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有个人爱你很久很久叫陈茹宾

幻城记[第六章]
  可盈的研究所本来清闲得像败了香火的庵寺,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几乎要设计方案在门口支网罗雀。可是这打算竟没有机会实施,忽然间就忙碌了,仿佛寺里的神佛显灵,人人都在屁股上注射了兴奋剂。可盈既是权威,她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就变成了箭靶,而其他人全是箭矢,嗖嗖地一齐忙着射过来,好在这人矢都是有些分寸的,见她接应不暇,也就点到为止,并不直接撞她的皮肉。但唯有一人除外,便是颓城市长施岜铧。施岜铧的豪华轿车像后羿的劲弓,将他在研究所院内弹出,惯性使他在负责人的手上握了几把还停不住,又到可盈的实验室,将她的手一把抓牢,半天不松,才将巨大惯力化解,心里还叹,原来后羿神力还较不过这软绵柔夷,不能有机会将她胸前两团太阳射了,隔了外衣还晃晃地耀自己的眼。但这射日的欲望转瞬便逝,仅仅食指在可盈掌心处轻轻一勾而已在他从政数年的历程中,他常常会有些这种欲望,但每每都是如此转瞬便逝的。这并不是他心理上存在早泄的缘故,其实他的夫人常在卧室里责恼他无休止的亢进。他只是每有出墙思想之际,就会条件反射地在脑子里显示出一张衰老冰冷的脸孔,挥手将他的非分之想赶去。老脸是市长的老子,曾是萝卜庄有名的一位牛马经纪,在腻烦了一生的中介生意后,便将牛马经纪之要旨与政治结合,精研创出一门“政治经纪”学说,笔录成册,逼儿子诵读,直至倒背如流,然后挥泪焚了,达到秘不外传的地步,好使儿子独成气候,改换门庭。施岜铧果然不同凡俗,中学毕业不久就做了某区的政府秘书,区长,依靠此经真传,视政坛如一骡马牛羊市场,揣手其间,游刃有余,做了几回大生意,博得前任市长的青睐,便选他做了接班人,到底摇身一变,平地青云,不负老子望子成龙之心。每忆想起来,便怀疑老子是否春秋战国的鬼谷转世,使自己具备了苏秦、张仪的才能,做到如斯显位!方才食指一勾即休,就是记起了真经里首条戒言,诵作“要想官运长,莫要上错床;要想败得快,女人搂起来。”虽然文白直鲁,语法不究,却正是他老子的语气,手便过电一样击落下来,脸上仿佛给他老子扇了一记耳光,麻酥酥地木然了神色。牛马经纪的真言烫烙一样铭于施市长的心头,仿佛孙行者最忌惮的恶咒;但猴子恐惧的是头痛,而施岜铧恐惧的却是眼下已经得到的权绩,总担心它会如同暴涨的股票,忽然莫名其妙地跌落。对于这个譬喻,他曾百般辩证都无法否却,认为真是无可挑剔的绝妙,可是作为手里持了股票的投机者,却实在不想这股票的指数下跌,便时时幻想将股市的规律神话般地改变。   施岜铧为这神话变成现实,平素自然百般谨慎,谨慎得真是步缓如稳僧,色沉如冻冰,像一个带了面具的机器人,神情颜色从不给人看得丝毫端倪。凡事也机密,出行活动大都封闭在茶色玻璃的轿车里,只有心腹司机知情而已,于是几年里很是提拔了几个司机,在机关里做了主任或科长,使他们知恩图报,都不肯背了这主人。但颓城庸俗毕竟可气,自己固然冰清玉洁得像个处女,可是手下的干部都像是些色徒,非要玷污自己的清白不可,尤其是那些割据诸侯般的区长,每每就送来些吃用的贡品上门,逼得他吐不出又吃不完,没奈何只好教老家弟妹开了一间铺子,时常命令司机趁了月黑风高夜运过去,半价折换钞票藏了。这样,自然就给那神话添了隐患,家私吹气一样涨起,眨眼蓄至几百万元之多。日子一久,难免吃水恐惧掘井人,仿佛那井会是天文学家说的黑洞,也是需要东西吞噬的,便诵背真经,记得双方都得好处的妙谛,前无古人地实施了一个方案,以各区长扶持企业有功为名,予以每人十万钞票的重奖,皆大欢喜一场,人人感恩戴德,更加拥护。只是智者千虑,竟一时马虎,忘记扶持企业原本就是政府应当的工作,给一个冷眼旁观的作家记住,后来写书用了。而且近日又忽然后院起火,市长夫人得了场怪病,四处宣扬施市长生活作风有问题,使他手忙脚乱难以应付,只得一面将夫人精神失常的消息放出,一面紧急送入医院,会集所有专家予以检查诊断,结果百分之九十九样都平常得很,只是尿检化验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病菌,形如蜘蛛,恶状恐怖。因无先例,便不知该用何种药物。束手无策之后,院长亲赴市长办公室汇报说:“这种病异乎寻常。虽然查到了病源,却不知道这菌的来历,所有医学典籍上都寻不到它的记载。它的性属、它的破坏力、它能够由什么制约,目前都是未知数,暂且不可施予治疗。否则,恐怕会产生些副作用,而且万一普通药物对它无效,还会增强它的适应力,使它愈加麻烦。我们认为,这是一例超出医院能力范围的特殊题目,好像要小学生作大学里的功课,莫能及矣。应当把它交给生物研究所,生物学家是研究一切生物的专业人才,靠他们的研究才会得出结论的,然后相应制造新型药物,才可能消除此菌,治得此病。此菌眼下刚刚萌芽,尚只一例,可是有得一例,跟着便将出现两例、百例、千例乃至万例,若不能及时遏止,恐怕很快便会瘟疫一样传播开来。所以,立刻寻求生物学家的研究结果,实属当务之急。”施岜铧听了,错愕不已,他原先哪里知道事态会是这样危机。经院长如此一汇报,渐渐就有些冷汗冒了出来,认为这病菌委实可怖,而且夫人天天与自己一起居食,难保不首先传染了自己。夫人现将些不存在的事情讲了出来,若自己也病了,是不是会将些真凭实据都端出来?惧怕之下,立刻十万火急地发布命令:“通知颓城生物研究所,紧急总动员,迅速查明无名菌的来源,并制出相应的消灭方案。”这指示迫不及待,施岜铧亲自送了去,医院人员同时赶到,将标本及时运来。可盈虽给市长略吃了一点豆腐,还是将标本接了,亲率一批助手,犹如上足了发条的机械人,泡进了实验室里。可是那细菌偏是刀割不着,药杀不灭的怪物,一连数日不能进展,可盈原本丰腴的身体苗条了许多,那菌的病例反又多了数起,使施岜铧平添许多虚火不过渐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染的迹像,才略放了些心。又听僚属献计说本城有一个叫罗子糜的巫医,能治医难杂症,施岜铧就斥责道:“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受过革命教育的,岂可去求什么巫医的,荒唐之极!”心里却暗暗活动,打算微服私访一番,不要给人拆穿。
 可盈这里一忙,使纪文寻她几次都扑了空,好容易电话里约定了一回,叙欢一次,告诉她结婚的打算。可盈虽为红娘,闻讯还是心下作酸,却也无可如何,索性任他去做,甚至替他打算一些,告诉他该去单位出具证明,然后去登记注册。纪文依言而行,与可柔分头着手张罗,仿佛两只筹建巢穴的鸟儿。首先顺利地开具了各自单位的证明信,又去照相馆拍洗了张两寸的合影照片。这天下午取出,便去政府婚姻登记管理处办理手续。管理处的办事员是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闲着无事,见到两人进来,神色立刻一振,可一打量,又冷下来,将证明接了,只是踌躇摇头,并不急于办理。怪这对青年太不懂事。虽然手续需要的证明全然不错,原则是应该马上办理的,可是这里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论常理也早该与原则地位等同的了年轻人办喜事竟然不知道买得几盒高级喜烟、几包喜糖,便这么大摸大样来办事情,真是太不像话。经他含蓄提醒,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去门外寻着一间小店,竟是专售高级烟糖物品的,花掉二十元钱,与掌柜的老女人做成生意,转身回去孝敬,才博他一笑,却不知他笑里含义颇多,好像最精明的商人得手之后狡黠和快乐的合成,而且纪文的喜礼,使他更有一种家人般的熟悉和亲切;烟糖的外壳上早印满了他的手指印,沾满了他老妻身上的温馨气息,并能够感应得到,他老妻此刻在门外小店里的惬意。待取出两本大红的证书,贴了照片,填了内容,正要加盖钢印,又记起一件事情;才一快活,险些忘记讨得证书工本费。纪文交过,他又从抽屉里变戏法一样端了一盒社会福利奖券出来,请他来掏十张;纪文只好再做一回心甘情愿的冤大头,自然又耗去十元钞票,虽然不曾中奖,却终于使得那钢印重重地落下,在证书上砰然作声,宣告了自己一个时代的结束。这天晚上,两人照例绸缪,但因忽然已是法定夫妻,心绪微妙,功课自是如旧,但温存旖旎之间,都觉情兴异炽,两相倍悦,酣恬远胜往常。
  两位新人,虽然已有法律认可,但因为世俗,自然尚算不得彻头彻尾的新,好像法律和世俗各主宰了半个世界,将其合二为一地粘贴为整体,才能称作是一团圆满;法律认可之后举行了热闹的婚礼,方为实实在在的夫妻。可是才要入俗,这俗就蛮不讲理起来。明天,两人各自在单位向同事讨教俗的内容,大家一齐忠告,说应该先去寻一位精通占卦的行家卜算一番,得出最佳的婚礼日期,否则冲撞命煞,不利夫妻。傍晚两人见面,纪文道:“可柔,你相信有命煞这东西么?”可柔道:“当然不信!你又忘了,我是唯物论者。”纪文道:“那我们当然不必在这上面枉费脑汁,是不是?不如到气象台去咨询天气预报,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可柔犹豫道:“可是我又宁肯相信有这回事,既不能免俗,随俗讨个吉利也好,我可不想以后万一出什么事,才疑神疑鬼地后悔。”这时候,唯物论的鼻祖们因为自己的学说,虽然见后学荒谬可气,却也不敢显灵出来驳斥,只得一齐掩面吞泣,使她从容欺师,成功灭道。
  纪文道:“好一个唯物论的传人,平素只在讲台上道貌岸然,原来尚不如我这无可论者。”
发 可柔忙辩:“那是两回事情。你不要乱扣帽子。”
  纪文笑道:“怎么会是两回事情呢?夏老师,唯物论者倒会疑神疑鬼,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戏谑过,纪文便也迁就随她。商定寻人卜算,可柔建议去街上摆摊瞎子处求教。纪文忽然记起一人,笑道:“夏老师,你既放弃了唯物学说,我不妨给你介绍一位有名的半仙,还是我的朋友,吃了晚饭,我带你去见识。”两人在饭铺里吃过,纪文便引她坐了一路电车,转了两个街口,寻着一个胡同,就走进去。可柔好奇问他半仙是谁,纪文故意装得肃穆,冲她嘘嘴;可柔给他神秘震慑,急忙噤声,头皮都悚起来。
  寻得一门,纪文抬手去扣,听见里面一个人答应着迎来。门一敞开,果然就是罗子糜。两人一齐寒暄,罗子糜便往屋内请。进了屋,里面正坐了一位乡下装束的老妪,愤慨着神情,鼻子里出气像西班牙野牛正害感冒,既需喷吐,又不畅通,就掏块手帕去揩。纪文悄悄问罗子糜是谁,罗子糜便介绍说是石头村的亲戚,受了些气。老妪给引发委屈,按捺不住乡下人的憨直性格,索性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都倒出来,摆给大家听。原来,这老妪竟是石头村的一位巫婆,与罗子糜同门的师姐,在民间向来也著名的。本只在村内做些捉鬼降祟的勾当,倒也并无是非。只是今年男人忽然病故,自己又无儿女,忽然寂寞起来,便有些心血来潮;记起歪顶山涧深处曾有一座香火颇盛的娘娘庙的,现今仅存残迹,若能说动些善男信女,募化些钱钞修复了,自己进去做个住持,也算从事专业,博些暮年风光,了却此生也好。这巫婆很有些影响力,主意拿定,便动手策划,立刻便有些信徒捐款纳资,不到两月光景,已然大事将成。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歪顶山派出所的人员早就盯了她的一举一动,故意使她募足,才不慌不忙行动。这日,一行武装忽从天降,闯入其宅,好一通搜罗,从炕席下取出两万余元的款项,连她一起,人赃俱获地带走,款项自然没收,只是人无用途,又算不得大罪,便依宣扬封建迷信惩罚条例拘留数日,今天才放出来。巫婆诉到伤情处,两只眼囊充气一样鼓起,附合盛满则溢的原理,一边流了泪一边说:“将我再关些时日也不打紧的,只是这款子都充了公,我又怎么对大伙交代?反正我是活腻了的老太婆了,榨干了油也卖不了两万元的,拿什么赔与大伙呢?不若解了腰带,回头寻棵歪脖子树,吊死了也罢。”罗子糜劝阻说:“你这就不成道理了。钱是什么?不过一堆花绿纸而已多少钱能买得一条人命?天天替人家拿邪却祟,自己遇到了倒慌张起来,师傅当年说得明白,邪是心魔,祟为心鬼。丹田存一方真气,胸怀坦然,管他什么得失,不还是跟原先的好人一样么?”巫婆不愿当别人面给师弟教训,失了长者的尊严,只得忍泣吞声。罗子糜的老婆过来请她休息,她就抹一把泪,跟了出去。
  罗子糜这才得空给纪文、可柔沏茶,问他们来意。得知原委,子糜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也信这种事情?若是胡乱卜算了玩耍,倒也无所谓的。先说明白,到底是哪种情形?”纪文看着可柔道:“她说宁可相信的。”子糜皱眉道;“这便麻烦,其中玄机我向来不对外人讲的,但你不同。本来不信最好,万事不信邪,丹田不炼真气自足,仿佛一块钢扳护了胸襟,任那邪祟做何手段,百侵全不能入;可是一信,即便半信半疑,也好似那钢板裂了缝隙,总露了些破绽,只好给你们认真研究一番。”纪文道:“一生只此一回。反正已经俗到底了,给她赚些放心也就是了。”可柔嗔到:“这是什么话!好像结婚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愿卜算也罢,可是话要先讲清楚若万一哪天出什么差错,你寻根木棍作伴罢。”纪文想不到唯物论的宣扬者叛经背典到这般境地,但念及她情有可原,也就下不为例,并不斥责。
  罗子糜便讨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正要依了阴阳五行运算,又进来一位陌生人,说是因病求解。纪文正想见识子糜的本领,就教子糜先替他做,自己等着,好在一旁观看。客人是位中年男人,相貌平庸,带些矜持气质,诉说自己老婆得了胡言乱语的怪病,不知是什么缘故。
  子糜看此人风度不俗,暗忖该是何路神圣?这结论难以确定,只得先问:“去看过医生么?”
  “看过。医院没有什么方法,也不知是何种病,只是发现一种奇怪的细菌,已经由科学家研究去了,暂且也无结果。”
  子糜一怔,想科学家都下不得手,自己怎么会有高着呢,看来只有请出胡老师附体了,成与不成,也属未知。便说:“你这先生,待我请神仙来给你回答桌上有纸笔的,你好好记了,不要遗漏。”那人略踌躇了,才疑疑惑惑地拿,然后做个会议记录秘书的模样。子糜看得点头,想起码也该是政府里的人员,但派头却比秘书大得多了;这样一想,忽然就觉得面善,仿佛与他见面的次数不亚于孩子娘舅的,可是又确凿不曾会晤过的。子糜获此线索,好像拆毛衣的人牵着了头绪,索性闭目冥想,将毛衣飞快地拆完团成一个球形,果然脑子里就有一盏灯泡刷地亮了,认得他竟是电视里露过许多面的大市长施岜铧。大腿莫名其妙便抖起来,脊背也出了些汗,暗自庆幸此刻正闭了眼睛,不会给他从神色中看出破绽。
  子糜给这奇遇刺激得既兴奋又恐惧,觉得市长向自己求解固然是天大的荣幸,可是又实在不可思议,难成道理市长本该是最正统的人,是这座城市唯物论的首席代表,应当将自己这号人捉起来关到监狱里去的,却怎么能反其道而行之呢?正想着,心里就有一个声音怪怪地笑道:“子糜,你真是枉让我陪你这些年他自然是心里有鬼,否则,找你下象棋么?你且休息,待我替你捉弄他一番。”
  “不行,万万不可!”子糜心里说,嘴巴里几乎也掉出来,幸好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这神仙到底只是狐狸,若纵他做了狐狸的事情,戏弄这父母官,日后还要生活么?惶遽商量道:“这市长可非同寻常。你是惹得起的,可我哪里能够,请你替我老婆孩子考虑一些罢。”
  “胡老师”轻声嘻笑,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保不给你添乱子。而且更不会损及他半根毫毛,方才我瞧你那师姐可怜,正可借此人之手帮她一把。”
  子糜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大梦初觉的诸葛亮,随后面无表情地冲了施岜铧,拖了个怪怪的长音唱道:“老子经纪牛马,小子经纪印把,指头搬弄两世,今朝该汝发家。怪菌不是根源,贪者人人有它,汝妻胡言乱语,怨汝邪瘾太大,虽有戒律约束,仍思寻机拈花;吾命坛前弟子,收录自家门下,从此缄口本分,三从四德最佳。另因手脚不净,引来命中厉煞,欲毁汝之前途,要败汝之发达,非劳观音娘娘,不能炼狱镇压;娘娘原居石村,歪顶山上有家,至幽涧深之处,早失昔年繁华;速寻有道神妪,重塑绝代雍雅,主持仙庵盛香,保汝仕程无涯,切记吾之神谕,丝毫不能有差,否则鸿星将陨,情形危窘可怕。”
  施岜铧见句句道中自己心病,而且开口便揭穿自己的来历,自然诚惶诚恐,早忘记了自己市长的身份,只管拿出当年做秘书的功底,飞快地记录,只怕漏了一字。额头上冷汗沁出也顾不得去擦。忽听得顺口溜一样的神谕停止,仿佛高速行驶的司机突然遇见红灯,一时刹车不及,笔端刷地划出了纸外,才停住收回,险些闪折了手腕;颤着声音问:“还有什么?”
  “难道这还不够么?唉,只为你我有缘,将天机统统尽泄露与你,却不免又耗去我百年的苦修。”给操纵了的罗子糜痛心疾首地叹息,好像才做了一笔最赔本的生意,“跟你这俗人讲这些,好像对牛弹奏妙音,你自也不懂!”施岜铧满脸都是谦卑的唯诺神情,惭愧地点头“好了,算我欠你的罢,反正此刻后悔也晚了。不过这天机微妙得很,照你的能力,是须得完全照做的,而且只能更好,不能稍次,否则定你个藐视天机的罪责,就不仅仅是丢官的后果了,另外,建庵不可平白劳动百姓只为你一家之事,若惹得怨气冲天,功罪两抵,倒还不如不去费那心思,只等厄运临身罢了。”
  施岜铧连声答应,觉得这神仙待自己真是深情厚爱,一定是祖上积过阴德的缘故,心下里自对祖先感激了一千次,又对神仙感激了一万次,涕零不已。
  “你好好去罢,事情宜早不可迟。说了这许多话,费了这许多力气,肚皮倒有些饿了。”施岜铧不敢怠慢,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恭敬地呈在桌上,才敢蹑手蹑脚出去,仿佛即使踩出万分之一分贝的噪音,也是最为不该的亵渎。
  目送这客人去了,室内的气氛像唱罢了戏回到后场,罗子糜的神情立刻便恢复过来,宛如演员洗去了化妆,眼睛一斜一斜地可笑。紧张成冰块的纪文与可柔才血液重畅,栗悚的神经松驰了,请他详释方才的事。子糜虽知道自己与施岜铧交过话,但话中内容却照例半句不知,只是神秘道:“你知道那人是谁么?今天晚上真是凑巧,应该你们开眼,他正是颓城市长施岜铧。”“哎呀,瞧他刚才点头哈腰的样子,竟是市长老罗,他险些将你当爹拜了;哈哈,真是不理解,他也该满脑子唯物论的可柔,他可以算作你的师兄了。”可柔惊诧莫名,无暇反驳,子糜又急忙嘘嘴,嘱咐两人万不可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说他市长毕竟势大,得罪不起,纪文这才噤声不提,请他重新为自己卜算。子糜舞弄半天,得到显示,沉吟了一会儿道:“卦相上说,只关系你,她倒无碍,白了讲,今年你不应当有什么吉庆,仅是时运不错,而明年阴历五月二十三日与后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合该你有喜事,逃都逃不掉的。”纪文本来指望今年成亲的,知道卦示不许,霎时竟气闷起来,直后悔依了可柔的意见,她肯定是深信不疑,非要照做的,只是自己倒落个哑巴吃黄莲的下场,有苦说不出,小说的竣工时间难免又要推迟。可柔果然如他所猜,坚决要依罗子糜的指示办,纪文说服不得,又想子糜果然有些神通,未必没有道理,也只得将结婚的日期像皮卷尺一样扯长,然后期盼它一厘米一毫米地缩短,到头。
  纪文虽然无法立刻与可柔举行婚礼,但筹备工作仍然时刻挂怀。尚不知道自己将有个什么样的居室,早早便在书店购买了十几本家居布置及家具图样的书籍。家具店更是不知与可柔转了多少间,可是许多件都满意得无可挑剔,却因无处可摆,一件也不曾买,气得店里掌柜几要骂娘,白白陪了许多客气。开始纪文渴盼婚日的心理,简直是拨了指头倒计数,如同与女人闹了别扭的丈夫,那女人抱了孩子自回娘家赌气去了,丈夫百般告饶也请不回驾;后来见这日子漫长恼人,索性再不理会,而女人却沉不住了气,倒恨不得插了翅膀便飞回来。许多日子果然飞快跳跃过去,转眼又翻完一本年历。许多事也如同旧日里埋藏的种子,在新日子里一同冒出,世界又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将近这年阴历五月时,纪文的生活环境已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是办公室移进了新落成的办公楼。这楼气势颇为雄壮,共分六层,行长室与办公室是首要部门,自然居于二层,既有放眼远眺的机会,也累不坏领导的身体。信贷科、建经科、预算科与老常的办公室就安在三楼;门牌一律崭新,只是老常忽然莫名其妙地被解除了工会主席的职务,涂堪远尚没有时间考虑给他一个合适的职位,因而虽也独人独屋,却没有门牌,也没有事做,宛如被关了禁闭的违令军人和他的禁闭室。储蓄科因为是管理储蓄所的部门,涂堪远于是深谋远虑,认为每天会有些基层人员进楼报表、交账和汇报工作,若该科置于楼上,便免不了有些上下楼的脚步声,扰自己清静,使自己上火;而他自当行长以来,忽然就平添了许多火气,总是情不自禁地便冒出来,好像一个极度灵敏的感应打火机,火气一旺,脸孔也兀自色紫起来,宛如一只保护极好的大棚茄故此,储蓄科只好处在底楼。方放和事后监督因为人多,就占居了南边临街的通间。纪文因做宣传事杂,用了北边厕所的隔壁独室,后窗正好给锅炉房的轮机遮住,暗无天日,时时都需将盏日光灯开亮,才有些光明。林幸浩别无选择,将最近楼门与保卫科相对的一间当作了科长室,可是才搬入两天,便吃不住了因最近楼口,许多来客都要敲他门打探事情,仿佛他已升职为大楼总管;总不能安静公干,又不能请求涂堪远调换使他上火,而自己性格更是一种危险易燃易爆品,只得请纪文写了两个“仓库”的美术字,贴在门上以为警示。哪知上苍看不过眼,使建楼时偷工减料的隐患一齐于底层毕现,室内暖气管道与纪文隔壁的厕所一齐溢水,大家几乎要买了救生衣游泳上班,忌惮厕所粪水的气味,还要戴了防毒面具,而且账簿凭证也受潮发霉,火柴都燃不着。涂堪远见实在再无法使他们坚持,百般踌躇,只好自己舍身饲虎,允许他们搬至四楼。忽然乔迁高处,仿佛由地狱升至天堂,大家安顿完毕那刻,恨不得拿了鞭炮放了庆贺。
  银行人事也有变动。涂堪远业余是个棋迷,虽然走棋很臭,但银行里尚找不到敢赢他的对手。工作起来也念念不忘棋盘格局,便将手下职员视作幻想里的棋子,忽而给他们换一个位置。于是,办公室主任柳茂盛又做了副行级的总稽核,负责全行业务稽核,并全面管理储蓄工作,几使林幸浩这科长名存实亡;会计科长方晓华仍然接班升做主任,一个名模般漂亮的少妇陈茹终于有机会使自己的职位与相貌一并出众,继任了会计科的长官。涂堪远恐卒子使不顺手,又引进了一批萝卜庄的氟斑牙,全安插在几个显要科室,金黄璀璨,令皓齿之士尽皆自惭形秽。涂堪远如何摆弄棋子,纪文漠不关心,眼见着婚期一天天逼近,脑子里再盛不下其他事情。这天,纪文正在筹划婚礼杂事,方晓华打来电话,通知说分给他住房。纪文欢喜雀跃下去,才知道旧办公楼因已空置,决定先分给已婚无房职工居住,此类人等现有七位,而旧楼除小会议室外,正有七间,只是大小不等;纪文资历最浅,便得到了三楼最小面积的一间单身宿舍,约有十二个平方米,与拥有二十个平方米的陶安隔壁。纪文拿出一个星期日,买来半桶涂料,将房间粉刷一新;与可柔一起,将早已选中的家具用品购来。一套席梦思的床铺,一套组合衣橱,一张写字桌,一张简易沙发,一只玻璃茶几,立刻将小屋子塞满,像是暴食的肚皮,再盛不得丁点汤水;幸好空间虽小,承受力却颇强,纪文与可柔又买了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以及被褥等其他必需,终将个家收拾得像样。抽空去胡家取回衣服杂物,才终于与客房告别。既结束客房生活,自减免了那每月六十元的房租,好像摆脱剥削的土改后农民,手头忽然觉得阔绰起来,便思量置买些牲畜家什;纪文兴奋之余,就去商店推了两辆自行车回来,实现交通工具革命,将步行时代交给历史,丝毫也不肉疼钱钞,仿佛平白从胡家赚了来的,心下还替胡家恻隐。喜日像汹汹大军,已然兵临城下,纪文竟又变成浑账阿斗,惶恐要找孔明商量对策。虽然总要亡国,军师还是找到,却不复姓诸葛,倒叫林幸浩,反是主公上司。
  林幸浩道:“婚礼的事情,我自然该帮你忙。这在银行几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下属做喜,上司代他发送请柬,收取礼金,义不容辞。”
  “银行所有人都请么?”
  “熟识的自然都请,薄此厚彼可不行;收不到喜柬的人未免会有受到冷落的感觉,好像与你有什么芥蒂,误会了便要糟糕至于去与不去,就是他的事了。”
  纪文暗忖,银行人员一百几十余人,自己熟识的已有百人以上,而酒席少不掉每桌百元的;百人便需至少十桌,十桌酒席便需花费千元的。为喝酒花费千金,未免有些不值,况且手头那万元已将用尽,便犹豫着说:“请这许多的人,是不是过于浪费铺张了呢?”
  林幸浩笑道:“铺张倒是铺张,却并不浪费的,而且还有进项;以前行里人的婚礼一概如此。”  “铺张如斯,怎么会不浪费?何况进项了。”
  “活该你搞宣传,果真不会算账!你想,凡是邀请去的人都不会平白去吃的,至少每人要带二十元的礼金;若去百人,便是收了两千元。将这百人排成十桌,也不过只花销千余元的,剩下的岂不是进项么?”
  “照你说倒是发财的机会了,愈请的人多愈多进项,果真有理!”
  “可惜做人一生,自己结婚的机会太少,否则真可狠狠捞它几回;我跟老婆说,若咱俩没钱花了,不妨演几回假离婚的戏,再排几次婚礼,便有了几年的生活费而且银行和宾馆都有些业务关系的,还可以使宾馆少赚一点,自己多得一些,是最轻松的生财之道。”
  纪文恭维道:“正是君子敛金。”
  林幸浩也笑:“道可谓是,君子却不敢称的。”
  纪文惦记他方才的话,又问:“宾馆那里,托谁去联系可以便宜?”
  林幸浩道:“这哪里还用我讲?自然是信贷科长胡庆霖了,平素这种事情人人都托他的。最讲究的酒店便是颓城大酒店了,当年还是银行投资兴建的,虽然至今连利息都还不上,但为银行里人办些事情却向不马虎,正所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你花我吃的,这几年捣鼓胡涂了,也不知倒底是谁欠谁的了。所以,你只管去求胡庆霖,保证节约。”
  纪文得计,就去求胡庆霖。胡庆霖一拍胸脯,说:“好,这事就交给你老兄做。每桌百元如何?也不能让酒店赔了本,是罢?”见纪文同意,立刻给酒店打电话,那一边问什么日子?
  纪文说阴历二十三,胡庆霖就翻挂历,原来正是阳历六月二日;告诉了那边,订妥。放了电话对纪文笑:“六月二日该是小朋友过节的不对,是我混淆,六一才是儿童节;你是老小朋友,所以六二。”   纪文谢了他,去商店买回一打喜柬写了,银行里百人,拜托林幸浩去送;可柔也有几位同事,只知道三章的名讳,便只填了他,余人请可柔亲自动手。
  万事俱妥,只欠婚假;同可柔商议决定免些俗套,好好度回蜜月也罢。可惜说是蜜月,其实好像亏损最狠的月牙儿,若依那“牙儿”占的比例,却只是个“日”罢。可怜纪文不能预见,意气风发地告假。既是储蓄战线人员,这假自然要到柳茂盛跟前去告,因此纪文去敲他办公室的门。柳茂盛原本为人谨慎,待人和善,可是提为副行领导以后,好像去整容师那里走了一趟,三下五除二,从脸上给他去赘肉一样统统拿去,皮肤拉得紧了许多,领导的气度也很有了一些,譬如矜持、严肃,低沉了声音说工作的话,仿佛每当想到自己工作的重要,心里就有块黄金压在上面,沉甸甸的,又无比珍贵。柳茂盛身材颀长,只是上了年纪,脊椎骨有些疾病,平常略驼,因常与涂堪远站在一起,见自己驼背还比他长大,情不自禁又软,日子一久,果然就炼得韧软,更加不能直挺。形象也生得体面,据他自己说,年轻时更加一表人才,因此十一岁便被媒婆在街上赛着撵,十四岁就给岳父抓去认了姑爷,怕他反悔,当年就被逼入了洞房。此事自然无从知晓,但他十四岁便结了婚却是事实;至于是否被逼和怕他反悔,有人也自他老妻身上找到证实他老妻相貌颇丑,以致银行少妇吓唬幼儿都统一口径,说“老柳老婆来了”,才会有效。涂堪远体恤他年纪一把,而且脊椎善软,破例允许他与自己一样,在办公室置放一张床铺,可以随时去躺,但这也为他惹出许多闲话,有传闻言他曾请陈茹在上面坐过,言者神秘莫名,心怀叵测,仿佛有意使人去构想下面文章,于是就有许多对他不满的人上当,将“坐床”与“上床”两个概念偷换,使语法家头痛莫名。这制造流言的人委实可气,只要糟践老柳,却不免殃及池鱼,而且陈茹平素并不太接近他,反常背后厌恶他的,倒是隐约透露过请她“坐床”的事情,但她当然是婉拒了。更何况柳茂盛行事最为谨慎,谨慎得入微入丝,哪里会做这种出格事情;他是出纳员出身,几十年不曾短或长过一分钱,每每锁了钱柜、抽屉、家门,都要反复拉拽十几下,才敢相信是真的关了。做了领导之后,虽然有了些领导风范,但仍然与下属和风细雨,生怕在感情上得罪了某位,私下里或实际上倒是另一回事,因为到底有了一些不满或厌恶他的人,背地叫他白脸狼。白脸狼百般都善,唯有一件嗜酒的爱好,偶尔损及他的形象,杯酒下肚,白脸一抹,就变成了红脸,和风细雨化作暴风骤雨;离了酒场,更有一股龙卷风随在身后,人人都盼他去睡,他偏要四处巡视。一个星期之前,就乘了龙卷风闯进保卫科,红着脸要视察,都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事,便将陈大强当头臭骂一通。大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他骂得火冒起来,少不得便反驳几句,这一下可了不得,把老柳气得昏天黑地,小学文凭,语无择句,连声痛斥:“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陈大强是银行里最不阿谀的一个人,再捺不住心火,高声回敬:“你放什么屁?你连放了几个屁?”老柳在昏黑里辨不得圈套,居然正气凛然地回答说:“我放了三个屁。”自然成为他酒后的一段佳话。纪文运气还好,进门见柳茂盛脸色正白,立时放了大半的心,柳茂盛见是纪文,忙请他坐,说:“我收到了你的喜柬,这杯喜酒一定去喝。”
  纪文急忙感谢,然后话势一转道:“柳总,不知道行里有关婚假的规定,请你教导,我正要向你请假的。”
  柳茂盛道:“关于婚假的问题么,这我自己就可以作主的。虽然单位里的工作这一段较紧张,人员也不怎么够用,但是婚姻也是大事,这假怎么也该给你的。”
  纪文再次感谢,问:“那么,这假期最多有多少天呢?”
  柳茂盛略沉吟,才记起桩紧要事情:“哎呀,我险些忘记,你的年龄是几岁了?”
  纪文道:“二十三周岁这与婚假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本来我真想多给你批些日子的,可是却爱莫能助,只好给你三天了。”说时,他的神情比事主还要难过和惋惜。
  “三天?为什么这样少?”纪文的心原来已给他炒热,才要端起来吃,又给他泼了凉水,霎时冷了大半。
  柳茂盛便和气地解释,倒真是不关他事的。银行及所有机构统一政策,二十五周岁的男性够晚婚资格,才享有十五天的“蜜半月”;而纪文登记时仅攒足了法定婚龄,那三天的婚假,也像是施舍与他的。
  柳茂盛和纪文谁都不敢违背晚婚晚育的大计。于是一齐失望,柳茂盛安慰他说:“其实三天也足够了,另加一个星期日;多些日子也没什么用的。”说星期日时声音铿锵果断,仿佛那天是他特别制造出来的礼物,纪文只好苦笑着接受。
  柳茂盛才送了这空头人情,又自觉有些轻薄,虽然世人有礼轻义重之说,但他一时半刻还不能体察得出心里有什么沉重,便不过意起来,愈要好事做到底,问纪文婚礼需不需要用车,他可以给办公室打招呼;或者还有什么可以劳动他的地方,也请纪文告诉。纪文自然不敢劳动于他,但听见用车,心想不妨要了在晚上于酒店和新房之间运载新娘,便拜托了这一件。柳茂盛立刻打电话给方晓华,竟也轻易定妥纪文不知道银行历来便有为结婚职员派车的规矩,自又好一番感谢,柳茂盛也欣然受之。不能享受整圆蜜月的纪文,只得怏怏而退,为喜事在心里添些不快,这种滋味未免像捧了金碗却讨不着饱饭的富贵乞丐,却也只能强自安慰,怪自己没能将年龄多长两年。回头对可柔说了,可柔与他同岁,倒请了十五天的假期。
  原来二十三岁的年龄虽然对男子刻薄,却对女子青睐,正好使晚婚任务完成,比男子赚了两年的便宜。纪文便发牢骚,说定这晚婚年龄的人偏向,仿佛女子们给了他什么好处,才制出这种政策的;或者是个偏执狂,对男人有着刻骨仇恨的,尤其是对蜜月里的男人,使他们不能有机会多跟新娘亲爱,他心里才痛快。本来可柔也有些懊恼,听他这一通话,反忍不住笑起来,也就不怎么搁在心上。
  后天就是婚礼,忽然晚上开会。涂堪远除了爱好下棋,便是喜欢开会,都极有瘾。下棋可以使他臭招连天地过五关、斩六将,逞足英雄威风;开会则源于他对一些政坛风云人物的崇拜,这些风云人物都是善于演讲的。涂堪远发现了一个苗头,便要开会,然后将自己在镜子前模仿过上千遍的风云人物的风度和口气演上一番。虽然这使他很有一些东效西颦的味道,但仍然获得许多鼓掌,他便出一些汗,很有气质地掏手绢抹了,宛如寒冬腊月里猛吃了两碗辣椒面,觉得过瘾。纪文因为事情繁琐,请了假不去;待明天上班,才知道昨天的会议竟是为了自己。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纪文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不相信涂堪远会为自己什么事情召开全行会议。但事实确凿如此。其实涂堪远并不将纪文放在眼里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不放在他认为,这纪文只是如炊事伙夫、锅炉管理同等的杂役罢了,不算个什么正经职员的;但自己又仿佛一个狩猎的枪手,本来只留意山雉、野鹿之类的目标,可是自然环境破坏得历害,希望难免常化泡影;正心痒难搔,偏出来只不识趣的花山雀,在他眼前跳跃,只好胡乱给它一枪,将就收了喂猫。缘由便是纪文的喜柬。林幸浩发放喜柬,免不了每位领导都有,涂堪远收到之时,正是琢磨不出开会理由之刻,见了此柬,才要扔纸篓里去,忽然心中一闪,认为这未必不是一个挺好的理由,脑筋动得飞快,就打起腹稿,拟起提纲:首先,要谈一谈结婚请客,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问题这就需要自婚姻家庭的出现说起;涂堪远首先将气势造得极大,似是社会学家的研究了,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社会学家的高深学问,只好喘口粗气,前功尽弃,回头重来说是什么性质,倒好像是有些上纲上线了。但是我认为就应该上一上这个纲、这个线!不就是结一回婚么?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一男一女两个人,想住到一个屋子里去,果然就住进去了。住就住罢,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倒要劳动大家一齐跟了折腾,还随礼,而且规矩是至少二十元钱!这二十元钱做什么不好呀?老婆孩子在自家撮一顿不是改善一回好生活么?大家倒都肯破费的,跟着一通觥交杯错,就解馋了么?我认为呀,结婚这事情,固然算不得小事一桩,人生一世,的确难有几回,稍稍庆贺也不为过,可是再说回来,与其酒肉一次,倒不如改了这风俗,将酒宴换作茶话会,主人花几块钱买几包瓜子,几包奶糖,大家在一起唱几支革命歌曲,谈谈工作心得,讲讲储蓄任务,多文明呀同志们我建议大家多想一想,掂量掂量我这番话有没有道理,若都认为没有道理也罢了,只算我没有讲过;不就是二十元钱么?你们普通职工能拿得出,我做行长的更不在乎这里刚收到了纪文的喜柬;今日一个纪文,明日还有一个纪文,我保证不草鸡。
  涂堪远如此作的腹稿,会上又如此作的报告,只是其中又穿插了部分典故,可惜典故是不见经传的,全是他原籍乡里男女婚姻杂事,不外乎用来证明他的观点。这些典故都是些败兴之事,使氟斑牙的乡党们听见故里旧闻,免不了亲切兴奋一阵,只有彭腾略不高兴,因为其中居然举了他三婶婚后五日便临产盆的笑话,而且那孩子还是偷情结胎的私生子,但听得大家惊奇哗笑,他仍然随着笑了几声,而且最为响亮。涂堪远报告作完,便由秘书笔录整理了,然后打印成文件,编号为“颓银第90号文”,题目叫《涂堪远同志在全行职工大会上关于职员结婚请客问题的报告》,打算日后收入《涂堪远文选》的。所幸韩得辇打字效率颇低,在纪文婚礼过后才发送到各个科室但之后并没有就此易风易俗,而涂堪远随后便也忘却,很是出席了几位乡党的婚宴,助一些兴。可是当时,使纪文得知详情之后,马上要做新郎的人,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要晕了过去。这一日,纪文满肚子愤慨,恨不能寻一个人来打一场架,好让心里畅快。秘书匡伟光和白谊果过来说晚上有事,宴席就不去了,纪文勉强与其客套。白谊果告辞离开;匡伟光见他案头有张报纸,就拿了翻。见到一首李白颂酒的诗,便念:“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这李白真不愧称为酒仙,写了这许多赞酒咏酒的诗,仿佛他所有的好处都与酒有关的。”
  纪文想不出什么好话,就冷笑道:“这李白虽是诗人,却又是个糊涂酒徒!酒给过他什么好处?每日饮得烂醉,倒喜欢酒后行房;且不说他那副德性,连生了三个白痴儿子,倒该是酒精给他的好处!”
  “工作时间不好好工作,胡扯什么!”门外忽然一声咆哮,好似万里晴空落了一个响雷,震得两人都不由一跳;原来涂堪远不知何时经过门外,听见纪文谬言,感应火机就触动机关,临时烧他一回。  “……”纪文一肚子气要冲出来,总算又强压下去。
  涂堪远拂袖便去,但走得几步,觉得方才的威风使得并不尽兴,意犹未尽,便重新折回,在门口杀了一个回马枪:“以后再胡说八道,给我听见,哼!”
  纪文再忍不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我怎么胡说八道了?”
  “还不认错?你方才说行房如何的!”
  “这倒不假。匡秘书见报纸上有李白颂酒的诗,认为李白得了许多酒的好处,我只是告诉他,酒并不曾给过李白什么好处的,李白醉酒行房,结果生了三个白痴这不对么?不说行房说什么?难道非要我将行房换作云雨、交媾,或者粗俗一些说是操、入、日,你才满意么?”
  涂堪远决料不到会遭此抢白,欲要发作,忽而思及这冲突的话题委实不雅,若再对峙下去,难保不出什么笑话;而且自己身份特别,不该与这小子斗村嘴的。将脸上紫色涨得将迸,毛细血管几撑不住,只好落荒去了。
  匡伟光本来以为涂堪远走去便不返回,那知还有一招回马枪,逃得不及,不幸成为交火证人,懊悔莫名,恨自己不能预见。另满腹诧异,不明白纪文如何便敢冲撞老板,这却是银行里头一桩的奇事;这纪文是李行长调来的,莫非是他的亲戚?有后台撑腰才这样气硬?可又不像疑惑难解,兀自离去。纪文吐一口畅气,将气血理顺,只是腿有些软,想这通发作倒痛快淋漓,可是跟行长存了芥蒂,到底不会太妙,但这气节,又不能不保持了,于是得到安慰。
  下午,纪文去办公室问派车的事,竟被告知又不成了。方晓华虽然一派同情,但也爱莫能助;恰好柳茂盛也在这里,闻知自己亲订的车竟也告吹,自尊心像贞洁女人忽然被剥了外衣,满脸上都是不能忍受的痛苦,厉声追问为什么缘故。纪文心里气恼,只得精神法地想,不用车也罢,说不定还省却了琐碎情节,至少不用殷勤招待司机而且不给单位添麻烦,不欠许多人情;虽然前后故事连贯起来,绝像一个有条理、有逻辑的阴谋。方晓华自然解释,说行里共有车四部,一部是涂行长专用轿车,旁人都不能动的;一部押款车也不能动的;再一部被市府借去,几天也不回来的;那部面包车原打算留给你用的,可是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退休的一位副行长,忽然老家有事,找涂行长要求明天用车,涂行长说,老领导若不照顾,恐有误会,便只能牺牲你了。柳茂盛长吁短叹着走开,纪文相信不假,认为她虽然不能给车,却不是她不给,只是不得能给的机缘,而这机缘见自己该当倒霉,早一溜烟地走了。他自幼至今,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倒霉过,因为喜柬先给涂堪远指责一通,又同他吵过一架,现在订妥的车又没了罗子糜竟说明天是最好的日子,自己偏就上当,才遇这些麻烦。将要下班,可柔打过电话来,听他诉说了其衷。可柔倒不悲观,并安慰他说车不用也罢,大不了自己骑车过去;罗子糜的卜算也不会假,辩证地讲,近极黑处才显得亮,最倒霉的日子过后准是好日子的开始,依此推理,明天的好日子确凿无疑,因涂堪远的报告,虽会有不来的人,但来的人肯定都是最好的朋友;宽解得纪文心头豁亮,才说可盈姐让去吃晚饭,顺便取些东西,自己要赶在假前将学生作业批完,抽身不得,晚饭也在校吃,教纪文一人过去,夜里在新房会合。可盈本准备了三人的晚饭,还担忧自己胃口不佳,恐剩下浪费,可是实际去吃,两人又吃个净光,可盈就一语双关道:“在我这里吃得饱了,明天做了新郎,该吃另份新饭了,还会记得我的烹饪么?”
  “新妇固然好,故人更相思,永意长于怀,不了携手期!你有这样好的烹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我怎敢忘了呢!可盈,我恨不能自己就化作蛋菜,天天请你来炒……”
  “啐,口蜜腹剑真的?亏你还知道,有些良心,不枉我在你身上用情一场!”可盈笑说,眼角却缀了些许晶莹珠光。
  纪文明察秋毫,已经瞥见,心里略荡,愈加温存道:“我又不是过村忘店的脚客,怎能忘了你的情意?可盈,讲真心话,正因为你,我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可柔也是你赐我的,我喜欢她,自然更爱恋你。”
  可盈虽然觉得句句入耳,还是要强调,好使他铭记在心:“我只忧虑,你现在如此说了,可是与可柔朝夕相伴,厮守日久,难保不会心里全是她的影子,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可柔那丫头又善解人意,体贴可人,到时候使你乐不思蜀,要忘了故人却也容易。一切生物都是善变的,随了环境而改初衷,是生物生存的本能我忽然又怀疑了,介绍可柔给你,是不是个错误?”纪文保证道:“我得姊妹双花蜜,大姨辛苦多与甜!”
  “你省些墨水罢。空言又不能替了实际我知道你确凿是这样想的,可是心里总觉得虚慌!仿佛你本来是我笼里的一只鸟,本最心爱的,却又亲手放飞了。”
 纪文好气道:“你总是忘不掉实验室里的动物,竟会将我譬喻成鸟为什么不是老鼠、兔子、青蛙或者大肠杆菌?好,即便我真是只鸟,也总要常飞回来的,你放心了?”可盈道:“瞧,才说了这几句,你便不耐烦了,连打个譬喻也觉得不入耳,还要计较。”
  眼角的水珠立刻落下,随即去沙发上卧了,扭头不理他,只将些婉转柔泣传他耳中。纪文便慌了手脚,正不知所措,听可盈又说:“好,好!还不知道赔了不是,加罪一等。” 纪文得她指示,不敢怠慢,忙过去搂了她道:“是我不好,别气坏了身体。以后准没二回,行罢?”说着,禄山贼爪已溜她怀里。可盈佯怒抗拒,但终不能免,就任他肆无忌惮;渐渐自己也渴望起来,又抬脸递唇,吐了舌尖给他吮吸。
  纪文给她作弄得兴奋,抑制不住,抱她进入卧室。褪尽衣物,再看可盈,丰乳纤腰,粉颈朱唇,虽将徐娘,依然态有余妍,哪里会比可柔逊色!一些时日未见,倒仿佛头次艳遇,竟也魄荡魂散,痴迷不已,立刻伏身上去,搂得满怀,忘情而事,快意难名。其中狎言戏语,色逸姣声,酣畅淋漓,鸾凤颠倒半晌才完。可盈心满意足,又约定后期,终于不再怪罪。整衣起身,可盈拿出一方真丝刺绸的床罩,请他带回,说算作给堂妹的结婚礼物;至于婚礼,就不去了,因为自己身份特殊,不便抛头露面,纪文自然体谅。回到新房,尚不到八点,可柔也不见影,纪文将一个剪刻的红喜字贴在门上,脑子有些发木,就写了一张纸条搁在桌面,告诉可柔:可盈送了礼物;自己先睡,有事便叫醒他。可柔是九点半才回来的,进门见他早睡得酣恬,读了字条,认为他为婚礼过累,便附他额上轻柔浅吻,不打扰他,自己蹑手蹑脚将些琐事做过,直到倦得睁不动眼,方上床依他而眠。
  明天喜日,正是周七,上午冷寂得很,幸亏早有心理准备,因没有安排项目,两人迟迟才起。可是冷寂却并不等于无事可做,好像上苍见怜,不忍使他寂寞。这里纪文做喜,隔壁抢先喜过的陶安夫妇却悲声大作,狼烟滚滚,演起战剧。纪文才是新人,对婚姻这动物尚没有细剖详研过,所以听了此声,不免惊异好奇。譬喻婚姻是动物,又比海洛因独到许多,这动物当然是生物学典籍里找不到图形的,倒好像作家们常说的小说创作三要素:凤头、猪肚、豹尾。凤头自然好看,因而婚礼上的新人一致花枝招展地俏美或典美,人人喝采,是谓婚姻三部曲之一;而猪肚子里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诸如脂肪、下水、粪便以及尚未消化的食物之类,因而婚礼后的夫妇整日酸甜苦辣香臭,好像没有不该品尝的滋味,吃也得吃,不吃还得吃,吃到粪便还要妆个笑脸给外人看,是谓婚姻三部曲之二;豹尾是雄劲有力的东西,抽到什么身上,便发出响亮之声,正可象征家庭的夭亡或善终,总归像痛快地放了个爆竹叭!一个家庭完结了使命,虽然这个家庭会有子孙,他们自去成立另外的家庭,但是却替代不了父祖的家。另外,这豹尾还可形容巴掌击在脸上的耳光声此刻陶安夫妇的婚姻刚开始猪肚时代,居然就传出了响亮的耳光声,纪文附耳细听,正是忍无可忍的陶安将掌心与妻子脸蛋撞击的效果。陶安妻子忽然受袭,立即抄起椅子,奋起反击。陶安见战局危机,敌强我弱,记起孙子兵法“敌进我退”的策略,连滚带爬逃出房门,在走廊上休喘,使陶妻取得自卫反击战的大捷,彻底将侵略者赶出国土,随后砰地在内扣了反锁。只是这胜利该载歌载舞庆贺的,可陶妻却要换了方式,在里面放声高哭,哀恸之音,不忍入耳。原来这也是陶妻于兵法精到的运用,正好像刘邦布下的四面楚歌,走廊上的陶安果然便像落败的项羽一样张皇了,唯恐她再演回霸王别姬,而自己尚无勇气接受这后果,便苦了脸推邻居门请求调解,全无一些乌江自刎的霸王气概。纪文便与可柔轮流敲门,和平使者充当不成,只好又扮作营救人质的突击队特警,测量自家窗户与陶家阳台相隔不远,纪文使出顽童时掏鸟蛋的走壁功夫,居然宝刀不老,在半空里股战过去;幸好阳台未关,给他直闯成功,作个内应将前门敞开,引狼入室。陶妻在床上捶胸顿足,并不阻挡。陶安见虞姬虽痛不欲生,却并无不生的打算,才放了心,谢过纪文夫妇,关门谈判,不知施出什么手段,一忽就无了声息,想必谈判成功,睦邻友好,该教联合国来取经的。联合国尚不及派了员来,新人竟有两位客人上门贺喜了。
  先来的一位是刚亮。纪文已许久没有机会同刚亮私下来往,他自有不能分身的理由,而刚亮也给人拖住了腿。那人便是去年野游时被纪文戏谑为“芳心已难持”的刘小美。游后不久,刘小美便主动出击,皓齿终发。第一次是请刚亮看电影,散场时刘小美说:“哎呀我的手好冷,你的呢?”伸手过去试探,极自然地便牵着了,再不肯分开。第二次又请刚亮看歌舞,散场后在公园坐了,刚亮话题耗尽,黔驴技穷,望了夜空打个哆嗦也说“手冷”,刘小美体贴入微,将他冷手捉住,塞入自己怀里温暖,使他很过了一会儿的电,握住两只奇妙东西。刚亮给她连请两次,自过意不去,便回请她去虎穴作客。刘小美进得虎穴,好似释迦牟尼自愿舍身饲虎;虎子本有虎性,被她电得性起,色胆陡壮,果真将她饱食一回。其后刘小美就做了跟班,自然释迦慈悲,恐他食了旁人,在身边时刻候他饥饿饲喂的,好使刚亮饱暖体懒,不思异志。银行里人人知道此事,只是其中要节,却只有纪文听刚亮讲过。纪文见他一人,便问:“刘小美呢?”刚亮略尴尬,先不回答,倒仿佛是足球裁判的惩罚,先从口袋里掏个红包给他。然后趁可柔不注意听,才说“黄了”这“黄”自然是黄了花、黄了菜的“黄”,绝不会仍是足球场上的颜色,若是,便下不得场,还可以继续踢到底的又补充说两人实在太乏共同语言,几句话都说不上的,只好“黄了”,妻子又不只是供男人专“食”的饭。另外,父亲得道,儿子升天,自己也要调金融处工作了。纪文呆了一呆,这两桩消息都使他意外,为他前途,自该调走,自己少个朋友倒无所谓;而刘小美那里,枉费许多心计,此刻不免会哭肿眼泡。
  随后一位是三章。一进屋便拿个红包不停地摇,好像新郎新娘是蛮不下场的球痞,非要将他们赶出去不可,他好在里面同刚亮做亲。纪文和可柔还来不及走,他又将红包塞到纪文手里,仿佛自嫌才疏学浅,将国际裁判的职位出让,请他罚自己一回。三章与刚亮自歪顶山一别,再无面缘,此刻一见,宛如隔世相见的夫妻,忽然互相认出记号,亲热温度高得发烧;两双手掌紧握一处,一齐裂嘴用力,好像都不服输的比武,非要将对方骨头捏碎不可。三章额上冒了肥汗也置之不理,只与他寒暄连篇,文章功底都好,不能结尾。都问对方在写什么东西,都摇头说惭愧,惭愧一番才知道原来都没有写,又一齐争着说那事情没有趣,不好玩,只是纪文该写。纪文见两人总不见高低,就充做不耐烦的裁判,给他们分开,请落了座,可柔就点烟、递茶。点烟的时候两人都故意使坏,屏息不吸,倒往外吹气,使火柴燃不着,教可柔出一身的汗,划了半盒火柴,才肯将憋了好久的气放出,粗喘让步。纪文问三章何时成家,三章讲年底罢,对象是别人给介绍的服装厂女工,交往两个月了。纪文问合意否,三章就嘿嘿笑;刚亮问:“童子身这回破了么?”三章立刻满脸严肃,道:“这叫什么话,还没有结婚呢!”
  纪文想依三章在歪顶山的所做,对比眼前的严肃,大约正是颓城职权人员的表现。表面文章全跟狗子的大便一样,吃得人饭也便,吃得人屎也便。喜日心里快乐,见他屙了如此一便,非但不厌,反觉得有趣,惹动笑神经,便忍不住要笑出来。可三章是难得的客人,应该保护,自己若当面笑了,难保不使他心虚张皇,便是自己东道不周了。但愈如此想,这笑愈要破口而喷,只好急忙跑去公用水房,假装洗手,将这笑哈哈都放出来,好像机关枪走火,一匣子弹射了,这才平息。刚恢复了神色,刚亮忽然溜过来低声问他:“这胖子三章姓什么?我忘记了。”纪文虽告诉他姓侯,却诧异莫名;刚亮扮个鬼脸钻进厕所小解。纪文回屋,三章敏捷伏他耳朵道:“那位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纪文又告诉他叫李刚亮,更加啼笑不得。中午,纪文去门外饭店订一桌酒菜,四个人都去;又顺便邀了陶安夫妇。邀请时,陶安和妻子正看电视里的小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若将这气氛譬如成天气,自是万里晴空,阳光媚和,半些暴风急雨的痕迹也无,倒教纪文怀疑上午的战事是否夜里做的一个荒唐梦。随后的酒局,陶妻高笑低嗔,眉飞色舞,更是兴致勃勃,而刚亮和三章则靠在一处,畅叙深情,神色生动逼真,不自禁处,恨不得搂了起来。
  下午五点,纪文和可柔将新人装束整好。新郎着一身笔挺西装,英俊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恨不能上前握手结识,做个值得对外夸口的朋友;新娘披一件租用的洁白婚纱,美丽得使自己望着镜子自惭形秽,见纪文也在鉴赏,险些还要打翻醋瓶。骑车到酒店,早由刚亮和三章在两边门柱贴了对喜字,然后新人立于其间,恭迎贺喜贵宾。因受涂堪远影响,银行果然少来许多的人,加了可柔的同事,才勉强六十几位。但纪文仍然舒一口气,认为总比都不来要好的,若婚宴也像用车那样告吹,自己岂不是只有欲哭无泪么?行级领导只来了穆子华和老常,余人全不见影,连已答应过来的柳茂盛也没有来,白白送了一个星期日,赔了血本,却不敢来吃喝赚回。穆子华走路像一阵风,几是小跑来握纪文的手,连声祝贺,问是否安排妥当,邀宾是否到齐。纪文回答恐宾客不能全到,原定十桌酒席,只来了七桌的人。眼见夕阳西坠,时辰将过,穆子华果断叫来经理,将酒席退去三个,请纪文让三章挂了鞭炮,自己带领众人入席。依纪文安排,穆子华、老常、林幸浩、伊达鼙、胡庆霖等人共围一桌,可柔同事一桌,其余各按科室、单位分列。七点钟,鞭炮响过,穆子华站起致辞:纪文先生与可柔女士举行婚礼,喜结百年之好,诸位贵宾前来祝贺,使婚礼增光许多,我代表新人,向诸位表示衷心感谢;另外,我也代表自己,衷心祝愿新人生活美满、幸福,响应政府号召,积极采取计划生育措施!请诸位一起举杯同庆!祝辞简捷、风趣,人们一齐鼓掌、大笑,霎时间觥交杯错,一片叮咚妙音不绝于耳。纪文想不到效果会如此之好,气氛如此热闹,见穆子华像拿了一根火棍,在一堆似燃不燃的暗火堆上巧妙一拨,这火焰腾地便冒起来,不由对他平添敬意,心底感激莫名,原存少许的不快,俄顷间也好似春日的残冰,给阳光暖了,忽而就融化了。将近八点,穆子华示意纪文,火候差不多了,新人该敬酒了。纪文便教服务小姐端了一瓶矿泉水,随在身后,自己与可柔拿来冒充了酒挨桌逐席去敬,少不掉表演几回交杯的戏,博些喝彩掌声。王国栋和黄贤起哄让新人接一回吻,纪文不肯,王国栋便威吓道:“好!此刻不肯,闹房时有你好看。”纪文吃了一惊,想颓城闹房风俗不知怎么厉害,可了不得!才敬完酒,便与可柔偷溜回去,手忙脚乱一番洗漱,关门息灯,上床卧了,只是相互温存,不敢作声,决定躲了一劫。果然不久,就来了两拨人马,在外面捶门,见无有反应,认为躲在别处,才像围了羊圈的狼群,找不到可钻之隙,笑骂悻悻而去。
  可柔听得寂静下来,才敢低声道:“都走了罢?”
  纪文料定已然安全,黑暗里转了一回眼珠,却要促狭,仍压着声音道:“谁知呢?可以试探一下。”
  可柔诧异道:“这怎么试探?”纪文不答,两手在她乳上摩娑不停,做亲爱的前奏。可柔渐渐给他引动,呼吸有些急促,那手却忽然滑入她的掖窝,捅弄起来。可柔吃了一吓,忍受不住,连扭带甩,哈哈大笑不止。纪文又紧急刹车,竖了食指压了她嘴,说“嘘”,可柔只好强噎回去,险打一“呃”回敬。纪文装模作样听外面反应,倒有两只蛐蛐吓得缩入穴中打战,可惜他看不见。可柔醒悟过来,装狠道:“你这人真没道理,我要另设一个被窝,与你分居看你还敢不敢。”
  纪文道:“这怎么没道理呢?我是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不如此难示真爱耳。”
  可柔道:“捉弄人难受,叫什么真爱!”说着背了身去。
  纪文忙扳回来,说若这不是真爱,那么阳台之欢总该算罢?便要与她赴一回阳台。可柔不予理睬,纪文两手已游动起来。可柔故意阻拦,可是那游动的手掌像游击队的声东击西,忽上忽下,使她顾此失彼,不能周全,冷不防还吻她一嘴,躲闪不迭。纪文说:“怎么样,还不缴械投降,让我优待俘虏!”一手告捷,在下面占领要塞,跟着红旗插上,奏起凯歌。可柔只得给他优待,见优待得好,索性全面变节,与他紧紧环抱,娇怯低唤,气喘吁吁,又扳了他脸,相互咬个不停。洞房花烛,兴致最高,可柔既已变节,立刻反客为主,倒使纪文不久也投降一回,可是他的投降,却不给批准。纪文无奈,兼给她巧妙撩拨,只得重新振作,将可盈传的几招手段用了,仿佛杀手锏威力无穷,使她再受不住,好好一个高雅师表的人,竟忽然喊出一串肉麻名目,这才罢休。
  事阑就枕,可柔身体偎了纪文,满足之情像吃了琼浆仙芝的道人,可以不再苦修,只去安然长睡。纪文待她眠沉,自己下地取了烟,回床上躺了吸,烟头的火光宛如夜里的鬼眼,一眨一眨地闪;烟雾给黑暗衬了,也清晰地袅绕。心里想,喜日就这样过去了,可柔说将是好日子的开始,果真会么?只怕都是自我安慰的话罢,而且,自己已将涂堪远得罪,如何会有好日子的?一支烟燃尽,眼皮渐沉,便随它合了,打算到梦里去求苍天保佑。或者纪文果然心神通天,上帝怜悯,便给他一个挽救的机会,本要推他起来告诉,却见他拥香抱玉,一手还揣了只鲜活乳房,脸热心跳,不忍目睹,立刻羞赧回天,待他“蜜日”度完再讲。
  这个机会,上帝见柳茂盛可爱,一时被他蒙蔽,便拜托了他幸亏是上帝的旨意,柳茂盛不敢篡改,因为他还想以后升天堂的,自然那脊椎还要对上帝长软,岂能使他坏了印象。三日婚假,转瞬眨眼便过,纪文自回银行找柳茂盛销假。
  纪文进柳总办公室,老柳猛见着他,便狠拍一下自家额头,好像那是他调皮孙儿的屁股,说:“哎呀,我竟忘了去吃你喜酒!吓,这坏脑子,到底不中用了!”
  纪文道:“你没有去,真少了许多兴致的。不若得空补过一场?”
  老柳道:“好,好,到时候罚我三杯吓,险些又忘一事,你不找我,我倒正要找你。”
  “找我?什么事?”
  “有一桩挺麻烦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唉,你不知道,涂行长家里遇到困难。”
  纪文惊讶道:“涂行长家会有什么困难?而且还需要我做,未免太看重我了罢!”
  “行长怎么就不会有困难!都食人间烟火的嘛。而且,你也不能这样妄自菲薄的呀,我便看你是个可造之才,将来准有作为。”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怂恿者在怂恿之前,都要一本正经地对受恿者称赞一番,才会使他欣然而往;纪文也一样,果然上当。
  “行,你说罢。只要我有能力做到。”
  老柳满意地点头道:“这一点尽管放心好了,保你能做到,而且肯定做得好,涂行长也会谢你的。”
  “谢倒不用,为领导出力,自然应该。”
  老柳便说,原来涂堪远老婆养的一条名种巴儿狗病了,住了动物医院;涂堪远领导繁忙,他老婆也上班,都无暇“陪床”,因而前天在银行里教方晓华找人代劳。方晓华放眼去寻,正巧陶安走过,不幸第一个撞了枪口,已陪了两天。可陶安虽然不幸,却自有摆脱厄运的妙计,临去之际将信贷科的关键票据都锁到自己抽屉里,使之后的工作一筹莫展:信贷科赶走了五家要求贷款的厂长,少收两笔共有五十万元的贷息,到涂堪远眼前告苦,涂堪远才令老柳找人替换。老柳思来想去,所有人等均像守株待兔的愚夫,都有收尸的机会,只纪文好比库存里的等外品,曹操的鸡肋,有也可,无也可,并掐指计算,知道他今天必来销假,因此也做一回愚人在这里守了,果然给他收一回尸。纪文明白过来,嘴巴启动几回,好似里面塞了一团棉絮,又仿佛舌头给自己吞掉,反正什么话也讲不出,只得遵命,依他指示,去动物医院接班。
  动物医院与人的医院略有差别。人医院的顾客都是进化好了的动物,前腿都抬起来,用来拿什么东西,再不走路;动物医院的尚且不能,仍用四条腿开步。但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会躺,涂堪远的这只巴儿狗便躺得像人一样,四肢朝空,肚皮朝天。纪文进去的时候,它正在自己的病房里如此躺在床上,一条前腿上正插了软管输水,而陶安却坐在它旁边的椅子上生气,才伺侯两天,便有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形象表现。见到纪文,才像是走到尽头的环球长跑运动员,既疲惫,又可以舒一口气。纪文道:“这狗东西倒舒服得很,害我们来伺侯它,天下难有的道理,在这里居然能够行通。”
  陶安笑道:“它哪里是什么狗呢,倒像是祖宗;你不知道,又懒又馋,娇气得很。只可惜是只雄的,若是雌的,你还可以把它当作新娘,再度几天蜜月玩笑。不过,你确凿在度蜜月的,新娘不在这里,只有它的,到底是要和它共度呢!”
  纪文道:“它想得美。我现在是按钟点上班,反正是涂堪远做行长,他让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到了钟点,仍然回家陪老婆。”
  “恐怕想得美的是你罢。柳茂盛没有给你说?吓,这白脸狼老奸巨滑,怕你未必会肯,故意不给你说。并没有谁来替换你罢?我告诉你,这狗是涂堪远最心爱的宠物。虽然是他老婆养的,但这东西长双狗眼,却识得高低,平素在涂堪远眼前尾巴摇得最欢涂堪远最舍得拿好东西喂它,像火腿、烤鸭之类,毫不怜惜,反正他有的是,自己又吃不完。他老婆就不同了,她是涂堪远做民办教师时娶的农民,虽然早已转了户口,携带为贵妇,但骨子里还是些村妇的观念,哪里愿意将这些给只狗吃!在乡下,给这狗东西吃剩饭便不错了,说不准剩饭也不给的,屙一泡热屎与它也罢。故此,这狗几乎要认为自己是涂堪远产下的种,才会对它如此的好,总要围了他转,做尽亲昵之态,恨不能开口叫爹;而涂堪远真正的儿女也没有如此热烈过一回,日久,涂堪远也疑惑起来,只是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与一只雌狗交配过,可是总归拿它当亲儿子待了。这狗恃宠而娇,在这里住院,连屙撒都不肯下床去做,逼我拿个痰盂去接,而且它还躺着,将只后腿一跷,便射出来你当然知道的,涂堪远在会上责骂下属时总喜欢打狗的譬喻,像‘狗掀门帘,不要那脸’啦,‘跷了腿撒尿,出些狗神气’啦,都是从它身上得来的,所以知道这个典故的银行下属,每每听到这些责骂,都非但不怒,还要窃喜,认为被涂行长说成狗,正可看出他与自己的亲近,心里面便暖烘烘地骄傲。”
  “这下属肯定是你,所以体会深刻!”
  陶安笑道:“我只不过是小角色,哪里有这种福气和机会。你没有见识过的,方晓华和权晋德,还有柳茂盛,都给他这样骂过的。可是怎么样,反围他更近了,而涂堪远果然更加善待他们权晋德的老婆已扬开风,说老权快做副行长了呢,至于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可是无风绝不起浪;方晓华更是一天不给他汇报一次工作,便像失了魂魄,即使他在家里,也非要过去不可,怎么样,办公室主任便做了!到底有道理的。”
  “这道理不怎么样,却有趣得很!不过,话是岔得远了在这里陪狗床,真的不能回家么?”
  “自然是不能的,反正我来时方晓华便是这样交代的不过给加班费、误餐补助,每天十元。涂堪远晚上都来看它,或者见你辛苦,会给你两盒高级烟。你看,我这里就有,三十元一盒的,便是他昨天给的。”
  纪文冷笑道:“谁希罕什么补助的,那烟不吸也罢。”
  陶安道:“这倒由不得你了,反正你已来了,只有乖乖接我的班,才为上策。不过我可以给你老婆捎信,让她放心;如果你还不放心,”嘻了嘴戏谑,“让她也住我家里,我替你义务。”
  纪文作势打他。无可奈何,才问他吃睡怎么解决。陶安说,涂堪远给订了盒饭,一日三餐有人送的;旁边有张便床,正为睡觉。纪文忽想到一事,请他不要给可柔说是给狗陪床,太丢脸。陶安惊奇笑说他也这样认为,因此给老婆说是单位车撞了人,单位派他陪床;自然照旧稿说。否则,两个老婆对起话来,免不了穿帮。相对苦笑一会儿,陶安又道:“狗病床旁边小柜里有火腿、烤鸭,不要忘了及时喂它你偶尔偷吃几回也不打紧,平常我们吃不到的;渴了给它泡奶粉喂,那里有碗,它侧头便能喝到。还有,我发明了一种方便接屎法,拿一个方便塑料袋绑它屁股上,才不会有接屎不及的危险。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这狗方便时会给你打招呼,但还是应当防患于未然的。”
  纪文诧异不知它如何招呼。陶安道:“本来我也不懂,是来时韩得辇教的。听见它叫,若是撒尿,狗鸡巴便硬起来;要屙屎,屁眼也会蠕动。”
  “好家伙!它的主人做领导,我们便要对了它的狗屁股察言观色!”
  “何止我们。还有专程赶来探望它的呢,当然,是看准涂堪远在里面才进来。前天刚住进来,晚上柳茂盛便探病了;老柳油水揩得不多,礼物却提了不少:两盒颓城鳖精,两盒蜂王浆液,说是给它补补身子,痛切之情溢于言表。若他老妻病了,他会不会如此神色?”陶安摇头,认为老柳真了不得,毫不利妻,专门利狗,该与老婆的真挚都给了一只巴儿狗,回家却冷若冰霜,好像将身上的钱全捐了希望工程,宁可不养了家小。
  纪文说:“说不定他是真心。你刚才说,涂堪远曾亲热骂他为掀门帘和跷了脚撒尿的狗,是因爱屋及乌的缘故。若这狗呜呼了,涂堪远再无所爱,改了口语,他靠什么来证实涂堪远对他的感情。”陶安说:“总算使他安心,这狗东西只是好东西吃多了肠胃发炎,在他退休前还死不掉。即使死了也无所谓,他的脊椎软过所有同僚,在涂堪远眼里,永远都会是最可爱的人。”
  好好的一个新郎,尚且在蜜月里,忽然给打发来看护一只病狗。纪文不知道是上帝善意地安排,只是觉得委屈,虽和陶安借这狗将涂堪远和老柳毒骂一通,也不觉得解恨;待陶安走后,便要变了法在这狗身上出气。但这狗却机灵非常,见克星来临,立刻识趣起来,在他眼前乖觉得很,态度比对陶安截然相反。想要屙撒,就自己下床,竟不跷脚,却人一样直立排入痰盂,前腿高抬,唯恐掉了针头,再跳上床去,小心地望了纪文,只求他清理;待他清理完毕,还要摇了尾巴感谢,倒使纪文心软下来,毫无下手的勇气。寂寞起来,心理又产生变化,差别之远,仿佛屠夫给菩萨点化,成了善男信女,不仅消了恶意,还觉它有许多可爱,又与它亲近起来,想涂堪远尊大如斯,怎养了这样的良狗,陶安讲它许多坏话,定是假的,故意吓唬自己。否则的话,它早应该露些颜色给自己看了,像涂堪远一样紫着脸,藐视瞪眼。可惜这狗不能替代了主子去做行长,若给他们调换一下位置,银行里人定会诚心仰慕的,现今虽也有许多仰慕的神情,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全明白是畏惧的化妆脸谱,不敢当面洗的。主子涂堪远果然极爱这狗,晚上才吃过饭,便乘专车过来,见爱犬安然活泼,高兴过在行里的每一刻,爱犬及人,连声对纪文寒暄,不过没有感谢,仿佛感谢的概念在他的脑子里像一纸空文,找也找不到的不过,纪文对他的冒犯和不敬,因为有与爱犬的友谊影响,再加上本来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更何况是不放在眼里的人的事,愈加不值计较,立刻将这恩怨一笔勾销。狗儿不知是腻烦了医院的生活,还是真的痊愈,自入院以来,头一次拼命地撒起欢来,涂堪远就请大夫来问。大夫为狗的关系,已与银行有了密切的交情,觉得这狗儿仍留在这里,身价也已贬值,而且它本来也没有病的;若谈及涂堪远送它过来的缘故,是见它拉了肚子,自己趁机诬陷,落井下石,才诊断它为肠胃炎的。其实,它拉肚子只怪偷吃了一口苹果,因为见涂堪远老婆吃,一时好奇,却不能消化。大夫自知这是机密,不能给狗主看穿,又经听诊器按,B超镜照,终于告诉涂堪远痊愈的喜讯。这结论一发表,涂堪远和纪文一齐快乐,而且险些抱在一起欢笑起来,不成功是因为行长不愿低附,子卒不肯高仰,但依然各绽笑花,在两张脸上开放。涂堪远欢喜道:“大夫医术高超,得空去我家坐,有事尽管开口。”大夫谦逊地说:“应该的;一定去,少不得烦扰。”涂堪远迫不及待地给狗儿办离院手续,极快做完。纪文就骑了车飞快回家,见门关了,变个假嗓叫道:“纪文在家么?我是他朋友。”可柔穿好衣服来看,猛见是自己丈夫来客要访之人,啼笑不得,给他一捶。陶安听见,走来笑说已约好教可柔住自己家的,你竟又交好运,给狗东西放了回来。说狗东西时,自己吓了一跳,急忙住嘴,幸好两家妻子都不留意。
  三天后,柳茂盛又找纪文谈话。这一回确凿不为狗事。因为他此时的表情是温和而严肃的,声音是低沉缓慢的,仿佛那黄金又压在心上,使纪文一望而知,他又要沉痛悼念一样谈工作了,虽然这工作给他悼念过无数次,却始终不去死掉。纪文陪他沉痛,竟而浮想联翩,记起许多去世的死人,其中有两位是银行里的同事,一位是事务员,一位是司机,同柳茂盛一起喝得醺然之后,酒后夜车,一起牺牲;柳茂盛少不得又给涂堪远骂了一回狗东西,自然还是掀门帘的譬喻;那时候他的酒意尚没有全醒,或者没有听清,竟不怎么欣喜。纪文的思想不敢跑远,宛如一只风筝,线在老柳手里收着,自己就贯注全神去给他操纵,听他指示。被他沉痛了半天,心几乎要碎,才听懂是怎么回事:要将储蓄存单凭证托他管理。老柳说,现任的管理员是由方放兼任的,可是方放另有巡回检查的工作,需要时时去储蓄所的,否则各所的业务账目,会有出错的危险;但身兼双职,免不了顾此失彼,好像狗熊搬西瓜,搬了这只扔那只,忠孝不能两全,常常使来领的人扑空,恨不能派间谍盯梢,才不会使他跑掉因此,极大影响了存款吸收工作的进行,这影响自然是坏影响。所以,经组织上研究决定,由纪文接受这一光荣使命,将坏影响消除,使工作再上新台阶,更有大发展宣传工作是不需要出门的,每当有人来领存单,都可以惊喜地说:咦,管理员在这里。这效果,自然便是老柳一番沉痛的成绩。交代妥,老柳又语重心长说,储蓄存单跟现金同等重要的,规定也是同等管理的,若少得一份,便会造成隐患,就是严重的责任事故,至少也要记过处分;千万要账目清晰,认真细致,出不得错。方放的前任管理员是我做会计科长时兼任的,一直没有错过。说着,脊椎奇迹般地挺直一回,纪文就表示钦佩。接受了,自己不免有些忐忑,深恐有损这传统的光荣。
  待纪文接手,才知道传统的光荣,只是账目的专利,好像倜傥坏蛋的外表。方放将凭证室的门打开,履行交接;接收大员满怀虔诚,踱入屋子,感觉却像进了废纸收购站。遍地红绿蓝色、方方长长小本,都是储蓄凭证,原先都带有捆绑包装的,却宛如才从高空投掷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满眼狼藉,几无插脚之处。这些是不要紧的,尊贵的存单地位不同,被锁在一只壁橱之内,享受重点保护。方放仔细清点一回,记了数字,然后拿了账簿对比,居然小有亏缺,仿佛自己手上的一只整饼,不知何时给谁偷吃了一口,趁纪文看不见,拿钢笔稍稍动作,居然凭空将饼画圆;正是神笔马良的所为。请纪文也清点过,账库相符,交接也就成功。方放道:“凭证库便给了你,难免有些乱;这也无法,从前接手便如此,地上撒落的普通凭证,踩了许多脚印,储蓄所不肯要;但毕竟都是花钱印刷的,又不敢弃了。或者你可以用两只纸箱盛了,请储蓄所冬天生火炉用了,倒也干净。”纪文头皮有些发悚,说:“你不敢弃的,我又如何能弃?莫非再没有其他方法么?”方放哂笑道:“那我便管不着了,反正交给了你。”纪文哑然,无语可言。但是心想,柳茂盛大概是如此交给他的,轮流做皇帝,今朝到我家,虽然江山破碎,却不可不去收拾,原来前任两位天子都是偏安江南的,存单自然保存得好,未免像是与“路边冻死骨”相形之下的“朱门酒肉”;心里恻然起来,便想做一个明君,蹲在地上收拾尸骨,依种类区别,重新整理,免不了出一身汗。这工作既费力,又枯燥,宛如一个人要手工舀干一个湖湾。如此譬喻,纸张凭证们自然是湖水,地板是湖底,所幸精诚所致,感动河伯,吃累大半日,将近下午三点,湖湾居然真给他舀得干净,露出了底。这一露却不打紧,竟使纪文狠吃一惊;原以为这湖水是污染过的,谁知道居然现出鱼鳖蟹虾,狼狈于自己面前。这被譬之物是一打定活期的存单,空白未染,只是落难贵族,混迹市井,尽皆不成模样,或撕落附联,或失去底页,偶有全本,也是毁了容的。
  纪文惊诧莫名,收了捆好,暂存于库,去问方放;不敢明言,恐损人自尊,只请他再查看一遍账簿,的确无误才好,以免出错。方放说;“账库相符,你不出错便是万幸;交接手续也已完结,若现时有了纰露,只能怪你自己,再不要找我!”纪文还不生气,只说:“便算完结,本着认真态度,复核一次也未免不可。并且不是库存出了什么差子,只请你再计算账簿,看以前是不是有错记或误记的地方。”方放却动了肝火,冷笑道:“银行里这许多的人,只有我做巡回检查的。这是因为技术过硬、出类拔萃的缘故。我做账,从来不会出什么错的,倒是别人的错处,请我算盘一拨便寻得出,还差不多。若怀疑我的账迹,不如将其他人都辞退了,世界上再无我们这个银行谁都没有资格了。”纪文道:“你这家伙,跟你好好说事情,动什么火!”方放道:“说事情?我听了倒像是命令一样,仿佛你是柳总那位置的领导,可以领导我们的。”说“我们”时,声音提高许多,自然代表三人科室除纪文外的他与林幸浩。纪文没来由地一怔,听得出弦外之音自己来银行一年,因写作与绘画功底,被有同样爱好的林幸浩很是看重一些,常于空闲找堆交流的,工作中也颇有些照顾,已使他生些妒意,好像林幸浩是三妻四妾的家主,而他则是正室,见男人接近纪文这小妾,心中早有不平,此刻发作,便是借题警告,自己才是第二主子,不许小妾越俎,坚定不移地将主床护了,恐别人去上。翻白讲,传闻储蓄科要设一位副科长的,而科里只有如此三人,纪文作宣传,自然算不得人选,副科长的位置仿佛非他莫属,虽然银行迟迟不曾下令委任,但他相思日久,又仿佛那位置是他苦恋的情人,早在心底视为当然的未来老婆,时时要以她正宗丈夫的身份自居呢,此刻见了积怨日久的情敌,还自不量力,厚了脸皮触自己霉头,再忍不住,便要凿他一个暴栗,请他吃一回羞辱。纪文自不是甘为人跨的韩信,见他没识好歹,反摆出这种姿态,自尊心像给督邮抽打的刘备,脸上便做了他把弟张飞的怒容,反唇还击:“你先不要激动。我不想做什么领导的,这一点请尊驾尽管放心!我一片好意,倒博你些恶报。好,我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不要后悔;不过,你现在后悔尚来得及,只要你肯赔个不是。”方放哪里肯赔,况且量他也斗不过自己,一边给他递个眼色自然不含秋波,而是睨视,一边将嘴轻歪,冷笑道:“蚂蚁撼柱。”
  “蚂蚁”受激,怒火忽炽。早忘记可盈“辅车相倚”的规劝。只是怒固然怒,却怒得逻辑、条理,好像火焰的顶端,全是蓝毒;如此毒火烧了,心理毒得可怕,便要做个虐待狂人,剥光他的衣服,使他赤身裸体,然后塞给他一只刺猬抱了,扎他痛苦、难过,饱尝教训。那些存单虽然极破损,做刺猬却正合适。纪文回身去取了来,掷到方放怀里,说:“这是普通凭证堆里翻出来的,怎么解释?”方放果然上当。先吃一惊,知道可能正是饼上的那块亏缺;心里来不及周全考虑,只要隐匿物证,惶急拉开抽屉藏了,强自镇定,色厉内荏道:“这不关你事,账库已经相符。少找麻烦,多留后路。否则,哼!”言下之意,待我升职副科长,再收拾你。却忽略正落入纪文的陷阱一股脑将存单都给了他,连存单号码也不曾记了,若事发起来,即使都交了出,也无人做证是否全部,跳进黄河洗不清。
  纪文见他已落陷阱,仍如此可恨,索性立刻“下石”,别身就去行长室。走进去,涂堪远跟穆子华正坐着谈什么事。给他打断,就问,诧异他的越级行为。他将事情说了出来,存心害人,免不了添油加醋一些,只是油醋不能过分地使,防备走了味道,会给品尝的人觉到太多佐料,不肯去吃。听他讲述,室内的空气一时停滞,好像也要详闻。涂堪远脸色本紫,此刻宛如日光忽炽,光合作用加强,瞬乎之间的植物变化,若给看守茄地的菜农瞄见,定会果断摘了去卖,只是这机会几乎为零,因为堂堂银行行长,岂肯去茄地里埋伏顽皮。穆子华也惊诧不已,只是色素不够,虽然同样生气,但与涂堪远相较,只能叫作普通的脸。待纪文讲完,穆子华却首先开口,仿佛在脸上较得失败,嘴上抢先回来:“岂有此理!存单有多少份?号码全记下了么?”纪文做个懊悔的样子说:“哎呀,我竟忘记了;都是一时情急,造成失误。”涂堪远愤愤道:“这些东西,平时准没有将心思放在工作上。”喘一口粗气,看纪文在等自己指示,便命令道:“你去找老柳,让他去查一查,看到底都有什么问题;说我让你去的。”纪文下石成功,应诺一声,转身掉转脚向,两位长官自又一番叹息。纪文到底本性善良,忽而心要发软,脚步也缓下来。一边慢走,一边思想,自己这番动作,大约已将方放做副科长的美梦击碎;若仅如此,倒还罢了,但是老柳讲过,少一份存单,至少也得给一个记过处分的,可眼下竟有一打,岂不定要砸掉他的饭碗了么?做人处世,其实都不容易的,自己何苦去毁人前程。心里便又去想方放的落魄模样,可是想了半天,倒是有了他的影像,却全无落魄之态,尽是傲兀表情,睨视眼神,仍然不将自己当一回事。于是,软过的心又硬起来,还是觉他可气,不能相让。虽然自己有心怜悯,但他未必会领这情!更何况已经对行长讲过,他肯定会在心里恨透了自己的。如此想过,才坚定了脚步,去柳茂盛那里。
  纪文到柳总办公室,老柳正在喝水,见了他,来不及将喉咙里的液体咽了,便用眼睛询问。纪文见他润喉,自己条件反射,像望了同类交配被动骟情的反应,嗓子眼也痒了一下;咳嗽一声,才说:“柳总,有一桩事不敢不向你汇报你早晨才给我交代了存单的重要,眼下便有了问题,上午刚同方放交接完,下午在一堆普通凭证底下,竟发现了一打空白存单。”
  “什么?”老柳险将一口水都喷出来,“不是作废过的罢?”老柳想这纪文没接触过业务的,可能是误会,但这毕竟仅是可能;若不是,便不免棘手。
  “绝对不是的,都没有用过的,怎么会作废呢!虽然都残旧破败得不像样子,但我还是看清楚了。刚才,我已经向涂行长汇报过了,他让我传话给你,请你调查这事。”
  “啊?你给涂行长讲了残旧破败?残旧成什么样子?破败到什么程度?”
  “残旧得虽赶不过出土文物,也像陈年的书本;破败到可用支离破碎的词形容。”
  老柳脸孔忽而变黄,忽而又青,仿佛给变色霓虹灯映了,顿足说:“你这纪文,为什么不先给我汇报,倒要越级反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结过婚的人,尽做糊涂事。”
  纪文惊异他的紧张,忽然想到一节,如梦初醒,猜测道:“莫非倒不关方放的事?却是老柳的遗留?也不对,那方放还紧张什么?或者两人都有问题,而那账簿根本就没有正确过?”
  老柳顿足气愤了,脸上冰冷,问明白存单在方放手里,略放了心,又道:“你记住,这事情汇报过就可以了,再不许对其他人讲,若在行里造成不良影响,后果自己负责。”
  纪文答应听从嘱咐,老柳道:“兴许也会是过期的呢!你不明白,过期了的存单,虽然不用加盖作废章戳,也可以废弃的。过去,我家里烧饭生火,都是用过期存单作火引子的!这事情,我自会去调查,然后给涂行长汇报的,就这样罢!啊,对了,还有一桩事情。”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条香烟递给纪文,是有名的大颓牌子,四元多钱一盒的,味道很好纪文平常不舍得买,结婚时才买了两条,可柔还不许他常吸,要留给客人。纪文不明白烟为何意。柳茂盛道:“拿去吸罢。这是一位朋友送的,但劲头不够,我吸不来,搁这里许多日子了,怕要潮了。你年轻,正合口味。”纪文推却不得,只得感谢收了,意外发一回财。临走,柳茂盛又叮嘱他切勿将存单的事传出去,造成误会。纪文回办公室,方放看见他,没有说话,脸上长期驻守的傲兀神情竟忽然失踪,像是给另一种东西击溃败走,新霸主却是最无力量的惶惑与茫然,不知道这无力量的东西是怎样取胜的。纪文拆了老柳的烟吸,虽然货真价实,居然也头一次品到一种怪怪的味道,像是潜意识的感觉。
  那存单肯定是过期废弃了的。纪文在日后想,因为这事情从此泥牛入海,再无声息,大约柳茂盛确凿验证过,结论当然就是如此。而他和方放的账迹更不会有错他是最谨慎不过的一个人,从来就没出过差的;方放业务最为精通,也不会有错的。即使有错,也该是后来的纪文有,谁教他半路出家呢!这场风波的唯一结果,便是看出了一个人品质的恶劣,因为他做了一回诬告的小人,险些使领导上当,酿成冤狱的悲剧;幸亏柳茂盛明察秋毫,才挽救回来。事过境迁,方放脸上的不安也退了去,不过,那傲兀神情却没有回来,更新为另一种柳茂盛原先有过的谦恭;好像在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一回传染,一不小心,染给了方放。纪文见他改善了态度,自然也不再计较以前的事,而且,他也再没有心思去计较的,因为那小说还需要他全心去作。这天,文联薛楚英打电话来说,他这小说已定为今年的重点作品计划,须得早赶出来,尽快出版;又问他有什么困难。听纪文告诉说时间紧张,道:“明天文联要开一个会,通知下给了你单位的办公室,请他们通知你的没有见到?去找找看;找不到也不要紧,上午直接过来就可以了。时间,或许有希望解决的。”
电话: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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