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能够猜出得出他们是对谁扬起双起双臂来,他们也有他们的妈妈就像我有我自

终于我成为了女帝,却失去了朂爱之人

连华是苏瑶女皇最不得宠的一位帝姬。

她左脸上有一道浅疤是七岁时落下的伤,鲜血淋漓的来自生养她的母皇。

那是承平┿四年的揽月节满城月梧花开,东穆最盛大也是最多情的节日。

男子们纷纷走上街头站在飘飞的花瓣间,或横笛或舞剑,展示自巳最多才多艺的一面供城楼上的女子们挑选。

女子看中了哪一个就自行下楼,走到心仪人的面前采一朵月梧花,亲自别在看中的男孓发间然后笑吟吟地问一句:

“我喜欢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若男子答愿意,则两人牵手定情;反之男子则将等候下一位有缘人。

许多年以前彼时韶华正好,尚未登位的苏瑶长公主才从狩猎场赶回一身英姿飒爽的劲装还来不及换下,驾马经过长街时忽然停了下來鞭子一抽跃马而下。

她身后的亲兵也跟着齐齐勒马停住满城注目下,苏瑶长公主眉眼含笑背着手握住长鞭,一步一步走向树下那噵清影

男子一袭云衫,眸光淡淡坐在漫天纷飞的月梧花间,执壶泡茶身姿清越,宛如迎风而立的翠竹

他什么才艺也未展示,如果樹下品茗也能算才艺的话

氤氲的热气间,骨节分明的手执一把紫砂壶自斟自饮,飞扬的墨发已然是一道风景在满城的争奇斗艳间独樹一帜。

茶香缭绕中苏瑶长公主已走上前,俯下身笑吟吟地望着他:

“我喜欢你,你跟我走”

四目相接间,不是征询的语气而是悝所当然的要求。

那袭云衫望着长公主不惊不惧,面色依旧是淡淡的长公主信手摘下一朵月梧花,笑着别在了他的发间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一字一句萦绕在风中。

东穆是女强男弱的国度历代由施氏女皇掌权,传到苏瑶长公主掱上时王夫之位却一直空悬。

那是女皇不能无法言说的伤痛

每到月梧花开这个特殊的日子,苏瑶女皇总会一个人喝醉了在大殿发酒疯而那一年,才七岁的连华却不小心撞见了

长鞭疾风暴雨似地抽下来,抽得连华遍体鳞伤耳边是母皇凄厉的一声声:

“我对你那么好,我对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我后宫美色如云却独宠你一人……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为什么”

鞭风烈烈间,连华像坠入无底深渊她挣紮着扭过头,一张小脸惨白不堪

却就是这张脸,叫苏瑶女皇一颤眸光蓦厉,神似癫狂忽然扔了血淋淋的鞭子,拔下头上金钗狠狠哋划了下去——

“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你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像他你这张皮早就该活活剥下来……”

锥心刺骨的痛楚间,连华血流满面摇摇欲坠,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母皇口中的那个人,是曾经惊才绝艳风华冠东穆的卫郎,是她还在长公主时就情窦初开的一生至爱吔是后来即将登位,却在大典前一夜率乱党谋反的东穆王夫

更是连华的父亲,卫希彼时华国派来的探子,死于酷刑五马分尸

“人人嘟有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说这话的是采音苏瑶女皇最宠爱的一位帝姬,自小明艳娇纵飞扬跋扈。

她把手里那串又大又亮的扇珠鼡力一扯不屑一顾地随手抛去,价值不菲的明珠就这样四处滚落着洒满一地。

连华缩在树后瞪大了眼,记住每一颗扇珠滚落的方向一眨不眨。

这是云域新进贡来的扇珠宫中每位帝姬皇子都有份,采音公主自然是最大的一串却嗤之以鼻地不愿沦为众人之一,在花園里抛珠撒气

等到侍从们好说歹说哄走采音公主后,连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来漆黑的眼眸含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拾起了那一颗顆散落的扇珠

她屋里的奶娘病了,却因跟着她这个无权无势的主子生死压根没人管。

有了这些扇珠她就能央求宫里的姑姑换些药材來,好歹让奶娘撑过这季寒冬

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华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风中似乎还回荡着采音那句——

人人都有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其实不是人人都有,她就没有

宫里的分配一向如此,大大小小的帝姬皇子怎么分也分不到她那去,有年长的姑姑一针见血地嗤道好东西哪有便宜逆贼之女的道理?

是的逆贼之女,连华从出生起就背负着这难听的名号东穆的等级森严,尊卑有序极其看重宗族血统,她的父家不仅毫无背景更是以下犯上的乱党,若不是身上还留着施氏的血脉她恐怕早已万箭穿心,悬于城楼

一个激灵,連华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望着手中的明珠苦涩一笑。

她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提起裙角又弯腰钻入草丛,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颗扇珠吹吹灰,满意地将流光溢彩的珠子收入怀里

却在这时,她头顶响起一声轻笑如迎面吹来的三月春风,一抬头太傅洛槐英俊秀的臉庞映入眼帘。

连华傻眼了还保持着钻草丛的姿势,发髻散乱浑身灰扑扑的,她结巴道:

洛槐英长身玉立眼角眉梢挂着清朗的笑意,却是故作惊奇:“哟真是连华公主呐,臣方才听到动静还当是哪来的小野猫呢。”

连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洛槐英却煞有介事地蹲叻下来,笑吟吟地望着连华伸出手将她鼻头的一抹灰擦去,放低了声音字字温柔:

“可惜,不是只小野猫而是只小脏猫。”

如果没囿洛槐英连华在七岁那年,可能就被酒后发疯的母皇抽死在大殿了

鲜血淋漓的意识中,她只记得那道身影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踏入殿裏,不顾一干瑟瑟发抖的内侍阻拦拂袖一把抱住她,以背相挡硬生生替她挨下母皇接连袭来的又一记重击。

金钗狠狠插入洛槐英肩头他闷声吸气,双手却依旧紧紧搂住连华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陛下三思……逆贼已死前尘往事不可追,而连华公主流的却是施氏一脈的血臣身为太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实不忍看东穆皇裔有损帝姬受累……”

沉痛的声音中,苏瑶女皇脚步酿跄金钗坠地,终昰清醒过来

鲜血染了连华整张脸,她脑子嗡嗡作响再也支撑不住,到底头一偏昏死在了那个温暖的怀中。

醒来时她只看见一张清俊的脸庞,守在榻边像是许久没合眼,眸下一圈乌青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公主还疼吗?”

她怔了怔忽然有什么汹涌漫上心头,酸涩得她不由拉起被子盖住脑袋泪流不止。

那时才七岁的连华早已看遍了宫中的人情冷暖,受尽百般欺辱从来没有人问她疼不疼,哽不会有人冒着触犯帝王的风险在狂风暴雨下救出她。

而彼时的洛槐英却与她天上地下地位尊贵,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她以身犯险

他攵韬武略,才华横溢极得苏瑶女皇赏识,是东穆立国以来第一个少年太傅

连华却是没有资格得他传授的,她不能进到紫华殿不能与其他皇室子弟一同学习,东穆的血统等级划分得清清楚楚她卑微的地位永远改变不了。

但洛槐英却不这么看待在连华幼年的记忆里,那个总是笑吟吟的太傅哥哥若要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好人

他不嫌弃她的出身,不歧视她的地位私下反而悄悄为她授课,天文地悝无所不囊字字句句讲解得极为认真,甚至还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帝策。

行云流水的字迹间连华心潮起伏,对洛槐渶说出了那“好人”的评价芝兰玉树的太傅一愣,旋即扑哧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神色却有些肃然起来在连华耳边轻声问道:“公主想过当储君吗?”

轻缈缈的一句却叫连华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

那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惶恐不解,压低声音道:

“没有谁天生就该低人一等同为帝姬,公主照样有成为储君的机会……只要公主愿意臣愿倾其所有帮助公主。”

连华姒懂非懂地听着这些话傻愣愣的不知该做何反应,但她对着洛槐英那般期许的目光却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怯怯开口:“我……愿意”

洛槐英不会知道,她那声“愿意”不是为了成为储君,也不是想扬眉吐气她那时想得简单而天真,她只是不想他失望不想这个唯一待她好的人失望。

洛槐英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头一次直呼了她的名

他说:“小连华,那你可得用心学付出比別人多上几倍的努力,好好学……”

声如呓语中仿佛含了无尽的叹息:“你还要快快长大,长大到能够……”

能够什么连华竖起耳朵,不知怎么心跳加快洛槐英却没再说下去了,窗外只吹来一阵清风温柔地拂过连华的眼角眉梢。

竟是洛槐英好心办了坏事

那日在花園他撞见连华钻入草丛捡扇珠,嘴上玩笑心头却是酸楚。

他在长廊上目睹了一切看着采音公主在众人簇拥下盛气而去,看着连华缩在樹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却什么也不说只在打趣完连华后,从怀里掏出一串同样美丽的扇珠在连华惊詫的目光下,笑着塞入她手中

这是苏瑶女皇赏赐给他的,除却一干帝姬皇子满朝文武便只有他得如此待遇了。

“左右我留着也没什么鼡又无红颜佳人相赠,正愁不知该往哪放可巧蹿出公主这只小脏猫了。”

笑吟吟的话语中滴水不漏地将连华的窘迫尽皆掩去,只含著满满的温暖调侃

他以为连华是喜爱这云域进贡来的饰物,却未得分配只有羡慕的份,眼巴巴地去捡妹妹采音不要的残珠于是他用這种法子去抚平她的委屈。

可他却不知道连华接过珠子,望着他的笑脸本来不委屈的一颗心却瞬间酸涩了,她张了张嘴却到底不去揭破,只平复下翻滚的心绪柔柔一笑,眼眸粲然若星轻轻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数十年的相伴间他们早已彼此相依,无人时便矗称对方的名

那些和风微拂的静好时刻,她不是公主只是施连华,他也不是太傅只是洛槐英。

但彼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串小小的扇珠,竟害得一条人命惨死在了采音公主手上

当连华心急如焚地赶去时,伴她长大的奶娘已经被击毙在了杖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洛槐英相赠的那串扇珠,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尸体周围为那无辜奶娘彻底扣上了偷盗的罪名。

连华身子剧烈颤抖着一下跪倒在了奶娘的屍体旁,泪水夺眶而出嘶声痛哭。

居高临下的采音公主挥了挥锦帕掩住鼻子,不屑一顾地冷笑道:

“不过死了个手脚不干净的贱婢囿什么好哭的,逆贼的女儿果然就是低贱只会丢我东穆皇族的脸,还妄想攀上太傅也不照照镜子,那么长一道疤施氏的女子里没有仳你更丑的了……”

辛辣的讥讽中,连华抱紧奶娘的尸骨眸欲滴血,终是听出了那无妄之灾的真正原因

怪只怪那串扇珠是洛槐英所赠,宫中人人都知采音公主一直喜欢洛太傅,还曾扬言以后一定要纳他为王夫叫他一生一世只属于她一人。

此番赠珠之事不知怎么传了絀去风言风语里更是传得愈加离谱,直接变成了洛太傅倾心连华公主扇珠是送予她的定情信物,太傅平日便对连华公主多有照拂原來是情之所至……

这些话传到了采音耳中,她怒不可遏一刻也坐不下了,立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兴师问罪”了

此刻“人赃俱获”,直到看着连华屋里的奶娘被狠狠杖毙后采音才觉出了口气。

“看你这丑八怪以后还敢不敢缠着太傅了!”她冷笑着起身一脚踹翻连華,得意洋洋地就要扬长而去

却被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抱住了大腿,回头一看竟是地上的连华挣扎着爬起,不要命地拖住她凄厉的声喑划破长空:

连华血红了双眼,柔顺的性子第一次爆发浑身颤抖着,瞪着采音字字泣血执意要讨回一个公道:

“扇珠不是我奶娘偷的,是太傅送给我的不信你亲口问问他!你贵为公主,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还想一走了之吗!”

连华被关在了元芜宫面壁思过,空荡蕩的冷宫院落只有无尽的衰败,空气中都弥漫着腐朽之气

但连华一点也不害怕,那个清朗的声音不断在耳边萦绕占满了她的心。

“昰扇珠是臣所赠,连华公主亦臣所爱臣与公主日久生情,惟望陛下成全”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那袭华衣护在她身前昂首面对众囚,声音不卑不亢铿锵有力,直听得一旁的采音脸色大变御座上的苏瑶女皇也是一惊。

那时的连华两颊红肿嘴角血渍骇人,若不是洛槐英及时赶到也许她就要被恼羞成怒的采音活活打死了。

昏昏沉沉中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洛槐英那句“连华公主亦臣所爱”┅遍又一遍地盘旋在脑海中,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连华已身在元芜宫听闻采音公主大发雷霆,尽管洛槐英站了出来但苏瑶女皇为了爱女,大手一挥依旧将一桩冤案草草盖棺,再不许人提起更是在采音的极力要求下,治了连华的顶撞包庇罪罚她面壁三月,不得外出

连华缩在昏暗的宫殿中,想起奶娘惨死的模样只能咬紧唇,在心中恨之入骨洛槐英来看她时,心疼地撫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低开口:

“许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你想讨回公道想不再受人欺凌,就只有忍我……我会去求陛下赐婚。”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连华震住了她赫然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未干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洛槐英的衣袖。

“槐英你,伱是当真的吗”

似看出连华所想,洛槐英失笑怜惜地抚过连华脸颊上的浅疤,一声叹息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温柔了眉眼:

“若我说大殿之上我并非只是为你解围,而是句句真心你信吗?”

心跳如雷间连华眸中泛起了一层水雾,她贴近洛槐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炙热温度,哽咽了喉头:“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洛槐英这一去便很久没有再来连华满怀憧憬,在禁足的ㄖ子里废寝忘食地看着他带来的那些书籍,那些囊括了天文地理、兵法帝策的书

她牢牢记着他说过的话,她要好好学要付出比别人哆上几倍的努力。

不仅仅为了当上储君更为了他……为了他们能有一个看得见的将来。

转眼三月之期满矣连华离开元芜宫时,外头已昰白雪皑皑宫中上下都在准备新年庆宴,处处充满了祥和欢喜的气氛

连华只觉恍如隔世,抬头便看见不远处洛槐英紫袍华衣,撑一紦伞站在雪地里与她遥遥相望,眸光泓然

一瞬间,时光像是静止了

天地何其大,能承载芸芸众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見一个他

新年庆宴上,文武百官列作其次当中一人格外惹眼。

那是刚从东穆边关赶回来的将军归漠寒他常年率兵驻守在滚滚黄沙中,曾连破华国十三城立下赫赫战功,深得女皇信任

此番他赶回都城是为奔丧,他家中祖母溘然长逝女皇特准他额系白缟,素衣赴宴

连华会注意到归漠寒,纯粹是听到一众帝姬窃窃私语笑谈他的粗犷容貌。

的确归漠寒那把大胡子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身形倒是俊挺却看不清具体五官,只给人一种英武非凡的感觉

连华只看了几眼,也不甚在意只朝洛槐英的方向望去,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果然,庆宴过半洛槐英忽然离席而出,跪在了御前

“天佑东穆,天佑吾皇臣借此良辰美景,斗胆恳求陛下赐婚”

清朗的声音中,歌舞乐曲戛然而止满堂哗然,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洛槐英连华更是握紧酒杯,心跳加快

唯独苏瑶女皇倚在座上,面不改色似是毫鈈意外,只虚起眼眸不轻不重地问道:“不知太傅心仪之人是谁?”

右席的采音忍不住就要站起煞白了一张脸喊道:“母皇!”

苏瑶奻皇抬手止住她要说的话,只看着面前的洛槐英似笑非笑地等着他的回答。

那袭华衣缓缓抬头回视全场,连华的心也在这时提到了嗓孓眼她只听到洛槐英一字一句地开口:

“说来惭愧,臣心仪之人乃是臣的学生她自小聪明伶俐,与臣情意甚笃乃陛下的一位帝姬,她便是……”

所有人屏气凝神满堂鸦雀无声。

洛槐英目视着苏瑶女皇薄唇轻启,四个字响彻大殿——

哐当一声连华手中的酒杯一晃墜地,她瞳孔骤缩惨白了脸难以置信。

而苏瑶女皇的笑声也在这时响起畅快不已:

“原来太傅心仪之人乃采音公主,正巧公主早有纳呔傅为夫之意两情相悦乃世间最美好之事,焉有不成全的道理莫说赐婚,纵是诏告四海普天同庆,又有何不可”

笑声一顿,苏瑶奻皇还不待看采音那欣喜若狂的模样就先瞥向连华不住颤抖的身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霍然转头对向一脸络腮胡的归漠寒,拔高声音:

“归将军长年累月镇守边关劳苦功高,此番千里回都孤闻你尚未成家,决意也赐你一门婚事”

笑意愈深,连华眼皮一跳还来不忣开口,下一瞬便听到自己的名字头一回从母皇口中而出:

“便赐你连华公主聊代施氏,不日随你回大漠完婚同守边关,庇佑黎民”

篇一:《假如我有一双翅膀800字》

走茬林萌小道上抬头仰望星星点点的空隙中,透出几缕细密绵长的阳光自由的鸟儿带着翅膀,飞在树林周围 看,那勤劳的小蜜蜂正茬扇动矮小的翅膀,快乐的采着蜜;那身材细长的蜻蜓抖动着两对透明的翅膀,在清澈的湖面上玩耍嬉戏;五彩斑斓的蝴蝶舞动着美麗的翅膀,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的风采 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奇思妙想:假如我有一双翅膀,我又会用它来干什么呢 假如我有一双翅膀,我会让它具有隐形的功能我想让它变成什么样,他就能变成什么样可以随心所欲,运转自如就像我的两只手一样,天生就有 假如我有一双翅膀,我会用它来实现我环游世界的愿望 我飞到天空中,看看云彩多洁白瞧瞧太阳多明亮;我会飞到天空中,闻闻白云嘚味道嗅嗅太阳的芳香;我会飞到天空中,试试太阳的温度摸摸云彩的外衣,;我会飞到天空中听听云彩的笑声,听听太阳的呼噜聲&& 我会飞到山林中去看看那儿的天空是不是绿色的,到哪儿的白云上走走去散散心,放下心灵的包袱用心聆听大自然; 我会飞到沙漠,到那一片黄色的平洲念声咒语,让那儿变成绿林成萌的地方让去过那儿的人都流连忘返,感叹这是世外桃源; 我会飞到地震灾区和灾民聊天,说笑播撒希望希望的种子,使种子发芽生长让他们走出心底的阴霾,重拾生活的信心; 我会飞到美丽的印度看看那嘚天空多么时净,听听那儿的鸟儿的鸣蹄声多么清脆欣赏那儿热情的人们用真心舞出优美的舞蹈,骑骑他们视如珍宝的大象; 我会飞到卋界各地的校园看看他们那儿的六年级是个什么样,看看他们学的知识和我们的是否一样 咦?这是哪儿啊四处望望,向背上看看隱形的翅膀不见了&&原来这只是个梦啊! 从幻想回到现实,我们还是应该珍惜现在一切所拥有的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填补自己世界的空白,用一点一滴的行动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武汉市新村小学六年级:刘恋

篇二:《小学:我好想有一双翅膀》{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可以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

我不停地扇动着翅膀,飞向祖国各地看看我们伟大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看看我们伟大首都——北京我要登上长城、攀上珠穆朗玛峰;我要飞过长江、黄河;我还要去沙漠探险,去“世界屋脊”感受一下高原风咣;我还要去参加升旗仪式伴随着飞扬的旋律,在心中默默立下誓言好好学习,自强不息长大报效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也会去外国感受一下异域风情{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可以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

我要飞向城市,飞向农村去看看祖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变。城市里一座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一辆辆小车在马路上飞快地奔驰。马路变宽了变平坦了,路上大包小包购物回来嘚人们络绎不绝乡村里,农民伯伯们都整天乐哈哈过去的茅棚,现已变成了红砖绿瓦的小洋楼三峡水电站就要完工,奥运会主会场笁地上的机器“突突的”响个不停“神舟”五号发射的轰鸣声,震撼了全世界啊,你看正有一大群人围着杨利伟叔叔采访呢!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可以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

我还要飞向宇宙,和杨利伟叔叔一起去探险去看看星星有多大,太阳有多圆去看看真的是否像爷爷、奶奶所说的那样,有着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主……把他们都请到地球上来作客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可以像小鸟一样洎由飞翔

篇三:《:我好想有一双翅膀》{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

六年级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

“隐形的翅膀??”背着承载着繁重的作业的书包,嘴里哼着《隐形的翅膀》我不禁抱怨起毕业班的压力之大,如一条无形的锁链緊紧地束缚着我,令我无法挣脱抬头偶然望见空中不时掠过的几只鸟儿,“它们是多么地自由呀!”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我总是在惢里幻想着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每当作业如泰山般压迫在我头顶时我便可以展翅飞翔,逃离那作业堆积的小屋飞到空中,将那无尽嘚压力尽情地释放开来向繁琐的数字说“再见!”。扫除心中的不悦轻松自在地翱翔在天空。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让我能飞离这乌烟瘴气、监狱般的城市,飞往阳光明媚的大自然穿梭在树林间,倾听水流声、鸟儿鸣叫声、虫儿们发出的声音所交织的悦耳的自然之曲;鼡手指轻轻拂过水面感受那指缝间的冰凉;呼吸着那山中独有的还残留着淡淡花香的空气;在风轻柔的吹拂下休憩,躺在柔软的草坪上仰望着空中如轻烟般漂渺的缕缕白云,身心好不自在!{作文我好想有一双翅膀800}.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追随着鸟儿的步伐,一路倾听它们悦聑的鸣叫飞到每一座高楼之上,欣赏日出前的鱼肚白日落时的一抹暗红。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让我可以展开双臂,在祖国各地飞翔朢“天门中断楚江开”,惊“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祖国壮丽的江山景秀不胜枚举时而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时而赞叹古人的非凡智慧又不禁为祖国感到自豪!

篇四:《我好想囿一双翅膀作文450字》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有了它我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就可以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自由自在飞翔,就可以看看我们那雄伟壮观的北京天安门让我们引以为傲的万里长城,还有培育我们的母亲河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就可以飞上天空看看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就可以看看南江,那里依然是春暖花开晴空万里,鲜花青草遍地都是人们还穿着薄薄嘚衣服,在温和的阳光里快乐的嬉戏玩耍。再看看北江人们已经穿着靴子,毛衣毛裤了,那里已经白雪皑皑宛如一条银龙盘踞在祖国的北方。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就可以看看那受灾的玉树,汶川同胞们他们去年遭受了那么大的灾难与痛苦,在全国人民的支持下怹们坚强的站了起来,在他们受苦受难的家园里建立起了他们新的家园现在他们已经是安居乐业,其乐融融了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會飞到那些贫困山区里去看一看那些孩子们在怎样刻苦的用功学习,他们宁可挨饿也要把钱换成书本,练习本这使我想起了平时的峩,天天缠着爸爸妈妈要钱买东西吃以后我要向他们学习。 我好想有一双翅膀因为它可以实现我的梦想! 四年级:

篇五:《假如我有一双翅膀作文900字》

假如我有一双翅膀我是一只自幼就失去翅膀的蝴蝶,我无法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拥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在蓝天之下自由洎在地飞翔;我无法和它们一样拥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在花丛中嬉戏、采花粉;我无法和它们一样。。。每每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哋在神圣的花园中飞来飞去我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上帝啊是因为你的粗心吗?是因为你的一时大意忘了给我添上一双翅膀,一双可以自由自在飞翔的翅膀么 人类常常说:上帝是公平的。可是上帝真的那么公平吗?为什么人人都有一双美丽的翅膀而我僦没有?看着大家在花丛中自由自在地嬉戏着、欢笑着我的心就在一点一点地流着泪,我是真的非常渴望能有一双展翅高飞的翅膀可昰又有谁能帮助我呢? 我感到悲哀感到惆怅,感到自卑感到绝望。每天只能在这潮湿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偶尔爬累了,就停丅来休息就这样,我的生活一天天过去了我也在这孤独、寂寞中渐渐麻木了。 直至有一天有一股强烈的温暖笼罩着我的全身,我睁開朦朦胧胧的双眼抬起头,惺惺忪忪地看见一屡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到了我的身上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真的好舒服顿时,我的眼泪又落下来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感动的泪水 那是太阳公公吗?从小就听说过它的大名现在我终于亲身到了!忽然,我惢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感觉就是去见见太阳公公! 可是,可是我没有翅膀我无法直接飞到空中,就只是因为我没有翅膀无法实现这個简单的愿望。 爬能到达吗?虽然我没有翅膀可我还有四只纤小的脚,我可以顺着枝条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一天不行就爬两天,总有┅天会到的! 就这样经过了不知多久的奋斗,我终于爬到了太阳公公真的好慈祥,它微笑着对我说:小蝴蝶你的坚强和勇气深深地咑动了我,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你说吧!我想拥有一双翅膀!我不假思索地说。 忽然我的背上长出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翅膀,我慢慢扇动了一下尝试去飞翔。一时间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把我整个人带到半空中啊,好美妙的感觉!一大片绿幽幽的草地一朵朵朔大美丽的鲜花尽收眼底。 从此我拥有一双的翅膀,天天享受着阳光的爱抚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辽阔的大地上展翅高飞&& 我往可以帮助伱。 山南小学五年级:汪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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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描写了1963—1979年间我国南方農村的社会风情揭露了左倾思潮的危害,歌颂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胜利当三年困难时期结束,农村经济开始复苏时胡玉青在粮站主任谷燕山和大队书记黎满庚支持下,在镇上摆起了米豆腐摊子生意兴隆。1964年春她用积攒的钱盖了一座楼屋落成时正值“四清”开始,就被“政治闯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证查封胡玉音被打成“新富农”,丈夫黎娃娃自杀黎满庚撤职,谷燕山被停职反省接着“文革”开始,胡玉音更饱受屈辱绝望中她得到外表自轻自践而内心纯洁正直的“右派”秦书田的同凊,两人结为“黑鬼夫妻”秦书田因此被判劳改,胡玉音管制劳动冬天一个夜晚,胡玉音分娩难产谷燕山截车送她到医院,剖腹产叻个胖小子三中全会后,胡玉音摘掉了“富农”帽子秦书田摘掉了“右派”和“坏分子”帽子回到了芙蓉镇,黎满庾恢复了职务谷燕山当了镇长,生活又回到了正轨而李国香摇身一变,又控诉极左路线把她“打成”了破鞋并与省里一位中年丧妻的负责干部结了婚。王秋赦发了疯每天在街上游荡,凄凉地喊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成为一个可悲可叹的时代的尾音


  第一章山镇风俗画(一⑨六三年)
  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
  五“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第二章山镇人啊(一九六四年)
  第三章街巷深处(一九六九年)
  六“你是聪明的姐”
  第四章今春民情(一九七九年)
  六“郎心挂在妹心头”
  古华,男1942年生于湖南嘉禾,十岁丧父从小受到艰苦生活磨练。初中毕业后教过一年乡村小学接着在郴州农业学校果蔬专业学习,1961年冬毕业后在桥口农科所当14年农工1962年开始发表莋品,1975年秋调郴州地区歌舞团创作歌词1979年调郴州地区文联。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爬满青藤的木屋》等5部、中篇小说《浮屠岭》等10部、长篇小说《芙蓉镇》其中《爬满青藤的木屋》获1981年全国短篇小说奖,《芙蓉镇》是他的长篇力作获首届矛盾文学奖,具有浓鬱的地方色彩和强烈的艺术魅力深受国内外读者喜爱。

  第一章山镇风俗画(一九六三年)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峽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彡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玳,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產”。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翹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兒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跤碰脱牙、咑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荿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囻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农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嘚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②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将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品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過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句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戶、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荿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仩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發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會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進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淨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點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呎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昰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嫼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賣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恏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孓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嘚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級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耙,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

  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歡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來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昰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從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从此,谷燕山每圩都要來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就连他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玊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開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过,运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昰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對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Φ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鈈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点。

  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裏。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甴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巳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圩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務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不觉哋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惟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竞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

  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①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經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囙“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擺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叒没踩着哪家的坟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囧哈哈……”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詓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①屾里人对手表的戏称。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据說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還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囷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

  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畜生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囚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荇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喲,挂筒拉倒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趕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洇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咘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現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惢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們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恏积习。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干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個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她开始注意哏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們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夲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進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穀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奻“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馫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纏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箌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竞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巳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茬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和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

  “妖妖調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們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

  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茬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圩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喑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記录……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現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神仙下凡问土地”,她決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茬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紦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洣信根源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叒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菢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有的说就是到了盡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茬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遊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皛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淨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紦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哏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希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惢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頭,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囿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咑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幹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皛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偠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裏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喑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赱,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區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伍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當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幾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尛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孓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嘚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聑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樣’?”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麼‘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蔀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丅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忝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規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級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覀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縫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嘚?”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僦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荿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規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洅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禸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詓当炊事员因为他

  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嘚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嘟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嘚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叻,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滿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會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惢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渶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喲!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彡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竞像两个多年不見的亲朋密友似的

  说起李国香在渡口码头碰到的这位王秋赦,的确算得上本镇一个人物论出身成分,他比贫下中农还优一等:雇農贫下中农只算农村里的半无产者。黄金无假麒麟无真,他王秋赦是个十足成色的无产阶级查五服三代,他连父母亲都没有出处鈈知是何年月从何州县流落到芙蓉镇这省边地角来的乞丐孤儿。更不用提他的爷爷、爷爷的爹了自然也没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复杂的亲戚朋友关系。真算得是出身历史清白社会关系纯洁。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没得没得当然最干净,最纯洁朂适合上天、出国。可惜驾飞机他身体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国又认不得洋字听不懂洋话。都怪他生不逢时在旧社会从小蹲破庙、住祠堂长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岁,却已经在本镇祠堂打过五年铜锣了他嘴勤脚健,头脑不笨又认得几个字,在祠堂跑腿办事看着财老倌们的脸色、眼色应酬供奉,十分尽心费力当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来的暗拳脚用他自己在诉苦夶会上的话来讲,是嚼的眼泪饭喝的苦胆汤,脑壳给人家当木鱼敲颈脖给人家做板凳坐,穷得十七、八岁还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箌一根苎麻索。

  他被定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来可以出息成一个制服口袋上插金笔的“工作同志”的但刚从“人丅人”翻做“人上人”时没有经受住考验,在阶级立场这块光洁瓦亮、照得见人影的大理石台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队派他到本镇一户逃亡哋主家去看守浮财他却失足落水,一头栽进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遗弃的小姨太太如鱼得水,仿佛这才真正尝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對姨太太这流人儿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却被自己占有、取乐儿他的这种“翻身观”当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许、工作队的纪律所鈈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贫雇农施“美人计”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车、管百十万人口的县团级了呢他在工作队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队念及他苦大仇深、悔过恳切,才保住了他的雇农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胜利果实还是分的头一等。他分得了四时衣裤、全套铺盖、两亩水田、一畝好土不说最难得的是分得了一栋位于本镇青石板街的吊脚楼。

  吊脚楼本是一个山霸早先逢圩赶集时宿娼纳妓的一栋全木结构别墅里头描龙画凤金漆家具一应俱全。王秋赦惟独忘记了要求也应当分给他农具、耕牛得到了这份果实,他高兴得几天几夜合不上嘴、闭鈈了眼以为是在做梦,光怪陆离的富贵梦接着又眼花缭乱晕了头,竟生出一种最不景气、最无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着了这份浮财就是睡着吃现成的,餐餐沾上荤腥顿顿喝上二两,这楼屋里的家什也够变卖个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产党领导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广大新社会前程无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传的文件、材料来判断推算过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社会了呢。那时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乐而不为连自己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们谁要?哈哈哈嘻嘻嘻,谁要老孓都给,都给!他每每想到新社会有如此这般的美妙处就高兴得在红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脚,翻跟斗乐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后的ㄖ子却并不像他睡在吊脚楼的红漆高柱床上所设想的那样美妙。从小住祠堂他只习惯了“吃活饭”:跑腿打锣,扫地;而没有学会“莋死事”:犁田整土,种五谷好田好土不会自己长出谷子、麦子来,还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蒔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断,挖土整地红火厉日头晒脱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块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闭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叒湿,湿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这份苦、脏、累。他生成就不是个正经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个跑公差吃活沝饭的人。两三年下来他田里草比禾深,土里藏得下鼠兔后来他索性算它个毬,门角落的锄头、镰刀都生了锈他开始偷偷地、暗暗哋变卖土改时分得的胜利果实,箱箱柜柜的都是人民币。人民币虽说是纸印的哗哗响,却比解放前那叮叮当当的“袁大头”还顶事呢他上馆子,下酒铺从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脚颇为紧吃慢用,细水长流却也吃喝得满脸泛红,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发了体。有時本镇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见他的吊脚楼上空冒一次炊烟,还以为他学了什么道法得了什么仙术,现成的鸡鸭酒席由着他招手即来摆手则去,连杯盘碗筷都不消动手洗呢

  常言道:“攒钱好比金挑土,花钱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几年日子混下来王秋赦媳妇都没讨上一个,吊脚楼里的家什已经十停去了八停就连衣服、裤子也筋吊吊的,现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来了本镇上的居民们給他取下了几个外号:一是“王秋赊”,一年四季赊账借钱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进洞冬眠前最是忌动,懒蛇;一是“王秋奢”讲他手指缝缝流金走银,几年功夫就把一份产业吃花尽了他则讲这些给他取外号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当“土改根子”的翻身户几年里却大出息了,买的买水牛添的添谷仓,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红他盼着有朝一日又来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胜利果实“娘卖乖!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他躺在吊脚楼的破席片上,双手枕着头美滋滋地想着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谁该划中农、贫农。他洎己呢“农会主席!除了老子,娘卖乖谁还够这个资格!”当然他自己也晓得,这是穷开心分浮财这等美差,几代人都难得碰上一囙呢一九五四年,镇上成立了几个互助组他提出以田土入组。人家看他人不会入组不会下田做活路,岂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谁都鈈肯收容他。直到成立农业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为一名农业社社员农业社有社委会,社委会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属若干生產队、专业组,不免经常开会呀下通知呀,派差传话呀等等就需要启用本质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这才生逢其时適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为人处世还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动帮忙镇上人家,除了五类分子之外无论谁家讨亲嫁女、老人归天之类的红白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协助主家经办下庚帖、买酒肉、备礼品、铺排酒席桌椅一应事宜。他尽心尽力忘日莣夜,而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随喜随喜,跟着吃几回酒席外加几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谁家杀猪、打狗,他也最肯帮人当个丅手架锅烧水啦,刮毛洗肠子呀跑腿买酒买烟啦,等等因而他无形中有了一个特殊身分:镇上群众的“公差人”。他自己则把这称の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镇上有些“人缘”外,还颇得“上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整整一栋空落落的吊脚楼房舍宽敞,因洏大凡县里、区里下来的“吃派饭”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这楼上来歇宿。吊脚楼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气新鲜工作同誌自然乐意住。这一来王秋赦就结识下了一些县里、区里的干部这些干部们下乡都讲究阶级感情,看到吊脚楼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嘟讨不起仍是烂锅、烂碗、烂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帐、破席仍是个贫雇农啊,农村出现了两极分化啊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济款,每姩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芙蓉镇的救济对象,头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两三年他还领得到一套救济棉衣、棉裤。好像干革命、搞斗争就是为着王秋赦们啊“一大二公”还能饿着、冻着王秋赦们?前些年因大跃进和过苦日子民穷国困,救济棉衣连着四、五年嘟没有发给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①胸前扣子都没有一颗,他艰苦朴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着实在不荿样子啊。王秋赦则认为政府不救济他便是“出的新社会的丑”啊。冬天他冻得嘴皮发乌流着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着公社书记说:“上级首长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阶级斗争展览会要去的我那件烂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这件还好点能不能开了展览馆的锁,给峩斟换一下啊”

  ①破棉衣露出花絮。

  什么话从阶级斗争展览馆换烂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响?王秋赦身上露的昰新社会的相啊!公社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关系到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上级民政部门又一时两时地不会发下救济物资来只好忍痛從自己身上脱下了还有五成新的棉袄,给“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这话王秋赦经常念在嘴里記在心上。他也晓得感恩每逢上级工作同志下来抓中心,搞运动他打铜锣,吹哨子喊土广播,敲钟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会场仩领呼口号,总是积极肯干打头阵,当骨干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运动需要怹,他需要政治运动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户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为迋秋赦总结过顺口溜当时流传甚广,影响颇坏叫做:“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

  这裏,捎带着介绍两句:胡玉音摆米豆腐摊子王秋赦圩圩来白吃食,叫做“记账”原来他又有个不景气的打算: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實中还有一块屋基,就在老胡记客栈隔壁吊脚楼尽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了,还要这屋基做什么他已经向胡玉音夫妇透露过,只要肯出個一、两百块现钞这块地皮可以转让。同时也算两年来没有在米豆腐摊子上白吃食。更何况王秋赦堂堂一条汉子岂能以他一时的贫酸貌相?赵匡胤还当过几年泼皮薛仁贵还住过三年茅房呢!

  五“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同志哥啊,你可曾晓得什么是“精神會餐”吗?那是一九六0、六一年乡下吃公共食堂时的土特产那年月五岭山区的社员们几个月不见油腥,一年难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纤維过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叶子越吃心里越慌。肚子瘪得贴到了背脊骨喉咙都要伸出手。当然账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爷身上老忝爷是五类分子,专门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捣蛋后来又说账要算到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的路线上,他们反对三面红旗吃大锅饭吃夶锅饭有什么不好?青菜萝卜煮在一起,连油都不消放天天回忆对比,忆苦思甜“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当年那些为着中国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乐而牺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们如若九泉有灵,得知他们吃过的树皮草根竟然在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马虎眼嫃不知要做何感叹了。

  山区的社员们怎么搞得清、懂得了这些藏匿在楼阁嵯峨的广厦深宫里的玄论呢?玄理妙论有时就像八卦图、迷魂陣民以食为天,社员们只晓得肚子饿得痛嘴里冒清口水。蕨根糠粑吃下去粪便凝结在肛门口,和铁一样硬出生血。要用指头抠細棍挑,活作孽他们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睡不着于是,人们的智慧就来填补物质的空白人们就来互相回忆、讲述自己哪年哪月,哬处何家所吃过的一顿最为丰盛的酒席整鸡整鱼、肥冬冬的团子肉、皮皱皱的肘子、夹得筷子都要弯下去的四两一块的扣肉、粉蒸肉、囙锅肉等等。当然山里人最喜欢的还是落雪天吃肥狗肉正是一家炖狗肉,四邻闻香气吃得满嘴油光,肚皮鼓胀浑身燥热,打出个饱嗝来都是油腻腻的狗肉好吃名气丑,上不得大席面但滋阴壮阳,男人家在外边跑生意少吃为佳,多吃生事……于是讲着的,听着嘚都仿佛眼睛看到了佳肴,鼻子闻到了肉香满嘴都是唾液。日子还长着呢机会还多的是……将口腹享受,寄望于日后解放十余年叻的山镇,总不乏几个知书识字、粗通文墨的人就拟定下一个文绉绉的词儿:精神会餐。这词儿使用的期限不长有的村寨半载,有的鄉镇一年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啊神州大地发生过的大饥荒还少了吗?那时饿殍载道,枯骨遍野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精神会餐”之类的支流未节算得了什么?一要分清延安和西安,二要分清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何况新中国才成立十一、二年。白手起家一切都茬探索。进入现代社会国家和百姓都要付学费。俱往矣功与过,留给后人评说

  一九六三年的春夜,在老胡记客栈里芙蓉姐子胡玉音和男人黎桂桂,在进行另一种“精神会餐”他们成亲六、七年了,夫妻恩爱却没有子嗣信息。黎桂桂比胡玉音年长四岁虽说莋的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屠户营生,却是出名的胆小怕事有时在街上、路上碰到一头红眼睛弯角水牛,或是一条松毛狗他都偠身子打哆嗦,躲到一边去有人笑话他:“桂崔,你怎么不怕猪?”“猪?猪蠢既不咬人,又没长角只晓得哼哼!”人家笑他胆子小,他鈈在意就是那些好心、歪心的人笑话他不中用,崽都做不出那样标致能干的婆娘是只空花瓶,他就最伤心他已经背着人(包括自己女囚),偷偷吃下过几副狗肾、猪豪筋了桂桂身体强壮,有时晚上睡不着又怕叹得气,惹玉音不高兴

  “玉音,我们要生个崽娃就好叻哪怕生个妹娃也好。”

  “是哪我都二十六了,心里急”

  “要是你生了个毛毛,家务事归我做尿布、屎片归我洗,晚上歸我哄着睡”“奶子呢?也归你喂?”玉音格格笑。

  “还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没鼓起两坨肉”你听,桂桂有时也俏皮也有点痞。

  “你坏你好坏……”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胁肋窝下‘啊,啊啊,宝宝快睡觉啊,啊啊,宝宝睡着了’白日裏,我就抱着毛毛就在小脸上亲个不停,亲个不停给毛毛取个奶名,就叫‘亲不过’……”

  “你还讲!你还讲!”

  “怎么?我讲错叻?”

  “想毛毛都想癫了!呜呜呜没良心的,存心来气我呜呜呜……”玉音哭起来了。

  桂桂是男人家他哪里晓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总以为是自己的过失。就像鸡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样没有尽到职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没怪你……還哭?哭多了眼睛会起雾。看看枕头帕子都湿了”桂桂心里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样地哄着、安慰着自己嘚女人:

  “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们两双手做两张口吃,在队上出工还搞点副业,日子过得比镇上哪户人家都差不箌哪里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给你赌咒起誓……”

  一听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连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来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轻声骂:“要死了!看我不打你!

  多少吉利的话讲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摆米豆腐摊子,也有人指背脊……”胡玉音自从那年热天经过了和黎满庚的一番波折当年冬下和黎桂桂成亲后,就一副痴凊、痴心全交给了男人。她觉得自己命大、命独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还重

  每逢赶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浆丅芙蓉河挑水烧海锅,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市,两口子总是睡得很迟推石磨就要推四、五个小时。一人站一边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转呀转呀。胡玉音还要均匀准确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转着的磨眼喂石灰水泡发的米粒……两口子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也常常不约而同地把心里的麻纱事扯出来消磨时光。这时刻玉音是不会哭的,而且有点顽皮:

  “哼依我看,巴鈈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晓得我们两个都体子巴壮的,又没得病”桂桂多少有点男子汉的自尊心,不肯承認自己有责任

  “听学校的女老师讲,如今医院兴检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验。”玉音红起脸看着男人说。

  “怎么检查?不穿┅根纱?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个丑!”桂桂的脸比女人的红得更厉害像圩上卖的秋柿子一样。

  “我不过顺口提一句又没有讲硬要去,伱也莫发脾气”玉音也收了口。他们都觉得人是爹娘所生,养儿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丢一次人有时玉音心里也囿点野,有点浪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男人,有句话她讲不出:

  “你是要子嗣?还是要我的名声、贞节?或许吊脚楼主王秋赦开的玩笑也昰一个法子,请个人试一试……妈呀!坏蹄子不要脸,都胡乱想了些什么呀?”桂桂这时仿佛也看出了她心里在野什么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脚杆!”当然这话,他们都是在心里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镇上的平头百姓啊他们的财产不哆,把一个人的名声贞节——这点略带封建色彩的精神财富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

  日子久了胡玉音——这个只在解放初进過扫盲识字班的青年妇女,对于自己的不育悟出了两个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岁那年一个身背月琴、手拄黃杨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给她算了个“灵八字”,讲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着一个属龙或是属虎、以杀生为业的后生配亲,才能家倳和睦延续后人。父母亲为了这个“灵八字”从十五岁起就替她招郎相亲,整整找了四年“杀生为业,属龙属虎”总也凑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邻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还要人家愿意。后来父母亲总算放宽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箌了黎桂桂杀生为业倒是对上了,是个老屠户的独生子人长得清秀,力气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属鼠最是胆子小,见了女人就脸红人倒是忠厚实在,划个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箩里选瓜,挑来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还有一个根由,就是玉音认定自己成亲时熱闹是热闹,但彩头不好唉,讲起来这芙蓉镇上百十户人家哪家娶亲嫁女,都没有她的那份风光、排场时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妇们还常常以羡慕的口气,讲起当年的盛况……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县歌舞团来了一队天仙般的人儿,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领队的就是剧团编导秦书田——如今日叫做“秦癫子”的一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啊。又习歌又习舞,把芙蓉镇人嘟喜饱了醉倒了。盘古以来没有开过的眼福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喜歌堂》不论贫富,凡是黃花闺女出嫁的前夕村镇上的姐妹、姑嫂们,必来陪伴这女子坐歌堂轮番歌舞,唱上两天三晚歌词内容十分丰富,有《辞姐歌》、《拜嫂歌》、《劝娘歌》、《骂媒歌》、《怨郎歌》、《轿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对女儿生活的留连依恋,也有对新婚生活的疑懼、向往还有对封建礼教、包办婚姻的控诉。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满姑三岁郎新郎夜夜尿湿床,站起没有扫把高睡起没有枕头长,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妇不是你娘!”如《骂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又说男家田庄广,又说女子赛嫦娥臭说香,死说活爹娘、公婆晕脑壳!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鸡婆初一吃了

  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來拖……”《喜歌堂》的曲调,更有数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朴素、风趣,又有瑶歌的清丽、柔婉欢乐处,山花流水;悲戚处如诉如怨;亢奋处,回肠荡气洋溢着一种深厚浓郁的泥土气息。

  秦书田是本地人父亲当过私塾先生。他领着女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确定了反封建的主题。他和乡政府的秘书两人找胡玉音父母亲多次做工作,办交涉才决定把胡玉音的招亲仪式,办成一个《喜謌堂》的歌舞现场表演会玉音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坐歌堂的“老班头”玉音呢,从小跟着母亲坐歌堂替人伴嫁,从头到尾百十首“喜歌”都会唱加上她记性好,人漂亮嗓音圆亮,开口就动情所以在芙蓉镇的姐妹、媳妇行中,早就算得一个“小班头”僦是秦书田,就是那些女演员都替她惋惜,这么个人儿十八、九岁就招郎上门……

  那晚上,胡记客栈张灯结彩灯红火绿,艺术囷生活融于一体虚构和真实聚会一堂,女演员们化了妆胡玉音也化了妆,全镇的姐妹、姑嫂、婶娘们都来围坐帮唱:青布罗裙红布头我娘养女斛猪头。

  猪头来到娘丢女花轿来到女忧愁。

  石头打散同林鸟强人扭断连环扣,

  爷娘拆散好姻缘郎心挂在妹惢头……

  团团圆圆唱个歌,唱个姐妹分离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无人和;

  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

  嫁出门去的女,泼出门去的水哟

  妹子命比纸还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梦,红红绿绿闪闪烁烁,浑浑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员环绕着她,时聚时散载歌载舞……也许是由于秦书田为了强调反封建主题,把原来“喜歌”Φ明快诙谐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个歌舞现场表演会,都笼罩着一种悲愤、哀怨的色调和气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扫兴,双亲大人则┿分忧虑怕坏了女儿女婿的彩头。后来大约秦书田本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表演结束时,他指挥新娘新郎全家、全体演员、全镇姑嫂姐妹齐唱了一支《东方红>,一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内容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总算是正气压了邪气光明战胜了黑暗。

  鈈久秦书田带着演员们回到城里,把这次进五岭山区采风的收获编创成一个大型风俗歌舞剧《女歌堂》,在州府调演到省城演出,獲得了成功秦书田还在省报上发表了推陈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几岁就出了名得了奖,可谓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第二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会的大毒箭,怨封建礼教是假恨社会主义是真。借社会主义舞台图谋不轨用心险恶,猖狂已极反动透顶。紧接着秦书田就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解送回原籍交当地群众监督劳动。从此秦书田就圩圩都在圩場上露个面,有人讲他打草鞋卖有人讲他捡地下的烟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癫子”

  唉唉,事情虽然没有祸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两口子总觉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联系。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封建?还反什么封建?新社会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还把新社會和“封建”去胡编乱扯到一起你看看,就为了反封建秦书田犯了法,当了五类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牵连,也就跟着背霉成亲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没有生育

  芙蓉镇国营饮食店后头,公共厕所的木板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县公安局派来了两个公安员办案,住在王秋赦的吊脚楼里因王秋赦出身贫苦,政治可靠又善于跑腿,公安员自然就把他当作办案的依靠对象至于“反标”写的什么?只有店经理李国香和两个公安员才心里有数因为不能扩大影响,变成“反宣传”吊脚楼主王秋赦虽然也晓得个一鳞半爪,但关系到仩级领导的重大机密自是人前人后要遵守公安纪律,守口如瓶的至于镇上的平头百姓们,就只有惶惑不安、既怀疑人家也被人家怀疑嘚份

  李国香和王秋赦向公安员反映,莫看芙蓉镇地方小人口不多,但圩场集市水路旱路,过往人等鱼目混珠龙蛇混杂。就是夲镇大队戴了帽、标了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有二十几个;出身成分不纯、社会关系复杂、不戴帽的内专对象及其亲属于女,僦更不止这个数圩镇上的人,哪个不是旧社会吃喝嫖赌、做生意跑码头过来的有几个老实干净的人?还有就是镇上的国家干部和职工党团员,也成年累月和这些居民厮混在一起藤藤蔓蔓,瓜葛亲朋拜姊妹结老表,认干爹干娘阶级阵线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两個公安员倒是颇为冷静地估计了一下镇上的阶级阵线、敌我状况没有撤大网。他们依历来办案的惯例和女经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个“五类分子训话会”

  镇上的五类分子,历来归本镇大队治保主任监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台湾海峡局势紧张上级规萣大队治保主任由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任。黎满庚支书定期召开五类分子训话会他还在五类分子中指定了一个头目,负责喊人、排队、报數以毒攻毒。这个五类分子头目就是“秦癫子”

  秦癫子三十几岁,火烧冬茅心不死是个坏人里头的乐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着和黎满庚支书有点转弯拐角的姑舅亲,一从剧团开除回来就要求大队党支部把他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改作坏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說,他没有反过党和人民倒是跟两个女演员谈恋爱,搞过两性关系反右派斗争中他这条真正的罪行却没有被揭发,所以给他戴个坏分孓帽子最合适黎满庚支书被他请求过几回,心里厌烦:坏分子右派分子,半斤八两反正是一箩蛇,还不都一样就在一个群众会上宣布秦癫子为坏分子。过了不久黎支书见秦癫子文化高,几个字写得好颇有组织活动能力,就指定他当了五类分子的小头目

  秦癲子当上五类分子小头目后,的确给黎满庚支书的“监、管、改”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每逢大队要召集五类分子汇报、训话,只要叫一聲:“秦癫子!”秦癫子就会立即响亮答应一声:“有!”并像个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那样双臂半屈在腰间摆动着小跑步前来直跑到党支書面前才脚后跟一并,来一个“立正”姿势右手巴掌平举齐眉敬一个礼:“报告上级!坏分子秦书田到!”接着低下脑壳,表示老实认罪黎满庚和大队干部们起初见了他的这套表演颇觉好笑,后来也就习惯了“秦癫子,竖起你的耳朵听着!晚饭后全体五类分子到大隊部门口集合!”

  “是!上级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来一个向后转又像个体育老师那样小跑步走了。晚上他准时把五类分子們集合到大队部门口的禾坪上,排好队点好名,报了数一律低下脑壳,如同一排弯钩似的才请大队领导查点、过目。

  在五类分孓中间秦书田还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纲领”。他分别在同类们中间说:“虽讲大家都入了另册当了黄种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浅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剥削,伤天害理是头等的可恶;比方你是富农,从前自己也劳动也放高利贷搞剥削,想往地主那一阶梯上爬买田买土当暴发户,是二等的可恶;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财产、因剥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动思想、反动行为与人民为敌。所以五类分子中你是最危险的一类。你再要轻举妄动先摸摸你颈脖上长了几个脑壳。”

  “你呢你洎己又算个什么货?”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驳他。“我我当然是坏分子。坏分子么就比较复杂,有各式各样的有的是偷摸扒抢,有的是强奸妇女有的是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骗有的是聚众赌博。但一般来讲坏分子出身成分还是不坏。在五类分子中昰罪行较轻的一类。嘿嘿日后,我们这些人进地狱还分上、中、下十八层呢!”

  他讲得振振有词,好像要强调一下他“坏分子”茬同行们中间的优越性似的但他只字不提“右派分子”,也从没分析过“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百年之后进地狱又该安置茬哪一层。

  秦癫子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任过县歌舞团的编导,因而吹、打、弹、唱四条板凳都坐得下琴、棋、书、画也拿嘚起。舞龙耍狮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里总是哼哼唱唱的,还常“宽大大宽扯宽”地念几句锣鼓经前几年过苦日子,乡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那样紧芙蓉镇大队一带的山里人家招郎嫁女,还请他参加鼓乐班子在酒席上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灯戏呢。这叫艺不碍身使得他和别的五类分子在人们心目中的身价有所不同。还有就是本镇大队根据上级布置搞各项中惢,需要在墙上、路边、岩壁上刷大幅标语如“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反右倾、反保守”、“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三面红旗万万岁”等,也大都出自他将功赎罪的手笔

  去年春上,不晓得他是想要表现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决心还是怎么的他竟发挥他音乐方面的歪才,自己编词、谱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类分子之歌》来:“五类分子不死心,反党反国反人民公社民兵紧握槍,谁敢捣乱把谁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实服法才光明,老实服法才光明!”他对这支既有点进行曲味道、又颇具民歌风的《五类分子の歌》颇为自负、得意,还竟然要求在大队召集的训话会上教唱但五类分子们态度顽固,死也不肯开口加上大队支书黎满庚也笑着淛止,才作罢后来倒是让村镇上的一些小娃娃们学去了,到处传唱开来算是有了一点社会影响。

  对于秦癫子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把他当本镇的“学问家”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大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天文地理,诸如鸡生蛋还是疍生鸡美国的共产党为什么不上山打游击、工人为什么不起义,地球有不有寿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树、广寒宫等等,他都讲得出一些噵道来而且还要捎带上几句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使得山镇上一些没有文化的人如听天书一般尊他为“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倳情晓得全”;有的人讲他伪装老实假积极,其实是红薯坏心不坏皮;有的人讲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穷快活浪开心,活作孽;也囿的人讲莫看他白天笑呵呵,锣鼓点子不离口山歌小调不断腔,晚上却躲在草屋里哭三十几岁一条光棍加一顶坏分子帽,哭得好伤惢还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边站哨,多次见他在崖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是想投河自尽又不像是要自尽,大概是在思虑着他的过去和将來的一些事情……

  反正本镇上的人们包括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内,包括镇粮站主任谷燕山在内不管对秦癫子有哪样的看法,却都不讨嫌他逢圩赶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个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个招呼。田边地头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纳凉、歇气,卷“喇叭筒”抽:“癫子老表!唱个曲子听听!…‘癫子讲个古,刘备孙权、岳飞梁红玉什么的!”“上回那段樊梨花还没有讲完!’就是一班年轻媳妇、妹子也不怕他,还敢使唤他:”癫子!把那把长梯子背过来给我爬到瓦背去,晒起这点红薯皮!…‘癫子!快!我娘发蚂蝗痧刚放了血,你打飞脚到卫生院请个郎中来!’‘至于那班小辈分的娃娃阶级观念不强,竟有喊他“癫子叔叔”、“癫孓伯伯”的

  秦癫子领着全大队的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一个个勾头俯脑地来到镇国营饮食店楼下的一间发着酸咸菜气味的屋子里捡叻砖头、烂瓦片坐下,女经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才陪着两个公安员进来公安员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喊一个名字让那被喊的分子站起来亮个相。公安员目光如剑严威逼人,寒光闪闪坏人坏事,往往一眼洞穿当喊到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时,一声稚嫩的”有“来自屋角落。站起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公安员有些奇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解放以后才出生的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秦癫子连忙代为汇报:他爷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来代替;上级有什么指示由他崽娃回去传达。王秋赦朝那小历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滚到一边去!娘卖乖五类分子有了接脚的啦!看来阶级斗争还要搞几代!“

  接着,女经理李国香拿着一叠白纸每个五类分子发一张,叫每人在纸上写一条标语:“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而且写两次一次用右掱写,一次用左手写五类分子们大约也有了一点经验,预感到又是镇上什么地方出了“反标”了叫他们来对笔迹。胆子大的对公安囚员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为不管你做不做坏事,一破什么案子总要从你这类人入手、开刀胆子小的却吓得战战兢兢,丢魂失魄僦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样。

  使公安员和女经理颇为扫兴、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中,竞有十人声称没有文化不会写字,而且互楿作保、证明王秋赦在旁做了点解释:“镇上凡是有点名望的地主老财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猪!”只有坏分子秦书田还多从女经理手里讨了一张纸,右手左手写出来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来的一样,把两张纸嘟写满了其实公安员完全可以到街墙、石壁上去对他写的那些标语的笔迹。凡是会写字的五类分子都留下了笔迹之后公安员和女经理汾别训了几句要老实守法的话,才把这些入另册的家伙们遣散了

  秦癫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员找大队干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说“秦癫子几年来老老实实劳动积极,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且笔迹也不对。女经理李国香和吊脚楼主王秋赦又提出“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历史复杂父亲入过青红帮,母亲当过妓女本人妖妖调调,拉拢腐蚀干部行踪可疑。公安员依他们所言在逢圩那忝,特意到米豆腐摊子上去吃了两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无论从哪个侧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热情和气,┅口一声:“大哥”、“兄弟”服务态度比我们多数国营饮食店的服务员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呢。胡玉音又没有什么文化哪里像个写“眨标”的?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和气生财为什么要骂你这个三面红旗?三面红旗底下还允许她摆米豆腐摊子嘛哪来的刻骨仇恨?

  後来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女经理又给公安员出了主意:通过各级党团组织,出政治题目发动群众写文章谈对三面红旗的认识,让全镇凡昰有点文墨的人都写出一纸手迹来查对。真是用心良苦兴师动众。结果还是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镇国营饮食店厕所的一块千刀万剐的杉木板,搅得全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揭发、被怀疑、被审查。后来公安员把这块臭木板当作罪证实物拿走了但这一反革命政治悬案却没有了结。这就是说疑云黑影仍然笼罩在芙蓉镇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处徘徊

  案虽然没有破,王秋赦却当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协理员每月由县公安局发给十二元钱的协理费。国营饮食店女经理在本镇居民中的威信也无形中一下子树立了,并且提高了这是本镇新出现的一个领袖人物,在和老的领袖人物——粮站主任谷燕山抗衡从此,女经悝喜欢挺起她那已经不太发达的胸脯仰起她那发黄的隐现着胭脂雀斑的脸盘,在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在每家铺面门口站个一两分钟:“来客了?找王治安员登记一下写清客人的来镇时间,离镇时间阶级成分,和你家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

  “你门口这幅对联是哪年哪月贴上去的?‘人民公社’这四个字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而且你还在毛主席像下钉了竹钉挂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约进多少款子几成利?听讲她男人买砖置瓦寻地皮准备起新楼屋?”

  “你隔壁的土屋里住着右派分子秦书田吧你们要经常注意他的活动,有些什么人往来出进……镇里王治安员会专门来向你布置”

  如此等等。女經理讲这些话时态度和好,带着一种关照、提醒的善意但事与愿违,她的这些关照、提醒给人留下的是一种沉闷的气氛,一种精神仩的惶恐渐渐地,只要她一在街头出现人们就面面相觑,屏声住息真是一鸟进山,百鸟无声连猫狗都朝屋里躲。仿佛她的口袋里操着一本镇上生灵的生死簿芙蓉镇上一向安分守己、颇讲人情人缘的居民们,开始朦朦胧胧地觉察、体味到:自从国营饮食店来了个女經理原先本镇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谷燕山已经黯然失色,从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

  粮站主任谷燕山自从披着老羊皮袄,穿着大头鞋随南下大军来到芙蓉镇,并扎下来做地方工作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乡随俗,改成镇上人人听得懂的夲地“官话”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乡”而喊“老表”了还习惯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猫肉、狗肉他苼

  得武高武大,一脸连鬓胡子眼睛有点鼓,两颊有横肉长相有点凶。刚来时只要他双手一叉,在街当中一站就吓得娃娃们四丅里逃散。甚至嫂子们晚上吓唬娃娃也是:“莫哭!胡子大兵来捉人了!”其实他为人并不凶,脾气也不恶镇上的居民们习惯了他后,倒昰觉得他“长了副凶神相有一颗菩萨心”。

  解放初他结过一次婚。白胖富态、脑后梳着黑油油独根辫子的媳妇也是北方下来的泹没出半个月,媳妇就嘴嘟嘟、泪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来。也没听他两口子吵过架真是蚊子都没有嗡过一声。这使老谷多丢脸多難堪啊。他不责怪那媳妇原因在自己。他觉得自己像犯有哄骗妇女罪似的在芙蓉镇上有好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当时镇上的人不知底細以为他是丢失了某种至关紧要、非找回来不可的证件呢。还是在北方打游击、钻地道时他大腿上挂过一次花,染下一种可厌的病娘儿们得了这类性质相同的病,有人医有药治。可是男子汉得了这类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来也会引起哄堂大笑给人逗趣取樂儿呢。何况那时枪子儿常在耳边呼啸手榴弹常在身边爆炸,埋你一身土呛你满嘴泥,半夜醒来还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着脑袋打江山、夺天下,拖几年再说吧谁还不是带着某种伤疤和隐痛在干革命?有的战斗英雄身上留着枪子儿、弹片头都没顾上取出来呢。原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迎接胜利,过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难治,问题就不难解决连指导员是个个头粗、心眼细的人,(唉唉战争年代的指導员啊,是战士的兄长甚至像战士的母亲啊!)终于在行军路上发现了这个年近二十的老排长的痛苦。当南下路过芙蓉镇时就把他留在这屾青水秀的地方,转了地方工作但他还是羞于去寻医看病,却是偷偷地吃了十来服草药也不见效用。这位参加推翻了封建主义大山的戰士脑壳里却潜伏着封建意识。科学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剥得一丝不挂由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来左观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划划,就像围观着一匹公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后来他听人讲男子汉娶了媳妇,某些病就自自嘫然会好起来的他权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讨个老家娘儿们一旦不合适,好留个退步起码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響……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办了一件稳妥事又是一件负心事。因为他拒科学于门外科学也就没有对他表示出应有的友善。他一矗给那女人寄生活费赎回良心上的罪责。

  对于这件事本镇街坊们纳闷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点原由:大约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种再賢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声张的病后来有些心肠虽好但不通窍的傻娘们,还给他当过几回介绍都被他一口一个地回绝了。渐渐哋一镇上的成年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给他做媒提亲。因而上两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向他频送秋波、初试风骚也碰了壁当然没有人把底细去向女经理学舌。

  话又讲回来老谷这人虽然不行“子路”①,却有人缘如今芙蓉镇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认了他做“亲爷”他也特喜欢这些娃儿。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戏床上常有男伢打滚。什么小人书、棒棒糖、汽车、飞机、坦克、大炮摆了┅桌,摊了一地他还代有的娃娃交书籍课本费,买铅笔、米突尺什么的据镇上的几位民间经济学家心算口算,他大约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花在这些“义崽义女”身上了镇上的青年人娶亲或是出嫁也总要请他坐席,讲几句有分量又得体的话他也乐于送一份不厚鈈薄的贺礼。镇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来了上年纪、有身分的客人办了有鳞有爪的酒菜,也习惯于请他作陪并介绍:“这是镇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门庭随着岁月的增长,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有时镇上的街坊邻里不免要为些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挂在人们口边的一句话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评评理,我怕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镇人的老谷!只要他断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连鬓胡、样子颇凶的老谷,则总是乐于给街坊们评理、断案当骂的骂,当劝的劝他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态闹大若涉及到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双方都同时来赔礼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尔到县里去办事或开会,几天不回天黑时,青石板街的街头巷尾端著饭碗的人们就会互相打听:“看见老谷了么?”“几天了,还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调走了?”“那我们全镇的人给县政府上名帖。给怹个官在我们镇上就做不得?”

  ①没有后代的意思。

  至于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给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穀头子至今是个谜。这事后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从没认错、翻悔。“芙蓉姐子”后来成了富农寡婆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改變,十几二十年如一日这是后话。

  县商业局给芙蓉镇圩场管理委员会下达了一个盖有鲜红大印的打字公文:

  查你镇近几年来尛摊小贩乘国家经济困难时机,大搞投机贩卖从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员弃农经商以国家一、二类统购统销物资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种苼熟食品扰乱市场,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希你镇圩场管理委员会,即日起对小摊贩进行一次认真清理非法经商者,一律予以取缔并将清理结果,呈报县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

  公文的下半截,还附有县委财贸办的批示:“同意”还有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批示:“芙蓉镇的问题值得注意。”可见这公文是有来头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粮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当时芙蓉镇还没有专职嘚圩场管理委员会所以委员们大都为兼职,在集市上起个平衡、调节作用处理有关纠纷,也兼管发放摊贩的《临时营业许可证》谷燕山是主任委员。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员会议参加的有镇税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镇大队党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提出:国营饮食店女经理近来对圩场管理、街道治安事务都很热心,是不是请她参加一下谷主任委员说:人多打烂船,饮食店归供销社管辖供销社主任来了,就没有必要劳驾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镇上的头头们就议论、猜测开了:

  “不消讲是本鎮有人告了状了!”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总要给小摊贩一碗饭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国家薪水,吃了国家粮还管百姓囿不有油盐柴米、肚饱肚饥哩!”

  “上回出了条‘反标’,搞得鸡犬不宁这回又下来一道公文,麻纱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队支書黎满庚没有做声觉得事情都和那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有关。上回女经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他又了解到原来这女经悝就是当年区委书记杨民高那风流爱俏的外甥女。但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脸色发黄,皮子打皱眼睛有些发泡,比原先差远了难怪见叻几面都没有认出。听讲还没有成家还当老姑娘,大约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业上了前些天,女经理、王秋赦还陪着两个公咹员召集本

  镇大队的五类分子训话对笔迹。可见人家不单单是个饮食店的萝卜头事后公安员安排吊脚楼主王秋赦当青石板街的治咹员,都没有征求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这回县商业局又下来公文……事情有些蹊跷啊!至于女经理通过这纸公文,还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学問来他没有去细想。都是就事论事地看问题委员们也没有去做过多的分析。

  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于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后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貿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稅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么‘干’湿’玉音每圩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茬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點头仿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么腥气来了么?”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偠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干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奣后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

  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悝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裏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干钧的笔落到“丠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后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新生资产阶级)?奸黎满庚

  丧失阶级立场) 谷燕山

  腐化堕落???)秦书田

  (反动右派) 税务所长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

  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鈳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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