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惑和秦究在禁闭室里干了什么?

木苏里《全球高考》

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个子很高,模样极为出挑,扶着上门框低头进屋的时候,跟身后的山松白雪浑然成景。不过他从进门起就臭着脸,显得有点倨傲。

窗外,狂风卷席的漫天大雪里,有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到了近处。为首的那位个子很高,留着 黑色短发,穿着修身大衣。即便只有轮廓也能看出身材挺拔悍利。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阵风斜刮而过,雪雾迷了眼。他低头轻眨了一下,雪粒从眉目间滑落。再抬眼的时候,乌沉沉的眸子映着一点雪色,刚好和屋内的游惑撞上。游惑几乎是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耳钉。

姓名:游惑 准考证号:A 已考科目:物理累计得分:19

关于那次系统故障,秦究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对一个场景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那应该是一片废墟,周遭是支棱的防护网、散落的生锈车辆和机器,还有断裂的缆线……他曲着一条腿坐在某个横倒的金属管上,手肘搭着膝盖,衬衫前襟上全都是血。他咳嗽着,哼笑了一声。面前却还有一个人。那人的穿着打扮和模样长相,他根本想 不起来,反倒记得对方身后极远的地方,是漫无边际的防风林。

残肢乍然而起的瞬间,游惑手指抵着树干,飞速写了几笔。速度快得甚至没来得及思考。等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写的似乎不是001时,飞扑的残肢中骤然爆出一团火。就像往热油中丢了一枚火星,那团火在落地的瞬间奔腾四窜。这里的树缠枝绕,比现实中的一切都容易燃烧。顷刻间,漫无边际的深林就烧成了火海。无数惨白的肢体在火舌中支棱出来,又无声坠落下去,化为焦泥。游惑在火光中眯起眼睛,浅色的眼珠镀了一层亮色。他的目光越过高窜的火舌,落在了远一些的地方。那里,监考官001把倒空的油桶抛进火中。火光骤然蓬开,他在光亮之下大步而来,嘴角噙着的笑意里隐隐有种嚣张意味,比起平日的百无聊赖,多了一丝活气。整个考场在他手下付之一炬,所有循环罔替的行尸走肉都没入火海。尘归尘,土归土。

秦究身后,游惑扶过的那棵树枝干龟裂,中端偏上的地方隐约有一处灰痕,那是手指涂抹划过的痕迹。如果仔细分辨,就能发现灰痕写的是两个字母:Gi

姓名:游惑 准考证号:A 已考科目:物理、外语(2/5) 累计得分:27

秦究跟游惑说完话, 转头指了一下货架:『对了, 再帮我……』他忽然顿了一下,似乎话到嘴边却忘了自己要什么。收银员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 便念着货架上的东西试着提醒:『要什么?烟?打火机?酒?』秦究轻轻『啊』了一声, 垂下手玩笑道:『惯性, 总觉得还应该买点什么,记不起来了, 就这样吧。』

姓名:秦究 准考证号:29-Gi 已考科目:2累计得分:20

游惑说:『不麻烦,顶多有点不合规。』舒雪:『……』他摆了摆手,转头就走,临到洞口又回头说:『你就在这吧,那谁的行李箱给他盯一下。』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吃的多。』舒雪:『……哦。』

一年,对于眼盲又缺失记忆的人来说真是漫长得很。他会长时间地陷入沉默,以免问出什么蠢不自知的问题。又或者长时间地处于恹懒困倦中,闷头睡觉,以免做什么都得摸瞎试探……那太弱势了,他不喜欢。久而久之,反倒成了习惯。医生说他有点情绪缺失,喜怒哀乐的表现太浅了,连好奇和疑惑都很少。他却没当真。这也就是没碰到人而已,搞来八个监考官围成一圈,他的情绪绝对不会缺失。像001那样的,一个就够。

021站在禁闭室桌前,暗红色的手指一直在怼游惑的肩。周遭的黑暗正慢慢淡去,屋内新打开的灯光投照下来。021站在光下低声说:『你自己说的,如果你被注销出局但系统还在,一定要把你拉回来叫醒……』『你、倒、是、醒、啊、大、考、官。』她戳一下说一个字,表情跟平日没什么区别,语气却生动许多。

021被这动静一惊,终于回神。她连忙摇手说:『不用,没那么多时间。考生关进来顶多一两分钟,禁闭室就会开始发挥作用。那时候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哭的就是我了。』这句话说完,她终于想起了打好的腹稿,连珠炮似的说:『你曾经说过,如果你被注销出局,系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你那几年所有的记忆,现在看来是应验了。我知道你会有很多疑问,但请先别问,先听我说。』『我知道你对这个考试系统很好奇,但我只能长话短说。』『这个系统创设于很多年前,最初的设想是应用于部队之类的地方,作用是筛选特殊人才。每场考试综合性高,难度也大,因为要考察筛选对象的方方面面,而被选中的对象都属于危险人物。像双刃刀,用不好就会割手。』『最初为了考试的公平和安全,挑选了一批执训官,负责监察所有考试对象。能够压住那些考生的,当然各个都是精英,大多也是国内外部队上来的。为了应景,这些执训官后来改叫监考官。』『你进系统比我、比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位都要早,就是最初的那批监考官之一,是整个监考组的组长,排号是A。』

视频亮起来的一瞬。秦究第一反应居然是去看充电线的接头有没有插牢, 免得看到一半又断电。直到捏住数据线端头把它按紧, 他才愣了一下,接着哑然失笑。怎么说呢……如果此刻的他是一位旁观者, 看到922或是154做出这种举动, 一定会觉得他们在紧张。他秦究活了三十年, 至少在现有的记忆里,还是头一回这样。而这种情绪来得不知缘由, 莫名其妙。明明只是一个不常想起的、在回忆里从没露过脸的人, 却好像……他等着看这一眼等了很久一样。

即便镜头的距离拉得很远,也能看出来,那是一位极其俊秀的青年,皮肤在西落的阳光下依然白得晃眼。他穿着最简单的素色衬衫,军绿长裤,小腿裹在制式皮靴里,又长又直。他在听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眉眼,冷冷的,又显得有些困恹。像一柄收束在长鞘内的窄刀。这套衣服偶尔会出现在系统遗落的资料中,是最早一批监考官的制服。但在那些遗落的图片中,没人能穿得这样恰到好处。

在这里,秦究叫他『优等生』,系统叫他『考生游惑』。而在多年前的这个视频中,他是『考官A”。

而在他们旁边,游惑靠在舷窗旁懒懒等着,一手下意识地摸着耳钉。他抬了一下眼皮,浅棕色的眼珠被油灯映得透明,朝秦究看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模样和视频中的考官A逐渐重合。好像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监考区是所有监考官的生活地。既包括后来的这些,也包括最初的那些。最早的监考官非常少,寥寥十数人,英文字母足以给他们编号。后来因为要解决的麻烦变多,系统从考生中又挑选了一些厉害角色补充进来。第一次补充后,监考官变成了50人。 这些补充进来的新考官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迅速占完了剩下几个字母,余下来的开始用组合,类似英文名。秦究就是其中之一。这一批监考官是跟A共事过的。

姓名:秦究 准考证号:29-Gi 关联准考证号:29-82 过往记录:12次

那是个暴雨天,落地窗外一片青灰,电闪雷鸣。打盹中的老人被一个惊雷弄醒,没再睡着。他正看着窗外发呆,电梯突然响了。他转头看过去。打开的电梯门里站着两个人。一个就是秦究,另一个站在电梯里侧角落,因为角度问题始终没看见脸。只能看到一只撑着栏杆的手,衬衫袖口雪白干净,还有一截长直的黑色军靴。

姓名:秦究 准考证号:29-82 过往记录:5次

游惑猛地睁开眼。他先是看见了对床的秦究,跟他一样刚刚清醒,同样有一点点懵。接着,他默默转头,看见了宿舍里多出来的人——在他床边不远处,一个被皮绳捆着手的人正懒洋洋地坐在书桌上。而在刚睡醒的秦究旁边,一个身穿衬衣长裤军靴的人正靠在阳台门边,抱着胳膊垂着眼皮,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的右臂别着一枚制式徽章,上面镂有『监考A”几个金属字。谁梦的谁,泾渭分明。游惑:『……』秦究:『……』气氛特别凝固,月光特别美。难忘今宵。一个捆绑, 一个制服, 还有两个在床上……此生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画面了。

游惑说完才觉得这理由太古怪了,他说:『忘了,我睁眼就戴着它,上哪记得为什么。』被秦究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没考虑过要把它摘下来。他不记得为什么戴了,但他不想摘。

『秦究』头也不回:『大考官——』『嗯。』『好像总是我在叫你,你叫我什么?忽然很想知道。』『考官A”愣了一瞬。这应该是他的一个梦,一个断片的梦,没有过去和未来。所有场景只有一间会议室,一条走廊,一群面容模糊的同僚,还有秦究。在这个梦里,他没有叫过秦究的名字,也没有喊过其他什么称呼。但是,他听见这个问题的瞬间,脑子里却倏然冒出一个答案来。就象是深埋在潜意识里,私下叫过很多次一样。他说:“Gi。』

违规人:考官A 违规事项:与*关系过密。

这是第一次, 游惑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无数个相似或不相似的瞬间蜂拥而至……某年某天, 他坐在会议桌前,有人越过争执的人群朝他看了一眼, 拎着外套推门离开;某年某天, 他领着一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和另一群人擦肩而过, 脚步顿了一下, 却连招呼也没打;某年某天, 他驱车驶过街道拐角,有人斜倚着灯柱,在后视镜里倏然远去;又是某年某天,视野里所有轮廓都暗淡模糊, 有人笑着坐在他面前, 细细索索似乎在掖围巾, 他好像闻到了血味,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游惑问。就见秦究半蹲在阳台石栏上,手臂垂着,有些吊儿郎当。这人对危险的地方情有独锺,丝毫不怕自己掉下去。『来探个风。』他拖着调子问游惑说:『贵夫人在么?』游惑:『……不在。』秦究翘起嘴角笑了一下。他撑着石栏跳下来,玩笑说:『那最好不过,我来找你偷情。』

『一个人生病很孤单的,大考官。』秦究抖开纸巾,递了一张过来,说:『我给你做个伴。』游惑心里忽然被人轻挠了一下。

话音刚落,秦究醒了。他半睁着眼, 眸光带着浓重的睡意落在游惑脸上。少有的高烧让人分不清是梦是真。秦究很快又阖上眼睛,英俊的眉宇间困倦未消,但皱得没那么紧了。他抓着游惑的手撤了力道,但并没有松开。闭眼的瞬间,抵着游惑手腕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小动作,带着近乎亲昵的安抚意味。其他人根本注意,只有游惑能感觉到。他手指蜷曲了一下。明明一动就能让开,但他却好像突然犯了懒劲,没有抽走。愣神没两秒,秦究再度睁开眼。这次他彻底清醒,目光再度落到游惑脸上,又扫向周围其他人,终于翻身坐了起来。手腕上的体温倏然撤走,游惑活动了一下关节。

游惑在烟雾中闭了一下眼睛,并没有吸进去。本打算摘了看烟慢慢烧,身边的人突然靠了过来。秦究伸手笼了一下烟雾,狭长的眼睛在雾气中眯了一下。他唇间含着烟,低头抵上游惑的那支。红色的火星明灭。面前的影子覆过来又撤开,秦究站直了身体。片刻之后,他摘了烟,低头重新靠过去。游惑背抵着铁质的栅栏,雾气穿过缝隙,带着暧昧的潮湿气。之前的担心和怒气、心口间说不出的憋闷和烦躁,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诅咒的效力在消散,秦究手腕的最后一块皮肉完全愈合。安静多日的红色警告灯在此时疯狂闪烁,滴滴的提示穿插着呼吸声,响个不停。遥远的前方,是人群和大火。后方隔着雾的山上是监考小屋。他们在警告声中接吻。

『我带着目的来的,你忘了?就算系统让我滚我也得想尽办法回来。』秦究说。『你的目的跟我的一样。我比你了解这里,比你更熟悉系统,更容易让系统放松警惕,也更容易达到那个目的。』游惑皱着眉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被绑在这里。』担心作祟,他罕见地感到急躁。『理由?』秦究说:『我面前就有一个,正头也不回地跟我放狠话。』游惑在门前停住脚步。『我突然有点好奇,在你眼里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秦究说。游惑站了一会,片刻后说:『监考官和考生的关系。』他说完,屋里沉默持续了很久,身后那个一贯嚣张肆意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游惑神情冷静,抓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却泛白。又过了很久,在他打算去开门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接着,秦究的气息落下来。 他低下头,在游惑耳边说:『其他监考官和考生不上床,大考官。』游惑眼睫颤了一下。那几乎是一个从背后抱上来的姿势,但又带着他们之间特有的对峙意味。『你的嘴硬我早就习惯了,越担心谁就越要刺谁。我没见你这么刺过别的人,冲着这点我说什么也会回来的。』秦究说。『就算系统把我扔出去,清掉记忆什么都没留,我也会回来的。』

更远处的地方,监考处接到通知。系统拉响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通警报,却只给了三位监考官一张白条。因为它找不到任何惩罚依据,也找不到任何规则来解释……为什么两个没有记忆的人,相隔几年,身份对立,却依然能搞到一起。所以说爱恨真是奇怪的东西。有的早早腐烂入土。有的刻骨。

违规事项:与考生秦究关系过密。 备注:该考生为外来者,危险等级评估为S级,考官A属于核心涉密人员,符合安全威胁基本身份核验。 处罚决定:白灯区/单次。 其他 :应A要求,处罚延后5天。

『真跟我选?输了你就是0分了。』游惑说。『负分都拿过,0分怕什么。』秦究手指敲着桌沿,玩笑似的说:『赌场么,富贵险中求,进来就要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这是真的疯。和当年连考12场的他如出一辙。不是来挣扎求生的,是来一耗到底的。当初带着任务进系统的不止秦究一个,其实是一个组。人不多,一来没有把握,二来怕引起系统排斥和警觉。组名是D,任务是尽可能方方面面地了解系统所有,尝试不同的可能和界限,找到藏在某处的核心,然后毁掉它。有人开玩笑说这不是d,应该是d-to-d,敢死队。然而系统有自保程序,进来的人不知不觉就忘了前尘旧事,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秦究也很少想起来,更是从未提起过。但他做得彻彻底底。

『就这些是吧?』老板想让两位确认一下,要不要减一点。结果游惑习惯性地一指柜子:『拿包烟。』秦究脚步一停。游惑自己也顿了一下。考场上烟雾缭绕的味道似乎又漫了过来……老板万万没想到他还要加,问:『确定?』游惑的目光从秦究脸上一扫而过,又收回来。他静了两秒,对老板说:『嗯。』他拿了东西往门边走,听见秦究落后他一步,嗓音低沉带着笑意对老板说:『拿个打火机,有人勾我烟瘾,我等他来借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楚月在他们面前站定。她目光落在游惑身上,又看向秦究,半是感慨半玩笑地说:『所以……你俩又凑到一起了?这都第三次了。』

再想想监考区广为流传的那些话,什么001和A立场相对, 关系糟糕。什么谁害惨了谁……这些年下来, 秦究肯定没少听。进系统之后, 游惑多多少少也听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两位还能站在一起,真的很不容易。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有多不容易……只有从头到尾看过来的楚月最清楚。她永远记得几年前的某个傍晚,还是考生的秦究从处罚大厦另一边翻过来, 借着当初系统监控的一个漏洞, 请她帮一个忙。他说:『如果我不小心通过考试, 或者用完了所有重考次数,劳驾帮我开个后门,我得回来。』那时候时间匆忙,他甚至没有进来,蹲在高高的窗台上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说着。

她也永远都记得,秦究重新以『监考官』身份归来的那天下午。所有初始监考官和新监考官被召集开会。她和游惑作为权限最高的两位,先去了一趟主控中心。回来的时候在会议室门外的长廊上碰到秦究。那天阳光应该很好吧……她记得有点耀眼,透过走廊一侧连成片的玻璃照进来,亮得让人眼睛泛酸。游惑在她身边倏然刹住脚步,盯着会议室门口的人。而秦究在进门的瞬间朝这里望了一眼,愣神片刻忽然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楚月说:『被罚当然是因为和某些人勾结搞事呗。』『那为什么你没被清除记忆?』『因为我只是帮了点小忙。』楚月笑得有点坏:『规则上来说,可以算巧合或失误。为什么要罚那么重?没道理。』不过也不算轻了。她被剥夺权限,从监考官的位置调离,罚到最偏僻荒凉的监考处,背靠常年覆雪的山,面朝尘土飞扬的小路。她空守着满心旧事,却接触不到任何老友故人,和坐牢也没什么分别。系统就像一个掌握生杀大权、残忍又好奇的人,每次出现问题,就把那些『调皮的玩偶』扒拉到掌下,今天尝试这种处罚,如果不起效果,明天再尝试那种。第一次发现有两个厉害角色交从过密,对它构成威胁。它踢一个,留一个,清除一个记忆,保留另一个。它理解不了人独有的情绪,区分不清情感之间的微妙差别,只知道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结果没用。第二次,它发现威胁越来越大,差点真绊它一个跟头。于是它换了种方式,两个人的记忆一起清除。又在其他人身上尝试不同的惩罚,或是驱逐出核心、或是架空权限、或是打压、或是离间。

萨利和雪莉兄妹俩盯着秦究,问:『你是谁!』秦究说:『我想想,你们管他叫什么?』他冲游惑抬了抬下巴。萨利一本正经地说:『客人!』秦究『哦』了一声:『那我就是客人的男朋友。』

秦究忽然想问楚月,游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幼年?少年?还是成为监考官之后?在知道之前,他困惑了多少年?会怎样理解那些莫名的疏远?在知道之后,又会不会偶尔想起以前?他的大考官只是看着冷漠锋利,其实心很软。所有回避的垂落的目光,除了长久以来的习惯,也许还带有保护的意味。保护那些试图和他亲近的人,以免对方经受莫名的窥探。

不知哪个季节哪一天,又是因为什么事。已经是考官的秦究对他说:『别对我闭上眼睛大考官,不用对我避开什么,永远都不用。』我不会怕你,不会疏远你,不会觉得你是什么令人不安的怪物。我这么爱你。

四部手机并排放在茶几上,从各个角度回放昨晚发生的事——3点18分,秦某伙同游某,逮住吱哇乱叫的于闻,扔进了二楼走廊的镜子。3点20分,游某伙同秦某,逮住探头查看的舒雪,扔进了二楼走廊的镜子。3点21分,两人逮住前来拉架的杨舒、吴璃,扔进了二楼走廊的镜子。3点28分,秦某逮住哭笑不得的楚月,扔进二楼走廊的镜子。3点30分,游某逮住懵逼的老于,在『我是舅舅啊!』的呼喊声中,将其扔进一楼玄关旁的镜子。短短12分钟,他们逮空了一屋子的人。视频结尾,在沙沙杂音中,秦某转着手里的皮球,转头问游某:『还饿么?』游某拧开房门说:『有点撑。』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虽然没穿制服,没戴臂徽,也没拿什么会议文件。他的目光也只是蜻蜓点水地扫了一圈,并没有盯着什么人,但监考官们仍旧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下意识地板直了脊背,一如当初。仿佛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A没有被除名,他们没有被分散,也没有被放逐海外。会议通知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午后。他们会拿上文件,一边争论一边步履匆匆,穿过核心区长长的走廊,在某张圆桌旁坐下。游惑出来前,他们还议论纷纷,亢奋不已,想着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出来后,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这位小姐动了动嘴唇说:『哪个疯子告诉你的办法?我去打他。』游惑挑了一下眉,毫不犹豫卖男朋友:『秦究。』021:『……算了,打不过。』

这次不知怎么回是,他总想起秦究禁闭室的那片废墟。也许是在秦究那边呆了几次,被同化了?又或者,曾经模模糊糊抓不住的东西忽然有了着落。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以前那片填充着禁闭室的黑暗并不是纯粹的黑暗,他并不是单纯地厌烦曾经失明的感觉。那片黑暗之下,应该还有一些东西。比如四面围着的铁丝网,比如生锈的机器,比如钢筋和水泥管。他身后应该有大片的树林,空气从里面走一遭都会变得更加冷寂。他身前的远处会有硝烟的味道。眼前有个越来越模糊的人影,从他身上,可以闻到一丝血腥味。但是伸手,却只能摸到柔软干燥的围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厌恶黑暗。只是厌恶黑暗不断吞噬,逐渐盖过那个人影。他恍然听见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传来,近在咫尺,又遥远模糊。对方的声音很疲惫,却又带着一丝笑,他说:『大考官,劳驾低一下头,跟你说个事。』他应该是弯了腰。对方的手指伸过来,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片温热。然后似乎拨弄了一下他的耳垂,又或者转了耳钉。具体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耳垂有点刺痛。那个瞬间,他忽然焦躁又难过。他在从未有过的慌乱中听见对方说:『我很爱你。』

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个人记得,是最孤单的。

游惑从半眯的眼眸间看着他,忽然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脖颈和喉结,淡声说:『考官Gi的处罚任务……让主考官高兴就行。』 他知道,他的大考官是个硬茬,不论看到什么、想起什么、遭遇什么,总能在最快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冷静如常。他们之间,从不需要一边倒的安慰和怜惜。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爱你的。

154说,『你们就不怕我真的是系统本身么,就这么问上门来?』秦究说:『还行吧,我只是在赌。』154一愣:『赌什么?』『赌我挑朋友的眼光。』秦究说。

『知道为什么让你试么?』秦究嗓音沉缓,在夜色笼罩的房间里居然透着少有的温和:『因为我知道你是清醒理智的,我知道我们A先生比谁都有分寸。』他歪过头向游惑敞露脖颈,象是玩笑却又无比认真地说:『我可以毫无负担地把要害送到你面前。因为你不会失控,不会真的把我当成食物。』怪物之所以是怪物,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而是它为什么做。那才是它丑陋的、令人厌恶的根源。你即便舔了血,也永远不会是怪物。

游惑看着那张黑白上坟脸,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男朋友的审美死了,还是纯粹逗他玩。

154愣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人真的很神奇。明明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在碰到一些事情时,居然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反应。这或许是他们当年能成为同僚的原因——一种被称为信仰和默契的东西。

后来又是某一天,在旷寂的硝烟中,秦究把冒险准备好的密钥悄悄替换上去。如果他们不幸失败,这样东西终会派上用场。密钥生效,记忆就会恢复。里面有他的过往,他的信念,以及他的爱情。这一切组成了完整的秦究。亲爱的,我把自己放在你耳边,你会听到的吧。愿我们在硝烟尽散的世界里重逢。

游惑出生的那年冬天,西南某条偏远的山道上出过一场事故,一辆车冲出围栏翻下了山道,车上是四口人——一对夫妻带着老人和刚满两岁的儿子。有人说,那是曾经的缉毒警被寻仇;也有人说,只是自驾游倒霉碰上了下雪天,山道路滑出了意外。不同的传言却有相同的结局,人们都说,那一家老少无人生还。其实不是。那天的山坳盖着雪,又湿又冷,本不容易活。可汽车前座烧起来的火持续不断地发着热,居然成了一种庇护。在这种另类的庇护之下,那个两岁的孩子侥幸保住了命。不久后,他被远远送走。换了姓氏,换了籍贯,换了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和车祸中丧生的三人再无任何关联。有时候,不过分关注就是一种保护。这种保护会带来一个相应的问题,就是孤独。这个幸存的孩子却有点例外。都说出生在冬天的人坚毅、内敛、沉静,而出生在夏天的人炽烈、浪漫、恣意。他生于仲夏末尾,但真正的人生又起始于那个深冬。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融合了两种近乎矛盾的性格。他不孤,只独。又疯又独。像在冰酒里点一捧火。他念书、长大、进军校、进部队……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走一条和父母相似的路。直到某一天,他自愿加入那个敢死队,把命拴在腰间。那一刻,两条路终于有了重合的痕迹。这也许是刻在骨血里的冥冥之中。有人说,记忆一般起始于3周岁,再早的事情太久远了,留不下什么印象。但他记得那个冬天。车里三人的长相、声音、说话神态以及笑起来的样子,他都忘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但他记得那个山坳的冬天。 那是秦究第一次见到游惑。当时的秦究正站在某个二层小楼倾斜的屋顶上,把堵在天窗上的怪物尸体扔开,屋子里几个考生的哭声总算变得没那么闹心。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踩着满地干枯的树叶和怪物残肢朝这里走来,那么冷静的步调一听就不是哪个考生。秦究甩掉手上的血,踩着棕红屋瓦转身看去。一个高个儿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穿着衬衫戴着“A”字臂徽,长直的腿裹束在军靴里,在满地血淋淋的残肢枯叶中,显出一股肃杀又冷淡的气质……就像大雪落满了寒山。那个瞬间,不知怎么的,秦究忽然又想起那个冬天的山坳。铁锈一样的血腥味裹在雪沫里、生死、冰火、寒冷和灼热、所有矛盾的东西都那个场景里,危险却毕生难忘。『违规考生秦究——』屋檐下的人折了手里的通知条,抬眼看向他:『跟我去监考处。』秦究目光扫过他的臂徽,漫不经心地想:主监考官A,那个需要清扫掉的“S”级危险人物,我的任务目标。

种种事情不断加重考生和系统之间的矛盾,这种火药味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考生与监考官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秦究和考官A。他们之间充斥着很多关系,对立的、冲突的、相吸引的,以及暧昧的。每一重关系都在浓重的火药味中不断深化,越来越激烈。这样危险的关系,其实远离是最平和的做法。但他们谁都不是平和的人,他们骨子里一样疯。越是危险,越要接近。那次荒岛上轻松平和的相处成了浮光掠影,一闪即逝。他们开始了长时间的试探与周旋,每一句话,每一次接触都带着刀锋剑刃。偏偏这些试探永远得不到理想的结果,因为整个系统之中,根本找不到一处可以认真说话的地方。他们厌恶束缚,却不得自由。

直到他们开诚布公说清立场的那天夜里。考官A站在门前正要离开,而他站在考官A身后,拇指从对方颈侧收回,带着一抹残留的体温和触感。他捻着指腹说:『你的领口有点潮,外面下雨了么?』考官A喉结动了一下,片刻后说:『没有,下雪了。』秦究点了点头。禁闭室那一瞬变得很安静。又过了几秒,考官A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转动门把的时候,听见秦究轻轻『啊』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拖长的低沉尾音又透着一抹说不上来的微妙遗憾。考官A手指顿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忽然松开了门把。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始终绷着的那条临界线也跟着松了。秦究目光一动,从考官A的手指移到对方清瘦的脖颈上。他低下头,吻在考官A的后颈。……按照监考区的时间来算,那天是新年伊始。地下没有窗子,但秦究知道,外面正下着大雪。夜色下的寒风在楼宇间穿行,肃杀、凌冽。他们在禁闭室里吻在一起,这才是那些激烈关系的归途。荒岛上的那场考试,大概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于『队友』的时刻。在那之后更为长久的时间里,不论记得或是不记得,对立或是同行,他们之间永远交织着爱情。就像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变得『平静』。如果有,那一定只存在于终老和死亡里。

他们有着最亲近的关系, 做着最私密的事情,面朝着同一个方向, 相互之间会帮上忙, 却依然走在两条路上。这是独狼的天性, 秦究再清楚不过。

后来的某一天,她对秦究说,那天的打量其实不太礼貌,但她真的太惊讶也太好奇了。因为在那之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A会带着某个人来,了解他们的全部。她说:对我和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禁区了。

被送出系统的那个瞬间,秦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等到系统垮塌,他们顺利重归生活的时候,要找一个合适的医生,帮考官A仔细检查一下眼睛。不是真的想查出什么,而是要一个结果。这样从今往后,他的大考官就可彻底放下心来,再也不用垂下目光了。……他离开系统的时候,夏末刚过,初秋开了个头。最初的几天,他应该都处在昏迷状态中,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医院。那是一个跟部队相关联的医院,房间里的布置总是一片纯白中夹杂着零星的军绿色。他盯着素白和军绿的交界线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一个护士过来问他:『在看什么?』他眯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只是那两块颜色拼在一起,就莫名吸引他的目光。他在出神中问了护士一句:『你们这里的眼科专家——』说着说着倏然没了声音,因为他刚说到一半,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了。

当天下午,新旧监考官被召集到一起开会。他在会议室的长廊上见到了同僚口中的主考官A。他穿着素白的衬衫和军绿色长裤,正跟身边的考官Z说话。大多时候是考官Z在说,他很少开口,偶尔会点一下头。听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微垂着眼睛。初秋的阳光透过玻璃投照进来,在他脸上落下光和影。明明那双眼睛正落在阴影里,但秦究却觉得,自己见过它们在光的映照下净透的样子。考官A在几步之外刹住脚,抬眼看着这里。秦究忽然鬼使神差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考官A没有说话。很奇怪,他看上去明明很平静,却莫名给人一瞬间的错觉……就好像他其实非常难过。过了几秒,考官A收回目光说:『没有。』

秦究靠着灯柱抬起眼。晚灯从头顶照落下来,映得眼前一片黄白交织的光亮,有些刺眼。他眨了一下眼睛,眯着双眸看向长街尽头,那抹黑色的车影早已滑入夜色中……他琢磨着那点儿说不上来的滋味,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喜欢上了什么人。他喜欢考官A,却反对对方的立场,所以他们依然是对头。他们依然会坐在长桌两端,带着两方人相争、对峙、唇枪舌战……但他想把对方领头骗过来。

『啊对,吵久了差点忘了,某种程度而言,你还是我的上司。』秦究翘了一下嘴角,又开口说:『那就最后一个问题。』考官A正在给他调准考证号。他看着那串数字生成出来,不急不忙地问说:『你介意跟我这个死对头兼半个下属谈个恋爱么?』考官A手一抖,直接敲了确定键。旁边的写卡器『滴』了一声,秦究拿起做好的卡,目光落在了准考证号上。就见那串数字的尾端跟着两个字母——Gi。秦究端详两秒,哑然失笑:『这是什么?给对头新取的昵称?』考官A抿唇看着他,那一瞬间表情极其复杂。过了片刻,他『啪』地合上屏幕,擦着秦究的肩膀走向大门,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凑合用吧,别指望改了。』

很奇怪,会议桌上越是不留情面,私下场合里秦究和考官A之间的暧昧感就越浓。有时候,秦究甚至觉得,下一秒他们之间就会发生些什么,但考官A总会在那之前抽身。那不是戏耍。相反,每次抽身的瞬间,秦究都能在他身上捕捉到某种深沉的克制和挣扎。不知为什么,那种感觉总会让他心脏一阵酸软,就好像他知道那些克制和挣扎都是因为什么。

违规人:A 违规事项:与考生秦究关系过密。 处罚决定:白灯区/单次。 其他:应A要求,处罚延后5天。 寥寥几十个字,连一页的空间都撑不满,秦究看到考官A猛然僵住的身形,忽然明白了所有。他终于知道那些不知来由的情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切想得通的想不通的都是因为什么了。因为他拥有过身边这个人,却又忘记了。那是秦究最疯的一回。五天的处罚,他六个小时就出来了,沉默着,带着一身的血和右手臂皮肉翻绽的伤。按照规则,他被考官A带回了住处的禁闭室。一关上门,他就把A抵在了门后,所有情绪都诉诸于那些纠缠和交吻里。冲动的、压抑的、激烈的,还有深情的……

关于那天,最清晰的记忆起始于炮火停息的那一瞬。秦究在某根横倒的金属管上坐下,手肘搭着膝盖,低头闷闷地咳嗽,血几乎不受控制地从各处伤口流淌出来,在衬衫上晕开大片刺眼的鲜红。他垂着眸子,拇指拨着眼睫,把挡住视线的血珠扫开,视线却并没有变得清晰。攻击其实已经停了,他却依然能听见接连不断的轰鸣声,覆盖住了他想听到的一切。他想听听废墟的另一端怎么样了,想听听考官A有没有来,想听听对方的脚步是轻是重,又受了多少伤……但是太远了,耳边也太吵了,他什么都听不见。血腥气混着硝烟的味道,不断地撞进鼻腔。他坐了一会儿,伸手够来围巾。他把沾血的地方折在里面,在脖颈上绕了一圈,又把剩下的部分齐整地掖进领口。鸽灰绒遮挡住了大部分血迹,乍一看就像毫发无伤。做完这些,秦究终于撑了一下金属管,试着要站起来。结果刚一抬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人影他眨了两下眼睛,想要看到更清楚一点,却收效胜微,反倒是晕眩感更重了。那几秒的时间里,记忆一片漆黑。等他摇了一下头,再重新抬眼,那人已经到了面前。那一瞬间他是庆幸的,庆幸自己速度还算快,提前把狼狈和血污都藏起来了,免得惹人难过。他抬着头,长久地看着那个人。其实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但不妨碍他再多看一会儿。他的大考官眼睛好像很红,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话。他往前倾身,努力想听清,但耳边依然只有炮火存留的轰鸣。于是,他只能笑了。他捻着手指间一枚小小的硬物,冲对方说:『大考官,低一下头,跟你说个事。』那人几乎蹲跪在他面前。秦究眯了一下眼睛,手指擦过对方的侧脸。触到体温的瞬间,他忽然开始觉得舍不得。在一切计划执行之前,秦究其实悄悄去过系统的核心区。他尝过一次记忆清除的滋味,所以在行动之前,他去『备份中心』弄了一份撤销权限,费了一番功夫藏在一枚耳钉里。又把被系统清除的人性部分放了出来,就是后来的154。也是那一天,他在核心区发现了一样被隐藏的东西。那是一项不常用的系统规则——『如果因为监考官的过错,给系统带来毁损,主监考官有一次豁免权。』按照他们的计划,楚月坐镇后方,不直接参与,所以不会有太过严苛的惩罚。但他和考官A不同,他们一旦失败,后果难以预料。而这项规则,就是考官A的保命符。他之所以隐藏,是因为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把这个保命符转到了秦究身上。那次做临时准考证,他把秦究叫去核心区,就是为了这个。只有秦究的名字出现在主控中心的权限名单上,他才有机会做这件事。秦究看到后,又把豁免权悄悄移了回去。……防风林依然枝丫交错,泛着雾蒙蒙的灰蓝。天空很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他又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A身上的,或许两者都有。他们又要分开了,这一次不知又会是多久,还有没有重逢的一天。如果再见面,还会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这样一个爱人吗?可能不会吧……看,还没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一个月之后,秦究出院,成为了新任主监考。系统从考生中筛选出了第二批新考官,那个被秦究释放出来的系统碎片就混在其中,他成了001最早的下属之一,编号154。又过了数月,考生闻远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抽调为监考官,同样成为了001的下属,编号922。从那天起,不论主考官001走到哪里,一旁永远有这两位的身影。他们跟着秦究,处理着主考官日常需要处理的事务,开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会,看过满屏堆积成山的记录和文件,走过两百多个考场。然后某一天,在随机挑选考场的瞬间,154在无数待考的人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毫不犹豫把监考目标定在了那里——那个考生叫游惑,是被系统除名的考官A。

那个山中的夜晚,秦究拿着一张违规通知单,在风雪之中推开猎人木屋的门。一屋子的考生惶惶不安地看着他,唯独一位例外。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在澄黄炉火的映照下,就像一捧误入的风雪。那一瞬,距离他们分别已经过了三年。三年,对游惑来说是眼盲时难以计数的漫长日夜,和后来独自度过的七百多天。对秦究来说,算上考场和休息处的那些,一共有两千多天。两千三百一十二天,他们相遇在寒风朔雪中。以为是初见,其实是重逢。

游惑上一次这样远眺它是三年之前,他手里捏着局部自毁的程序按钮,前面是弥漫的硝烟,背后是大片的血。他在天光中闭起眼,按下那个按钮,激烈的刺痛在眼睛里乍然绽开。他在那一瞬弯下腰,片刻之后又重新站得板直。他抿着唇,在接连不断的疼痛中睁开眼。天光正在变暗,远处的高楼虚影已经变得模糊。他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在废墟的另一角,有人还在等他。他需要好好地走过去,在光亮彻底消失前再看一眼。 视线相触的瞬间,那捧火瞬间就烧过来了。从当年的考生秦究拿着资料盯上考官A到现在,他们相识五年,可实际上这五年将近四千天,相当于现实十年之久。四千天里,他们同在系统的时间不到一半,有交集的日子不到600天,单独相处的部分更是屈指可数。没有比他们更不像恋人的人了。

『我的大考官这么好,我居然忘记了。』忘了两次。其中一次对方都记得……

很久以前,有人摸着他的眼角说过:你这里还会难受么?等离开系统,我陪你再去查一下眼睛。后来这个人离开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这句话就只剩他一个人记得了。再后来,当他有一天离开系统住进医院,由医生给他蒙上眼睛,连他自己也把那句话忘了。只是在漫长的黑暗过去后,解开纱布的那天,他站在疗养院的窗边,看着天光从刺眼到平和,忽然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秦究看着他说:『醒了?』922点了点头:『嗯,醒了。』他茫茫然在系统中生活了这么久,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来这里为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多留几年,多接触一些人。如果可以的话,再往监考官的上位圈挪一挪,这样就能离核心近一点。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地过了这么多年,终于醒了。922伸出拳头,不轻不重地跟秦究对磕了一下。这是当年每个成员打招呼时会做的动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直到今天,终于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他叫闻远,来自敢死队,负责信息收集处理和小型装备设计,直接联络人是秦究。他们的任务是瓦解系统,他们的信仰是让这里的所有人终归自由。他们曾经发过誓,如果敢死队的成员不再隐藏、坦诚相见,那一定是在一切都将结束的那一天,在终点之前。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系统有很多运算法则,它总在用那些预估你们的行为,也只相信那些预估结果。所以它永远不能理解一件注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总会有人愿意做。】【但我可以理解,这是我被清除的原因。】

其实游惑说了谎,那些伤并不在秦究进系统之前,而是在秦究离开系统后。那是系统第一次给他处罚,在双子大楼的核心区,理由是和考生交往过密。处罚的内容是修复一个严重故障的攻击程序,那套程序封锁在某个废弃考场里。考场上暴雪不停,比暴雪更凶的是程序毫无差别的攻击。那大概是他此生呆过的最冷的地方。他带着一身伤,废掉了程序12个攻击口。得以喘息的瞬间,也许是天地太过安静,他不知怎么,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秦究的场景——那人站在红瓦屋顶的边缘低头看过来,眼眸里含着光,像盛了烈阳。那天的考官A孤身站在暴雪中,扯着手指上缠绕的绑带,满是疲惫又站得板直。他想,他见过一个光明炽热的人,靠着这个,他可以走过所有寒冬。

【主控中心检测到实质性危险, 攻击和防御程序自动开启,1500个火力点已就位。】

4点32分,主控中心毁损程度超过20%,攻击和防御程序升至2级,火力点增加到3000个。

4点55分, 毁损程度超过40%,攻击和防御程序升至3级,火力点增加到4500个。

5点11分,主控中心毁损程度达到60%,攻击防御系统提升到4级,火力点高达6000个。

5点20分,主控中心毁损程度达到80%,火力点剩余721个。

正常母子见面会说什么?游惑对此非常生疏,但他想,无非是这些吧。主控台边的女人扫量一圈,目光落在游惑拎着的金属炮筒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说:『儿子,你要毁掉这里吗?』游惑忽然觉得有点荒谬。心脏和血液在这一刻骤然冷却,他终于平静下来。他以为至少会有个开场白,寒暄问候或是别的什么。但他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他母亲的风格,按照重要程度理智地排好序,然后直奔主题,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看着对方,半晌之后反问道:『这里不能毁么?』『不是不能,是觉得有点可惜。』女人的眼珠也是浅棕色,说话的声音缓而平。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具有说服力,好像她所说的才是最为理性的。

她说:『这个系统的设计原理,就是借由磁场和脑波构造出来的世界,当然,你的一举一动依然牵着大脑,动用的神经几乎是一样的,所以筛选和训练的目的完全能够达到,但这并不是真实啊。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虽然不像系统一样无处不在,但也知道很多事情。即便后来系统失控,不小心误拉进来那么多考生,也都是这种情况。真正的他们可能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休克、昏迷或是别的什么,并不是死亡。』『你所看到的那些,经历的那些,认识的人,做过的事……都不过是大脑在系统中投照的虚影而已,为什么要为这些虚影陷入世俗,为虚影生气呢?这些能算真实吗?』她说,『都是假的。』

游惑转过头,就见秦究把炮筒从肩上卸下,拎着长管跨过台阶走上来。主控台边的女人下意识问道:『你是谁?』秦究搭着游惑的肩膀,对那个即将消失的虚影说:『抱歉,来得早了一点,听到了你们一些对话。我叫秦究,我来找我的真实。

【自我清除程序中断。】【检测到修正内容。】【内核自检已开启。】【错误。】【错误。】【错误。】…… 【自检结束,系统故障等级S,考试全盘终止。】【本次运行共计6年1个月零7天,参考人员26921人,现存11582人。所有人员将在5分钟内清出系统。】【自毁程序正式开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长风高卷,尘雾翻涌。12822个独立考场开始分崩离析,这些蜂巢一样的土地上发生过的种种,生死爱恨,悲欢离合,从这一刻起将不复存在,也会永久存留。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茫然,有人惊叫。

楚月在无端嘈杂的背景中眨了一下眼,陌生的黑暗朝她席卷而来,那片黑暗之中,隐约有熟悉的身影直奔这里而来。最后的最后,她在视野尽头看到了游惑和秦究,还有硝烟散尽后不知多远之外的夜空,星星点点,有模糊的亮色直铺到天边。那是系统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色,是万家灯火,是喧嚣人间。 所有体征数据自此趋于平稳,所有风险都已过去,他们会在不久后的清晨醒来。那天是12月7日,冬,大雪。

其实是因为很久以前,他对他的大考官说过一句话。他说:等哪天从这倒霉系统里出去,我陪你再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要做手术也没关系,我会在旁边等着,等你睁眼。后来种种意外,他错过了那一幕,甚至忘了这句话……他始终耿耿于怀。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不想再食言。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食言了。

吴骋长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更歉疚了。但他知道,这样气量的人并不会在意这点歉疚。他说:『我这次来,除了道歉,还想告诉你们一声,误入系统的考生共计26921人,加上监考和其他人员,一共28114人,全部都在我们的医疗覆盖范围内,一个都没有少。虽然其中一些状况很差,但我们会竭尽全力。』说完这句话,他看见面前这两位年轻人笑了一下,笑意并不深,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味道。

楚月想。如果有点平淡,那就在前面加一个词。4月17日,她拆开纱布睁开眼,有一群人在宽大的玻璃外等着她,那是她一生的挚友。

就在他即将按下执行程序的时候,屏幕突然闪了一下。那一瞬间,闻远以为自己眼花。屏幕上的程序还在滚动,瞬间下去几百行。他长久地僵立在那里,突然伸手拼命把屏幕内容往回拉。他翻了很久,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符之间找到了一条消息。那条消息的来源显示为核心盘本身,消息内容只有三个数字和一个标点:922?

系统所有的风景都是那样,云山雾罩,没有边界。但这里不同。这里风遇山止,船到岸停。他身后的陆地绵延一亿多公顷,脚下的海有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再往南,至多不过穿于云上,绕地而行。这里的一切都有始有终,却能容纳所有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


1.时间线:秦究在主控中心向考官A表白之后


2.文笔渣,可能ooc


3.cp究惑,其他未定



       “一个是本尊,一个是因为对方害怕见到他拟造出来的。再想想你和001, 跟甲乙很像是不是?万一关一起弄出两个001、两个你, 八目相对……”





       众人想象一下两位大佬×2的场景,瞬间打个激灵,那个场面,是谁都得疯,系统也得甘拜下风。


       游惑看见楚月也一脸不明觉厉的表情,瘫着脸道:“先不说我们并不互相害怕,就算变出两个来那也是假的。”


       秦究笑眯眯地搭上游惑的肩膀,嗤笑道:“而且一个禁闭室而已,毁了毁了呗!”反正最后是那个系统气急败坏。


       就像是他手指沾了血,顺手抹在了管面上。至于地面的那些……则是从他前胸滴落下来的。


       游惑在看见禁闭室里的血迹时脸色就沉了下来,惹得众人都不敢大声说话,还是秦究带着笑凑到他耳边说着话,似乎在哄他。



       但有秦究吸引火力(或者说火气本来就是未来的他点起来的),众人又小声八卦起来。







       他不像秦究被系统删除了记忆,自然知道这并不是过去发生过的事,那么,就只可能是未来了。











       【“他们被系统默认为自身的一部分,必要时候可以强加干预,包括行为,包括这里。”秦究指关节敲了敲太阳穴。

       他眸光在夜色中眯了一下,又说:“也有可能整个人都有问题。很久以前曾经流传过这么一个说法,说最初的那几位监考官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众人被游大佬一堆的心理描写给惊呆了——原来大佬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啊!他们都以为他信了!





       【秦究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吟片刻道:“我刚刚的话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点儿误解,认为系统有事没事就干预一下监考官的思想,或者说……是个监考官就有可能受过干预。”

       “当然不是。”秦究手指比了个缝隙:“是必要时候。这种必要的情况占比并不是很高,并且有规则加以限制。”

       “荒谬么?不荒谬。”秦究说:“这恰恰是它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上的理由,是它自认为最优越的地方。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违背规则,它不会。”

       “它永远不会违背定下来的规则,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哪天它破坏了规则,就失掉了自己优于人的东西,那跟人又有什么区别?这是它最不能忍受的一点。”】


       于闻听着懵懵懂懂的,完全没有抓住重点:“所以就像学霸经常用成绩来鄙视学渣的智商?”












       无他,秦究的视线幽幽地注视他们的后背,仿佛他们再说下去,就会在干掉‘系·他们之间的第三者·统’之前先干掉他们。


       【“确实有那么一段。”秦究说:“不过官方说法不是干预,而是说系统出现了一次BUG,以至于对内部人员比如监考官产生了误伤。很不巧,BUG发生的时候,我刚好在那个现场。因为某些原因和某些人起了冲突。总之,那次能活下来说明运气不错,休养了一阵子才回到考场。至于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因为误伤的缘故,已经忘了。”

       转瞬,秦究又恢复如常:“不过你刚才说得也没错,确实有点儿丢人。被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干扰,影响记忆、想法甚至行为,确实有点废物点心的意思。”



       “大佬嘛,都是这样秒天秒地炸考场。而我们凡人,就是被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肆意玩弄。”哽咽。




       这个监考官周围的人也纷纷安慰:“怎么会,能成为监考官都是挺厉害的,怎么是废物点心啦——”


       话音未落,就听见秦究慢悠悠地说:“废物点心好歹是对系统产生威胁才被干扰,你们都让系统感觉不到危险,当然是比废物点心还废——”


      但众人已经深刻明白了,为什么秦究人缘那么差——废话!如果不是打不过,他们想决斗!这嘴也太毒了吧!


       【他坚信拍到自己跟考官A的视频应该没被划归进牲口行列,于是跳过一群动物,终于在下面找到了某个疑似的视频。



       “正常,手机都过了这么久,没坏就是好的了,”旁边桌的狄黎拖着椅子坐在跟他年纪相近的于闻旁边,“不过这标题取得……”


       而禁闭室里,游惑看着在天际炸开的炮弹,一瞬间觉得秦究这人是真的疯,但下一秒,他又没忍住偏开头笑了一下。


       “喜欢?”看见屏幕中的游惑笑了,秦究勾住大考官的肩膀,嘻笑道,“出去后有时间一起玩玩?”


       众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震惊一下秦大佬口中的‘一点动静’,还是吐槽秦究的‘出去后玩玩’。



       出去之后怎么玩?炸考场还是玩系统?不要用‘今天吃什么’的语气说这种事啊!!!


——“考官Gin真是厉害啊,能把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考官A拉下云端,让他有了人情味,会生气、会开心、会骂人、会哭泣……”


——“停!你有一点说错了。”



——轻笑声“大考官的眼睛很漂亮,非常漂亮,我怎么舍得让他流泪?”




       游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但他感觉到面前的人手拂上他的脸颊,干燥的嘴唇吻上他湿润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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