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梦见同一个人我爸一个人去三姐吃饭

梦见我家的稻谷被雨水淋湿,我在帮着抢收,还和我三姐吵架,_百度知道
梦见我家的稻谷被雨水淋湿,我在帮着抢收,还和我三姐吵架,
送你一句话,也就是俗说的觉没有睡好,更祝你开心快乐每一天,南柯一梦。也就是说梦不代表什么。梦是假的,更不是什么征兆,从而压迫心脏。也许有的话:只是梦而已,梦是睡眠时身体内外各种刺激或残留在大脑里的外界刺激引起的景象活动。对吧,就是白天醒来。最多只能代表你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你好,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俗语中的做梦。科学研究表明,明天会更美好,脑海里留下了一段回忆罢了。我认为只是睡觉时,不必当真:过好今天,无意中胳膊压着胸口了,进而大脑供血不足引起脑部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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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韩少功文集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
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就被寨子里的人逗
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X妈妈”。后一
句粗野,但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X吗
吗”也是可以的。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
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象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
装着些古怪的物质。吃炮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
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冲他瞪
一眼,他也懂,朝你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
声“X吗吗”,调头颠颠地跑开去。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
分准备,才能翻上一个白眼。调头也很费力,软软的颈脖上,脑袋象个胡椒碾捶晃
来晃去,须沿着一个大大的弧度,才能成功地把头稳稳地旋过去。跑起来更费力,
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头和上身尽量前倾才能划开步子,目光扛着眉毛尽量
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一步步跨度很大,象在赛跑中慢慢地作最后冲线。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实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
满意她生下了这个孽障,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
“裁”掉了,有人说他在岳州开了个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
光了,曾看见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叽叽咕咕一阵,然后
她带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
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
这团肉却长不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人或泥人磕头,还是没有
便儿子学会第三句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有一次她在灶房里码柴,弄死了一
只蜘蛛。蜘蛛绿眼赤身,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臭满一山,
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
还胖了些,胖得象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象儿子一样,间或也翻
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孤零零的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柱木板都毫无必要
地粗大厚重――这里的树很不值钱。门前常晾晒一些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及被褥,
上面有荷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了。丙崽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玩腻了,
就挂着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被那些红扑扑的
脸所感动,就会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前来,骂几句
粗话,对他晃拳头。要不然,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上来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哄着
说:“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
照办之后,照例会有一阵开心的大笑,照例要挨丁公或耳光。如果愤怒地回敬一句
“X吗吗”,昏天黑地中,头上和脸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哭起来了。
  妈妈赶来,横眉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
口大骂。骂一句,在大腿弯子里抹一下,据说这样就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
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蠢)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
呀!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
们吃谷米,还没长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
是绝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笑,散开。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发牢骚边过下去。后生
们一个个冒胡桩了,背也慢慢弯了,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后生了。丙崽还是只
有背篓高,仍然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总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
他的相明显地老了,额上隐隐有了皱纹。
  夜晚,好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
喃说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甚至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象其他母
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啊?你不听话罗,你教不变罗,
吃饭吃得多,又不学好样罗。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
猎,猪还可以杀肉咧。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眶眦大的用也没有,长
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罗?……”
  丙崽望着这个颇象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舔舔嘴唇,觉得
这些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兴冲冲地顶撞:“X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竹椅吱吱呀呀地呻吟。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当了官以后,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X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模仿,是一种谁也无
权夺去的享受。
  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
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
走不完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乌,黑
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别干脆宏亮,有金属的共鸣。它们好象从远古一直活到
现在,从未变什么样。有时还可能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象打开了的两页
书,粗看是鹰,细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桔
红色的纹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行人对这些看也不
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
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
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有“黔中郡”,汉时设过“武陵郡”,后来“改土归流”……
这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粗如水桶,细如竹筷,常在
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把
它装在笼子里,遇见妇女,它就会在笼中上下顿跌,几乎气绝,取蛇胆也不易,击
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有用了。人们的办法
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蛇抱缠游戏,再割其胸,取胆,蛇陶陶然竟毫无
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人染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
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解毒的办法是赶快杀一头白牛,喝生牛
血,还得对牛血学三声公鸡叫。至于满山蒙蒙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
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砍劈,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为止。
有一种鼓荆苤保钡郊刚苫蚴刚傻氖麽鄄派⒉贾σ丁9糯S胁晒俳剑
调谣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殿廷的槛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
欢用它造船板,远远送下辰州、岳州,那些“下边人”拆散船板移作它用,琢磨成
花窗或妆匣,叫它香埂5錾接行┪O铡E錾霞拦鹊模赡苋×四愕娜送罚慌錾
剪径的,钩了你的船,抄了你的腰包。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引各种毒虫,掺和干
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可叫你暴死。这叫
“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故青壮后生不敢轻易外出,外出也不敢随
便饮水,视潭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去捧上几口。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
个石洞避风寒,摸索进去,发现洞底有一堆人的白骨,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
花纹,如鸟兽,如地图,如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加上大岭深坑,长树杆不易运送,于是大部分树木都用不上,雄姿英发地长起
来,争夺阳光雨雾,又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软软地踏上去,冒出
几注黑汁和几个水泡泡,用阴湿浓烈的腐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的嚎叫。
  也浸染着村村寨寨,所以它们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东,说不太清楚。他
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看”说成“视”,把“说”说成
“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指代近处的“他”换
成作“渠”,频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有些特别的习惯,好象是很讲究大团结,故
意混淆远近和亲疏,把父亲称为“叔叔”把叔叔称为“爹爹”,把姐姐称为“哥哥”,
把嫂嫂则称为“姐姐”,等等。爸爸一词,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还并不怎
么流行。所以照旧规矩,丙崽家那个跑到山外去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他的“叔叔”。
  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对祖先较为详细和权威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
聊,大家就悠悠然坐人家,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
坐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
上有时点着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则在铁丝的灯篮里烧
松膏块,撒下赤铜色的光。碰到噼叭一炸,火光惶惶然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
搐几下。火塘里总有烟火,冬天用火取暖,夏天用烟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
黑如墨炭,浑然一色中看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散发出清冽戳鼻的烟味。还悬挂着
一根根灰线子,火气一冲,就不时落下点点烟屑,上下飞舞,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
或肩上、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了。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
笑切齿咒骂。天生的娘娘腔,噪音尖而细,憋住鼻孔一起调,一句句象刀子在你脑
门顶里剜着,刮着,使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对他十分佩服:德龙的喉咙就真是个
  他玩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进门来,嬉皮笑脸地被大家取笑,不须多劝,
就会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唱起来: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之外,最能博取笑声的是大胆的情歌,他也最愿意唱:(这里
不便引大胆的)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如果塞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那么照规矩,大家就得唱“简”,即唱
古,唱死去的人。从父亲唱到祖父,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一直唱到姜凉。姜凉是我
们的祖先,但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
早。优耐是他爹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许就是陶潜诗中那
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时天象白泥,地象黑泥,叠在一起,连
老鼠也住不下,他举斧猛一砍,天地才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了,把自己的头
也砍掉了,于是以后以乳头为眼,以肚脐为嘴。他笑得地动山摇,还是舞着大斧,
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
  刑天的后代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那是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
海边上,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
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
大家带上犁耙,坐上枫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
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
是挖得完的;最后才找到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
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的
头是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掉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
也不是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
进了夷蛮山地。奇怪的是,古歌里居然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
眉淡如水,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
  丙崽喜欢看人,尤其对陌生的人感兴趣。碰上匠人进寨来了,他都会迎上去喊
“爸爸”。要是对方不计较,丙崽娘就会眉开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还有对
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喝斥:“你乱喊什么?”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不让,因为有老规矩在。传说烧窑
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来,先要挂一
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有阴火与阳火之分,用鹅毛扇轻轻煽起来―
―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
窑匠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
中,最为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总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去“卧夜”
――当然是由于他在家里并不能作主。
  石仁外号仁宝,算是老后生了,还没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里去,偷看女崽们
笑笑闹闹地在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
看不大清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
次,他用木棍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好是非,回头就找
这个嘀咕几句,找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
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
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仁宝冒着火,
却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见到他,见他
娘不在面前,也没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来几下,手指有些痛。
  “X吗吗,X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让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前额上有几颗陷进
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来,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半个哑巴,说不清是谁打的。仁宝就
这样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又一笔笔领回去,从无其他后果。
  丙崽娘从果园子里回来,见丙崽哭,以为他被什么咬伤或刺伤了,没发现什么
伤痕,便咬牙切齿:“哭:哭死!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那个?”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会特别恼怒,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咬
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旁人都说:“唉,真是死了好。”
  后来,不知为什么,仁宝同她又亲亲热热起来,开口“婶娘”,喊得特别甜,
特别轻滑。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对有关丙崽娘
的闲言碎语,他也总是力表公允地去给以辩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妇门
前是非多,他们耳根不清静,被妇女们指指点点,也是难免的。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
人们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
单身后生岂止仁宝一个?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
――后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
的时候,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他眼睛有点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
出微笑,顺着对方的言语,惊讶,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
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他尤其喜欢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窑匠,
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同这些人说话。总是用官话。吹捧
之后,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乃至六条好汉。有时还从衣袋摸出
一块纸片,出示上面的半边对联,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对得出下
联,是否懂一点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说是去会朋友,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不知他
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菜园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从山下
回来,他总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
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皮鞋
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象。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也不会作菜园,不会喂猪,对他那皮鞋壳子最感
到戳眼。“畜生!三天两头颠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脚!”
  “剁死也好,来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见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敢吭声了。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
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
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
方,太保守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他也更有价值。人
们常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窝在自家小楼上,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
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
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着山
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
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
“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县里来了人,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说:“就
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
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开始,当然好,
要开始什么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象他曾经说过的那样
――开始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穿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
必有些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树,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开祠堂门商议祭谷神,他不以为然。他见过千家坪的人做阳春,那才叫真
正的做家。哪象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开水圳也不铲倒{,还想田里结谷?再
说田里谷多谷少,也与他的雄图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亲也在
香火前下拜,就冷笑。这象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行帽沿礼?他在千家坪见过的。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
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张开了,露
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已经足够了,可以发挥想象了,
似乎目光已象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
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
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咸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妇谈一谈帽沿礼。
  女人们爱坐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一阵,
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
竹篮或捣衣的木捶,罢休而去。她们早就在说,某某家的鸡叫起来象鸭;腊月里居
然没下一场雪。丙崽娘去岭那边的鸡尾寨接生,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鸡尾寨的三
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了,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
去了一半――好象都是些不祥之兆。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
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象要印证这些兆头似的,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秧苗都
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象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
  碰上寨子里这几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觉得米柜太浅,一舀就见到底。有的开
始借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楼上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以示自己也会
盘算村邻。丙崽娘也惜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心里并不很着急。这两年来她大模大样
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怕老鼠啃了族谱,扰乱了祖宗的安宁,就养了一只猫。这
只猫不能亏待,每年由公田出两担谷养着它。丙崽娘天天拿瓦罐盛着半罐饭,吆吆
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靠这只猫,
娘崽不也可以混个半饱么?大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
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采烈,
积极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
身子左一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
好谆谆教导:这可是个老规矩呐。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分给狗吃。杀到哪
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说得姑娘们睁大眼睛,互相挤靠得越来越紧,她
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
不过,也不蛮稀。”或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
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嗯啦。”
  她圆睁又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里
的茶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拉着丙崽起了身,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作主,或
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鸡树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
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看鸡树去了。
  鸡州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的
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
战。每天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发毛。
  仲裁缝恨女人,更恨丙崽娘。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打邻,地坪相连,
树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
两样。但越按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
裤,显眼地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很晦气,这不是有
辱斯文么?她还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
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肉囊,有血腥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象
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竖。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
地看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有毫不关心的关心,象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起来。
  地坪里没有他人,正架起一条腿剥脚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骂谁。哼了一声,又
恨恨地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但仲缝裁从没有拿丙崽复仇。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
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把绿色的一团鼻涕抹在条凳上的一段布料上。裁
缝只是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火塘,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在寨子里是
个有“话份”的人。话份也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
似乎有钱,有一门技术,有一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或女婿,就有了话份,
后生们都以毕生精力来争取有话份。
  有话份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后,孤独度日,
读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没头没尾的线装页子,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晋公子重
耳,吕洞宾,马伏波,还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有时也在火塘边把竹烟管喝
得嗬罗罗地响,慢条斯理向后生们讲上两段。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停,说话时总
是开口半晌以后,再“哎”一声,再接上正文。目光茫茫然,象不是同听者讲话,
是在同死去的先人讲话,后生们望着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牛流马。只怪后人蠢了,就失传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哪象现在,生出那号小杂种。”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
  他越这样感慨,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闷,鼻尖上直冒汗―
―呸!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他恨椅子也太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
妖怪,如今的手艺也真是哄鬼啊,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
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了卧龙先生,世道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绝了。
  是要绝了么?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要祭谷神,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做点什么才好。好象出了
点问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肚子饿了。近来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得自己煮饭。即
使接他去,人家的饭食也越来越软,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
砂,他决不摸筷子。
  “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
  他又喊了一声,想了想,上楼去找。发现儿子的铺盖蚊帐,还有他的锈马灯壳
子一类,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张空床,还有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酸菜可装的,
倒立在墙角,象几个囚犯在受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还有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
为谁准备的,横霸中央,呼呼大睡。
  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见墙边一只老鼠一晃,好象更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
――他梦见过的,梦里的这只老鼠,还拱手而立,同情地冲他笑了笑。这畜生耳红
足赤,眼睛也红鲜鲜的。在书上不是说过吗?那是偷吃胭脂所致。妖妇捕之可为媚
药。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去的,这个寨子也一定是被它败了的!
  仲裁缝骂着娘,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
他跑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笺篓,还是没有胜利。咚咚咚地跑到楼
下,凡可疑之处都给以惊天动地的检查。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
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或歪歪斜斜地艰难站立,他引火烧鼠洞,黑油油的帐子又
接上了火,燎起热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老鼠总算被他戳死了,大小六只,全被他斩首断肢,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
臭。他听见地坪中有沉着的脚步声,回过头,又看见丙崽娘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了
一眼,更冒出一股无名火。咬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全都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了门。
  公鸡正在叫午,寨里静得象没有人,象死了。对面是鸡公岭,鸡头峰下一片狰
狞的石壁,斑斓石纹有的象刀枪,有的象旗鼓,有的象兜鍪铠甲,有时象战马长车,
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棕红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
一片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觉得,那是先人们在召唤自己。
  路边瓜棚里,冒出一张老人的笑脸。
  “仲老,吃了?”
  “吃了。”也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
  “要祭的。”
  “要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罢。”
  “摇签?”
  “你吃了?”
  “吃了。”
  “哦,吃了的。”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
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的,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来看
一两次。但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来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根根居心不良的
鸟树。君子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个死相,死得不能倒威。说死就死,准
备什么?他捏着弯刀来的,要选一块好位置,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坐桩而死,死
得慷慨。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前些年马子洞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
烦,就去死。死后人们发现树桩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洼洼的,起了一层浮土,
可见死得惨烈,死得好。载上了族谱。
  他选了一颗小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本来要拿丙崽的头祭谷神,杀个没有用的废物,也算成全了他。活着挨耳光,
而且省得折磨他那位娘。不料正要动刀,天上响了一声雷,大家又犹疑起来:莫非
神圣对这个瘦瘪瘪的祭品还不满意?
  天意难测。于是备了一桌肉饭,请来一位巫师。巫师指点:年成不好,主要是
叫鸡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对面的那鸡公岭么?鸡头峰正冲着寨里的两垅田,把
谷子都吃进肚子里去啦。
  人们立即商议着要炸鸡头。这事牵涉到鸡尾寨。鸡尾寨也是个大寨,几百号人
口,在寨前的麻石大牌坊下进进出出,主要以种鸦片为业,比较富足。出了一些读
书人,据说有的成了大文豪,有的在新疆带兵,回乡省亲都是坐八人大轿。过年,
寨里家家宰牛,有牛叫,牛皮商也最喜欢往那里钻。寨前一口水井,一棵大樟树,
常有些娃崽在树下用小石块玩开山棋,人们一直把树和井当作男女生殖器的象征,
常常敬以香火,祈望寨子里发人。有一年寨子里一连几胎都生的女崽,还生了个什
么葡萄胎,弄得空气十分紧张。察究了一段,有人说鸡头寨的一个什么后生路过这
里时,曾上树摸鸟蛋,弄断了一根枝桠。
  从此两寨结下了怨恨。后来又有人说,那是马子洞与鸡尾寨有世仇,暗中著事,
移祸于它。这段公案察无实证,不了了之。官府鞭长莫及,也不来过问,只是有次
要修官道,来山里催过一次摇役。
  听说鸡头寨要炸鸡头,却是确凿的了。鸡尾寨果然更是群情激奋。他们的田土
肥沃,就是靠鸡屁股拉屎,对炸鸡头岂能不管?在岭上吵了一架,双方还动起手脚
来,鸡头寨的后生撤回去了。
  寨里还是很安静。有鸡叫,有牛铃铛的声音,或某个屋顶下冒出一句女人骂男
人的声音,只冒一下,就被巨大的沉默淹灭了。丙崽摇摇摆摆地敲着一面小铜锣,
口袋里有红薯丝,掏出来一两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来两条狗跟着他转。他对
仲裁缝家的老黑狗会意地笑了一笑,又朝两棵芭蕉树哇地叫嚣了一声。近来他对祠
堂有些好感了,大概没忘记那天准备砍他的头之前,他在那里吃过一餐肉饭。于是
低压着头,朝那边一顿一顿地“冲线”。
  几个娃崽在祠堂前玩耍,看见了他。
  “视,宝崽来了。”
  “他没有叔叔,是个野崽。”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根本不是,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
  “要渠磕头,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哈哈!”
  丙崽朝他们敲了一下锣,舔舔鼻涕,兴奋地招呼:“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呸!矮下来!”
  娃崽们围上去,捏他的耳朵,让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触到牛粪堆了。
  幸好来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大人,才使娃崽们的兴趣转移,遗憾地一哄而散。丙
崽还在那里跪着,半天发现周围已没有人影,他爬起来朝四下看看,咕咕哝哝,阴
险地把一个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了几脚,再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看热闹。
  大人们牵来了一头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干净了,须毛清晰,屁股头的胯
骨显得十分突出。牛嘴总是湿腻腻的,一挪一磨,散出胃里翻出来一种草料臭。但
丙崽并不怕,对动物都不怕。
  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脱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
崽感到新奇。刀被磨洗过,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凹纹的木柄
被桐油擦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象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力,就
会嚓地朝什么东西砍去。
  汉子已经喝完酒了,叭地一声,随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过来,一跺脚,一
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象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
角戳地,戳出一个小土块。牛颈处象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但没
有头的牛身还稳稳地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战前的预测。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时,
每次战斗前都要砍牛头,如牛进,则预胜利,否则是失败。
  “赢!”
  “赢了!”
  “杀他的鸡巴寨!”
  牛往前倒了,汉子们欢呼起来。这突然的声音太响亮了。大有酒气了,丙崽吓
得半边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哝哝。
  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纷杂的腿缝中流出来。象一条赤蛇,弯弯
曲曲地窜。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会,满身满脸就
全是牛血。大概牛血弄到嘴里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娃崽们望着他的脸,拍手笑起来。他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也笑起来。
  人影和人声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听人家说,
不出阵的没有肉吃,正呀着嘴巴生气。一眼瞥见丙崽这血污污的样子,更把脸盘气
大了。“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头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
珠转都转不过来,似乎还望着祠堂那边。
  “X吗吗。”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吗吗。”
  儿子骂亲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于是有些后生拍手,喷酒气:“丙崽,咒得
好!”“丙崽,再咒!”“再咒!”……气得丙崽娘绷紧一脸横肉,半天都不正眼
  她把丙崽象提小狗一样提回家,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顿好打。“死到个面去做么
事?做么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阵?”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门到祠堂里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听见外面远远有锣声,接着是吹牛角号,接着就平静
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有
女人的嚎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松明子闪闪烁烁,男女老幼,全都头缠白布,聚集在祠堂门内外,一眼
看去,密密的白点,起起伏伏,飘移游动。女人们互相扶着,靠着,抱着,哭得捶
胸顿足,天昏地暗,泪水湿了袖口和肩头。丙崽娘也陪着把眼圈哭红了,显得纯真
了,有一张娃娃脸,不时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满家的媳妇旁边,缩缩鼻子,捉
住对方的手,用外乡口音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开处想。
你还有后,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丙崽也作不得个正人用的,啊?”
  她说得确实诚恳,但女人们还是哭。
  “打冤总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说不定投个富
贵人家,还强了。”
  女人们还是哭出各种怪腔调。
  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处,丙崽娘拍着双膝,也大哭起来。白布条在胸前滑上去,
又滑下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
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火光越烧越亮。人圈子中央,临时砌了个高高的锅台,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口
太高,看不见,只听见里面沸腾着,有咕咕嘟嘟的声音,腾腾热气,冲得屋梁上的
蝙蝠四处乱窜。大人们都知道,那里煮了一头猪,还有兔家的一具尸体,都切成一
块块,混成一锅。由一个汉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长过扁担的大竹钎,往看不见
的锅口里去戳,戳到什么就是什么,再分发给男女老幼。人人都无须知道吃的是什
么,都得吃。不吃的话,就会有人把你架到铁锅前跪下,用竹钎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烧得叭叭作响,灶口的火气一浪浪袭来,把前排人的胯裆都烤热了,
不由自主往后挪。油浸浸的长竹钎,映着火色,亮亮的。不时带出一点汁水来,也
很亮,象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处。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站起来,发疯般
地大叫一声:“怕死的倚开!老子一个人……”又被几双手拉扯下去了,每块白布
下面都有一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有火光在跳动。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顶,不然
你会发现那些比真人扩大了几倍及至十几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一下又压瘪了,
忽大忽小,轮廓随时扭曲成各种形状。
  “德龙家的,过来!”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泪眼糊糊的,还在连连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过来。”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着开裆裤的背带,很不耐烦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块什么肺,放到口
中嚼了嚼,大概觉得味道不好,翻了个白眼,忧心忡忡的朝母亲怀里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对他伸出寸多长的指甲,响亮地咳了一声,激动地教诲:“同仇敌
忾,生死相托,既是鸡头寨的儿孙,岂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钎的那位,冲着他把碗递过去。于是,屋顶上有了一个无比巨大
  仁宝以为那天一声炸雷,是冲着自己的什么淫邪念头来的。悬心吊胆,卷起铺
盖下山去了。一是躲雷威,二是想打打零工,找个机会再去做上门女婿。他听说前
几天有一队枪兵从千家坪过,觉得太好了。嘿!这不就是要开始了么?可枪兵过就
过了,既没有往鸡头寨去,也没邀他去畅谈一下什么,使他相当失望。倒是有一个
担炭的从山里出来,说鸡头寨与鸡尾寨打冤了,还说马子溪漂下来了一具尸体,不
知为什么脚朝上,吓死人……
  仁宝想起鸡尾寨有他一位窑匠朋友,一位教书先生朋友,堪称莫逆,想回去劝
劝乡亲们言和算了。同饮一溪水,动什么武呢?坐拢来吃餐肉饭不就行了?
  仁宝回到家里,发现父亲重伤在床――那天他去坐桩,被一个砍柴的发现了,
把他救回来的。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会寻绝路?”
  “坐桩没死,兴怕也会被气死。”
  “崽大爷难做,没得办法。”
  “你看渠个脸相,吊眉吊眼的,是个克爷娘的种。”
  “娘故得那样早,兴怕……”
  这些话,从耳后飘来,仁宝都听人耳了。他装着没听见,毫无意义地扫了扫地,
又毫无意义地踩死了几只蚂蚁,把父亲的水烟筒抽了一阵,往祠堂去了。
  祠堂门前一圈人,正在谈打冤的事。这似乎是端正形象的好机会。
  “鸡头峰嘛,这个,当然罗,可以不炸的。”他显出知书识礼的公允,老腔老
板地分析:“炸不掉,躲得开的。不过话说回来,说回来,鸡巴寨(他也学着把鸡
尾寨改称鸡巴寨了)明火执仗打上门来,欺人太甚!小事就不要争了,不争――”
闭眼拖起长长的尾音,接着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但我们要争口气!争个不受
  打冤的正义性,被他用新的方式又豪迈地解说了一遍。众人没怎么在意他那番
道理,只觉得那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的。他眯着眼睛,看出了这一点,更兴奋
了。把衣襟嚓地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铡,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吼着:“报仇!
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
众人都肃然。最后,发现今天没有吹牛角,并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
  总象要开始什么,他在寨内外转来转去,对着一棵树,或一块岩石,锁着眉头
细心研究。弄得后生去守哨。都不敢叫他。转完了,他见人就作心情沉重地嘱托:
  “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象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
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二怕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
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
身骨子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
把它往心里去……”
  “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
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吾今日特地来,
说声得罪了,对不起。你要咒,就咒……”
  “么姐……你……你在洗么?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
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作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
八尺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
心里还有一个石仁哥,我去也就落心落意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
吾这就告辞了……”
  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大家都有点戚戚地悲伤了,“石仁哥,你不要这样。”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
响来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山里的事情多,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
谷,又是丙崽娘为丙崽的事同什么人吵架,众人也没顾上研究这位大忙人。甚至也
慢慢习惯了。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这天,他被仲裁缝骂出了门,抹抹脸,往祠堂踱去。那里正在写帖子告官。自
石打冤都是不动朝,不告官的,如今找官府打交道,对文书款式都没有把握。几位
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人群中冒出仁宝一撮硬戳戳的头发,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
  “是禀帖。”
  “你不着现在是什么时候?”
  “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下边人用,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决不会差。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
我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作
兴‘报告’。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筋,这是个好东西。
你们想想,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犹
豫豫了,所以你们视吧。”
  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
想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去,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要用白话;老班子主张
用农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
了,太土气了,免得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
而谦虚地点头附和――但附合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俨乎然
一个通情达理的新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竹义家的大寨突然冒出一句。
  仁宝自我解嘲地摆摆头,嘿嘿一笑,眼睛更眯了。他意会到不能大脱离群众,
便把几皮黄烟叶掏出来,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未屑也没剩。加上这点慷
慨,今天的表现就十分完满了。
  他摩拳擦掌,去给父亲寻草药。没留神,差点被坐在地上的丙崽绊倒。
  丙崽是来看热闹的,没意思,就玩鸡粪,不时搔一搔头上的一个脓疮。整整半
天,他很不高兴,没有喊一声“爸爸”。
  连连失利,连连赔头,大家慌了,就乱想了,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
事。他说那天要杀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雳。后来宰牛占卜胜败,不灵;丙崽咒
了句“X妈妈”,象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
  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
非就是阴阳二卦?
  大家决定打一打这个活卦。于是连忙拆了张门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现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一双双眼球顶得额头上皱纹叠着皱纹。
  丙崽刚坐过门板,很快活,脸上笑得皱纹舒展,把停下来的门板踩了好半天,
发现它不再动了,便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显灵呢?有人给他弄来了一块粽粑,又使他兴奋起来。他掰
了一块,没抓稳,掉了,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眼睛和脑袋转起来都不灵活,
轮着眼皮居然左边望了一下,这样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块,照例去找,
照例找错了方向。发现了前几次掉的,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手指定
了一个方向,咕哝一句:“爸爸。”
  “胜卦!”
  汉子们欢呼着一跃而起。不过,丙崽的手指是什么意思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去,那是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瓦上生了几根青草,檐板已经腐
朽苍黑,象一只伤痕累累的老凤,拖着长长的大翼,凝望着天空。檐下有麻雀叽叽
喳喳地叫。
  “渠是指麻雀。”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怕是要言和?”
  “絮聒!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是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服从有“话份”的。于是用火攻,又打了一仗。混战回来
点人头,发现又少了几颗。
  寨子里的狗,已经习惯牛角声了,一听到呜呜地吹起来,须毛就蓬勃地张扬竖
立,纷纷挤出门缝,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线,向号声射去,满怀希望地尾随着
人影。坡上,路口,圳沟里,都可能出现尸体。它们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
咯咯地脆响。一只只已经吃得肥大起来,眼睛都发红,在茅草中窜来窜去时,只见
草动,动成一线,象条条草龙。龙头所到之处,都有血迹,还有丝丝块块,被它们
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突然发现柴弯里滚出
一只陌生的手或脚来。
  它们对人突然变得十分有兴趣了。有一群人在议事,或者有两个人吵架,都会
引来狗。它们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象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
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打瞌睡,被狗误认成尸体,大咬
  丙崽把一包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屎又走了,似乎对屎尿已丧失了热情。它们来,是因为听到召
唤,来敷衍一下,在主人面前不显得过分的趾高气扬,富贵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臭起来。
  丙崽娘遇到竹义家的媳妇,缩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手是臭的,袖口是臭的,连捶棒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
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只说这些天,没人去出猪牛粪,地坪里一片片黑糊
糊的,空气能不臭么?
  丙崽娘的娘家那边是颇讲究清洁利索的,因此她一直有些与众不同的习惯。她
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脏了的裤子和椅子,拿到溪边去擦洗,洗了两遍,还没
有除掉臭味。她喘着气,翻着白眼,感到气虚。虽然以前吃过不少胞衣,可现在腹
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了。猛地站起来,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去。
  不知道是怎样爬回来的。没有被狗分了吃,就是万幸。她望着蚊帐上一片密密
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嚎哭了一场:“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
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敲了一下小铜锣,似乎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地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对,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象两片孔雀毛,黑眼球往中间挤,眼球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白
眼睑。当然是很可怕的,丙崽愣了。
  “X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X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见过他的。”
  “X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牲,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啊!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
大户人家的哪个愿意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一份猫食,吾娘崽早就死了。其实
死了还是福,比死还不如啊!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啊!”
  “X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半边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了
一滴清泪。
  她挽着个菜篮子,一顿一顿地上山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
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杀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
摔到陡壁下去了……这些都无关紧要。尸身被狗吃了,却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丙崽一直等妈妈回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也稀少
了,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象有很多蚊子,咬得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
使劲地搔着,搔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那个人。走到家里去,把椅子推倒,
把茶水泼在床上,又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地一声裂开。
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到黑暗中去了,屋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隔邻的那栋木屋里,
传来麻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
  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世界如同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每一
叶茅草,似乎也看得清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块的银光
中有几团黑影,象捅了几个洞,当然是雄踞溪水中的礁石。石蛙声已经停了,大概
它们也睡了。便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密集的狗吠,象发生了什么事。
  丙崽含着指头,在鸡树前坐了一阵,想了想,走出了寨子。
  妈妈曾带他出去接生,也许妈妈现在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
  他在月光下的山道上走着,在笼罩大地的云雾之上走着,走得很自由,上身微
微前倾,膝弯处悠悠地一晃一晃,象随时可能折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
他踢到了一个斗笠,又踢到了一个藤编的盾牌,空落落地响。他咕噜了几声,撒了
泡尿,继续往前走。前面躺着一个人影,是女的,但丙崽从来没有见过。他摇了摇
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头发,见她总是不能醒来。手触到了乳房,那肥大的
东西似乎是可以吃的,小老头捧着它吸了几口,却没吸到任何东西,便扫兴地撒手
了。但这个人的肢体很柔软,有弹性,小老头骑上腹去,仰了仰,压了压,瘦尖尖
的屁股头感觉到十分舒服。
  “爸爸。”他累了,靠着乳头,靠着这个很象妈妈的女人睡了。两人的脸都被
月光照得如同白纸。还有耳环一闪。
  那也是一个孩子的妈妈。
  “爸爸。”
  丙息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象伤痕累累的一只老凤。瓦是寨子里烧的,用山里的
树,山里的泥,烧出这凤的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
能听着山里的斑鸠,鹧鸽,画眉,乌鸦,听着静静的早晨和夜晚,于是听老了。但
它还是昂着头,盯着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象当年引
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样,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兴怕是阎王老子忘记渠了。”
  “这个小杂种,上次妈妈的一臭卦,险些把老子的命都‘卦’去了。”
  这些天,人们对丙崽已经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打冤的惨败,也是受了他的愚弄。
鸡头寨的天灾人祸,也是沾了他的晦气。两个后生放下锅,见留在树下的一个斗笠,
刚被丙崽坐得瘪瘪的,更冒火。其中一位大步闯上前来,甩了他一个耳光――根本
没用什么气力,他就象一棵草倒了下去。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鼻尖,唾沫星又
飞到他脸上:“快!打自己的嘴巴,不打,老子收拾你祭刀!”
  “敢”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回头看,是铁青色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份的,伸出双指,点着两个后生的额头,“渠是你们叔爹,岂
能无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了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即避开裁缝的
怒目交换了一个什么眼色,抬锅去了。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坐在地上的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眼睛不象是看他,而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脸皮紧张得直抽搐,
半边上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好半天,才抬起小手。手太瘦,太
冷,简直是只鸡瓜子。仲裁缝抓住它,颤了一下,胸口有些发热。
  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头上几只苍蝇,扣好一个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
他从来没给丙崽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X妈妈。”
  “畜生!”
  他不再看他,牵着他,默默走下台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
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胖的,瘦的,一件件向他飘来,象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
乱晃。那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就是他做的么?――他认得那针
脚。想到这里,把丙崽的小爪又抓得更紧了:“不要怕,吾就是你爸爸,跟吾走。”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刚才已采来
了几株,熬了半锅汁,寨里已无三日粮了,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作阳春,
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就不用留了吧。族谱上自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
样干过吗?仲裁缝想起自己生不逢时,愧对先人,今日却总算殉了古道,也算是稍
稍有了点安慰。
  裁缝先给丙崽灌了半碗,才走出门去。从他家进寨子有一条石阶路,弯曲上升。
两旁有石板垒成的矮墙,或厚重的木房墙缝中伸出些杂草,野花,逗引着蜻蜓或蜜
蜂。有些准备盖房子的。在路边或跨路占了地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有
时一占多年,并不急着行墙上瓦,让路人们坐了歇息。遇到什么事情,这些空梁上
也要贴红,用来避邪。
  裁缝知道哪家有老小残弱,提着瓦罐子,一户户送上门。老人们都在门槛边等
着,象很有默契,一见到他就扶着门,或扶着拐棍迎出来,明白来意地点点头。
  “时辰到了?”
  “到了。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
  元贵老倌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拌拌地回来。接过瓷碗,喉头
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
试试,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去了,一会儿,让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来了,长命锁也戴好了。
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先给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饮而尽。
  罐子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病U馕焕先俗苁
坐在门前晒太阳,象一座门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
勾留着口水,皮肤象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
下面那条腿同时踩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
许人们在很多地方,都看见过这种村寨所常有的活标志。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浑浊的眼帘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
她也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个头,再朝无牙的深深口腔里灌下黑水。
  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那
边,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雪白晶莹,镶嵌着阴暗的另
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象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
蝴蝶从云海中飘来,象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青山绿岭,最后落在
一头黑牯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鸠尾寨的男人来了,还陆陆续续来了些妇女,儿童,狗。听说这边的人要“过
山”,迁往其他地方,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昨天已办过赔礼酒席了,双方交
清人头,又折刀为誓,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暴露出一些破瓦坛子或没有锅的灶
台――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现在看来窄狭得难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们原来活
在这样小的圈子里吗?头缠白布的青壮男女们,脸黄得象一盏盏油灯,准备上路了,
赶着牛,带上犁耙,棉花,锅盆,木鼓,错错落落,筐筐篓篓的。一个锈马灯壳子,
也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
  作为仪式,他们在一座座新坟前磕了头,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着齐声“嘿
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没有优
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
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
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啊,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
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男女们都认真地唱,或者说是卖力地喊。声声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厉,
没有颤音,一直喊得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来,再接
下一句。这种歌能使你联想到山中险壁,林间大竹,还有毫无必要那样粗重的门槛。
这种水土才会渗出这种声音。
  还加花,还加“嘿哟嘿”。当然是一首明亮灿烂的歌,象他们的眼睛,象女人
的耳环和赤脚,象赤脚边笑眯眯的小花。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
  一丝也没有。
  人影象一支牛帮,已经缩小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远的山林里去了。
但牛铃声和歌声,还从绿色中淡淡地透出来。山冲显得静了很多,哗哗流水声显得
突然膨胀了。溪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比较特别,晶莹,平整,光滑,是女人
们捣衣用过的。象几面暗暗的镜子,摄入万相光影却永远不再吐露出来。也许,当
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物也会常来这里嚎叫。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
发现这个山坳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青石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
藏着什么秘密的。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
结了壳。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
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
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肚脐眼倒足足有铜钱大,使旁边几个小娃崽很惊奇,很崇拜。他们
瞥一瞥那个伟大的肚脐,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涌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
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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