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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八卦》-龙泓园论坛-搜狐焦点网天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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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页主题: 《阴阳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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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能耐的,还得说是咱老祖宗。
天地万物,世间万事,万人万心,各人各心,万花筒赛的,忽悠悠变来变去,怎么才能把它们分清辨清认清理清说清?老祖宗就拿出两个字儿来:阴阳。
比太古还古的时候,天地未开,嘛都没有,只有太易太初太素三样。太易是气之始,太初是形之始,太素是质之始,可那时这三样混成无边无际囫囵一大团,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浑浑沌沌朦朦陇胧胧糊糊涂涂飘飘荡荡。老子叫它们:夷、希、微。这时候称做太极,也称太一,又称太无。往后,清气轻,升上去为天;浊气重,降下来为地。这一来,叫做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一天一地。老祖宗把它们分做一乾一坤一圆一方一动一静一阴一阳。阴阳一分,天地就出来了,瞧瞧瞧,老祖宗说得多明白!
阴阳交,万物生。这天地生出的万物,也全都有阴有阳。日为阳,月为明,生为阳,死为明,男为阳,女为阴,火为阳,水为阴。这阴阳又不是一个东西分两半。寒冬日暖,伏夏风凉。阴里头有阳,阳里头有明。大的甭说,小小一片叶子也有阴阳向背。老祖宗拿笔画了八个符号: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一表承阳,一表示明,万事万物阴阳的样子就给它包圆了。这便是伏羲八卦。阴阳不是死的,太阳在山这边,这边阳那边阴,太阳到山那边,就换成那边阳这边阴。阴阳之间,还要相交相合相感相恶相反相成相克相生。老祖宗就把那八个符号布个阵势。乾为天,坤为地,艮为山,兑为泽,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还有四句话: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簿,水火不相射。按这四句话,把儿卦捉对儿一摆,便将阴阳之间所有事儿交待得一清二明心眼亮。八卦一转一动一碰,阴阳消长,变化无穷。这一变,天地间有了日月盈虚,岁月年华,万物兴衰;草木有了黄枯绿荣,人有了生老病死,灾喜祸福;事有起落,家有盛败,国有兴亡。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家一国一个样,一年一月一日一时一会儿一变一个样。这也难不住咱老祖宗,八卦之外还有六十四卦加上六支的变化。不管世道人伦多繁多乱多杂多奇多个别,也离不开阴阳八卦,您说老祖宗这阴阳二字有多厉害?
医道本着阴阳调治身心,武术化阴阳为拳路,兵家使阴阳用兵布阵,巫师拿阴阳明察天象,画家依阴阳凸现物状,营造据阴阳构造宅院楼观宫庭墓室。相面算卦的把阴阳一分,分出天干地支,再配上五行四时方位生肖,天时地利命理一推算就出来。明白人使这道理,治国治家治兵治田治人治病治理万事,无所不知不至不通不利不成不胜;自然也免不了有人往里头掺假,撒迷魂药,使它坑蒙拐骗,混日热饭冷饭剩饭吃。
阴阳之本,是阴阳相配。三九天不能不冷,三伏天不能不热,该冷不冷,该热不热,人就得病。树尖朝阳,树根朝阴,缺阳不可,缺阴也不行,阴阳合德,人安事宁。单是阳,则燥则浮则脆则表;单是阴,则晦则滞则腐则结。无论嘛事,怕就怕到头,到头过头,过头就往回转。一边是物极必反,苦尽甘来;一边是乐极生悲,盛极而衰;循环往复,轮回不已。要是不转,这世界就停就死就完蛋。谁也跳不出
老祖宗画的这圈儿。圈儿小,一步跨出去;圈儿大,宇宙乾坤都圈起来,您能跳出来?跳出阳间,便到阴间,跳来跳去还是在圈里头。
扯到小说,古往今来变来变去全是这套。小说是编的,可是编故事不编道理。故事是假的,道理是真的。倘若倒过来,故事是真的,道理是假的,谁看?
这一段书前闲话,做小说的叫做闲笔。闲完了忙,开篇说正文。
阴阳字面解,八卦书里藏。
云浅雷声隐,山深鸟啼亮。
篱疏透晨风,帘密遮夕阳。
变动诸事变,卦转天地长。
乾深坤地广,坤动艮山晃。
艮静兑波柔,兑清巽气凉。
巽疾震雷响,震怒离火旺。
离炽坎水浇,皓皓满天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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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是去,去就是来,
终就是始,始就是终,
进就是退,退就是进,
兴就是衰,衰就是兴,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
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笑就是哭,哭就是笑,
醒就是醉,醉就是醒.
左就是右,右就是左,
志就是奸,奸就是忠,
曲就是直,直就是曲,
正就是反,反就是正,
弱就是强,始就是弱,
愚就是智,智就是愚,
佛就是我,我就是佛,
空就是悟,司就是空,
虽说天地风雷山泽水火
黑白对错死活开合软硬
虚实阴阳亦分不分浑浑沌沌
都在转来转去忽快忽慢
亦明亦暗或隐或现时倒
时正轮回已已不已圆圆满满
这首歌名叫做《八卦歌》。道咸间,津门文人闲得发疯,好三玄,想成道,还
好禅,想成佛,这歌就无人不知不晓,不管懂不懂,以能吟能唱能一字不差倒背如
流,当能耐当学问当时髦。至于这歌出自谁口谁手谁也说不准。一说是水西庄主查
礼诌的,可翻遍追查氏乾隆本三十二卷《铜鼓书堂遗稿》,影儿也找不着。查利虽
是大才子,官没少当,做过户部陕西司事、太平府知府、四川按察使、布政使、湖
南巡抚大老爷;可官场中人,哪有这份心性闲性悟性?这说法不掺假是假的。还有
一说,这歌是道光年间一位出家人所作。按《津门保甲图说》说,那时城中公房,
十所房子,四所是庙。到底哪庙哪寺哪观哪院哪庵?况且,这歌里头含义,有佛有
道非佛非道半佛半道,这位出家人是和尚还是老道?这话经不住问,一问就瘪,谁
当真准挨赚。再有一说,说是当时一个名叫老哈哈的乞丐,要饭时唱给人所的。乍
听来离奇,细寻思有谱。为嘛?别急,这儿有老哈哈一则惊世骇俗的故事。听了这
故事,保管叫您信嘛就信嘛。
天津卫这地界,是老天爷打天上割一块扔下来的。俗据说,有条河,就好活。
可是天津卫楞把北运南运永定大清子牙五条大河,拢到一块儿,跟手装进身边的汪
洋大海。这就有鱼有虾有米有盐有碱有卤有豆腐有河螃蟹海螃蟹有小木船大火轮;
左边守京都,右边开租界,有吃官饭的,有吃洋饭的,小百姓专吃猴手里掉下的枣
儿。大伙就折腾开了。吃官饭的,折腾品级权势座次俸禄升迁远近亲疏;吃洋饭的,
折腾洋货洋钱洋人;老百姓折腾吃喝穿住买卖铜钱。人生在世,热热闹闹,全靠折
腾。事折腾人,人折腾事,终了还是人折腾人,自己折腾自己。论折腾,各有各的
场子,一在官场,一在洋场,一在市场。要说实惠,还是市场。
旧带河门外,老铁桥东,是顶平俗的小百姓折腾出的一块地。使船的累了,扛
活的饿了,苦人苦了,闲人闲了,一头扎进来,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得吃得喝得玩
得乐。论吃,炖羊肠子最解馋;论喝,山芋干酒“炮打灯”二两下肚就上头;论乐,
莲花落子一拨腔,精神头猛抖,嘣嘣戏一哼悠,晕晕乎乎,相声棚子里坐一坐,无
烦无恼无忧无愁;论玩,就跟在穿红袄绿裤子大妞小妞屁股后头走。嘛玩意都是本
色本味的好。好鲜好辣好浓好美好兴好大的劲儿!
一日,打南边来了位行脚僧人,土布袍子,斜持个大黄布袋,套颈垂胸一挂茄
楠佛珠。长得粗手笨脚,黑头黑脸黑手黑眼,满下巴打卷的硬胡子,一身土气鲁气
憨气。进到这儿,转悠了一天,竟然走不出去,好赛碰上鬼打墙,实则叫五欲困住
了。嘛叫五欲?佛经上说,眼贪好色,耳耽妙声,鼻爱名香,舌嗜上味,身触油滑,
谓之五欲。大活人,杀退一欲难上难,哪抗得住五欲齐攻。这僧人心里头的凡念,
赛缓过气儿来的死耗子,朴楞朴楞动,心想不妙,要坏,赶紧两条大腿一交,一屁
股噗地坐在地上,闭目诵经,平息欲念。几个在市上闲逛的小子,以为这僧人饿昏,
买个炸糕,垫了张纸,放在他跟前。谁料他看见,非但不谢,反手指炸糕说:
“牛屎一摊!”
这是做不净观。僧人要顶住五欲诱惑,硬拿人间好吃好看好听好闻的东西,当
做秽物。毁掉对方,成全自己。
几个小子哪懂佛门这套,见这僧人不知好歹,上了嘎劲。领头一个黑小子对一
个白小子说:
“白果,给他上点荤的!”
白小子外号叫白果,心灵,坏门多,应声弄来几大碟烧猪耳酱牛舌嘛的,上供
赛的鲜鲜亮亮摆上。僧人立时怒目圆睁,白眼球套着黑眼珠,伸手一样样指着喝道。
“粪!蛆!痰!鼻涕!癫蛤蟆!”
“嘿,瞧这歪和尚真有点道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儿咱就叫他在这儿还
俗了!哥几个,上邪的喽!”黑小子叫道。天津人,一斗气,就来劲。
跟手几个小子一齐忙乎,打四边饭铺酒店小食摊连赊带要,店铺掌柜的一见有
乐,也有不要钱白送的,等于花钱看戏。一下子,鸡鸭鱼蟹猪羊牛马驴狗雁雀兔子
王八,头尾翅脚肚肠肝肺心腰子下水,有煎有炒有烹有炸有煮有炖有蒸有熬有爆有
烤有拌,外加一坛子水酒,碟架碟碗架碗,严严实实把这僧人围在中央。一股股子
酒香肉荤羊膻鱼腥往上蹿,冲得僧人直打哆嗦,眼瞅着几十年古佛青灯下的修行要
垮,栽在天津卫。不知白果打哪位姐姐大襟抻下一块香帕,水红色儿,柔滑光艳,
一下扔在僧人怀里,僧人一惊,赶紧扒拉在地,冲这香帕喝道:
“擦屁股纸!”
这话惹得众人笑。
那位姐姐挂不住,脸一绷,说:
“你要糟践我,姑奶奶可坐在你怀里啦!”
黑小子叫起来:
“坐呀坐呀,他是欢喜佛!”
众人大笑。几个小子喊着闹着要那姐姐露一手,一边起哄吓唬僧人,吓得僧人
满脑袋汗。一位大肚汉笑得绷断裤带,提着裤子还看,不肯走。这里人向例好看热
闹,哪儿有人哪儿有热闹。直到回头偏西,人不见少反见多,外三层里三层;蚂蚁
闻到香味,酒肉外黑压压再围一层,中心盘腿坐着这行脚僧。夕照僧身,赛镀了金,
可天津卫嘛地界,成人都难,能叫你成佛?那群小子剜心眼拿话逗他勾他扰他,不
毁了这外来和尚不算结。这场面好比交仗,谁走谁退谁败难完蛋。
劲顶劲,顶足劲。
这当儿,打北边来个糟老家伙。身高不过五尺,大脸足有一尺,脸皮折子摺折
子赛干丝瓜,眯缝小眼,咧着大嘴,嘻嘻哈哈,脸当中通红一个酒糟鼻子,赛顶着
颗大草莓果;披头散发,一件宽宽绰绰玄色大袍,没结扣儿,小风一吹,衣举发飘,
赛仙赛妖赛只大蝙幅,忽悠悠来,一路哈哈出声。飘进人圈,一塌腰,和这僧人面
对面盘腿坐,哈哈一下,操起竹筷,先使筷头在地上画个圈儿,伸手拉过酒肉干起
来。酒在嗓子儿咕噔咕噔,牛筋在牙齿间嘎吱嘎吱,吃到香处美处,直哈哈哈。独
吃独喝,旁若无人。众人给这糟老家伙弄呆,看他脏喝喝,却不象凡人俗人,看打
扮赛和尚,又没见过和尚这吃法喝法做法活法,看势头,都是冲着行脚僧人去,赛
斗法,没人问,没人笑。连那群小子也不多嘴。果然僧人忍不住先发活。
“你是僧是俗?”
糟老家伙脸没抬,拿舌尖把沾在唇边的酒液肉渣卷进口中,只说了四个字儿:
“无僧无俗。”
众人一怔,没听懂;僧人也一任,似懂非懂,只当对方蒙自己,停停又问:
“出家何处?”
糟老家伙还是不抬头,边吃边喝边答,还是四个字儿:
“何处出家?”
这话不过把僧人的问活颠倒一下,有了味儿。僧人好赛遇到一扇门,挡住了,
闷往口,傻瞅着糟老家伙。人群中没一个明白人,却都觉得真玩意儿出来了,等着
下边的戏。只见糟老家伙吃得上劲,捏着猪耳朵,提起半个酱猪头,嘴对嘴地啃。
咬不上时,猪头摇晃,咬上口时,躇满嘴油,顺手抬起那香帕抹嘴,还哈哈哈。
僧人见了,松开脸一笑,说;
“原来一个花和尚。”
糟老家伙咬着猪头,随口念四句诗;
说花便是花,
原是心中花,
看花不是花,
心中本无花。
众人听了,赛掉进大水坑,摸不到边儿;僧人听了,赛挨了一炮,合上双目,
眼珠在眼皮下面滴溜乱动,再撩开眼皮时,双眸冒光,灿灿赛星,惊叫道:
“天津卫不是凡界!活佛现世,弟子顿悟了!”
说完话跟手屁股一抬又一撅,翻身给糟老家伙连叩三头,起身快快活活而去。
一时脸冒灵气眼冒灵光,赛变一个人。
糟老头子依旧门头吃喝,也不理他。直吃得宽衣松带,响亮打个饱隔,站起来
对着落日舒舒服服再打个喷嚏,拍拍屁股上的土,忽悠悠去,还是哈哈哈。
众人木头赛地立半天,还是没醒过昧儿。黑小子张着满口黄牙,白果的脑袋顶
上落一只苍蝇,他忽地呀一叫,苍蝇飞跑,原来那满地的蚂蚁,都爬进刚才糟老家
伙使筷子画的那圈里边,爬来爬去爬不出来。
自此,天津城冒出这糟老家伙,昨儿城里今儿城外明儿河东后儿河西,沿街唱
歌讨饭,逢人无话哈哈哈。外号“老哈哈”。有人说他是佛,有人说他是妖,人们
怕错拿佛爷当妖怪,见他则笑脸相待。他便吃百家饭喝百家水烤百家火,天天吃饱
天天笑。直到咸丰八年,洋毛打进天津城,人心赛乱麻,顾不得他。他也就无声无
息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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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户部街东边乡调东街黄家一家老小,都给二奶奶折腾
起来,人人带着两眼角眼屎,就洗肉洗菜剥葱切姜剁馅揣面擀皮包饺子包合子,忙
乎开了。按例儿,今日填仓节。填仓原本是农家人过的,迎着年头,求收成好,填
满仓围。城里人拿这节,不过讨个吉利。天津人好事儿,过日子好例儿,恨不得天
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来,一天没佛没神没父母官,心里就没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
天津土里出来的老娘们儿,最讲究这套。成天拜佛,事事有例,举手投足有忌讳。
单说饺子,还得给她包一屉煮一锅素的,折腾得全家五迷三道。
吃饺子叫填仓,吃合手叫盖食。填好盖好,男女老少伙计丫头聚到当院,照规
矩,打大门口往里拿白灰画个梯子,通到院内;再在当院地上画个大老钱,钱眼里
放撮米,拿砖头压上。梯子要画直,钱要画圆,米要好米,砖头要见棱见角,不准
缺边少角。边齐角正,福禄寿满,缺边少角。鸡闹狗咬。小伙计灯儿人笨,拿块破
砖,立时叫二奶奶劈头盖脸骂一顿,另一个小伙计影儿心灵,找块新砖来,才把二
奶奶稳住。表面稳住,心火已起。心火不是好东西,这儿有首小诗:
浮火看似灭,暗火心中留,
心火要高起,还需一瓢油。
麻烦一截高过一截就来了。
先是人聚齐,独独不见二爷。二爷是位怪人,整天憋在后院书斋.不到吃饭拉
屎不露面,无论谁也不准进他后院,逢人无话,问也不答,干嘛想嘛,谁也不知。
这家有他赛没他。
丫头精豆儿去叫三次,还没见二爷脚丫子迈出门坎。二奶奶大声一吼;“叫书
虫子吃啦!”人才来,迈四方步,攥一卷《大珠禅师语录》,不紧不慢,温温吞吞,
远远一站,赛没他的事。一团火就见起,窝在二奶奶心里。
跟着是画老钱的白粉不中意,昨后响二奶奶叫精豆儿告诉账房九九爷预备好白
粉,九九爷为讨二奶奶高兴,打发灯儿到日租界浮岛街静文斋买包洋粉笔。洋粉笔
得使得劲,可二奶奶赛见一包虫子,扔了一地。洋人属邪,邪气冲福,这就火上加
油了。幸亏精豆儿用心,头年使剩的木炭还存着,赶紧跑去拿来,才把这漏子补上。
随后是二少爷画不好。二少爷是病秧子,嘛药都尝过,嘛病都带着,就差没死
过。他捏块炭灰打门口画梯子,一猫腰,腰赛柳条子,没劲儿,就趴下,腿没劲儿
就跪下,手也没劲儿,每条线都画得东扭西歪南斜北拐,赛长虫爬,又赛雨后蚯蚓
爬的道道儿。人爬线爬,爬进院子,就喘起来,气贯不到手上,线打哆噱,得把一
架梯子画成烂蜘蛛网。待画到老钱,不成圆,赛大枣核儿两头尖,涂了再画更差,
好比一片大海蜇。侍候二少爷的老妈马婆子说:“二少爷这才缓上来几天,别叫他
再受这份罪了!”可是这种事非得主家自己干,佣人不得插手。偏偏二爷远远站着,
不动劲不帮忙不吭声。二奶奶心火压不住,腾家伙蹿上来,面红耳赤青筋跳,说声:
“我来!”打二少爷手里夺过灰炭,趴下大胖身子就画。
二奶奶天天晚上拜佛烧香,必看香头。凡事是吉是凶全要等着三柱香烧到一半
时,看三柱香哪高哪矮,对照香谱才定。烧半根香得不小的功夫,所以她无论是趴
是脆,全有功夫。可心里有火有气,就不一样,猛地一趴,火朝前冲,气朝前顶,
赛炮瞠一轰上脑袋,眼前一黑,收不住身子,一下来个元宝大翻身,不知哪块骨头
撞在冻硬的地皮上,嘎嚓一响,跟手连翻两个儿,浑身滚成一个肉团几,一时分不
出脑袋屁股脚丫,只听打肉团儿里冒出杀猪赛的尖嚎。一家人先惊后慌,找着她胳
膊大腿;打算往屋里抬。但这大肉蛋,摸哪儿都叫疼,没法下手。奇了,这一下就
她叫起来:
“肋叉于全断啦! 哎呀哎呀, 疼死我啦……我就知道今儿要犯邪,昨晚烧出
‘恶事香’来了。哎呀哎呀,小的不争气,老的耍蔫损,成心逼死我,好讨小老婆
呀……哎呀哎呀,别拉我呀,我知道你们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拉我死呀……”
谁碰她骂谁,精豆儿打屋里抱出两个大棉花枕头,垫在她脑袋下边才算稳住劲
儿。可这大冷天,不能叫二奶奶总躺在当院。再找二爷,人不见,回屋了。老爷不
急,下边人更急,急也没辙。
忽然哗啦大门一响一开,门口乐喝喝站着个高大胖子。狗脸哭,猪脸笑,一脸
“惹惹!”九九爷用口叫道,好赛来了救命恩人。跟手又改了称呼说,“大少
爷来啦!”
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大耳垂,双下巴,白面红唇,头扣亮缎帽翅,元青暗花大
棉袍子,酱紫对襟羊皮马褂。要看他细皮嫩肉,早早发福大肚囊子,是位阔人;细
瞅袍子上好几块油,马褂襟口出锋的羊皮沾土发黑,帽子几处瓜皮开了线,透出穷
气。他一瞧这场面,目光一跳,大步几下到院中,叫道:
“哟,这是怎么档子事?”
精豆儿舌灵口快,把事一说,二奶奶又嚎开了:
“哎呀哎呀,打进了黄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呀!男不是男女不是女,这回该报
应啦,家破人亡啦,命到头啦,凶灾险难大祸小祸全来啦……”
惹惹大腿一弯蹲在二奶奶身边说:
“二婶,可不兴念损。是祸是福,您比我心里透亮。年头一跤,灾祸全消,好
事全在后头,您往后瞧吧!马奶,快把二少爷搀回屋,院里凉,瞧他的脸不是色了。
精豆儿、灯儿、影儿,站着等嘛?快帮把手抬二奶奶进屋。精豆儿,你托住脑袋,
九九爷,您跟我托身子,灯儿影儿你俩一人抬一条腿。一齐用劲,起!好,步子小
点,卷着她点身子,走,好!走,走,走……。”
一下大伙有了主心骨。病人比好人沉,死人比活人沉。好赛抬块大石头。
二奶奶又嚎,叫疼。惹惹对众人说:
“别打住!病点好治,不疼难治。二婶,我料定你不过扭了腰,拧了脖子。你
放心,我认识能人,保管出了明儿,不出后儿,三天下床满地跑。”
直说得二奶奶不叫大伙笑。几下就把死沉死沉二奶奶摆在炕上。惹惹马不停蹄,
紧劲张罗着:“摔一跤不算事,大伙稳住别慌,乱了阵脚。谁该忙嘛谁忙嘛,事别
撂下。地上的老钱还得画好,回头我来,我行。灯儿影儿你俩随九九爷去照看好大
门和铺面。买卖不能总上着门板,要不老主顾来了,当咱纸局黄了。精豆儿,你给
二奶奶熬点姜糖水喝,刚头在精冷地界趴半天,别受寒。记着,千万别叫她动劲儿,
疼也别给她揉,我这就去请大夫,眨眼就回来!”说着掉身出去,屁股后边棉袍下
摆赛帘子一扬一扬,腾腾腾几下出了大门。
九九爷瞅着惹惹背影笑道:
“这人能救火,不能抱孩子。”
精豆儿没搭茬,悄悄在影儿耳边叽咕一句。影儿一闪,没了影儿。
二奶奶躺在炕上,出气也疼,吸气也疼,不喘气就死。可她顾不上疼,心里犯
嘀咕。没出正月,没磕没绊,摔这一大跤,好赛鬼推的。到底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
嘛先兆?想起刚头自己那些话,又是家破人亡,又是命到头,又是四灾险祸,全不
是好话。她后悔,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话说出去赛泼水,撕了嘴也收不回来。再
想就更不对劲,为嘛不喊别的,偏喊这些不吉利活?这话平时一个字儿也避讳着,
别是哪来的恶鬼附身附体,借她的嘴喊出来的。愈想愈邪门愈害怕,一股凉气打脊
梁骨顺肋叉子透了全身,凉气后头是冷气,冷气后头是寒气,寒气后头是鬼气,鬼
气疫人,不觉眼神发直,手脚比院里的砖头还凉。精豆儿一看一摸,吓得一激灵,
以为二奶奶完了。再看,二奶奶眨眼皮,又吓得一激灵。死了吓人,活了也吓人,
这可不对劲。对劲没事,不对劲有事,跟手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绝事
就接着勾着引着奉着杂着并着来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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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世,各有各的招儿,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一套,这叫活法。
大老爷们拿几万根子垫底,拉几位官儿做靠山,再勾几个洋人发财,三房四妾
七奴八仆一呼百应,到哪儿都有群属狗的鞠躬哈腰,活得来劲上劲有劲,这是阔人
的一套。可是北门外官银号单街子上住着个小光棍,无名无姓,浑号八哥,照样活
得有来厄去,别瞧他没钱没马没靠山没老婆没皮袄任嘛没有,却也有自个儿的一套。
小屋里外间,有明有暗,明处乐,暗处歇。热天躲在阴凉地界打盹,冷天躺在
进阳光的地界睡觉。没一手拿手的本事,也用不着干长事儿。年年春来一暖,扛把
长杆扫帚,走街串巷打烟囱;再暖,南边的鸟来了,就在南门外草地土冈杂树林子
里支上小网逮鸟卖;谷雨一过,天明时上街卖伞,天晴时改做泥瓦,登墙上房掀瓦
修顶子;入伏后,在仿衣街口摆个大木盆,熬锅萝卜红果梨片杏子倒在里头,再拿
块大冰块一镇,俗话叫冰山,冰山顶上盖块湿布,这便是冰凉透骨镇口镇牙消暑消
汗解渴解馋的酸梅汤;等到秋风一起,落叶一飞,被张小夹袄满街吆喝――套火炉!
您别笑话他无赖游,混事油儿。这手活照样有个名目,叫“打小空的”。阔人办事,
婚丧嫁娶宴席堂会,缺人手时,还非他不可。人情事理都懂,上下左右都通,满地
朋友,满处路子。摸嘛都会一二三,问嘛都知二三四,个矮人精神,脸厚不怵人,
腿短得跑,眼小有神,还有张好嘴。生人一说就熟,麻烦一说就通。人间事,第一
靠嘴。有嘴笨舌说笨蛋,有嘴胡说白唬蛋。天津卫把耍嘴皮子的叫画眉,画眉是种
能叫的鸟儿。他叫八哥,也是种鸟儿,八哥与画眉不同,八哥嘴算是种能耐。所以
人称他:铁嘴八哥。
一辈子干一件事,早晚腻了。杂着样儿换名样儿变着样儿,有趣有乐。没人管
他,他不管人。没长事没整钱,有零活有零钱。比起那些在官府大户买卖铺门当役
当差自由自在得多,不受气不受管不受制。只要口袋不空,米缸不见底,不找活不
受累,上街溜哒,抽烟喝茶,串门聊天,碰人说闲话儿,或是立在人群里看打架,
打头看到尾,逢到关节处,插过去使他那张好嘴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个好
人找个快活。皇上老子洪福齐天,还非得玉带金冠龙袍蟒服天天上朝听烦心事呢。
今儿大早,他帮着锅店街开米铺的苏家运一日沙木十三橼的棺材,漆皮子没磕
没碰没划伤,顺顺当当办好,得了五十大子儿。跑到运河边歪脖大柳树底下穆家奶
奶摊子上,实打实吃一顿贴饽饽熬小鱼,直把肚子吃成球儿,嘴唇挂着腥味,就近
钻进一家“雨来散”戏篷子,要一大壶热茶,边把牙缝里的鱼渣滋滋响喷出来,拿
茶送进肚,边使小眼珠将台上十八红的媚劲嫩劲鲜劲琢磨个透,直到这壶茶彻了又
彻喝得没色没味,到茅厕长长撤一泡冒烟儿管气儿的热尿,回来刚落坐,一只大肉
手落在他肩膀头上。
“八哥,再找不着你,我就扎白河了。”这人说。
八哥扭脸瞧,一张有红有白的大白脸笑哈哈,可带着急相。他笑道:
“哟,惹惹。嘛事又惹惹惹?”
惹惹这两字是天津土话,专门送给好张罗事的人的大号。屁股闲不住,到处冒
一头,有事就来神,一闹万事休。这首小诗说的就是惹意这号人。
“快帮我请个大夫,我二婶摔个马趴,够劲,够呛,要死要活,正在家叫唤呢。
“叫她叫去。坐下来听戏,我再叫壶茶。”八哥说着按惹惹坐下,朝小伙计一
招手,要茶。
惹惹赛坐弹簧,一挨就蹿起来,说:
“救人赛救火,我哪坐得住。不冲我二婶冲我二叔。我二叔人虽怪,从没给我
脸子看,过去也没少帮我。”
“你眼里都是好人。看出坏就闹,闹完就全好。我看你二叔二婶,抬头老婆低
头汉,一阴一阳。一个皮儿好,一个皮儿坏,里头全一样。”
“那就冲你嫂子,行吧。”
“有她嘛事?告她,保准她不叫我管。”
“不瞒你说。就是她叫我来找你的。”惹惹说。
八哥忽见惹惹腮帮上有个红红大巴掌印。小眼一转说:
“还为那金匣子?”
惹惹左右一瞧,压低声说:“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你非得叫我折脸求你不
成?咱还叫嘛哥们儿呢!走――”正巧伙计端壶来,惹惹掏几个铜子儿“当啷”扔
在桌上,朝这伙计:“这壶大少爷请你喝了!”拉起八哥推着后背一直出戏篷子,
急着问八哥:
“快说,去请谁?”
八哥笑道:
“天津卫大夫都在咱肚里。华忙活着,也得跟咱论哥们儿。你先回去等着,我
管保请来头号大能人。”
“我就喜欢能人,我跟你去!”惹惹眉开眼笑。
两人说着笑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走着。惹惹面赛涂脂涂粉,八哥脸
赛壶底锅底,惹惹走路腆肚,八哥走道猫腰;两人东西左右拐几个弯儿,来到果市
口一家大药店瑞芝堂前,八哥进去把个秃脑袋精瘦的小子,扯耳朵拉出来说:
“老亮,黄家大少爷的亲妈把尾巴骨摔了。快告我,天津卫哪位大夫专治跌打
损伤、伤筋动骨?你要拿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唬弄我,你八哥就叫你们老板辞了你!
老亮揉着耳朵,眯一只眼笑嘻嘻说:
“八哥向例口硬心软,哪是铁肠子!兄弟我正愁没机会给你报思呢。骨头的事,
您非得找神医王十二不可。前儿,满天飞在天挂茶园唱《铁笼山》,一个跟斗打台
上栽下来,脑袋戳进胸脯,叫王十二几下就抻出来啦!药就是打我们这铺子里抓的。
“王十二还用你吆喝?他十年前就和我论哥们儿。不过咱身子骨是铁打的,没
用过他,他倒使过我,那次他腿肚子转筋,还是叫我连捶带揉帮的忙。哎,老亮,
他当下住在哪儿?”
“您不是认得他吗?”老亮眯着小眼逗他说。
“你耳朵瞎了,没听我问――我是说他当下住在哪儿。你想拿我怄?”
“哪能?十二爷一直住在西北角贞士街庆合成当铺旁边那大红门里呀,要不我
陪您去。”
“没挪窝就好找。老亮,后响多弄点酒,招呼狗圣、扛头、孙猴子全到我家,
下酒的东西归我预备,咱们闹闹。”八哥说完,给老亮后脑勺拍一巴掌。老亮脑袋
根毛没有,声音好脆,赛拍西瓜。随后招呼惹惹就走。
老亮揉着后脑勺,嘻皮笑脸说:
“您未必能找着。”
八哥来到贞士街,站在当铺旁空地上拿眼一扫,眉头皱成核桃,眼前两红门,
一朝南一朝东,一大一小一破一新一个单扇一个双扇,哪知是哪个,心里暗骂老亮
那小子脸上却不能挂相。
“敢情你不熟。”
“我不熟你熟,你去请吧,我走!”八哥转身要走。
惹惹拉住他说:
“怄你当真?没你我找谁去?”
这当地,八哥忽见朝南大红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有块膏药,他假装没瞧见,手
一指这门说:“就是它了!好长日子没来,我眼珠子不记事。”上去刚要敲门,一
瞅这门不平常,满包铁皮满钉钢针,院墙一码是磨砖对缝,地道是使江米水粘的。
门楼上没一块砖没雕花,好赛府县太爷的住家。心怵便说,“你来敲门。”
惹惹更怵,他说:
“我不熟,见人怎么说……要不咱上树往院里瞧瞧。”
“瞧嘛?”
“他家要没人呢,敲不是白敲。”
“花钱请大夫怕嘛?有事咱哥们儿托着怕嘛?敲,使点劲。敲得愈响,气儿愈
粗,事愈好力、。”
惹惹说:“在理。”上来扬手拍门,手刚要挨门板,忽听马嘶人叫,扭头看见
一匹马拉一车煤,疯赛地在街上狂奔,车夫拿着马鞭子在后边呼味呼味跑,一边大
叫:“马惊了,快躲开!”街上人拼命往两边墙根扎。险中险,只见一个醉汉,大
脸通红赛柿子,棉袄大襟两边咧,里头小褂也敞开露出长毛带肚脐的大肚子,大步
迎面走来。偏不躲。马不躲人人不躲马,惊马撞醉汉,疯子撞傻瓜。“眶!”一声
巨响,这醉汉硬叫马撞在墙上。马跑去,可醉汉紧贴砖墙连喊带骂动不了劲,原来
肋叉子撞出三根来,楞插进砖缝里。一群人上来也没辙。这下醉汉给撞醒,破口大
“操它奶奶那马!快把我曹四爷拉出来,我他妈要见阎王啦!”
惹惹跑上去说:“全躲开,我们哥俩拉!”说着捋袖子要干。
一个老头说;
“硬拉不成,肋条骨要是折在砖缝里,人就残了!”
另一个老头说:
“不拉总钉在墙上。元气撤出来,人不也得完?”
老人的话全有理,可两老人的话不一样怎么办?说话间,就听有人叫道:
“十二爷来啦,有救啦!”
忽见打东边跑来个小老头,灰布棉袍青头顶,一条乌亮大辫子,浓眉秀目,疾
步如飞,他眼一瞅道边有个剃头摊,上去左手提壶,把一壶热水扔进铜盆,右手捞
出个热手巾把儿,冒着气儿滴着水儿,几步到这大汉前。一手勾住大汉后腰,一手
拿热手巾把儿死按在大汉脸上,把鼻子嘴巴全捂住堵住。大汉问得脸赛茄子,唔唔
“没气儿啦,你要憋死你爹呀――”
这一招,气都憋在大汉胸膛,眼瞅着这胸膛赛吹气的猪尿泡鼓起来,直鼓成硬
帮帮大面袋,气较劲,一嘣劲,“膨”地一下,肋叉子楞打砖缝憋出来,王十二手
一松,大汉赛面墙倒在地上。王十二使手巾把儿擦擦手说:
“成啦!麻烦几位帮忙,把他抬进我家,我给他治。”
惹惹和八哥看傻眼,木头桩子赛地戳着。早有人上去六手八脚抬着大汉,跟在
王十二后边,进了王十二家。直到人过去,“咣哟”关上门,才眨巴眨巴眼活动活
动嘴醒过味儿来。
“这就是你那哥们儿王十二?”惹惹谈。跟手又说,“瞧,这门才是你哥们儿
原来三十二家是朝东那单扇小破门,刚头差点敲错。惹惹笑着说:
“真敲那门,准碰一鼻子灰。”
“明知我眼没记性,少拿我找乐。傻蛋,这是你福气――人穷好说话,人阔难
求事。十二爷要住那大宅门还怕你敲不开呢。”
两人斗这几句嘴的功夫,王十二家门一响开了,几个人拥着那大汉走出来。那
大汉腰间紧裹着一条大黄布,居然不用人抬人抱人搀人扶,出门扭身要给王十二磕
头。王十二眉眼有神,满面生光,伸出双手挡住大汉,叫他回家静养。大汉和那些
人口里连呼“神医”去了。
没能耐的赛过眼烟云,有能耐的赛顶天立地。有钱有势没能耐,还是人中人,
没钱没势有能耐,也是人上人。人上人是仙,仙上是神。惹惹打小打故事里也没听
过这种能耐这种人,不是神是嘛?八哥拽他到王十二跟前,他闭嘴没话张嘴也没话,
好赛王十二是人变的神或神变的人。非到这功夫,不显八哥铁嘴,张口就来:
“这位就是萃华斋南纸局黄家大少爷,一提萃华斋,保准您知道,锅店街上的
老字号,头十年您一准还打那儿买过信笺嘛的是吧。大少爷久闻您大名,赛大炮炸
耳朵。打早就说,非要瞧瞧您嘛模样,我说人家神医哪能想见就见,你去药王庙看
看药王,就那模样。刚头一见您,他非说那药王像就是照你塑的!大少爷没事不扰
您,有事非求您。他婶子今早摔一跤,坏哪儿我们不懂,可不敢叫那些蒙古大夫下
手。刚头你露这一手,天津卫更是除您我们谁也不信。十二爷!您只要拨楞脑袋,
我们俩就整天跪在您门前等着。求不到菩萨决不走。哎,大少爷,你也说一句啊,
别净指着我。”
惹惹吭吭巴巴说出一句:
“我就喜欢能人。”
“喀,嘛能人,能人到处有,神医就一个。”八哥借着说惹惹,捧王十二。
王十二当众显本事,正得意,得意心气好,再给八哥一说,说得腾云驾雾,不
用他俩多泡多磨,进去换套鞋帽袍褂,拿个出诊使的绿绸小包夹在胳肢窝儿,随惹
惹去黄家。惹惹要去雇马雇轿,王十二摇手说道:
“我天性清净,受不住富贵那套。常走路,沾地气,地气连身,胜似仙参。大
少爷的腿要是不怕劳累,咱就走吧。”
惹惹乐呵呵道:
“我跟您学能耐,嘿。”
八哥小声对惹惹说:
“你瞧我这哥们儿怎么样?”
惹惹明白八哥瞎白唬,可是请到神医,脸上有光,心里开花,就是八哥说王十
二是他爸爸也不驳。大手一拍八哥硬肩膀说:
“全仗哥们儿你了!”
事情一半意想得到一半意想不到,哪知王十二在黄家碰到了冤家。
这才叫,一扣接一扣连一扣紧一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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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二没到,影儿却早一步先一步抢一步把沙屋泉沙三爷请来。沙三爷和黄家
沾亲带故,沾嘛亲带嘛故没人能说清,往细处抠,八杆子打不着;再往细处抠,得
拟出一大串知道不知道的三姑子大婆子才能挂上边儿。当初黄家家大业大,一听他
名就撇嘴,沙三爷逢人便提这亲戚。当下沙三爷功成名就,嘴头不带黄字,黄家人
却叫他舅爷。哪门子舅爷不管他,反正说到根儿,人都是一个祖宗。
大夫各攻一科,沙三爷却包治百病。人无无病,可您有病未必知道。不疼不痒
不红不肿不胀不酸不破不烂不鼓不瘪不吐不泻不晕不乏不憋不闷照吃照喝照睡照醒
不觉得,只当没病,病却成您身上,一朝发出来再治就迟。沙三爷最大的能耐是把
病给您找出来。您看不见他看见,您不知觉他先知。他一说,您吓一跳,不能不信
不服不治,不治怕耽误,所以人称:没病找病沙三爷。
能耐人都有能耐事。
沙三爷成名正十年。十年前站在街头道边庙门口卖野药,兼行医道,大钳子拔
烂牙,瓦罐子投邪火,外带两手小推拿,抽筋落桃崴扭腰掉环儿拿环儿。一年到头,
太阳晒冷风抽,肚子愈叫愈得站着。可那年,天津县来位新知县,脑袋后边辫子漂
亮,外号李大辫子。上任不到三月,大三九天,夫人忽然发病,怕冷怕热怕光怕声
不吃不喝半睡半醒,打天津卫名医手里转一圈也不见好,眼瞅着要坏。有位衙役领
来这位沙三爷。转运的机会就来了。
李大辫子一瞅,这有名有姓没名没号卖野药的是个小胖子,四尺多高,大冷天
穿件春绸大褂,破了洞也不补,揪起个揪儿,拿线一扎,满身小包子摺儿。垂在后
脑勺上的小短辫不编不结不缠,马尾巴赛地散着。一双棉鞋头前边张嘴后边开绽,
站在那儿冻得哧溜哧溜吸鼻涕汤子,不吸就流下来。看来鼻子干嘛用的都有。
要在平时,县太爷一准拿他当要饭的,打五十板子轰出门。可李大辫子心想,
夫人要玩完,偏方治大病,死马当活马治,人不可貌相,好歹治一家伙吧,便把他
带进内室。
医道讲望问切。可贵人家妇人的脸儿不能瞧,号脉时自帐子伸出一只手来。沙
三爷人贱,声不敢出,坐在帐前三指一搭寸关尺,精气神立时来了,脑袋微微一转
下巴深深一点,立时对李大辫子说:
“太太这是中暑。”
李大辫子听了,仰面大笑说:“中暑?要是半年前还差不多,当下这是嘛节气?
哈哈哈哈。”刚笑又打住,心想不妙,大人命该绝,医道都狂了。脸色立时就变。
要是一般人非吓得趴地上叩头不可。不料沙三爷哧溜一吸鼻涕说道:
“回大人话,小人这阵子冻得打哆嗦,哪能不知季节,人有穷富,身有贵贱。
这天小人是决不会中暑的。”
李大辫子说:
“浑话,我们富人偏偏三九天中暑不成!”
沙三爷早有话等着,李大辫子闭嘴他张嘴说:“回大人话,小人斗胆说,大人
准是日夜为百姓操劳,把这道理忘了――穷人穿衣与富人不同。穷人一年到头,就
那么一身。夏天一层是单衣,秋天加一层,是夹衣,冬天在这两层布中间絮一层棉
花,便是棉衣。说白了,这不叫穿衣,不过遮寒遮挡遮风遮体罢了,就赛猫儿狗儿
身上的一层皮。衣随天气,天热衣热,天凉衣凉。富人则不同,一天三开箱,爱嘛
穿嘛,不爱就搭起来。尤其内衣,伏天里洗了一晒,暑气入衣,冬天再一穿,暑气
入体,再入五脏,不就中暑了?这道理不算嘛,可一般人脑袋赛石头,琢磨不透。
大人嘛脑袋,不过脑子没走这事,您说是吧!”话打住,鼻涕流到嘴边吸不回去,
使袖子抹去。
李大辫子知道这是歪理,歪理不好驳,只好点头称是,就叫沙三爷开方子抓药,
一剂三付,熬好给大奶奶了。万没料到,一付下去,思水思饭,见活见动;两件下
去,吃鱼吃肉,色正目明;三件下去,离床下地,气壮赛牛,好好一个人儿了。横
把县太爷太太打阎王殿门前拉回来。李大辫子大喜,马上把沙三爷拿轿子请进家,
喜喜欢欢说:
“你是天津卫泯没人材,本县不知则已,知道就叫你明珠出土,显露奇光。你
去城里城外转一圈,看好房子后告我,我给你买下,挂牌行医吧!”
沙三爷差点美疯了,谢过县太爷,跟手在南门里小费家胡同口选中一处临街房,
前门脸后宅院;原是有名的天桂茶园。但城中没河,河水有味,井水泛碱,茶不行,
要关门。房子八成新,两道院,窗户棂子是高手房广元雕花,不算大户也算富户家
的宅院。李大辫子便出钱为沙三爷买下。挂牌开张那天,县太爷亲自出马出面,请
来本地各界名流贺喜。沙三爷一步登天,有钱有脸有名,吃穿住行那份讲究不需多
说。登门求医的人天天堵家门口,好赛码头热闹。沙三爷名大价高,不是疑难大症,
车马轿子来接来访,轻易不动能耐。玩意儿愈高愈不露,愈不露能耐愈大。看得见
的有限,看不见的没这。人到这份儿,逆来顺去,坏事都是好事,好事勾着好事。
治好一个,满城皆知,治不好的,都归在自己命上。再说他的真本事是没病找病,
他说有病就有病,他说治好就治好。这才是正经八北没错没漏的神医.
一年,海关道台彭良材忽然得气结。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要断
气又不断气。海关道台通洋人,势壮气粗,派人来请他捎话说,彭大人有话,治好
重赏,治不好就来摘牌子。彭道台比李大辫子官大,四品跟七品差三品,侍候不好
就砸饭碗。这事把他逼急眼,当晚偷偷打灯笼出城,找一位能人。他当年卖野药满
城串,谁有本事谁废物,心里全有数。可他怕能人把自己当废物,便弄个唱戏用的
两撤小胡,使鱼鳔粘在鼻子下边嘴上边,居然骗过这能人没认出来。他扯个谎说,
自己老婆得了气结,请人开方子不顶事。能人向他要了方子一看,问他谁开的方子。
他灵机一动,竟说是大名鼎鼎沙三爷。这瞎活才叫说到家,叫对方再也不会疑惑自
己就是沙王爷。能人没吭声,提笔在药方上加了一味药――一片桐叶。他撂钱便走,
照方下药,不出三日,彭道台上头打嗝下头放屁,屋子臭三天,居然气通了。彭道
台高高兴兴坐了轿子来登门答谢重谢,还送他一牌匾。道台本是盐商,官是拿钱捐
的,身上有咸味肚里没墨水,匾上便是顶俗顶俗“在世神医妙手回春”八个字,官
大不怕俗,这下沙三爷名上加名,名气没把天津城压垮就算小百姓有福。一时患气
结的,都捧着元宝来求他。邪门的是,再使这方子,赛喝白开水,喝进去尿出来,
分毫不顶用。
他二次带假胡儿打灯笼来找能人,掏出方子问:
“怎么这药不管事?”
“你老婆不是好了吗?”
沙三爷满面通红,幸亏夜里点油灯,灯火也是红的,遮住脸色。他以为对方认
出自己,一时应答不上。
能人脸不挂相,说道:
“您想想,我在这方子上加桐叶那天,嘛节气?闰六月,丁酉,十五,立秋。
立秋之日,天地换气,万木由盛转衰,都一惊。桐叶最灵,一叶知秋,进到体内一
动劲儿,气就打通。过了这节气自然不管事。你不通医道,哪懂这道理。”
沙三爷脸又一红,扭脸背着灯光,问道:
“请您指点,当下换一味嘛药顶用?”
能人摇头道:
“我就知道立秋那天加桐叶,过那节气,我也没辙了。”
沙三爷说;
“神医无所不知,您千万别拒绝我。”
能人正色说:
“医道轻则关乎人病,重则关乎人命,哪能瞎猫碰死耗子,你去吧!”
沙三爷见下边没戏,拨头便走。回家一寻思,愈觉得那能人句句话是冲自己,
挖苦自己,没认出自己才怪呢。可又想,对方没挑明说出自己大名,便是不敢招惹
自己,怕自己借官府的势力治他。这事自己不说,谁也不知。当下拿定主意,把一
切求治气结的都推掉,变个法儿,改在年年立秋那天专治气结。说也怪,每逢立秋
这方子保灵。沙三爷就靠这方子更靠这法子保住自己的声名。
世人只求名人出名之道,不知名人保名之法。此处天机,只有本书本回泄露一
惹惹一只脚刚跨进门坎,就大声叫道:
“灯儿影儿快来侍候,神医王十二来了!”
三人骑龙驾风赛地进了青龙门,迎头看见一项轿子停在轿凳上。棉罩绣面,左
右两旁镶着小圆镜面赛的玻璃窗眼,很是讲究。王十二见这轿子眼熟,没及细看,
就给惹惹让进前院,请进菜厅。王十二进门就见一个敦敦实实小胖子坐着喝茶。他
赛撞上妖怪,拔头出门往外跑,却给惹惹一把揪住,问道:
“您要去哪儿?”
王十二说;
“不行,我肚子疼,得赶快回去。”
惹惹好奇怪,说道:
“肚子疼该坐下来。干嘛跑呢?”
王十二不听,硬挣着身子偏走不可。
“十二爷要跑肚子吧,我领您去茅房。”
说话这时候,那小胖子给精豆儿陪着走出茶厅,正和王十二面碰面。小胖子眼
珠赛掉地的玻璃球儿一跳,王十二躲不开,只好站定。惹惹哪知这里边的事,笑呵
呵打招呼说:
“舅爷,这是我请来给二婶治病的王十二爷,没想到您老也来了。十二爷,这
是我家舅爷,跟您同行,提名您管保知道――没病找病沙三爷!”
沙三爷不等王十二开口,抢先说话,气壮气粗。
“天津卫能治病的,没一个我不认识,从来没听说有个王十二。八成打外乡新
来的吧!”
惹惹没料到沙三爷这么不给面儿,凶气恶语赛有仇。八哥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一个庙供两神?事儿叫你弄糟了,十二爷非翻脸不可。”
不想王十二沉得住气,不气不急不恼不火,反倒淡淡一笑说道:
“沙三爷的话不错。沙三爷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沙三爷。”
这活谁也摸不着底摸不着边摸不着头脑,沙三爷却轰地一脸热,这回大白天;
脸皮现红色儿。再说话,字字都赛打后槽牙的牙根牙缝挤出来的:
“这位王十二,今儿打算到这儿露一手?”
王十二抬手一摇,才要说不,就听二奶奶叫声骂声打里院传来:
“沙老三算嘛东西,卖野药的!哪个倒霉鬼把他请来,要我的命呀!他不动还
能受,一动我要死啦,浑身骨头叫他捏碎啦,哪是治人?治牲口的!准是你们串通
好要害死我呀,疼呀疼呀疼死我啦――”
沙三爷脸变色,打红变白变灰变青再变紫,一甩袖子便走,临走给王十二狠狠
一个赛腊丸的大白眼。王十二跟着也要走。惹惹大胳膊两边一张,赛个大肉十字,
把王十二拦住,哭赛地咧着嘴说:
“十二爷,这沙三爷不是我请的,万没想到他也来了。我要信他,干嘛还去请
您!您有气有火都记在我账上,过后跟我算。您可不能摆下我二婶说走就走……。”
王十二板着脸不答话。惹惹冲着九九爷叫道:
“你们明明知道我去请十二爷,干嘛还去请沙三爷?这不是砸我锅!”
九九爷一急不知话打哪说。灯儿影儿精豆儿都不吭声。该到使嘴的时候,八哥
不含糊,上来便说道:
“十二爷,您跟沙三爷有嘛过节,我们兄弟不知道。可大少爷是外场人,懂事
懂理,绝不会请了沙三爷再请您。这道理要是不懂,我们算白活三十多年,白长这
一二百斤!您今儿要走,不是坏我们面子,是坏您自己名声。大夫是在世菩萨,治
病救人,行的是医道,也是天道,不论为嘛,也不能扔着病人不管。十二爷,您人
品医道,天津卫没人不知,我们佩服您才去求您。您听听大少爷他婶那叫唤声儿,
就忍心带着这声地走吗?”
八哥的舌头赛销子,一下把王十二两条腿锁住,不再闹走。惹惹八哥一通好话
把王十二请进里院,进了上房。二奶奶正连哭带嚎满床打滚儿。惹惹说:
“二婶,我给您请来神医王十二爷,包您眨眼就好。”
“滚,全滚!”二奶奶叫道,“哪来的神医、全是兽医。你们又是串通二爷害
我来的。哎哟哎哟疼死我啦!”
精豆儿站在一边说:
“再弄不好,可就不是舅爷的事儿了。”
王十二瞅这俊俏的小丫头一眼,没吭声。上手动了二奶奶几下,心里就有数。
他斜坐在炕沿架起二郎腿,把二奶奶胳膊撂在大腿上,双手摸住手腕,对二奶奶说:
“太太,您把脸扭过去朝里。我叫您咳嗽,您就使劲咳嗽一声,这一下治好治
不好,全仗您咳嗽劲儿大小了。好,您听好了――用劲咳嗽!”
二奶奶赛狗咬,猛咳一嗓子,大气一喷,直把枕头边抹泪的湿帕子吹得老高,
窗户纸啪味一响。王十二手疾眼快,就劲把二奶奶脱子往怀里一扯,就听嘎喘一声,
好赛手骨头断了。惹惹吓得大叫,脸色刷地变了。却不知谁叫一声:“好!”王十
二往那叫好的地界儿瞅一眼,还是没吭声。别人谁也没留意,眼珠子都盯着二奶奶。
二奶奶回过头来,竟然笑了,手一抖楞,活鸡赛的,好了。
王十二说:“别动,腰还较着劲呢!”他叫惹惹按住二奶奶两条腿,叫八哥按
住二奶奶两肩膀头,赛要宰猪。看准二奶奶酒桶赛的肥腰,运足气,忽然往上一蹿,
打空中猛一扭身斜过后背硬朝二奶奶腰间狠撞。“嘎吧”又一声,这声更响,赛折
断根根子,起身站直使说,“完活。”跟手打开绿绸包,里头一个号脉使的丝棉绸
面小白枕头,还有两帖摊在红布上的膏药,对角指着。他取了一帖在炭火炉上烤软,
就热贴上贴牢贴好,便走出屋去到前院茶厅喝茶。
一杯茶下去,王十二脑门汗津津冒光,摘了帽子,掏块帕子擦汗,看来刚刚这
劲使得不小。惹惹忙招呼灯儿影儿拿热手巾把儿,端点心,往茶壶里兑热水,以为
王十二歇口气还要接着干,不想王十二撂茶戴帽告辞要走。刚出茶厅,二奶奶居然
给精豆儿搀出来送大夫,一边叫九九爷重重赠银酬谢恩人。可九九爷取钱的功夫,
王十二已经出了黄家大门。
惹惹和八哥追上去送银子,王十二拒不收钱,只说:
“你们对外边说,太太的病是叫沙三爷治好的,便是谢我。”
“这银子算我送您的。您哪知道,您这一下帮了我大忙。”
王十二使眼用心打量这胖大爷们儿,伸手拿过银子,摇头叹息,说道:“大少
爷,我治病不治祸,哪帮上你忙。你万事安心,待人留心就是了。”这话没头没尾
有所指又没所指,却说得好低好沉好冷好静,赛句警语。
惹惹心里一激灵,追问道:
“这话我不懂,您再说明白点儿。”
王十二的神气又赛打岔又赛打趣,说:“你不明白我明白,我不明白你明白。
明白不明白,到头全明白。”说罢笑笑便去。这两句可就把惹惹和八哥扔进雾里。
茫茫无极生有极,乱麻到此方有绪,
看官不妨先睡觉,醒来闲读且莫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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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开篇文是一首打油诗。原本是嘉庆末年一位无聊客写在大悲院正殿山墙上
的,转抄在这儿,为的是好玩。原诗无题缺题忘题不要题,五言八句。
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
福里潜伏祸,祸里深藏福,
世人只贪福,岂知其中祸,
世人只怕祸,不解个中福。
却说惹惹听了王十二的话,心中小鼓敲三天,直敲得心惊肉跳,赛有祸事临头
当头碰头。可三天后鼓点没了,好事全来。心想,不是王十二吓唬自己,便是自己
吓唬自己。
二奶奶已然满院于各屋子乱走,回身扭身转身猫身腰不疼,抬手弯手甩手使手
描眉戴花修指甲握头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给老佛爷烧香叩头时,后脖梗子皱巴,脑
袋有点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门不开。墙外过来一个驼背老头说:
“十二爷家几天没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儿?”
“静海吧,也兴是滦州,说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来见着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来意一说。驼背老头说道:
“十二爷的活向例没返工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您过两天再瞧瞧吧!
没等过两天,竟然全好利索。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脸。打惹惹记事,婶
子的脸阴沉沉一直没睛过,今儿去开雾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个称惹惹“大
恩人”。惹惹受宠便受惊,一时反倒尴尬,笑不会笑话不会说,胳膊大腿不知往哪
搁。九九爷对二奶奶说;
“我看大少爷热心热肠子,够仁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咱家二爷向例不
喜好买卖,自打大爷去世,柜上的事全撂给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气
也得给您家使唤,可上了年纪,心虽强,可力气不济了。做买卖对外靠耳朵嘴两条
腿,对内靠一双手一双眼,如今全不灵了。里里外外指着两小伙计哪成?灯儿老实,
可有点过劲,老实过了人就笨;影儿灵巧,也有点过劲,灵巧过了人就鬼。我有个
馊主意――把大少爷请到柜上来吧,他远近有帮朋友,能说会道又不怕受累。铺子
交给他,说不定叫他折腾活了。怎么说,他也是您黄家人对吧。”
二奶奶一笑,才要点头。精豆儿立在身后,悄悄使手指穿过椅背、捅一下二奶
奶胳肢窝。二奶奶马上变了意思,说道:
“九九爷别忘了,俗话说,买卖家向例不招三爷――姑爷、舅爷、少爷。”
九九爷说:
“他哪算得上三爷!说近了是您亲侄子,说远了不是您家少爷。你要信得过我,
我给您攥住账本搂住钱匣子就是了。”
二奶奶便点头说:“成吧!”
惹惹就走马上任,当上萃华斋南纸局少掌柜。新官上任三把火,内靠九九爷,
外靠八哥那帮穷哥们儿,先把铺子囤积多年的老纸老墨老笔老砚往外折腾。八哥手
下那帮弟兄一叫就来,有求必应,不贪利,肯出力,有事干就来神。不消多日,拿
这些陈货旧货老货长霉长毛长着长虫子的压手货,愣当做古董,给用户挨家送上门
卖掉。死账变活账,死钱变活钱,旧货变好货,有买有卖,买卖就欢。
萃华斋是个百年老字号南纸局,在黄家传了五辈。黄家人前四辈辈辈单传,人
人既是念书人又是买卖人。天津卫南纸局大小十多家,掌柜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
截。纸局书铺和饭馆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够格不对心气儿。买卖的主顾
一半是买主一半是掌柜的朋友。天津卫各大书家画家镌刻家都在萃华斋挂笔单,以
此为荣,挂不上笔单不够份儿,买卖还不愈干愈大愈旺愈壮?可轮到惹惹上一辈,
黄家改单成双,生了两个儿子。怪的是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为二。大爷天生见
书就头晕,心里却长一盘算盘,记字儿不成记数儿赛针钉子,人又能张罗。虽然人
没书底。买卖有老底,叫他一折腾,门脸扩成五大间。天天后响上门板,一尺半一
块,要上九九八十一块。无论嘛事物极必反,老天爷不叫黄家再富。一天,先黄大
爷在西北角聚合楼宴请徽州来的墨商吃螃蟹,猫尿喝多了,打楼梯一头栽下来,栽
过了劲儿,栽到阴间。死去的黄大爷名叫存真,黄二爷名叫存是。老爷给他起这名,
出自一句古训“一是尚存勤读书”。二爷应上这活,天生书虫子,拉屎手里也抄书
本,性情谈得赛白开水,先迷老庄,后迷佛禅,拿经文当米饭,拿铜钱当铜片。大
爷一死,二爷不接着,买卖撂给账房九九爷。九九爷打老太爷活着就在柜上管账,
忠实得赛条老狗。听惯别人吆喝,自己反没主心骨。拢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来人;
买卖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给黄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
铺店街的铺面卖了,再把住家前院几间库房凿墙开门做铺子,没干两年也到了闭门
关窗摘牌匾盘老底儿的境地。九九爷天天坐在柜台里发楞发呆打盹打喷嚏,偶而来
个主顾吓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树钻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时有劲没处使,更捞不着大买卖做,
这回是哥们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们干,个个来神。脑袋灵,点子多,眼神快,舌
头活。八哥把他们分做两拨,一拨守在码头,只要见南来北往买卖纸笔墨砚的,上
船就谈,货好就买,跟手就卖。有时打这船买货,卖到那船,掏了这舱填那舱,空
着手去,拿着钱回来。另一拨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门,缺嘛送嘛少嘛添
嘛。人不贪懒,赚钱不难。多年冷清赛古庙的铺子,这下算盘珠劈啪响得不抬闲,
天天柜台场面用不着拿鸡毛掸子弹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
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说话陪笑,累得九九爷夜里浑身散架腿肚子转筋,还笑。两小
伙计闲惯了,顶不住劲儿。尤其影儿那小子,得机会就到后头找精豆儿说惹惹恨惹
惹骂惹惹。这叫:坏了没人说,好了有人骂。换句话叫:有骂就好,没骂就糟,不
好不讲乱糟糟。
一天,海户养船的天成号韩家老爷子做寿。八哥带着狗圣送去四大盒写请柬使
的梅红素帖,外加四刀写喜字寿字使的朱砂撒金腊笺。管家说:
“我家新翻盖了一间花厅,迎面墙缺副横批大画,顶好是丈二匹。老爷说不怕
价大,只要画好。宁肯出高价,一尺画十两银子。这画你弄得来吗?”
铁嘴八哥说:“您老真是大户人,天津卫的门门道道没您不明白的,您要这东
西离开我们萃华斋还真不行。虽说天津卫南纸局都有写字画画的挂笔单,可不是三
流就是末流。我们萃华帝是一百年老字号了!俗话说‘十年铺子,人捧字号,百年
铺子,字号捧人’。对吧!有头有脸的名人哪位不跟我们论――”他差点说出“论
哥们儿”,多亏嘴快舌灵,马上改口换词,“――论交情。这事您就包给我,管保
您满意还得您家老爷满意。老主顾,先别提价钱不价钱,等画拿来看。对心气多给,
不对,我们白送。成不成?”
不是有嘴就能说,能说才算好嘴巧嘴铁嘴。管家听了心里开花脸上笑。八哥回
到铺子里一说,九九爷眉头皱成硬核桃,说自打铺店街上老铺面盘出去,再没画画
的来挂笔单,这项活早绝了。丈二匹纸库里倒有,只怕求不来能人画。天津卫写字
画画的都是小家子气,没能耐谁敢动丈二匹?敢伸手的大概只有黄山寿、马景韩、
王铸九、吴秋农这几位。名大架子大,门坎比墙头高,找上门难碰钉子。
“十九九爷,您把纸给我吧。能人咱有。”八号居然大包大揽。
九九爷将信将疑也信也疑,打库底翻出半刀纸,打开一股潮气,看上却湿润光
洁闲雅沉厚,赛一卷软玉。九九爷说:
“这是不渗假的汪六吉纸,一张就值二十两,可别糟踏了。”
“瞧您说的,又不是惹惹画。”八哥说,一边跟惹惹打趣。
惹惹笑道:
“我会画一串大王八。”
八哥拿纸回去,当晚把老亮、狗圣、扛头那一群小子全叫到家,一说,转来狗
圣就带来一位画家,跟随八哥一齐来到萃华斋。这人又高又瘦又干又脆一根细麻秆
儿;小脑袋顶大赛个茶壶,眼珠赛玻璃球,有眼无珠,亮而无神;耳朵好比面蒲扇,
脑袋后一根猪尾辫,可是前额发短,流不到辫子上去,四散开一片黄毛。袍子赛卦
摊的帐子,有土有泥有洞有补丁,细赛枯枝的手攥卷画儿。
影儿悄悄对灯儿说:
“哪儿弄来这臭挣饭的,小脑瓜赵壁吧!这份德行还画画,拉屎都拉不成堆儿。
惹惹和九九爷马上绕出柜台迎客。
八哥对九九爷说:
“这位在咱天津卫画界唱头牌,大名齐天的尹瘦石,尹七爷!”
惹惹不懂书画里头的事,听说名人就高兴,行礼请坐招呼小伙计烟茶侍候。九
九爷压根儿没听过这姓名,以为自己多年蹲在铺子里,不闻天下事,怕对方怨怪,
也是赶紧客套寒暄说好听的。可再瞧这人这打扮,不赛有身份的名人也不赛玩风流
的名士,倒赛一个穷鬼。
“看看画吧!”九九爷说。
“对对,瞧瞧墨宝,饱饱眼福!”惹惹乐呵呵说。
这尹瘦石把扎画的红线绳解去,剥开包画的破毛头纸。这纸满是墨渍色渍水渍,
原是作画时垫在画下边的衬纸。惹惹忙帮忙,捏着卷首,一点点打开画卷儿。先露
出一个粗笔写意勾勒的童子,倒还有味儿。这童子手里拿根绳子,下边画上只有这
绳,一根线儿。画打开一半,还是条线,这线就没完没了。愈急着往下看愈没东西。
直打到另一端,才现出一辆小车,车上十八个金元宝。画上题四个字:天天进宝。
九九爷看画时,脸上的肉堆在颧骨上,等着看完好陪笑捧场。可看到这小车,
一脸肉则地掉下来,落下巴上。心想糟了,这穷鬼多半财迷疯了,一根线画了一丈
长。惹惹看不出门道也看不出热闹,却一个劲叫好。只叫好,却说不出好来。再瞧
尹七爷,只能瞅见尹七爷的鼻子眼儿,这架子比总督老爷还大。九九爷不敢多言,
寻思一下说:“这好的画,还是快给买主送去吧!”惹惹也要随去,跟着名人威风
威风。九九爷暗暗揪住惹惹后腰,示意他别动。心想这下可要砸锅。
不出九九爷所料,画拿进韩家,老爷就火了。说画上嘛都没有,一尺一根线就
要十两银子,是画钱还是纸钱?管家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赚人,萃华斋一百年前就关门了,还能火火爆爆干到今天?实告诉
您――今儿送这画,不为了钱,倒是想叫您家老爷在天津卫落个懂眼识货的大名。
这位尹七爷是藏在水底下的龙,躲在云后头的风,能耐比谁都大,可他宁肯在家吃
窝头酱萝卜,也不肯在世面瞎掺和。在尹七爷眼里,那些画画的名人没一个靠真能
耐吃饭,多半是唬。一小点盐粒一大盆白水,冲一锅汤。我跟他一提您韩家老爷,
他才肯提笔。人家封笔多年,笔头都搁硬了,还是我帮人家拿热水把笔头泡开的呢。
尹七爷有能耐不露,今儿露就露这条线,我问您,天津卫有谁能一条线画一丈长?”
管家也不懂,不懂只好傻点头。八哥气不断话不断接着说:
“尹七爷说,请您家老爷邀来天津卫名人,一齐作画。只要有一位能画出这条
线,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扫帚给您扫大门口。老管家;这事干得过,要是尹七爷把
那帮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废物斗败,您家老爷可就声名大振,天津卫八大家,除
您老爷哪位还懂字懂画?”
八哥这套话给传进去,韩家老爷立时应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卫画界名人请进
家门。连大名赛日月的张和庵、马景韩、黄益如、黄山寿、吴秋农、王铸九、方药
雨全到齐了。似乎不来就没能耐,来了也要瞧瞧这土里冒出来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
当下,轿子停满院,人坐满厅。尹七爷坐在一边,没人理他,好赛理这无名之辈就
矮一截;墙上挂着尹七爷的《天天进宝图》,各位一瞅就赶紧扭身回身背身,好赛
多瞧一眼就给这一介草夫添点神气。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托名,
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爷身后,照应着这位打擂来的奇人。
大厅当中摆一条黄花梨木大条案,桌帮桌角桌边桌腿全刻花镶花镂花,大户人
家那份讲究无所不到就别提。案上铺张丈二匹大纸,四角拿铜龙铜马铜狮铜虎压住。
一端摆着水盂色碟笔筒砚台,别说韩家向例不弄笔墨丹青,家伙样样是头一流,阔
也压人。一方二尺见方长眼大端砚,满汪着墨汁。作画不用宿墨,这是叫两个小丫
头起五更研出来的。墨用明墨,黑赛漆,亮赛油,墨香满室,淹过盖过浓过香过窗
跟下八大盆腊梅的味儿。
韩家老爷把话一说,居然没人上前。不赛平时雅聚,你出两管竹我落一块石他
甩几条水纹再添个虫儿鸟儿鱼儿。尹七爷只管一边喝茶,好赛等着瞧小孩子们玩耍。
还是方药雨有根,上来一捋袖子就干,先打右边几笔画个蜘蛛网?跟手打网里拉出
一条蛛丝来。众人点头称好叫妙喝采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败那无名小卒毁了完啦。
可是这条蛛丝拉到四尺开外, 笔头就挺不出, 线条也塌下来,再一顶劲,忽叫:
“笔没墨了。”只好搁笔,脸赛红布。
众名人不吭声,脸上无光。韩家老爷却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爷的伯乐,名人无
能,他才出名。他说:“哪位再来。”并让佣人们撤画换纸。
黄山寿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长长胡子一换,撂在肩上,捉笔就来,先嘛不画,
只画一线,打右朝左,赛根箭射过去,出手挺奇,一下把众人招得拥上前。黄山寿
与吴秋农不同,吴秋农擅长小写意花鸟,平时顶大画二三尺的条幅;黄山寿是山水
出身,动辄六尺中堂,粗笔泼墨,一气呵成,向例以气取胜,可那是连笔带墨一大
片,笔不足,墨可补。当下这大白纸上,好坏全瞧这条线,无依无靠无遮无拘无藏
无掖,好赛唱戏没有胡琴锣鼓帮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没昧嘛味,都在单根一条
线里,必得有气有神有势有质有变幻有看头嚼头品头才行。笔尖不过手指头大小,
蘸足不过一兜墨,必得会使,再说一丈长的线,还要悬腕悬肘悬臂拔气提气使气,
站在原地不成,横走三步,才能把笔送到头。黄山寿不知轻重不知手法不知窍门,
愣来愣干,线走一半,只知换步,不知换气,一下撤了劲儿,线打疙瘩,再用气,
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黄山寿把笔一扔,
脸赛白布。
这一来,没人敢上阵。名气顶大的张和庵,专长工笔花卉,平时都是小笔头,
哪敢贸然出手?到了这节骨眼儿,谁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装傻充愣不出声,
不叫人看见才好。韩家老爷再让,就成了你让我,我让你,嘴上相互客气,好赛要
把别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尹七爷咔嚓一撂茶碗,起身甩着两条细胳膊走来,这架势赛长板坡赵子龙入无
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条长案连上,拿两张纸,接头并齐,使镇尺压牢,这家伙,居
然要画一条两丈长的线,真是打古到今没听说过。只见他先在右边这头下角画个童
子,再在远远左边那头上角画只风筝。打笔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笔,蘸足墨汁,眼睛
半闭,略略凝神。忽然目张赛灯,就打这右端孩童扬起的小手,飘出一根绳,赛有
风吹送,悠悠升空,遥遥飞去,神化气,气入笔,笔走人走。气带人走,笔领线行。
笔头到了两张纸接口处,不磕不绊不停不结,线条又柔又轻又飘又洒脱又劲韧。真
赛一根细绳,能打纸上捏起来。笔管在瘦指头里转来转去,这叫捻管。画出的线,
忽忽悠悠。有神儿,有味儿,有风儿。他横处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脑袋茸
毛一张,笔头一扬一住一拾,线头刚好停在风筝的骨架上。两丈多的画上,虽说只
有一根线,却赛有满纸徐徐吹拂的风。
没听有人叫好,却看得个个见傻。那些人原本是画画来的,倒赛是看画来的。
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对韩家老爷说:
“您说这画值多少银子?”
“一尺一两金子!”韩家老爷说。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这话这价,把一屋子天津卫名家吓懵。尹七爷有根,没懵,还那神儿。众人瞅
他,只能瞅见两个鼻子眼儿。
天津卫八大家数韩家最阔。有权能治有钱的,有钱也能治有权的。韩家老爷捧
的人,县太爷也当人物。打这儿起,天津卫蹦出一位尹七爷。尹七爷画有根,人也
有根,过河不拆桥,念着萃华带知遇之恩,在萃华带挂笔单卖画。天津卫有头有睑
的都来买画,挤成虾酱。只好预先约定,交一半定金,排个等候。润笔是韩家出的
例儿,一尺一两金子。可“益服临”张家不甘称俗,出价一尺二两,一抬一哄愈抬
愈哄。卖一张纸才多少钱?尹七爷抹两笔就成金,这真叫点纸成金。萃华斋和尹七
爷对半分成,一下一块发大财。西关街鼎福营造厂来人揽活时说,外边都嚷嚷黄家
要依照租界洋楼样子盖楼。三天两头便有媒婆子登门,冲着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二
少爷提亲说媒。连门口要饭的也见多。黄二奶奶信神信佛,听见要饭的在墙外叫唤,
就叫精豆儿拿几个铜子去打发,好给自己来世积善积德积福。可这一来要饭的成群
结队,大门口一片片破衣烂袄,扯着破锣嗓子叫苦叫穷叫疼叫饿,把二奶奶叫烦了,
只好叫来影儿弄条狼狗去赶去撵。
八哥虽不精通买卖,却看清世道。本华斋势头正旺,更要加柴吹风,火上浇油,
借劲添劲铆劲使劲,便与惹惹和九九爷一合计,立时印了八百张传帖,交由八哥那
帮弟兄城里城外各处张贴散发。帖上印着:
萃华斋津门纸局之冠百年老号旧址锅店街现今开设北城乡祠东街白衣巷胡同南
口为扩充营业起见各货大加整理如南纸简笺喜寿屏联八宝印色湖笔徽墨簿籍表册石
版印刷学塾用品无不刷旧翻新精益求精以期仰答赐顾诸君之雅意特邀画界最负盛名
千金一道尹瘦石公挂单售画诸君士女如爱尹公墨宝请临本斋无限欢迎此启。
帖子一出,满城皆知。这“千金一道尹瘦石”叫得好。是八哥随口诌的,却把
尹七爷的能耐全包进去。外号比大名好叫响。这“千金一道”又跟萃华斋穿联裆裤。
这下眼瞅着就把几家南纸局挤垮。连买擦屁股的草纸也找到萃华斋来。九九爷乐得
打早到晚咧着嘴,把嘴巴上的皱纹挤到耳朵边,模样变年轻。他对惹惹说:
“你爹在时也没这火爆过。咱纸局要还阳了。”
惹惹成了黄家大红火。天天里出外进,黄家个个朝他说好听的。十多年,二奶
奶没拿正眼瞅过他,连丫头精豆儿也给他后背瞧。如今单说精豆儿,亲妹妹赛的。
总拿些吃的使的用的悄悄掖给他。不知是二奶奶给的,还是精豆儿偷偷弄出来的。
他问,精豆儿不说,眼儿变成一对桃花瓣儿。一天,精豆儿拿个带丝趣的绣花梳子
套儿塞在他大白手里,就势轻轻捏了捏他小手指头尖,好赛捏了他的魂地。打小没
女人这么待过他。他瞅着这比自己矮两头粉面红唇俊俏小女人,浑身冒邪火。夜里
躺在老婆身边,总掉过背,寻思着和这小女人怎么闹怎么美。糊里糊涂把老婆想成
这小女人时才来劲儿。心想,如今是时运财气艳福迎头全来了。这叫做:坏事没单,
好事成双。
这天饭桌上,二奶奶拣大的肥的香的,夹在他碗里。酒喝多点,借劲儿忽把憋
在肚里的话说出来:
“听说咱祖上传下个金匣子……”
不容这话多说,刚这一句,二爷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撂下筷子剩下半碗饭走
了。二奶奶也咯噔一下收起笑脸,没人敢吭声。精豆儿站在二奶奶身后朝他招手。
他想好事要坏,心头一惊,酒劲一扫光。话说到这儿,改不成躲不过岔不开。话撂
在这儿,人也撂在这儿了。再瞧,人全走净,一桌子残羹剩饭碟子碗儿,独独他自
个儿。又想,这金匣子里头到底藏着嘛玩意儿?为嘛一提,老黄家天塌地陷死了人
赛的?早知这样不该提,都是老婆逼他困他非提不可。好不容易补好的锅又砸了!
他“啪”给自己一个嘴巴,打得一个饭粒从嘴里蹦到桌上,大肉身子一抬就要回家,
给那专坏事的娘们儿一顿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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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岁之首,始自春分,大气回转,更换干支,渐渐日长夜短冰解寒消阳开阴降
气盈朔虚;太阳高起,北房的阳光也就一天天一分一寸眼瞧着往外退。惊蛰一过。
土地爷伸懒腰,缩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胳膊腿见动。种子也在地底下翻个儿,打算出
头露面。惹惹在茅房一泡尿,激掉墙角半块槽砖。气足劲足,阳旺神旺,八哥笑道:
“这股劲儿,足能把河里的火轮冲个底儿朝天,还愁不发家?”
如今的惹惹正经八北是黄家大少爷大老爷。虽然二奶奶多年坐吃山空,外加偷
盗一空,空成知了皮螃蟹壳儿。可有八哥就不愁没办法。阔人能败家,穷人能富家。
八哥出个顶好顶绝顶用的主意,把老宅子那片废房废园废地废料割掉卖掉,换一大
笔活钱,有钱不干花,使钱折腾钱。把纸局改做药铺。当下世面开始认西药,黄豆
粒大的小西药片下肚,头疼脑热拉稀流脓,转眼就好,比娘娘宫的香灰灵多了。可
买卖家不能单使一手,又请王十二来挂牌门诊,中西合壁,有病保好。八哥叫老亮
辞了果市口瑞芝堂的差事,到这儿领班。人和事顺,买卖对路,眼瞅银钱成串往钱
匣子里跑。家要脸面,买卖要门面,再拨笔款,里外修葺一新。上油上漆雕花描花
挂灯挂匾,上上下下人全都头是头脚是脚衣是衣帽是帽。破庙赛的老黄家,一下变
成了天津卫一处显鼻子显眼大宅门。
人穷想富时,人富想穷时。一天,惹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他倒霉那阵子
遇到的红面相士。 格指一算, 正是大半年,红面相士的话分毫不差全应验了。这
“命”真是不可不信,愈琢磨愈信,更该信相面算卦神机妙算,绝非赚人。自己无
知,前些时候运气没转过来,沉不住气,反倒骂人家。想到这儿,包了重重一包银
子,去到鸟市北边的院门口,好好答谢人家。这也是当初答应过人家的,也叫还愿。
在院门口,穿棚过摊,转悠三圈儿,居然没找到那红面相士。直把两条腿走乏
了、心想这老爷子多半是江湖术士,远走他乡了。扭脸瞅见一个小卦摊,白布帐子
上使墨笔写着“六交神卦”四个字。由于信命,上去算算。算命先生是个黑瘦小老
头儿,哪哪儿都小:小手小脚小脑袋小辫儿;两个眼没眼白,乌黑乌黑;小鼻头儿
翘着,两小鼻子眼张着,乍看赛四个眼。
算命先生拿出六块算木,有的刻一,有的刻一一,摆出个“天地泰”的卦式。
再伸手打竹筒里把竹签全攥在手里。这竹签总共是五十根,他先抽出一根摞在桌上,
表示祝求神灵。跟手着双手捧竹签举到眼前八分高处,神气赛庙里的佛爷一般庄重,
闭眼闭嘴,只剩下两鼻子眼对着惹惹。要是平时,惹惹非笑出声儿不可。此时却不
觉心中一片敬重之情。生怕心不诚,卦不灵,惹着神,伤了命。忽然“凛”一响,
算命先生两手左右一分,竹签分成两半,两手各搂一把。再打右手抽出一根放在左
手里,随即打左手里的竹签八根八根地拿下。先生拿下三次,最后只剩一根。算命
先生睁眼一看便说。
“下卦正是乾卦。”
桌上“天地泰”的下卦也是乾卦,便没动算木。跟手照刚刚这法儿,又来一遍,
剩下不多不少还是一根。算命先生惊张双目,四个眼儿直对他,细嗓门儿赛女孩儿,
叫道:“大爷,恭喜您了!又是乾卦!您瞧瞧吧――”随手把桌上算木上边三块坤
卦,换成乾卦,叫着,“您好命好运,乾为天,上上卦!这一年来,除去大胡同会
友脚行殷五爷,就是您占上了这卦!这卦不用细说,要嘛有嘛,想嘛来嘛,无事不
通,无事不成,您想干嘛就敞开干吧!”
“好灵呵!”惹惹大叫。大嗓门差点把旁边卦摊上叼签的黄雀儿吓飞了。
算命先生说:
“瞧您说的。不灵我不是在这地赚人吗?”
“您这卦灵,我信。眼下我事事都能跟这卦合上。可我还信一位相士,半年前
他就说我,今儿再算,一准是这一卦。您说他神不神?那些话,句句都应了,半句
没跑。他也在这儿摆摊算卦,今儿我是特意谢他来的,不想他不在这儿了。”
算命先生一瞧他手里的包儿,问道:
“那人嘛样儿?”
“是位老爷子,挺壮实,大红脸盘,两眼程亮,赛关老爷。嗓音……”
不料算命先生一听就叫道:“哎呀,大爷,您怎么搭上他啦!”好赛惹惹撞上
“怎么?”
“那是个江湖骗子。他专跟一个外号叫坑人的家伙搭伙骗人。年前坑人那小子,
因为勾结城里开纸局黄家的使唤丫头,偷了人家祖传的聚宝盆,叫一位龙老师使气
功伤了内脏,赶出城去。这红脸骗子也跟着跑了,他要再呆在这儿,非叫人砸摊子
惹惹听了张眼张嘴巴,成了大傻子。半天绕不过弯儿来!算命相士再说嘛话一
句也没听过去。眼前只剩下四个黑点儿。临走给钱不知怎么给法儿,糊里糊涂将那
包银子搭在桌上。到家便把八哥拉到前厅,将这事前前后后说过,心里还纳闷。说
“我真不知嘛叫真嘛叫假,嘛叫灵嘛叫不灵?到底有个没命了。”
八哥笑道:
“要叫我说,你这是拿钱烧的。要是如今还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去找这困扰。
“别拿我找乐。我是叫你给我解解扣儿。”
“嘛扣儿?有扣他也不在你身上,都在他那帮家伙嘴里,也兴是那红脸相士赚
你,也兴是这黑脸的算命先生赚你。他编这套,好叫你信他吧。你这不是把那大包
银子给了他吗?”
惹惹听罢,嘴巴楹开笑,可眉头还皱成疙瘩,说道:
“一句话你信不信命吧?”
“依我说,命自然是有。可谁也不知道。你非叫人说,别人就使一套蒙你。世
上的事不这样就那样,怎么说也能蒙对一半。蒙错了,你只当受骗,不信,不信就
不认真;蒙对了,你就信,愈信愈认真,愈认真愈上当。打个比方,当初你给我看
那假金匣子时,说里头有五个金元宝,我一看是四个,你说记错了,可后来才知道
原本就是五个,我却不认真,没再追问你,为嘛,你蒙了我,我不信你,也就不认
真了。”八哥眯缝小眼边笑边说。
惹惹脸红一阵白一阵冷一阵热一阵薄一阵厚一阵,最后哈哈大笑说:
“你小子真是铁嘴,打个儿,我嘛也不信,就信你了。”
“那好!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我打到咱店里治病买药的人身上看出,穷人
治病不怕花钱、富人长命不怕花钱。龙老师赶跑蓝眼出大名。咱这前院撂着没用,
干嘛不请龙老师来教教气功,这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惹惹称赞他道:“你一肚子净是好主意!”便拿轿子请来龙老师。
龙老师说:
“大少爷赏脸给我,哪能不识抬举。可我有活在先,气功有两样用处,一是伤
人,一是养身。前样我不教,后一样的功夫我应了。”
“只要您肯大架光临,教嘛都成。”
龙老师便在黄家开山收徒教授气功。一时登门拜师,求得养身健身去疾除病者
多赛蚂蚁。惹惹才知。天下大事,第一活命。八哥又冒出个主意来说:
“没牌子叫不响,又不能光叫‘气功馆’,总得有个字号,最好使您大名。”
“主意虽好,可我没能耐,出了名还不是虚的,有嘛劲?”惹惹说。
“天下有各式各样的名,当官的有嘛能耐,不也出名?再说又不叫您出气功的
名,为的是叫咱气功馆出名。哎,你的大号叫嘛?”
“惹惹。”惹惹笑道。
“这是外号,咱哥们儿二十年,我只知道你外号。大号呢?”
“存真两字。过去使不上,我都快忘了。”
“好,就叫‘存真气功馆’吧。这回拿龙老师名气给您创牌子。您如今是黄家
大少爷,不能再使唤惹惹,该换大号啦。”
于是黄家大门上挂起一块大匾,乌黑大漆板,锃亮五个大金宇:存真气功馆。
龙老师隔一天来一趟,日子要双不要单,真能耐不掺假,天天发功,黄家大院
成了大气功场,终日阳气回荡。站在院里人人觉得精饱神足刚正清纯意阔气舒劲满
力张,尘埃不起,净气入体,脑也清,心也静,目也明,耳也聪,血也畅,打嗝放
屁都舒服,连空气也赛点灯发亮。阳旺还需阴足,墙旮旯便潮乎乎长出了绿苔,头
年换的黄土接上下边的地气,石润生苔,土润生草,一茬鹅黄嫩绿草芽子拱出地面。
那些新栽的花木居然马上生叶开花,技挺叶足花盛香浓,引来蜜蜂蝴蝶满院飞。早
晨树头家雀吱吱喳喳踩蛋,夜里房上野猫闹春。多年不见的老鸿喜鹊也在上边飞来
飞去找地方搭窝……。
龙老师带一帮弟兄照看铺面,有站里,有跑外;惹惹带灯儿张罗气功馆。灯儿
专管斟茶倒水跑杂事。惹惹好穿那件玄黑亮缎马褂,横开襟,一排十三粒铜扣子,
这是时髦的十三太保马甲式样。腰带上葫芦寿星坠了许多,赛染料铺门口挂的幌子。
龙老师闲时过去说说话,龙老师忙时就站一旁瞧练功教功气功。一天,看得眼馋,
对龙老师说:
“我就喜欢能耐人,可我自己没能耐。跟能耐人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矮一截。
龙老师能不能也教我两手?”
龙老师说:
“功夫靠时候,时候靠性子,大少爷您受得了?”
“咱嘛没受过,来吧!”惹惹乐呵呵说着,站在练功的人群前头,问道,“开
头该嘛样?”
龙老师听罢,叫他拿桩站稳。龙老师一句句教,他一样样做:双手下垂,双腿
分开,腿与肩宽,头正腰直,两眼微瞌,舌舔上腭,神意照体,周身融融。眉心想
一个“松”字,浑身想一个“放”字;外敬内静,心澄貌净,一念不起,万念皆空。
肚子横瞧是老钱,外圆内方,正中钱眼,便是丹田,丹田存气再融意,意与气和,
意止气静,以意领气,意动气行……。
惹惹一阵手忙脚乱。先是闭上眼,一片黑,脑晕身晃赛坐船,害怕一头栽倒,
想抓不知往哪抓,又怕抓着旁人叫人笑话。稍稍稳住,耳朵听见一片呼气吸气衣裳
悉索之声。脑袋愈不要想事儿,愈想事儿,不想事儿叫嘛脑袋?好不容易琢磨到那
钱眼那丹田,却觉不出气来,气在鼻子眼里,肚子里哪来的气?肚子有气还不放出
屁来?没气没法儿引,哪里又是鼻准中正天庭天印天门腰腧尾闾肾根关元气海朊中
廉涌泉……自己哪儿也不是哪儿了。忽觉鼻头发痒扑扑动,赛有人拿鸡毛弹子掸他
鼻尖,想笑不敢笑;睁大眼容易,睁小眼难,使劲才把眼睁开一条细缝,竟是一只
大蝴蝶落在他鼻头上。黄膀子黑花,一开一合一扇一扇,头上一对打卷的须子,尾
巴一对搬成八字的翎子。好家伙!这么稀罕的蝴蝶,别叫它跑了。手随心动,一把
抓个正着。大蝴蝶在手里直扑腾。正想悄悄掖在袖子里,不叫龙老师看见。却听龙
老师钟赛的声音:“算了吧,大少爷――”他睁开眼,龙老师站在他身前,朝他笑
道,“大少爷,和尚经老道经尼姑经洋毛子的洋经,各有各的一套;神仙老虎狗,
各有各的活法,你何苦受这份罪呢,自己乐自己的去吧!”
惹惹挑着眼皮,寻思滋味儿,忽然张开大嘴白牙,大笑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眉头皱疙瘩?
圣人皆是绊脚步,跳出石阵无牵挂。
抛船下水浪做床,弃巢上天云为家;
脚随身随心随己,左前右后上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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