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猫咬手被蝙蝠咬手 出现铁青色

一个鬼少年偶然地学会了些法术,并加入了亡灵的叛军,反抗冥界的统治。后来他慢慢发现,这次反叛并不那么简单,冥界和神界原来隐藏了一个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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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小牛凶猛    张季景醒来的时候,街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烈日下尘土飞扬的一条小镇的街道,两边半死不活的柳树,因为没有风,叶子也懒得动一下,几个小贩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恹恹欲睡,卖肉的赵屠夫在柳树下睡的正酣,苍蝇在肉上飞来飞去也不管。  他觉得头晕晕的,走起路来脚也轻飘飘的,似乎浮在空中一般。他迟疑的走了几步,忽然忘了自己这是要往哪里走,要去做什么了。  他在大太阳底下楞了一会儿,茫然中看见前边小胡同口胡医师家门前站着几个人,有一个正在跳着脚破口大骂,其他的都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也不说话。仔细听一下,那人骂的极为粗鄙恶毒,将胡医师上下数代都牵扯进来似乎还不过瘾,看那愤怒劲儿只差掀胡医师家的房了。  张季景微微一笑,此人认得,乃是本镇最为有名的无赖岳小牛。  说起岳小牛,倒是本镇一个人物,平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专靠讹诈骗人过日子,又爱赌钱爱喝酒,最有名的行径是有次惹翻了本地一个大姓,对方几家人商量着要收拾他,他竟然脱光衣服送上门去请打,待对方气得要动手时又安然自大街上狂奔回自己的窝,由此一战成名,俨然也是个角色。他骂人乃是家常便饭,堵着门骂人在小老百姓惹了他时候也十天半月发生一次,但他居然敢辱骂胡医师,就不能不说他干出了一条汉子才能干出的行径。  
  胡医师在本镇行医已久,据说他年轻时候也是岳小牛般的东西,只是没有小牛的运气,有次被仇家追打,不得不逃到几十里外的听风观里出家作了道士。可能是在道观里学了点医术,十几年前昂然还了俗,在本镇行起医来。自从李老医师被他气死以后,他便成了本镇唯一的医师,虽然医术不甚精湛,年年手里都要死三五个人,但做的是独门生意,普通老百姓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因此向来没人敢得罪他,更不要说被人骂上门来。奇怪的是今天他任凭小牛辱骂,竟然缩头不出。  张季景看了一会儿,又是好奇又是兴奋,虽然春天里他和小伙伴在路边玩耍时因为挡了小牛的道曾经挨过他一脚,当时还呜呜哭了半天,但终究少年心性,喜欢看个热闹,因此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正是中午时分,破落的街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小牛如雷的骂声轰鸣着。  张季景走到近前,几个哭丧脸的人看了他一眼,略有诧异之色,但随即继续哭丧着脸站在那里,也不动,也不说话。  小牛骂骂咧咧,颇为酣畅,这时“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一歪头看见了张季景,立即转移了痛骂的对象:“妈的,看什么!”只此一句,随即火力又转回胡医师头上:“王八蛋!老子就站在你门口等你死!你妈的开的什么破药方,老子喝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吐血死了……”后面尚有脏话无数,张季景却已经呆住了。
  是了,岳小牛昨日下午就已经死了。因为他知名度甚高,加之本地已经好久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所以此事吃晚饭时候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自己头昏沉沉的,竟然没有想起这件事。张季景头猛得一痛,蹲下来抱住了头。是了,街道旁边那条河,他从胳膊里望出去,街道东边就是条大河,近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雨,水势暴涨。他和小伙伴玩耍回来,沿着河往家走,他走在最靠河的那边,有个积着雨水的泥坑……他啊的大叫一声,抱紧了头。  小牛的骂声陡然而止,旁边哭丧着脸的人也都一起看他。张季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一个哭丧着脸的人摇了摇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没说。小牛却大步上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妈的原来你小子不知道自己死了,啊哈哈哈,你死了,妈的,老子也死了……”他忽笑忽骂,不知是怒是喜。  张季景呆呆地躺在地上,任凭小牛破口大骂,心里一片空荡荡的,又很沉重。被岳小牛踢过的地方十分疼痛,他也不想理会。  
  小牛猛地扑了上来,又是一脚踢在他肋上,“起来!妈的!”见他不动,又连着重重踢了几脚。张季景被他踢得接连翻滚,脸硌到一块碎石头上,疼的钻心,只得强忍着泪水,坐起身来。  几个哭丧着脸的人只是看着,也不说话。  小牛见张季景坐了起来,大步上前,抬起右脚重重跺在他脸上,张季景头嗡的一声,晕了过去。没过多久,又疼的醒了过来。只见小牛仍在边骂边奋力踢打自己,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蓦得小牛一脚正中他的下巴,张季景拖在地上滑了开去,一直到胡医师家门口才停下来,他连忙爬了起来,却见小牛恶狠狠的又朝自己扑来,心里惊惶万端,连滚带爬的逃进了胡医师的家里。  
  顶你    v7q8y3gz
  一进门,张季景就觉得全身上下无比疼痛,脚沉重的一步仿佛也迈不出去,直想倒地打滚,他强忍着抬起头,只见胡医师歪在正对门的椅子上,鼾声如雷,睡的甚是香甜。  疼痛越来越强烈。人,阳气,死人,我?死鬼。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里乱窜,他想退回去,勉强转过身却看见小牛已经又堵在门口戟指大骂,疼痛中也不听不见他在骂些什么,只见口沫横飞,面孔红通通的,显然气愤已极,却并不冲进门来。  巨痛使得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起来,他抱着头跪了下来。这时那几个哭丧着脸的人忽然走上前来,两个人抱着奋力挣扎的小牛拖到了一边,剩下的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脱下破破烂烂的衣服,抓住一只袖子把衣服抛了进来。  张季景不甚明了,但看那人的意思似乎是要他抓住衣服好把他拖出来,当下毫不犹豫抓住另一只袖子。果然那人开始往外拖,衣服似乎不甚结实,发出嗤嗤的断裂声,却不见裂口。  那人力气颇大,转眼就把张季景拖出门外。混身上下的疼痛一时全消,张季景只觉得轻松无比,正待感谢那人,小牛的骂声又咆哮而至:“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张季景对小牛甚感害怕,当下拔腿就跑,奔出很远,才发现身后并无人追上来,他停下来大口的喘气,回头看那一群人,却已恢复了原状,几个人哭丧着脸默不作声的呆立在那里,小牛依然在胡医师家门口大跳大骂。刚才的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但身上的疼痛却无比真切。  他远远地向那群人鞠了个躬,转身向家里跑去。
  谢谢gtyjjhhh!  :)
  第一卷涉江       第一章太玄公    张季景的父亲是个中年丧偶的私塾教师,另一个身份是屡试不第的秀才。他一直做着所有秀才都在做的梦,金榜题名,皇帝赐宴什么的。对待儿子他也要求很高,向来不吝打骂,要他好好读书,将来出将入相,做个国家的栋梁之才。平素他极少允许张季景出去玩耍,昨日天气太过炎热,他忽然想起镇东的大荷塘边有条小河,幼年时夏日里自己曾头顶荷叶在里面游水、摸小鱼。少时的愉悦至今想起来仍然那么鲜明,于是他居然一挥手给张季景放了一天假。  噩耗传来时他惊呆了,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使得他一直在那张椅子上呆坐到现在,茶饭不进,人仿佛陡然老了十几岁。  张季景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父亲,泪流满面。  父亲待他虽然严厉,然而毕竟搀杂着慈爱。那些“子曰”、“岂不闻”……背不出来时,父亲也曾痛打过他;偶尔能背出来甚至能多背诵一节的时候,父亲也会变的非常高兴,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似乎将他多年经受的贫穷、乡人的嘲笑都一洗而光。  父亲当时的伤心和欣喜张季景都能感受到,虽然并不能体会。此刻阴阳相隔,以前那怕最微小,最不值一提的事,想要在自己身上再发生一次,也永远不可能了。那柄戒尺不可能再打在他身上了。父亲也不会再为他动怒、发愁、欣喜了,剩下的只有悲伤。那个自己从小在用的蓝花小碗,那床略有点脏的粗布被子,这座有些漏雨的房子,这个悲伤的父亲,从此和自己那么遥远,不可触摸。  
  张季景在自己家院子里呆了四五个月。他看到父亲昏倒过,看到邻人的老头老太太们上门来安慰父亲,看到父亲逐渐能吃些东西,听到外面的蝉声逐渐消失。白天他在家里呆着,晚上他就四处游荡。  好几次他曾偷偷跑到胡医师家附近观望,发现小牛的气焰一天比一天衰,后来竟然跟旁边几个人一样,整天哭丧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次他尝试着走过去,小牛并不看他一眼。他已经不认识张季景了。那个把张季景从胡医师屋里拖出来的人也不认识他了。他们只是站着,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他认识了一些喜欢在夜里游荡的鬼,约莫有十几个,有老有小,最年长的一个据说已经有一百多岁,但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自称太玄公,并声称通晓天上地下一切奥秘,一切道理。别的鬼对他显然极为敬服,太玄公长太玄公短的叫着。他们一伙还结成了帮派,帮名似乎比较可笑,叫作长生帮。太玄公既然是这群鬼的首领,自然作了帮主,其余大小鬼众也都各有安排,顶着高低不同的头衔。  张季景和长生帮的鬼在一起颇为愉快,那都是些没有什么烦恼的鬼。他们喜欢深夜时候在镇里的街道上游荡,有时看到人走过,他们会躲在角落里或者草堆后,故意发出些细碎的声音,或者陡然扔出块小石头,或者派某个鬼在夜行人前面的拐弯处一闪而过。有的行人会紧张的唱起声音颤抖的歌给自己壮胆,有的则怪叫一声飞一般的逃去了。  
  自己顶一个:)
  人气这么淡……
  帮你顶一个,请你快入出题
  一气发完吧,这样看的人不愉快
  水中翻,lmbj2084 :多谢!马上就开始更新一大篇,呵呵:)
  刚开始时张季景还常被这突然发出的怪叫吓一大跳,后来也就习惯了。  长生帮的鬼并不怕人,有时他们还派出一两员胆大心细的好手到人家偷些吃喝,甚至一坛子酒什么的。  深秋的时候,有次他们偷的很是成功,四个鬼从镇上最有钱的刘财主家扛出了一条猪后腿和几只煮好的鸡,以及四坛好酒。那天午夜他们一群在镇东的荷花塘边大吃大喝,一群鬼又是唱又是怪叫,很是痛快。  张季景记得自己在胡医师家的遭遇,因此从来没进过人的房子。虽然他并不去偷东西,但长生帮的鬼似乎并不排斥他,也不因为他白吃白喝而有任何不快。  那天他忍不住问了太玄公他们进人居的时候有没有类似感觉。太玄公猛啃了一口手里的鸡腿,一边费力地嚼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他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张季景说有四五个月了吧。太玄公用力一挥手里的鸡腿,说:“那没事了,死了八十一天就没事了。”张季景还想问,但太玄公又端起一只破碗倒满酒痛饮起来。再想问的时候太玄公已经转过去跟别的鬼说话了,他只得作罢。  众鬼痛饮了好大一会儿,太玄公忽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乘着酒兴仰首向天高唱起来。太玄公的嗓子极好,寂寂的夜里,声传甚远。曲子也好,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调子悲伤悠长,似乎在怀恋着什么。  曲子很长,太玄公越唱越悲,后来竟似乎在向着某位神灵呐喊哭诉一般。众鬼都不作声地听着,他们生的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月光如水,静静的为周遭的一切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张季景心中忽然感到迷惘和忧伤,无声地流下了泪水。
  过了很久太玄公才唱完,他低下头来,脸上两道在月光下亮亮的,也是泪水。他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随即深吸一口气,对着月亮发出一阵凄厉高亢的叫声,叫声中满是凄凉痛苦之意。这声音张季景两三年前曾听过,那时大人告诉他这是鬼哭。周围的鬼也都站了起来,跟着发出了同样的鬼哭声。  群鬼夜哭,声音又极尖厉,着实凄惨可怖,便是张季景本身为鬼,听了也暗自心惊,恨不能掩住双耳。  又是很久,群鬼才渐渐平息下来。  那个扔掉的破碗不知何时又回到太玄公手里,他咕咚咕咚连喝几口,说:“都坐下来,让老夫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听。”以往他自称“老夫”时张季景总是暗中好笑,今天有种莫名的情绪一直在胸中激荡,听他这样说并未有丝毫觉得滑稽。  天空中云层渐渐密集,月光逐次暗淡下来。太玄公长叹了一声,说:“人,何也?鬼,何也?”  这是太玄公的习惯。据说他活着时也读过书,也考过秀才,所以说话总是爱讲文言。可惜的是发榜前那天心情急切,深夜难眠,无法排除无聊的感觉,只得外出散步,不幸竟然死于路上。至于死因为何,太玄公从来也没说起过。  太玄公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接着说:“人一直以为死后灵魂变为鬼,鬼再投胎作人,如此循环不息,其果真如此乎?否,非若是也。”张季景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父亲在家有时给他讲书中的故事,总是读些文言,再给他解释一下。这一句他死前不到十日父亲刚刚讲过,那是父亲最后一次给他讲书里的事。而这一句话,来自一本叫《战国策》的书。念及此事,他又想起了父亲,心中一阵酸痛。  
  只听得太玄公接着说:“人鬼其实相差不大,无非水冰之别也。但有一点,人和鬼,都不是这里原本就有的,都是从另一个世界迁过来的。”  众鬼都“咦”了一声,显然也都有些惊讶。  太玄公喝了口酒,低低的说:“我刚死的时候,十分伤心,有次去获嘉城西的雁山游逛,在那里遇到一个据说成鬼已经有三百多年的道士,他胡子不长,头发乱蓬蓬的,终日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道袍。我和他谈了一会,发现他言辞十分风趣,当时反正是没有事做,也没地方可去,我就在雁山住了很久,日日和他谈天,倒也愉快。后来有天他说有一个传说快要失传了,如果不告诉我的话,恐怕真的流传不下去了。他平常说话轻快滑稽,这次却说的很是郑重其事,不禁让我生起了兴趣。”  “我问他是什么传说,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从前路过一个乱坟岗时,借宿在一个老汉家。那老汉想来死的时候已经颇老,牙齿也不剩几颗了,昼长无事,就跟他谈天,谈天中老汉说起故老相传人鬼不是在这个世界所产生的,而是来自异世界,因为在莫名的战乱中失败,被迫逃亡至此。老汉说在异世界中,人间没有官府的压榨,鬼界没有地府的管制,气候温和,土壤肥沃,五谷和瓜果蔬菜都是自己生长,只需要做简单的劳作就可以了,不似这世界中,人人辛苦,昼夜劳作,不能安心,人鬼也都相处的很好,没有欺诈偷窃的现象。相传先人逃来时曾留下了隐秘的回程之路,只是经过年月的洗刷,已经没有人知道回去的路了,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异世界到底有没有,大家说起的时候,都当成个故事罢了。”  
  张季景正听地出神,忽然太玄公的声音变成了扭曲的呜咽,好象喘不过来气一般。另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我知道回去的路,跟我走吧。”与此同时,张季景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出现一张惨白的脸,眼睛处是两片黑洞洞的空缺,但空缺似乎正直直盯着他的双眼,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起来,惨白的脸慢慢张开了嘴,鲜红的血不停的淌出来,似乎都滴在了自己身上。  张季景吃了一惊,身子猛地后仰,眼角的余光却发现周围的群鬼也都是同时猛地一仰。那张脸随着他的后仰几乎不可察觉的跟了上来,两只眼睛照旧黑洞洞地盯着他。张季景一声大叫,跳起来就跑。  但他刚跑出几步,就发现惨白的脸仍然近在咫尺,血淋淋的嘴不时张合,每次张合又浓又稠的血都淌出来的更多,无声地落在地上,自己的脚仿佛就踏在血洼里。  张季景转了几个方向,每次惨白的脸都以不可察觉的速度出现在他眼前,黑洞里两个不存在的眼睛阴森森的盯着他,仿佛直接看到他心里去。  旁边有个鬼忽然惨呼起来,声音中满是恐惧。很快其他的鬼也都跟着害怕地叫了起来。云层吞没了月光,周围一片漆黑,鬼的惨叫一起而发,方才这静静的荷塘边此刻竟如炼狱一般。  张季景也恐惧地想大叫,想滚在地上哭,他连站着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个尖叫声忽然停止了,过不多时接连又有几个声音消失了。天地间仿佛安静了一些。更大恐惧猛得撞上张季景的心头,他再也顾不得许多,闭上眼,往左一扭就奋力跑了出去。  奔出几步,似乎并没有撞上那惨白的脸,脚也没有踩在血洼里的感觉。张季景睁开眼一看,那惨白的脸就在眼前,他只要在跑上半步就要撞到那不停淌着血的嘴上;顿时惊骇已极,赶紧闭上眼往右又一扭,狂奔出去。陡然他觉得后背针扎般的巨痛,但也不敢去查看,双眼牢牢闭着,慌不择路地只管跑。  
  第二章 灵枢老祖      不知奔跑了多久,他已经感到有些累了。此时群鬼的尖叫早已不可听闻,后背上的巨痛也已渐渐消失。他想睁开眼,但又不敢,又跑了很久,居然听到了隐约的鸡鸣犬吠之声。  张季景犹豫了一下,又跑了几步才停了下来。他鼓了几次了勇气,终于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天色已蒙蒙亮了,远处田地里有几个黑点在模糊的晃动,想来是辛劳的农夫早起劳作。他看了下周围,自己是站在一片荒地里,丛生的野草都已不复夏日的青翠,枯黄的叶子在微微的晨风中瑟瑟作响,右前方几百步远是个很大的乱坟岗。惨白的脸没有再出现,他不禁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  三十余年前,一场席卷千里的大饥荒令此地民众揭竿而起,但叛乱很快被镇压了下来。但后来小规模的叛乱仍时有发生,官府对此极为恼怒,四处调集军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屠杀,凡和叛乱可能有关的人都被直接砍头,族诛的政策让有些地区的百姓甚至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消失。血腥镇压之后,接下来是温和的安抚,皇帝从京城发出旨意,一方面将叛乱定义为饥民暴动,一方面对此地进行了赈济和减免赋税的政策,而地方官员似乎是受到了某种秘密的授意,默认了活下来的人对死难者田地和财产的占有。安抚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三十多年过去了,人口逐渐又增加起来,村庄和城镇都恢复了生气,欢笑和幸福的感觉又回到了这里。而叛乱者们偶尔在百姓们农闲时节的谈天中出现时,他们被称为:暴徒。  当年累累的尸骨都被东一堆西一堆草草的掩埋,形成了许多乱坟岗,此地不论往哪个方向,走上五七里路必定能见到一个。没有人祭奠他们,只有岗坡上的青草,年年绿了又黄。  这些事他曾听父亲和太玄公分别说起过。父亲说起的时候,似是极为愤慨,有次曾在桌子上猛击一掌,厉声大骂“食尸之蛆!”太玄公谈及此事时,则告诉他不要往乱坟岗附近去,因为那里厉鬼很多。  危险似已过去,张季景此刻只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勉强走到最近的一株柳树旁,蜷缩在树底下,竟然沉沉睡去。        
  他做了许多梦,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拿着一本已被翻得发黑的古书在那里喃喃地念,心里却在想着前日和小伙伴在街边游玩的情景;一会儿又梦到自己拿着一个窝头在院子里吃,家里那只早夭的小狗叫作阿随的,在脚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见有渣子掉下来就慌忙去地上找;一会儿梦到自己走出家门,几个小伙伴正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玩的正愉快,和自己最要好的小生看到他立刻高兴地摆了摆手要他过去,自己却神色黯然地说:我爹要我买一碗醋,马上就回去读书”。  这时旁边有一个稚嫩的童音说:“你去。”另一个童音说:“还是你去。”前一个说:“我不去,你去。”恍惚中张季景茫然睁开了眼睛,只见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站在他面前,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对襟外衣,一个红色,一个白色,嘻嘻哈哈你推我让的正在争论着什么事,见他醒来,一齐欢呼:“他自己醒了!”  张季景看着他们,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穿红衣的童子走了上来,本来笑嘻嘻的脸变的极不愉快,蛮横地指着他,正要说些什么,白衣的童子忽然面现惊恐,大声叫道:“快回来!他怎么会自己醒了?恐怕不保险。”红衣童子转过头去,笑嘻嘻地说:“不妨。”再转回来,笑容顿敛,满脸不耐烦的指着张季景的鼻子,骄横的说:“喂,你,老祖叫你过去。”一边说,一边往左后方晃了一下头以示意。  张季景茫然地往他后面一看,只见十几步外一个中年人道衣如雪,衣袂飘飞,身影潇洒,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时天色已然黄昏。张季景自成鬼以来,从来没有觉得瞌睡过,更不曾睡着,不想今日竟然昏睡了一天。  时节已是深秋,茫茫的荒野中一点灯光也没有,只有猎猎的风漫天漫地的刮着,荒草长的颇深,被秋风掀起一个个起伏的波浪,向远处蔓延开去。  
  张季景从地上爬起来,刮到身上的风力陡然大了起来,衣服被吹的鼓了起来,寒意彻骨。他用手拢住在风中飘荡的长发,看了看那两个童子,又看看那中年人,心中一片惘然。  红衣童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动静,不禁勃然大怒,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上衣下摆,可能本来是想抓住他胸口部位的衣襟的,无奈身形短小,只能勉强抓住下摆。童子不禁更为生气,奋力抓紧张季景的衣服左右晃动,一边大声呵斥:“不是叫你过去的么!?”他力气也实在太小,虽然使出了全身力,也没能让张季景按照他的意愿左右摇摆。张季景见他愤怒的小脸通红,心里虽觉得这个小娃娃不懂事但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抬步向那中年人走去,不想一下子将那童子带倒在地上。  红衣童子顿时大哭大闹,在底上翻滚不休,似乎有无穷的怒意要发泄,不多时已将地上的野草滚平了一片。张季景慌了神,走上前去想扶他起来,童子却滚到一边去了。他转过头去看看那中年男子,却见他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并不说话,也不上来安慰。  过不多时,红衣童子的哭闹声渐渐小了下来,又过片刻他忽然翻身站起,默默的在自己身上拍土,那白衣童子走上来替他拍身后的土,不多时两人拍土完毕,竟然拉起手唱着歌儿一蹦一跳的向中年男人走去。张季景诧异的看着那红衣童子,只见他唱的很是开心,一根朝天辫儿左晃右晃,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十分乖巧可爱。  两人走过张季景旁边,白衣童子忽然瞥见张季景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神色顿时惊惶起来,顾不得再唱,拉着红衣童子一溜烟跑到中年人旁后,这才安下心来。  张季景看得莫名其妙,心里甚是奇怪,想了一下也没能明白,于是走到中年人面前,嗫嚅着说:“刚才得罪了您家的小童,我实在不是故意的,还请您谅解……”中年人微微一笑,走上一步来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天黑风急,少年人你怎么在这荒野之地逗留?”他声音柔和低缓,入耳甚是舒服。  
  长生帮的鬼对张季景虽然十分友好,但大家向来都是一起游荡,从不会有一个去问另一个怎么深更半夜的还在大街上晃荡,难道不怕老婆生气么之类的话,是以张季景自死后还从未蒙受过来自他人的关切,此时心里顿生亲切之感。  张季景结结巴巴着说:“嗯,我自己跑出来,不想在这里睡着了。”  他心里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告诉这中年人自己是鬼,不是人。却听那白衣小童在中年人背后大声嘲弄:“哈!明明是鬼,叫你少年人也就不声不响接受了,可笑啊可笑!”他的童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说的话却让张季景颇为惭愧,他低下头红着脸说:“是的,我已经死了,不再是人了。刚才是怕说出来吓到您。”  中年人仰天长笑:“哈哈哈,吓到我,好好好。”  张季景听他连声称好,深感莫名其妙,抬起头看着他,只见这中年人负手而立,袍带飘飞,潇洒已极,仿佛神仙中人。  那中年人止住笑,语气非常温和的问他:“少年过世多久了?”  张季景想了想,说:“有半年了吧。”  中年人微微一笑,说:“半年?那还可以还阳的。”  张季景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他惊疑又欢喜的盯着他中年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扑通跪倒在地上,哽咽了一会儿才哭着说出来:“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中年人笑而不语,右手把他拉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我尚有俗务未了,你可先在此地等我,旬月为期,到时我再来为你作法。”
  张季景自成鬼以来未尝有一天不想重作人身,为此他曾问过长生帮的鬼众好几次,但那帮鬼都认为当人烦恼太多,作鬼才是最为愉快的事,再深入问,即使是太玄公也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还阳的办法,含含混混地搪塞了过去。此刻听到眼前之人就就可以帮助自己,他仿佛溺死那日在水中曾奋力去抓住一片糟木头一般,再也不肯放松,急切的说:“我愿意和神仙一起去。”  中年人只是不肯。张季景再三恳求,他似乎是被张季景缠地没办法,长叹一声,说:“好,那就暂时委屈你随我作个贴身童子,待俗务一了我就让你重回人身。”  张季景惊喜已极,正要磕头感谢,中年人在他肩头一拍,说:“走,我们先到前边张家庄。”说说毕迎着狂风向乱坟岗的方向走去,他脑后的长发和道衣的长襟在风中飘散,宛若凌风而行。张季景连忙跟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两个童子,回头一看,只见两个小童正默默地跟在后面。  目光对视中,他觉得两个童子的眼神甚是奇怪,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张季景此刻心情之好无以复加,他激动的只想找些话来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话题,于是快走几步,紧跟在中年人身后,强压着心里的兴奋的说:“还没请教神仙的法号呢。”  中年人轻笑一声,用温和的声音说:“我有个贱号叫做灵枢道人的。”  
  第三章芜瞳      四人虽然逆风而行,速度并不见缓,不多时距离乱坟岗已只有两三百步远,一个三岔路口在黑暗中隐隐出现在前面,路边一个小小的黑影,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张季景想起太玄公关于厉鬼的话,心中暗自害怕起来,但灵枢道长只是大步而行,并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过不多时,距离乱坟岗已只有百余步远了,三岔路变得清晰起来,左右两边绵延甚远,不知通向什么地方,另一边直直的通往乱坟岗。路边的黑影原来是个低矮的石碑。四人走到碑边,只见石面似被风吹雨打侵蚀的破旧不堪,上面是横平竖直十分端正的三个字:张家庄,张字上面有一只眼睛,一个大大的眼珠正在骨碌碌的乱转。  
  张季景和长生帮的鬼在一起时,也曾见过类似的把戏。那次他们准备去财主家偷东西,太玄公叫张季景和他一起去探察情况,到了财主家,张季景有在胡医师家的前车之鉴,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太玄公动作则十分敏捷,他轻声轻脚走到厨房边,把头浅浅地伸到了墙壁里去。张季景按照安排警惕得观望着左右,提防有狗发现他们,忽听厨房内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女声撕心裂肺的喊道:“墙上有一只眼!”  太玄公翻身就回,抓着张季景健步如飞,以神鬼莫测之速逃出了财主家的大院,和群鬼在身后此起彼伏的狗的狂吠声中亡命的飞奔到数里之外才停下了脚步。回望人喧狗叫乱作一团的财主家,群鬼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太玄公一边用力地拍打着张季景的肩膀,一边大笑不止,别的鬼有的笑得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有的跪在那里捶打着地面。  那是张季景死后最为开心的一次,那一刻他的确忘记了死的痛苦。  回想起此事,他不由得再次为长生帮的鬼众担心起来,他看了看灵枢道人,暗想将来无论如何也要请神仙也帮帮他们。      
  似乎是看见了他们,大眼睛眨巴了一下,随即乱坟岗上空一颗巨大的光球带着啸声飞到空中,砰的一声炸成一个巨大的圆,千万个闪亮的光点带着缤纷的色彩照亮了黑暗的天际,紧接着又有无数的烟火升起,五彩缤纷的光环和花朵绽放在天空中,夜色为之一亮。  乱坟岗中逐次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亮光中隐约能看见许多身影在晃动。乐声响起,其中有号有鼓,有唢呐有笛子,凑成了一段欢快的曲子,虽不十分动听,但也颇为悦耳。路两边一人多高的空中由近及远依次亮起两团斗大的火光,一直从三岔口延伸到乱坟岗。  随着火光一群鬼逐渐出现在前方路上,最前面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者,头发和胡须黑白间杂,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袍,袍上不知是绣是染的一些纹理在光下隐隐发亮,头上戴着一顶和那年刘财主在大儿子成婚时所戴的非常相似的平顶帽子。老者微微前倾上身,满脸是笑地站在那里,身后几个穿着也都十分干净整齐的大小鬼等也都是满脸堆笑。再往后队伍略有些乱,中间是六七个乐手你吹我打正演奏的起劲,两边挤满了鬼,一个个拼命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张季景在每年镇上闹花灯和春天里请人到本村唱戏时也见过类似的场面,只不过当时站在人群里踮着脚眺望的是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刻般站在殷切期盼的人群对面的体验。他略有些紧张,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转头看灵枢道人时,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早有预料。  
  这时背后那白衣童子的又惊又疑的声音传来:“这么多鬼?莫非竟然意图不利于吾等?”  张季景见他小小年纪,讲话却这么文绉绉的,内容更是荒谬不堪,不禁心中暗笑,只听那红衣童子说:“前几日在杨家庄鬼不是更多?这里你又不是没来过。见到什么你都是疑神疑鬼的。”白衣童子似乎被他说服了,但仍然半信半疑的说:“岂不闻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如我们绕道而行。”那红衣童子却不再答话。  谈话间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一伙鬼早已吹吹打打的迎上前来,当头的老者到离他们只剩十余步远时连忙跪倒在地,后面的鬼也都哗啦啦跟着跪下。张季景自知他们跪的不是自己,但左顾右盼无处可躲,只得闪在灵枢身后。灵枢坦然前行,走到老者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又向后面的鬼众抬手示意,众鬼乱哄哄的起了身。  张季景看得心中又惊又喜。灵枢说能让他还阳时他就十分庆幸自己如此好运,居然遇到了神仙,此刻眼见张家庄的鬼对灵枢如此尊敬,心里对他更是崇敬有加。他兴奋的搓了搓手,只恨不能立刻和他人分享自己的激动,耳中却听到红衣童子清脆的声音冷冷的说:“又是这一套,低三下四,见人就跪。”
  这两个童子长得不太相似,白衣童子脸型十分秀气,红衣童子的脸则胖嘟嘟的,上面还有两个小小的涡,一笑就会显出来,很是可爱。刚才在野外若不是见过他的哭闹功夫,张季景倒想捏捏他的小胖脸。此刻他忽然用这超出年龄的冰冷口气说话,实在令张季景错愕不已。  这时灵枢已经在群鬼簇拥下向张家庄走去,张季景正想跟上,已有一男一女两个鬼快步上来招呼他们了。女的头上顶着个古怪的发鬏,头发从后面都梳到头顶,高高的盘在上面,眼睛处黑黑的,不知是描画的还是天生如此,男的则面庞浮肿,双目无神。二鬼直接越过张季景,笑嘻嘻地对红白童子说:“两位仙童,请随我们来吧。”张季景十分尴尬,想偷偷溜到鬼群中去,又觉得不合适,正无奈间红衣童子拉住他的衣襟说:“我们一起走。”  迎客的二鬼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赶紧转过身来走在张季景前面,一边引路,一边巴结着说些仙童初降,蓬筚生辉之类的话,张季景不知如何对答,又不好说穿,默不作声的只管跟着他们在乱哄哄的鬼群中往前走,不多时便已到了庄中。  
  庄内民居极乱,面朝各个方向的都有,有的两座房子间无端的夹着一片空地,有的甚至一座房子的墙角伸到另一座房子中去,不知是何道理。  村子中间有一个大院,墙面以上透出些明亮的光来。院门约有三人多高,全由石料砌成,修建的非常气派,张季景跟着二鬼走进去,眼前顿时一亮,这院子比镇上的刘财主家的前院还要大上不少,四周的墙壁上几步远就有一团火光熊熊燃烧,把院子照的如同白昼。  一群鬼三三两两地站在墙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院中安放着两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酒菜,迎客的老者和几个鬼陪着灵枢道长坐在西边一张上,老者正倾着身说些什么,灵枢坐的十分端正,一袭白衣,微微而笑,似乎与周围的一切喧闹都没有关系。  二鬼将张季景和两个童子领到另一张桌边,说了几句酒菜薄陋,请仙童慢用之类的话便含笑告退,转身走到周围的鬼群中。  在荷塘边那一番惊险的经历前,张季景死后还没从觉得困过,也从没觉得饿过,但今天他不但刚刚睡了一整天,此刻面对着桌上满满的鸡鸭鱼肉,他也觉得腹中颇为饥饿。似乎有什么变化在发生着,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张季景看了看灵枢,只见他仍然微笑而坐,偶然也吃些桌上的东西,再看看两个童子,他们已从椅子上溜了下去,心无旁顾的蹲在地上拣些小树枝之类的东西,咿咿呀呀的小声唱着童谣,玩的十分开心。他犹豫了一会儿,但桌上的菜肴令他的饥饿感更加强烈,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夹些肉和菜来吃。
  菜肴的味道相当的好,只是味道有些浓,看得出做菜的人是希望他们吃得满意。张季景吃了一会儿,腹中的饥饿被压了下去,不再只拣面前的菜来吃,他看了看桌上,一盆炖鸡弥漫着香气放在另一边上,一只肥硕的鸡腿翘出汤外,油亮亮地十分诱人。  他想夹来吃,但桌子很大势必要站起来才能夹到,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想先看看周围有没有谁在看着自己,前面和左面的鬼或者在交谈,或者面带微笑看着灵枢道长,并没有谁来注意他;他往右看时,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那小姑娘眉目如画,肤色甚白,长发松散的扎成两束,额上覆着长长的刘海,衣裙颜色暗淡,略显破旧,似乎是由同一件大人衣服改做而成,但穿在她身上却仿佛胜过了鲜花编织的衣物。  张季景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红衣童子拣树枝时后背撞到他腿上才让他惊醒过来,顿觉时他脸红如布,低下头去,十分难为情。过了许久张季景再抬起头偷偷向小姑娘的方向看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张季景心里非常失落,眼前的菜肴也无心再吃半口。他东张西望,暗暗盼望再看找到那个小姑娘,但找遍了整个院落也没有她的身影。    这时左面一阵响动,灵枢道长和陪坐的鬼都已站起身来。灵枢微笑着向那老者说:“那么我们现在就去看一下法坛,我这个小童,”他右手一指张季景,“麻烦贵庄安排一间屋子让他休息一下。”  老者一边连声说刚才已经给四位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了,一边抬手请灵枢先行。灵枢却转身走到张季景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温和地说:“我现下要带两个小童去看看法坛,后半夜还要做法,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再吃些东西。”  张季景很想跟着去看看热闹,但又说不出口,只好点头答应。灵枢向他一笑,走到两个小童身边蹲下去,用极柔和的语气说:“两位仙童,我们走吧。”二童玩的正开心,被他打断似乎很不愉快,但还是嘟着嘴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灵枢和众鬼走后,带张季景进来的那个女鬼走到院门口,高声的喊:“芜瞳,芜瞳!你来带这位仙童去休息。”随着她的叫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快步跑了进来,正是那眉目如画的小姑娘。
  第四章 鸡汤      张季景忽然觉得无比欣喜,失落的心里也充满了欢乐。芜瞳跑到他面前停下来,微微的喘着气。她面上的皮肤在光下白皙的仿佛透明一般,上面弥漫着一层绯红的薄晕,两个眸子黑如点漆,扬起脸的时候,就有两点亮亮的火映在里面,仿佛盛夏时夜空的繁星。  张季景楞楞地看着她扬起脸,盈盈一笑,看着自己的眼睛说:“仙童,我带你去休息吧。”        
  张季景只是看着她,直到发现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陡然醒过来,尴尬的说:“哦……我不是仙童,啊好的好的,去休息。”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呼啸着在村子里的房屋间和上空穿来穿去,几株小树在风中摇摇晃晃,干枯的树枝不时相互撞击,发出些唰唰的声音。夜空阴沉沉的,一颗星也没有。远处一只猫头鹰嘎嘎的怪笑起来,随着风声传出很远。  芜瞳一边带着他走,一边东指西指地介绍说这是张大爷家,那是李婶婶家什么的,张季景也无心细听,只是回想着方才的情景,暗自尴尬不已。大约走了几十步远,芜瞳往左一转,带着他走进了一条很窄的胡同。  
  胡同曲曲折折,远处的房子中透出的灯火似乎都在高处,张季景走了几步才发现地势的确是在慢慢增高,他们又走了一会儿,芜瞳在一座门前有株大树的院落前停了下来,转过身高兴的说:“到了!不过要麻烦仙童你和我一起把门推开。”  她的眸子上蒙着一层润泽的光,在黑暗中隐隐可见。张季景应了一声就走上前去,触手处是一扇厚重的木门,芜瞳也走上来一起使力,门带着沉重的吱嘎声缓缓的开了。芜瞳发出一阵铃铛般清脆的笑声,一边引着张季景走进去,一边说:“这扇门,真的是很重,我从来就没有能自己推开过。”张季景不知该答些什么好,只好含混的说:“是啊,真的挺重的。”  这扇门开在侧面,他们进去后往右拐了一下才看见院子里的情景,暗淡的灯光从正屋的帘子中透出来,照着院子里几株高大的树和一条青砖铺就的甬道。甬道上散落着些杨树叶子,踩上去簌簌作响。屋子里陈设十分简单,正对门是一张褐色的方桌,旁边两张略有些脱漆的圈椅色作紫红,和桌子并不配套。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纸面剥落的中堂,画面已经残损的看不清楚,两边的对联相对完好些,上面的字飘逸参差,颀长秀美。  芜瞳把张季景让进屋子说要再出去一下就转身走了,张季景百无聊赖中端详了好大会儿那副对联,最终只勉强想起父亲曾给他看过一本家传的书,上面的字笔画弯弯曲曲,似乎就是如此,只是父亲当时还告诉他这种字至今已经失传了,连京中的大儒也不认得。张季景叹了口气,只得把视线移开。屋子里别无他物,门右边的窗下摆着一张长凳,上面放着些杂物,左边有个隔间,一张雪白的布帘遮着门洞,想必是主人睡觉的地方。  他枯坐在那盏昏暗的油灯旁,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忽然觉得一切如在梦中。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自己的小伙伴们,想起了小牛和太玄公。在此之前,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略有些聪颖,但似乎并无太出众之处。他的一切和别的孩子并无不同,吃饭,睡觉,在父亲或者私塾教师的责骂下读书,为了一件新衣服欣喜不已。但从半年前那个夏日起一切都变的很奇怪。和长生帮的鬼众一起游玩已经不可思议,荷塘边的仓皇而逃更是他生前所不能想象的。
  刚死那一两个月里,有时他会想这一切或许只是个梦,自己某个时刻就会醒过来,极不情愿的的穿衣起床,诵上几页书后再去吃上一碗薄薄的粥。  但他始终没有醒来。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发生的事情和遇到的人物都如此鲜明,张季景年龄虽小,却也能分辨出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幸好遇到了神仙,他暗自想。他没有一天不想回到人间,回到那熟悉的家里,哪怕天天被父亲责骂也不在乎。按照灵枢的说法,三个月后就能为他作法,到时自己就能回家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开始考虑到时见了父亲该如何解释这一切。说自己被强人劫持了?不行。说自己在河水中昏了过去,在下游被人救了起来?似乎不错。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尸体在哪。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帘轻轻的一响,芜瞳右手端着一个很大的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四碗菜,其中一个就是他刚才想吃又不好意思夹的炖鸡。托盘颇重,芜瞳面色红红的,沁出了一层薄汗。张季景啊的一声连忙站起来,接过托盘放在桌子上。  芜瞳从托盘边上拿出一双筷子摆在那炖鸡的碗边,笑嘻嘻的看着张季景说:“赶快吃吧,现在没有旁人看着你啦。”张季景脸色一红。他刚才在那个大院里实在没吃什么东西,来的路上饥饿感又涌了上来,腹中空的发热,心里颇有几分想念那一桌菜,此刻看见芜瞳端着菜进来,实在是喜出望外。  张季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较小的鸡身放进嘴里,汤面上的油层裂开,热气腾腾而上,原来这碗菜尚热。鸡肉鲜美的滋味瞬间充满了口中,整个人似乎一个空口袋被填满一般,舒坦无比。他顾不得细嚼,咬了几口将鸡骨吐出,又连夹几块塞在口中,一时间只觉得天下乐事莫过于此。  吃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合适,张季景抬起头看看芜瞳,只见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圈椅上,晏晏而笑,看着自己的吃相并不说话。张季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筷子递给她,说:“你也来吃。”芜瞳摆了摆手说:“这是招待贵客时才肯做的菜,我不能吃的。”张季景说:“我不是贵客,也不是仙童。来,我给你夹一块。”他在鸡腿上挑了一块最为丰润油亮的夹下来伸长了手臂送到芜瞳面前。芜瞳只是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吃。  
  推让了很久,芜瞳脸上闪过一抹绯红色,害羞道:“我若吃了,你不能告诉赵大爷。”张季景愕然,“赵大爷?”芜瞳说:“就是那个去村口迎接你们的老人啊,后来还陪着灵枢老祖坐在一起的那个。”张季景无心去计较那个老者姓赵还是姓王,一口答应下来:“好,我谁也不告诉。”    芜瞳弯下腰用雪白的牙齿咬住那块鸡腿肉,轻轻嚼了几口咽了下去,十分高兴地说:“嗯,真好吃。”张季景见她吃地高兴,自己也是满心欢喜,在鸡腿上又夹下一大片来送过去,芜瞳这次不再推辞,轻轻咬住吃了下去。张季景自己也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几口,只觉滋味比方才还要鲜美许多。    又吃了一会儿,芜瞳走到隔间内拿出一个小小的白勺,舀了一勺鸡汤,轻轻的吹了两口喂张季景喝了,自己也喝了一勺。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充满了欢喜。    张季景说:“我听他们叫你梧桐是吗?”芜瞳一笑:“是啊,不过不是梧桐树的梧桐,是荒芜的芜,瞳人的瞳。你呢?”张季景搔了搔头,说:“我的名字没有这么好听,我叫张季景,四季的季,风景的景。父亲给我取的。”  芜瞳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的名字不是家人取的。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成了孤儿。”    张季景惊讶地啊了一声。他幼年失母,虽然由父亲抚养长大,但失亲之痛铭心刻骨。听到这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小女孩身世竟然如此凄凉,不由得深深为她感到难过。他想出言安慰,却听芜瞳继续说道:“我们那里的小孩子很多都是孤儿,父母都在和野兽与怪物的战争中被杀死了。我六七岁的时候,一大群长的象牛的怪物忽然从海上乘船过来,占住了落霞岛,还不断的攻打我们的村子。村里的大人在战死前让我们从地道里逃到了野外的树林里,我跑的很慢,落在后面,眼看着别的小孩子越跑越远,急得哭了起来,却也没有办法。”    她抬起头看看门外,叹了口气继续说:“跑着跑着我忽然右腿一麻就倒在了地上,原来是被一只食人花蛰了一下,还好这一下跌出去很远,食人花晃了几下枝叶也没够着我。我在树林里就那样躺着,听着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心里十分害怕,到了傍晚的时候,腿上的麻劲才慢慢过去,但是树林里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几只吸血蝙蝠发现了我,它们飞到旁边的树上,血红的眼睛凶恶的盯着我,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食人花,它们没有冲过来。    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吓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敢小声嘤嘤地哭。过了好大一会儿,一轮圆月缓缓的升了起来,洁白的月光照在树上,草上和食人花上。我哭的有些累了,很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但是又不敢。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一个黑影随着带微小的脚步声从远处跑了过来。”    “我十分恐惧,再也不敢哭了,把身体尽量缩小,希望不会被发现。吸血蝙蝠却都呼呼的飞起来扑了过去,只听那黑影低声念了句很短的咒语,一个小小的火圈飞了出来,越来越大,把蝙蝠都套在里面,蝙蝠们被烤得吱吱吱的叫了几声,就重重的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一动。火光中我看见那个黑影原来是个年轻的魔法师,又高又瘦,穿着一件金碧辉煌的袍子,一头乱发披散在肩上,面色惨白。”  
  “他也看见了我,微微一笑,疲惫不堪的的走了过来,沉重的靠着旁边的一棵树坐了下来。我刚想提醒他,食人花已经在他腿上狠狠的蛰了几下。我赶紧爬起来走过去想把他拖到一边。他却冲我摆了摆手照样坐着不动,只低低的说了几个字,食人花周围顿时燃起一堆烈火,照亮了树林,几只小虫子在草丛里簌簌地爬走了。过了很长时间火才熄灭,原来的地上只有一团灰烬。”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法术,惊奇地看着他,他却似知道我在想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笑着说:‘还有一个更好玩的给你看看。’说完他结结巴巴的念了几句咒语,本来似乎只有几句话,但他边念边想,不时停顿一下,有时又从头开始,好半天才念完。黄纸在他手里燃烧起来,然后缓缓的升到上空消失了,一团淡淡的青雾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很快就落在地上,蒙成一个圆圈把我们围在里面,我以为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原来听了他的话以为这个咒语会有很厉害的效果,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既不好看,也没有杀死几个蝙蝠或者食人花,跟方才两个差远了。他看着我的神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象有什么事很有趣似的。”    “笑了一会儿他又用咒语在地上生起一小堆久久不熄的火,从背后一个包裹里掏出两张面饼来,在火上烤热了一张递给我,我这时也觉得很饿,就不客气的拿来吃,他想了想,又掏出一瓶水来放在我面前,那瓶子绿盈盈的,十分好看。”    
  第五章初雪(上)    张季景听她说的离奇古怪,深觉不可思议,但看她神色黯然,又不象是在讲故事。他呆呆的看着芜瞳在灯光下摇摆不止的影子,听她继续用低低的声音说下去。     “他好象很饿的样子,又烤了张饼大口大口的咬着,也不怎么嚼就咽下肚去,不多时就将一张饼吃的干干净净。我见他饥饿,就把手里的饼递给他,他笑着挥挥手表示不要,靠在树上休息起来。”     “那饼薄薄的很大,我喝了些水,又吃了一会儿才吃完。他坐起身,问我还饿不饿,说他可以去打只兔子或者野鸡来吃。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吃这么多过呢,他就笑笑,也不说话。又停了一会儿,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树林里,还说他小时候也有一次自己出来打怪物也是深夜在树林里迷了路。我告诉他别人都叫我小妹,名字还没有,然后把事情讲给他听,他皱着眉听我说完,叹了口气,从袍子里摸出本厚厚的书,说要给我取个名字。”     “他翻开书,闭上眼用手指在上面点了一下,睁开眼看看,似乎不太满意,闭上眼又点了几次,终于面带喜色翻了一页,又点了七八次,他点了点头,十分高兴的转过头来问我觉得芜瞳这个名字怎么样,我也十分高兴,觉得这名字很是好听。”     “后来我又累又困,躺在草地上就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他的袍子,他则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本书就着火却又不看,好象在想些什么。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带着我穿过树林到了一个大湖边,告诉我沿着湖岸走,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大约半天就可以走到曲阳城,那里他昨天刚刚经过,很安全。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笑笑,说要去落霞岛上看看。”     “他走出去很远,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跑了回来。我本来就觉得他去落霞岛十分危险,这时以为他不去了,心里暗暗高兴,却见他从包裹里取出本书,翻开书皮,用手指在扉页上划了几下合上来给我,说这是起步的法术,我将来可以修炼一下。我翻开了,只见扉页上有三个弯弯曲曲的字,只是都不认得。喏,就象这副对联上的一样。”     芜瞳指了指中堂,张季景心里却更觉迷惘。     “我问他那三个字是不是他的名字,怎么都不认得,他得意的笑了笑,抬起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忽然又叹了口气,说他也不确定那三个字是不是应该这么写,只是他的名字不说也罢,因为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国王通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叫他不要去落霞岛,因为牛怪很厉害,全村的人都抵挡不住,他若去了,说不定连命也保不住。他朗声长笑,说再过几个月我见到通缉令才会知道天下没有谁能伤害的了他,因为他的伟大和天才空前绝后,天下无双。他说完又摸了摸头,好象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向我笑了笑,右臂一抬,几道电光在他身上乱窜,整个人就消失了。     “我按照他说的方向走,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不过还好很快走到一个小村子里。那里的人很和善,我就在那里住下了。只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那个魔法师的消息,更没有通缉令传达到这里,我想那个魔法师一定是死在落霞岛了。”     芜瞳说到后来,声音变的哽咽起来。张季景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是自己听了这件事也有些伤感,叹了口气,默默的听着窗外的风声发起呆来。   
  默然良久,芜瞳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抬起头看着张季景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你很烦吧?唉,我说给村里的人听,他们都不信。”张季景看她面色凄苦,仿佛马上又会哭起来一般,连忙安慰她:“怎么会,我很爱听,那位魔法师一定不会死,想必他把牛怪都杀了,成了大英雄。”     芜瞳摇摇头,停了片刻才说:“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过得几年,就是前几个月的时候,牛怪又打到收留我那个村子附近,我才知道他一定是死了。”她又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把筷子和碗略收拾一下说:“我把这些送回去,你先坐一会儿吧。”张季景站起来想和她同去,却听院子里落叶簌簌的响,脚步声越来越近,停了一会儿,一只小手掀开帘子,红衣童子和白衣童子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来。     张季景往他们身后看,却不见帘子再动,他略有些惊讶的站起来问:“神仙他没有回来吗?”两个童子并不答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眼神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片刻后红衣童子说:“老祖还在法坛他要我们来叫你过去。”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张季景在野地里见识过他的暴躁脾气和哭闹功夫,不敢磨蹭只得跟上,但心里又舍不得和芜瞳分开,他回过头来看看芜瞳,却见她嫣然一笑,端起托盘说:“正好,我把这些送回去也去法坛看一看,听说村子里的鬼都在那里看热闹呢。”     四人从那条小胡同出来,不时走到一条较为宽敞的路上,两个童子往右一转,张季景默然跟上,却听得身后芜瞳的声音说:“张……仙童,我要往这边去了,把碗送回去我就去法坛找你。”她的声音间杂在寒风的怒号中十分微弱,听起来仿佛不是很真实。张季景回过头来,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路口看着他,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和衣裙,好象要将她带走似的。     张季景心底忽然涌起一些莫名的热流和心酸的感觉。此前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未曾有过类似的感受。这一刻,站在寒风中,凝视着那小小的模糊的身影,他心里暗暗决定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绝不让风把她带走,绝不让她再孤零零的逃难,绝不让她再蒙受食人花和蝙蝠的威胁。两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强忍着激动说:“嗯,我在那里等你。”     他低下头,悄悄的用衣袖将脸上的泪水擦去,转过头来时,却看见那两个童子站在黑暗中,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见他转身,两个童子也转过身子继续向前走去。张季景回了几次头,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了。     又走了几步,红衣童子忽然头也不回的说:“你在生前可曾做过什么坏事么?”张季景楞了一下,随即明白是在问自己,他想了想,说:“做过。”     两个童子都惊讶的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出下文。张季景脸上发烫,嗫嚅了半天才结巴着说:“我有次去东邻家玩,看见床边有三文钱,就偷偷拿走了。”     二童似乎又是遗憾又是不屑的啊了一声,转过去就走,不再理他。     张季景紧走了一步,说:“当时镇上来了一个老头儿,他吹的糖人十分好看,我本来打算拿钱去买几个糖人的,但是在去买的路上,我想起父亲曾经给我讲过‘君子慎其独也’的意思,心里十分惭愧,就偷偷又把钱放了回去。虽然如此,为人而不能全其德,善其行,也是令人鄙夷的。”  
  第六章初雪(下)    白衣童子听他这样解释,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红衣童子却只是哦了一声,脚下并不停缓。张季景见二童如此举止,心想二童必定十分鄙视于他,当下暗自惭愧,却也不再说什么。     二童带着他越走越偏僻,渐渐的房屋变少,隔三五步远才有一间,只是都黑洞洞的,没有灯火,也没有什么声音,间或有棵干枯的树孤零零的立在路边,枝桠无声的伸向天空,走过时仿佛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整个世界凝成一片黑暗,黑暗中这三个童子沉默的走着。     张季景在这沉默中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要说话,却又害怕打破这沉默,他快走几步,跟紧了两个童子。     转过一道弯,前面隐隐有些灯光,走的近时,原来是一座高大的房子,独自屹立在一块平地上,房前两个巨大的火堆将周围照的一片亮堂,周围站着一群村鬼,乱七八糟的站成两堆,中间留着条路通向房门,见得他们三个前来,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张季景,有的眼神里还夹杂着几分嫉妒。张季景被看得十分莫名其妙,但略一思忖随即释然,这些鬼想必是得知了灵枢老祖准备作法让他还阳的事情,是以又羡又妒。他低下头,藏起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心里却不期然想起了芜瞳。     二童并不看这些鬼一眼,带着他直接进了房门。张季景抬起头,只见房间内空荡荡的,一应什物全都没有,墙上画满了壁画,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房间正中的地上摆了许多油灯,东一排西一片,摆放的极是错落有致,乍望过去,灿若星河一般。灵枢就站在油灯中间,袍宽袖缓,负手而立,正微笑着看着他。     张季景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灵枢老祖已经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本来作这个法要张家庄出一个鬼配合的,只是他忽然腹痛起来,其他的么,看了看都觉得不合适,只好麻烦你来一下。”     自灵枢告诉他可以为他还阳之后,张季景便对他十分仰慕,纵是此刻让他引刀自割他也会毫不迟疑的去做,似帮忙作法这种事更是极为情愿。当下他连连点头称好。灵枢微笑者点点头,十分满意的说:“法事我自会做,你只需穿上那身衣服,站在北面那个圈里即可。”说完用手指指身后,张季景向他背后一望,果然有几盏油灯摆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旁边地上整齐的放着几件衣服。他绕过油灯走过去,只见那堆衣物原来是一套黑色的里衣和一身薄薄的盔甲,头盔旁边还放着一柄短刀。他有些疑惑的看看灵枢,只见他含笑不语,微微的举起右手,两扇木门发出吱吱的声音缓缓的关上了。     两个小童站在门两边,面无表情的互相看着对方。   
  张季景解开搭纽,将那件穿的已经有些发臭的上衣脱下,一只手拎起那件黑色的里衣准备换上。身后的灵枢老祖忽然惊异的咦了一声,随后竟然急急的走到张季景身后,双手轻轻按住他肩膀,低下身在看些什么,张季景愕然的把头别过去想看看自己的背,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茫然的看看两个童子,只见他们已经不再对视,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仿佛对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听闻。     灵枢面色凝重的直起了身,定定的看着张季景,目光中又是诧异,又是惊惧。张季景心中一片茫然,他拼命的别着头,却怎么也看不见身上有什么让灵枢如此反常的东西。他又伸手去摸,触手一片光溜溜的,并无什么异常。正愕然间耳中忽听一个极其阴森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声音仿佛是灵枢的,又不大象。张季景依言抬头,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魂飞魄散,灵枢已经不在了,扶着自己双肩的是个腐烂的僵尸,脸上的皮肤有的干枯,有的已经掉落,露出里面发黑扭曲的肌肉,两只眼睛鼓胀胀的突出眶外,眼珠很小,带着厉光正盯着自己。张季景大叫一声,狠命的一甩肩膀,身子前纵,摆脱了这僵尸的魔掌,随后死命向房门跑去。两个童子站在门两边,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似是死在原地一般。但是张季景说什么也不敢过去,他穿过油灯向房子东面跑去,一边回头看那僵尸,只见它两只眼睛带着恨意盯着自己,一跳一跳得正自追来,喉咙间时而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它一跳之下距离甚远,只两三个纵身张季景便觉得脑后有一个粗重的呼吸紧紧的跟随着,那腐烂的气息似乎正吹拂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由腿直发软,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又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向前跑去。     那僵尸似乎十分惧怕油灯,无论张季景逃到哪里,他都不肯直接穿过地上的油灯来攻击他,而是宁肯跟着张季景绕圈。但几圈之后,僵尸逐渐焦躁起来,怒吼一声,一个纵身跳到油灯中原来灵枢站的位置上,起身再跃时双手成抓,竟似要直扑到张季景身上。     张季景正在狂奔之中,看到这个景象不由得双膝一软,再次滚翻在地上。他狠命的在地上爬了一下,手里触到一个物件,弯弯的,触手冰冷,原来是那柄短刀,他抓起刀大喝一声在地上转过身来,僵尸为他所吓,身形微滞,随即又恶狠狠的扑了过来。张季景利用这短暂的停滞爬了起来,这时再也顾不得许多,大步向房门冲去,经过两个童子时他紧张的毛发直竖,生怕他们猝起攻击,但他们只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当下张季景右手握刀,左手一把拉开了房门冲了出去。     门前的两堆火烧得正旺,群鬼仍是分成两堆站在门边,只是不再交头接耳,而是个个面目铁青,用冰冷的眼神牢牢盯着张季景,长长的指甲从手指里伸出来,在火光下发出阴暗肮脏的蓝光,似乎正准备择他而噬!     张季景大步急冲之下难以收住身形,踉跄着扑到一个村鬼怀中,只觉鬼躯又硬又冷,坚逾铁石。那鬼低沉的吼了一声,恶狠狠的举起双手便向他抓来。张季景在它身上重重一推,转身向回就跑。     所幸身后的群鬼并未立即将路封堵起来,他死命的跑到房门处,屋中的僵尸却正迎出门来,乍见到他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刻就吼叫着向他扑了过来。张季景将右手的刀在空中嗖的虚劈一下,翻身再回,却见群鬼仍然在原处等着他,中间的路已被挤得紧能容身。重重铁青色的鬼脸之后,芜瞳正从远处跑过来。     张季景楞了一下,身后陡然出现了一个缓慢粗重的呼吸声,他猛然回头,只见那僵尸正站在自己背后,一张扭曲破烂的脸上凝固着一层狰狞的笑容,几块腐烂的肌肉因为狞笑而脱落下来,几乎砸在自己脸上。张季景腹中一阵翻涌,随即这恶心又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他回过头去,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芜瞳越跑越近,她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还挂着笑意。张季景又急又怕,忽然肩头一重,僵尸的两只手已经按住了他。     张季景猛的一扭身摆脱了僵尸的双手,快步向鬼群奔去。群鬼面貌虽然狰狞,但见他冲过来却不知为何并不阻拦,张季景从无数利爪和手臂中冲了出来,心头略定。然而这时芜瞳已跑到近前,她微笑着看着张季景,似乎并未曾意识到周围的异样。张季景顾不得解释,几步跑到她身边,低低的说了声:“快跑!”左手握紧那把刀,右手一把拉起她的胳膊便奔了出去。     芜瞳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他如此惊惶,却也不多问,只是跟着张季景跑。两个小小的身影不多时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张季景此前已有一次仓皇逃命的经验,但此刻却派不上任何用场,他象只无头苍蝇般只管发力奔跑,前方的沟壑只要不是太大,他便一跃而过,除了右手抓着的这个柔弱的少女,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稍作停留。但不管他跑的怎样快,芜瞳总能紧紧的跟上,跑了许久仍是如此,张季景不禁有些惊讶。他偏过头去看了看芜瞳,正遇到她微笑的眼神。这眼神温暖而亲切。张季景恐惊恐不已的心里有道热流在缓缓的流淌,他先前只是个小镇长大的少年,生活不只平淡无奇,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没有,最大的失落无非是别的小伙伴有什么东西而他没有,对于得失全无知觉,此时独自在这陌生的鬼界流浪,经历的或者有趣,或者恐怖,或者觉得可亲的人物忽然变成僵尸厉鬼,种种事端都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他虽然并不知世事也原本如此,但情绪起起落落,难免有一些感慨和心酸,此刻他在这温暖目光的注视下,心里才第一次有了些安定的感觉。     他望望身后,一片漆黑,只有风声在天地间肆虐,并没有鬼追上来。他慢慢停下脚步,看了看芜瞳,声音略有些哽咽的把自己在那间大房子里所经历的一切讲了讲,芜瞳似乎有些惊讶,但也被他所讲的事情所震慑。两个人在风声中沉默了一会儿,芜瞳抓起张季景的手说:“逃出来便好,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他们这时已经跑了一个多时辰,张家庄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寒风在荒野中更为凛冽狂野,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村庄、树木、路、河流,全都消失在黑暗中。他们拉着手,漫无目的的向着前方走去。一会儿脚下略觉松软,仿佛是踩到了草,仔细分辨一下,原来是块长的不大好的麦田,一会儿脚下逐渐升上去又降下来,想必是走在了土坡上。     经过一大片荒地后,地势渐渐高了起来,风力也似乎变小,刚才那透彻心肺的寒意不再那么强烈。芜瞳走到一棵树边,一只手扶着树带着笑意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张季景低低的应了一声,走到风吹来的方向,想用自己那还不宽阔的肩膀为她挡住几许寒风。     芜瞳给他讲的那些事实在无法理解和想象,他从没听说过还有食人花之类的东西,也无法想象魔法师这样的人物。他信任芜瞳。在这么多变故之后,少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感慨,有了叹息,茫茫的天地间,他觉得唯有这个少女值得自己信赖、依托。只是这些事实在离奇,他无法立刻让自己心里毫无保留的同意是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物。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轻轻在落在脸上,随即融化成一小滴水,痒痒的附在颊上,隔不多时额头上又是一凉。他没有动,只站在那里,静静的守侯着芜瞳。芜瞳却忽然摸了摸脸颊,仿佛带着些惊喜的问:“下雨了?”     张季景微微一笑,说:“不是雨,是雪。今年还没下过呢。” 芜瞳欢喜的跳了起来:“雪啊!我只听别的人说过,还从来没有真的见到过呢!”张季景想起她说过自己来自别的地方,对此倒也不觉得奇怪,他拉起芜瞳的手,柔声说:“天色阴沉,雪恐怕会越下越大,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芜瞳喜气洋洋的嗯了一声,两人携起手,又向前方走去。     虽然是初雪,但沸沸扬扬下得并不小,不多时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两个小小的身影走过,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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