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算命先生生说我家宅基地对女人不好

新青年写作
小说,作为一种艺术……
福克纳曾说,短篇小说是最接近于诗歌的艺术形式。他强调的当然是小说的艺术性。而在中国当下,短篇小说虽不再像以往那样被看作“市场毒药”,即便一些年轻小说家的短篇集也开始相继出版,但有想法有创造性的作品依然沉潜在暗处,得不到彰显,甚至走上台面都举步维艰。显然,这种状况难以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当代文学单调浅薄的现实。有些作家为了发表作品,紧跟杂志的口味而放弃了自己对于文学的独特理解和追求;有些杂志则为了生存紧跟市场的步调,将发行量作为衡量业绩的唯一指标。从前为中国小说的发展做出过贡献的文学杂志,为了迎合普罗大众的阅读趣味,无不将小说的娱乐性、故事的完整性作为衡量作品的重要标准。从作家个人,到文学杂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种沉浸于小说新观念、新思潮、新写法的大胆创新、勇于探索的激情和果敢早已荡然无存,“先锋小说”已成明日黄花,从而散发出通俗文学一家独大的没落气息。有人戏言,如果勒克莱齐奥一类作家生活在中国,别说获诺贝尔文学奖,连发表都成问题。
有鉴于此,《青春》杂志决定在2014年特别推出“新青年写作”栏目,着重发表和推介那些坚持内心的文学追求,甘居“台面之下”(不向市场和普通读者取媚邀宠),为小说的艺术性孜孜以求的小说家的作品。以期为开创中国文学新秩序贡献一份力量。
本栏目每期推介一位作家,作品在1万字以内,并配发专题评论。
我们特邀诗人、小说 家邵风华先生担纲主持。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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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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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杂志博客:youth青春
冷的话就生堆火吧
慢三,1982年生于湖南衡阳,现居北京。
赵洪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做了一场梦。他梦到自己身着单衣,独自一人站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平原当中,漫天昏暗,四下凄凉。他没有穿鞋,双脚只套着一双棉袜,已然湿透,脚趾被冰雪黏成了蹼状;凉风像刺刀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来穿去;浑身无力,眼皮如何使劲都挣扎不开。
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这趟旅程,女儿欣喜地从北京打来电话,告知其怀孕的事实,并撒娇般让他和妻子届时过去照顾她。
你要当外公啦。女儿的语气听起来毋庸置疑。
挂上电话,赵洪兴奋了一段时间,随即便是一阵莫名的慌张。十六岁那年,他跟随师傅搭船顺江而下,去苏州修缮一座百年园林,那是他毕生唯一的一次远足经历。他是师傅最喜欢一名徒弟,人踏实,泥瓦手艺超群,八十年代末在宅基地上亲手建起的二层家宅至今牢不可破。
去年岁末,赵洪刚渡过了自己六十岁的寿辰。女婿和女儿都赶了回来,请了大厨,散了喜帖,热热闹闹地在家办了十桌。当时赵洪的想法是,这可能是自己今生最后的风光了。
妻子高萍的意思是最好女儿能回来生。
家里方便,我有个同事姐姐在妇产科做护士长。她对电话那头的女儿说。
我想在北京生。而且我这边还有工作。
你都要生孩子了,就别工作了,赚钱的事就交给林斌吧。
不行呢,他压力太大,再说我老在家呆着会得抑郁症的。你们就过来吧。
高萍还想说什么,女儿已经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开始着手做准备。赵洪去单位办了退休手续,然后跑村委会和计生委给女儿办准生证。因为都是村子里的熟人,事情办起来并不复杂。高萍则买来了毛线,开始给未来的外孙织毛衣。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就到了临近出发的日子,突然生了些变故。一天半夜,赵洪被一阵胸闷憋醒,接着他感到被人用枕头捂住面部般的呼吸困难。他一边费劲地大口喘气,一边推醒身旁的高萍。高萍吓得不轻,赶紧下床开窗,急忙叫了邻居过来帮忙。
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四点,看过急诊,赵洪觉得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这么一直在病床上躺到了天亮。高萍给当地所有的亲戚打了电话,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一直到当天中午,高萍才给女儿打了电话。
你爸差点死掉。她话一开口便落下了眼泪。
女儿并没有接茬,她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可能是心脏有点问题。
心脏哪方面有问题?
冠心病,具体我也不清楚,上午刚做的检查,下午才出结果。
应该没事的,等结果出来再说。你把电话给我爸。
赵洪拿过电话,话未出口,叹气声已经接二连三。
老爸,你别紧张,放松,没事的,等下午看看结果。
我会死了。
别胡说,你总是自己吓自己。
接下来女儿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他认为自己会死,但从女儿的语气中倒有点责备自己的意思。难道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吗?
我晚点再打电话过来吧,要开会了。
你去忙吧。赵洪赶紧挂了电话,怕自己的哭声被对方听见。他和妻子头靠头哭在一块,看得立在一旁的亲戚们无不心酸动容。
到了下午,检查结果始终没出来,去催,医生反而有点不耐烦,就不敢催了。一直到四五点,报告终于送到了手中。没事。至少心脏没问题。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在医院住几天。医生见赵洪表情有点犹豫,如是说。
那就住吧。他实在没有把握。
晚上女儿再次打电话来,获知消息后有点得意,并加强了教训的口吻。她说可能是睡觉时屋里窗户关太紧导致胸闷,她作为孕妇也常常如此,把窗户开条缝就好了。
他觉得没这么简单,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就含糊了几句。只是心越来越觉得冷。亲戚们逐渐散去,事情搞得有点大,高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住了几天,确实没发生什么状况,就收拾东西办了出院手续。本来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没想到回去的第二天,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仍是在半夜。
只好再次住院。医生这次的建议是,本地设备不足,可以转到市医院去做一个冠脉造型。
这个检查会有点创伤,但比较精准,检查设备会直接插入心脏。
大概多少钱?
检查大概五六千吧,如果查出有问题,手术的话估计得两三万,具体你得去当地医院问。我看你们家的经济条件应该没问题。
赵洪担心的倒不是钱的事,而是怎么对女儿说起。他感觉到女儿对自己的病似乎不太信任。这一点她和自己很像,固执,自以为是。
电话还是由高萍来打。果然,女儿的态度很坚决。
不要做。做了也是白做,老爸肯定没问题。
不做他不放心的。
有什么不放心?他就是怕死,自己给吓的,我还不了解他吗,胆小得要死。你们以为这种手术是好玩的吗,在心脏上动刀,万一出什么问题。
还是去做吧……
那好!女儿突然发起狠来,他要做就让他去做,我不管了,到时候也别让我签字。
如果真要做手术,你和林斌都得回来的。
我怎么回啊,我肚子现在这么大了,你们就喜欢给我整事情。
无论怎么说,赵洪这个检查是做定了。女儿被逼得没办法,说到时候让林斌回去。当着亲戚的面,赵洪和高萍又哭作一团。他边掉眼泪边唠叨,女儿不管他了,女儿不管他了。
在家休整了一天,赵洪让亲侄儿开车送他们去苏州,同行的还有自己的亲弟弟。一路上众人无话。进入苏州城区,赵洪感觉非常陌生。的确,虽然城内仍旧四处正修缮,但显然这里已经不是自己十六岁来过的那座古城了。
这家医院的心血管技术在全国都有些名气。他们先办了住院手续,医生的意思是先休息一夜,隔天一早再做检查。
安定下来后,高萍在医院走廊给北京打了电话。这次她打给了女婿林斌。林斌性格温和,说话也很理性,沟通起来没女儿费劲。后者的意思是让她明天结果一出来就立即给他通知,如真要手术,他第一时间就飞过去。
我问了医生,有国产费用一万多,进口的三万多。她试探了一下。
先检查吧,别担心钱。林斌含糊其辞。
当天晚上,侄儿和弟弟去逛苏州夜景,赵洪和妻子在病房里聊天。赵洪言语中开始有点交代后事的意思,什么房子啊存款啊最终还是全留给女儿。
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沉吟了半刻,他接着说,她结了婚就变了。
一夜无眠。叹息不断。
第二天一早,赵洪浑身开始抖个不停。他开始以为是冷,后来发现盖多少被子都没用。他努力劝自己平复下来,甚至暗暗掐自己的胳膊,但就是抖,以致说话都有点困难。一位之前做过同样检查的人跟他说没事,仍于事无补。
高萍则哭。这一哭,赵洪抖得更厉害了。
检查过程非常短,大概也就是二十分钟,全身麻醉,出来后赵洪感觉就像在某个冬日午后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不仅不难受,而且还很舒服。
没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是医生的原话。但可能胃有点问题,胀气比较严重,这是导致胸闷的最终原因。
再住一晚,明天做个胃镜吧。医生说。
欣喜若狂的高萍立马给林斌打了电话,后者迅速把这个好消息传递给了妻子赵玲。这次接到女儿的电话,赵洪终于心放了下来。同时还有一丝羞愧。
你们再休息几天,就准备过来吧。
赵洪只好同意。他之前设想过自己可能要在病床上过完余生,照目前的情况,自己还是得去北京。
胃的问题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养,所以基本上也没必要再在苏州呆下去。回去的路上,汽车路过一处古迹,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少时修缮过的园林。那时他能肩挑上百斤的泥沙,现在呢,却像个废物一样被人摆弄来去。
出发前的这几天,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院子里陡然热闹起来。亲戚们纷纷前来祝贺康复(其实也没病),带来了盒装的营养钙奶,拎走了鸡窝里养了两年的几只老母鸡。是啊,人都要走了,这些鸡谁来照顾它们呢?高萍本想宰了带去北京,但被赵洪制止了。
之后,高萍发现赵洪老是忘事情。比方说,两人去相关部门报销医疗费,到了地方才发现没带医保卡;去银行取钱,结果将茶杯随手放在了柜台上忘记带走。
幸好火车票是女儿在网上帮他们订好的。到了这天,他们带上行李,赶早班车去高铁站,到了车站,用身份证取了车票,才八点过一刻。而火车开车时间是中午十一点。
两人在崭新而旷达的候车室枯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简单吃了点面包,排队上了车。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五个多小时高速前行,眼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叠嶂的山峦变成了通透的平原,赵洪试图让自己兴奋起来,却难以如愿。高萍又打起了那件永远打不完的儿童毛衣,这件毛衣是橙色的,款式不分男女。
女儿女婿准时在出站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女儿的肚子已经大得难以遮掩,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似乎早已经忘了前面一茬,对双亲的降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女婿还是那么温和沉默,他接过赵洪手中的行李包,领着大家钻进了汽车,在地下车库里转悠了半圈,顺着出口冲回到了地面。
北京的交通果然如女儿口中一般拥堵,不过对于赵洪来说却没太大感触。他甚至很享受汽车被堵在路中的时刻,恬静而踏实。
回家之前,他们去了一家看上去环境不错的餐馆吃饭。女婿点了北京烤鸭,还有几样素菜,女儿耐心地教自己怎么用春卷皮把油腻的鸭皮鸭肉包裹起来。
加点黄瓜和大葱,蘸酱,味道更好。
唔唔。赵洪觉得确实好吃。
你慢点,以后由我管着你,帮你调理胃,保管会好。林斌以前胃也不好,都是我调理的。
嗯嗯。吃饭快是赵洪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做工,通常吃饭时间很短,所以快是必然的。没准胃已经坏了很多年了。
回到家,才发现房子小得可怜。女儿女婿租的是一套一居室,仅四十几平米,却价格高昂,客厅比卧室要小,厨房和卫生间每次只能进去一人,四个人同时呆在一起几乎活动不开。
将就一下吧,等这房子下个月到期,我们就换套大一点的。林斌说。
这里比我们老家暖和多了。
北方都有暖气。
唔,真暖和。
一只被唤作哪咤的大狗从他们进门起就一直嗅裤管,但没有敌意。等把行李放好,一家四口围坐一起看了会儿电视。电视机在卧室,赵洪想自己以后得割舍掉这个爱好了。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每晚都要看一档热闹非凡的唱歌节目。
轮流洗漱完毕,女婿给了自己一千块钱现金,意思是作为家里平日的生活开支,他觉得有点少,但也没说什么。
睡觉的安排是,女儿女婿睡卧室的大床上,他和妻子在客厅木地板上打地铺。高萍将客厅仔仔细细用拖把拖了地,弄出一堆狗毛,用纸巾捏起扔在垃圾桶里,然后再开始铺被。哪咤被叫进了卧室,并从里反锁上门,否则他们很难想象这样的夜晚该如何度过。
大门是朝北的,夜里,巨大的风力凶猛地灌入楼道,冲击着防盗门,就像野兽站在门外,发出低吼。赵洪开始感到有点恐惧,之后慢慢开始心宽下来,直至酣然睡去。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一旁失眠的高萍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清晨两人就起来了。在老家,他们也是这个时间点起床。根据女儿前一晚的交代,冰箱里有速冻的红豆包,厨房的地柜里有豆浆机,干硬的黄豆前一晚已经用冷水泡上,这些对他们来说驾轻就熟。
烧好洗漱的热水,赵洪在卫生间里稍稍呆了长一点时间。每天早上都要排泄宿便,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但可能是北方气候太干燥,一时不太适应,所以马桶上的他即便着急也无用。
果然,女儿嚷嚷起来了。
快点啊,老爸,我要上厕所。
等等,马上好。
事实上赵洪什么都没拉出来,但便意仍在。他咬紧牙关,使了使劲,还是不行,就提上裤子,象征性地冲了马桶,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久啊!真是!女儿抱怨了一句,迅速冲了进去,锁上门。
吃过早饭,女婿要开车送女儿去上班。赵洪和高萍收拾碗筷。之后,他们要带哪咤下楼去遛遛。
哪咤长得有半人高,套上皮带牵起来稍微有点费劲,还好它并不认生,否则很难控制。在电梯口,一位妈妈带着两三岁大的女儿在等电梯,哪咤不知为何突然吼了一声,吓得赵洪赶紧把它往后勒了勒。
直到现在他这才算真正体验北京的天气,室外比他想象中冷了一倍不止。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小区,种满了光秃秃的树,由于没有地下车库,汽车都停在了地面,造成通道相当拥挤。赵洪表面上牵着哪咤,实则是哪咤牵着他,它往哪儿他就往哪儿,高萍则跟在后面四处乱看。
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看看。
快别看了,拉了,去捡捡。
根据女儿的交代,哪咤拉屎一定要用报纸捡起来,然后扔到垃圾桶。他能理解这事儿,但亲自动手还是有点难堪,于是招呼妻子去干。高萍倒是认认真真地捡了。
遛完狗回家,稍作休息,他们又计划着去一趟菜市场。在小区门口问了问保安,虽然语言交流起来存在障碍,但基本上知道了菜市场的位置。反正不近。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家大型集贸市场,地上两层分别出售服装和五金,地下一层卖菜食和五谷。
北方的菜市场与家乡的差异巨大,很多蔬菜都长得硕大无比,让人心生畏惧。不过赵洪和高萍逛得还是很开心。他们买了十斤大米,两斤肉,以及包括菠菜、萝卜、土豆在内的蔬菜。有家卖冬笋的,依高萍的认识,还算新鲜,知道女儿爱吃,就买了两块,价格不菲。
再次回到家时,林斌已经送完赵琳回来了。据赵洪所知,林斌是自由职业,给一些电视栏目写稿赚钱,收入还行,却不太稳定,通常在家办公。
你们竟然找到菜市场啦?太厉害了!林斌的确很吃惊。
嘿嘿,问问就问到了。
真厉害。林斌看了看他们买回来的菜,赞叹了几句,然后问,你们昨晚睡觉冷吗?门下面可能有点透风,冷的话我用纸糊一糊。
不冷不冷。
哦。一时间林斌不知道说什么,停顿了片刻,他说,那你们忙,我去写会儿稿子。
去吧,你不用管我们。
为了不打扰林斌办公,赵洪和高萍尽量使动作轻柔一些。他烧了些水,泡了杯茶(之前的茶杯遗落后,他又买了个新的),从书架上抽了本《三国演义》,看了起来。房子虽然不大,但书却很多,目测应该超过五百本,为节省空间,都不分层次地堆在一起。
高萍在卫生间洗衣服。家里有洗衣机,但内衣裤她还是习惯用手洗,洗完之后她再把衣服放入洗衣机,选择脱水功能。滚筒洗衣机晃荡晃荡,甩出吸附在衣物上最后几滴水份。弄完这些,她拿出包里的钢针和毛线,继续打那件未打完的橙色毛衣。
由于女儿不在,中午吃得比较简单。油爆鱼、白菜、粉丝煮了一锅,再蒸了一块走油肉,蘸点酱油,三人就对付了一顿。饭后,赵洪把一年前女婿给他买的电子血压计拿了出来,将左手臂上的衣袖撩到关节以上,血压计的测量部分箍住胳膊,按下开始键。血压计越箍越紧,像一把老虎钳子,压紧,再紧,更紧,达到一个顶点,突然一松,测试结束。
最高血压201,最低血压124。
还是这么高。赵洪苦笑了几声,不信邪地又测了几次,大差不差。他认为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准,让高萍也测,后者也不低,这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来测测。林斌把手臂伸了过来。一测,高压是133,低压是79。
你是正常的。这结果让赵洪灰心不已。
傍晚,林斌出门去接女儿下班。赵洪便开始准备晚饭。一直到晚上七点多,女儿女婿才回来,赵洪忍着饥饿把饭菜热了热。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播一场CBA篮球赛,女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荧屏,赵洪却觉得无聊透了。女儿依然责备自己饭吃得太快了,老实说,他听得有点烦躁了。吃完了饭,收拾完毕,他提出想出去散散步,和高萍一起。女儿让他们多穿点衣服。
小区出来是北京的南二环路。这个时分,主路上依然车流蹒跚。赵洪和高萍沿着大路走了几百米,觉得确实冷,就拐到了一旁的小路上。这是一条树木比较茂密的街道,虽然是冬天,但树叶依旧生长着,遮天蔽月的样子。惨白的路灯二十米一立,但由于都藏在了叶子里,几乎没什么作用,所以路途显得漆黑一片。
你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高萍突然问。
没有,挺好。
赵洪心里顷刻涌上了一股热气,他使了使劲,强行把它压了下来。路边有一个市民公园,他也不说话,直接走了进去。高萍赶紧拔腿跟上。
公园里比街上更黑,而人却多了数倍。这么冷的天,大家不在家呆着,全跑这来了,这倒是让赵洪不禁困惑。他通过辨认,看见黑色中有老人,也有孩子,有情侣,也有中年夫妻,这些人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收腹地来回走着,像群野鸭。
转了几圈后,赵洪逐渐感到诡异,觉得还是离开得好,便拉着高萍走了出来。还是那条街道,不知何时堵起了车,一辆北向的轿车因为逆行与南行的车头对上了,后面的车压得死死的,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行,于是整条街就这么瘫痪了。奇怪的是,司机们既不按喇叭也不争吵,只是呆在自己的车里不出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从天而降。
赵洪和高萍从车流的缝隙中穿过,来到马路对面,然后顺着来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居住的小区。乘电梯上楼,用钥匙开门,女儿女婿已经关上了卧室的房门。赵洪隐约能听到夹杂着欢声笑语的电视声。
睡觉之前,赵洪冲了个澡。卫生间用的燃气热水器,或许是过于老旧,温度调节功能已经失灵了,只能把花洒把手掰到最右(热水)才能点燃,再烧半分钟水管里才能充满热水。赵洪忍着滚烫的热水迅速洗完全身,蒸汽糊满了玻璃镜面,等他用手把蒸汽抹开,一张苍老而丑陋的面孔呈现在了眼前。他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再将白发染黑。
由于不知道吹风机在哪儿(实在不想敲门问询),赵洪只好潮湿着头发躺下。他把双手朝后垫在后脑勺,以便脑袋不直接接触枕头。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舒服,干脆侧身而睡,一只手掌仍然拖着头部。
第二天他是被脚步声吵醒来的。女婿拖着拖鞋,从他的耳边经过,进了卫生间。随即传来尿液滴落马桶的声响。等到女婿再次回到卧室关上门,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八点了。
整个早晨他的头都在隐隐作痛。照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稀少的头发都翘了起来,觉得好笑,用梳子蘸水怎么梳也不能服贴,就随它了吧。
早饭做的是白粥,配几块老家带过来的腐乳,这是他在家时几乎每天早餐的吃法,但女婿似乎有点吃不惯。随他吧。他突然觉得这句话挺有用的,“随他吧”,几乎能应付所有心中的不安。
下午林斌要出差,去山东几天,这让赵洪心里踏实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女婿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些紧张,甚至手足无措,他这一走,没准自己会过得自然一些。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样的想法极其错误。
由于没有林斌去接,女儿下班回家的时间竟然到了晚上九点。他和高萍就一直等着,也不敢先吃。女儿一进家门就说很累,简单扒了几口饭后,就倒在了床上。林斌在的时候,她还会和自己交流几句,林斌不在,连口都懒得开了。
当年女儿考上北京的大学,赵洪脸上不知道长了多少光。他在家里大操大办,并且花尽积蓄送女儿去读书,原以为她大学毕业后会回到家乡,回到自己身边,找一份踏实稳定的工作扎根故土,没想到她却选择留在北京。
据他所知,林斌就是她在北京认识的。这小伙子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给他感觉太过腼腆。腼腆是好的说法,不好的说话是太软。身材弱不禁风,说话细声细气,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实则有点阴柔。
第三天晚上,赵洪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块地板。之前的惶然已经没有了,他甚至觉得,即便死在这块地板地上,也并非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在犯病那段时间,他设想过无数种死后的场景,被扒光衣服,被化妆,被塞进棺材,被扶上灵车,被推进火炉,被烈焰喷烧,被敲打成灰烬,被扫进盒子,清明祭日被子孙祭拜,烧几捆纸钱,滴几滴泪水,求几声平安,然后各奔东西,茫茫不见。
可适应之后的赵洪这一夜意外失眠了。他既不焦虑也不兴奋,事实上他内心平静的要死,只是无数的往事像装在弹夹里的子弹一般被冲锋枪疯狂打了出来,止都止不住。他想起很多年前家里曾经养了一只小山羊,女儿那时才七八岁,每天放学的路上会去后山上割草,新鲜的青草垒得高高的,用背篓背回来,然后一把一把喂给小山羊吃。有一次,他把羊卖到了市集,女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早上他照例做了白粥和腐乳,女儿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是个孕妇,你就每天给我吃这些?!
赵洪不作声。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尽给我添乱!!
那我回去好了。他觉得有点委屈。
回去就回去。紧接着女儿说,待会儿我就上网给你们买票,明天就走!
他看了看高萍,那个瘦小干瘪的女人正静静地抹眼泪呢。他没想到事态会转变得这么快,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的那句话。
这天是周六,女儿一直斜躺在床上玩平板电脑,肚子翘得老高,从赵洪的角度看过去,她就像一只大号的葫芦。窗外是一个大雾天,能见度非常低,电视上有位专家在辟谣世界末日。
请大家不要相信所谓的“末日说”,按照科学的说法,12月21日是末日的概率和每天是末日的概率一样。
那万一是真的呢?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位戴眼镜穿西服套装、看上去挺知性的女主持人一脸认真地问道。
万一嘛。专家用手指撑着自己的脸颊,真要是末日,那还说什么万一,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也挺好?说完,专家被自己的幽默和豁达逗乐了。
遛完狗回来,赵洪的心情稍微好了点。高萍用手指了指里屋,示意他小声点。他听见女儿在打电话,是给林斌的。
我真不想和他们过了……我爸老是自以为是,不听我的……吃饭吃的快,还老咽口水,我受不了这些坏毛病……等你回来?不行,我让他们明天就走……你到底关心我还是关心他们,我一个孕妇,万一得产前抑郁症怎么办?
吃过中饭,女儿召集他和高萍开了个小会。女儿的意思是,还是别走,但得明确这次来的目的。
你们是过来照顾我的,或者说,我现在需要你们的照顾。
还有就是老爸你得改改自己的一些不良习惯,你看看自己的胃被搞成什么样了。
唔唔。赵洪从女儿的语气中终于听到了关爱,这就够了。
还有老妈,你也是,你应该……
下午,二位老人陪着女儿去了附近的龙潭湖公园。天气依然阴霾,湖面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但一家三口紧着衣领沿着湖边一圈走下来,除了身体获得了松弛感,一种熟悉的感动逐渐飞了回来。后来,在横过环路天桥的时候,赵洪再次记起了在火车上的那场梦:冰冷的脚趾,锋利的北风,以及昏沉而空阔的平原。一只手掌轻拍着他的左后肩,猛然回头,梦境打开,一位身着制服的漂亮女孩正笑脸盈盈地望着他。她说: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去北京吗?麻烦把票拿出来看一下。
主持人的话
对人性的探索应该是一切艺术最根本的任务与要素。慢三的小说《冷的话就生堆火吧》正是这样一篇展示人性深处的冰冷与彻骨的作品。主人公赵洪办理了退休手续,与妻子去北京伺候怀孕的女儿,但从出发之前就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半夜犯病,却又查不出病症所在,而且还因住院检查的问题与远在北京的女儿发生了口角。到了女儿家之后,由于空间狭小,老两口只能睡地板,又因做饭、上厕所、吃饭习惯等等鸡毛蒜皮的问题引发了女儿的抱怨与烦感,差点被女儿赶回去。
小说写得十分扎实,不炫技,不招摇,显而易见,作者对小说这种文体的把握,着力点在于对小说节奏把握与控制上,叙述推进自然,不温不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表现出很强的内功。小说的开头写主人公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平原上,这几乎就是接下来的北京生活的预兆。然后,小说用倒叙的方法介绍了此行的目的与出行准备中的种种,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压抑之感。果然,到北京之后短短几天就受到来自心爱的女儿的冷遇。但他们已学会了逆来顺受,为了照顾女儿,仍然选择在北京住下去。
小说的结尾,“赵洪再次记起了在火车上的那场梦:冰冷的脚趾,锋利的北风,以及昏沉而空阔的平原。”而陌生的女列车员的盈盈笑脸也与女儿形成了对比。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作者在小说形式上也不无用心之处。
我在多年前就知道了慢三,而且经常去看他开在“soho小报”上的博客,或长或短的文字记录了他的阅读、思考与日常生活。而现在看到他的小说,才知道他称得上80后一代最成熟有力的小说家之一。
借此,向那些冷静沉潜、不慕繁华的真正的小说家致敬!
1980年生,广西南宁人。
鸟。老教授正沿着数据与实例搭建的脚手架,往他慷慨陈词的篇章深处攀爬。老人时时抬起头,暂停他壮怀激烈的奋笔疾书,双眼火光迸溅,宛如一只巨大的壁虎,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疾速乱窜,在印着令人眩晕的分形图案的蛋青色墙纸上捕食苍蝇。随后,他猛地穿过大门,冲向黑洞洞的廊道,悄无声息地徘徊一阵,伏在墙角默默构思其匡世济民的不朽雄文。
主持人的话:
在阅读《倏兰》的过程中,我不由想起了被很多大龄文学青年经常提起的那个年代——上个世纪80年代,这甚至已经成了他们的接头暗号,彼时的“先锋文学”热、“探索小说”潮,也的确寄托了他们年轻时代关于文学的激荡人心的理想。但是,我从未对那些所谓先锋小说家的转向或“堕落”(这个词准确吗?)感到遗憾。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文学立场游移不定,没有强大的精神背景让他们沿着独立、探索的道路走下去;如果再刻薄一点,也可以说他们之中大部分是一些投机分子,什么热追什么,一旦“功成名就”,就显露了本来的面目。其实,我们从来就不缺少真正关注文学品质,不断探索小说的可能性的作家,只是在90年代后畸形的社会环境与文学生态中,他们只能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就青年作家陆源而言,作为一位经济学硕士,他不会不知道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写作《倏兰》这样的小说,其投入与产出是多么不合比例,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抱持并相信自己关于文学的认知。这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应有的对待写作的态度。就像贝克特那样,不管书稿遭到多少出版商的拒绝,依然不能让自己随波逐流。
从《倏兰》中可以看出陆源深受西方现代主义与拉美文学的滋养。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甚至安伯托·艾柯都是他师法的对象。这使他与我们那些台面上的“通俗作家”们保持了距离,而与国外同行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至于最终能跑多远、到达何处,关键在于他的方向感与耐力如何。
而关于本篇小说,其奇瑰的想象与奔腾不息的语言之流都体现出一种狂欢的气质,这一点使他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宏大的气象。
汤达,85年出生,09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文学界》、《散文》等刊物,现为中山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
父亲拍桌子恐吓,母亲以吊死鬼相威胁,姐姐直言不讳,说奶奶最近有些癫里癫气,最好不要跟她走。可我不管这么多。
打开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有两里路的样子。我走了前半段。进入昏黑的林荫道,奶奶背着我走。我问奶奶,有不有蛇?奶奶说,要到六月才有。为什么草垛子里头有东西动?那是老鼠子。夜里会不会落雨?不会,天上有星子就不得落雨。
看见老屋的轮廓了,我记起父亲说的,屋子老到一百年,都会住上几个鬼。奶奶的房子有一百一十年了。
奶奶,你看见过鬼没有?
鬼到处都是,又不稀奇。活人里头也有鬼变的。鬼没的怕味。鬼怕人。
我哆嗦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到了夜里,奶奶家看上去很不一样。沼气池黑洞洞的,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水池边的百合子耷拉着脑袋,惨白惨白,猛一看,好像吊在路边的白猫,挂在树梢上,已经死去很久很久;后山上是黑漆漆的一片,风吹起来,树影摇晃,像几个人在讲小话,又像在狞笑。
我抓住奶奶的裤子,跟她一起进屋。她点燃煤油灯。为什么不开电光?我问她。她说,泡子炸了。
楼顶稻草里窸窸窣窣。她点了两盏灯,一盏放在灶屋,一盏提在手里。我跟着她巡视屋前屋后。她说,怕有安门贼。安门贼跟人一起进屋,藏在门后,等你睡着了就出来偷东西。
安门贼是不是鬼变的?我说。
不是的,是畜生变的。她答道。
我们穿过已经塌掉一半的堂屋,走到牛棚给黄牛喂草。牛眼睛水汪汪的,很漂亮。
有个好把戏给你。奶奶说。她打开米仓,从里面拿出一把钝刀,黄锈累累,像根搅屎棍。我很早以前似乎见过它,父亲用它来切土砖。
这是一把宝剑,奶奶说,专门吓鬼。
我提了提,很重。我以前的宝剑都是竹子或木头。洗脚的时候我拿着它,研究它的身世。我想象它来自遥远的神话时代,历尽磨难,不为人知,几千年来一直等待一次机会,回到英雄手里重放光彩。
奶奶给我煨了一只红薯。我喜欢吃红薯皮。
奶奶的手像干枯的树枝,血管如藤类植物,缠在手背上。
吹灯睡觉。宝剑放在床头。奶奶很早就睡着了,发出粗重的喘息。我贴墙而睡,墙上两个通风口,风呼呼刮过,有一下没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嘭咚一声,厨屋里传来类似锅盖掉到地上的声音。奶奶,奶奶,我用手戳她,那是什么东西?是老鼠子。她说。她翻了个身,脸朝外继续睡了。然而,声音还在继续。我听见门栓晃了晃,然后似乎是锅铲动了一下。我再次戳醒奶奶,小声说,奶奶,有人。奶奶醒了,这一次比前一次醒得多一点,她放大声音喊起来:搞得没板路,我孙伢子在这里,你敢吓他一下,我追到另一世也要抓到你!
没声音了。她说,睡吧。
我已经全身是汗,缩在被子深处,不敢动一动。我根本够不到我的宝剑。奶奶又睡熟了。现在是脚步声。又或者是老鼠在拖一块棉布。很快,声音消失。直觉告诉我,有一个人,或者一个鬼,站在床头,或者床尾。
我想再一次戳醒奶奶,但我不敢动。我动一个指头,也许他都能发觉。我现在很安全,因为我缩在最里面,只要我不动,没人知道被子里面有个小孩。
局面僵持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没走。我想,他在盯着我。衣服已经湿透,这没关系,主要是我呼吸很困难。如果我做得足够隐蔽,手指慢慢移动,到达头顶,在被子上端开那么一个小小的口子,新鲜的空气就能进来了。那是多么鲜美的空气。但太冒险了。也可能我只要再忍耐一小会儿,他就会离开。也可能,外面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母亲曾经告诉我,鬼都是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如果真的有鬼,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奶奶都平安无事?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相对保险一点。用脚。脚最靠近贴墙的被沿,离床头和床尾都有一段距离,轻轻挑开一个小洞,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呼吸到一点点新鲜空气,我就能继续坚持下去。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于是,我艰难地、轻微地挪动了右脚,全神贯注,仔细计算着从脚趾到外面世界的漫长距离。终于,我伸出了大脚趾,冷空气倏地一下溜了进来,然而,就在同一秒钟,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刚刚冒出的脚趾头……
醒来已经是艳阳高照。奶奶在厨屋里忙活。我爬起来,宝剑还在。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闻得到从通风口飘进来的泥土和野草的香味。
奶奶,我严肃地说,昨天夜里我碰到鬼了。
莫乱讲,她说,一清早就喊鬼。我一夜困得上好,哪里来的鬼。
鬼摸了我的脚趾头。我说。
她笑起来,我摸不透她的意思。也许她完全不相信我。快洗脸,她说,你娘喊你回去守屋,她要去赶场。
是真的。我说。阳光照进灶台,其实我已经不大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了。但我会坚持。我回去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堂弟咸鸡巴,还有堂兄贱毛子。我添加了一些想象,因为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从头至尾都缩在被子里。我说鬼进来的时候,屋里发出蓝光。他没有脸,浑身漆黑。
我没有告诉父亲。他知道了只会嘲笑。他会说,要你莫去你偏要去,鬼不找你找哪个。
邻居铁锤专门向我打听了细节,最后铁锤说道,偕或你是做梦呢。我无言以对,气愤地走开了。
我缠着奶奶,要她回忆那天晚上的声音,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奶奶最后说道,撞不好也有这样的事,山里的土地神就是最喜欢小孩。
我从此不敢再去奶奶家过夜。
白天,奶奶家像古董铺,又像童话中的“很久很久以前”。
所有的家具都很破旧,缺了腿的桌子柜子,用砖头垫着。一只老橱柜,上了锁,我们都知道里面有片糖、冰糖和柿饼,装在几个不同的坛子里。咸鸡巴的鼻子贴着柜子门缝嗅了又嗅,说,还有金桔子。
墙角摆满奶奶放牛捡回来的坛坛罐罐,母亲说那样很不吉利。她把别人屋里的药瓶子都捡回去,母亲说,尽是晦气。说不准还有死人的东西,婶婶说,她去年就穿过死人子的衣服。叔叔只要看见她捡东西,就会抢过来,一把扔进水塘。上好的日子不过,要去捡荒货。他猛唾一口。
但我喜欢摆弄那些沾满晦气的收藏。各式各样的纽扣,残缺不全的明星画,有时候还能找到毁坏不够彻底的小玩具,比如一个塑料士兵的半个身子,或者玩具汽车的两个车轮。夏天,我把它们藏在黄花菜地一个小铁匣子里。
咸鸡巴和贱毛子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喜欢钓鱼、钓青蛙、偷桔子和桃子,还有爬树。他们爬到树上冲我喊:屎胖子,会绣花,只晓得跟妹几耍。
我朝他们扔土球,扔得很猛。他们怕了,口里还喊:蛮牛!浑猪!
我扔得更猛,砸中了咸鸡巴。他大哭起来。
他哭起来就像死了娘。奶奶看不得他哭,冲他吼:报死埋娘吧要是这样哭!他于是哭得更凶,抹着眼泪回家告状。
他的哥哥贱毛子对我说,你等着,你会散场的。
他们走过松树林子,我还听得见咸鸡巴的哭声。
奶奶拉我进屋,打开柜子,给我几块冰糖和片糖,说,莫告诉他们。
我守在水池边等一只巨大的老蛤蟆。直到下午。它只出现过一次,差不多有我的手掌那么大。我想把这只怪物弄到手,用竹枝扎成笼子,给它做一间气派的天牢。
然后婶婶就出现了。她牵着咸鸡巴的手,来讨公道。她扯开咸鸡巴的衣服,指着胸口一块红印向我问罪。她嫌印子不够显眼,又狠命搓了几把。她说我心狠手辣,想要咸鸡巴的命。她说我全无良心,长大只怕会杀人。
我的笼子已经做好,像模像样,要是再装四个轮子(我的匣子里只有三个),就能在洗衣板上搞游行示威。但那只蛤蟆迟迟没有现身。
婶婶还没念完,奶奶出来了。
哪个背时鬼,报死收脚趾眼,收到我屋里来了!
她不打算先礼后兵,摆开阵势就迎敌。婶婶劈头冲她喊:你个老屁眼,脔心长到屁股高头,你幺孙就是活活给人打死,你也不晓得讲一句良心话!瞎了你的狗眼!
老天啊,祖宗啊!奶奶两手在大腿上一拍,仰天叫道:光起眼珠看看,哪里来的个婊子鸡婆!红火大日头,在这里屙屎喷血!
几轮交涉过后,奶奶热身完毕,开始破口大骂:
你屋里前屋死到后屋,断子绝孙!你娘上屋偷人下屋偷人,你爷是牛胯里拱出的血泡子!你屋里前世造多的是血孽,这世遭多的是头报应!黄天老子也不容你,扁毛畜生,黑猪养的,口里长瘤,胯里出脓……
她骂不了几句就会跳起来骂,唾沫挂在嘴角,不时横飞。每一个字都往死里去,不留余地。每一口气都一运到底,咬牙切齿。她发声太脆,用力太猛,我有时担心她会把内脏吐出来。
婶婶的内力不足,骂人的词汇不够,时间一久就落在下风。要是叔叔在旁边,她就会鼓动男人出战。
你个癫婆子,偷一世的人,祖宗万代出一个你这样的报应!么个不早得窜水吊颈,死完收场!癫起来神这把尸,吃屎吃尿,猪狗不如。白吃一世饭,老起一部尸,瘟猪养的,瞎眼畜生!
叔叔和婶婶骂人没有奶奶投入,因此感染力不强,耐力也有限。由于气势上失利,有时叔叔会冲进屋里打奶奶几个嘴巴,作为收场。
咸鸡巴兄弟俩早就山上去寻刺笋子、乌孢子和野鸡了。他们叫我去,我没兴趣。
我始终没有逮到那只大蛤蟆。天牢里关着的,只是几个小角色。到黄昏时刻,我就大赦天下,放它们一条生路,并且要它们转告老蛤蟆,不要高兴太早。
皮扯完了。我跟奶奶道别,回去吃晚饭。扯完皮之后,她的心情很好,眼睛是灰黑色的,微微发亮,笑起来带着讨好人的表情。她又塞给我一两只金桔子。
母亲说,奶奶发起病来谁都不认,手里抓把刀,见哪个砍哪个。我不信。因为母亲说的很多话都靠不住。她说早先队上有个人,小时候也跟我一样会读书,后来拿毛主席像擦了一回屁股,就被拖去枪毙掉了。她还说,得红眼病的人,切记莫去看他,看他一眼,就会染上红眼病。我拿奶奶捡来的毛主席像擦了两回屁股,谁也没来枪毙我。村里那个得红眼病的酒癫子,送了我一个硬壳本,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至今没得红眼病。
奶奶发起病来,披头散发,高歌不止。她唱的是哀歌,死了人请道士来唱的那种调子,也叫夜歌子。她从早唱到晚,唱累了就喝口粥,有时唱着唱着走神了,眼睛迷糊了,嘴里还是哼哼哼,不断调。父亲和叔叔把她锁在老屋,不让我们小孩子进去。但是奶奶经常逃出来,在山上和茶场到处走动。
下午放学回家,我喜欢小心翼翼跟在一个叫雪的小女孩后面。她经常穿白色的连衣裙,笑起来像动画片里的公主。一天,我跟在她后面,她的同伴发现了我,对我说,你奶奶是癫子,是不是?
我没理她。
她又说,我今天早上来学校看见你奶奶了,她一个人在垅中间走,披头散发,吓死个人,她还跟我招手。
我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不敢看雪的表情,撇上一条小路悄悄走开。
但奶奶就出现在茶场中间。身后跟着她的黄牛。她守在路边,表情怪异,外衣碎成布条,很搭配她的发型。她盯着雪和她的同伴,还想跟她们打招呼。雪的女伴跑开了。雪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奶奶转过身发现我出现在另一条路上,便朝我走过来。她还认得我,喊我的乳名,喊得温柔亲切,像是鬼魂在呼唤亲人,或者亲人在呼唤鬼魂。我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远处的白雪公主,一时羞愤交加,没有理会奶奶的呼唤,低着头径直回家了。
等公主已经走过,我才出来喊奶奶回屋。
奶奶,我说,你为什么不梳头发?
她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我说,奶奶,你去换身衣服吧。
她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我摇摇头,不再做声。她抬头对我说,嫌奶奶样范不好吧?我横竖快要死去的人,碍不了好久的事。说完,嘴巴一撇,又哼起夜歌来。我再喊她就不应了。
铁锤跟我说,全世界只有你奶奶一个人还放牛,人都癫掉了还放。
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还叫铁锤子。我也狠狠地对他说。
癫子生癫子,癫子又生癫子。他口里念道。
他每次放学都打算守在路边,拦住雪,吓唬她,不让她回家。我警告他不要这么干。他说,关你么子事?你是癫子的孙,她又不得喜欢你。
我跟铁锤子绝交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跟他一起玩。
终于,父亲同意带我去看奶奶。她病情恶化,有时会学狗叫。母亲也去,还叫上一个画符的道士。道士的衣服很脏,像死人穿过的。
道士一路上口里念念有词,进到门口,就地烧了一些桃符,还贴了两道在门梁上。我呆在门口樟树底下,看见窗口处的奶奶。她一下子老了很多,样子像个乞丐。她冲我笑,笑容持久,比平时更柔和,但是眼睛没有了光泽。道士一出现,她就开始嚷起来,声音像骂人,但不成句子。母亲递过菜碗。她接过来,蹲在地上埋头大吃。
奶奶,我走过去喊了她一声。
她停下来看着我,再次绽放出柔和的笑容。哎。我的好孙。
奶奶,你快点好起来吧。
好孙,奶奶没病。奶奶就好。然后她就开始哭起来。
父亲指着我低头问她,你认得他是哪个孙?
她凶狠地瞟了父亲一眼,说,孙猴子的孙!哼!他是玉皇大帝的玄孙,七世文曲星下凡,你怕我不认得吗?
父亲母亲摇摇头。
她继续说,埋了三十年的老头子,昨日夜里回来,要我带信给你们,要你们多积德好去赎人。
大家不解其意。
说完,她扒光碗里的饭,然后又唱起歌来。不一会,精神更好些了,她开始一边唱,一边跳舞。看上去,她像在哭天抢地地控诉,又像是仪式隆重的祭祀。道士围着她洒水,烧符,口里也念念叨叨,节奏明显受到奶奶的影响,听起来像在给她伴唱,最后只见两个人就在屋里手舞足蹈,打起转来。
隔了好一会儿,奶奶停下来,对我说,好孙,莫哭,我唱歌把你爷爷听,他在下面冷啊,唱一唱,就不冷些。
母亲在一旁白了一句,还不晓得是哪个爷爷。
奶奶没有再唱,道士也只好停下来,拿拂尘在她脚边点了几点,念了几句咒。
道士对父亲说,这次上身的怕不是对面山里的野鬼,南边来的,正式来路还不蛮清楚,估计这几日就会回去,下几碗水,吃了会好些。
奶奶安静下来,站在堂屋的神台下发呆。父亲母亲跟着道士在屋前屋后洒水驱鬼。
奶奶说,我累了,要困一觉。
然后她爬进了墙角的棺材,和衣而卧。棺材做成多年了,还没有刷漆,只抹过一层桐油。我走近一看,奶奶躺在里面,像躺在一口井里。
奶奶,我说,你到铺上去困吧。
困铺上困不得好久了,她说,困千年屋还要困几世。千年屋还是困起舒服,再宽一点只怕还好些。
说着她略略翻了下身,脸朝里,闭上眼睛入睡。
奶奶,我给你点盏灯吧。
不要点,你点了也没得用,一转背阴气就来吹抑。
我沉默,流着眼泪。
天色已黑,父亲把门关好,叫我离开。油灯吹灭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像个洞。我想,奶奶没有疯,她只是暂时去阴间做客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读到研究生。一穷二白,毫无出路。我坐上气味丰富的县际客车,吸着民工们的二手烟,回到家中。奶奶躺在那具她已经十分熟悉的棺材里,无法与我见面了。为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她已经彩排过多少次。
从我离开老家去县城读高中,到奶奶离开人世,中间隔着差不多十年。这十年里她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
就我一个孙子回来。贱毛子当上了军官,正忙着敲诈新兵和贿赂老大,无暇顾及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咸鸡巴听说成了销售经理,正在忽悠缺心眼的包工头买他的挖土机,回家奔丧显然没有任何赚头。只有我无所事事,戴几天孝不在话下。铁锤子也早已杳无音讯。邻居风传他在酒店当保安,业余时间搞相亲,搞了好多年也没搞出成果。
灵堂设在我家堂屋,满屋子的人,我看着熟悉,都认不大出来。
为了道场的花费摊派,父亲和几个兄弟都心存芥蒂。倒茶端水的邻里妇女还在讨论前天麻将桌上的手气。老人们带着孙儿孙女坐在地坪里,只等开饭。小孩子们习惯把红白喜事当成欢天喜地的节日,在你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里嬉闹追打。
奶奶死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因为凌晨两点母亲还听见她呼吸,而六点,她已经全身僵硬。在此之前,她已经丧失意识,认不得人,也说不出话,弥留了整整两个月。
跪拜磕头的程序没完没了,规矩繁冗复杂。道士们一边抽烟,一边敲锣打鼓吹唢呐,或者对着几个手抄本念念叨叨,偶尔发出奇怪的叫声。跟奶奶疯癫的时候差不多。
这些个道士们,师徒相传,提老携幼,主要工作是制造噪音,仿佛棺材里的死人能够从嘈杂中得到安慰。但是,我猜这套仪式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搅乱活人的头脑,从而使人麻木于死亡的恐惧。
棺材盖上奶奶的照片,大概是十年前照的,我看了很亲切。
我的奶奶,活了七十多年,被精神分裂和癌症折磨,大字不识,嫁了两次,又两次成为寡妇,养大四个儿女六个孙子孙女,度过了饥饿和狂乱的漫长年代,在贫瘠的精神世界里终生独居,如今她停止了呼吸,躺在填满石灰的千年屋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失去了活力,肉身正在腐烂变质。
而我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仿佛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布满褶皱的双手,她破旧的抽屉里满盒的糖纸和捡来的空牛奶瓶,还有那座已经倒塌的百年老屋,那个人鬼共居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踪迹。
奶奶最后安葬在老屋后山的竹林,我曾经的迷宫和乐园。下葬的当晚,在老屋的废墟上点燃了成堆的纸钱,火光冲天,父亲说,老屋里鬼多,要多烧一点打发他们,不然奶奶就抢不到东西。等火烧起来后,大家一起往回走。他们告诉我不要回头看。但我还是偷偷地回了头,看见纸灰漫天飞舞,像有无数双手在撕扯、扭打,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消散,溶解于无边无际的夜空。
主持人的话:
中国当代小说若以题材分类,农村题材小说可能比重最大。这当然与我们的社会构成、作家的生活环境、童年与故乡记忆有关。但在汗牛充栋的农村题材作品中,能让我卒读的实在少之又少。主要原因,一是内容单调。要么单纯披露农村与农民生活的困顿不堪,要么写得诗情画意,仿佛世外桃源;二是语言粗陋。似乎为了与农村与农民生活相契合,故意半土半文,毫无叙事艺术应有的气质。在这方面,拉美文学恰恰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优秀样本,比如胡安·鲁尔福。他的小说基本上全是我们所说的“农村题材”,但其内容的丰富、内涵的深刻、叙述的冷静与丰饶,都让我们望尘莫及。
汤达的《旦暮之遇》写的是主人公儿时与奶奶在一起的一段生活,奶奶虽然癫里癫气,但在几个孙子中却最疼爱“我”,对“我”百般袒护;同时又简约地展示了当地的生活与风俗。小说读来鬼气森森,却充满了平静与哀愁。而这篇小说最富特色之处则是它的语言,既有自然老到的书面叙述,又巧妙地融合了当地的方言土语,两者浑然天成,使整个小说的语言活泼机敏、气息神秘怪诞,作者在氛围营造上的能力十分突出。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了胡安·鲁尔福。看来我们这块古老土地上的“魔幻”、磨难与孤独,一点儿也不逊于拉美大陆。
在这篇小说之前,我从未读过汤达的作品,是以这次阅读使我有惊艳之感。作为一位在读文学博士,汤达应该对他专业领域的所谓“现当代文学”十分熟悉,这对他的文学创作既有好处,也有损害。因为学业的缘故,他肯定要阅读大量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这无异会败坏一个优秀的文学胃口——因为这里面的营养实在有限,基本属于垃圾食品一类。因此,汤达要继续写出“惊艳之作”,就要对此有个清醒的认识,并随时保持警惕。
好在,《旦暮之遇》作为一篇清新别致的佳作,已经让我们对汤达产生了足够的信任。
郑在欢,90年生人,写小说。作品见于《橡皮》《芙蓉》《右边》《天南》《山东文学》等,著有非虚构作品《病人列传》《clut家族》。
主持人的话
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激动。在我的阅读史中,中国作家能够引发这种激动的作品并不多见。这么说有两层意思,第一,中国作家写出的好小说实在是不够多;第二,好小说与让人激动的小说并不能划上等号。《谁打跟谁斗》这样的小说由一个中国的90后作家写出来,作为一个读者,我想不激动都很难。
《谁打跟谁斗》写的是穷人的生活与命运。主人公是一个农民,由于娶了一个有智障的女人,所以不能像别人一样出海打鱼挣钱,只能靠在周围的村子和集市上偷窃为生。但他的偷窃生涯并不顺利,偷猪被抓,给人痛打一顿;偷衣服被抓,被逼磕头才算作罢;偷电动三轮车,被判抢劫入狱三年;好不容易熬到刑满,却在出狱的第一天就杀了人。可以想见,这次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如此,他的智瘴妻子与“脑子不太灵光”时常被欺负的儿子又怎样活下去?穷人的生活是绝望的,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一丝亮光,心情沉重到几乎窒息。可这就是贫瘠而绝望的现实。
现在让我们谈谈这篇小说的品质,我觉得可以用两个字来表述:非凡。这是一个具有非凡品质的小说,仿佛出自胡安·鲁尔福的笔下。同样的绝望,又同样的悲怆。这种绝望和悲怆对于读者心灵的击打,我的确只在阅读鲁尔福的《都是因为我们穷》时感受到过。而小说流畅而又丰盈的叙事,别致却又自然的结构安排,无不体现出作者对于小说这一文体的深刻理解与卓异的认知。
其他,勿庸赘言。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它清凉、淡黄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在诗歌中安静地驻扎
去年夏初,当我准备从潜江去宜昌的时候,诗人魏理科对说我,毛子是个好诗人,请代我问好。他的意思是,我到了宜昌,当然会见到毛子。——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毛子的名字。列车到达宜昌,年轻的评论家杨东伟受刘波的委托前来接站,在路上谈到当地的诗人,东伟说,在宜昌,写得最好的是毛子。但他几乎不投稿,也从来不为自己传播。
这其实应该是一个诗人最理想的状态,在当下却仿佛显得不合时宜:不在乎外界的声名,却受到朋友们由衷的尊敬;让自己在世俗中消隐,而在诗歌中安静地驻扎。诗人奥登说,一个活动家需要频频亮相,一个诗人却在绝然的孤寂中构造他的诗。
在毛子和他的朋友们共同编辑的诗刊《坐标》上,我读到了毛子的诗歌《赌石人》。我的惊喜不亚于自己赌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石头。平静的叙述,舒缓的语调,隐忍的抒情,自然老到的递进式结构,无一不体现了毛子在诗歌写作上的成熟与良好的天赋。“我们彝族人/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针对诗人的一句玩笑,这个楚雄人的认真态度表明了他们内心对于天上的事物(宗教、神祇)的虔敬,读后让人凛然。
阅读了毛子的一部分诗歌之后,我发现他在诗歌节奏的控制能力上尤其突出。这一点,没有多年对于诗歌的阅读与训练,没有对于诗歌的准确性的认识与理解,是很难做到的。比如在一些年轻的诗歌写作者,或写诗多年却一直未得其门而入的人那里,我们经常会看到漫漶、无节制的滥情与铺排。
毛子的诗歌大体上有两个来源:生活与阅读。前者如《赌石人》、《丧失之诗》,后者如《给薇依》、《所多玛,所多玛》等。它们的共同点是思辨性。可以看出毛子对于诗与思的领悟与持守,他在写作时从不轻易下笔,率性而为。不同点之处是,前一类诗歌由于更贴切自身的生活而更为圆满和荡气回肠。后者则由于其来源的瞬时性、片断性,在一些诗歌里很难做到一气贯通。比如《给薇依》一诗有着精彩异常的开头,却有一个不能与之相应、稍嫌乏力的结尾——当然,虽有此缺憾,仍然不失为一首好诗: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于1909,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19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34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中哆嗦着,而火柴
整个世界漆黑&
我低如屋檐
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李昕,曾用名全金属小昕。<span STYLE="FonT-siZe: 9 FonT-FAMiLY: 'Arial','sans-serif'; BACKGroUnD: #f2f2f2; CoLor: #后诗人,小说作者,摄影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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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应诗人雪松之约,与桂林驱车前往滨州,参观于明诠、赵雪松“诗墨灵犀”书画展。遇亲密的诗歌战友长征、林之云、马小宁。拍照留念。发现我依然年轻态、健康品。永远做一枚文艺男青年。
长征,王桂林,雪松,本尊,马小宁
中间换作林之云。
1、一个活动家需要频频亮相,诗人却在绝然的孤寂中构造他的诗。诚然,他渴望公众读他的诗,但他却不必以个人身份与公众接触,而且事实上他最理想的读者往往是后代,他们要等到他死去之后才出现。(奥登)
记者:您获过国家一级的奖么?
陈佩斯:没有。
记者:无论是小品,或者喜剧话剧?
陈佩斯:没有,都没有,我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
张敦,男,1982年生于河北枣强,写小说。
丢了工作后,张东坐在公交车上,有点郁闷。到了应该下车的那一站,他没有动,多坐了两站地。最后,他坐在一位算命先生对面,说,我想算一个命。
算命先生看上去不到六十岁,胡子却足有二十厘米长。他说,你想算哪一方面?张东说,最近很不顺,这到底是为什么?算命先生的胡须随风摆动,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农历二月初五。
算命先生反复念叨张东的生日,翻开一本旧书,右手食指在书页上滑动。几分钟后,他胸有成竹地对张东说,你是童子命。张东说,什么是童子命?算命先生说,你的前世是伺候神仙的童子,转世为人,身边冤亲债主众多,故厄运不断。
张东问,怎么破?算命先生说,我回家扎个纸人,做成你的替身,做一场法事,把纸人烧掉,万事大吉。张东说,那你快回家做吧。算命先生说,你必须破费一点。张东说,多少钱?算命先生说,你看着给。张东说,我给你个鸡巴!
张东一脚踢飞了签筒,竹签子哗啦啦散落一地。算命先生十分激动,手指对方,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张东又坐下来,捋了捋算命先生的胡子,说,对不起,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你再好好算一下,我到底是不是童子命。老头子连书都没翻,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童子命,刚才是我骗你。张东说,对,你肯定在骗我,你就是以骗人为生的,从今天起,你必须消失。旁边围了很多人,让张东很不爽,他对人群大喊,这是迷信,大家都别信啊!
张东分开人群,独自走了两站地,回到家中。他很久没在大街上冒充混混了。他在洗手池边看镜子里的自己,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浓密的眉毛压着眼睛。正是光头和浓眉,让他看起来像个恶人。光头是前几天剃的,那天他和哥们去喝酒,路过一家理发店,就说,去剃个光头吧。理发师一边剃一边夸他的头长得饱满。张东对自己的光头形象还算满意。他的朋友说,这下大街上的人都不敢惹你了。
一个壮实的男人,顶着一颗泛着青光的脑袋,走在大街上,的确没人敢惹。这就是扮演恶人的好处。很多人都说,光头的头发是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但张东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长得好慢。他每天都要站在镜子前,摸摸头皮,手感却和昨天一样。头发明显没有胡子长得快。有工作的时候,张东需要天天刮胡子。一天不刮,整张脸就变得黑乎乎的。同样比头发长得快的,还有阴毛。宅在家里的第一天,张东把鸡巴周围的毛剃了。第三天感觉那个地方扎得厉害。而他的头发呢,还潜伏在头皮下面。
有些时候,张东觉得自己的头发长错了方向,本该向外生长,却长向了里面,扎进了脑子里,扎得他头痛欲裂。
张东上网查了下童子的事。在网络上,他对童子有了全面的了解。像他这样的人,前世是神仙身边的小童,负责端茶送水,扫地擦桌,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投胎做人,做到中途,有可能被神仙召回去,就算没有被召回去,一生也会坎坷不堪,疲于奔命,婚姻尤其不顺,难以成家,即使结了婚,也会离婚。毫无疑问,张东就是这样的命。现在他特别想知道,自己前世侍候的是哪位神仙。
张东在周五下午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天黑时到家。
晚饭期间,爹娘分别对张东的光头发表了意见。爹说,光头不好看,像个流氓。娘说,以前嫌你头发长,你也不剪,现在倒好,剃了个大光头,还怎么去找对象?张东闷头吃饭,不时放下饭碗,摸一下脑袋。他说,不用着急,头发快长出来了。娘说,你该戴个帽子。张东说,大热的天,戴什么帽子。娘说,一定要戴,你本来面相凶恶,如今又是光头,真是吓死人了。张东说,那我明天赶集买一顶吧。
第二天早上,张东骑摩托车去赶集。他上一次赶集,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切全变了,只有尘土飞扬中的该死的人们没有变化。对于这些父老乡亲,张东深恶痛绝。他先买了顶帽子,把帽檐压低,穿行在人群中,唯恐遇见熟人。转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卖上坟用品的摊位。各种面值大得惊人的纸钱,还有奢华的纸质房屋、汽车,统统随心所欲地堆在地上。
你有纸人吗?张东问摊主。
有的,有的,你要男的还是女的?摊主翻出两个纸人。
我要个男的,多少钱?
10块,不贵。
纸人穿着晚清服装,表情木然。张东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就像拿着自己衣服——纸做的衣服。为掩人耳目,张东向摊主要了一个黑塑料袋,包住纸人。他没有继续逛下去的兴趣,匆匆跨上摩托车。纸人脆弱,不能绑在车后,只能用左手抱在怀里,右手掌握车把。
回到家,姐姐站在院子里。她早在十年前嫁到邻村,回娘家就像串门。她看见头顶棒球帽的张东从摩托车上下来,怀里抱着黑塑料袋。姐弟俩亲密无间,张东毫无隐瞒,将纸人展示给姐姐看。
姐姐,你知道吗,我是个童子,所以我诸事不顺,还有可能死掉。要破解,只能找个替身,这纸人就是我的替身。到了晚上,你找个十字路口,烧掉纸人,然后我就好了。
为什么要我去烧?
你是我姐姐啊,姐与解同音,只有你去烧,我才能解脱。记住,你一个人去烧,回家时不能回头看。
这也太吓人了,我可不敢大晚上出门去烧纸人。
纸人我都买好了,看,像我不?晚上去烧一下,多简单的事。
这个方法是谁告诉你的?
我从网上查到的。
烧纸人是迷信,网络是科学,要迷信就不能相信科学。其实吧,要破你这童子命也不难,找神妈妈解锁子就可以了。
站在旁边的娘听到了姐弟的谈话,她十分同意姐姐的说法,更坚决地认为,只有神妈妈才能解决这件事。娘说,神妈妈住在离此十多里的村子里,久负盛名,连省里当官的都来找她,一天到晚,她家里跟赶集似的,要是去晚了,根本排不上队。张东说,找神妈妈不花钱吗?娘说,解锁子二百六,带五种供品,咱不用纸人了,去买供品。张东说,按我说的做多省事。
娘雷霆大发,省事个屁,不管用怎么办?咱不能光图省事!姐姐也说,这种事还得找神妈妈帮忙,人家在神仙那边有人,能说上话。娘说,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去。张东再次发动了摩托车,娘坐在后面。还是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他们买了几斤香蕉、苹果、猕猴桃和糕点。供品就这样凑齐了。
爹娘一直没有问张东工作的事。他们更关心的,是张东的婚姻问题。在村里,张东的同龄人早已成家立业,大部分有了孩子,有的甚至有了两个孩子。现在的农村再也不是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象,所有人都忙着做生意,没有人会来串门。所以张东安心了一些。对于那些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一见到张东,肯定会说,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这两个问题张东都无法回答。
一大早,张东骑摩托车带着母亲出发。街上没人。张东很怕遇见那些目光毒辣的老娘们。她们站在街边,无所事事,有人骑车经过,免不了要狠狠地看上几眼。现在并非节假日,张东却回到了家中,理由只有一个,他家里出事了。那些老娘们肯定要挖空心思猜度一番。她们看着他长大,对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他要去破童子之命,她们却没有在场。真是万幸。
目的地是小尚村。张东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张东和母亲穿过一个村庄,又穿过一个村庄,始终向着东方。太阳升起老高,照得柏油马路明晃晃的,有些晃眼。张东感觉离家很远了。他问,快到了吗?娘说,快了,快了,你别着急,沉住气。
摩托车离开马路,驶上了一条土路。连日来滴雨未下,路上累积起厚厚的浮土。摩托车碾过,犹如张东儿时看见的飞机拉线,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如影相随。
神妈妈的家在村边的一条胡同里。大门口停着几辆摩托车。娘说,你看,已经有人来了,比咱们还早。他们下车,张东拎着供品,娘开始整理衣服,她让张东也整理下衣服,并提醒他戴上帽子。张东说,别戴了,大热的天。娘不同意,亲自找到那顶白色的棒球帽,狠狠地扣到张东的脑袋上。张东往下拉了拉帽檐,尽量挡住自己的眼睛。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人,有的手里拎着供品。娘乐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几点到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早就到了。一个老太太说,我们不算早,还有更早的呢,已经走了一拨人了。娘问,神妈妈呢?那个老太太直指正屋,说,正吃早饭呢。
张东扫视了一遍,发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他想到山上的庙宇,那院落才像得道之人的住所。娘拉了拉张东的胳膊,指着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说,神妈妈就在那里烧香做法。那间屋子关着门,屋檐漆黑,门口遍布纸灰,到处都是烟火的痕迹。再看那扇门,无比破旧,张东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有这种门,门板很厚,能挡住最亮的日光。
从小时候开始,张东总能听到关于神妈妈的传说。遗憾的是,他们村没有神妈妈,所有的神妈妈都住在别的村子里。神妈妈总能生产出神奇的事情,供大家谈论。附近的村里有个神妈妈,会让人心里踏实。很多人认为,神妈妈能看大病,尤其是医院里治不好的病。但没有任何一个神妈妈能保持一世英名,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神妈妈的名声日薄西山。接着,就会有新的神妈妈取而代之。张东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成为神妈妈。严格来说,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神妈妈。
堂屋的门终于开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走了出来,大约六十岁的年纪,冲院子里的人笑了笑,说,都来啦!很多人说,是啊。老太太打开了西屋的门,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娘说,这就是神妈妈。张东有些泄气。村里的大街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老娘们吗?她是怎么修炼的,竟然成了神妈妈?娘说,人家得了一场大病,去阎王爷那边走了一遭,和神鬼搭上了话。
所有人都涌向西屋门前。张东凭借健壮的身体,挤到了前面。他终于看清了屋里的陈设。四面墙壁上挤满了神像,仔细辨认下,佛道两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孙悟空。老太太正在点香,她身材真小啊,勉强脱离了侏儒的行列。她踮着脚,为每尊神像插上香,又跪下磕了几个头。
一个老头子钻过人群,站在门口,他清了清嗓子问,谁第一个?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说,是我,我是第一个!老头说,那你过来。小伙子拎着供品,走进了西屋。老头冲人群扬手,后退,后退,解锁子的时候,大家尽量离得远点。说完他去了正屋,转眼间又抱着一堆黄纸出来。老头在门口点燃了黄纸,火势甚大。西屋里,神妈妈拿着香绕着小伙子转动起来。
张东问娘,解锁子得用多长时间?娘说,二十分钟。张东说,要轮到咱们还早呢。娘说,你往前站,那小子一出来你就进去。张东说,那我得把帽子摘了,这样才没人敢和我争。于是张东就摘掉了帽子,他的光头马上让旁边的人侧目而视。张东密切注视着西屋的动静。小伙子站在原地,身上挂满佛珠,老太太手持燃烧的黄纸,在他背后画圈。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这个仪式,张东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小伙子终于完事了。老头又在门口喊,下一个是谁?有好几个人说,是我。张东的嗓门最大,也冲在最前面。张东知道,确实有人比自己来得早,但他实在不想再等了。他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朝后面扫视。那几个想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哑口无言。张东理直气壮地走进西屋。神妈妈仰着脸,说,你也解锁子吗?张东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童子?张东说,这谁知道。神妈妈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二月初五。神妈妈没有翻书,而是掐指算来,一分钟后,她告诉张东,你是泰山上的童子。她环顾众神,指定一位,说,你就在这里。她点燃一把香,插在那位神仙的香炉里。
那位神仙是个老头,道家装束,张东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是吕洞宾,又好像不是。他就是张东前世的主人。神妈妈说,神仙在此,供品拿来。张东递上水果和糕点。神妈妈又说,解锁子二百六。张东回头冲门外喊,娘,钱!娘一直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屋内的情况。她进来,把钱交到老太太手里。神妈妈并没有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放在供品上,就好像这钱也将被神仙笑纳而去。娘拽了拽张东的衣服,说,你老实点,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东说,您就放心吧。
神妈妈拿出一串佛珠,要挂到张东的脖子上。她的个子太矮,需要张东尽量弯腰。好大一串佛珠,坠得张东差点直不起腰。她又拿出几串小佛珠,分别套在张东的手腕上。张东说,你这珠子在哪个集上买的?神妈妈说,集上没卖的,我亲自去庙里求的。张东说,庙里的也是集上买的。神妈妈说,你话真多,你是在外头上班的吧?张东说,对,你算算我做什么工作。神妈妈仰头仔细看了看张东。屋里烟雾缭绕,谁的脸都难以辨认。
神妈妈说,你剃光头,是在饭店上班吧?张东说,错,我在大街上上班。神妈妈说,那你是城管?张东说,工作性质和城管差不多,但别人都叫我收保护费的。神妈妈说,你是黑社会?张东说,你没算准吧?
神妈妈不再说话,低着头,尽量不和张东的目光短兵相接。张东一直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只见她熟练地点燃了两把香,围着张东绕圈。神妈妈用一个大烟圈把张东围在当中,她必须快速移动,使烟圈的完整得以保持。她嘴里念念有词,由于发音含混不清,张东始终无法听清。
张东问,你要转到什么时候?神妈妈说,等香烧到一半。张东说,你给我快点吧,差不多就行了。神妈妈说,小伙子,别着急。张东说,操你妈的,老子不信你这一套,只要让我娘高兴就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足以对神妈妈起到震慑作用。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娘在门口翘首企盼。娘身后的人都伸着头,密切关注着屋里的状况。
神妈妈说,行,小伙子,那我快点。说完她真的快了起来,加快了脚步移动的频率,还挥舞起双臂,香头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张东担心衣服会被烧到。他说,你小心点,我的衣服你可赔不起。神妈妈说,放心吧,我是专业的。
在神妈妈卖力的运动下,香的燃烧速度明显加快,转眼间就烧到了半截。神妈妈把香插到香炉里,踮着脚尖,观察香头。她点点头说,好,好,真好。她冲张东的娘招手,示意她进来。娘一脸兴奋地走进来,她也听见了神妈妈说好。神妈妈指着香头说,你看,烧得多好,你家小子以后肯定万事亨通。娘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神妈妈又让张东跪下,递给他一对菱角似地东西。张东曾经在电视里见过这东西,人家捧在手里摇两下,往地上一扔,是凶是吉,一望便知。张东也摇了两下,扔在地上。神妈妈的好字马上脱口而出。她早就半张着嘴巴等着了,只等张东的卦落地,马上就喊出那个音。娘说,卦也好?神妈妈说,好,好,别人摇十回也赶不上你家小子摇一回。娘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只剩下最后一项,给神仙磕头。按照惯例,这个头得由做母亲的来磕。神妈妈伸出手臂,想要指挥张东的娘跪下。话到嘴边,她发现张东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的手一挥,说,好了,没事了。娘说,真的完了吗?不用磕头吗?神妈妈说,不用。娘说,我看他们都磕了头。神妈妈说,你家儿子香烧得好,卦也扔得好,就不用磕头了。娘说,还是磕几个吧,礼多人不怪。她跪下来,问,磕几个合适呢?神妈妈看了看张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张东只好也跪下来,要陪母亲磕头,以示孝心。神妈妈对他们伸出三个手指头。张东开始磕头,三个头,很快就磕完了。他平身站起的时候,发现娘的身体还在上下摇摆。娘,磕三个就行了。张东提醒自己的母亲。娘说,什么三个,三个手指头就是三十个!张东摸了摸脑袋,发觉头发好像长了一点。
仪式完成,张东和娘回到院子里。起风了,烧纸的黑灰漫天飞舞。院子一角放着一个巨大的洗衣盆。刚才张东还对它的用途心存疑惑,现在清楚了,那是烧纸盆。每一个仪式都要烧一盆纸。神妈妈的男人,除了维持现场秩序外,还肩负着烧纸的重任。他要保证每盆纸都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捧灰烬。院子里的人在黑灰中站着,手掩口鼻。娘本来想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交流下解锁子的心得,怎奈坏境恶劣,不再适宜讲话,只得随张东走出院子。
回到家,张东发现纸人不见了。明明放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难道它代替自己跑到泰山去了?姐姐告诉他,纸人已化为灰烬。她指着院子说,就在那里,一把火烧了。娘认为姐姐烧得好。她说,那边神妈妈给你解锁子,这边姐姐给你烧替身,双管齐下,万事大吉啊!
第二天,张东回到了城市。他对爹娘说,我工作很忙,必须马上赶回去。娘说,你快走吧,去忙事业吧。娘还问,你需要钱吗?张东说,不需要。娘依然拿出两千块,放进张东的包里。有了这两千块,即使再有一个月找不到工作,也衣食无忧。张东心里有了底。
回了一趟家,张东的头发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长势越发喜人,一周之后,基本初具规模,他完全脱离了光头的形象。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依然找不到工作。他认识到,找工作必须能说。一个人越能说,就显得越有能力。张东很不能说,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只有在喝过三瓶啤酒之后,他的话才能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奔涌出来。他曾经想过,面试之前,喝一些酒,让自己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张东找到了女人。女孩的网名叫空谷周兰,真名叫周兰,长得还算可以。他们的结识纯属意外。张东无所事事,去公园散步。公园中央有个池塘,周兰在边上走,突然掉了下去。水不深,只能没过她的腰部。但她的叫喊声势浩大。张东刚好站在附近,飞身跳入池塘。俩人站在水里,面面相觑。周兰说,谁让你下来的?张东说,你叫什么?周兰说,我的叫声并不代表呼救。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男女之间的事,真的毫无逻辑。他们相识于池塘,真正享受鱼水之欢,是在张东的床上。完事后,张东喃喃地说,真的管用了。周兰问,什么管用了?张东说,你知道吗,我从前是个童子,但现在不是了。周兰说,你在床上这么熟练,还是童子?
张东踌躇满志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周兰说,我不做你的女朋友,但你一定要做我的男朋友。张东说,这有什么区别?周兰说,区别就是,你是我的,而我不是你的。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虽然没有找到工作,但总算找到了女人。张东决定带周兰走出城市,做一个短暂的旅行。这样能体现出自己的诚意——我和你交往,不光是为了上床,我还要给你的生活增添浪漫的色彩。张东问周兰,你想去哪里玩?周兰想了想,说,去九寨沟吧。张东说,太远,说个近点的地方。周兰说,那就北京吧。张东说,还是远。周兰说,多近才算近?张东说,下楼坐公交车就能到达的地方。
那只能去封龙山了。楼下有一路公交车,直达封龙山下。周兰无所谓地说,行,你还别说,封龙山我真没去过。张东若有所思,憋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是个童子,不适宜爬山。周兰说,呸,你都干过我好几次了,还有脸说自己是童子。张东说,此童子非彼童子,我前世是在泰山沏茶扫地的童子。周兰说,你前世的工作还不错,可为什么今世却找不到活儿干呢?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他们坐车来到了封龙山下。山上人不多,只有一些年轻的大学生,三三两两地在林间出没。他们爬进一座庙里。张东说,周兰,你可以去敲磬。周兰说,磬是什么东西?张东说,没学过那首诗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后面忘了,最后两句是,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周兰说,不懂,你干脆指给我看吧。
磬就在神仙塑像的脚下。张东过去敲了一下,余音绕梁,他说,好听吗?周兰点点头,然后她跪下来,对着高大的神仙,磕了一个头。张东又敲了一下。周兰说,你对神明不敬,会遭报应的。张东说,神鬼怕恶人,我就是个恶人。周兰仔细看了他一眼,说,你除了眉毛粗得有些吓人外,没什么可怕的。这时张东才发觉,生机勃勃的头发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面貌。他再也不是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光头壮汉了。
庙外有两条上山的路。在岔路口,张东看见了算命先生。没想到,他把生意做到山里来了。两个女大学生正在算命。老头抓着一个女孩的手,下上求索。周兰说,咱们也去算算命吧。张东哈哈大笑。周兰说,你笑什么?张东不想把那件事告诉她,既然她想算命,那就去算吧。
张东站到算命先生面前。老头子抬眼看了一下,不以为然。张东明白,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他哼了一声,说,你跑到这里来啦。算命先生猛地扔下女孩的手,紧张地看着张东。狭路相逢啊,张东感叹了一声。老头子开始收拾东西,说,我这就走,这就走。张东说,你先别走,给我女朋友算一卦。老头子只好坐回原处,对两个女大学生说,姑娘,你们先去爬山吧,下山时我再给你们算,不收钱。俩女生瞪了张东一眼,说,真没素质。张东刚想发作,可顾忌到周兰在场,只好作罢。
周兰坐到算命先生面前,满怀信任地摊开手掌。算命先生看了一会儿,说,你命中多贵人相助,婚姻美满,育有一子,活到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周兰说,真的吗?老头子说,真的。周兰说,那您说我何时结婚?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就在今年。周兰说,我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不管怎么说,算命先生的推算让周兰基本满意。她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老头子摆了摆手,说,姑娘,这卦是我白送你的。周兰说,谢谢你。她挽起张东的胳膊,兴高采烈地向上爬去。张东回头,向算命先生投去赞许的目光。只见这个老头子正低着头,拼命地摇着签筒。张东想,他在算我们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在得知自己将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之后,周兰心情大好,活跃得像只发情的野猫。他们马不停蹄,一直爬到山顶。面对万丈深渊,周兰激情四溢,临风而呼,啊——张东也舒展双臂,大叫了一声。他们紧紧拥抱,并且深情接吻。
两个女大学生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说,光天化日之下,就干这个,真没素质。她的声音御风而行,不可避免地传入张东的耳中。他意犹未尽地放弃了周兰的嘴唇,转头对女生说,管你屁事!出乎意料的是,女生回敬了一句,真不要脸。张东心中燃起一团无名怒火,他上前推动女孩的肩膀,说,你再说一句!女孩受到冲击,后退了一步,大义凛然地说,真不要脸。
张东再次推动女孩的肩膀,加大了力度。他万没想到,另一个女孩会突然冲过来。她尖叫着,身体像一枚愤怒的炮弹,狠狠地打在张东的胸口。女孩用头和双手顶着张东。这股强大的爆发力,让张东措手不及,他身不由己地后退几步。最后,他意识到,不能再退了,身后就是深渊。遗憾的是,他无法制止身体的惯性。周兰也发现了这一危险的情况,伸出了援手,却只抓到一把山风。
张东向下飞去,面朝蓝天,心想,终于完蛋了——他多么希望那个像吕洞宾的神仙驾云而来,抓住他,一直飞到泰山,让他沏茶扫地,这是份不错的工作,他情愿干一辈子。
天那么晴朗,没有一丝云彩。
叙述,节奏感/控制,都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好的小说家应有的气质与能力。与他相比,许多浮在台面上的“著名作家”连“语言关”都没过,这也是他们的作品令人难以卒读的原因之一。
马尔克斯和我
2014年春天的诸多事件似乎预示了这一年的不同凡响。而最使我揪心的,也许并不是官方终于明确宣称在未来的若干年之内我们都将生活在雾霾之中,也不是3月8日及其后两个月来的马航370失联事件和接下来频繁发生的沉船、杀戮、各揣心腹事的军事演习……而是4月17日,20世纪后半期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师马尔克斯在陷入老年痴呆两年之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许多年之后,面对日益惨淡的世界文学图景,我想我们都会回想起这个已经变得遥远的日子。写一篇应景的文字以致悼念自是易事,但这又如何能够抚平大师离去后留给我们的精神上的巨大虚空?其实早在两年前的夏天,当经由他的弟弟披露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的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时,我就已经明白:我们将要失去他了。
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像马尔克斯这样让我倾注如此深厚的情感,让我对他的热爱超出一个文学后辈或一个学徒对前辈与师傅的那种亲近与真挚之情。而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贝克特……在这些形成我的精神背景的大师那里,我只有一种遥远的敬意。我想这种情感应该溯源于自近代以降两个大陆共有的多舛的命运;我们相似的童年时代那贫瘠的乡村生活;以及他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对人与历史的巨大热情。马尔克斯的童年在外公与外婆的故事中度过,而我在小学之前则一直追随在村里两位满肚子故事的牧羊人身旁。我听到的故事与马尔克斯听到的故事背景虽然大相径庭,可其中的魔幻与民间气质却如出一辙。
这些天来,我一直徒劳地思考如何才能更加准确地描述出马尔克斯的离世对当下文学造成的损失:从此以后很多年里,我们不会再次拥有一位可以与他匹敌的大师和我们一同呼吸,一同思考文学的未来与一个孤独大陆的出路。之所以说是徒劳,是因为在动笔的这一个时刻我才发现,我们对于马尔克斯的理解绝不能仅仅停留在文学的层面。终其一生,马尔克斯其实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为拉丁美洲走出“两百年的孤独”而努力,哪怕暂时离开文学而涉入政治涡流——文学只是他的方式之一种。不论是做记者,还是从事电影业,不论是口诛笔伐还是直接周旋于欧洲与拉美的政要(包括与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人物、古巴总统卡斯特罗的深厚友谊,与马拿马民粹派独裁者托里霍斯将军亲如兄弟的感情,与哥伦比亚总统贝当古、法国总统密特朗的交往)之间,马尔克斯都试图探索出一条适合拉美大陆的国家发展之路,以至于在1962年《恶时辰》发表后的近20年时间里,只有《百年孤独》和《家长的没落》两本书出版。(而《百年孤独》的写作也并非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用了18个月,而是只有一年多一点。)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点,不但不能理解马尔克斯这个人,也无法真正理解他的文学。
我不想在此胪列马尔克斯在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或就其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魔幻与现实主义的探索整合进行难能全面甚或蹩脚的粗略论述,因为拉丁美洲是一块如此与众不同的土地,它的诗人与作家无不深深地扎根于传统之中并为它的未来殚精竭虑。马尔克斯对古巴革命的支持、对独裁统治的反思,包括1957年与富恩特斯和科特萨尔一同探访布拉格,都体现了他对拉丁美洲之未来的焦虑与关注。在我们注意到荒诞、孤独和死亡乃是马尔克斯最重要的文学元素之后,也只有把它们放在拉丁美洲这块土地上才能看清它们的来源与实质。马尔克斯于1982年12月8日所作的题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演讲也许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最奇特的演讲,它几乎没有涉及文学,没有谈到作家对文学的理解、传承和浮夸,而是以此为契机向世人宣讲“拉丁美洲异乎寻常的现实”,因为他觉得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拉丁美洲的真实生活,他说:“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我相信,他的激情——政治激情和文学激情——有着同一个源泉,正如他宣称的“无论洪水、瘟疫、饥荒、灾难,还是连绵不绝、永不停息的战火,都无法战胜生的顽强,生命对死亡的优势。”因此,“面对压迫、掠夺和遗弃,我们的回答是:活下去。”
现在,我们可以返回文学的范畴作一番粗略概述,而这概述我也只想评说其与我相关的部分。因为对于马克尔斯的研究文献已经著译甚多,无须我在此重复。不能不说,对这相关部分的梳理使我愈益惊奇:出生于1927年的马尔克斯竟然与我有着相同的文学谱系!他少年时代的阅读大概从《一千零一夜》开始,接着是《金银岛》、《基督山伯爵》,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吐温,并且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小说和诗歌;而对他的写作有着启示录般影响,使他真正开始接触欧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则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见鬼了,我外婆就是这么说话的”),然后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芙,还有福克纳和海明威!在《我见到了海明威》中,他坦承“我的两位最重要的文学导师都是美国小说家”,指的就是上述两人。他认为海明威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善写对话的能工巧匠之一”,但教会他应该用什么声音歌唱加勒比世界的则是格雷厄姆﹒格林,还有真正属于拉美世界的胡安﹒鲁尔福。在检点自己的经历与作品时,马尔克斯指出,“我喜欢我的作品,但在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因此能够背诵的,都不是我自己写的,而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而以上诸大师,也是我浸淫最久、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哦,获悉这些,的确让我内心激动,热血汹涌。所不同者,大概是在我的私淑老师里面还要加上他和他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战友富恩特斯和何塞﹒多诺索,还有比他年长一辈的博尔赫斯。巴尔加斯﹒略萨是我最早阅读的拉美作家,
1987年我还在读中学时,就在县城的图书馆里读完了他的《酒吧长谈》(分期连载于《世界文学》),而读到马尔克斯则还要等待几年的时间。
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知道马尔克斯是通过什么渠道了,只记得在英语老师送给我的《文艺报》上看到一篇关于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的评介文章,将它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相提并论。我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然后在县图书馆借到了《一日长于百年》,并在中学毕业时把它据为己有——直到后来读了《百年孤独》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与马尔克斯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那一年9月份,由于我获得了国际住房年征文山东赛区的一个奖,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去地区行署所在地滨州领奖,在逛滨州新华书店时看到了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与库尔特﹒冯尼格的《五号街屠场》摆在一起,而当时我对库尔特﹒冯尼格的了解更多一些,所以就只买下了后者。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我还不知道,马尔克斯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仅仅《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死者》这个短篇,我每年都要阅读三篇以上,以此来检验或校正自己对短篇小说的认识,包括对待人生与死亡的态度和理解。
在汉语文学界,尤其自上世纪80年代人文与文学新思潮以来的作家,鲜有未受马尔克斯影响者。当年,正是欧洲现代主义文学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打开了中国作家被禁锢的头脑,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国的文学复苏及先锋文学的崛起。如今,大师已逝,许多中国作家都在文字与谈吐之间表达着自己的追思与悼念。而旅美作家哈金的一篇访谈(发表在《南方周末》)不但暴露了他对拉美文学及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世界范围的影响的无知,还狠狠地往马尔克斯身上泼了一盆脏水:“马尔克斯给中国作家带来很多负面影响……在中国,很多作家不顾马尔克斯作品的社会背景和语境,干脆就直接模仿,这逐渐形成一种偷懒、天马行空的写作风格。”我想问,他所指的“偷懒、天马行空的写作风格”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这样的风格在哪些中国作家中存在过?如果真的存在过,又凭什么把罪过推到马尔克斯身上?他说的“这不怨人家,而怨自己”这句话作何解释,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自己打自己耳光吗?至于“后来的年轻作家们,特别是七零后的作家们,意识到这一点,就都不学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了”——这样主观、肤浅的判断,哈金的依据又从何而来?还有,“他(指马尔克斯)的作品普遍受尊敬,但影响主要在西班牙语世界,有拉美背景的作家中间”,这句话更是罔顾事实。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杰拉德﹒马丁在《马尔克斯的一生》中指出,马尔克斯“依靠自己在文学上的名人地位成为公众人物,其程度也许只有雨果、狄更斯、马克﹒吐温和海明威等前人足以比拟。”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公布之后,美国大作家诺曼﹒梅勒给马尔克斯发来电报:你是最佳人选。而乌拉圭文豪贝内德蒂则说:“难说诺贝尔奖能给马尔克斯增添多少光彩,但他的获奖必将使该奖的声誉有所恢复!”我相信,能当得起这样的赞誉的作家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群中也许只有寥寥几人。
&(《青春》文学杂志2014.6月号“马尔克斯纪念小辑”)
  有着动人微笑的人令我着迷。你不禁要想,是什么使他们笑得如此动人。    ——安迪·沃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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