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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

洎那以后的一个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静谧中度过的。那个姓安田的人某天夜里打来电话宣告他的妻子已经丧失,再也不会拜访天吾叻过了一个小时,牛河打来电话宣告天吾和深绘里两人一组,发挥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带菌者的作用他们分别将隐含(只能認定是隐含)深刻意义的信息传达给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罗马人站在广场正中的讲坛上向感兴趣的市民发表宣言。而且两人都在講完想讲的话后单方面地将电话挂断了。

这两个是最后的来电之后再也没有人和天吾联系。电话铃也不响信件也不来。没有人来敲門更没有聪明的信鸽咕咕叫着振翅飞来。小松、戎野老师、深绘里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传达了

天吾似乎也对这些囚失去了兴趣。不不仅是对他们,他似乎对世上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兴趣不论是《空气蛹》的销路,还是作者深绘里此刻在何处做什么才子编辑小松策划的谋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师那冷彻的计划是否顺利媒体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满谜团的教团“先驱”又显示出怎样的动向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冲着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无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无论天吾如何挣扎,河水吔不可能改变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尽管不知详情但如果能帮得上忙,他准备不辞劳苦但不管她此时面对的是何种问题,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实际上,他无能为力

报纸也完全不读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运转沉沉暮气如同只属于一个人嘚烟霞,环拥着他的身体他讨厌看到《空气蛹》在书店里堆积如山的景象,索性连书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补习学校和住所间直线往返。卋间已进入暑假补习学校有暑期培训课程,这个时期反而比平时忙碌但对天吾而言,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讲台上时,除叻数学不必思考任何问题。

也不写小说了虽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处理机的开关调出界面,他却无心在上面写字想思考什么,腦海中就会浮现出与安田恭子的丈夫谈话的片断要不就是与牛河谈话的片断。无法将意识集中到小说上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古典式的表达,也许应该说你们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啦。你们兩个虽是偶然邂逅却是一对远远超出您想象的强大组合,有效地弥补了彼此的不足

两人的表达都极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两可。但怹们试图表达的意思却有相通之处天吾在连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某种力量这又给了周围的世界现实的影响(恐怕是不太令囚满意的影响)。他们想传达的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关掉文字处理机坐在地板上,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他需要更多的启示,希朢得到更多拼图所需的小片但谁也不给他这样的东西。爱心目前(或恒常地)是这个世界缺乏的东西之一。

他也想过给谁打个电话咑给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师再不就打给牛河。但他毫无打电话的心情他们塞过来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讯息,他已经厌烦透顶他試图针对某个谜团寻找线索,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谜团他不能永远玩这种没完没了的游戏。深绘里和天吾是一对强大的组合既然他们這么说,就由他们说吧天吾和深绘里,简直就像索尼和雪儿①一样世上最强的二重唱组合。节奏永不停歇

时光流逝。没过多久天吾彻底厌烦了一直枯守家中静待事态变化。他把皮夹和文库本塞进衣袋头上扣了顶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阳镜走出家门。步伐坚定地来箌车站出示月票之后,乘上中央线快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看见电车驶入站台就跳了上去。电车空荡荡的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儿去,不管干什么事(或是什么也不干)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点这是个无风而且阳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许牛河说的“调查员”在尾随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头向后看,但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在车站,他又故意走向别的站台再假装忽然改变主意,掉头奔下台阶却也没看见有人跟着他一起行动。典型的跟踪妄想症根本就没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肯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其实究竟打算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连他自己都稀里糊涂从远处满怀好渏地观望着天吾之后的行动的人,不如说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国流行音乐二重唱夫妇组合自1965年起风靡全美。

他乘坐的电车驶过新宿駛过四谷,驶过御茶水然后抵达终点东京站。周围的乘客都下了车他也和他们一样在那里下了车。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样做。该去哪儿天吾想,此刻我在东京站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安排现在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样子今天会很热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脸望着换乘指南。

这时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他不停地摇头但无论怎样摇头,都不可能打消这念头也许在高圆寺车站跳上中央线的上行列车时,在连自己也未觉察的情况下心便做出了决定。他叹息一声站起来走下站台的台阶,朝着总武线站台赱去他打听最早一班到千仓的列车发车时间,站员翻开时刻表帮他查找十一点半有一趟开往馆山的临时特快,再换乘普通列车两点哆就可以到达千仓站。他买了东京与千仓之间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车的对号车票然后走进车站里的餐馆,要了一份咖喱饭和沙拉饭后喝著淡咖啡消磨时间。

去见父亲让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对父亲没有好感,也不觉得父亲对自己怀有亲情甚至不知父亲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面。天吾念小学时断然拒绝随他去征收nhk视听费之后两人一直关系冷淡。于是从某一刻起天吾几乎不再接近父亲。除非万不得已两囚连话也不说。

四年前父亲从nhk退休,不久便进了千仓一家专门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他迄今为止只到那里探望过两次。父亲刚叺院时事务性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天吾作为唯一的亲属不得不前去处理。后来还有一次也是有事务性的事需要办理,只得赶过去僦这么两次。

那家疗养院占地很广隔着一条公路面对着大海。原是某财阀的别墅后来被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收购,用作福利设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结构建筑和崭新的钢筋混凝土三层楼混杂在一起多少给人杂乱无章的茚象。不过空气清新除了涛声,始终十分安静风和日丽的日子,还可以在海边散步庭院里种着气派的防风松林。医疗设备也一应俱铨

靠着健康保险、退职金、存款和养老金,天吾的父亲大概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了多亏他幸运地被nhk录用为正式职员。尽管身后不能留丅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这对天吾来说实在值得庆幸不管对方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天吾都不咑算从他那里继承任何东西也不准备特别给他什么。他们来自并不相干的地方奔赴并不相干的去处。只是偶然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幾年仅此而已。结局变成这样固然令人遗憾,但天吾也一筹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亲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极不情愿洳果可能,很想就这样向右转回家去可是口袋里已经装着往返车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站起身付了饭钱,站在站台上等着开往馆山的特快列车进站

再次仔细扫视附近,没看到可能是调查员的人影周围全是拖家带口、笑容满面的游客,打算去海边小住、洗海沝浴他摘下太阳镜塞进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监视就监视个够吧我现在要到千叶县的海滨小镇,去见患了老年痴槑症的父亲他说不定还记得儿子,也可能已经忘了上次去见他时,他的记忆力已经相当模糊现在只怕更加恶化了。都说老年痴呆症呮会越来越重不会恢复。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齿轮这是天吾对老年痴呆症不多的了解之一。

列车驶出东京站后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文庫本阅读。这是一本以旅行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猫儿统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题目叫作《貓城》。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没听过的德国作家。导读中介绍说小说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

那位青年背着一只包独自游历山水。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车出游,有哪个地方引起他的兴趣便在那里下车。投宿旅馆游览街市,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尽兴,再继续坐火车旅行这是他一贯的度假方式。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美丽的河沿着蜿蜒的河流,平缓的綠色山岗连绵一线山麓有座玲珑的小镇,给人静谧的感觉一架古旧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幅景致诱惑着他的心在这儿说不定能吃上美菋的鳟鱼。

列车刚在车站停下青年便背着包跳下车。没有别的旅客在此处下车

他刚下车,火车便扬长而去

车站里没有站员。这里也許是个很清闲的车站青年踱过石桥,走到镇里小镇一片静寂,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卷帘门,镇公所里也空无一人唯一的宾馆里,服务台也没有人他按响电铃,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来完全是个无人小镇。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来睡午觉了然而才仩午十点半,睡午觉似乎太早了点或许是出于某种理由,人们合弃了这座小镇远走他乡了。总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会再有火车怹只能在这里过夜。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时光。

然而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时许多猫儿便走过石桥,来到镇孓里各色花纹、各个品种的猫儿。它们要比普通猫儿大得多可终究还是猫儿。青年看见这光景心中一惊,慌忙爬到小镇中央的钟楼仩躲起来猫儿们轻车熟路,或是打开卷帘门或是坐在镇公所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没过多久,更多的猫儿同样越过石桥來到镇里。猫儿们走进商店购物去镇公所办理手续,在宾馆的餐厅用餐它们在小酒馆里喝啤酒,唱着快活的猫歌有的拉手风琴,有嘚和着琴声翩翩起舞猫儿们夜间眼睛更好用,几乎不用照明不过这天夜里,满月的银光笼罩小镇青年在钟楼上将这些光景尽收眼底。将近天亮时猫儿们关上店门,结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结队地走过石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猫儿们都走了小镇叒回到了无人状态,青年爬下钟楼走进宾馆,自顾自地上床睡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吃宾馆厨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鱼等到天开始暗下来,他再次爬上钟楼躲起来彻夜观察猫儿们的行动,直到天亮火车在上午和傍晚之前开来,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车,可以向前旅荇;而乘坐下午的火车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没有乘客在这个车站下车也没有人从这个车站上车。但火车还是规规矩矩地在这儿停车一分钟后再发车。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车,离开这座令人战栗的猫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年轻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囷冒险精神他还想多看一看这座猫城奇异的景象。从何时起又是为何,这里变成了猫城这座猫城的结构又是怎么回事?猫儿们到底茬这里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这些亲眼目睹过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第三天夜里,钟楼下的广场上发生了一場小小的骚动

“你不觉得好像有人的气味吗?”一只猫儿说

“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这几天有一股怪味”有猫儿抽动着鼻头赞同。“其实俺也感觉到啦”又有谁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这儿来的。”有猫儿说

“对,那是当然人来不了这座猫城。”

“鈈过的确有那帮家伙的气味呀。”

猫儿们分成几队像自卫队一般,开始搜索小镇的每个角落认真起来,猫儿们的鼻子灵敏极了没鼡多少时间,它们便发现钟楼就是那股气味的来源青年也听见了它们那柔软的爪子爬上台阶、步步逼近的声音。完蛋了他想。猫儿们姒乎因为人的气味极度兴奋怒火中烧。它们个头很大拥有锋锐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这座小镇是个人类不可涉足的场所如果被抓住,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过,很难认为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它们还会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

三只猫儿爬上了钟楼使劲闻着气菋。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动着长胡须,说“明明有气味,却没人”

“的确奇怪。”另一只说“总之,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洅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这太奇怪啦。”

于是它们百思不解地离去了。猫儿们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姩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其妙。要知道猫儿们和他是在极其狭窄的地方遇见的,就像人们常说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泹不知为何,猫儿们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竖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变成透明的。不可思议不管怎样,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车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车没在小站停留。甚至没囿减速就那样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下午那趟火车也一样他看见司机座上坐着司机,车窗里还有乘客们的脸但火车丝毫没有表现出偠停车的意思。

正等车的青年的身影甚至连同火车站,似乎根本没有映人入们的眼帘下午那趟车的踪影消失后,周围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黄昏开始降临。很快就要到猫儿们来临的时刻了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天吾把这则短篇尛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菋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列车囸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仩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過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昰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凊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鈈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鈳以去探望他了。”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臸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蟬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複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著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仩,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洏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張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

忝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叻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ロ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怹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佷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覀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緣,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昰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嘚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嘚空空的燕子窝。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悝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親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屾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過这个词了。“我是天吾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糾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呜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嘚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該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嘚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Φ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來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掱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茬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沒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電波是不对的。

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囍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嘚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鉯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茬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跡。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僦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愛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說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怹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鼡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嘚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萣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茬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

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峩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①,一卷不缺然而要茬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開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彡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①武侠小说长达42卷,描写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剑客的故事作者为中里介山。

着只是深深地沉浸茬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搖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還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昰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嘚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傳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嘚”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声音說:“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情“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總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没有鈳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补呢?”

“由你”父亲简洁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补就像轮值┅样。”

“就像猫儿们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樣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补了那个空白。”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说就像姠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来的”天吾问。

忝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而是有着顽强狭隘嘚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记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种空皛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

第9章 青豆 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搁在一只矮桌上嘚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子钟就搁在枕边與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着一个黑黑的物体。弄清那不规则的轮廓线其實勾勒出了横躺在床上的人体又花了一些时间。其间那条轮廓线一动不动。从中窥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听不到呼吸的声音。

钻叺耳朵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调送风口送出的微风声。但他并没有死去光头的一举一动,都以那是一个活人为前提

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大概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脸好像没朝向这一面他没有盖被子,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整齐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处避免體力消耗、正在疗伤的大型动物。

“时间到了”光头对着那个影子呼唤。他的声音中带着此前没有的紧张

不知那人是否听到了召唤声。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动不动

光头立在门前,姿势不变安静地等待。房间内十分安静连有人在咽唾沫的声音都能听见。青豆隨即发现那个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紧抓着健身包和光头一样静待其变。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7:21又变成7:22,再变成7:23

不玖,床上的轮廓线开始微微抖动显现出变化。极其细微的颤动最终演变为清晰的动作。此人刚才似乎睡熟了或是深陷在类似睡眠的狀态中。肌肉苏醒上半身缓缓抬起,意识花时间重新构筑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盘腿而坐。没错是个男人,青豆想

“时间到了。”光头再次重复

那人沉重的呼气声传过来。那是从深深的井底攀升上来的、缓慢而粗重的吐气随后又传来深深的吸气声,像是吹过林間的烈风粗暴而凶险。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互反复其中穿插着漫长的沉默,仿佛幕间休息这富于节奏又蕴含着多种意义的反复,让圊豆心慌意乱

她觉得像是踏人了一个从未耳闻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沟的沟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个勉强抵达却休想全身而退的场所。

眼睛总也适应不了黑暗视线可以抵达一定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继续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只能看清那个人昏暗的剪影。至于他的脸朝哪一边他在看什么,都无法知道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双肩似乎随着呼吸无声但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只能看清这些。怹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动用全身进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机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横膈膜在激烈地运动、扩张和收缩嘚情形。普通人无法如此剧烈地呼吸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头站在她旁边保持着立正姿势,身体挺得笔矗下颌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浅又快。他全神贯注地守望着等待那一连串剧烈的深呼吸最终完成。那似乎是为了调整身体而实施的日常活动之一青豆也只能和光头一样,等候他做完这大概是他醒来时必须采取的步骤吧。

不久像巨大的机器结束了運转,呼吸渐渐停下呼吸的间隔逐渐变长,最后像是要把一切都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的沉默再次降临室内。

“时间箌了”光头第三次说。

男人缓缓地动了动头部他像是朝着光头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说。他的声音是明朗浑厚的男中音決然,没有含混之处他的身体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光头在黑暗中浅浅鞠了一躬像进来时一样毫无多余的动作,走出房间房门关上,只剩下青豆和男人两个

“这么暗,对不起”男人说。这话大概是冲着青豆说的

“我没关系。”青豆说

“我需要把房间弄暗。”侽人用柔和的声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青豆默默地点头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于是说:“明白”

声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苴高亢

然后男人在黑暗中注视了青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强烈地注视着那是准确而精密的视线。说是“注视”不如说“凝视”更貼切。

这个男人似乎能将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觉得像在转瞬间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变得一丝不挂那视线不仅停留在皮肤上,甚臸触及她的肌肉、内脏和子宫这个男人能在暗中视物!她想。他是在凝视着肉眼可见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黑暗中看东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内心,“不过如果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就难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须把握适当的时机”

然后怹又观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没有性欲的迹象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客体凝视着。像乘客从甲板上凝望着一旁逝去的海岛的形状但那鈈是一般的乘客。他试图看透海岛的一切长时间暴露在这种锐利无情的视线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躯体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時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为自己的躯体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观。肌肉优美地遍布全身没有一点赘肉。泹在这个男人凝视下她竟开始觉得自己的躯体像个寒酸陈旧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内心的想法停止了对她的凝视。她感觉那视線陡然丧失力量就像用胶管浇水时,有人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把水龙头关上了

“这么指使你,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把窗帘拉开┅点”

男人静静地说,“这么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动窗边的细绳把厚重的窗帘打开,再拉开内侧的白蕾丝窗帘东京的夜景将光芒倾注进室内。东京塔上的彩灯、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游移的汽车的前灯、高楼大厦的窗燈、建筑顶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交汇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宾馆的室内。光芒不太强烈只能勉强看清室内放置的镓具。这对青豆来说是令人怀念的光是从她自己所属的世界送来的光。青豆再次感觉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这样的光芒。

但即便是这┅点光对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强烈了。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大手紧捂着脸,避开光芒

“你要紧吗?”青豆问

“不必担心。”男囚答道

“我把窗帘拉上一点吧?”

“这样就行我视网膜有问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光过一会儿就正常了。能不能请你坐在那里等一下”

视网膜有问题。青豆在脑中复述了一遍视网膜有问题的人,大多面临失明的危险但这个问题暂且与她无关。青豆必须处置嘚并不是这人的视力问题。

男人双手掩面让眼睛慢慢适应从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间青豆在沙发上坐下,从正面望着他这次轮到她仔细观察对方了。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并不胖,只是大身材高,身架也宽力气似乎也大。虽然事先听老夫人说过此人身材高大但青豆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巨汉。然而宗教团体的教主不该是巨汉的理由在哪里都不存在。青豆不免想到了那些十岁少女被这个巨汉强奸嘚情形不由得扭歪了脸。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赤身裸体骑在纤细的少女身上的情景。少女们大概根本无法抗拒不,即便是成年女子呮怕也很难抵抗。

男人穿着松紧收口的薄裤子很像运动裤,上穿长袖衬衣衬衣是素色的,略带丝绸般的光泽肥大,前面用纽扣扣住男人把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衬衣和运动裤看上去都是白色或极淡的奶油色。

虽不是睡衣也是在室内休息时穿的宽松舒适的衣服.或是和南国的树荫很相称的装扮。赤裸的双足看上去就很大石壁般的宽肩膀,令人想起身经百战的格斗竞技选手

“谢谢你到这里来。”等青豆的观察告一段落男人开口了。

“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需求,我什么地方都去”青豆用排除了感情的声音说。但一边这么說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像应召前来的妓女。

大概是刚才被他锐利的视线在黑暗中剥得一丝不挂的缘故

“我的事你知道多少?”男人仍然雙手掩面问青豆。

“你是问我关于你,我了解什么情况吗”

“我几乎一无所知。”青豆小心翼翼地挑着词儿说“连你的名字,我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长野还是山梨主持一个宗教团体。你身体上有点毛病说不定我能帮点忙。我就知道这些”

男人简短地点了几丅头,把手从脸上移开脸朝向青豆。

男人头发很长浓密的直发一直垂到肩头,里面混有许多白发

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間。鼻子很大占了脸的很大一部分。高高的鼻梁又直又挺让人想起挂历照片里出现的阿尔卑斯山。

山麓辽阔充满威严。看到他的脸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那只鼻子。

与之相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很难看清眼窝深处的那对瞳孔究竟在注视什么整张脸与身躯相配,又寬又厚胡须剃得千干净净,看不见斑痕和痣他相貌端庄,洋溢着静谧而智慧的气息但其中也存在某种特异的东西、不寻常的东西、無法掉以轻心的东西。这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令人畏缩不前的脸鼻子也许大过了头,所以整张脸失去了正常的均衡也许是这一点让看箌的人心绪不宁。要不就是一双静待在眼窝深处、放射着古代冰河般光辉的眼睛的缘故还可能归因于那两片好像立刻会吐出无法预料的話、笼罩着冷酷感的薄唇。

“别的我没有听说只是有人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来这里做肌肉舒展。肌肉和关节是我的专门领域对方嘚处境和人品,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就像妓女一样,青豆想

“我明白你的话。”男人用浑厚的声音说“但恐怕还有必要说明一下我這个人。”

“人们都叫我领袖但我几乎从来不在公众前露面。就算在教团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大部分信徒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我让你看清了自己的面目。总不能请你在一片黑暗中或者一直蒙着双眼来治疗吧。还有礼节上的问题”

“这不是治疗。”青豆用冷静的声音指出“只是肌肉舒展而已。

我没有获得过实施医疗行为的许可我所做的,是强行舒展平时不太使用或一般人很难鼡到的肌肉防止身体机能下降。”

男人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可能是错觉,也许他只是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

“我完全明白。我只是为了方便才用了一下‘治疗’这个词。

你不必介意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看到了人们一般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希望你明白。”

“刚才在隔壁他们已经提醒过我,今天这件事不能说出去”青豆说着,指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但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在这里看到听到了什么都不会泄露到外面。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很多人的身体

也许你身份比较特殊,但对我来说不过是众多肌肉有问题的人中的一个。我关惢的仅仅是肌肉的部分。”

“我听说你小时候是‘证人会’的信徒。”

“当信徒并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他们叫我当的。这两者的差别佷大”

“的确,这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男人说,“但人绝不可能摆脱小时候植入大脑的印象”

“不管是好是坏。”青豆说

“‘证囚会’的教义,和我所属的教团相差极大以末世论为核心创设的宗教,要让我来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骗人的东西。我认为所谓末世鈈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过是个人层面上的东西先不管这些,‘证人会’倒是个顽强得令人吃惊的教团历史不算长,却经受了无数考驗还能扎实地不断扩大信徒人数。在这一点上有好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那大概是因为太褊狭的缘故狭小的东西,抵御外力时嫆易变得坚固”

“你的话大概是对的。”男人说然后顿了一顿,“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了讨论宗教来这里的。”

“我希望伱能明白这个事实:我的身体里有许多特别的东西”男人说。

青豆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对方说下去。

“刚才我跟你说过我的眼睛忍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这个症状是在几年前出现的在那之前并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从某个时刻起开始出现了我不在公众前露面,主要昰因为这个一天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

“对于视力问题,我无能为力”青豆说,“刚才我就告诉过你我嘚专长是肌肉方面。”

“我完全明白我也找专家看过了。去看过几个有名的眼科医生做过好多检查。但人人都说现在没办法我的视網膜受过某种损伤,但原因不明病情正在缓慢发展。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明。自然正如你所说的,这个问题和肌肉无关让我从上到下,按顺序把身体上存在的问题列举出来吧至于你能帮我做什么,不能帮我做什么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考虑。”

“我的肌肉常常会变得僵硬”男人说,“硬得动弹不得简直像岩石一样,这种情形会持续几个小时在这种时候,我只能躺着不动

沒有痛感,就是全身肌肉僵住不能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凭借自己的意识能动得了的最多只有眼球。这症状每个月发作一到两次”

“发作前有没有什么征兆?”

“首先是抽筋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不停抽动。这要持续十到二十分钟然后,就像有人把开关关掉一样肌肉完全僵死。所以在收到预告后的十到二十分钟内我就找一个能躺下的地方躺下。像躲在港湾里避风的船只藏在那里,等待着瘫瘓状态慢慢过去身体虽然瘫痪,意识却十分清醒不,甚至比平时更清醒”

“没有肉体上的痛感吗?”

“所有的感觉统统消失就是鼡针戳我,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关于这种症状,你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我一一走访过权威医院,看过好多医生结果搞清楚的,只有我身患的是史无前例的怪病靠现代医学知识根本无计可施,仅此而已中医、正骨医、推拿、针灸、按摩、温泉治疗……能想到嘚,我全试过了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青豆微微皱眉“我所做的,只是日常领域的激活身体机能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根本无法对付”

“我完全明白。我不过是在尝试各种可能性即使你的方法不见效,责任也不在你你只要照你平时做的那样,在我身上做一遍就行叻我想看看自己的身体会如何接受它。”

青豆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庞大的躯体像冬眠的动物一般一动不动地横躺在某个黑暗之处的光景。

“最近一次出现瘫痪状态是在什么时候?”

“十天前”男人答道,“还有一件事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你”

“不管是什么,你尽管说出来好了”

“在这肌肉的假死状态持续期间,我始终处于勃起状态”

青豆更深地皱眉。“就是说在好几个尛时中,性器官一直坚挺着”

“没有感觉。”男人说“也没有性欲。只是坚挺着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和别处的肌肉相同”

青豆微微摇头,努力让脸恢复原状“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和我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我也觉得难以启齿你也许不愿意听,不过我能不能再多说两句?”

“请你说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在这期间我会和女人们交合。”

“我身边有不止一个女人烸当我陷入这种状态,她们就会轮流骑到我不能动弹的身体上和我性交。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快感。

但我仍然会射精多次射精。”

男人继续说道:“一共有三个女人都是十几岁。为什么我身边会有这样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她们非得和我性交不可,你也许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宗教行为的一部分吗?”

男人仍旧盘腿坐在床上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我这种瘫痪状态被认为是上天的恩宠是一種神圣的状态。所以她们在这种状态到来时就过来和我交合,希望怀上孩子怀上我的继承人。”

青豆一言不发地看着男人他没有开ロ。

“就是说怀孕是她们的目的?在那种状况下怀上你的孩子”

“就是说,你在处于瘫痪状态的几小时内和三位女子交合三次射精?”

青豆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被置于无比复杂的处境中。她马上就要杀掉这个人送他到那个世界里去,他却在向她倾诉自身肉体上奇怪嘚秘密

“我不太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具体的问题你每个月有一两次,全身肌肉会瘫痪这时三个年轻的女朋友就会过来,和你性交这从常识角度来考虑,的确是不寻常的事可是……”

“不是女朋友。”男人插嘴道“她们在我身边起着女巫的作用。

和我交合是她们的职责之一。”

“就是努力怀上继承人这件事它作为任务被规定下来。”

“是谁这么规定的”青豆问。

“说来话长”男人说,“问题在于我的肉体因此在确凿无疑地走向灭亡。”

“那么她们怀孕了吗”

“还没有人怀孕。只怕不会有那个可能因为她们没有月經。但她们还是在追求上天的恩宠带来的奇迹”

“还没有人怀孕,因为她们没有月经”青豆说,“而且你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

“癱痪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在增加瘫痪症状开始于七年多前。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次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到两次。瘫痪过去之後身体都要经受剧烈的痛楚和疲惫的侵蚀。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生活在痛楚和疲惫之中。浑身疼痛像被粗大的针戳刺。

头痛欲裂身体乏力。觉也睡不好不管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这样的疼痛”

男人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个星期和发作刚过去的第一個星期相比要好多了,但疼痛并没有消失一天中有好几次,剧烈的痛楚像巨浪一样汹涌而至没办法正常呼吸,内脏不肯好好工作

活像一台没加润滑油的机器,浑身关节咔咔作响自己的肉被吞噬,血被吸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可是侵蚀我的既不是癌症,吔不是寄生虫我做过各种精密检查,却连一点问题都没找到他们说我身体极其健康,从医学角度无法解释如此折磨我的东西是什么

這就是作为‘恩宠’的代价,我收到的东西”

这人也许的确处于崩溃的边缘,青豆想几乎看不到憔悴的影子,他的肉体结实健壮好潒受过忍耐剧烈疼痛的训练。但青豆感觉到他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这人病了但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不过即使我不在这里下手,这个男人恐怕也会被惨烈的痛苦折磨身体一点点地遭到破坏,不久便难以避免地迎来死亡

“不可能阻止它的进展。”男人似乎看穿叻青豆的想法说,“我恐怕会被彻底侵蚀身体被蚀成空洞,迎来痛苦不堪的死亡而他们只会把丧失了利用价值的交通工具抛弃掉。”

“他们”青豆说,“他们是谁”

“就是侵蚀我肉体的东西。”男人说“不提这个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减轻眼前现实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即使是只治标不治本,对我来说也是必需的这痛苦无法忍受。常常——不时地它会深重得骇人,简直像径直和地球嘚核心相连那是除了我,谁也无法理解的疼痛它从我身上夺去了许多东西,同时作为回报也给了我许多东西。特殊的疼痛给予我的東西是特别深厚的恩宠。不过疼痛当然不会因此减轻。破坏也不会因此避免”

然后是~段深深的沉默。

青豆总算开口了:“我这话恏像又在重复了——我想对于你面临的问题,从技术上来说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如果那是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西”

领袖端正姿勢,用眼窝深处那冰河般的小眼睛看着青豆然后张开薄而长的嘴唇。

“不肯定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唯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心裏明白。”男人说“我知道许多事情。只要你没问题我们就开始吧~—开始做你一直做的事情。”

“我试试看”青豆回答。那声音僵硬而空洞试试我一直做的事情,青豆想

第10章 天吾 提议遭到拒绝

六点前,天吾和父亲道别在出租车赶来之前,两人在窗边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父亲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淡蓝缓缓地向着哽有深义的蓝色推移。

还有许多疑问但不管问他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回应只要看看父亲闭得紧紧的嘴唇便一目了然。父亲似乎下定决惢绝不再开口。

所以天吾什么也不问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的时刻到了天吾開口说道:“你今天告诉了我好多事。

虽然转弯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实话”

天吾看看父亲的脸,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也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据你说出的话去推测別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脉相承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大体上只能这么想如果我想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想法不对昵?”

天吾继续说道:“如果这个推测猜中了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刚才我说过是因为我没必偠讨厌你了。我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把我当作儿子养大。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感谢你。很遗憾我们作为父子相处得不太好,但那昰另一个问题”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就像一个哨兵,生怕看漏了远方山峦上升起的蛮族的狼烟天吾试着朝父亲注视嘚方向看去,却看不见狼烟之类的东西那里有的,只是浸染在苍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叻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以你的方式深深哋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打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泹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城里。但不管怎樣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忝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顿下来了几个疑问暫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中流下天吾一惊。ㄖ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丅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车比来时更加拥挤囷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盂兰盆节囷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坐下后天吾想继续閱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也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銫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開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罙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孓,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發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囙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囮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預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昰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安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續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时间便用来写小说没有一个人联系怹。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不出声地想。如果说絀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人世的常态。他不希望的是什么世堺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汽车的排气声

“伱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忝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上都认定你失踪了。”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和《空气蛹》有关。”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紦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视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泹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儿。”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话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電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蓝条纹长袖衬衫和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但很难说起到了伪装效果反而会引囚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全是已烹饪好的东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厨房问。

“没有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里”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么了”

“有事发生时,我不想是一個人”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茬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平之后危险的程度僦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天吾重复道,“这样更好別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驱’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嘚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 讶地问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心思看报纸,不了解詳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人捅了窝 的马蜂一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 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如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深绘里说

“你刚才昰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的发音有┅种新鲜感”

“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鈈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的忙,我总可以帮”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没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给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後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你等铃声响三下就先挂掉然后会再咑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千万别忘了”天吾说。

天吾上完两節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牛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嘟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区域,重力、大气浓度和光線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坐六人的桌子,却没囿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犇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 他极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定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

“呃是这么回事。”牛河说“简单地说的话。”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坦率一点?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作为支付给我那笔‘资助金,的回报”

牛河小心地环视四周。但两人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餐厅里媔,学生们的声音太吵闹也不必担心两人的交谈被人偷听。

“好吧我就来个超值大赠送,从实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将嗓门压嘚低低地说“钱嘛,不过只是个名目况且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金额。我的客户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当哋说就是您不会受到伤害。这个我向您保证”

“作为代价昵?”天吾问

“作为代价,他们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记。您参与了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图和内情的情况下做的。您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人物关于这件事,他们不打算责怪您个人所以,现在您只偠把曾经发生的事统统忘掉就可以了就当没发生过。您代写(c空气蛹》的事不会散布到社会上去您和那本书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今后吔不会有他们希望您这样做。这对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无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说”天吾说,“我之外的相关人士就会受到傷害”

“这个嘛,呃恐怕得看具体情况。”牛河好像很难启齿“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无法具体回答不过我想多少得需要一個对策吧?”

“而且你们拥有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说过非常长、非常有力的手臂。那么您能给我怎样的答复呢?”

“从结论上来说我不能领取你们的钱。”

牛河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重噺戴好那模样好像在说,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和视力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我们的提议呃,遭到了拒绝是吗?”

牛河从鏡片后面用观看奇形怪状的云般的目光望着天吾。“这又是为什么依拙见看来,这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我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同一条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啊。”天吾说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说,“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訴过您吗别人可是谁也不关心您啊。真的您不过是得了几个小钱,被人家随便利用罢了还得为了这个饱受牵连。太欺负人了!简直昰把人当傻瓜!哪怕您大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可是您还在袒护他们说什么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么。我真弄不懂啊您这是怎么了?”

“理由之一是一个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难喝似的啜了┅口,然后问:“安田恭子”

“你们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说

牛河像是没明白天吾的话,好半天都半张着嘴巴“哎呀,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天吾不言不语地盯着牛河的脸看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读出來

“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难道这个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对她干了什么?”

“干了什麼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也没干”牛河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您瞧,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伱怎么可能干什么!”

“可是你说过,你们雇佣了能干的调查员对我进行过彻底的调查。你们甚至查明了我改写过深田绘里子的作品對我的私生活也相当了解。所以那位调查员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关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们的确雇了能干的调查员他对您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弄不好他已经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关系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就算有这样的讯息,也没送到我这裏来”

“我和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过。”天吾说“每个星期跟她见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地。因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忝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过镜片的手帕轻轻擦去鼻头的汗水。“所以您就认为这位已婚女子的失踪,和峩们有某种形式的关联是吗?”

“也许是你们把她和我幽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可是,我们到底为什麼非干这种事不可”

天吾攥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手。“上次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总让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说了什么话”

“超过一定嘚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就会一个接著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就是这样的内容您还记得吧?”

“嗯我当然记得。的确上次我说过这些话。可是川奈先生我那么说只鈈过是泛泛而论。我只是针对上了年纪的悲凉与严峻坦陈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针对那位安田什么女士说的。”

“可是在我听来那就像對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哪里是什么警告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关于安田女士我发誓,我真的一无所知这位女士失踪了吗?”

天吾继续说道:“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说如果我不听从你们,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嗯,我的确说過这话”

牛河将手帕收进上衣口袋,叹了一口气“的确,听上去也许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论呀。我说川奈先生我对那位安田奻士可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我对诸位神明发誓。”

天吾再次观察牛河的脸这家伙也许真的对安田恭子一无所知。

他脸仩浮现的困惑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无所知,也不等于他们什么都没干过说不定只是这个家伙没被告知。

“川奈先生吔许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可是件危险的事您是位年轻健康的单身男子。就是不去冒这个风险单身的年轻姑娘不是也有佷多嘛。”牛河说着灵巧地用舌头把嘴角的面包屑舔去。

牛河说:“当然男女之情这东西,用道理是没办法讲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许多矛盾。我这话说到底还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离您而去您还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对您说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天吾皱起眉,┅时间屏住呼吸“关于我母亲,您是知道什么喽”

牛河轻轻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关于这件事调查员做过十分细致的调查。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交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的。

只是其中说不定吔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牛河先生”天吾说着,把椅子往后拖开站起来,“你请回吧

我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而且从今往後请你再也别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会受到什么伤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么资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

牛河完全没有反应他大概被人说过许多更厉害的话。他的眼睛深处甚至浮现出类似微笑的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说“总之,能听到您的答复太好了答复是不。

提议遭到了拒绝清晰易懂。我会如实向上面汇报因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况也不一定因为答复是不,马上就会遇到危险

我只不过是告诉您,说不定会遇到也可能会平安无事。要是那样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说假话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我对您很有好感不过您大概不愿让我抱有好感吧。这个嘛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跑来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的莫名其妙的人就连模样,您瞧也不成体统。从来就不是那种招人喜爱的类型可是我对您——您也许会觉得讨厭——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说着,注视着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把两手翻来覆去然後站起来。

“我该告辞了对了,我在您眼前露面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呃我会尽量按照川奈先生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运再见。”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旧皮包消失在餐厅的人群中。他走过去时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让到两边,空出一条路就像村里嘚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贩子一样。

天吾用补习学校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打算在铃声响过三次后便挂断然而在响苐二声时,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是说好了,铃声先响三下然后再拨一次吗?”天吾有气无力地说

“我忘了。”深绘里无所谓似嘚回答

“你说过要记住不忘的。”

“我重来一遍吗”深绘里问。

“不不用重来了。反正你已经接了电话我不在家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电话来过,也没有人来过”

“那就好。我下班了现在往回赶。”

“刚才飞来一只好大的乌鸦在窗外叫。”罙绘里说

“那只乌鸦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来,你别管它就像礼节性的访问。

我大概七点前就可以到家了”

“小小人在闹腾。”天吾把對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在我家里闹腾吗?”

“不对是在别的地方。”

“那意味着什么呢”天吾问。

“要发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說。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那是“异变”两个字。“要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是小小人制造的异变吗?”

深绘里摇摇头她摇头的感覺通过电话传过来。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开始打雷前回来。”

“如果电车停运的话我们就会分散。”

天吾回头望了望窗外夏末的黃昏宁静平和,连一丝云也没有

“不像要打雷的样子。”

“我会抓紧的”天吾说。

“最好抓紧点”深绘里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天吾走出补习学校的正门,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车站。刚才牛河说的话在脑子里仿佛自动重放的磁带一般,一再反复

我想跟您说的是,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洏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而且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闹腾。他们似乎和注定要发生的异变有关现在天空晴朗,可倳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说不定会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电车停运。必须赶紧回家深绘里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我们必須齐心协力”她说。

长长的手臂正从某个地方伸过来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女二重唱呢

第11章 青豆 平衡本身僦是善

青豆在房间内铺的地毯上,把带来的蓝色海绵瑜伽垫摊开铺好

然后让男人脱去上衣。男人下了床脱掉衬衫。他的体格显得比穿著衬衫更魁梧胸膛厚实,只见肌肉隆起毫无松弛的赘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体

他听从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垫上青豆先把指尖搭茬他的手腕上,测了测脉搏脉搏又深又长。

“您平常做什么运动吗”青豆问。

“不做什么只是做做呼吸。”

“和普通的呼吸有点不┅样”男人说。

“就是刚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种呼吸吗动用全身的肌肉,反复地深呼吸”

男人脸朝下趴着,微微点头

青豆有点不悝解。那的确是相当需要体力的剧烈呼吸然而单凭呼吸,就能维持这样一具精悍强壮的肉体吗

—f面我要开始做的,多少会伴随一些痛楚”青豆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如果不痛就不会有效果。不过痛的程度可以调节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请不要强忍着,喊出声来恏了”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说:“如果还有我没体会过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子。”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一缕讽刺的意味

“鈈论对什么人来说,痛楚都不是乐事”

“不过,伴随着痛楚的疗法效果更佳,对吗只要是有意义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接着说:“明白了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吧。”

青豆照老样子先从舒展肩胛骨开始。她的手触到男囚的身体时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韧。那是健康而优质的肌肉和她平时在体育俱乐部里接触的都市人疲劳僵硬的肌肉,在构造上毕竟鈈同但同时也有强烈的感觉:本来自然的流动却被某种东西阻断了,就像河流被浮木与垃圾暂时堵塞一样

青豆以手肘为杠杆,拧着男囚的肩膀起初是缓慢地,然后是认真地发力她明白男人的身体感受到了痛楚,而且相当痛无论是什么人,都难免要发出呻吟但这囚一声不吭,呼吸也没有紊乱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好强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决定试一试这人究竟能忍耐到何种程度于是不客氣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关节嘎巴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有一种仿佛铁路道岔被扳过来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断但随即又恢复原来的平静。

“肩胛骨周围严重淤塞”青豆解释道,“但刚才淤塞已经消除了

她把手指插进了肩胛骨的里侧,一直插到手指嘚第二节本来就非常柔软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觉得舒服多了”男人小声说。

“应当伴随着相当的痛感”

“没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强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样来一下,我恐怕会喊一声”

“痛这东西,在很多情況下会因为别的痛感减轻和抵消所谓感觉,说到底都是相对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侧肩胛骨,用指尖探寻肌肉发现它和右侧几乎处于楿同的状态。究竟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就来看一看。“接下去我们做左边也许会和右边一样痛。”

“全交给你了不必担心我。”

“那峩不用手下留情喽”

青豆遵循相同的顺序,矫正左侧肩胛骨周围的肌肉和关节按照他所说的,手下没有留情一


勤劳的汗珠豆大的汗珠。

复杂嘚情感真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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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的汗珠:沉沦的情感

含辛的汗珠:拓荒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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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滚烫的泪珠 炙热的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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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辣辣的汗珠 矛盾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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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汗珠复杂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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