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男的特别丑呲牙带强金链子还有女朋友快手号多少?

三姑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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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随先生写了这么多的草根朋友,今儿个要写一位来自草根层靠自身奋斗跻身革命干部队伍却仍然时不时在草根群中打滚的朋友。严格些说,他本不应该成为我的朋友的,因为他是我的长辈我的三姑父,可我和这位长辈多年来就没有任何长幼之分辈分之差,彼此都称对方为忘年交。好久就想写一写我这位忘年交的,可总感觉越是亲近的人物越不知如何着手,更何况这位忘年交业已作古三年,隐痛是绵长的,这点时间还难以消弭,一时还不能把持自己,所以迟迟没能动笔。
  但我知道,对逝者的追念是不能被这种绵长的隐痛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搁的,无论如何要写一点纪念性的文章了。但我向来不会写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一样的字字溅着血泪、句句都是火的檄文,再说三姑父也并非牺牲在那些个逍遥复逍遥之“屠伯”的屠刀下。我只能就我对忘年交最有印象的一些交往片段浮光掠影地写几个散碎段子。
  按照我们家乡的称谓,我们几个晚辈一直没叫过他“三姑父”这么文绉绉且充分北方化的称呼,正如我们这里叫“爸爸”为“牙牙”一样,姑父自然就成了“姑牙”,他姓甚名谁早已无关紧要,反正在我们的口里心里,他的名字就是“三姑牙”,好像他天生就是这么一个名字似的。其他地方的看官如惠然赏光看了在下这篇东东,会觉得把一个人叫成一个牙实在太不可思议。其实只要放眼世界去想一想,即便一个国家有时也难免被称为“牙”(如欧洲国家西班牙葡萄牙就是明证)博初次见识者一笑,想必也能释然了。国家尚且一个两个地长“牙”,我们中国湖南人的长者就“牙”不出乡土乎!
  三姑牙是我亲牙的学生。那时候我牙牙二十郎当岁就当了教初中的先生,三姑牙十三四岁的样子,聪明好学可又有点顽皮,只是不玩索皮(不胡乱捣蛋),时不时地给教他的先生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置先生于一脸的红皮尴尬中。其实年幼的三姑牙再刁钻,毕竟知识面不太宽,对于学识较渊博的先生来说也刁钻不到哪里去。正巧我牙牙就是这样的少先生。对于三姑牙的刁钻,他一向不以为意,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征博引见招拆招的,这样更其激发了三姑牙的求知欲,很快这对师生就成了一对莫逆之交。及至后来我牙牙索性把自己的三老妹许给了这个聪明伢子,让师生、朋友这二层交情上再加上一层亲情。
  于是我便有了这么一个三姑牙,虽然那时还没有我。
  关系确立了,却并没有马上成婚。三姑牙先是出于对大哥的尊重,说先生尚且还是王老五一个,学生我怎么能率先迈入婚姻的殿堂呢?反正我是看上你三妹了,人长得漂亮,心肠又像你,这样的妹子做堂客,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我又怎么会变心罗!就这样一直拖着(在旧中国在闭塞的山乡,这样持久拍拖不同居不成亲的恐怕罕见吧),解放前夕,三姑牙审时度势,放弃死读圣贤书,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而与此同时,我那亲牙却因舍不得那杆教鞭,没能及时“参加革命工作”,慢了一拍,直到1950年才被“招安”进新中国的教师队伍,所以到头来也只是个退休教师。而小他6岁的三姑牙看准了时机,一赌一个准,也就是1949年8月的光景吧,穿一身解放军的军装,就为三十多年后享受离休这一殊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没两年朝鲜战争爆发,三姑牙随部队赴朝作战,其实他很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身为文化教员的他,编写编写战地快报、英雄事迹报道,常以顺口溜、快板书的形式在志愿军指战员中广为流传。他虽然也配有一支驳壳枪,仅仅打了5发子弹,其中有3发还是用于打靶,射向敌人的只有2发。根据2发共5环的打靶成绩来推断,跟随营长射向敌群的那两发子弹八成是被石头迸出了火花,而敌人却毫发无损。
  朝鲜战场回来后,三姑牙还是没有立马成婚,因为那时正值我三十大几的亲牙开动婚姻了。1953年找到我妈,是年十月结婚,第二年快立冬的时候生下我。这时候三姑牙和我三姑妈的婚事才被提上日程。其中尚不知晓是紧随我亲牙成亲的,还是过了两年后才办的,总之他们的长女直到1957年才出生。
  据说,但我在襁褓里的时候,三姑牙就同三姑妈多次来看我,逗弄我,可我真正认识他们则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
  年少的我,小学毕业后两年来,因文革的一系列“革命行动”而被搅得没有书读。想参加免费坐火车的“革命大串连”,家里死活不肯放行。正值无聊之极,我那仪表堂堂的三姑牙来了。他是第一次出现在我懂事后的眸子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亲切地看着你,好像是同我极为熟稔的大哥哥一样;不算太高却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都给我一种很随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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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姑牙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带我出去溜达溜达,他同我牙我娘说:“随良这伢子本来蛮聪明伶俐的,可天天让你们迂在家里,外边的事情随么子都不晓得。咯又何事要得罗!会把这伢子迂坏的!我这次来,一是来看看大哥大嫂,二是来把这伢子带出去见见世面。”说完就拉起我准备出门。那架势,好像他一言既出,大哥大嫂只有乖乖听命的份似的。我牙倒是没说什么,可我娘老子就不干了,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要把我的崽带出去,还下命令似的!可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叭叭叭又快又多又流畅的三姑牙略施小计,动动嘴皮子,没几下就叫我娘老子乖乖放行了。
  出得门来,三姑牙领着我直奔汽车南站,登上了一辆开往宁乡县城的班车。老实说,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有坐过哪怕行程仅仅是百把华里的客车,坐在车速并不很快的车上,竟然对自己从一些少儿文学作品里学来的“风驰电掣”有了十分感性的认识。自然有一种很爽很惬意的感觉。我把这一感觉告诉三姑牙,后者并不像绝大多数成年人一样表示不屑,而是就此感觉对我循循善诱,讲解了世界之辽阔无边时间之无始无终的宇宙观,时过境迁几十年了,固然记不清是怎么把话题转换到这么深奥的天地里来的,可至少对他那连珠炮似的极快语速和夹杂在话里面的数不清的“何事”、“要得噻”“去噻”“……噻”印象特深。他虽然十来岁就走出家乡宁乡的一个穷山坳,靠他们宗族不少人家的资助外出求学,后来参军辗转全国不少地段,甚至还走出国门到过朝鲜,少小离家,尚未“老大”就回到家乡附近的都市长沙,可他一口宁乡话或多或少还是有点痕迹,不过,一经夹杂在长沙话里,不但可以鱼目混珠,在我等见识不多的伢子眼里,甚至还觉得还是增添了别一种好听腔调的长沙话呢。反正,不管人家如何说他那话又快又怪,有时候还不知所云,可我从来都爱听他那口腔。说的是什么我百分之九十都搞得清。
  在宁乡车站下得车来,还只是一个序曲。接下来的路就全要靠双腿来一一丈量了。三姑牙家在宁乡不错,可并不是在县里城关镇,而是在偏远一隅的喻家坳,少说也有七八十里地吧。起先,他并没有说要我做好走远路的准备,只是把我的行囊背在他肩上,让我紧紧提着一个小网兜就跟随他走在坑坑洼洼灰尘扑面的乡间大道上。尽管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也组织过到近郊的所谓急行军活动,可那毕竟是一支童子军,开始还算“急”,到后来就走一钟头歇半点钟的,六七十里地走一天,回来还发现脚底打了好几个水泡。此刻这样毫无目的地走,像鲁迅先生描写的那位“过客”一样的只是走,走,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再说我发现自己脚板好像又要起泡了。可我那三姑牙早走到前面去了,拉开我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六十米吧。我大叫一声“三姑牙”,他背着沉重行囊的挺拔的脊梁好像被我的叫声反弹了一把似的,极快地挺了挺,然后一个标准的军人姿势向后转,大步流星向我走来,到我身边立刻拉起我一只手,保持同样步幅和步速向前走去。倒也真怪,路还是要靠我自己双腿一步步地迈,仅仅只是牵着他的一只手,就感觉轻松轻快了不少。就这样走了一程,看到路旁有两块大石头,三姑牙拉我上去坐下歇歇脚。放下行囊,他解开了我的胶鞋,脱下袜子,看了看我的脚板,告诉我还没起泡,说不要紧,只要在起泡的地方沾点唾沫润一润,休息一下,再穿上鞋袜,还走几十里也不会起泡的。关键是走路的时候要整个脚掌落地,你的足弓比较弯,是走路的好脚。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是个“好脚”,平常老是听人说某某某是干什么的一把好手,没听说个“好脚”的。这下我可备受鼓舞了,来了干劲,赶紧起身往前面大步走去……
  这次歇脚后又走了多少里,早已记不得了,即便当时也没个准数,大概不下于四十里吧。这么远的路程硬是再没有歇过一口气。一直走进一间很大的茅舍,房顶上茅草在不紧不慢的北风吹拂下向远方的客人油油地招手,特别是房顶上有一根类似于旗杆的大木杆上方挂着一个竹筐儿,在风速不定的状况里缓缓飘转着。我问这家伙做么子用的。三姑牙说这你还不晓得噻,生产队里出工时这竹筐儿就升上去了,一放下来,大家才可以收工噻。要不何事指挥嘛。我老兄是队长,这旗杆就竖在他家屋顶上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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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明白了,这辰光还是农民伯伯在田里出工的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那些翻泥巴坨的还要翻到么子时节,这鸡笼子才肯降下来?不过,我也懒得为他们操心了,反正他们天天都是这样子的,只是我又渴又饿又累得要命,可要进屋好好享受享受了。
  三姑牙熟门熟路地领我进屋,让我叫这个八八叫那个玻褂芯肃青恰⑹逋夤裁吹囊淮蠖眩笔被辜堑眉父稣辞状愎实某け驳囊羧菪γ玻衷谌抟坏阌∠罅恕V皇且桓龊诓涣锴镳纫掳俳岬淖芨拍睿宦勰信仙伲家桓觥昂凇弊至说谩N易匀欢杂谡庑┤嗣挥惺裁葱巳ぃ行巳さ氖窃钗堇镆桓鏊洞蟮奶匙樱易乓桓鐾恰八洞蟆毕喑频奶蓿旅媸歉刹窳一鹪谌忌眨奚戏娇济鞍灼匀皇撬湛恕4丝蹋患业娜醚老裨谧约杭依镆谎岢凳炻返卮油牍窭锬贸隽街淮笸耄诺皆钐ǎ幼乓皇殖鹨话研饧0甙叩奶埃皇纸铱林氐奶薷牵抑豢吹皆静淮笞彻鄣陌灼纯唐烫旄堑氐孛致矗跸旧希背逦荻ィ韧凡慷雍芸毂淮し煜独锏拿┎菸捎谖扌危笮慷釉丛床痪鲆≈鄙稀>驮谡獍灼致校醚老癖湎贩ㄋ频亩死戳肆酵虢沃ヂ椴瑁萘艘煌敫遥骸按狄幌伦樱钊瘸脏纭3粤撕蒙б痪酰幌缕@停牙淳统苑灌纭!
  我接过来,嫌太烫,没有放到嘴边去吹,而是向一位婶婶模样的长辈要了一大碗冷水一饮而尽,先解解渴再说。然后问起了这铁钩子吊着烧水是什么讲究,三姑牙立马给我授业传道解惑:“咯就是我带你出来见世面的第一站,先看看乡里风俗。要晓得,咯不是普通的铁钩子噻,它上面有个滑轮能前后左右梭动,方便灵活得很。所以叫做梭龙钩。下面是火塘,冷起来一家子人都围着这火塘向火的,梭龙钩上吊一个炉罐或者一个炊壶抑或一口铁锅,加的加柴火,烧的烧水,或者煮饭炒菜什么的,饭熟菜香,一家子人就围着火塘吃起来神噻。饭吃完了,再沏上一碗乡里绿茶,要多韵味有多韵味噻!”
  你还别说,这里看似穷乡僻壤,居然还有这神仙般的好日子过,真羡慕死我了!就算我不信三姑牙,有可能是往自己家乡涂脂抹粉,但眼前的姜盐芝麻茶可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过了。吹了几吹,喝下一大口,还真是香得不得了呢!
  在满口生津乃至整个消化道溢满余香的“韵味”状态中,我倒在床上很快进入了睡乡。也不知睡了多久,硬生生被三姑牙拖了起来,非要我先吃饭不可,说是劳累过度不能只去困觉噻。你好好尝尝我们宁乡的农家菜,包你小舌子也吞掉。
  一张特大号的八仙桌摆在堂屋,连客带主人十二个人围桌而坐也不显半点拥挤。桌上摆的菜肴多是萝卜白菜青菜梅干菜辣椒萝卜之类,可也有两个荤菜,一是一只正在生蛋的黑鸡婆(那个时候当然都是正宗的土鸡)清炖了,一是一碗切得一寸厚一块的黑乎乎的乡里腊肉。除三姑牙以外,各位长辈们都把鸡肉、腊肉往我碗里夹,可我吃了几块就吃腻了,就加了几块给三姑牙。三姑牙自然晓得我爱吃青菜,就让大伙儿中止了给小客人布菜的过分盛情,“让良伢子自己随便夹吧,你们这样,他反倒不自在,吃不好噻!”
  “随意”之后,我果然吃的舒服多了,饱饱地美美地打了一餐好牙祭。暂时不想困觉了。就跟着三姑牙到处闲逛,走东家串西家的。可天色很快黑下来了,那时节乡里的大都没电,“东家”、“西家”之间互相望得见,走起来却因一些沟沟岗岗的障碍要走老半天。走夜路黑路我还是头一次。三姑牙说就是要这样子锻炼锻炼噻,于是他从挎包里摸出一支手电,我紧跟着他出了门。一路上又是跨越又是跳跃又是闪避的,我又是紧张又觉新鲜还觉得好玩,而三姑牙仿佛一只夜猫子,同大白天走大路无异。
  到了乡邻家,三姑牙用土得掉渣的当地方言同主人寒暄,看座奉茶之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起先说的不外是农业生产、人民公社之类的话题,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自己在朝鲜战场上的事。依稀记得他说那时候我们的志愿军多神勇啊,几个爆破手裹挟炸药包,就在敌人的地堡前匍匐前进,我们的火力集中起来,向地堡的射孔密集扫射,全面压制住敌方火力,掩护战友向地堡靠近再靠近,终于听到一声巨响,地堡的瓦砾和敌人的残腿断臂甚至戴着钢盔的脑袋一起飞上了天。那一场仗,他是以文职参谋战地记者双重身份亲自参与了的,也曾伏在工事上拿着一只卡宾枪朝敌方打了几枪。应该说,三姑牙没有夸大其词,没有把自己吹成一个战斗英雄,而是客观的承认自己基本上没时间练过多少枪法,能够把子弹发出去就算不错了,所以也没指望能打死几个鬼子,只是起了一个鼓舞士气的作用,你看咱们的战地记者文武双全,也同咱们一样持枪打仗了,我们还不狠狠打击侵略者!他还说自己算是命大,枪林弹雨里冲锋陷阵虽然没经历几次,美国鬼子的飞机丢炸弹燃烧弹,一般也都隐蔽好了,但有一次前线指挥部里首长们正在做紧急战略战术部署,也许是防空侦察部队一时疏忽吧,美国佬的一架“油挑子”猝然飞抵指挥部上空,拉屎一样地投下了一串炸弹,说时迟那时快,三姑牙一边大叫一声卧倒,一边同另一个参谋一道推翻了硕大的作战推演沙盘,把首长们和自己盖在下面。炸弹爆炸后掀起巨大的声浪和震撼力,真是摧枯拉朽,简直像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几分钟后,一切复归沉寂。大家从沙盘下爬出来,只见沙盘上的主峰、制高点被弹片一一削平,而沙盘整个平面却安然无恙。当然沙盘覆盖着的人更是毫发无损喽!想起那次经历,多少年后心里都有后怕呢,真是太悬了!
  那晚上,本想多走几家的,因话匣子一时关不住,就走了一家。
  次日,三姑牙又带我走上春耕生产的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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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整个屋里十来口人全都起来了。我几乎是被三姑牙捏着鼻子才从浏阳梦冲里醒来的。穿好衣服跳下床,从行囊里翻出牙刷毛巾正要去刷牙洗脸,三姑牙在一旁说,到了这乡旮旯里就不要穷讲究了,学一学贫下中农的噻。我说何事学噻。他就拿了一个木瓜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站到阶基上,腰身朝后弯成一个反方向的虾子,仰起颈子,灌下去一大口,然后喉咙里咕噜咕噜好一会,才猛地朝前面一吐,像射箭一样射出老远。如是这般三五次就算搞定漱口一事。让我如法炮制,我东施效颦地效了老半天,总算把握了要领,也能用标准姿势把口中水柱射出三四米了。
  匆匆吃罢两碗现饭子,就跟着这一大家子出发,其时出工的钟声也敲响了,屋顶上的鸡笼子也抢在太阳前面一样升上去了。
  一到田头,三姑牙就找来几个黑古溜秋的“闰土”,说今朝子你就跟狗伢子、龙伢子、三癞子几个小伙伴一块学扯秧插秧吧。我同壮劳力到那边用牛耙田去了。
  不知怎么的,我同这几个“闰土”硬是搅不到一块去,他们在田里事也做了不少,打打闹闹更不少:嘻嘻哈哈打嘴巴子仗打烂泥巴仗,几多有味!可我除了同他们学了些扯秧的要领以外,就是置身他们这一群体外的一个多余人。我同他们学了一阵子如何扯秧,就是要把秧扯齐,洗净,捆上一根稻草,又要捆得紧又不能像捆强盗一样的一个死结到插秧时老半天解不开。简单得很。个把时辰过去了,我早干得不耐烦了,便甩下他们到田头恣意乱转。转着转着,看见了三姑牙,带一个大斗笠,手执一根小竹鞭,站在一张木制蒲滚上,口里时不时地吆喝着“期期,期期……”原来前面是一头大水牛在拉着他站的这张蒲滚向前缓缓移动。这架势,这神采,让我觉得好好看的:三姑牙俨然一个英气勃勃的骑手,在得心应手地驾驭着自己的坐骑,只见他外衣解开,一阵阵暖风吹拂,把他的衣襟掀到后面,很是潇洒!他打过的蒲滚笔直而均匀,水田里的泥浆翻滚得很融活。我禁不住叫住他,“让我来试试!”
  “试试”的结果是我一身衣服几乎全都在泥浆里打了一个滚――掌握不住要领,让大水牛给颠下来两次,亏得一旁的三姑牙眼明手快,每次都及时地喝住了牛,才避免我被拖行老远。
  三姑牙善解人意,叫我脱下裹满了泥巴的外衣,说“好了,站了这么久的蒲滚,我何事还想站咯。我们割牛草去噻,牛是农民的宝贝哆。”就这样,我们割一会儿牛草,揭一会儿秧田薄膜,挖一下田角……这一天,我跟着三姑牙这样干几下那样干几下,可以说是尝遍了春耕生产期间的十八般武艺。我说三姑牙,原来你也是小猫钓鱼,做事三心二意的噻。三姑牙笑了笑不置可否,很快岔开了话题,说田间休息了,我们到那边人多的地方去。一到人多的地方,三姑牙就完全抛开我了,自顾自地同他那些乡里乡亲卷喇叭筒烟叶子,说说笑笑去了。他们围着从省城里来的三姑牙,找他要纸烟。他把手一摊,没了。我也只爱抽老叶子。要他说说城里的高楼大厦柏油马路什么的,谁知他王顾左右而言他,干脆只打别的讲。加入他们各种说笑中。有些当然是荤笑话,只是当时我还懵懂无知,半懂不懂的。只觉得田野里男男女女的喧闹声直往天上冲,蓝天上几朵轻盈棉絮一般的白云好像都不敢朝这边继续缓缓漂移了。
  正自看着天,猛可里被一阵惊呼把视线拉平。不知怎么一来,三姑牙居然被人抬起来了。而且抬他的不是什么棒小伙子强劳力,而是一些大婶大嫂之类的堂客们。四个五大三粗的孙二娘似的堂客,抓的抓手,抓的抓脚,还有一前一后都站着个堂客,那四人在人们的笑声中得意洋洋地把他来来回回地撞来撞去,撞着这头那堂客的大腿,没准又撞着那头那堂客的屁股。而我的三姑牙望着天空,兀自还在喊:一二三,加油!
  打闹够了,出了丑的三姑牙一点也没感到出丑的难堪。他满脸红扑扑的,拉着我去割牛草。一路上说你还小,在乡里噻,冒得么子文化娱乐,田头休息就是个最放松的时节,什么长辈晚辈、男人女人,几乎没什么差别了。开玩笑噻,也是何事有味就何事开,用醋蛹苫涞摹=癯右皇强吹轿沂鞘〕抢锢吹模2蛔蓟岜凰峭严驴阕永础
  这一天,我算长见识了。三姑牙的原意当然是要我看看农村那广阔天地,那碧野青天,那潺潺流水什么的,再就是学一两手农活。可这些我倒没怎么留意,意外的收获倒是诸如一些梭龙钩、吊锅子、卷喇叭筒、抬着人撞油筒之类纯朴有趣的民风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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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体验”了三天,也同那些个“闰土”们在泥水里耍了两天,眼看三姑牙同泥腿杆子们打成一片似乎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没想到第四天就突然开拔了――那一天没起那么早,睁开眼就看到三姑牙在同一个红脸汉子坐在堂屋里一张小桌子边上扯谈,桌子上几只饭碗菜碗,依稀还有一丁点儿残羹剩炙。这时的三姑牙压低了声音不知说些什么,手上也没闲着,利索地卷着一支喇叭筒,卷好了递给红脸汉子。还从火塘里夹起一小块烧红的火炭,让那红脸变得更红,“红脸”自然熟稔地吸燃了旱烟叶子;三姑牙继续卷着喇叭筒,用火炭把烟点燃。两人就在烟雾弥漫中聊着、笑着、咳着、吐着、快活着……
  不到一个时辰,三姑牙带着我上了一趟运煤的货车,司机就是那“红脸”。
  原来昨晚上我困觉以后,三姑牙听人说煤炭坝煤矿运了一车煤到队上,空车明日要返回,便立马找到那司机,说明天要搭他的便车去煤炭坝。开始司机说恐怕不行,矿上有纪律不能利用公家的车干私活,私自搭人如果被发现了是要受处分的。三姑牙说你不收钱就不是干私活噻。再说我们还没进矿区大门就先下来,哪个又何事发现得你干私活了噻!到头来,有点怕事的红脸司机含含糊糊地应承了。三姑牙觉得还不踏实,今朝子一黑清早就找到红脸,把他请来,又是早饭又是清茶地款待着,还给卷了两支喇叭筒。
  一路颠簸,一路说笑。
  尽管三姑牙同红脸十二小时前还素不相识,而从此时的情形看来,他们俩倒好像是多年的故交一般,说得那么投机,那么入巷,听他们聊的内容,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个伢崽子,几个妹崽子之类家长里短,其他都是煤矿的一些事。什么储煤量、产煤量啦,什么几号矿井挖出了好煤,据专家检验获全省质量第一啦,什么矿灯、风镐、通风口、瓦斯什么的,诸如此类的术语和采煤的某些工序,我如同听天书,自然没半点兴趣,可他们说得那么津津有味,仿佛在探讨那地下世界里的种种奇迹和奇遇似的。
  在那摇篮似的颠簸中,在他俩絮絮叨叨的聊天声中,我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还是三姑牙把我叫醒来的,说到了,到了,下车了,还在这里发么子留洋梦冲噻。我提着两个袋子跳下了车,三姑牙同红脸道别,红脸居然破天荒地掏出一包红桔烟(即便在那时候也是很廉价的纸烟,一毛三分钱一包吧,但总归是纸烟噻)抽了一支给三姑牙。三姑牙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两支烟,在薄薄烟雾中说了声:“那就再见了噻,洪师傅。”我也跟着说了声红叔叔再见,差点没说成红脸叔叔再见。
  当然,直到如今我也一直没跟这位红脸叔叔“再见”,至于三姑牙日后是否“再见”过他,就不得而知了。
  三姑牙当然是不折不扣履行和红脸的君子协定,在矿区外就下车的。我们走在一条碎石子路上,碎石子上裹着厚厚的一层黑黑的煤灰,很快,我发现自己的一双白边蓝跑鞋变得黑乎乎脏兮兮的了。开始我还埋头看路,选路走,可一看三姑牙走在前头好像是走在柏油马路上似的毫无顾忌,也就豁出去了。反正就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惜的。也跟着大步流星走起来,一边还扫描着矿区东一个西一个采煤的井口。那时候常听说煤矿里乌金滚滚流,好不羡慕!今朝子到了出乌金的地方,还不快点看看!三姑牙听我这么一说,连忙赞了我一句:“好伢子!见世面就是要这样自己主动一些噻。咯几天见识了乡里的广阔天地,今天起就带你看看煤矿工人是何事从地脚下掏出乌金来的噻。”
  来到一个井口,三姑牙热情地同井口工房里的一位大叔打招呼,亮出他的复员军人证明,说明来意后,托他照看一下行李,再借两顶矿工帽,我们就跟着几名正要下井的工人一同下井了。那是一个并不太深的矿井,坡度缓缓、弯弯曲曲的的坑道在头上矿灯的映照下虽然有点模糊不清,但不影响我们走下坡路的惯常速度,反正有工人师傅在,前有领路的,后有“保驾”的,我们怕什么呢?三姑牙指着两边的钢缆说,良伢子,你可看好了噻,这就是把煤车绞上来的缆绳哦!仿佛是执意要给他的解说作注释一样的,前面低低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荧荧的亮点,渐渐地,那亮点拉近,原来是一位矿工拉着一辆小型铁斗车的煤上来了,只见他正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再一细看,原来是车上一根钢丝绳同坑道边上的钢缆连接着,工人师傅只要掌控住煤车就行了。我不禁想起了几年前小学二年级读的一篇课文《还是人有办法》。
  没多久我们到了采煤掌子面。这里通风情况还不错,没多少窒息反应,只是嗡嗡的响,说话要面对面扯开喉咙放声大叫才听得见。三姑牙对我喊了句你只管看着就行,千万不要乱动噻。喊完就走到一位工人师傅旁边。那人端一把风镐,向岩壁掘进着,真有点英武剽悍的气势。这应该说是当时采煤工人的经典形象。因学校有时请煤矿工人来校演讲的关系,这画面在我年幼的头脑里定格了好几年,今儿个总算亲眼所见,真是太好了!
  三姑牙聚精会神看了一阵,趁那师傅歇息的当口,对他比比画画说了好一会儿,不知他怎么打动了对方的,人家居然把手中的风镐交给了他,让他过过干瘾。你还别说,三姑牙拿着风镐的样子也蛮威武的,开动起来,石屑煤粉纷纷坠落,干起这活也蛮像那么回事的。我在一旁看得心里痒痒的,走近前来要他让我试试钢火。三姑牙停下来,把那大家伙交给我,哎哟,我一声大叫,这家伙怎么这样沉?我那纤细的手臂显然是无法拿着它向岩壁向煤层凿击的。没奈何只好乖乖交还给三姑牙。
  后来三姑牙看我实在无聊,还是同另一位拖煤车的工人好一番交涉,才韵了一回当矿工的味――三姑牙把车上的钢丝绳勾搭在坑道的大钢缆上,把车把交给我,自己在一旁照看着,我就这样手把铁斗车,利用机械的力量把一车煤运到了井口。
  重新下得井来,三姑牙朝坑道顶棚看了看,告诉我说这是木棚支护,有些地方是摩擦支柱支护,他多次阅读过有关采煤的报刊,这种支护方式太原始太落后了,常引起顶板垮塌,这又何事要得噻。人命关天哆!他说等一会儿上井后要找到工区主任,不行就干脆找矿长,要求重视安全生产,改进支护方式,现在不少大矿早已大大改进,我们毛主席家乡的煤矿何事还在原地踏步踏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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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我们也就踏步踏地从掌子面踏到了井口。上来后,三姑牙到底跟矿方提建议没有,十三岁的我自然不会关注,他也没有说。现在想来按他的个性,是不会言而无信的。只是矿方采纳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在他一个当矿山管理人员的亲戚家里歇了下来,这里还有几个小伙伴,大的和我差不多,小的比我要小几岁,哟,其中一个细妹子长得乖巧俊秀,衣着打扮也光鲜得多,说出话来同三姑牙口音差不多,只是要纯正悦耳一些。原来她就是三姑牙的二丫头,我的小表妹小妮。三姑牙早在去我们银城之前,就先送小妮到了这里。
  我们在一起滚铁环、打陀螺、跳绳,玩耍得好不开心。后来我们还就地取材,玩起了煤炭。跑到一块大煤坪里,同时从那高高的“煤山”里翻捡“块碳”――一种比较坚硬、闪闪发亮的煤炭,燃烧起来火力最大最持久,可以说就是乌金中的乌金。我们看谁在一定的时间里翻捡得最多,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架起来,又看谁架出最高的“乌金塔”。我们架得晃晃悠悠,疙里疙瘩的,高的也有两尺高吧,大家都很专注。我突然叫一声:“停!”,大家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一看,各有千秋,互有胜负。于是,为了一块两块、一寸两寸的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忽然后面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争么子争噻,你们将来要当建筑家,多好啊!只是用这煤块来盖房可不行哟!那不是随时准备燃烧自己吗?那又何事要得噻!”我一听就晓得是三姑牙来了。我们小孩玩游戏他也来掺和一把?
  果不其然,他说要跟我们来一个天女散花的游戏,先让我们都闭上眼睛,他喊一二三,大家再睁开眼睛。还没等到他喊二,我就悄悄睁眼了。哎嗨,我和小妮的“乌金塔”不翼而飞了,飞作满天的“乌金雨”,即刻散落在高高的煤堆里,倏然不见影踪了。我一声惊叫,大家都睁眼看自己的“塔”,面目全非了。大家纷纷跳起来,扑向三姑牙,三姑牙索性教我们打起了抱股子架(民间流行的最没有章法的摔跤),一个大人几个小孩把这煤坪搅得几乎要沸腾起来了……
  第二天,三姑牙又如法炮制,联系好一辆“便车”,带上我和小妮登车上路,路况车况都要好好多,两小时后就到了长沙。
  他们的家在河西银盆岭附近的工人新村。一进家门,三姑姐(我们那地方都喊姑妈叫姑姐)就一把抱着我亲热地叫着心肝宝贝。她因患病很少外出,同我牙老子也很少见面了,实在太挂念娘屋里的亲人了。再加上我从小就惹她爱怜,所以一进门就被她宠爱得快喘不过气来。三姑牙在一旁说够了够了,别尽出洋相了。爱小孩子也不是这样子溺爱噻!
  在长沙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三姑姐爱音乐,爱听歌也爱唱歌,经常翻开一本厚厚的歌本子,把我和她的儿女们大妮小妮小勇叫到一起,先让我们自己选歌唱,让我们“黄豆子拣熟的捏”,看谁唱的最好,她来当评判(那时好像还没有评委这个词)。说句实在的,他们姐弟仨只有小妮音乐天赋最高,我们谁也无法同她相比较,可三姑姐也不是每次都把第一名赏给她,她自然要激发大家的兴趣,搞点平均主义也无妨,不过,平均主义也不绝对平均,还不时搞点偏心的,屡屡把第一奖给我。我那时别提多高兴了,真以为自己比他们三姐弟都要唱得好。要知道在这之前,我还从刚没听到我擅长唱歌的呢。其实我心里也晓得,只有三姑姐和三姑牙才真正算得上会唱歌的人。有时听他们唱起《敖包相会》、《蝴蝶泉边》和《康定情歌》来,音色明亮,感情真挚,又是那么的默契,动听极了!
  三姑牙带我们爬了一趟岳麓山,说是这趟爬山之后,你良伢子带弟弟妹妹也好,不带也行,自己想到哪里去耍自己去就是,让你自由自在逛省城。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经风雨见世面就是这样子自由闯荡的噻。这一回出来,乡里去了,煤矿去了,日后就在长沙城里自由溜达噻。
  这可正中我下怀了。
  那一次攀登岳麓山,上山的记忆倒不是很清晰了,只依稀有点印象:除了五岁的小勇趴在三姑牙背上,少走了几百米山路以外,我们谁都是一鼓作气靠自己的双腿走上去的。开始时蹦蹦跳跳,继而一步一个脚印,再就是喘着粗气慢慢地挪移,不过,有三姑牙这位严厉的“监军”,有他的以身作则――背着他儿子还大气不喘、健步行走在山道上,我们谁也不敢懈怠,终于没在路旁歇一口气,一直爬上了云麓宫。
  倒是从家里出发到麓山脚下这段路程的印象颇深。出来时,三姑牙推了一辆自行车,让小妮小勇分别坐在三角架和后衣架上,他自己跨上车就慢慢骑行起来,叫我和大妮跑步跟上。起先我们还跟得上,可跑着跑着,身边大妮不见了,怎么回事?我调转脑壳朝后边一望,原来她压根儿跑不动了,在慢慢走着呢。我连忙朝前面的单车大叫,停一下,停一下!可三姑牙毫无反应,只说了声你照顾一下妹妹吧,反而加快速度,几乎是风驰电掣地前行了,不久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只好停下来等着大妮慢慢走近,大妮还没靠近,看到路旁一块大石头,就势坐了上去。我想这可如何是好。催她快起来继续赶路。她不屑地说有什么不得了的?我爸怎么着也不会把我们丢在这里的。我说那可不一定哟,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说着我快步走起来,因为有着几天前同三姑牙走乡里土路几十里的历练,这么好的柏油公路仅仅七八里地还不是小菜一碟么!大妮这下可沉不住气了,连忙说你慢点慢点,等等我。看她紧赶慢赶的样子我不禁乐了。
  走了不多远,忽然后面传来叮当的车铃声。接着一辆自行车便横在我们俩前面。原来三姑牙和小妮小勇又杀了一个回马枪。这又何苦呢?三姑牙这一回没卖关子,立即为我们解惑:我原本想用最快速度把小妮小勇送到山脚下,再倒回转接你们噻。可骑着骑着,觉得还是要不得,何事呢?他们还这么小,又没同其他大人一起出来,在山脚下一走失了又何事搞呢?那不会急死我们噻!所以还是从另一条岔路岔到了你们后面,赶了过来。
  我说既然这样,你就推着车,我们慢慢走噻,又不急,时间还早,今朝子反正会要登上岳麓山的。可三姑牙是个急性子人,说这么慢慢悠悠的,我就是搞不得噻。这样吧,大妮小妮坐横干上,你抱着小勇坐后衣架,我保证驼你们四个踩起飞跑。我不同意,倒不是怕累坏了三姑牙,而是怕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把我们跌下来怎么办。可他不由分说,非要按他的办。只好屈服了,按他的部旨意一一上了车。坐稳了哟,开车了――三姑牙拉长声音高喊道。随即踩起了一对风火轮,驼着四个孩子,少说也有两百来斤吧,虽然不像他自己夸海口的那样飞跑,可也比走路要快多了。不过,我隐隐约约听到三姑牙“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大叫一声停,我要撒尿了。一下来,我说三姑牙你这样搞要不得噻,你只晓得自己锻炼,自己做老牛子背,让我坐享其成。你不是特意带我出来锻炼的噻,何事不让我跟在你们后边跑咯!这一下三姑牙卡壳了,只好调整位置,让大妮坐后面,前面照例是小妮小勇。就这样,我一个半大小子,跟在这辆骑乘四人的单车后面迅跑,也算路上一道风景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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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后是怎么打道回府的,好像没多深的印象了。当然这无关宏旨,印象较深的还是关于这辆单车。“我们湖南人大都叫线车,”到他家楼下了,三姑牙看我还不上楼,盯着他的车,忙来了一番解说,“你看噻,两个车轮细细的,行进起来一条线,不是线车是么子噻?要不我何事这么佩服人民群众的善于打比方的语言能力罗。要不,我扶着你学学骑线车?”
  我这人从小就缺乏技巧型体育锻炼的天赋和兴趣,还有几分胆怯,所以光会出几分笨力气地跑跑跳跳,至于翻单杠双杠、游泳跳水什么的可从不敢染指。关于这线车嘛,同学中骑着这家伙招摇过市到处显摆的固然不乏其人,但由于那个时代经济条件的局限,线车还是稀有物,至少没能进入寻常百姓家,所以骑车的少年并不太多。没有任何被逼迫的压力,我自然也没有非要学会它不可的欲望,况且由于胆怯心理作祟,我七八岁的时候甚至常呆呆地想:骑单车的人真有好厉害哟,这么细细的两个轮子,要不撑起支脚,空空地放在地上也会倒,人骑在上面放肆跑倒还稳得住。真要到《十万个为什么》里去问个究竟。幸亏后来学了些简单的物理力学知识,才晓得运动、静止和稳定的一些常识,基本搞清个中原理才撕开那层神秘的面纱把骑车人看得较平凡了。
  不过,三姑牙在我眼里,是一个不平凡的骑车人,他不仅仅是会骑车,而且能负重疾行从不会跌倒,也不会气喘吁吁。此时他主动来教我骑车,我纵然有点胆怯,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胆怯的确是让人学东西事倍功半的心理障碍,三姑牙一边扶着后衣架,一边不断提示着要领:“两眼向前,腰杆挺直,可不要僵硬,两脚慢慢蹬……”可我蛮久都进入不了状态,总是没几下就身子一偏,车子一倒。我几次说今朝子就算了吧,以后再去学。可三姑牙硬是一次又一把我推上去,尽管我有逼着鸭子上架的感觉,到底还是豁出去了,没多久终于可以让三姑牙松手了。不过,以后好几年没碰过线车,直到下放后同队上几个知青一起骑着玩,才渐渐找回感觉,再以后上了几次路,才算真正会骑,直到招工后在城里上下班一日不可或缺这劳什子――成为须臾不可分离的交通工具了,与之最亲昵最火热的时候甚至到了去八十米远的公厕出恭也要骑车前往的程度。当然这是后话,题外话,无需赘言。
  我说太累人了,想看看三姑牙表演一下车技。三姑牙说“表演”就免了,三十大几的人了,筋骨何事还有以前那样活放噻。只是“车技”嘛,供你开开眼的还拿得几手出吧。说着就玩起了一系列准高难动作(当然无法同杂技演员高台定车踢碗之类的媲美):跳跃上车、高速跳车、双手松把、车上拾纸片和张果老倒骑毛驴。我看的眼都傻了。跳上车倒不算太难,推着线车,往前慢跑几步,顺势往右上方向一跃,屁股便稳稳的坐在鞍子上,然后分开两腿踩着脚蹬就行了。而高速行进的跳下车来可非得有点胆量了:行进中先保持住平衡,然后双手一松车把,与此同时,屁股和双腿迅即离开车身,就像被弹簧猛力一弹,在空中倏忽一现,人就稳稳地站在地上,而线车真像一根线一根箭一样的线继续向前冲去,说时迟那时快,三姑牙几个箭步冲上前去,不容失去操纵的线车成为强弩之末,早一把抓住车龙头,又腾的一声跳了上去……
  其他种种特技,想必各位看官都曾识见,就不一一饶舌了。总之,他那些个对线车的“车感”,真叫我佩服的五体投地。以致数年后我好一番练兵,终于在工程公司同事中也屡屡成功地演绎了这两手跳车“绝活”,让他们艳羡的不得了!
  然而,还有更叫我佩服的是他读书的专注度和速度。在他家的那些日子里,每每看见他下班回家,做完家务,就同我们谈笑风生地吃饭。饭后我和大妮小妮轮流洗碗,而这时候三姑牙就成了一个煞有介事的读书人,拿起一部厚部头看起来了。他并不需要躲进小房成一统,拿着书随便坐在什么地方也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在饭厅,有时在卧室,有时甚至就站在门外那盏路灯下,更有趣的,他如厕前,就好像要去哪里办公似的,总要做一番隆重的准备工作,包括一支香烟一匣火柴,当然还有手纸,可还有一样物事甚至比手纸还重要――手纸忘了带,还可以灵活机动用水洗――书本。有一次手头没有什么可看的书,看到我正在看一本《铁道游击队》的小人书,也一把夺过,很快便闪了进去。
  于是我和表妹表弟们常常有特有味的故事听,一点也不雷同于狼外婆、狼和小羊等一些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的老童话故事,而是西游记、封神榜、水浒、隋唐演义等中国古代经典名著的童话版,或者说是儿童味道版。他就是有这种深入浅出、小儿能解的演讲功夫,一些成人题材的纯文学作品,经他的口讲出来,就完全通俗化了,同我们一讲就完全儿童化了。他说武松打虎那一节,把那景阳冈上肃杀的氛围描摹得那般阴森森的,一时叫我们毛骨悚然,小妮小勇都情不自禁的依偎在他们妈妈的怀抱里,这时说书人自个儿就是武松,就势从灶底下抽出一根米把长的柴火棒棒,当着哨棒舞将起来,你还别说,好像他真学了点武把式,只见棒影凌乱,几乎看不见三姑牙的面目了。“用力过猛,武松的哨棒在石头上一把磕断了”,三姑牙说着把柴火棒棒一丢,又闪挪腾跃,一把抓起我的头发,看似来得重其实落得轻。啊哟,我被当成大虫了,三姑牙饶命呀!我不禁大叫道。一边奋起反抗,双手抓成个钩子样,直逼三姑牙的颈项。三姑牙一扭身,迅即避过,当然也放下了我的头发。然后绘声绘色地说那大虫正是你这样子一剪,只不过它是用尾巴,可哪里是武松的对手!很快被武松闪开了绕到它身后,左手迅猛准确无误地抓起天灵盖,右手抡起大秤砣一样的拳头(他不照书里“醋钵一样的拳头”说,因为晓得我们不懂“醋钵”为何物,所以改成大秤砣),像打铁一样地放肆锤,是个锤是个锤,当然他的拳头也是不断地挥出、落下,又挥出,又落下……自然就引领着我们都成了打虎英雄,学着他的动作,小小拳头兔起鹘落……
  那些日子里,我不仅从三姑牙口里听到这许多英雄豪杰的故事,从中激发了阅读古典名著的浓厚兴趣(可惜那时很难弄到一本好书),还听他说了一些鲁迅短篇小说,虽然有点深奥,可他一说阿Q正传,我很快便阿Q那可笑而又可悲的形象吸引了,并无形中繁衍到游戏中,时不时地弄出一支两支给小伙伴戴上阿Q的桂冠。应该说几年之后我在找不到什么文学作品阅读的情形下,专门到书店买、找人借阅鲁迅小说杂文来一饱眼福就是受了三姑牙说鲁迅的影响。
  另外,三姑牙每隔几天就同我讲解一首唐诗,他说中国诗歌的高潮就是在唐朝,也只是在唐朝,李白杜甫白居易,你可要好好读他们几十首哦。他教我的可不是那些课本的短诗,几乎都是古风、乐府之类相对较长较有人民性的诗歌。每一首诗,他几乎都能给我讲一个两个血泪斑斑的故事。实在太富感染力了。
  后来我想,三姑牙如此专注于文学作品欣赏和普及,为何没能留下一二大作,实在是十分遗憾的事。难不成他这人就是爱作嫁衣裳的?或者说甘心情愿做人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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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长沙回来后,我发觉自己或多或少有点变化,就是比以前好玩了许多。那时还没有搞所谓的复课闹革命,让我们这些小学读了五年半(六年二期就搞文化大革命了)的半大孩子在社会上闲荡。我想看一点名著或者其他什么好看的书,可除了一些鲁迅杂文之类的,什么也找不到。我只好常跟一些同学、或者并非同学的引车卖浆者流的孩子们在一块儿瞎玩。诸如站在河边向河里掷碎瓦片鹅卵石,拿着瓦片儿削飘飘,在河边上捉螃蟹,去乡里田垄边上寻找洞口掏黄鳝,在田里面翻稀泥捉泥鳅,在田垄缺口里铺设竹D守株待兔地俘获小鱼小虾之类,那辰光,玩得很是尽兴。只是有一点好久好久都叫我不无遗憾,就是无论我多么卖力地赤脚玩耍,那双脚就是没有小伙伴们的黑,自然脸上身上的皮肤也黑不出他们那种光彩来。每当我的脚无形中和他们的脚并在一起时,我身为自个儿的“白”(其实,若按现在的标准来看,也是黑得够可以的啦)而愧疚不已,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以致好几次同他们出去玩耍前,总要赤脚跑到煤炭店在煤堆里放肆踩一阵,让脚丫子乃至小腿的一部分裹上黑黑的煤炭,这才跑到我们那只黑不溜秋的队伍中好一番炫耀:“今朝子那个最黑!嘿嘿,老子天下第一哟!”
  三姑牙经常同我牙老子通信,时不时地给我写上几笔,牙老子回信时让我也写上几句。当他听到我成日间同一些不爱读书的孩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折腾时,就郑重其事地告诫我这样下去又何事要得噻!还是要尽量地多读一点书。并说当初带我出去见世面,不单纯是为了玩耍,要晓得,开阔视野和胡乱玩耍是两个不同概念。当然,在社会上各类人都要接触,工人农民的孩子玩得来的,能做朋友的就做朋友,可不要强迫自己霸蛮去同他们外形上融合噻!你们玩游戏,当然可以,只是你把煤炭涂在脚上去和他们争黑,实在是愚不可及呀!煤炭总不可能一直裹在你脚上吧,起码困觉的时候要洗干净才上得床噻,洗净了不还是比不过他们的黑吗?再说何事又硬要和他们一样黑才表明自己自己像个劳动人民家的孩子。真是太幼稚可笑了!
  我回信争辩说三姑牙你也忒主观了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我们这些学生虽然没读书了,可管区却不放过我们,组织一次一次没完没了的爱国卫生和其他活动,还让我们填表,填出身填成分的,烦死人了!你想我一个破产地主的家庭出身,一填表就好像写检讨一样的难受死了,都是想办法背着人,不让人看见。最后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地把表反过来交上去,我都没同任何一个小伙伴说,要不他们都会跟我划清界限,会高喊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滚出去。所以我才想尽量地把自己混同于一个劳动人民的孩子。
  三姑牙说其实你这也是掩耳盗铃,你怕人家不晓得啵,其实家庭出身差也没这么可怕。你的爷爷是地主,关你这个孙子什么事?你按我说的去做,不要背一点思想包袱,这个世界的事很难说,是是非非难讲清的。还是一句老话送给你:腹有诗书气自华。读点书吧,总归没有坏处的。现在想来,当时三姑牙好像对这个时代的变迁心里有面明镜似的,简直就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半仙!三姑牙说一个人从小就要立志,至少要有个目标,干什么要有个定准,今后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多掌握些文化科学知识。他说别看现在猛批“读书无用论”,说不定若干年后读书人还会吃香的呢。
  我被三姑牙说服了,不再狗苟蝇营地打探黑不溜秋童子军的行踪,偶尔同他们耍几回,也不在意脚的大小黑白了。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本字典,看深奥难懂的《呐喊》、《彷徨》、《且介亭杂文》等鲁迅书籍,常常有一知半解的会意,就向三姑牙表功,说自己领会了文章的精髓如何如何。三姑牙鼓励一番之后老是要泼一泼冷水。就这样指指点点将近半年时间,总算读懂了几篇小说。
  不久,复课闹革命了,可上初中的推荐名单上没有我老随的大名。原因简单明了:出身不好的识相点,不要跟着工人贫下中农的子女一同进学堂。没书读,我也不大着急,因为当时新华书店的书比以前好像多了不少,《红岩》、《红日》、《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迎春花》等长篇小说相继开禁。我连买带借地弄了好多本在家,够我看好大一阵子的。再加上后来对出身不好的子女政策上有所放宽,我们几十个受家庭牵连的子女终于在开学两个月后被“补录”进了中学,尽管那时候的中学生要根据最高指示“兼学别样”,学农学工学军什么的,没学多少文化知识,但并不影响两年后享有“知识青年”的头衔而奔赴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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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姑牙似乎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精神导师,可不知怎么的,许多年来,我一面对他,就很少有恭敬的样子,就像同一位大哥哥随意乱聊似的,只不过是听他神侃的时候多,我不时地学他的口头禅来几句插科打诨。有时候明知争他不赢,也故意同他争辩几句。偶尔我也拿他开开涮,说他不务正业,在裕湘纱厂那么大的单位搞中层干部,何事不好好搞噻,混个厂级领导。可他好多年也上不去,还是原地踏步踏,有时候还被下放到车间干普工,苦力的干活,何苦来哉!我说你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对古今文坛掌故如数家珍,口若悬河,牛皮的大大的有,可就是没看到你的大作问世。何事不改掉那三脚猫的德性,静下心来写几部中篇或长篇小说!
  此时的三姑牙往往一反雄辩家的常态,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地掩饰道:“哼,做官……富贵……富贵于我如浮云……我是述而不作,搞一搞口头文学……又何妨!”说着说着,三姑牙很快又无端地理直气壮起来,“鲁迅先生不是说原始社会产生大量的杭育杭育文学流派吗?我跟你讲噻,那就是口头文学的鼻祖哆。再说我这人天生坐不住,思想永远产生在行动中,灵感往往在我手头无纸无笔令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降临,时过境迁,再来个纸写笔载就不晓得要打好多折扣了噻。所以我那满纸涂鸦的拍纸簿上,都是信手乱记的一些思想残片和灵感剩渣(三姑牙的确让我看过他的拍纸簿,上面乱七八糟,字迹潦草有如天书且不说,那上面的句子之间没几分关联,还间以一些几何图形钩钩叉叉的,叫人不知所云)。我有时头脑格外清醒时,还能用一根主线把它们串联起来,好像能够敷衍出一篇家伙。可惰性一上来,一切又他妈地的复归沉寂了……”
  于是我无话可说,除了三姑牙讲的这些,还有我自己打从下放到如今,文学梦做得可不少,可就是无法复制哪怕一星半点到现实。三姑牙鼓励鞭策我“写家伙”,可没少费力气,而且我也不像三姑牙一样永远不动手,有段时间,好像是七十年代末期吧,我竟然笔耕不辍,自以为生活底蕴够深厚的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当起了写小说的“快手”――草稿子写了厚厚的几叠,一稿二稿三稿的,誊正后逐一寄往某些刊物编辑部,结局嘛,可想而知,大都是为祖国的邮政事业做了贡献,怎么出去的还怎么回,有时多了一纸铅印的退稿信。于是几个月的热度立马就退下来了,以后即便写点家伙也只是自娱自乐或者说是敝帚自珍,再没有要“发配”出去丢人现眼的想法了。一想到这些,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拿文学功底比我不知要深厚多少倍的三姑牙开涮了。
  整个六年下放期间,三姑牙好像没那么管我的事了。他认为我既然到了广阔天地,不说真的会大有作为,起码经风雨见世面是要远比城市里强得多吧。他对我的造化开始还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说良伢子这下可彻底摆脱父母的羽翼了,在农场里应该干得出点名堂来,即使由于书读得太少当不了农艺家,也可在工余时间好好读些书,充实充实自己,农场里的生活想必是丰富多彩的,多多积累,再适度加工提炼素材,就不信你写不出富有时代特点和生活气息的作品来。可当时的我少不更事,整天在乡里混日子。一不埋头苦干,二不积极“靠拢”组织,三不积累素材,所以是一事无成。三姑牙恨铁不成钢,就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命的,随你自己去碰吧。我当时压根儿不晓得他说的是气话,还当了真,一赌气就很少跟他通信了。
  可你不搭理他,他偏要搭理你。有两次回家,他好像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回家似的,总比我提前一两天到达。有一次他劈头就是一句话,还是栉风沐雨好啊!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紧跟着又是一句:还是洞庭湖的水土养人啊!这回我可明白了他是说农场几年的锻炼在我身上奏效了,人长高了长结实了。我说主要是黑黝黝的了,像个贫下中农了吧。
  他端详着我左看右看,突然一改平日快嘴的说话频率,一边大摇其头,一边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生成的碟子改不成碗哦!”不过,摇着摇着,忽而又变成点头了,“的确,有些贫下中农还没有你这么黑。只是……哦,你敢跟我比掰手腕子吗?”说着脱下衬衫,着一件月白色背心,手臂上鼓出两块白皙而跳荡出几分弹性的疙瘩肉,颤颤的,硬硬的,好像在说你个青皮后生仔敢跟我较劲吗?我说比就比,也亮出了黑疙瘩一般的肱二头肌,自觉没有三姑牙的粗壮,可仗着年轻,还是匆促上阵了。多少年过去了,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哪一场掰手腕有这么激烈持久和难忘。那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龙虎斗,两个人都憋得满面通红,像不胜酒力的人喝了一碗烈性白酒似的。一黑一白两只手交织在一起渐渐都红成一团,甚至分不清谁的手指了。胳膊上都是青筋暴凸,与其说里面贮满了血液,还不如是贮满了力量和好胜的男人气概。就这样,力量的对垒僵持了……不晓得僵持了好久,只晓得三姑牙赛前嘴边叼着的那支烟早有一截长长的烟灰没了红点没了热度,终于坠落下来掉在两只角力的手上――全力以赴的表征之一,就是三姑牙竟然忘记了吸烟,及至让它自然熄灭了。看到烟灰坠落后,三姑牙不禁长叹了一声:“樯橹灰飞烟灭,烟都不让我赢了,还比么子噻!我输了!然后把自己的手腕朝一边倒了下去。血气方刚的我还认为真是自己赢了,竟然大声吼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哟!”
  这一回休假,“旧人”还是给“新人”上了一堂课。不过不是正儿八经在家里坐而论道,而是在几次闲庭信步之后的林荫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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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傍晚许是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的关系吧,空气很是清新。三姑牙叫了我出来随便走走,说这回呀,不是带你出来暴走,经过刚才那番比试,我发觉咱们这一对忘年交噻,一个算是宝刀未老体魄还算不错精力也还算充沛的,另一个则是初生牛犊血气方刚,再加上几年来广阔天地里风风雨雨的吹打,更是筋骨强健,四肢发达。所以我们都用不着再像以前一样地暴走长跑之类地刻意锻炼了。我说明白你的意思了,无非是说我这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太过简单了,要出来慢慢散步,多多观察一下世情,再听听你老先生一番高论,看能否变得灵醒点不。三姑牙立即把话题接过来,说从你这句话来看,不但可发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更重要的是你的头脑还蛹虻サ轿蘅删纫┑某潭
  就这样,在那个暮色尚未围拢而华灯业已初上的黄昏,三姑牙和我徜徉在银城的五一大道上。
  那时节正是法国梧桐大行其道,路两旁均匀地分布着这一树种,就像训练有素的卫队既威风凛凛又谦恭有加地接受着路人的检阅。它们的敬礼姿势是无可挑剔的――垂下繁茂的树冠,用自己的头颅为路人撒下一片浓荫,两旁的树冠枝叶纷披,早已悠悠然连绵在一起。无怪乎行走其下是这般的清凉。
  我把这一观感对三姑牙一说,后者不置可否,俄而,没头没脑地爆出一句:“你不是看了一篇散文《我爱每一片绿叶》的噻?”“看了何事咯?”“你看法国梧桐的叶子好不好看?眼下是绿的多还是黄的多?是树上的多还是地上的多?”
  呃,要不是三姑牙这一问,我还真没注意看这小蒲扇一般大的叶子。单独看来,它的造型毫无特色,也没多少美感,一般般啦。可一经繁繁茂茂缠缠绵绵贴在枝头可就蔚为大观了。眼下还只是八月桂花香的季节,那树叶同其他树种比,好像还是多一些,可同盛夏时的自身相比,那就显得稀稀疏疏的了。还有叶子颜色我可真没注意,绿色的营垒什么时候给黄色占去了半壁江山?而且我们两双皮鞋踩在地上嘎吱嘎吱地响,可不是满地黄叶了么?难不成真到了“碧云天,黄叶地”的仲秋时节?古人云落一叶而知天下秋,看我这睁眼瞎,满地的黄叶了,还不晓得秋凉早在这里落脚,兀自还好客似地抱守着夏日的热情。
  我把这些话同三姑牙和盘托出,说自己何事长不出一双发现自然界变化的眼睛!三姑牙借题发挥道:“不单单是自然界的变化,人的动态表情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际遇的转换,能不能及时获悉和基本掌握,都是对你的观察能力和思维能力的考验,思维,当然包括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噻,二者缺一不可的哦。一个有志于靠形象思维成就一番事业的作家,如果缺乏‘观察’这一基本功,要想一鸣惊人地搞出几部作品来,就只能是痴人说梦噻!你未必没听过罗丹一句名言……”
  “当然晓得:对于我们的眼睛来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美的发现。”
  人,可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好些司空见惯的物事,就是发觉不了它的可鉴赏之处、独特之处,而一旦有人提醒,就犹如茅塞顿开,正如养在深山人不识的美景,天天都看烦了的几块石头、土坷垃,或几条小溪,可一旦有人来采风来宣传来开发,哦,同样是那些山山水水,一下子就有了灵性,就丑小鸭变美天鹅了!可见人的观察能力真有天壤之别呀!
  三姑牙听我嘟囔了这么一些,又进一步开导我:“观察还不能浮光掠影,停留在表层噻。就拿这法国梧桐来说,你可别光看了它的干枝叶的外形、随时令变换的发叶落叶现象等,还要观看一些有关资料,弄清这树木的学名特性等等,才算真有收获噻。据我所了解,法国梧桐其实是误传,根本不是法国原产的梧桐树,甚至连梧桐树种也算不上,而是叫悬铃木,原产是北美洲。栽种到庭园和道路两旁最理想。么子地方都栽得活,成得林,还有,随你何事修剪整形,都不会伤害它。工业化的步子在全球不是跨得越来越快了噻,随着来的有毒气体增多,不怕,有咱悬铃木,可以吸收它,消灭它,怕它做么子!你还不晓得,悬铃木的果子还做得药呢!
  走着走着,聊着聊着,夜幕早就降下来了。黄叶绿叶在灯光的映照下,几乎都成了一个颜色。朦朦胧胧摇曳着满树的乱发,似乎在赞许着三姑牙的这一番宏论。
  而三姑牙却有好久没发宏论了。这时候忽然指着对面走来的一位田舍翁对我说:“走上前,同老人家聊聊去噻!”
  我想这大抵又是他要考我的观察能力了。于是聚精会神地打量起这位老农来:长方脸,黑面皮,花白头发,挺拔鼻梁,刀刻一般的抬头纹,眼窝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可眼睛并不小,眸子里闪闪烁烁的,大抵是反射着路灯的幽光吧,两颊微微凹陷,短茬茬的花白胡子围着嘴唇一圈。身材适中,肩背有些佝偻,走路有些外八字,但步速不慢,也没显出一点吃力模样。穿一身当时农民爱穿的深蓝色丹士林裤褂,不沾一星泥点,着一双白边黑面布鞋,只是白边不太白,沾着一层灰褐色的浅浅泥灰,但由于鞋面黑得纯正,整个人看上去倒也干净利索,看不出做田里功夫邋里邋遢的痕迹。担着一对空箩筐,哦,不,不完全是空的,里面还有一个深绿色的荷叶包包。一顶尖斗笠挂在扁担上,随着走路的节奏晃悠着。
  三姑牙上前同他亲昵地寒暄起来,我只注意“观察”去了,不晓得他们具体说些什么,大概就是些“年成”、“桑麻”之类的农事吧。反正是无关紧要,甚至没涉及到吃没吃饭家里几口人之类家长里短。
  天晓得三姑牙是怎么一鼓捣,他们竟然是刚刚出五服的本家叔侄,六十开外的老人是“侄”,四十多岁的三姑牙反倒是“叔”。这辈分的事就是这般奇特,我也见怪不怪了。“亲戚”相认后,三姑牙不由分说地拉起老人进了路边一家大排档,我说正好,晚饭没吃好多,散步散这么久了,慰劳一下肚子也要得。可三姑牙也太抠了一点吧。三个人只要了两碗肉丝面。面一端上桌,他就把两只大碗都推到老农面前,说我们刚刚吃过晚饭,肚子还涨得很。你老劳累一天了,就一口气吃了吧。
  老农推让一番,看我们诚心诚意,也就不客气了,低下头来,一筷子一筷子地往那缺了两口牙的嘴里输送着……
  我和三姑牙不约而同地上厕所去了。
  我问三姑牙这老农真是你本家侄子?三姑牙眨眨眼睛,神秘地笑笑,不这样套近乎,他怎么会跟我上馆子?我说这个路边排挡算什么馆子?好吧,就算这是馆子,你请他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上馆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给你上课噻,”三姑牙狡黠地笑笑,“待会儿结账还是归你哦。这阵子就这么着吧:你先听我说,这老头子在家绝对是作田的一把好手,身板子硬朗,腿脚利索,插田棒禾用牛犁耙的都来得。不仅做事效率高,而且不拖泥带水,身上很少沾灰带泥的。他住在城郊不远,也就是接城堤一带,婆婆子贤惠没得说,有几个崽女不晓得,但至少有一个同他住,兴许是满伢子,满伢子给他生了个孙孙,估计没满5岁。是他老的掌上明珠,荷叶包里头的可能是白糖饺子。等一下你先过去,对老农说我在大便,你可同他随便聊聊。验证一下我估计的这些有好准。等他走了,我再跟你说个子丑寅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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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三姑牙煞有介事地说老农的这些情状,就像真是他家一个成员似的,我颇不以为然,心想你就吹吧,待会儿我同老农一核实,你牛皮立马便要吹破的。
  可万万没想到,十分钟后,我从老农嘴上获悉的情况居然同三姑牙的猜测基本一致:
  老农果然是住在接城堤附近的窑湾,的确是做阳春的一把好手,年轻时候力气大得惊人,棒禾时两担水谷子叠起来一肩挑,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水田里担起来和常人走平路担担子差不多,这还不算什么,更堪夸耀的是水田旱土的十八般农活,他都是在方圆几十里地罕见对手,就像后来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有他干活从来不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犁田耙土都是穿着一身黑黑的或丹士林蓝的衣服,一天下来,黑色或蓝色上面不带一个泥巴的黄点点。因而比照自己下放的队上也有一两个干活高手,也是干起活来又快又好身上也不邋遢的,但或多或少还是要沾点泥巴点点,我想要是把这位老农请到我队同那几位比试比试,保不定那几位都要甘拜下风的哟!不过,这纯粹是胡思乱想,我,一个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的知青,哪有这么大一笔开销举办这类毫无意义的“赛事”!
  再说老农的家庭吧。婆婆子几十年来像伺候老祖宗一样地伺候着他,茶饭伺候到了嘴边不用说,洗脸水洗脚水及时奉上犹自小可,更绝的还有脱鞋脱袜洗脚按摩等一条龙服务,且每日坚持不懈。这景观,用老随先生的话来评说,简直就是过的皇帝一样的至尊至贵的生活嘛!不过,这“皇帝”十分乐意也十分娴熟、十分潇洒地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地作着阳春。虽然那时节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上面整天喊农业学大寨,可生产队里出大寨工往往演变成了出“大概工”――大概像是在出工,实际上出勤不出力,磨洋工的现象极为普遍,可老农要不索性在家休两天,只要一干起活来,就丁是丁卯是卯的,非扎扎实实不可。他把干活看做别一种享受,磨洋工反而太累人了。如此心态,想必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这位老农一家靠过硬的作田功夫,一定发起来了,过上了殷实的日子了吧。
  老农毕竟只是老农,首先是个传统观念较重的农民,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还是把男丁看得忒重,婆婆子相夫教子,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不无遗憾:肚子不太争气,一连生了四胎都是妹崽子,直到第五个才是个带把的。原以为这一下转了寰,以后还生个把两个伢崽子是不成问题的罗。谁想到不管如何再接再厉,送子娘娘送给他们的还是妹崽子。又生了两个妹子以后,老农心灰意冷了,再一想婆婆子为自己可太受累了,再生下去只怕命都会送掉,所以,当时还不到四十岁的他,就强制自己从此不行房事(那时还没有推行计划生育,乡里人又不懂结扎上环什么的节育办法,别无他法,只好如此),就像有毅力的人戒烟戒酒一样,他凭借过人的毅力,硬是戒掉了房事,也戒掉了一个一个妹崽子的出生。应该承认,三姑牙猜想的“满伢子”一说虽然并不成立,但对农民意识还是把握得十分到位的。不是“满伢子”,是“独苗子”,而后者不是比前者更让人珍爱有加吗?眼下,总算盼到这根独苗子成家了,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孙伢子,快五岁了。老天这回可开眼了,不让我家绝后啦!老农说着,拿出箩筐里的荷叶包,解开给我看,果然是黄灿灿、亮闪闪的白糖饺子,不过可不止一个,有三个呢。他说这就是他收工后,担起半担红辣椒,悄悄上街,卖完后,给他的乖孙孙买的。此时正好三姑牙来到了饭桌旁,听完他关于孙子的真情告白,对我相视一笑,然后又同老农寒暄了一番。我这回无可推卸地为老农的两碗肉丝面买了单。眼看着老农肩挑箩筐走出店门消失在夜色里,我说我们这场游戏也该收场了。当然是以你三姑牙的胜利告终罗。
  然而,三姑牙一边同我信步走上江堤,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良伢子,别看我是这场游戏的赢家噻,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慢慢琢磨,先细致观察人物外表,再从外表揣摩一些无法窥见的人物基本性格和有关情况……”
  他告诉我他是怎样通过观察来推测这位老农的;
  比如,可从老式的古板的现在只有乡里老农才穿的中式裤褂,以及他肩上的一担箩筐来推测其人身份:老农;这一点当然谁都看得出。再就是他的肤色、脸色,皱纹、胡须等等,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说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而他那闪烁幽光的双眸,无疑地反馈给我这样的信息:这不是一个普通老农而是一个较为精明强干的作田人。这一点还有不少佐证:如他那不高且有一点佝偻的身板,瘦削却很遒劲的四肢,外八字的步法和较快的走路频率等等,都向我出卖了他是田里土里做阳春的行家,尤其是他那外八字,你下放了这么久,应该晓得成日间在牛背后掌犁扶耙脚步该何事跟的噻?不是会自然而然地走成外八字吗?再看他的衣着,素素净净,不带一点泥巴,就晓得做起事来是个干净利落的主儿。
  至于我何事猜测出他是城郊接城堤一带的人,则基于我的三点观察所得:一是他朝我们迎面走来,而我们背后就是接城堤方向;二是他那双布鞋子,虽然黑色的鞋面子没沾泥点,可白边毕竟不白了,染上了些浅褐色的泥巴痕迹,我虽然不是福尔摩斯,但也曾经到接城堤一带去过,晓得那里的泥巴就是这个颜色。而再远一些的地方,泥土色就要黄一点点了。三是这么晚了才回去,显然是出来得晚,担着一担箩筐,来的时候肯定不是空的,再说时下打击投机倒把虽然没有前两年那么厉害了,可农民们自产自销一些自留地的土产蔬菜什么的,还是要悄悄地偷偷地干活。老农显然是收工了才出来,卖了不太多的出产,打道回府顾不上自己饥肠辘辘,也要给家里什么人带着好吃的而家里又做不出的东西。这一些都说明他应该是从离城里最近的乡里出来的,而这个方向嘛,最近的就是接城堤噻!
  再就是他家里的大致情况,你问我是何事未卜先知的,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吧:农村里都是男耕女织,男的没有做家务的,即使因打光棍等缘故而不得不做一点,缝补浆洗也是差劲得很。你没瞧见老农那身丹士林裤褂,端的好干净噻!即便是他干活利索的见证,但你离他较近的话,还能闻见它上面隐隐约约的茶枯皂角香味儿,没有一个贤惠的婆婆子,他能穿上这么舒服的衣服?还有,他那荷叶包着的是什么,也吊起了我的胃口。猜来猜去,我想,既然是乡下老汉,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应该是占主导地位的,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是在乡村,即便婆婆子待他再好,此刻带回去的东西也不会是玩浪漫的,不会是给婆婆子的。那么会给谁呢?我想来想去,家里肯定男丁不是很旺,不然不会由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收工后还这么受累。既然男丁不旺,他肯定就会对孙子倍加疼爱。由此推断应该是给孙子买的吃的东西。这时候还有什么好东西买?你晓得的,我们一路走来没几家饮食店,店里也没有好多好吃的,再说太高级了,老农也舍不得去买。肉丝面之类的也不好携带,荷叶也包不住,好带的就是馒头包子、白糖饺子、金箍坨之类的。可这一路走过来,我都看见了,没有蒸馒头包子的了,炸白糖饺子的倒有几家。所以我就猜出来是这玩意儿。不过,看了荷叶包好像没多大,就认为只有个把。殊不料老人疼爱孙子到了极点,一下给买了三个。
  听了三姑牙好一番融情入理、条分缕析而又丝丝入扣的分析推理,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却装作一副并不怎么在乎的语调说,你无非就是让我具体实践一下高尔基关于创作的一句名言“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习惯、嗜好、姿势、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他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而这才是艺术。”是的,这段名言是你常跟我念叨的,以致我都耳熟能详了。我承认今晚你是要我通过观察揣测一个不同一般的农民形象,可你那神秘兮兮的做派,一度让我以为是我俩今晚要干干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营生了。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在夜幕中滚滚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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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后,每每想起这一次近乎整蛊的成人游戏,都难免笑出声来,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叫绝。这哪里是发生在一对姑侄之间的趣事,根本就是一对师生兼朋友在别出心裁地探讨文学基本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关系,想不称其为忘年交也难哟!
  以后,还有好几次类似于这一回的观察能力的趣味性“培训”,只是不带这一次的诸多情节性。应该说,这样的传道授业远比正儿八经在课堂里坐而论道更生动也更有效得多,要是放在其他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身上,没准真能藉此登上文坛圆了作家梦。然而,老随实在是块糊不上壁的稀泥巴,纵有如此用心良苦且授业有方的忘年交诲人不倦,我仍然是一块顽石,于三姑牙所期待的小说创作领域,永远是一块空白。
  起先当然是无端的自负,以为基本把握了小说创作的真谛,就做起了当作家的春秋大梦,一些知青题材、文革题材的“作品”被我“短平快”地炮制出来,其命运嘛,我在本文前面已有叙述,不再赘言了。
  玩了半年多的文字游戏,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便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此再不涉足小说创作这一领域,充其量写点不受什么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和戏剧性冲突等“小说做法”限制的散文随笔杂感之类,有时也写点宣泄情感的诗歌。而且很少投稿,基本上让其自生自灭(现如今,以往那些被编辑部打道回府的和根本就没投出去的稿子早就片纸不存了),只有当几杯薄酒灌下去,那勇气涌将上来的时候,吟出几句自认为气冲斗牛的诗,或写出一篇激情澎湃的散文杂感之后,我投出去的稿子才偶有几篇被人家采用,看到自己苦心孤诣捣鼓出来的劳什子变成铅字,却奇怪自己何事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及至发了好几篇之后,竟然心如止水。压根儿就没有乘势而作,一发不可收的冲动。
  好在我供职的公司要办内部小报,让我担纲编辑了两年,我才得以重新拾起“写点家伙”的雅兴――不写不行,小报的稿源奇缺,只好自个儿用上十多个笔名,变换几种写作风格,弄些豆腐块块到小报上。其时,我几次邀请三姑牙加盟,多多赐稿,可三姑牙总是说这是你们企业的内部报刊,我不熟悉你们单位的情况,怎么能盲目乱写,稿子未曾“惠赐”过,倒是给我分析了企业小报文稿的特殊性,要怎样才能博得整体文化水准不高的企业职工的喜爱,又要或多或少能提高其审美趣味。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尤为重要云云。
  办小报、为小报供稿,并没有使我的创作水准有多少提高,但至少叫我形成了几天不写点什么心里就憋得慌的感觉。与其说把写作看做一门爱好,不如当成了一项约束自己的责任。这一贻笑大方的“责任感”至今还影响着成日间赋闲的我,还不时地写点什么聊以自慰,间或也有敝帚自珍的感觉。近几年老夫聊发少年狂,忍不住“触电”也玩起了电脑,开始用键盘写作,写出来的家伙存到自己的硬盘,今年则干脆“触网”,把写出来的家伙发到了网络这个硕大的平台,看着一路飙升的点击率(其实数字并不很可观,只是就自个儿纵向比较而言),我想,虽然我这不思进取的性格决定了我永远成为不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但能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地写点文章与广大网友交流,应该说是离不开我那忘年交三姑牙那灵活机动的文学入门教育的。
  老实说,三姑牙之于我这小他二十多岁的忘年交,只有付出,极少得到过回报。除了创作上的指点,对于我的好些事,都是竭力相帮的。
  八十年代初,我从一个工人抽调到公司宣教科搞职工文化补课,担任初中语文教师,那时候我自己还只是半拉子的初中生,只是凭借一次文化摸底考试在一干半文盲中考了个第一,公司就“唯才是举”地把我推到了教师这一岗位。虽然是出身于教师世家,我却从未在众目睽睽中走上过讲台,更何况这个讲台下坐着的还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一些同我年纪相当的甚至还大我几岁的成年人。三姑牙闻讯,立马从长沙赶到银城,把我和几个家人叫到当时我母亲任教的一间教室,翻开第一篇课文,有条不紊地讲开了。然后让我根据其示范,站到讲台上依样画葫芦讲起来。记得那一次翻来覆去,纠正来纠正去地折腾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他长叹一句“还算孺子可教噻!”而收场。几天后正式上课时,我居然毫无一点紧张感。仿佛是一位执教多年的老教师,就着课文内容同那些胡子拉渣的学生侃侃而谈……
  八十年代末,我在那所没有围墙的大学――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过五关斩六将地通过了所有课程的考试,只差一篇毕业论文就可以拿下大学本科文凭了。在论文选题上,我毫不犹豫地选定了鲁迅研究。这都是当年三姑牙让我多看鲁迅书的潜移默化使然吧。这篇论文经过一改再改,寄给三姑牙。三姑牙读了一遍之后说,搞文学评论,我牛皮不是吹的,你这篇文章只要我滴几滴墨水子,包你境界更高一层哆。只是不晓得你那导师是什么主导思想。我看还是给你跑跑腿,送导师,让他留点墨宝还是少走一些弯路噻!殊不料他这一跑腿,就不是一回做得到的,导师一次又一次,足足让我的三姑牙跑了三次腿,我第四稿才正式定稿交上去,评了“优秀论文”。三姑牙的跑腿差人之使命才告结束。
  相形之下,我在三姑牙病得要人日夜照护的时候,不能伺候他哪怕仅仅一个晚上,实在是愧悔不已呀!那时候我从事的工会工作太忙太杂双休日节假日都要随时听命出征致使我分身无术也许算得上一个原因,但我为什么不敢豁出去请几天假陪一陪病危中的老人呢?仅仅只是在他去世的前几个月,曾带了一个专做护理的老头子到他的病榻前,没料到三姑牙此时的身躯日渐肥大笨重,那老头儿根本就抬不起他的上半身,更遑论把他从床上挪移到轮椅上这样复杂的“工程”,只好悻悻然作罢,无功而返。
  三姑牙迄今已作古三载。算来也是长寿之人,活到了耄耋之年,拍满八十岁之后还熬了几个月。不过,凭我跟三姑牙几十年的交往,我绝不相信他的寿命仅仅停留在“而今已觉不稀奇”的八十岁上,瞧他那行动敏捷精力充沛远远高于同龄人的势头,他的大限至少也应该在九十以上。谁能料到,一向喜欢运动的三姑牙,晚年却染上了一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老人的富贵病――冠心病高血压糖尿病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还是那糖尿病并发症引起的急剧心衰把他送往了阴间。叫老随痛彻心扉的同时,还匪夷所思呀!
  是的,三姑牙好动不好静,一生处于行动中,甚至没办法坐下来写出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思想,总是不能兑现要写两部大部头的诺言(他对我寄予厚望,曾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帮他好好润色润色他将来的长篇手稿,他认为从宏观上、思想内涵上、文章结构上来看,他比我更善于驾驭长篇小说这一体裁,而在构思细节以塑造人物性格、增强情节吸引力和人物语言的运用上,我是青出于蓝,竟然比他还要略胜一筹)。有几次他说他的写作计划很快就要实施了,可总差那么一把椅子搁置他的尊臀。写作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搁浅了,以致后来再一听到他谈他的宏伟计划,我就大不敬地信手涂鸦画上一个硕大的饼子给他看。现在想来,实在是伤了他的自尊,愧疚不已,却又无法向九泉下的他表示这份愧疚。
  他的快人快语,一直是同他的快速行动相协调的。就在他逝世前几年,他还挟着年轻时精力过于旺盛的余威,一年四季在长沙城的大街小巷暴走不休,那一年他七十岁我去看他,在女儿大妮处喝过寿酒,他就跨出房门,让我跟他过河回家去,于是我跟着他大步流星走在长沙的大街大桥上,从国防科大一直走上北大桥,再蜿蜒曲折地绕行到岳银新村。十多里的路程,硬是只花了五十分钟。我想,七十高龄,这么个暴走法,应该可以竞争年龄最长的暴走族了,如果有这么个荣誉的话。有时走到某单位院内,看到篮球场上有几个小伙子打篮球玩儿,他老也极为自然地同年轻人寒暄几句,很快就加入了争抢篮板、运球投篮或三步跨篮的行列,同年轻力壮球技娴熟的小伙子们融为一体了。而且,不打得出一身透汗一般是不会离去的。
  那个时候,正值他离休后奔走于房改等社会事业老当益壮感觉自己奋发有为的人生第二春。此前,因任教高考补习班忙碌了一段时间,几年后该补习学校原班人马风流云散。三姑牙无所事事暴走街头,忽一日同一老友邂逅,闲聊中三五两下就搞定了一桩差事――出任长沙房地情报网所办专刊《长沙房地》的主编。
  那个时候啊,我那精力充沛不亚于三十出头青壮年的三姑牙,成日间忙得头当脚点地:又是下到各个企事业单位搞房地产的实地调研啦,又是撰写各类调查报告和其他方方面面的材料啦(这些材料的撰写往往是根据调研的第一手资料,结合国家当时有关的房改政策并适当来点前瞻性的预测而成篇的,篇幅短小,内容精炼,多为海明威似的“电报体”,有的甚至是站在吧台边不到半个钟头搞定的。其观点很有见地,所以很有可读性,也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又是频频出席全省范围内一些地方政府或单位举办的房改研讨会啦。他自称简直成了一个华威先生,事实上他比华威先生多出了一些务实性的豆腐块块。
  说到华威先生,说到中国式的会议呀、礼仪呀什么的,三姑牙颇不以为然,说中国是一个注重礼仪的文明古国,而演绎到现代,这类“礼仪”基本上就是美酒佳肴为主要代表啦。那些个没完没了的开会、座谈、交流、参观、学习,其中心往往被吃饭这档子事喧宾夺主了,走到哪里都是吃吃吃,或者玩玩玩。那一段时间,他就是一个陀螺,一个要改良社会主义房地产制度却屡屡被社会主义的酒肉灌得熏熏然飘飘然转来转去不知到底该向哪个方向转的陀螺。
  此前的三姑牙,还很少出席过“社会主义”的吃请,更没见过那么铺排的盛宴。当下动辄五粮液、茅台,甚或马爹利、人头马、路易十三之类洋酒,至于山珍海味名贵菜肴更是见所未见,其中一部分还闻所未闻。网刊是出了一期又一期,文章自然也发了一大叠,可频频出入那极尽奢华之盛宴饱了肚腹香了口舌的同时,也付出了身体日渐发福、三高指数急剧上串、从正常体型变得大腹便便的代价,大概坚持了三年吧,三姑牙再也忍受不了那早已变味的“吃文化”的煎熬,带着一个“腐败的肚子”慨然辞职,始而潇潇洒洒继而缠绵病榻地过他的离休生活去了。
  后来,三姑牙多次说,自己近年来身体为什么垮得这么快,都是那些社会主义的酒席惹的祸。他还说人啊,真是一个怪物,此前自己一再反对大吃大喝,尤其反对公款吃喝,可一旦置身其间,却往往被那“免费的美食”异化为一架吃喝机器,全然抛却早年效法伯牙叔齐宁愿饿死也不食周粟的气节。难怪不少人都大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哦!
  其实,大多数事体,三姑牙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不会随意屈服于所谓“江湖规矩”的。他做人的原则性是不容非议的。没想到过于充沛的精力倒使他晚年还厕身江湖,被那看似歌舞升平实则危机四伏的江湖坏了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斯乃人生一大悲剧也!
  呜呼,三姑牙!你我阴阳相隔,可我在梦中,也时时听你神侃,跟你暴走,同你抬杠,同你把酒话青天,但愿长醉不愿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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