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穿别人的旧鞋自己穿了一双黄鞋很合的

梦见穿拖鞋什么意思?
梦见穿拖鞋什么意思?
梦见自己穿着一双黄拖鞋去朋友家,到朋友家时发现自己脚上穿上了朋友家的拖鞋,到回去时发现找不到自己的拖鞋什么意思
不区分大小写匿名
可能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东西
1、梦见拖鞋:男人梦见拖鞋,灾祸要临头。女人梦见拖鞋,会与丈夫分离。未婚男子梦见拖鞋,会取得研究成果,生活幸福。未婚女子梦见拖鞋,会嫁给一位品德高尚虔诚的教徒。2、梦见穿拖鞋:一切会顺心如意。3、梦见买拖鞋:不久要建新房。·梦见拖鞋破裂:预兆要搬家。·梦见丢失了拖鞋:会受敌人的骗,遭受损失。·梦见穿金拖鞋:会生病或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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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区分大小写匿名
梦多数都不真实!有时和现实有点类似但也是巧合,无论想啥或做啥都不要太刻意,否则是斩不断的乱麻,凡事看开些那才是大度,为人大度必成豁达高人。望采纳
哈哈哈。。。。完了
别买关子 啊,为人答疑解惑,光荣~好不!
上问问是回答问题的吧,你倒给我出个问题了~有点节操不?
多大点儿事,不就是个梦吗
那就请你说说啊 好不?
梦只是脑电波的一种回放方式。你真的把命运压在梦境中了吗
如果你的梦境这样清晰,一定是个白日梦
你是闲饥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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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百科领域专家eBook V5.18 - 图书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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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风过白榆
刘庆
二十年后的榆树镇已经面目全非了,当年镇中心的灯光球场现在变成了一条穿
镇的横街。
当初看着很大的广场变成一条街道后并没留下多大的空地,空着的地方做了城
西的停车场。镇子中心已经东移了,移到了早先的红旗饭店一带。红旗饭店的白面
卷饼、香肠拼盘和猪杂碎汤曾令榆树镇人心驰神往,驻足流涎,但当时除了一个胸
前挂满勋章的老太太,松树镇再没有谁敢经常光顾那里。每当他们透过饭店肮脏的
玻璃窗,看见那个麻脸矮胖的老太太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肉汤,他们的胃里总是不
自觉地痉挛,气盛的青年人甚至抱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战争没有他们的份,使他
们丧失了享受美味的机会。那些挂在旧黄布军衣上的勋章使喝杂碎汤成了一种身份
的象征,那时,他们根本想不到有一天孩子们――他们自己的孩子。会一边吃着巧
克力和叫威化的饼干,一边漫不经心地扔几张钱给游艺厅的老板,就在当年老太太
喝汤的座位前玩着电子游戏和赌博的弹子机。
时光把四十平方米的专营酱油盐醋和玉米面的解放粮店变成了六层楼的商厦,
镇子里新一代的年轻人纷纷在里面开设了宰人的精品屋,有时也偷偷地经营“滚包
服”[注],商店里每天都有热热闹闹的吵骂声。
过去的花子胡同和窑子街被打通了,两边铺面挤挤挨挨,雨天,白布、花布、
红布还有其他颜色的雨布沐浴在白亮的雨水中,雨水从而布上飞下两排瀑布一样的
雨帘。过去在花子胡同经常行走的三个小脑袋人只剩下一个了,比壮汉的拳头大不
太多的脑袋上爬满了皱纹,更生布裤子的裆部那儿却变小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三个人那个地方都患着小肠疝气,差不多和他们的脑袋一样大小。人们不知道活着
的这个叫大,还是叫二,或是叫三,总之就剩这么一个了,他的下巴竟也可笑地长
出了黄焦焦的稀疏的胡须,这新修的街叫中心市场,中心市场里每天都有铺面开张
的鞭炮声。
中心市场的牌子就立在离花子房二百米的地方。花子房曾是镇子里最肮脏的场
所。说它肮脏,倒不是那里有厕所或垃圾堆。相反,花子房前面的空地有一个很大
的花坛,种植着黄的托盘,紫的步登高,还有堆堆火一样的串红。花坛是镇公安局
修的,可不管怎么打扮,都改变不了榆树镇人视那里极为肮脏的看法。花子房在日
本人占领这个镇子之前就是窑子了,养着十几铺可卖的大炕。现在花坛仍在,没有
花了,竖起了一个二十米高的钢筋水泥雕塑,雕塑很粗糙,是一个人字形的架子,
这是榆树镇现在的镇标。
榆树镇重新设立标志是两年前的事,这个颇具时代气息的标志直至今日也没有
得到人们的认可。三十岁以上的人们都说:“这算什么呢?设计这个东西的人不和
小脑袋的大二三一样没有脑子吗?榆树镇还用重新竖立标志吗?榆树镇的标志不就
是白榆树吗?”
[注]指非法进口的外国旧服装。
他们说,榆树镇的象征是白榆树。
但是白榆树在这个正在向更新的时代迈进的镇子里已经消失了,现在竖立在镇
子里的是密密的蜻蜓翅膀和电视天线一样的脚手架。榆树镇正在变成一个大工地,
打夯机每天砸得山响,外地来的民工戴着旧安全帽,裸着的后背流着汗泥道道,他
们正在为新的榆树镇砌着一堵堵砖墙,一座座楼房。休息时,民工们团坐在一起,
操着怪里怪气的南方口音,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和当地消闲的老人交流。
渐渐地,这些外地人发现,榆树镇的老人们说话时总忘不了这样的话:那些白
榆树啊!他们叙述事件时对时间的指定也极有意思,比如他们会说,长榆树钱的时
候,榆树叶满街飞的时候,灯光球场起蛾子那年,剪裤腿脚的那年,他们甚至还说,
灯光球场开宣判大会的那年……
在他们梦幻般的叙述中,每一个时间都尘封着一段故事。
剪裤腿脚是那年春天的事,先后发生了两次。
第一次白榆树刚刚吐出米粒大的叶芽。那些天,镇子上忽然间就走着一个个留
着长鬓角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地一处,他们穿着难看死了的裤子。这种裤子紧紧地
兜着屁股,女孩子已经长成却还没有长开的紧绷绷的屁股蛋仿佛呼之欲出,最难以
忍受和让人想入非非的,还有前面微隆的部位和后面的那道沟。男孩子更像是在炫
耀那个地方的大小,很矮的立裆托着一嘟噜东西。相反,裤子一律留着二尺宽的裤
脚,盖在脚面子上,拖拖沓沓,呼呼搭搭扇起满街尘土。最先穿上这种裤子的是下
乡的知青和一部分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很快就波及到了附近的农村和学校。喇叭
裤的出现让榆树镇的正经人家十分恐慌和忧虑。于是,镇子里几所小学的小学生就
在治安部门的授意下,提着剪子和格尺,上街了。
这一天只要是裤脚超过二十公分的裤子大多被孩子们强行剪开了。这期间当然
也会发生许多不快和冲突,除了少数几起有人打坏孩子的鼻子然后逃走的事情,其
他的均在警察们的有力措施下解决了。镇小停课三天,喇叭裤的势头就过去了。
人们刚刚喘了一口气。另一种可怕的情形又出现了,那些被剪开的裤脚缝合时
只剩下十几公分,裤脚几乎箍住了脚脖,萝卜裤使年轻人产生了报复的快感,他们
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进行无声的抗议。
毫无疑问,榆树镇对这种状况同样不会手软,并予坚决取缔。这镇子的学生第
二次上街仍然提着剪刀,不同的是格尺变成了酒瓶子,只要裤脚塞不进瓶子,一律
剪开。两次剪裤脚的运动只隔了一个月,第二次上街时,街道两旁的白榆树已经结
下嫩黄色的榆钱了。
离开三十年之久的陆朝臣在一九七三年重新回到了榆树镇,距今天已是二十年
前的事。至于他是第一次剪裤脚时回”来的,还是第二次剪裤脚时回来的,已经没
有人记得清了,人们只记得他回来时脸色苍白,透着青色,浮肿着。他矮敦敦的,
背着干净的小行李卷,手里提着一个流行的尼龙网兜,里面放着塑料脸盆和香皂盒。
他的目光呆滞但很阴沉,蓝单帽一圈汗碱,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眶上。他穿着一身肥
肥大大的蓝制服。
榆树镇给陆朝臣的第一个印象是镇子变大了,人变多了,而白榆树却已稀少,
且被规矩在一个个草绳系成的护栏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专政”的字眼。白
榆树唤起了他的许多记忆,麻木了很久的乡情,还有愧对父老的种种酸涩情怀冲动
两颊,他抽搐着流下了两行浊泪。
陆朝臣迎着故里的太阳,全身还不寒而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离乡多年的人,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最先感觉的总是故乡的变化,
榆树镇街道两旁的墙上、树上,甚至厕所都贴着各种标语口号。这些标语和其他的
地方如出一辙,耳熟的语录歌热热闹闹地替换了早年的叫卖声,街头宣传车震颤着
喘息着放着废气碾过很窄的一条沥青路面,他听了很长时间,才从宣传口号中弄明
白了,这个镇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运动,打击的对象是奇装异眼。
万分熟捻和十分陌生的景象,很容易就使陆朝臣迷失了方向,他一时间找不到
早先熟悉的路径的一点标志,他就愣在了镇东头的路口。他的身后是镇郊菜社的菜
地,挥发着农农肥热烘烘的味道。再远处是很密的村落,弥漫着午炊的薄烟。他的
前面是换了人间的榆树镇。
就在这时,一群小学生迎面走了过来,站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孩子们的眼
睛先是扫过他的裤脚,然后才回到他的脸上。他们嘁嘁喳喳说着什么,最后他们推
举出一个女孩,并簇拥着她走上前来。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梳着两条大拇指粗的小辫,健康的黑红的脸蛋上长
着很浅的雀斑,媚气的一双眼睛狡黠地眯着,她故意板着脸,咬着嘴角。紧跟着她
的是一个头发发黄的女孩,干瘦的两条细腿,穿着肮脏的红碎花的布衫,凝着眉,
也故意咬着嘴角,其他几个男女学生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生动。他们压抑着快活的心
情,围住了懵懵懂懂的陆朝臣。
他们小声地催促前面的女孩。
“陶小米,说话呀!”
“陶小米,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肾
被叫做陶小米的小女孩咳了一声,两只手背到后面,她忽然大喊一声:“低头!”
脸盆一下子掉在地上,陆朝臣一哆嗦,本能地弯下腰,并习惯地摘下帽子,露
出颗葫芦一样的光头。
哄,孩子们带着恶作剧的满足跑散了,边跑边互相推搡着大笑,他们实在没想
到这次的效果会如此之好,出人意料。这天上午,他们唬过两个进城的农民和一个
老太太,他们愣一下就泼口大骂。
跑出十几米远,那个陶小米站住了,并且拉住了碎花衫子的女孩,低声说了两
句。碎花衫子的女孩扭捏了两下,陶小米推开她,独自向陆朝臣走去。
陆朝臣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四周是拉着电网的摇着衰草的高
墙。他孤立无助,绝望地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几声撕心裂肺的犬吠,使他在最后的
关头;放弃了越狱或自杀的念头。后来他回忆,当时模模糊糊地想到的就是榆树镇
人冷冷的目光和愤怒的声音。
眼前的胖老头满脸悲戚透着温怒。女孩略一犹豫,还是放开胆子问了一句:
“你不认识路吧?你去哪?我告诉你。”
陆朝臣苦涩地摇摇头,“花子胡同。”他说,“我要去花子胡同。”
“那地方早就不叫花子胡同了,现在叫专政路,”叫陶小米的女孩指指向左拐
去的一条土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头往左拐,再往西走,拐过弯能看见一
个花坛,一排白榆树,那前面就是专政路。”
陆朝臣接过女孩送上的脸盆,冷冷地点点头,向那条土路拐去。走出一段,发
现女孩仍跟着他。
女孩说:“你是外地人吗?”
“不是。”陆朝臣羞愧而恼怒地说,“我小时候就住这。”
“你离开很多年了吗?”
“三十年。”陆朝臣说,“我走了三十年。”
这天上午,专政路一幢快要倒塌的房子终于等回了它的旧主人。这处房子二十
多年没有倒的原因是它接待过一拨拨逃荒的人和外地的手艺人。他们由当地好心肠
的人指点,到这里落脚,有的住上两天,有的住上一年半载,住长一些的人进行过
简单的修缮,抹一遍土墙,或苫几把草。
陆朝臣回到专政路,很快便引起了波动。在专政路居住十年以上的住户没人不
知道陆朝臣,这个多少带有一点传奇色彩的人曾给花子胡同带来过莫大的荣耀,也
为后来的专政路抹了黑。然而陆朝臣一直生活在认识他的人的记忆中,活在年轻人
听到的描述中。这样一个人突然回到镇上,引起关注确在情理之中。
陆朝臣沉重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他大汗淋漓,一脸不自然
的笑容。从东往西,走过一千二百米的专政路。
陆朝臣热切的眼神像两个乒乓球弹来跳去,他渴望和人们交流,渴望人们问候
他。这时候,只要有人热情地看他一眼,他也会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口袋里
放好了准备散发的两盒纸烟,他设计了好几种敬烟的动作。只有一个疯子,在他东
张西望的时候,猛地就站在了他的身边。疯子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疯子目光痴呆,
眼眉可笑地拧着,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眼光却在路面上扫来扫去,专政路躲在门后
和站在院子里的人们都目睹了陆朝臣的尴尬。
酒疯子到底向陆朝臣打了招呼,他说:“你躲开那儿,老子让你躲开,你听见
没有?”疯子眼睛一瞬间掠过惊喜,说完他不顾一切地扑到陆朝臣的脚下,狗一样
地唤了起来。陆朝臣闪开身,天气闷热,他已汗流泱背。天不知何时阴了,专政路
被云影掠过。云越压越低。陆朝臣坚持着挺直身子,他听见了自己身上骨节被挤压
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个中年人终于按捺不住走了上来,他们眼睛看着陆朝臣,话却说给疯子:
“酒疯子,你要找屎吃吗?酒疯子,再胡闹砸碎你的酒壶,让大火烧死你。”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酒疯子跳了起来,没命地窜出去了,跑出老远。陆朝臣
忽然听见他大喊:“我选好井位喽――我选中井位喽……”。
毛骨悚然的叫声中,陆朝臣又挪开了艰难的脚步。他呼吸困难,如芒在背。刚
刚踏入榆树镇的遭际,他知道是孩子们在恶作剧,那么现在专政路看他的目光使他
悚然心惊,又觉无地自容。
隋朝臣开始修补他的房子。山墙倾斜了,房顶露了天,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
打洞,甚至把窝筑在炕沿底下。他一共打死了两窝老鼠,一铁锹撮出去七只肉乎乎
粉嘟嘟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连日阴雨绵绵,蟾蜍从门槛底下爬进屋子,蟾蜍的尿
味使老屋的臊气更加浓郁,窗台上长了点点的黑绿色霉斑。阴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
不便,但他仍然坚持在蛙声中顶着雨干活。
而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六天,在此期间,旧日的相识一个个雨后的蘑菇一样冒了
出来。当年的箍捅匠老指真的老了,那么刚强的一条莽汉如今拄着一根棍子,行走
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入伙。田画匠虽然死掉了,但他和那个外地拾荒女人却生下了三
个小脑袋人,起名就叫大二三。大二三每天嘻笑不止,光着屁股,流着涎水在街上
走。他们的奶奶田小脚还活着,穿着肮脏的黑袄,每天都小脚趔趄地在街口叫骂她
的三个不成材的孙子。还有白紫秀、吴云朋,他们原来是张记杂货店的小伙计,现
在是镇酒厂的厂长和会计。总之,专政路四十岁以上的人大多仍和陆朝臣相识,新
住户并没有几家。一户姓于的人家来自武汉,还有两户回族,男的平日总是戴一顶
白帽子,女的眼睛有点发蓝,看上去有点新疆人血统。给陆朝臣印象最深的还有年
近五十却仍朝气勃勃的罗云。陆朝臣离开榆树镇是在罗云走后的第五个年头。当年
崔家的团圆媳妇罗云毅然离家出走当了八路,在榆树镇曾经轰动一时。在这个春季
连绵的雨天,每次看见胸前挂满勋章的罗云走在街上,陆朝臣就全身发疟疾一样地
抖,心境十分狼狈。
在那个湿漉漉的雨季,专政路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接到了陆朝臣用小学生的田字
格写就的请柬,没有机心的大二三炫耀地啃着大个的白面饼,一边吃一边把一张张
请柬送到人们的手中。他们还含糊不清地大声嚷着:“吃,吃,要吃啦!”
他们说:“肉汤,都去喝肉汤啊!”
陆朝臣请客的日子定在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头天晚上,从陆家弥漫出来的
肉汤的香味就在专政路上游荡了。这天晚上,收到陆朝臣请帖的人家都拿着那张田
字格辗转反侧,他们的确遇到了难题。许多扇窗户被推开了,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
湿凉的夜露无声地落在陆朝臣从日杂商店租来的一摞摞蓝边的粗瓷碗上,也落在许
多人的心头。人们一边用心抵御着好闻的肉香,一边思考着婉言谢绝的办法。
一九七三年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专政路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干了一件极其相
似的事。凡接到请帖的人家,有孩子的打发孩子来了,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到了。
也有当家人亲自上门的,他们送来各种生活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他们的脸上都是
简单的笑容,他们对陆朝臣回到榆树镇纷纷表示欢迎,并热情地表达了谢意,“领
情了,领情了。”他们说,“何必这样破费呢。”把东西送到以后,好像是怕抵挡
不住肉汤的诱惑,他们都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没来赴宴,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借口,
理由最充分的是加班,人们对工作都表现了最大的热情。
这个上午,人们看见陆朝臣僵硬地笑着,他一副厨师打扮,手里拎着一把勺子,
就在热气腾腾的汤锅前面。他的风泪眼难看地眯缝着。后来他不再站在那,他坐下
来亲自陪客。来陆家喝肉汤的只有田家的孙子大二三,洒疯子,还有不知来历的两
个过路乞丐,拿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喝得咕嘟咕嘟响。酒疯子边喝边骂大二三,
起先三个小脑袋还傻着,等从酒疯子的表情窥出端倪,他们就像三只火烧了屁股的
猴于,一起跳起来,把碗里的汤劈头盖脸地向酒疯子泼来,酒疯子反而哈哈大笑。
然后,他为小脑袋和陆朝臣表演了不脱长裤就能脱掉裤衩的绝技。他把双腿弯曲,
手从裤腿伸进去,三掏两掏,沾着屎尿的裤衩就被他脱下来扔在了饭桌上。大二三
高兴得满地打滚。
夏天的夜晚,镇外的水田漫着一片片白水。沉郁的天空下,池埂上弥漫着茴茴
菜、婆婆丁,柳蒿芽,猪耳朵菜、荠莽菜、车前草等各种野菜混合的略带点苦味的
甜香气息,泥块在水里酥软,惊起一片又一片的蛙鸣,蛙鼓悠然绵长。
为了保证农业用电,榆树镇这晚一片漆黑,街上只有少数的几户人家闪烁着蜡
烛或油灯的光亮。陆朝臣点的是一盏瓦斯灯,火苗在噬噬的响声中格外雪亮刺目。
他的脚下满地烟蒂,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十几把刷帚,三四把铝勺,还有二十几只粗
瓷小碗,甚至还有两打竹筷和五六个汤匙,这是人们对他请客的回报。冷漠地看着
早没了热气的汤锅,陆朝臣的双颊更加肿胀了,他开始无休无止的牙疼。
他想他是错了,榆树镇再也不会接纳他了,将来他也是一个进不了祖坟的孤魂
野鬼。他又想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他这样讨好人们,可就连老指这种近乎要饭的人
都没有来,人们不屑喝他的肉汤,也许明天还会有人借此来批斗他吧,他好像看见
自己已经站在了专政路口,向所有的人低下一颗生了赘肉的脑袋。
这天榆树镇使刑满释放的陆朝臣又戴上了沉重的桎梏,丢掉了最后一点自尊。
在以后的日子里,榆树镇将为此付出代价。
第二天早晨,陆朝臣意外地发现他支在院子里的汤锅被人动过了。锅里的肉汤
已经见了底,夜里下过小雨,院子里布满新鲜的杂乱的大大小小的脚印。
罗小梅从记事开始,到现在的十三岁,有好几年的时间她是怀着对姑姑罗云的
敬慕度过的。她喜欢姑姑终年穿着的打了补丁的旧军装,喜欢她挂在胸前的一枚枚
勋章,喜欢她喝水的军用水壶,搪瓷缸子,旧毛巾,旧腰带,甚至她用来束胸的布
带。她模仿姑姑的一举一动,连她日益臃肿起来的步态也成了她效仿的对象。一天
天的耳濡目染,她甚至还形成了和姑姑一样的怪僻性格,喜怒无常,骄横、敏感和
焦虑暴躁。任性使她在小伙伴中很快树立了威信,在玩抓特务的游戏中她总是军官,
她和男孩子一起掷瓦片、玩弹子、弹玻璃球,拉着手玩“山连山,水连水”。她最
不喜欢的就是过家家,还讨厌女孩们玩口球时的咕唧咕唧的声音。小时候她真是野
极了,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摔跤,一连胜了四次。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是在她七岁的那年。一个闷热的中午,她偷偷地把妹妹
扔在粮库的院子里,和一群男孩子跑到从镇外流过的三通河游泳。一路上他们说说
笑笑,毫无顾忌,等到他们来到大河边,几个小男孩脱掉了裤头扑通扑通跳进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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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的当儿,几个男孩子却飞快地脱掉了裤子奔到水中去了。一瞥之间她看见了其
中的一个异于自己身上的物件,她的脸立即红到了耳根,她不自觉地转身跑上了来
路。身后水里的男孩子们恶作剧的哄笑声臊得她无地自容。他们大声哄她:“罗小
梅,哄啊!罗小梅,哄啊!”
跑出很远,她停下来,爬上一棵树,向游泳的地方t望。她看见他们正在河堤
上站成一排,他们在比赛着射程,一条条银亮的水线在阳光下抛洒着。她忽然心里
憋闷起来,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
从那以后她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了,她的性格变得内向寡言。这种变化还和
她日益沉重的负担有关,学校的功课不重,但这时她已经需要照顾两个妹妹了。二
妹的出生把罗小梅所能拥有的空闲时间全部占有了。出去玩,她也只能背着二妹,
领着大妹。背上的孩子每天趴在她的身上嗑她的小褂,这孩子的体质不好,动不动
就闹病,总是蹬着两条小腿哭闹,使她厌烦透顶。终于有一天,她耐不住街上的小
伙伴们采榆钱的诱惑,把孩子放在院子的煤筐里叫大妹看着,自己跑到街上去了。
这一年,满街的白榆树都结满了榆钱,杏黄又透着嫩绿的榆钱让孩子们流口水。
他们爬树、跳高。有的干脆用一根木棍绑上镰刀,专挑枝细榆钱又多的枝杈割,割
下来就橹下大把的榆钱送进嘴里,嚼出很清香的绿汁。白榆树的榆钱有些苦,但这
并不妨碍孩子们把这当成美好的零食――这总比吃到一块叫缸炉的硬点心容易很多。
他们大声呼应着。一会儿这个喊:“到这来呀!”他们就一起跑到这棵树下。刚跑
过来,那里又喊:“到这来呀!”他们就又一起跑到那棵树下面去。到底有一个孩
子被砍下来的树枝扎破了脑袋,流了血,大家一齐散了。罗小梅拿着一枝榆钱往回
走,这时她才发现大妹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这下她吓坏了,她想起自己已经跑出来
很长时间了,二妹还扔在院子的煤筐里。
等她跑进家门,祸已经闯定了。母亲徐立群一边露着胸脯奶着孩子,一边拿着
一把鸡毛掸子在等她。她的脸色变了,第一个念头是逃走,还没有转身,只听见母
亲徐立群尖叫一声。她一愣,这工夫,母亲已经冲过来抓住了她的头发。徐立群方
才的一声尖叫是因为乳房被奶着的女孩咬了一口,这孩子刚刚长出四颗牙齿,就在
母亲的奶头上留下了两排血印。抓过罗小梅,徐立群犹豫了一下,她看见可怜的丫
头脸吓白了,鼻尖冒出了汗珠。
“叫你看孩子,你死哪去了?”徐立群声音仍然尖利,她把腋下夹着的孩子送
到大女儿的眼皮底下,那孩子的左腮破了一块,仍在流血。“叫你看孩子,你让公
鸡啄了她!叫你看,你让公鸡啄了她!”
罗小梅知道这顿打是捱不过去了,她求救地向正屋的门口看,那里站着她的姑
姑罗云。而她的姑姑却冷笑着,并没有拦阻的意思,抱着膀,样子像是在看戏。
徐立群也在看罗云的变化。一瞬间,她的火更大了,软了的心一下子硬了,她
撒开手,抡起鸡毛掸子,向大女儿的屁股抽过来。
边抽边破口大骂:“你的眼睛瞎了吗?你怎么不瞎了你,小臊X,看我撕烂了你。”
罗小梅被母亲的狠样子吓呆了,她忘了躲,在那挺着挨打。倒是大妹跑过来哭
着抱住了母亲的腿,哀求着:“妈,别打了,别打了,妈!”
徐立群掉过掸子又打二女儿,罗小花破声地大叫:“姑姑,快拉呀!打死我了。”
罗云没有动,仍然冷笑着,她知道徐立群是在骂她。她方才在屋子里睡觉,她
实在是没看见院子里的孩子,被哭声吵醒,她也没出屋,直到听出声音不对,才恹
恹地走出来,正巧徐立群从外面回来,抱起孩子,她才知道孩子被公鸡啄了。
徐立群打了一气,没见罗云应声,她就停下手,又骂起来:“吃吧,吃去吧!
怎么不撑冒你的×眼,看你那挫地缸的骚样,你给我死出去。”
这回她是明明白白地在诅咒罗云了。这样,罗云就不能不吭声了。“你骂谁?
我不吱声就算了,不和你这没妇一般见识,我还没说这个小死丫头吵了我的觉,我
又不是你的保姆,凭什么就给你看崽子?”
徐立群这下可找上了对头,她立刻转回头,“我哪用得起你呀S我自己养的自己
带,也没说让你带。”
罗云说:“给你脸你倒往鼻子上抓,住不惯趁早搬出去。”
徐立群的声音立时小了,但并不服软,“你找罗成仁说去,谁稀罕住这姑子庙。”
罗云的脸白了,嘴哆嗦着说不出话。徐立群见戳到她的疼处,得意地说:“请
神容易送神难,当初怎么耐不住寂寞让我们来住?”
罗云的脸红了,她凑上前来,“你再说一句。”她的声音压抑着颤抖。
面对矮胖的罗云,又高又壮的挡车工徐立群怯了阵,但她的嘴里还硬着:“再
说就再说。”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重重地抽在她的脸上。她愣了愣,立刻向
前冲,但她抱着孩子,身子不如罗云灵便,她的腿还被二女儿抱着,罗小花喊着:
“妈,妈,别打了。”
徐立群挣了两下,打了女儿几巴掌,小花仍没松手,她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
上,嚎啕大哭,“气死我啦,欺负死人了……”
罗小梅看见姑姑罗云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这一眼,她看出了罗云对她们姐
妹深深的厌恶。从这一刻开始,罗小梅对姑姑罗云的好感忽然消失了。
专政路春天的上空每年都会飞掉许多纸鸢,那些断了线的白纸风筝挂在电线上,
或飞上榆树的梢头。每当看见那些男孩们不计后果地爬上电杆,很随便地爬上树顶,
她的全身就会烦躁不安。罗小梅一天比一天讨厌自己的性别,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
男孩。在她八岁的那年,这种渴望达到了极点,她甚至羡慕男孩子能站着小便。直
到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她才打消了这种怪念头。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抛洒在房子和烟囱之间,抛洒在树与树之间。墙上被
风撕下来的写着黑字的报纸很舒坦地在石子路上横着,墨笔字和混乱的脚印叠印着,
这标志着白天是何等的喧嚣。喧嚣的结果导致了一个人的自戕,专政路上唯―一位
曾读过大学的人死掉了。小学校长白光伸直了驼了半辈子的脊背,长拖拖地躺在路
口的花坛里。花坛里盛开着的缤纷的花朵和他蓬乱的花白头发极不协调。这个自戕
的人死时手心里还攥着一张揉皱了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小学校长梳着分头,穿着不
太合身的西装,他的身边倚偎着一个鼓眼睛吊眼角的短发女子。
照片竟然是他在满洲国时和地主小姐成婚时拍下的,他的死也因此令镇上的红
卫兵们所不齿。
两个小时以前,罗小梅挤在人群中目睹了校长被抬出花坛的情景。死者脸色铁
青,这是中毒的特征,额头伤痕绽着黑紫,他光着脚杆,没穿袜子,趿拉着的却是
一双打过油的春秋皮鞋。人们议论纷纷,说白光趁看守他的人去吃午饭,跳出了他
办公室的窗口。他平素总是衣冠楚楚地出入那间办公室,只有这一次忘记了体面。
逃出来他直接回了家,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子上还打着一块粗白布的衬里,
这个历史反革命临死也没改掉他穷酸的臭毛病。
红卫兵在小学校长的脸上吐了唾沫,然后让几个环卫工人把尸体抬走了。
小学校长肯定是自己临死前很从容地摘了那些花洒在了身上,红黄粉白的花瓣
在人们抬动他时不断地一片片坠落,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异于常人的结局。白校长
被抬上石子路,这时,一个瓶子忽然间从他的口袋里滚出来,砸在地上,瓶子破碎
的声音吓得罗小梅叫了一声,她快步向家里跑去。她感到小腹正在一点点涨起来,
尿意袭得她打颤。可她跑进厕所,小便的感觉就消失了,等她歇一会儿,就又打起
了尿颤。这种感觉持续了两个小时。等到天光暗下,她又一次想要小便,可她不敢
去屋后的厕所了,厕所覆在自榆树的阴影之下,黑乎乎的。于是她跑去大门口的一
棵树后。
她刚刚蹲在那,一个青年男子就向她走来,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乞丐,脸上黢
黑,披着一件碎褂,肩上搭着一个破口袋,还挂着一个搪瓷缸子。小伙子在离她五
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厚颜无耻地瞪大了眼睛,破裤子的裆部骇人地耸了起来。她心
里一阵发慌。她想站起来,可该死的小便正迅猛地冲击着脚下的泥土,并像一条小
河一样绕过鞋子洇流开去。她只好挺在那里,急红了脸蛋,而裸着的屁股在贪婪的
目光中变得冰凉。这种尴尬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她由羞涩震惊变成恼怒,才强
行提上了裤子。她冲流着涎水的乞丐咋了一口,然后逃开了。跑进院子她的全身还
在不停地颤抖。站在院子里,她才想起应该痛骂那个不要脸的人,而她回头,却看
见乞丐正叉着腿站在她刚才蹲过的地方。
当晚她就发高烧病倒了,全身惊悸,冒虚汗,不敢合眼睡觉,这场恶症折磨了
她整整三天。病好之后,她对男性开始憎恶,看见他们走在大街上,她有时也要诅
咒他们,盼望他们突然被石子绊倒,摔坏鼻子。
罗小梅的性格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她像变了一个人。这时候,她不但讨厌不
熟悉的男人而且开始讨厌自己的父亲了。
罗小梅的父亲罗成仁是一个粗鲁暴躁的男人,他平生最大的心愿是有一个儿子,
可他勤奋努力的结果是妻子徐立群一连串生了三个女孩。第三个女孩来到世上,使
姐姐罗云失去了耐心。罗云已经决定去河北老家从同族中过继一个男孩以便将来继
承她的遗产。罗云和罗成仁郑重其事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从那以后,罗成仁开始酗
酒。
罗云对弟弟罗成仁说:“咱们罗家一定要有后人,老罗家不能绝户。”
罗成仁闷闷地抽烟,眼珠红涩地看着姐姐,罗云的两颊密布很深的雀斑,鼓眼
泡,单眼皮红肿着,那是长期失眠的特征。一时间他觉得姐姐真丑,丑极了。
姐姐的世界越过越窄了,战争给了她荣誉,也把她的脑子永远地搞混了。
罗云好像着穿了弟弟的想法,罗成仁的窝囊更让她受不了,她提高了嗓门:
“你去对徐立群说,我不指望她给罗家留后,叫她以后别在我眼前挺胸脯,摆浪。”
罗成仁一肚子的怒气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这个不争气的娘们儿,看不揍扁了
她。”
罗云冷笑着说:“不长庄稼专长草,地不好,怎么折腾都白扯。揍扁了她又有
什么用。”
最后,罗成仁涨红了脸说:“姐,再等我两年,我就不信我生不出儿子。要来
的孩子再怎么也不是自己亲生的。”
罗云的脸已经转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很好,她像是无可奈何,又懒洋洋地说:
“别叫你那丫头哭,我要睡一会儿。”
罗成仁的脾气更加暴躁了,他全身的劲都对准了妻子徐立群和白酒。他们甚至
大白天也从班上跑回来,将孩子赶到街上去,拉上窗帘关好门,在床上翻滚。夫妻
之间的事对于他们已成了一种背着负担的工作,冲撞和呻吟都变得十分虚假。夏日,
屋里十分闷热,两个人汗水涔涔,一次房事下来,床单都湿透了。罗成仁是粮库的
装卸工,往往是两个人的事一完,他就提上短裤赶到班上去,接着上跳板,扛麻袋。
这一天两个人又从班上溜回来,没有什么中间程序,他们直接脱掉衣服,搂抱
到了一起。后来,徐立群就叫了起来,两个人正做得紧张。窗玻璃被敲响了,骤然
一惊,他们停下来,徐立群撩开窗帘的一个角。
“谁?”罗成仁恼怒地问。
“还有谁,你姐,精神病,憋不住自己就去找男人。”徐立群恨恨地说。
罗成仁的情绪一下子没了。边穿裤子边骂:“你少说几句行不行,这会来本事
了,有本事你生个带把儿的。”
罗成仁悻悻地回到单位,班上的工作却停了,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会。这些
年人们对各种会议已经习惯了,聚到一起,男同事就互相点烟,女同事凑一堆聊闲
天,讲说别人的不是,男女同事之间放肆地开玩笑。就连正经的秃头书记也拿这群
粗人没有办法,有时女同事也和他开开玩笑,秃头书记虽然不苟言笑,心里也十分
喜欢。
这次开会照例先读了报纸上新发表的最高指示,然后书记又宣读了一份文件。
文件的内容是计划生育。
罗成仁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额头流下了汗珠,他只记住两个字:绝育。
绝育,天啊,这岂不是要让他绝掉生儿子的希望吗?
这时,他听见书记说:“计划生育在前两年就开始提倡了,现在才开始抓,大
家也不要觉得太突然,这次咱们立竿见影,上级已经来通知了,凡本单位家属,两
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过几天都要做绝育手术,这项工作要当成一次促生产的任
务来抓。”他又开玩笑说:“我是向上级打了保票的,你们也得对自己的裤带打保
票。”
接下来,粮库的妇女主任做了讲话。罗成仁虚汗淋淋,结扎,手术,这两个字
眼震得他耳膜发疼,头昏脑胀。
事故是在下班前发生的,罗成仁扛着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觉得两腿发软,
他匆忙地向晒坪那看了一眼,黄灿灿的晾晒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争气
地弯了。他强挺着又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入粮口了,他的两耳开始轰鸣。再也
站不稳,他从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粮袋和他一起坠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已摔到地上。
万幸的是粮袋撞了他的腰部后硬弹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则,他有可
能再也起不来了。
徐立群带着两个女儿哭着赶到医院,罗成仁刚好从处置室被推出来,他见到徐
立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滚回去。”罗成仁近乎甩着哭腔说,“你快给我滚回
去。“徐立群惊骇地收住泪,担心地看着丈夫。
罗成仁出院时,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腰永远地弯了,那个虎虎势势的汉子没有
了,走回家门声音都没了火气,一个男人眼见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罗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确信,徐立群怀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气里剧烈地呕吐,和前几次妊娠的反应不同使她
相信怀着的是一个男孩。而榆树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开。妇女们不再谈
论家长里短,她们谈论新的话题:手术的恐慌和疼痛。许多妇女都感到自己不幸,
她们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经的苦恼,要忍受生儿育女的痛苦,而现在,又要在肚
皮上动刀子了。不安的躁动的情绪像秋天最后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节,蔓延,
泥泞的榆树镇更加沉郁。
渐渐沥沥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沾着雨水沉重地
坠落了。树叶一天天稀起来,哗响的声音不再像夏天那样柔和,听起来有些破碎。
镇医院已经住进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因为这是一次全镇的大规模行动,镇子里
的工厂、商店和其他组织对所有够绝育条件的妇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张贴着标
语口号,义务宣传员在街口宣讲着计划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讲述人口失控将带来
危害。街道的主任们已经到罗家来过了,她们认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并且拜访
了罗云,请她帮忙劝说徐立群。她们还表明了组织上的决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
群想通,做完手术为止。
徐立群决定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避风头,罗成仁连夜帮她收拾好行装。徐立群
把钥匙交给了罗小梅,然后带上了刚刚断奶的三女儿离开了榆树镇。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罗成仁接待了专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员,他们为罗成仁
选择了两条路,要么找回徐立群,要么给他做手术,镇上已经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
例。
罗成仁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也离开了镇子。这时,镇子外的田野里正散发着
稻谷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虽然抬不动翅膀,调皮的豆荚却在爆响,肥胖的黄澄
澄的豆粒滚动着成熟的希望。镇郊的菜农们在收获白菜,采摘最后一茬豆角和西红
柿,还有起了麻皮的黄瓜。镇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样菜肴了,酸辣滑爽的老
黄瓜汤将使老年人大开胃口。
在罗小梅童年的时光里,这段时间是她最轻松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郁的
一段日子。父母双双出走,没人管着她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走去哪里玩,玩到几点都随她高兴,这只要给
妹妹罗小花一点甜头和一个笑脸就可以了。她还可以借口家里无人照料向学校请假,
读书已使她厌烦透顶。这样她又可以睡懒觉了,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她想好了各种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灯光球场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篮球比赛虽
没什么好看,(那些穿着裤衩背心使着蛮力气喘吁吁的家伙使她心烦),但许多卖
小吃的会聚到那里去。姑子庙卖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姓徐的小脚老
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着要认母亲徐立群做干女儿,那她不就是外孙女?她可
以给她一分钱而买到一角钱的冰糖。碰巧在那还会遇到大二三,三个像是纸糊的小
脑袋人,因为他们是“男”的,这同样让她恶心。但她可以用一两粒冰糖,就让他
们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双脚盘上脑袋。歪着脖子流涎水。只是他们裤裆那儿太难
看,那就不让他们盘腿了,往他们头上扔一把沙子然后跑开。
罗小梅还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时灰时蓝,随便找一个破盆,底不漏就可
以,用来煮虾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粮店去偷一把盐,就可以打牙祭了。
盐柜旁边总有几个裤裆很大的怪模怪样的朝鲜族老头,老头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平
一只小碗,里面顶多有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同麻脸的营业员讨好地聊天,一边把手
伸进盐柜捏一大粒盐扔进嘴里吮。有一次她还看见一个老头吮二寸铁钉呢!那天营
业员可能是挨了老婆骂,气不顺,不肯让老头抓盐,他就只好吮铁钉了。这几个老
头既让她感到可怜,又觉得神秘。他们眼睛虽是红红的,目光还慈祥温和,甚至有
时开心了,或有了几分醉意,还会随便给哪个小孩一分二分的钱买糖吃。罗小花就
碰到过这种好事,可她当姐姐的却没有过。就是有她也不会要,罗小梅想,凭什么
要人家的钱呢?
到郊区去捉蚂蚱、烧毛豆也是好玩而开心的事。找一排杨树去捡杨树叶?刚落
的树叶叶梗红黄相间,好看但不中用,很脆,和人一拉就断了,还是时间长一些的
腐而不烂的好一点,黑杆的韧劲最大,战无不胜。
罗成仁离家的这天中午,罗小梅兴致极高地点炉于生火做饭,她用了一捆纸壳
也没点燃木柴,这使她多少败了一点兴致。她索性不点火了,带着罗小花去商店买
面包充饥。
后来她们来到了木器房,木器房是一个木材加工厂,“堆着很高的一堆木头,
有三四个孩子在木头堆上爬玩。她们就在那里站住了看,站了一会儿,她们就坐到
木头堆上去了。天晴后,秋天的阳光光线充足,让人昏昏欲睡。罗小梅和罗小花并
排坐那比赛嗑瓜子,瓜子壳带着唾沫星乱纷纷落下去。这时她们听见脚底下叫了一
声:“谁这么缺德?没见下面有人吗?”
一个和罗小梅差不多年纪的有些面熟的女孩从下面的空隙间钻了出来,她穿着
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布带鞋,脸上的雀斑很明显,短发上粘着草叶,下颏那还粘
着罗小梅刚吐下去的瓜子皮,看着女孩气呼呼的样,罗小梅和罗小花笑起来,罗小
花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两条缝。那个女孩开始还愤愤的,见她们好长时间也止不住笑,
也就笑了。罗小梅往一边挪挪,女孩利索地爬上来和她们坐在了一处。
两个人很偶然地相识了,却立刻觉得相见恨晚,并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
了自己的生活轨迹,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大多是一方在另一
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比如自己喜欢的性格,自己喜欢的长相、打扮,自己喜欢的举
止言谈等等。有时思想里虽然不是这么明确,可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更会使她们的
接触变得自然,更为自然地迅速发展。罗小梅和陶小米的相识就是这样。
没用多长时间,罗小梅就知道陶小米住在城南,她们甚至在一个学校里读书,
这多么使人惊讶呀!陶小米转学到这里三个月了,虽然她们不在一个班级,陶小米
在四年三班,罗小梅在四年一班,可她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啊,为什么早没有相识
呢?过一会儿,罗小梅又知道了陶小米有一个任性的弟弟,喜欢吃鸡蛋酱、鸡蛋糕、
炒鸡蛋,还喜欢喝生鸡蛋,就是不喜欢煮鸡蛋。
这是多么奇怪的吃法呀!喝生鸡蛋?罗小梅惊讶地瞪大眼睛。
陶小米也知道了罗小梅的家,并很快认可了罗小花,慷慨地扔给她一小球皮绳。
又过一会儿,她们已经开始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了,陶小米是和家里赌气跑出来的。
她的爸爸,一个水泥厂的粗鲁的技术员,竟然把她看的小说撕掉了,逼着她学功课,
小说《第二次握手》是她在南方老家的一个好朋友辛辛苦苦抄了两个月送给她做纪
念的。这的确很珍贵,罗小梅替陶小米感到惋惜。一时间她的心里真是不快,像自
己受了伤害似的。
罗小梅告诉陶小米她的父母躲避绝育手术到乡下亲戚家去了,要是叫人知道就
会被他们找回来。陶小米起誓要替她保守秘密,还叮嘱她再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使
罗小梅十分感动。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了,她们激动得脸色发红,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当陶
小米说她准备在这个木头堆下面过夜,不回家了,罗小梅当即邀请她到她家里去,
陶小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如果不是罗小花突然哭叫起来,她们还会喋喋不休地谈下去。在一边疯玩的罗
小花的头碰在了木器厂做好的车辕上,木棱把她的眼眉砍了一个口子。齐在眼睛上
方,像是多了一只眼睛,伤口向外翻着,血流如注。
罗小梅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还是陶小米的提醒,让她想起了姑姑罗
云。罗小梅慌慌张张地向专政路跑去,她在路上遇到了罗云。
罗云没听完罗小梅的话就扔给她一块钱,罗云说:“我还有事,别什么事都来
烦我。”走出几步,罗云回过头,罗小梅仍在原地站着,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想
说几句什么,这时,大二三跑到她面前,立定、立正,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伸出三
双肮脏的小手,罗云笑了,掏出三个硬币扔给他们。三个小脑袋就抓挠着裤裆跑走
了。罗云再没有回头,时近中午,到了她去红旗饭店喝杂碎汤的时间了。
罗小梅两颊发热,脑子里嗡嗡的,罗云的身形移入秋天的萧瑟中,她的心情也
变得异常萧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忘记了罗小花,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只剩下委屈和愤怒。那张钞票被她攥成了一个团。
直到她们从医院出来,罗小梅的心情才好起来。天气也转好了,榆树镇的上空
湛蓝高远,空气清新,雁阵南行,这是这个秋天最后一批途经榆树镇的候乌。飘忽
的落叶也好像衬托着秋天的悠闲和仪态万方。罗小梅边走边回味着一个小时以前的
心境。她像一个瓶子站在那,要不是陶小米,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陶小米说:“愣什么?慌什么?咱们不用她,我陪小花去医院。她不是给你钱
了吗?就用这钱,还不用领她的情。小花,别哭啦,小花,一会儿就没事了。我看
看还出血吗?不会做疤的。就是做了疤眉毛长出来也看不见了。以前我妈说什么来
着?好像什么东西能止血。对了,可能是马蛇菜,拿不准了。罗小梅,你快走几步
好不好,小花别害怕,你看医院就要到了。”
在医院的处置室,还是陶小米陪在罗小花的身边,小花害怕的握住她的手,虽
然她的额头见了汗,手心潮湿,但她硬挺着瞪大眼睛,看着医生的动作。罗小花的
伤口缝了四针。
回来的路上,陶小米像成年人一样挺着胸脯,她的脸蛋看上去像一个将要成熟
的西红柿,辉映着淡淡的莹莹的红黄光晕。她拉着罗家的姐妹去供销社给她们买了
汽水,罗小梅第一次喝这种杀口而且让你打嗝的东西,水蜜桃和香精的气味混合在
一起,喝到嘴里甜丝丝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欣赏而喜悦地看着陶小米。静
静地听她说话,听她说以前在长春读书时的趣事,那时她在爷爷奶奶的身边,要不
是他们淬然去世,她肯定会在城市里读完中学。在陶小米的描述中,长春简直就是
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幢幢砖瓦房,不同的是房脊的两边像耳朵一样的耷拉下去。
还有四层楼的商店。陶小米说:“就像你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么高。”罗小梅挖空心
思地回忆看过的电影,想起的都是“中国”和“美国”打仗的影片,她一时间想不
起来自己还看过什么不是“战斗片”的电影。这立刻遭到陶小米善意的嘲笑。
陶小米说:“什么中国美国啊,你应该说八路军或者解放军,你怎么把日本鬼
子和国民党也当成美国呢?就是抗美援朝的电影,鬼子也不全是美国人,还有朝鲜
人呢!”
罗小花在旁边抢着说:“我姑姑就参加过抗美援朝。”
陶小米很看不起地说:“小花,你疼不疼了?一会儿就好了。我看见你姑姑戴
着的奖章了,她天天在红旗饭店喝汤,那有什么了不起。我爷爷还是红军呢!你们
信不信,我爷爷真是红军。”
即使这样的口气,也没有给罗小梅带来一丁点儿反感。在这以前,她会不自觉
地捍卫姑姑罗云,她曾因为一个小伙伴说她姑姑的奖章是捡来的,就把那个男孩子
的鼻子打出了血。等陶小米说她看见过真的飞机,不是在电影里,也不是站在地上
望,是在飞机场看见的,这时候罗小梅的目光里已经有那么一点点崇拜了。
罗小梅的心里暖洋洋的,友情就这样轻易地走进了她的世界。现在友情对她太
重要了。在此之前,她还没有自己去结识过一个陌生的伙伴呢!她迫切地想要把这
种喜悦告诉给谁,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而陶小米呢,她也在为认识了罗小梅而
高兴呢!
当晚,陶小米并没到罗小梅家里去,她忽然想起她的猫没有喂食,她好像忘了
跑出家时的不快,在晚饭之前跑回去了。
罗小梅把那张水蜜桃汽水的商标夹在了语文书里。晚上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
生的街道上,四周都是“四层高”的楼房,而陶小米正向她笑吟吟地走来。
直至今日,罗云的经历仍然是个谜。在镇政府找不到她的档案,榆树镇甚至没
有她的户籍卡片。
镇子在一天天扩大,新修的柏油路西夏天散发着沥青臭味,弥漫在新建的屋舍
楼房之间,而八十岁以上的和她同时代的老人好像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十年前那场
流脑的伤害,老人和儿童是一九八三年夏天肆虐一时的乙脑进攻的主要目标,一些
缺乏照料的老人死掉了,还有一些患了失语症。榆树镇不是一个使人长寿的居住地,
这在镇史上有所记载,这里的平均年龄从来没有超过六十二岁。
四十年前,罗云忽然回到了榆树镇,并花了当时令人咋舌的价钱买下了花子胡
同一百二十三号的整个院子。
矮胖而臃肿的罗云回到榆树镇,正是举国欢庆之时。那场在异国战场上打了三
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的到来使人们被战争拖疲了的神经松弛下来,并对凯旋
的英雄充满了感激和爱戴之情。榆树镇街道两旁的白榆树挂满了彩旗和标语,人们
衣衫破旧但很干净,他们终日沉浸在激动之中。工厂、商店、学校、甚至幼儿园的
儿童都展开了向英雄学习的运动,他们还和镇郊的菜农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联欢和
交流。
据传说,罗云回到镇上的第一天,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就找到她,她给了他们一
张证明,并被安排在镇医院工作,身边忽然出现了英雄,令榆树镇人大喜过望,务
实的榆树镇人喜欢把一切都落到实处,比如他们对腌咸菜的咸盐粒的大小、酱油颜
色的浓淡的要求都近乎苛刻。宣传活动的组织者一拨拨走去罗云暂住的朝阳旅社,
热情洋溢地请求她参加报告会和各种庆祝活动。
头一天去的人都遭到了婉拒。罗云礼貌地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人们见到的
罗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梳着齐耳短发,就和宣传画上的女战士装束一样,不
同的是她的长相和身材,她看上去差不多有四十岁,黑红松弛的两颊布满雀斑,她
甚至不用流行的香脂和蛤蜊油,鼻梁上方起癣,爆着白屑。她的腰粗,个子又矮,
这和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差太远。但她对十年从军生涯的只言片语却足以引起
人们更大的好奇心。第二天一包包慰问品堆满了窄小的房间,而罗云则表现了克制
的冷淡,心不在焉。她的这种表现被人们接受了,因为这正像普通人对英雄的要求
那样,谦恭、平和、不张扬,又身怀惊人的精神动力。这更坚定了人们非要请动她
的决心。
那天,榆树镇下了小雷阵雨,轰隆隆的雷声和潮湿的南风摇动着白榆树,通往
朝阳旅社的土道脚印混乱,一片泥泞。
第三天,有三四百人打着红旗,举着标语口号来到了朝阳旅社,激动的学生们
眼含热泪请罗云见面,可他们得到的答复是罗云留下了满屋的慰问品,在清晨退房
了。
罗云的这一举动掀起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学习高潮。关于她的各种说法也不胫而
走,有人说她是淮海战役中的孤胆英雄,并在一年前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有
人说她曾在长春做过地下工作,并信誓旦旦地说在菜市场见到过她,她机警、干练、
武功超群。镇医院布置好了会场,准备罗云一报到立刻选她为党支部书记。
然而,罗云却好像失踪了,直到十天以后,她出现在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的
门口一。她花了一大笔钱把那个大院全部房屋:一处正房,两处厢房一起买了下来,
摇身一变成了当年崔家大院的主人。她的举动使榆树镇人十分困惑震惊。
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曾是榆树镇最为显赫的门庭。
时光倒流七十年,那时三通河的河道就在胡同南边二百五一十米的地方,那时
三通河汇集着窝集河,辉发河、大柳河三条莽水,逢雨季,河水暴涨,河上能行得
上百吨的驳船,顺流而下,一直驶入松花江,直通出海口。
榆树镇恰是这三水汇流之地,这里当初只是一个不大的村落,三通河通航之后,
很快便成了方圆百里的商品集散地。榆树镇的渡口崔家也奇迹般地发达起来。那时
崔家刚刚从关里逃荒来到榆树镇,落脚不过三年,传说中的崔家头两代人,一条汉
子和他的两个儿子,隐忍宽厚,善于经营。在镇里时,一条小船总是在月明之时泊
下,月落之前起锚。小船有时也跑远途。一年的重阳节,那条船终于再也没有回到
榆树镇,莫名其妙地沉在了松花江。船触礁了。崔家一次殁了三条人命,只剩下了
一个小儿子崔振兴和他的瞎眼母亲。
然而仅仅过了五年,崔家的一座气派的宅院就造在了榆树镇的中心。船行的崔
振兴成了沿河三县有名的富商。
有一年春天,从下游驶来了榆树镇人见到的第一艘汽船。一个白俄商人专程来
榆树镇拜访崔振兴,白俄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尤其是他的妻子硕大的身体令人们
大开眼界。她的奶子像扣着的大号瓷碗,一笑乱颤,腰肥臀厚,镇上的女人说她一
坐能压死个半大小子。而男人们立时自惭形秽,估量过自己能深入的长度,对白俄
男人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他们的像伙一定像驴,男人们说。但崔振兴却陪这对白俄
夫妻在镇上逛了三天,并且谈笑风生,应付自如。
白俄离开之后,崔家修起了高高的门楼,后来又在院墙四角修了护院炮台。
就在那年,三通河忽然萎了,辉发河和大柳河瘦成了鸡肠子,而窝集河干脆断
了流。榆树镇的繁华很快出现了败相。好歹捱过三年,榆树镇有史以来的一场洪水
将整个镇子淹没了,镇子被洪水浸泡了半个月,水退之后,人们便觉得不对劲,原
来河水已掉头东南,大河改道了。水灾过后,榆树镇完好无损的只有关帝庙和崔家
大院等二十几幢砖房,再就是那些白榆树。
民国十八年,一位来自奉天的赈灾官员踏上了榆树镇刚刚干硬的街道,他视察
了挨着崔家大院排开去的一趟趟简易房屋,衣衫褴褛的灾民面带饥色,棚户区散发
着死猫烂狗的瘴气。官员住进了崔家大院,他让随从把这条胡同的住户统一编号,
并赐了一个名――花子胡同。
紧接着榆树镇瘟疫流行,赈灾的官员亲自给崔家大院挂了一个木牌:一百二十
三号,然后慌慌地走掉了。
之后胡匪四起,各种报号的胡匪在大河两岸舞枪走马。大队人马明火执杖。小
股悍匪昼伏夜出。只有等到秋风起,树叶黄,天上的大雁嘎嘎叫着南飞,田野没了
遮拦,胡匪散去“猫冬”,日子才能平静一些。
振兴船行随着大河萎去就自然完结了。崔振兴卖掉了十几条船,置下了大河上
下的五百顷地,当了地主。为防不测,他雇了十二名炮手护院。正当壮年的崔振兴
一妻四妾,最大的儿子崔平已经十岁,还有三个女儿。精明的崔振兴每到田野庄稼
齐腰就再不外出,重阳节父兄的祭日他只站在自家的炮台上默默垂泪,也不亲自到
父兄的衣冠冢前烧纸行祭。
聪明一世的崔振兴到底失了算。这年重阳节,早饭时,崔振兴闷闷地喝了一壶
酒和衣睡倒,中午外出收帐的帐房罗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进大门,他的小脚妻子一进
院子就扬声大哭。
崔振兴起身到院子里,崔家大大小小也纷纷跑了出来。罗先生一见崔振兴,张
口就问:“当家的,咱家谁去了?”
一院子的人都愣了,崔振兴变了脸色,随手给了罗先生一耳光,破口大骂:
“谁去了?你他妈撞见鬼啦!死人会这么消停?”
罗先生也变了脸色,喃喃地说:“这就怪了。”
“什么怪了?”
“我从崔家的茔地那边走过,我看见茔里有人在打墓子。我还以为院里有谁殁
了。”
这事出得蹊跷,崔振兴拔脚就走,他想去看个究竟。走了两步,他忽然警觉,
收住脚,他唤过两个长工,“你们去看一看,好好打探谁这样大胆,敢在我崔家的
坟地埋人。”
不一会儿,两个人跑了回来,报告说:“墓子打好了,就要埋了。”
崔振兴急火攻心,脸上没了一点血色,他定定心神,叫过罗先生,“你去一趟,
告诉他们,死人的丧葬费用崔振兴出了,让他们另择风水。”
罗先生很快就回来了,脸上青肿,奔进屋子,说:“赶不走,我赶他们还挨了
打,已经开始埋了,好大一口花头棺材。”
崔振兴再顾不上细想,带上几个人就出了大门。崔振兴来到他家坟地,远远地
就见地当中摆着一口棺材,一些身着孝衣的男女正在嚎啕大哭。崔振兴猛醒,他中
计了。
果然,前后左右都有人逼了上来。
绑走崔振兴的是当地没什么名气的胡匪黄天,黄天没有坏掉崔振兴的性命,他
得了十二条长枪和一把德国造镜面匣子,还有崔家大院的多半家财。绑了崔振兴使
他名声大震,他因此拉起了三百人的队伍。黄天两年后死于抗日,死时握着的仍然
是崔振兴护身的短枪。
崔振兴回到榆树镇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面部经常性地抽搐,他白天大部分
时间在崔家的坟地度过。他在那几盔坟之间爬来爬去,一棵棵拔掉坟上的杂草,时
而大哭,哭过即笑,他的精神垮了。
崔家最快速度地走向没落。三进院落卖了两进,崔振兴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是给
儿子崔平娶进一房媳妇。
崔平娶的团圆媳妇是帐房罗先生的侄女,一个十三岁的乡下小姑娘。崔振兴在
儿子成亲之后两月,撒手西归,时间是一九三一年春天。
少爷崔平二十五岁才使崔家振兴,他继承了崔家善于经营的传统,成了当地的
粮栈老板和军火商人。崔平在一九四七年春天离开了榆树镇,因为囤积居奇,他被
一队过路的军队裹进马队,从此一去不返。
和崔平同时绑走的还有崔家的少奶奶,一个读过洋学的女子。父亲崔振兴为他
娶进门五年的团圆媳妇在一个风雪之夜离家出走了。
花子胡同一百二十三号的新主人开始对这座破旧的宅院进行改造和修缮,她拔
去了院墙上的杂草,提着一只小桶去商店买回了油漆。漆黑了大门,漆绿了窗框。
她还买回白灰,雇了一辆驴车拉了回来。她把房子后面的两棵很少结果的海棠树砍
掉了,植了两棵丁香。扒掉了房檐下的一个鸡架和一个狗窝,扒下来的砖砌了一个
五角形的花坛。她还把门口的一排白榆树做了修剪,砍下了枯枝,送给邻居做了烧
柴。
邻居主动要求帮忙,都被罗云婉言谢绝了。木料、水泥等材料准备好了之后,
人们看见她离开了镇子。过了两天,她领回了一对乡下夫妇。那两个人很结实勤壮,
言谈虽然有些粗鄙,却极和善,肯于吃苦。人们这才知道,罗云还有一个叫罗成仁
的亲弟弟。
胡同口的老宅彻底变了,正房因为涂了白灰变成了一座白房子,两侧厢房屋脊
上的小白榆树也给除掉了,房檐板涂了一层黄油漆。罗云和弟弟用了三天的时间把
院子里老榆树下的一口六角形水井填死了,在离原井位七米的地方又挖了一眼,并
改成了压水井。因为原来那口井淹死过崔振兴的一个小妾。罗云对这座老宅如此熟
谙,让人们十分吃惊,他们渐渐窥出了蹊跷。
“多奇怪呀!”他们说,“咱们在这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她知道的多呢!”
“还有更稀奇的呢!”胡同里有名的长舌妇花生五嫂说,“她家来的那个乡下
媳妇叫徐立群,是她的弟媳,好一个勤快人,她最愿意买我的花生吃,说我的花生
炒的香,看她那个馋样好像怀孕了,可是身板却看不出来。”
“别罗嗦那么多,你说到底有什么稀奇事?”
“你往下听啊!抓几个花生吃,怕什么,我不要钱。罗云这个弟媳妇还是个好
客的人呢!前天她领我去那院子里玩,你说怎么着,我看见罗云让她弟弟在西厢房
的门槛底下挖出了一把药壶,药壶里泡的那东西的味道,唉,就别提了。徐立群说
罗云告诉罗成仁那是崔振兴当年埋下的,是用来长力气对付女人的药,你说她怎么
知道的?我听我们家那个死鬼他妈说过崔振兴有那个病,可老辈人也不知道那药壶
的事。”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罗云还换了正房的门槛,说那门槛底下埋过死孩子
的胞衣。”摇着蒲扇,因为布衫太短,露着肚脐的井匠媳妇说。
“崔家这座房子的确是阴气太重,出了不少横事。”九十八号的杨回民是花子
胡同的老住户,他指点着那个黑漆大门说:“正对着窑子街,日本人时候,那门口
还死过一个窑子娘们儿。下身塞着一块风花雪月的铜钱,这钱上刻的图都是男女的
事,可不敢给孩子们说。好姑娘一进窑子就发一个钱。活着压箱底,死了陪葬,结
果让日本人派了那么个下流用场。说起来崔平崔掌柜的也是个善人,亲自给那女的
套件衣服,抬出镇子埋了,是我亲眼见着的事。”
“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们不觉得罗云有点来历吗?”
“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盖酱缸了。”
“我回去收衣服了,衣服还晾在院子里。”
聚在胡同口闲谈的人们被忽然到来的雷阵雨打散了。但他们的话题却在全镇传
播开去。
人们的话题五天之后又有了新的内容,一个儒雅的青年男子左手提着一只黑皮
箱,右手提着一个装着黄色液体的塑料桶在一天下午走进了罗家。起初人们没有往
那方面想,但青年男子走进罗家的当天,罗云不近人情地送走了她的弟弟和弟媳。
花生五嫂在胡同日遇到了眼睛红肿的徐立群,“这就要走吗?”她故作吃惊地
问。
果然,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立刻把她当成了知心人,抱怨说:“活干完了,
用不着咱们了,外面的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家的狗窝,我家里还有口猪呢,我可不
像别的人看中城里,其实不也是斜纹布裤子,苞米面肚子?谁愿意赖着不走吗?”
徐立群忘了五嫂也是城里人,五嫂并不和她计较这些,她说:“可不是,城里
也没什么好,怎么比得了乡下眼亮。”她看看后面站着说话的罗云和罗成仁,小声
说:“你那个姐姐可是个有钱的主,没给你们两个?”
徐立群的气更大了,“人家有钱还养男人呢!要不是用着了,她才想不起有个
弟弟,我们家那个死鬼还美得很呢,哼,穷人难得狗头金,我一看就来气。”
“养男人?”五嫂捕捉到了这一重要信息,当然不会放过,“什么男人,你说
的是昨天来的那个小伙子吗?”
徐立群顾不上回答她了,她看见罗云正往丈夫的口袋里揣钱,罗成仁憨憨地推
辞着。她慌忙走了回去,方才的不快在脸上早消失了,忙笑着说:“你看大姐,真
是的,家里有吃有烧就行了。大姐刚刚立家,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没等罗云说话,
徐立群又回头数落罗成仁,“你也是的,大姐又不是外人,让你揣着你就揣着呗!”
罗云看上去很疲惫,她没有理会徐立群的乖巧,揉着太阳穴,有点厌烦地说:
“你们走吧!我不送了。”她的声音沙哑。说完,转身往回走了。
徐立群尴尬了一小会儿,也拉上罗成仁走了。五嫂在他们后面走了几十米,她
听见徐立群小声抱怨说:“给这么点,她打发要饭的呢!抠到家了。”
花子胡同没有必要再对罗云和那个青年男子的关系发生怀疑了。这天早晨,罗
云敞开了一百二十三号的大门,她宣布成亲了,就和那个青年人。
那个小伙子在罗云的面前简直就是个雏儿,他局促地对贺喜的人笑着。他是一
个南方佬,操着江浙一带很软的方言。他比几天前多了一副秀琅眼镜,镜片的度数
很大,他摘下镜子揉眼睛时鼻梁上就有一道红印,眼泡像是肿着,发青的眼眶向里
凹,显出很凸的眼球。他的一双近视眼使没见过多少文化人的榆树镇人平添了几分
尊敬和神秘。
见自己的话大家听不懂,年轻人就不说了,只是微笑着用勺子从一个大盆里给
客人们舀甜水,大人们有滋有味地品咂,孩子们则灌个水饱,凸了肚皮。盆里是香
精兑的水,年轻人拎来榆树镇的塑料桶里是十几斤香精。浓浓的香味,带来了遥远
的南方的水气,和甜甜的青草气息。
小镇上的人毕竟没有见过大世面,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两个人并不般配,
他俩相差看上去要有二十岁。自从不兴娶团圆媳妇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大
男呢!他们有意无意地探问那青年的家事,他们很快发现,罗云竟然也对这个小丈
夫知之甚少。她甚至还叫他袁老师。小袁老师说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极其平常,
大多数时候她笑眯眯地爱抚地看他,像一个母亲看儿子那样。有时她就忽然变了脸,
惶惑不安,面带羞惭。
直到小学校放学,小学校长白光走来贺喜,人们才从白校长的嘴里知道了有关
小袁老师的情况。
白校长逢人便先赞叹:“那可不是个简单人,别看年轻,人家已经是大学教师
了。”
没成色又好奇的人问:“什么大学?”
白校长就不屑,说:“说了你也不知道,武汉大学,你知道吗?”
“这倒是一桩奇事!”饶舌的女人说,“他俩差了二十岁,这个小伙子也没什
么缺陷啊,你看那个罗云――”
说这话的女人立刻遭到了丈夫的训斥:“你懂什么,人家罗云是抗美援朝下来
的战斗英雄。当年的老红军找的还净是小媳妇呢!”
白校长点点头说:“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叹一番,又说:“他是看见报纸
上罗云的事迹,然后主动要求和她结婚的,组织上批准的。”
“什么事迹?你看见报纸了吗?”
白校长一愣,他摇摇头,莫名其妙地又说:“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小袁老师在榆树镇的头一周一直没在人前露面。
在这七天里,一场奇怪的虫灾来到了榆树镇。接下来的是绵绵秋雨,晚秋可不
是什么让人舒心轻松的时节。凉雨之中,镇里人家急躁的棒槌声此起彼伏,勤苦的
主妇们忙着浆洗被褥,赶制冬衣。由于水汽太浓的缘故,她们舀出的米汤变得水一
样没有黏度,飘满了小米粒大的蚂蚁,这使她们十分苦恼。
镇子的土路上覆着树叶,孩子们皱着眉头踢踢踏踏,焦灼不安。花子胡同口花
坛里的花早谢了,花秆被谁连根拔去,做了炉子引火的烧柴。
这一天,偶得闲暇的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花坛那儿,在凉瑟瑟的街头闲聊。
扯了很长时间。扯着扯着,这几个有心人忽然意识到,她们聚在一起站在那儿的原
因实际上是为了一百二十三号,即使这样的天气和时节,她们对别人的好奇心也没
有减弱。
确实如此,七天过去,她们始终没有看到那个黑漆大门打开。
一百二十三号新抹的白灰墙不知是由于白灰质量不好,还是当初的活计粗糙,
总之院墙竟然发黄发霉了,而且还有大面积的剥落,露出了青黑色的旧墙砖。
好心肠的女人们自然会继续前些天的话题,对榆树镇这样一桩特殊的婚姻品头
评足,她们侧着耳朵仔细捕捉那院子里的动静,认真的程度不亚于抱着猬亵心理站
在新房窗下听房的小伙子。
一个小时后,她们意外地听到那座院子里传出喊声,那声音是罗云的,几个女
人交换一下眼神,为了表示她们对此并无兴趣,她们开始谈论别的话题,以掩饰彼
此探究别人隐私的恶癖。可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因为又有三声惨
叫传了出来。
一定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一个胆小的妇女拦住了过路的小个子王警察,机警
果断的王警察带着疑惑和职业性的紧张被几个妇女怂恿着敲响了一百二十三号的黑
漆大门。
这次事件的经过将由认真的小个子王警察写进单位的工作日志,这将是榆树镇
有关罗云仅有的记录之一。
这两个女孩的友谊在飞速发展。她们约好了共同到校的时间,如果一个没到,
另一个会一直迎到水果店的门口,直到出现对方的身影,否则决不会在上课之前自
己先走进校门里去。对于友谊,罗小梅表现得偏执,排他,她总是担心陶小米什么
时候会不理她,当陶小米说着笑着和其他女孩一起走过来,她就嫉妒得要命。面对
好朋友的执拗,陶小米的表现倒是宽容得多,她总是嘲笑罗小梅的小气,但见她真
的生起气来,她又去哄她,向她下保证,说她是真心的,好朋友只有一个,明天她
会把别人都甩得远远的。为此她还拐了几个弯,陪她到专政路去,往大二三的小脑
袋上扔沙子,来换得她的笑脸。
冬天到了,一九七二年冬天榆树镇出奇地冷,刚一入冬就有人家的水缸被冻破
了,一向没有喝开水习惯的老年人,总要把他们的暧壶灌满,喝开水成了驱寒的需
要。这样,去户外厕所又成了负担,严寒肆意地抚摸,让人一出门就觉得透心凉。
由于煤炭紧张,一些单位政治学习班和批判会都停掉了,学校也只好短期放假。
在这之前,许多男孩子就开始逃学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每天盘算怎样抢一顶棉军帽,
梦想着参军。从十年前开始,当兵一直是一种时尚。
这段时间,镇子里发生群殴是经常的事,总会有一两个半大小子头破血流,他
们在前面跑,后面的一群人在追。得胜的一方夸张地吼着,甚至凸起了裤裆。女孩
们显然被他们吓着了,远远地躲开。闪避不及,就藏在白榆树后面,抱着树干瑟瑟
发抖。
这两个女孩却表现得非常大胆,她们围了厚实的围巾挽着在路上走,她们还敢
到电影院门口去买瓜子,起初看到那些倚着宣传栏下面的男孩不怀好意的目光,她
们总是快步走开。后来她们就不在乎,有时故意挺起胸脯,大声说笑。听到那些坏
孩子在后面起哄,她们还莫名其妙地有点沾沾自喜呢!
她们的友谊的第一次危机就这样发生了。有一天,两个女孩走到大街上,几个
男孩子忽然从白榆树后面跳了出来。他们穿着肥大的仿制军装,都没有穿棉衣,耳
朵冻得通红,梳着冻成绪的转头,还有两个戴着顶单军帽。她们立刻认出正是在电
影院追着她们起哄的那几个。
罗小梅的脸给吓白了,如果不是陶小米拉住她,她也许早就往后跑了。事实上,
她们一起转了身,结果这群坏孩子又转到前面挡住了她们。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单薄皮肤有点黝黑的男孩,他的唇上看得出正在开始变黑。
汗毛变成胡子,是男孩子向青春期过渡的最明显的特征。
陶小米抢在他们前面说了话,“躲开,”她大声说。
黝黑的男孩轻蔑地笑了笑,跟着他的男孩子就一起笑起来,笑得罗小梅毛骨悚
然。
陶小米又大声喊道:“躲开。”她用力推开站在她前面的小个子。
那个满脸雀斑的小个子就招呼他们的头,“司令,干掉她们算了。”
被叫做司令的男孩子宽容地笑笑,冲小个子一摆手,对陶小米说:“好男不和
女斗,姐们儿,别发这么大的火,我们是来谈判的。”
见他们露出笑脸,罗小梅胆子也大起来,“要谈回家找你妈谈去,流氓,陶小
米,咱们走。”她拉上陶小米就往外冲。
她被“司令”扯了个趔趄,“司令”脸色很难看,瞪着她握紧了拳头。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雀斑男孩大声嚷嚷,故意装出很老练,很凶狠的
样子。其他几个也纷纷说:“对,是心服还是口服?”
没想到陶小米扑地笑出了声。她不顾罗小梅拉她,陶小米说:“你们说谈什么
吧?怎么谈?”
男孩们却被她镇住了,意外地噤了声。他们原想和她们缠上一会儿,他们已想
好了整治她们的办法,如果她们叫骂,他们就有了动手的理由,他们甚至敢拽开裤
带摸她们的屁股。
短暂的沉默过后,领头的男孩说:“我们想请你们俩入伙。”
罗小梅想要说话,被陶小米拦住了话头,陶小米说:“好吧,让我们商量商量。”
她们在一群男孩子的注视中走了一会儿,拐过路口,陶小米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抱住一棵白榆树笑疼了肚子。“多有意思呀,那个雀斑脸,还拖着鼻涕。你听他
怎么说,干掉咱们,就那个拖着鼻涕的样。”
她没注意罗小梅的反应,接着说:“我看那个领头的挺帅,好像是咱们的同学
呢!”
等她回过头,笑容立刻凝住了。罗小梅脸色铁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罗小梅气得几乎发抖。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要入伙,你和他们走好了,可别想拉上我。”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就这样当真,真是小心眼。”
“对,我是心眼小,我就是小心眼,你别理我好了。”
她们不再说话,赌着气一起走了一会儿,走到百货商店,分手时也没有和好。
没用上两天,她们就又走到了一起。她们不约而同地从家里溜出来,在百货商
店的门口见了面。在商店肮脏的结了冰块的棉布帘子后面小声问候,那次争吵使两
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彼此巴结。陶小米给罗小梅买了一个算术本,罗小梅则给了
陶小米一个钢丝发夹。她们又发现了彼此的爱好,罗小梅喜欢站在卖鱼的柜台前吸
那种臭哄哄咸兮兮的鱼腥味。而陶小米呢,竟喜欢站在五金柜台前闻那股汽油味。
“这多奇怪呀!”陶小米说,“咱们都有自己喜欢的味道。”
为了适应对方,她们都愿意陪对方多站一会儿,交换着很少的生活经验和故事。
陶小米说她听妈妈讲,她家有一个邻居喜欢吃墙根的土,一天吃不着就难受。罗小
梅说:“你见过的大二三的奶奶,老田太太总去街道偷吃砖头。”她边说边学那小
脚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模样,陶小米就瘪了嘴,没牙似的咀嚼。学着学着,她们就开
始嘲笑对方的怪态,为对方的表情逗得开怀大笑。
然而,她们见面的次数却不得不减少了。首先是罗小梅的母亲徐立群耐不住乡
下的寂寞,以为躲过了计划生育的风头,偷偷地回到家。这限制了罗小梅的自由,
她只好呆在家中,照看妹妹,为孩子洗尿布,摇摇篮,还要帮徐立群做饭。徐立群
像第一次怀孕那样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发脾气,罗成仁每天弯着腰陪着小心,
只有喝上酒时才敢冲老婆发点小火。他一心巴望着徐立群为他生个儿子,至于罗小
梅和罗小花怎样生长,他可懒的去管。
陶小米的情形也不比罗小梅好多少,她的父亲不知为什么失去了水泥厂的工作,
全靠她母亲糊纸盒挣钱养家。家庭生活环境变得恶劣,父母频繁的争吵,先前还避
着孩子,后来次数多了,让陶小米撞上了两次,他们就停止争吵的话题,找一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继续互相指责。父母显然隐瞒了他们争吵的真正原因,但陶小米预感
到,不祥正在向这个家庭逼近,一场变故迟早会发生,虽然她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
么。
这种念头折磨着她,搞得她心情很坏很糟。就在这时,罗小梅给她写了一封信,
通信使她们的交往多了一种方式和途径。
但那封信并没有如期而至,没贴邮票使一张薄纸在镇子的邮局里辗转了十几天。
为了这封信,两个孩子一连三天跑到邮局去询问,第二次还是镇邮局局长亲自接待
她们,衣着臃肿的白头发局长话语迟缓却极热情。然而,她们下一次去的时候,白
头发局长竟然再也不会到邮局来了,他死掉了,据说一觉之后,就没有醒来。生命
简单得就像一片白榆树的树叶,刚到秋天,树叶就落了,飘走了。郁闷填满了两个
孩子的胸膛,她们第一次对命运的多变和无常感到了无奈和恐怖。那时罗小梅还不
知道相对于自己以后的生活,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变故而已。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只有一天两次的火车穿越镇子的汽笛声才透出一点生机,
其他声音都被雪声淹没了。罗小梅趴在窗前不断地哈开霜花,盼望着雪停。现在她
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见到陶小米。有线广播仍像往日一样播发着来自遥远的北京的
最高指示和革命信息,播发着镇政府关于学习文件组织批判会等等公告,这证明镇
政府仍在正常运转。而其他单位都冷冷清清。白纸黑地的板报、红地白字的横幅不
堪重负的时候才抖一下。街上也是行人寥寥,红旗饭店的烟囱都不冒烟了,而粮店
和副食店还在正常营业,但不到万不得已,比如断了粮或来了客人,人们是绝不会
有去那里看看的心情。
专政路一百二十三号,罗云在大声咳嗽,这样的天气里她没法走去喝杂碎汤了,
偏巧,早晨她去厕所,白榆树上掉下来一只冻死的花翎喜鹊。这是一只老喜鹊,黑
硬的爪子就像铁丝一样,羽毛却脆得很,一折就断。她倒了一锅水,架起木样炖这
只老喜鹊。
她烧了一个小时,徐立群的房里传出了骂声,又过了半个小时,罗成仁走进了
罗云的屋子。罗成仁面色灰白,抄着袖,棉裤的膝盖处露出了旧的棉花,他瞪着混
浊的眼睛看了姐姐一会儿,就坐在罗云身边的小凳上。
“煮的什么?香不香?”罗成仁吸吸鼻子,凑到灶口点着烟卷。罗云怜悯地看
着弟弟,罗成仁的窝囊样真让她难受。她抢白道:“你不会自己闻吗?还问香不香。”
罗成仁尴尬地笑笑,叭叭地抽烟,“姐姐真是好生活,锅里是肉吧,人们都说
你总下红旗饭店。”
“我就是愿意喝那儿的汤,让别人说去。”罗云顿一顿,疑惑地说:“怕不是
别人说吧?是不是你那个小妈又嚼舌头?”
“你看,你看。”罗成仁摊摊双手。
“直说吧,她打发你来让你说什么?”
罗成仁走到门口又站住,很难为情地说:“姐。”叫了一声,吞吞吐吐地再不
说了。
罗云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气鼓鼓地说:“该不是怕我用多了柴禾吧?”
罗成仁脸就红了,尴尬地笑笑,后来咬咬牙说:“姐,你烧吧,别管那个娘们
儿,要不是看她怀着孩子,我揍扁了她。”
罗云看看弟弟,冷笑了一声,走出门去,又从柴堆里抱出几块木咴谠鹤
里故意弄得山响。边走边说:“谁住不惯就搬出去,谁也没请你,没有柴禾就烧大
腿,一身骚油点火保管旺相。”
徐立群在屋子里听着,脸色气得发青,强忍着不去应声,看着徐立群气愤的模
样,罗小梅莫名其妙地竟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况且她已经写完一封信,就不自觉地
笑出了声。
徐立群看她几眼,罗小梅噤了声,脸红红地抿住嘴角。徐立群又看她一会儿,
突然从身后抓起一把扫炕苕帚扔过去,罗小梅机灵地躲过,跑出门去了。
灶坑倒烟,罗云正站在门口的通风处看雪,她招呼罗小梅:“丫头,过来,你
过来一下,你没听见吗?丫头。”
罗小梅愣了一下,极不情愿地冒着雪走过来。
“丫头,替我去买点酱油。”罗云翻开一个缝着五角星的布线包,拿出一毛钱,
“买一碗就行,剩下的给你。”
罗小梅看看她手里的钱,心里一动,故意不屑地说:“我要帮我妈做饭呢,这
么冷的天,麻雀都不往外飞,我的草鞋还露后跟呢!我不去。”
罗云讨好地说:“好丫头,替始跑一趟。”
“用到我了说我好,用不着连理都不理,你当是哄小孩子吗?”
“死丫头,你还拿起搪了,好,好,我不用你。”
“唉,替你跑一趟吧!”罗小梅从姑姑手里抓过钱和瓶子,她想,反正也要到
邮局去。她凑到罗云的耳边说:“告诉你,我也讨厌徐立群。”
罗小梅去邮局的路上,遇到了雀斑男孩。雀斑男孩戴着一顶狗皮帽,头上捂得
严严实实,下面却赤脚趿拉着一双黄胶鞋,是当兵的穿的那种,雀斑男孩拖着鼻涕
缩脖抄袖迎面走来。
猛然间看见罗小梅,吓了一跳,他转身想要逃开,罗小梅喝住了他。
雀斑男孩见走不脱,就站住,挺挺胸脯,天太冷了,他的声音虚弱得很,“闪
开,当心、当心我揍扁了你。”
罗小梅听出他的声音发抖,再说她比他要高出一头呢,她嘲笑说:“揍扁了我,
当心我拧断你的胳膊。”
“你真要干架吗?好男不和女斗,我今天饶了你。”雀斑男孩逞着脸面,表情
却分明是在求饶,他可能很为自己害羞,脚使劲地踩着雪窝子。
罗小梅想起陶小米那天搂着树笑的模样,看看眼前神色慌张的雀斑男孩,她强
忍住笑,继续吓唬他:“你的那帮狐朋狗友呢?今天可没人帮你。”她举起了瓶子。
雀斑男孩彻底求饶了,“你真的要打我吗?”他嘟囔说,“那天又不是我要截
你,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吃屎你也吃吗?我现在也迈你。”
雀斑男孩看看罗小梅手里的信,很大人地讨好说:“你饶了我,咱们交个朋友,
我帮你送信。”
“帮我送信?你知道我的信要寄给谁?”
“不就是那个瘦高的女生吗?她家离我姥姥家不远。我昨天还看见过她。”
“你不怕她抓住揍你吗?”
“现在不怕了,”雀斑男孩看见罗小梅笑了,他放下心来,说:“咱们现在是
一伙了,我给你当通信员。”他想的仍然是游戏。罗小梅觉得他真是傻得可爱。
一九八三年夏天,罗小梅差点成了寡妇,没有成为寡妇的原因是在她婚期迫近
的时候,新郎武强出了车祸。在那段伤心的日子里,罗小梅把和武强有关的物品统
统烧掉了,只留下了她和陶小米之间的信件,这些信大部分是武强给她们传递的,
武强就是当年的雀斑男孩。
那些天罗小梅就是靠这些记录着友谊的信件度过的。她们之间的通信像情书一
样充满了牵挂和爱恋之情,虽然相隔咫尺,她们有时还亲自把写的信交到对方手上,
但她们对这种交往乐此不疲。
罗小梅在信中写道:“好不容易交了你这样一个好朋友,我真怕让别人把你夺
走,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快乐。这两天我太寂寞了。见不到你,我就把自己关在屋
里,连我妈我都懒得看见。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昨天我又把饭烧糊了。”
虽然她把寂寞两字写成了记默,糊字还用了拼音,但这并没有影响和陶小米的
交流。
陶小米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小梅,你真的觉得我会离你而去吗?我会不故
(顾)我们的友谊吗?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们要让最美好的东西永久。”陶小米
还抄录了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友谊顾(故),二者皆可抛!”
署名是“你的最亲密的伙伴,对你永不变心的人”。
于是,在下一封信里,罗小梅也为她抄写了看来是很好的句子,比如:“花有
重开日,人无再少时。”“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等等,她在许多
句子下面加了大个的着重号和横线。
友情还差点让她们成了诗人,陶小米赠给罗小梅这样的诗句:“人生难得相知
友,但愿与君相依守。携手路过艰和险,留得真情在人间。”
罗小梅则回赠她:“竟(尽)管有时我难过姑(孤)记(寂),我不悔,虽然
我的目标还没有达到。我还有真情,因为心中有你。我还很坚强,只要你别把我忘
记。”
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友谊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易碎的美丽的花瓶,好像谁在上面
轻轻拍打一下都会破碎,因此两个人小心翼翼,彼此悬着一颗心。
春天就在她们通信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来临了,街上的白榆树长满了紫红的叶芽,
柳树笼着嫩黄的烟了。田野里积了一冬的雪正在迅速消融,镇外三通河的沿流水在
冰上溢满了河道。
星期一中午,武强捎来陶小米的信,陶小米在信上写她将从星期三早晨起每天
出来跑步。她说:“你愿意跟我一起跑吗?每天早上六点我出去跑步,除非下雨,
星期日也跑。”她在时间下面加了一条横线,表明自己的决心。
但是,罗小梅已经等不到星期三的早晨了,她放下陶小米的信就提笔写了回信。
信的内容当然还像前些次那样洋溢着思念之情,还有心里的苦闷。她发现自从她们
要好以来,她对母亲徐立群的怪戾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她迫切地需要倾述,只有倾
述才是最最重要的。
当她写到最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喊出了声:“我不往下写了,我现在
就要去看你,现在就去!”
城南的这一片胡同里住的大部分都是菜农,护城河隔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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