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无意看见时间是豹子号数

2001年度中篇小说4&【《豹子最后的舞蹈》】
&&&&&&&&中国小说学会
&&&&&2001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4&
01、方方:《奔跑的火光》《收获》2001年第5期
<font STYLE="word-wrap: word-break:" COLOR="#、张者:《唱歌》《收获》2001年第4期
03、毕飞宇:《玉米》《人民文学》2001年第6期
04、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钟山》2001年第3期
05、荆歌:《卫川和林老师》《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
06、蒋志:《铁皮人的秘密情书+关于身体》《花城》2001年第1期
07、王童:《美国隐形眼镜》《小说界》2001年第4期
08、叶兆言:《马文的战争》《红岩》2001年第2期
09、何玉茹:《素素》《上海文学》2001年第9期
& &豹子最后的舞蹈
我漫游在星星之间,我深知
即使他们都暗淡了
你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
——蒙塔莱
(某年某月,神农架一年轻姑娘徒手打死一只豹子,成为全国闻名的打豹英雄。当人们肢解这头豹子时,发现皮枯毛落,胃囊内无丁点食物。从此,豹子在神农架销声匿迹了。)
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整日徜徉在神农架的山山岭岭。我老啦,这种衰老是无法用言词来表达的。衰老就是衰老,包括我生命中的各种欲望。我现在惟一的欲望是进食,除了水,我需要肉,带血的肉,嚼它,品尝它,伏在某一棵天师栗树下,或是一处灌木丛中,头上悬垂着紫色的“猫儿屎”和通红的老鸹枕头果。然后,我舔食那些动物们的血肉,带着满腹的胀意美美地睡上一觉,不惧寒露和星星,在沉沉的山冈上,在山谷里,重温往日的旧梦。
我是一只孤独的豹子,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是看着他们死去的;有的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一阵又一阵的岚烟,像一片掉落进山溪的树叶——它们是不会回头的。
孤独,我们的天性。我们天生是孤独沉默的精灵,我们偶尔吼叫,那也是在没有同类的时候,用以抒发我们内心的心事,还有豪气。我们只想听听我们的回音,在山壁上的回音,在茫茫的夜空中的回音。那是我们期待的回答。也就是说,我们只喜欢听我们自己;有好几次,在我得意时,我看我喷发出去的吼声是否震落了天上的星星。我以为,我总能震落那些高傲的星星的。后来应验了,在我的一声吼叫后,我看见西南角的星星像雨点一样滑落下来,半个时辰后还稀稀落落地往下掉。可是,我们的孤独是幸福的孤独,是知道在某一处山谷里还有着我们的族群,有着我们的所爱,有着我们的血亲……而如今,我的孤独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孤独,没有啦,没有与我相同的身影,在茫茫的大山中,我成为豹子生命的惟一,再也没有了熟悉的同类。我有一天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好像掉下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永远地下坠下去,没有抓挠,没有救助,没有参照物——那一定是时间的空洞,是绝望,是巨大的神秘和恐慌。在那种失重感的恐惧中,有一天我定下心来,我决定活下去。决不决定无所谓,我总得活下去,吃、喝、拉、撒、睡。
我渴望食物,以及在饱食终日中的温暖,这已经是我垂死挣扎的日期了,我的游荡步履蹒跚。我渴望着温暖,然而现在是三月,是严峻的三月,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到半夜的时候,偶尔会飘上一场雪花,它们轻盈地落在我皮毛上的样子过去是抒情,现在是寒冷。对于季节的转换我已经心如古井了。我听见了麂子们清长的唳叫,那是对春泉的呼唤。在低山地区,农人开始了选种,他们要上山种洋芋和苞谷了。更多的南麦在早春的寒意中抖索着,生长着,稀稀拉拉。在陡峭的山地上,这些麦子还不及大蓟长得茂盛而体面。我看见了大蓟吗,噢,它们长着坚硬的刺,面色发亮,就是在这儿,我与一头豪猪遽然相遇。只有豪猪才敢在这儿穿行,它们的刺抵御着大蓟的刺。豪猪找到了这样的乐园,也是一个讽刺;它们应该有更温暖的家,可是,哪儿比这更安全呢?在树木被砍伐过的地方,大蓟从海拔零米的地方开始了疯狂的翻山越岭,占领着那些只留下树桩和哭泣的空地,俨然成为了山岭的主人。
我看着那只豪猪,在这样多刺的山头它也变得更加怒气冲冲了。我能征服它吗?我看着它毛刺倒竖的样了,我压根儿就没征服过它。可是,我想着它一身刺下潜伏的美味皮肉。我舔着嘴唇,可这头豪猪是如此鄙夷地看着我,慢慢吞吞的,知道我没有了力量,过去没有让我战胜,现在更加休想战胜了。
豪猪钻进了大蓟深处,接着惊起了一只红腹锦鸡,是一只母鸡。这曾是我的美味佳肴,我仰头望着它飞走了,我只能望着,并且不想等候它的飞回。我还知道,在大蓟中,也许有一窝蛋,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锦鸡,但是我不能纵身进去。面对着大片的大蓟,你是无能为力的。
这是一个叫芒垭的岭子,我要到一个沁水的水窝去,我只好喝水。我小心地绕开猎人们下的套子,钢套和绳套,还有阴险的垫枪。我一共绕过了十几个套子。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见到过一百多个套子。在这样套子的丛林里穿行,对我来说已不算一回事了,不然,我不可能活到如今,我的奇异之处使我成为了最后的见证,成为所有痛苦的集大成者,焦点,成为痛苦中的痛苦,孤单中的孤单,死亡中的死亡。
我喝饱了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小水窝的周围,布满着更多的套子和黑洞洞的枪口,猎人们知道这种地方会引来喝水的猎物,所以野兽们总是匆匆地喝完水就匆匆地走了。而我却想在此呆上一会。我累了,我得歇歇,再说,我不再害怕死亡,面对着那些喷火的枪口,滚珠,钢筋头以及更迅猛的铜弹,我没有了惧怕,死亡是迟早的事,而我已经躲过了一千零一次。我看着自己的面容,它丑陋,荒凉,魂不守舍,因饥饿而多少有几分哀伤。我听见了一个农人的唱歌,那是农人,不是鬼鬼祟祟的猎人,猎人总是一声不吭,且心事重重,农人总是欢乐的;他在暮色中唱着一首姐儿情郎的歌。我不知道这个季节他们在山上能收割到什么,只能是猪草吧。
“我要吃猪!”对猪的渴念使我不自觉地来到了一处我过去掩埋猎物的地方,我闻着那个地方依稀可辨的腥气,岩羊、青羊和麂子的腥气,甚至还有一只鬣羚的腥气。这只是癔想吧,这已经是多年前的故事了,雨水和时间早把它们美妙的气味冲得一干二净。
我又爬到一棵古松上,这儿曾经挂过我的食物,挂过一只小野猪,一只小熊的后胯。
现在,我躺在古松上,刚才上树用力使我气喘吁吁。我望着四周,渐渐沉落下去的白昼,悄悄围上来的黑夜,我直发困,肚里饥肠辘辘。这时我想念起我的兄弟来。他叫锤子。他总是喊着我的名字:“斧头,斧头!……”我希望他是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复仇!复仇”。可是,我听到的却是:“复仇啊,复仇!”
老林里此刻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我兄弟的声音。这是耳鸣吗?近来我老是梦见我的兄弟,老是听他在梦中向我授意,要我复仇。这已经有几年了。
我与我的锤子兄弟很难说我们有什么感情,只是在母亲带领我们的那两年里,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过,自从我们长大,被母亲驱赶着分离后,我们就各自占有了一个山岭,我们并不打招呼,熟视无睹,在发情的季节,我们甚至成为了情敌,常常咬得鲜血直流。但是我的兄弟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要我复仇,喊着我的名字。他是如此地固执,他的鬼魂是如此固执。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如此地势单力薄,就是有三十头豹子又怎样呢?复仇的愿望永远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的兄弟惨死在我们共同的敌人老关的枪口。我说的“我们”,是指我们所有的野兽,不光只我们豹子家族。我的兄弟的一只爪子被老关砍下来,将其掏空,做成了一个烟袋。这只“烟袋”的五只指甲完好如初,那就是我兄弟的手,它们张扬着,抓得死任何猎物,铁一样的,不然我们的母亲为何将他取名为锤子呢。我看见老关在我兄弟的爪子里掏出一撮烟丝来,放进他的烟斗中。那是一支很长的铜箍竹节的烟斗。在某一天黑夜的窗口,我在山头远看他叭嗒着,坐在火塘边,我的兄弟的爪子晃荡在火光里。
现在要说到老关的两条猎狗“雪山”、“草地”了。它们是人类的帮凶,助纣为虐。我兄弟的最后一口气就是雪山咬断的,草地也曾剜下我母亲的一只眼睛。这些凶恶的猎犬,它们简直像青鼬和豺,要剜掉所有猎物的眼睛,它们伸出爪子挖眼掏肛,手段极其残忍。难道雪山、草地也是青鼬和豺的杂种吗?
我的兄弟是一只凶猛的豹子,但他缺少脑筋。他对家畜的攻击是十分稀少的,主要在自己的领地与那些温顺的偶蹄动物们过不去。不过他就是不伤害一头家畜,老关和像老关一样面孔的人都将把我们斩尽杀绝。可以说,在这块地方,遍地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和人类的对峙已经有若干万年了,现在这种对峙愈来愈强烈,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失败了,我们的亲人,都带着仇恨闭上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会对我们恨之入骨。我们总是躲着人类行走,这是母亲教给我们的。母亲说,不要惹他们,他们有枪。别看他们会微笑,他们的眼睛深处闪烁着嗜血的渴望。母亲说,有一年大旱,她看见人类相食,而我们这些豹子,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啃啮另一只豹子的肉体。
说到我的兄弟惹祸,是因为他太自信太忘乎所以的缘故。那时候,他决定征服一只苏门羚,在当地,它叫大羊。这只大羊是从棺材山下来的。棺材山是青羊、岩羊和大羊们的乐土,甭说是我们,猎人也上不去。可是这只大羊出现在我兄弟的眼里时,我的兄弟产生了一股虚妄的激情。征服这上千斤重的大羊,我的祖先可能有过,我没有见过。
我无法阻止他愚蠢的举动,我在我的山头隔着一条峡谷望着他。我甚至不给他提醒,我不敢贸然闯入他的领地,在这一点上,我像我的祖先——对自己的同类冷漠无情。我知道大羊是不好惹的。
我的兄弟在第二次见到大羊后,就决定对它动手了。他潜伏在一片老林和草甸的边沿,在那儿,他企图切断大羊逃跑的道路,因为大羊是在老林藏身,而又要在草甸上吃草的动物。它跟一般偶蹄动物不同,它喜欢纵深到草甸的更远处,不害怕没有逃跑和藏匿之路。在我兄弟动手之前的几天,我看到了大羊是怎样将一头觊觎它的老熊打得落落大败的。这是难以置信的,猎人不是有一猪二熊三虎豹之说吗?我的兄弟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兄弟第一次接触大羊是在一个燠热的中午,在夏天,我的兄弟战胜猎物的欲望尤其强烈。他靠近大羊的时候,大羊十分警惕。我的兄弟是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豹子,他在打盹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庞大的羊子,他打量它,因为他并不害怕这山岭上所有的生灵,除了人类。他一定在想,今日的晚餐解决了。但是他迟疑着,他一定在想怎么下口,这么粗壮的动物,我怎么才能咬断它的喉管,怎么从它粗壮的肋骨下拉出五脏六腑来吃掉。他可惜没有捕获这种庞然大物的经验,然而经验落后于行动,对于豹子来说,不顾一切的行动是它们生存的魅力,是它们作为一缕绚烂的光芒辉映于山岭的独特风景。就在这时,一声寒鸦的清脆的叫声打破了这儿的寂静,使大羊警惕起来,支楞起脖子四下望着,它看见了我的兄弟,那一团火,在蜷伏时也是危险的,它于是跑了,没命地向一面悬崖跑去。如此笨重的身体在它跃上悬崖的时候却又如此轻盈,简直像飞翔的石头。
但是,这片草甸是青翠欲滴的诱饵,大羊总会回来的。它吃了第一口,就会回来吃第二口。可以说,我的兄弟拥有了这山峦的一块草甸,他就拥有了丰衣足食,草食动物们都是一些要草不要命的笨蛋。笨蛋又来了。这是第三天的下午,刚下过一场阵雨,到处的树叶和草尖上都闪亮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湿润,暑热消退。
我的兄弟扑向了再次光临的大羊。我的兄弟在一些几近枯黄的箭竹和开满蓝花的羊角七藤蔓间穿行时竟然没弄出一点声响,我的兄弟简直是一抹灿烂宁静的晚霞,他在接近他的敌人。因为饥饿和显示,他要咬掉素不相识者的喉咙,看它汨汨地冒血。
我以为这将是一场生死追逐,疯狂地追赶与没命地逃窜。然而没有。我看到这只大羊只是在两个转弯后,在一块尖锐的巨石后面突然掉头对准了我的兄弟,出其不意地将它的犄角挑中了我兄弟的腹部。我看见大羊猛冲了!我看见了大羊的肌肉在阳光下聚积着!我看见了愤怒!看见了灰褐色的皮毛几乎要覆盖了我兄弟那淡金色的钱纹皮毛!我看见大羊向我的兄弟压过去!……如此凶猛的大羊,在这些羊类家族中,莫非还有抵抗的热血?我以为它们除了奔跑逃命就没有其它了。其实我清楚,这些大羊就是如此。我的兄弟却不明白。
我的兄弟的腹部显然是受了伤。可是他的英气和傲气不会使他退缩,这是不可能的,哪怕面临着一千只大羊,我的兄弟也会奋勇前进,以死相拼!
我看见我兄弟的血迸溅在那个山岭,这只是搏斗的开始。果然,我的兄弟迎了上去,他跃过尖锐的巨石,像一道闪电,在巨石后面,我看不见打斗,只听得见我兄弟的怒吼和大羊的嚎叫,大羊的嚎叫简直像一个生产的女人,这与它们的身躯极不相符。后来终于打出来了。我看见大羊的犄角高挑着我的兄弟,我兄弟咬着大羊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大羊挣脱我兄弟的嘴,松开它的犄角,没命地朝老林里跑去,一下子就没有踪影了。刚才的景像像一场梦,独留下我受伤的兄弟,留下他口里正在嚼着的一块大羊的皮。
我的兄弟好像力气用尽了,他躺在草丛里,浑身发战,他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懒懒怅怅的眼神偶尔向远方望一下。他一定很疼痛,但他决不表现出来。
那一夜,我无望地望着我的兄弟锤子。我朝那个山峦望着,黑魆魆的山峦上高耸着巴山冷杉和粗榧的影子,夜雾一阵一阵地漫上来,在早晨的时候变成了云海。我和我的山岭,都在云海之上了,而我的兄弟却在云海之下,在稍微低矮的地方。就是那个早晨,我听见了枪声。是老关的枪声。接着吹起了牤筒。云海突然消散了,在牤筒气壮山河的号声中,整个群山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怵,打战。这是赶仗的号声,老关,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跟踪了大羊整整七天。可是,循着血迹,雪山和草地最先发现的却是我受伤的兄弟。雪山是一只雪白的母狗,草地是一只草狗,也是母的。雪山的叫声使老关的第三个儿子一跃而起,手拿着猎钩和开山刀向我的兄弟扑去。那是一把三爪猎钩,像锚一样,他们钩住了猎物,就用开山刀的刀背猛击它们的头颅。老关的三儿子是一个极其年轻而残忍的杀手,他才十五岁,我曾看见他敲击过一头猪獾的脑壳,两下就将那脑壳敲碎了。敲碎的脑壳还在发出凄惨的叫声。这个十五岁的杀手用长长的绳子甩向我的兄弟,是那么准确地钩中了我兄弟的臀部。雪山和草地更是箭一样冲向我的兄弟。后来云海湮没了它们,湮没了猎杀与被猎杀,追捕与逃亡。我的兄弟是怎么跑的我不得而知,在太阳当顶的时候,一群猎人抬下的不是我的兄弟,而是大羊。我的兄弟逃向了更高的山巅,可是老关知道,我的兄弟是会下来的,他要下山来喝水,他流了太多的血。山巅上扎不住他,那儿没有水,在这炎热的夏季。第五天,我的兄弟重又出现在老关的视野里。最先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苍蝇,它们围着我的兄弟。我兄弟的伤口完全腐烂了,腹部、臀部。可他的举止依然有着豹子的尊严,多肉的掌子踏着地下时富有弹性和自信,但是那么多的苍蝇正在凌辱他,那些肮脏的小虫,它们知道了我兄弟的死期。老关正在一个水坑边呼呼大睡,他的三个儿子至少有两个已经喝醉了,是一种地封子酒。而他的三儿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将一撮头发捅进火铳的铳管中去——火药和子弹已被他填满了,这是最后的程序。就在这时,垫枪响了,是老关早就安好的,我的兄弟绊上了垫枪的索子,索子上的引信拉响了,几乎在一秒中之内,我的兄弟转过头去,那些钢筋头、滚珠就像碎痰一样向他飞来。老关的三儿子张大着嘴巴将铳举起来,老关和另外两个儿子睁开眼睛望着天空。可恨的雪山记住了我兄弟的气味,在我兄弟踉跄着倒下又准备奔逃时,它早就蹿到了他面前飞竖着尾巴,咬住了我兄弟的喉管。枪弹有几颗斜穿进腹部。我的兄弟的身子在倒地时是扭曲的,他看见苍蝇像烟雾一样散去,他的头触地,又扬起来;伸直,又转过去。他是想再看看那支阴险的垫枪吗?雪山的扑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是想先看一看,所以对扑上来的那条雪白的影子还没有认出来,他的喉咙已经堵住了,接着穿出一个大洞,从那儿流泄出血,也流泄出豹子的元气。扑哧一声,像轮胎漏气一样,我的兄弟的筋就被人抽走了。肯定是那样的!我的兄弟倒在水洼边,倒在碧森森的水洼边。这时的雪山还在拼命撕扯我兄弟的脖子,草地也在一旁咬着他的后腿。我最后看到我的兄弟就是这样一副样子,无数的狗嘴和苍蝇正在啃噬着他。我的兄弟是渴死的,枪弹的痛感似乎都不算什么,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水波的倒影,是那么碧绿,那么清澈。从此以后,我就拼命地喝水,那干渴的知觉传导给了我,我的兄弟告诉我的就是这些。我对水保持了特殊的爱好,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找到了十几处水源,明的,暗的,高山的,低谷的。
我想我一定是在替我的兄弟喝水。除了那个烟袋爪子,我的兄弟的另三只爪子,一只老关送给了大队书记,两只送给了公社的武装部长。那个部长给了他一大把子弹。我这么回忆我的兄弟的时候,“复仇”的嚣声小了,我的耳畔隐隐传来了麂子的叫声。现在,无论怎么听,这麂子的叫声都像在哭。虽然我明知道它们是在召唤同伴下山喝水。我想去见一见我这些昔日的佳肴,逮住它们现在是很难了,我的步履不再轻灵、矫健,走路会发出响声,有时候会喘气,还会咳嗽。它们知道我是一只老豹,除了怜悯我,决不会害怕我。有几次,我跟它们坐在连香树下,周围是浓郁的、散发着怪味的牛蒡子气息。它们望着我,我望着它们,相安无事。今天我下去了,我除了想喝水外,还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点腐肉的香味。我的嗅觉还在。于是我下了山,在一个流淌着巨大山泉的峡谷里,我终于看到了半只正在腐烂的麂子。这可能是失足摔下悬崖,也可能是中了垫枪,也可能是被野物咬死的。我无法拒绝这一堆难吃的肉,它至少可以填饱肚子。在我吃它的时候,我终于看清它是摔下悬崖的,它的后腿都断了。山顶上的积雪还很厚,它一定是受到了惊吓,才从有雪的悬崖上滑落深谷。
味道的确不好。通过这只麂子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曾追逐一只鬣羚,也是在冰天雪地里。它黑色的尖角和棕红的嘴唇对我充满了诱惑。我并不饿,我记得那一天我吃了太多的食物,是岩羊?是角雉还是一只兔子?我记不清了,我只想戏弄它一下,我不想花那么大的气力去逮它,因为鬣羚的步伐也是众人皆知的。可是,勇猛的鬣羚,知耻负气的鬣羚,大义凛然的鬣羚,它竟跳崖了,舍身成仁了。我追到悬崖边,看到底下那雪地上正在痉挛的鬣羚,鲜血染红了白雪。我对它久久地致意,这样刚烈的鬣羚却并不是少见的。在所有的野兽中,连最弱小的兽类也从来没有束手就擒过,面对死亡,它们一个比一个刚烈。我实在难以咽下那样的腐肉,在它的后胯那儿我扯下了两块,囫囫囵囵地吞了进去,这只能使我更加饥饿,更加唤醒了胃囊的渴望。可是我不能吃下这样的东西,我是一只豹子,不是獾,不是兀鹫或者一只苍蝇。我蹚上一个山脊的时候见到了一只竹鼠。在洞口,我守着它,我想如果我不能迅速抓住它的咽喉,我的皮肉就会被它的两颗门齿深深地扎进去。我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打算。我还是饿吧,饿吧,我已经习惯了饥饿。我头昏眼花地盲目乱窜,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我不知道我何时走进了一个洞口,在两棵粗大的铁桦背后,我睁开眼睛时仿佛看见了我的母亲向我走来,嘴里叼着一只黄鼠狼。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在淡蓝色的光线那儿走了进来,她的轮廓透着山林和草莽的气息,是那么新鲜。而那只黄鼠狼柔软耷拉的样子突然使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我站起来,像儿时那样迎向她,我心里欢叫着:“母亲……”我会像可爱的童年那样上去咬她的尾巴、耳朵,或者接过她的猎物,兄弟姊妹一起撕扯咀嚼起来,然后听着我们母亲的喝斥。我的母亲总是面目狰狞地喝斥我们,可它的心肠是最好的。有一次,她为我们抓捕一只岩羊,花了三天的时间,越过了几道大垭,还摔断了一只后腿,她瘸着腿将岩羊叼回来。五天以后,因为不能远行捕食,她用尚好的两只前爪,为抓一只竹鼠,竟刨出一米多深的洞,终天抓住了那个肥胖的家伙。我本想去咬它的尾巴让她喝斥的,我还想吃那只黄鼠狼,可是我定眼看时,我的母亲消失了,洞外冰凉的风雾朝里灌着,发出怪嚣。“母亲,你在哪儿?母亲!……”啊,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在洞口,连她的魂影也不见了。我重又软下腿来,蜷在石头上,枕着自己的前爪。一只老鹰飞进洞来,搅起一阵凉雾。洞顶有它的暖巢。我想念母亲。这是自然的。我的母亲是一只美丽的母豹。那时候,我们住在白岩对面的山上。白岩离我们有几十里远,可是白岩就在我们对面,它壁立万仞,像一组巨大的远古的城堡,在傍晚,西天的太阳直射在它的壁上,蔚为壮观。我的母亲说,白岩给我们以激励,它的灿烂,是我们明天更振奋有力地活着的理由。白岩就在我们面前,四野是漫山的红叶,我们的童年在那样的环境中锻造着灿烂张扬的气质。有时候,我母亲呆呆地看着白岩,她支起前腿,尾巴铺成一个圆形,围着腰脊。这样的姿势让我赞赏不已。我母亲对我们说:“你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祖先。”那是在我们问起我们祖先的样子时。另外,我们的母亲还说:“你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豹子。其它什么时候都不是,是行尸走肉。”然而我认为我的母亲在遥望白岩的夕阳时她也是豹子,而且是最优秀最伟大的豹子。因为那时候,她充满着神秘和尊严。在白岩的下面,峡谷的里叉河蜿蜓地流着,当它与黑河交汇,生出了一个奇怪的野种,它就叫野猫河,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叫声。在这样的吼声中入梦,不可能不让我们生出一股豪气。连一片树叶掉落下去的声音也像虎啸龙吟。这儿,人们惧怕老虎,总是叫它们猫,如大猫,就是大虎,猫儿岭,就是虎岭,野猫河其实就是野虎川。虎,早就是一个传说了,我曾见过虎,但是某一天早晨醒来,虎就无影无踪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家族成了这一带的霸主。不过,我们的成员也十分厉害,那些呼啸生风的影子总是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等我们再期盼着他们重现时,才知道是梦境。
伐木的队伍,正在飞快地卷上山来,各种套子和枪口都在搜寻着我们,还有与我们共同逃难的熊、野猪、豪猪、九节狸、麂子、大羊和鬣羚(就是当地说的灵鬃羊)。豺和狼那些阴险的野兽也基本绝迹了,有一天,我看见一群修简易运木公路的人打死了一只豹子,它当然是我的远亲。我闻见了从野猫河的峡谷里升腾起的我的远亲肉汤的气味。那是痛苦的香味。我还闻见了酒,闻见了一些脏歌的臭气,一伙男人的梦呓和他们伐木、炸石的声音。我的母亲的死真是一场悲剧。就在我兄弟死后不久,我有一次踅到野猫河的峡谷里去看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对我兄弟的死总是保持着沉默和静定。对我的到来,她并不欢迎,并像过去无数次驱赶我那样;自从我们长大,她就不允许我们再亲近她,视她的孩子为仇敌,冷漠、躲避和怒吼。是谁让我们变得这样呢?孤独,像一种吞噬我们的病菌,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吗?谁不希望帮助与交流呢?可是我们不需要,除了我们自己。是孤独使我们灭绝的?我的母亲拒绝了我。我原本只想去站在那一个山口,像过去一样,在白岩的金碧辉煌中重温我们的欢悦、激情和童年,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我们被远远地逐出了我们的故地——不是别人,是我们的母亲。当然还有其它的,比如炸山的炮声,树木倒下的哀鸣。不过,我怨恨的是我母亲,对她的恨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山林的破坏者。我知道,我们一代又一代在这些怨恨中生活,隔绝了亲情,使我们更加孤独和寂寞,孤立无援,像一个又一个分散的游魂,而这正好让那些捕杀者将我们分而击之。大火是在我沮丧地离开我的母亲之后的若干天里烧起来的,那时候,干旱袭击着整个神农山区。两个伐木的工人爬上工棚的顶层——也就是楼上,去强奸一个因病未上山的女工,被那个女工打翻煤油灯。大火就这样燃起来了。大火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那两个夜晚,整个天空都是通红的,好像涂满了鲜血,烈焰腾空而起,烧得星星砰砰地下坠,野猫河的河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沸腾的气泡。到处是动物们烧焦的气味。在白岩,有几百只野兽跳了崖。那不是因为壮烈,而是因为疼痛。我疯狂地奔逃是因为我年轻还加上我大约有一点感知未来的灵性。我跑上一座山头背向大火的时候发现我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半熟的青麂。我嘴上的青麂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浑身觳觫,已经失去了记忆,在这种旷世的惊恐中我用咀嚼青麂的肋骨来平息自己。当然,我无法啃动肋骨,我不是狗,不是老关的雪山和草地,我却必须不停地啃,啃。那时候,我只有一个信念,或者说只有一个意识:啃肋骨,啃它!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傻了,我想起我母亲告诉我们的:只有咬住猎物的时候你才是一只豹子,否则,什么都不是,是一堆行尸走肉。我现在咬着猎物(捡的?),却感觉不出我是一只豹子,而是一堆可怜的肉,喘息的肉,死里逃生的肉。这时候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在拼命地逃命!她在大火中腾跃,她就是一团火!可这团火在漫山遍野的大山里太微不足道了,这火将被那火吞噬。我的母亲突然生下了我的一个妹妹!我看见她生下来那个鲜红的幼体,那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的母亲朝后看了一眼——是在大火之上调头看的,我那妹妹就被大火烧着了,被缩成一团。我的母亲再跑,她跑下了山坡,于是,我听见在野猫河谷里喊起了此起彼伏的芜杂惊呼:“豹子!豹子!”于是,有一百多个人开始追赶我的母亲,他们手拿着火把和棍子,有的还端着救火的木盆,用煮沸的河水向我的母亲猛泼。“豹子!豹子!豹子!”悲惨的野猫河谷,疯狂地逃窜着我孤独的母亲!我看见她又生下一只幼豹——那是我又一个早产的妹妹!我那妹妹一落地就被狂呼乱跑的人们抓住了。我的母亲尾部淌着飞溅的血水,没命地跳入野猫河,在冒着团团热气的河中,越过一块又一块溜滑的巨石。如果她能顺流直下野猫河,她就有可能逃出人们的围歼,在那儿河谷愈见空旷,火势弱小。然而救火的人们放弃了救火,擒拿一只豹子正能刺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情。他们围了上去,站在河边用石头砸,用棍子打。雨点般的石头和棍子就这样落在我母亲的身上。那些人喊:“打死它!打死它!”我的母亲在水中沉浮着,在石缝里腾挪着。我虚弱的母亲终于被他们逮住了。谁都没有上去,人们只是用棍棒卡住她的头,又击打她的头。他们不敢上去,整个河谷是黑压压的人。我听见乌鸦开始了鸣唱,它们闻见了血腥。我的母亲被人们制服了,像一张纸那样趴伏在河滩上,石头和棍棒依然投向她。有几个人拿着一捆绳子来了,另外几个人用粗大的树干压住我母亲的头,使她不能动弹。可我的母亲,只要能呼吸,她就会咆哮,呼吸就是咆哮,微弱的呼吸就是轰天的咆哮。她的后肢在不屈地掘地,尾巴像鞭子一样左右地抽打,刨出的沙石打在周围的人脸上。忽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戴着大草帽,高卷着裤腿,手上拿着一根扑火的松枝。所有的人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促使我母亲逃脱的还不是这位干部。在人们传诵着&&书记来了的时候,两个压杠子的人手突然软了,松了。人类总有着无缘无故恐惧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他们压不住那个呲牙咧嘴的豹子头,那腥红的舌头,凸起的眼珠和锐厉的牙齿使他们视久了胆寒?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群东西,他们坚持什么都不能持久,他们总有惧怕的时候。
我的已经一只脚踏入地狱的母亲——我相信她的肉体已经死亡了,未死的是意识和精神。就这样,未死的精神拖着已死的肉体,一跃而起,人们像软泥一样地给她让路,不是让路,是闪开。我听见那个尚未走近的领导大声说:“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对于那一次大火的记忆我一回想起来就是那种劈劈剥剥狂烈燃烧的声音。我甚至记不起那是哪一年,哪一个季节。在大火和人声渐渐平息之后我见到了我的母亲。那时我还在啃青麂的肋骨。那还是一种机械的啃,干燥的啮啃声并不是其它野兽的噩梦。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死亡的肉体和她清醒的精神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身上的毛已经全部烧焦了,伤痕累累,头皮开裂了,牙齿也打掉了两颗,尾巴短了一截,两个后爪血肉模糊……她完全是一团被大火和人们重新搓揉过一遍的苦荠面!我说:“你是我的母亲吗?你不是我的母亲!不是的!!”这不是我的母亲,不是那个望着白岩的灿烂辉煌的母亲,她没有了神秘,没有了尊严,甚至没有了那一种温情脉脉的伤感——当她舔舐着我们,让我们扯着她的尾巴时,那壮烈激烈的母性。我在内心里大声喊着。我的母亲却十分平静,我看见她流出了眼泪,泪水全是血。我们在远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的母亲眼里的血流尽了,她没有过来分食我的残羹,她艰难地站起来,向另一片没有燃烧的高山丛林走去。我记得,那片丛林里盛开着比烈火冰凉得多的杜鹃花。在若干天之后,许是我母亲伤好了些,她开始想念她两个早产的女儿,于是她冒着再一次的生命危险,走进了烧焦的野猫河谷。虽然一场大雨使另一些植物又从焦土里钻了出来,展示着新的超越疼痛的希望,但依然是满目疮痍。我的母亲在那儿失魂落魄地寻找自己的孩子,在过火林中,在无遮无蔽的河谷,她完全忘记了保护自己,她已经神思恍惚。有时候,她呆呆地望着某一处,望着几根还顽强站着的烧成木炭的树干,漆树、锐齿栎和山毛榉。这样的时候任何侵犯都会使她陷入死亡的绝境,可她全然不顾。她不知道,我的第二个被活捉的妹妹,早就被卖到了城里,在铁笼中,在遥想自己的山林故乡中,供人观赏。神农架最老的猎手出现了。那一天,老关在他八十五岁生日的喜庆日子即将到来时,带着仅剩的两个儿子最后上一次山,猎获到更多野兽,圆毛(兽)扁毛(禽)。他的二儿子在扑灭山火的战斗中死亡了,他们家因此成为了光荣烈属。发现豹子的踪迹对老关来说无疑于是一剂强心针,我们看到这位优秀的老猎人——我们的死敌是如此雄赳赳气昂昂。他的胡子迎风摇摆着,突然因亢奋而变得发硬;他用牛卵子皮制作的火药囊里装满了黑色的火硝,小布袋里装着的是滚珠、钢筋头和头发。他的大儿子拿的是一条半自动步枪,他的小儿子依然拿着那个猎钩。总之,我们看到老关在劫后的山冈上没有减少丝毫的威仪,身板硬朗,除了脸色有些发灰以外。失子的悲痛没有一点残留在他的脸上。我还记得他穿着“干部兜”,那是他儿子的服装,因此,穿在他日渐枯干的身上犹如一面旗帜,空荡荡的。可以这样说,老关只不过是一个猎人的符号了,他跟我的母亲一样,肉体已经死亡了,而精神与意识还在。他的肉体是被岁月,是被无数的爬山、射击、下套子、剐皮、硝皮和肢解肋骨而销磨掉的。现在,它们已经遗失在风中,吹着牤筒的老关是他儿子们心中的幻影,也许他早就不存在了,突然出现的一只豹子唤醒了这个幽灵。我的母亲被那牤筒叩击崖壁的嗡嗡回声拉回了现实。那是死亡追赶我们的声音,万山皆栗。悲惨呀,这样的声音总是轮番蹂躏我们的美梦,每响彻一次,就会使山上少了一些生灵。啊,这是我们的丧钟,它是如此无情而漫长地在我们心灵的黑夜里不息敲响,使我们夜不能寐。我的母亲像无数次地逃亡一样,惊惶使我们获得了速度,而无边无际的仇恨使我们获得了冷静。瞧瞧吧,我的母亲,她才是一只真正的豹子,她伤痕累累,她面目全非,缺齿断尾,可她依然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雪山草地的夹击中,在猎钩中、霰弹中、在牤筒无孔不入的恫吓中,她向白岩跑去!在我的记忆中,白岩是无人能上去的地方,是远古的童话,是一片永远挂在那儿的天堂的风景。我的母亲要逃向那儿吗?她要跃上去?一级又一级的石头砌成的城堡,被岁月和风雨雕刻的城堡。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了吗?因此,她要投向白岩的怀抱?
我看见老关的脸胖了起来,那个没有准星的老铳以强大的后座力撞击着他衰老的面颊,可是我看见老关的脸通红了,头上的白发一下子变得猩红,连胡子也是。英武的老关,他不亏是一个好猎手,身手矫健,在山岩上如履平地,这是八十五岁的老关吗?我看见在他的怀里跑出了一只豹爪——那是他的烟袋,是我兄弟的爪子。他因为扣子跑落了,那干部服的胸前已经敞开,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杀手。我兄弟的爪子击打在他的左胸,右胸。我的母亲被钩到了,逃脱了。我的母亲中弹了,逃脱了。我只能说,我看得惊心动魄。更加惊心动魄的是在后面,在我的母亲跃上一个又一个悬崖。大约在白岩半山中的一块野生芍药地里,那时候,那儿摇曳着一片让人眼酸的芍药的白花,仿佛是悼亡的花圈。我的母亲站在那儿,头顶是无法可上的千丈悬崖,脚下也是陡峭异常的峭岩。她是怎么出现在那儿,她是怎么跃上的,现在想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面对着死亡的猛扑,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已经没有路了。我的母亲知道,那几个欺凌手无寸铁的弱者的猎人也知道,没有路了,无路可逃了。我的母亲站在那个岩上,这时所有芍药的花都开始翻飞起来,是风,风把它们翻飞的。风吹着我母亲身上的皮毛,它们虽然变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隔绝了任何下贱的企图与阴谋。那三个猎人和他们的猎狗望着她,立住了脚步,端着枪,像几块石头站在那里,高高地仰视着我的母亲。连那两条总是因狐假虎威而躁动不安的狗也没有了狂吠和喘气,他们在我的母亲那儿发现了什么?他们打量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是一头豹子?一个人?还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尊从未见过的山神的雕像?猎人永远是猎人,他们的枪是不会吃素的。我的母亲在他们开枪的一刹那,飞身下岩——我看见我的母亲跃下来啦!我的母亲扑向老关,她一定看见了她孩子的爪子,那是她的骨肉,她认识,她熟悉她孩子的气味,复仇的烈焰将临死前的抗争搅成一团。她落下的冲力将老关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而这时,枪响了,一股血液冲天而起,那是我母亲的血!我母亲的两只前爪下地时,一只抓到了老关的脸,一只抓到了雪山。雪山的嗥叫真是一只癞皮狗哀哀的嗥叫,但是草地成了这次杀戮我母亲的帮凶,它在两次狂咬过后,嘴上就衔着了我母亲的一颗眼珠,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再也无力反抗了,她受了重伤。草地把那颗眼珠吞下肚里去了,草地嚼着我母亲的眼珠,在那只眼珠里,该映着多少美丽的愿望和仇恨!是的,她的仇恨是美丽的,只有正义的仇恨才美丽。在沉落的太阳里,在万山的寂静中,他们背起我死去的母亲走了,空气中还时时拂来一股树木和山石焦糊的苦味,整个山峦都在那种巨大的隐痛里迎来了又一个山里的黑夜,它们不知道,我失去了母亲。如今,我思念母亲,依然万山寂静,太阳沉落。烧焦的树木又长起来了,发出了新芽,但这并不能掩盖群山和我的疼痛。昨夜,一场绵绵的细雨突然带来了温润,戟叶星蕨和石韦都开始大片生出了鲜嫩的叶子,在草丛中,蒿白粉菌和一些盘菌伸展出来了,针芽岛地衣和大叶藓使我行走时出现了沁凉的溜滑。我清楚地记得我听到一些兽类们求偶的呼唤。这表明,春天开始从低山向高山浸润了,它将不可抗拒地感染世上的万物,感染一切生灵,提醒它们,复苏和交配的季节到了。可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见到的最后一个我的同类,说来也巧,是我的情敌石头。那是一个十分可人的季节,是在流泉琮琮的夏季,溪水边到处开放着金黄色的龙爪和蓝色的沙参花。我在那里喝水时像幻觉一样看到了水中走来的一个倒影。我以为这世上只剩下我一只豹子了,可是我抬起头来看到了石头。我看见的他是浑身沾满了灰土和草棍的一只脏豹,一只从头到尾都丧失了豹子威仪的流浪豹子。只是,我看见他还算健壮,步子并不难看,也有着玩世不恭的机警。他不停地舔着嘴唇和牙齿,打着哈欠。他的身上,有与我肉搏时留下的伤口,另外一些不知出处的伤口,有的好了,有的正在好。他一见到我,告诉我的信息是,在后山的那片山林里,三只猴已经吊在了猎人的套子里。“我好歹吃了一只。”他说。这是一个快活的精灵。我问他:“你还看见谁了吗?”“我谁都没有看见,我在心里念着斧头的名字时,我还以为撞上了鬼呢。”我说:“你才是鬼!”“你才是鬼!……”“别争了,我们两人都是鬼好吗。”我的情敌,快乐的石头,我们靠在一起,我们内心的话是通过眼神说出的。我们的交流靠的是眼神和心灵。我问起他“红果呢”,“她早就被人射杀了。”他说。红果,我曾经追求过她,那是我们共同深爱的母豹,可是她被射杀了。红果跟我生过一只豹儿,这是我在以后听说的,她在哪儿生产并抚养我们的后代,我一概不知,这不是我所关心的事了。我爱过她,短暂的爱,疯狂持久的搏杀,当然是与那些同样和我有着强烈欲求的成年公豹们。有一年,我打赢了石头,第二年,石头打赢了我。我看见,在我们用眼睛叙述红果时,我们流下了眼泪,我和石头,两个过去的冤家对头。他告诉我他是怎样活到如今的,他向我讲述怎样躲过了猎人和套子,垫枪和陷阱,怎样从一个被砍伐干净的山头迁徙到另一座山上,然后再迁徙,迁徙,迁徙。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殊不知,活到如今是一个悲剧。
因为活着的人比死者更痛苦。“你想红果吗?”“我想老虎。”“你想斧头?”“我想复仇。”“你不是斧头,你是斧头的弟弟锤子。”“我不是锤子,锤子早死了。”“你想老婆。”“我只想老虎……”那时候,我们在野猫河谷里一个劲地说话。即使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石头,我们也不会团结在一起,只呆了一天,友好、善良而开朗的石头给我叼来了一只林枭,就离开了我。为了抓到这只林枭,我知道他钻过恐怖的大蓟丛。我记得我还叽笑过他,说他是去找红果的。“对,我找红果去啦。”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走进一个无名峡谷,我意外地看见了石头的尸体。我分辨了许久,终于看清了他身边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死鱼,我又看见了河边上漂着无数的死鱼,一种比藤黄更毒烈的气味从水里散发出来。石头是吃了剧毒的鱼中毒死去的。他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豹,可是最后却死在毒鱼人的手里,还是不明不白地作为间接的受害者丢了他的性命。他是一只强壮的豹,他可以捕到更好的食物,他不应该吃这种死鱼,他难道没有闻到鱼身上的毒气吗?可是,如今捕食愈来愈难了,就像人们捕捉我们一样。捕到一只麂子就是一顿最美的牙祭。他说他是去找红果的,他留给我一只林枭,可他却饿着肚子。我的朋友,石头,你的死与我有关,是为了我能吃上一顿晚餐。我把他用牙齿拖到干爽的高坡上,在卵石累累的河滩,我守着他,石头,我的朋友,在满天星斗下,我独坐无言。有一忽,我突然明白只剩下我一个了,巨大的孤独感就向我疯狂地袭来。我向哪儿走呢?我坚持下去吗?无边的星空正在诱惑着我,可它在我的头顶上不去的地方。从此,我将孤云独去,谁是我活着和死亡的见证?我想喊叫,我想狂奔,我想把山掀翻。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的朋友和情敌。从此,我再也没有交流了,没有任何目光的注视,没有关怀,没有牵挂和向往,什么都没有了,我一个人。我哑了,我变成了聋子,我的表情已经僵硬,在茫茫的星空下面,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我要复仇!”我的兄弟姊妹,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暗示我的,他们在丛林的背后,在树丫上,在山壁上,在阴森恐怖的河谷里,在星空之上,不停地向我暗示,他们挤压我,敲打我,所有的影子都是他们的影子,所有的声响都是他们的声响。树、云彩、鸟的啁啾、水声和风声,统统是他们的。我不孤独。只要我复仇,我就不会孤独,他们就会跟随着我,出现在我的眼际,抓住我的意识,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拖出来。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了我该去和能去的地方,我抱着不存希望的侥幸,企图能寻到被遗漏的、被上帝遗忘的更孤僻的同类,我在半夜的呼唤只能坠入更深的星空,整个山野都麻木了。真的没有谁了。这就是现实。我走的时候是风雪弥漫,我重返野猫河谷还是风雪弥漫,这是来年或是第三年的风雪了,我记不清了,时间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的复仇计划很简单:咬死他!咬死他们!山里的冬天是极其美丽的,阔叶植物都落尽了它们的叶子,而油亮的针叶树在隘口上,任凭寒风的摧折也始终挺立着它们的姿势,头上盖着雍容华贵的积雪。野柿子一树一树的,真是像点燃的灯笼,给这残酷的季节增添着让人无比激动的暖意。暖意是从心头开始的,如果你望着那些冬日的野柿树。我走在雪野之上,可是我的心里却充盈着齐天的仇恨。我在问这是真的吗,这的确是真的。我那天站在我童年和我母亲及兄姊曾生活过的山崖,那些熟悉的身影都成为了无边的往事,而垫枪还在,套子还在,新的套子与老的套子。下套人因为下了太多的套子而将其遗忘在某一处树缝里,山罅中。它们套着的是一具小小的骨骸,是一个多年腐烂后的小动物,钢丝已经生锈了,扎进了树皮中,但它们依然暗藏杀机,露着狞笑。当你看到这些,仇恨不会直撞胸怀吗?我在山上仔细搜索着老关下的套子,没有。老关的套子是极其残忍的,他总是把树扳弯了将套子下在那儿,所有的野兽只要触到套子,就会被吊在空中,除非你挣断了脚爪,否则死路一条。当然了,就算不是老关的套子,任何人下的套子,简简单单的一个结,要想解开,所有的野兽都没有这个智慧,因此,所有的野兽都无法逃脱人类的暗算。人类如此凶恶,而野兽又毫不设防,是不是上帝让我们注定了要灭绝在他们手上?没有老关的套子,老关去了哪儿呢?老关死了。大约在我游历远山的某一天,年近九旬的老猎人老关,早晨从他的床上爬起来,借着强烈的窗外的光线掐着身上和衣领上的虱子。那些虱子们一个个都饱累累的,肚子里装满了从老关身上抽出的血。老关征服了整个神农架,征服了老虎、豹子、熊和野猪,却无法征服小小的虱子,虱子是惟一敢短兵相接与他作对的野兽——如果它也叫野兽的话。难道它就不可以叫野兽吗!老关吸着我们的血,虱子吸着老关的血,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多年来,老关和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以及那两条忠实的雪山草地,都在经受着虱子的折磨。这大约是每天早晨的功课,他掐着虱子,对他的大儿子说:“给我弄一碗熊油炒饭!”他的大儿子说:“爹,我们早就没有熊油了。”“明明有一坛子,我埋在屋后的石洞里的。”老关说。他大儿子笑了起来:“爹,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你不早挖出来吃了吗?”“放屁!”老关骂了起来,硬着脖子。他的身上,只有脖子是硬的,九十岁,他还是一个犟人。可在一旁锯木头的孙子却说:“老糊涂了。”“放屁!”老关又骂,“你以为我的耳朵不中听了,你这个小杂种!”老关在厨房的的大媳妇擤着鼻涕出来了,搭上话说:“爹,您在骂哪个哪?”“我想骂哪个就骂哪个。”他们给老关端来了一碗猪油饭,还是大儿子亲自炒的。可是老关把碗摔掉了:“我要的是熊油炒饭。”“这难道不是熊油炒饭?”“猪油熊油我还分不清白!”白天清醒的老关一入夜便犯起了迷糊,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枕头边掐死了一只老鼠,对家人说:看,这是从我手里跑掉的那只大猫。他说的是虎。有一天晚上他爬起来用斧头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送到大儿子床前,说:“书记,把它掏空了做烟袋。”那天晚上,他的大儿子,三儿子和孙子把他抬到了大队的医疗室,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天亮时才赶到。医生给他包扎之后天就亮了,他也清醒过来,到处寻找自己的一只手,他的后辈们说:“您不是送把书记做了烟袋吗?”醒过来的老关疼痛不已,嚎啕大哭,死活咬着说是他孙子给他剁掉的。因为他的孙子恨他,他的孙子与他同睡一床,他的孙子做梦都想让这个老家伙死掉,好独霸一张床一床被子,想怎么睡便怎么睡。
“你跟你的娘一样,你不是我们关家的种。你现在独霸了你爷爷的床和房子,又想霸占我那套铺盖,让我无家可归。回去跟你的娘说,我不会分家的。你回去问问你的娘,问她,为何昨晚在我的酒里下了三块羊角七?”“那是想把你毒死。”“好哇,毛,你有种。”老关的三儿子太背着猎钩走了,吹着口哨。而毛站在那儿。他还小,可他并不小。他咬着牙齿的声音就像在嚼一头老熊。何况还有已经成形并准备随时投入战斗的高坡和黄土。我知道我下不了口,我如果下口,虽然他们互相间争吵不断,充满敌意,可一旦我出现,他们就会团结一致来对付我。我现在的回忆实在理不清我当时冲动的理由了。我现在记忆力衰退。我只能解释:因为那时我年轻,被仇恨烧灼的旺盛的生命,总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当然,还有,那就是我无法忘记的老关孙子的一双大耳朵。那活脱脱是老关的耳朵,是猎人的耳朵。所有猎人的耳朵都是这样的,他们为了攫取猎物,谛听山林的动静,长久的鬼鬼祟祟使他们的耳朵变大了,变长了,竖起来,耳轮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外露,恨不得伸出爪子来。那些神经像树叶的经络,像雷达,因长久的亢奋变得紫红,更加诱惑着我们的胃口。我就直冲下去咬毛的耳朵,直截了当地咬,心无旁鹜地咬。只有半只耳朵在我的嘴里,黄土和高坡就扑向了我。而老关的三儿子太也调转头来。“豹子——!”他的声音跟他的父亲老关一样,如此苍劲和肯定。“豹子”这两个字出自他们之口,不意味着惊赏和赞美,是子弹上膛的前奏。那一天,可惜他们叔侄二人都没有带枪,猎钩离我还遥远。一道白光一闪,是太的开山刀甩了过来,但没有砍着我,砍到了黄土的一条腿,黄土汪汪惨叫夹起尾巴从我的身边退却了。这帮了我的忙,我挣脱了高坡,向早已窥测好的线路逃窜。而这时太和毛可着喉咙大喊“打豹子”,一时间,整个山梁上突然向这边涌来了几十人,都是扎在山缝里点苞谷和割猪草的人,他们手拿着锄头、镰刀,还有一些什么能下手和粗壮的东西,一起狂吼着:“打豹子!打豹子!”我跑啦!我快活地跑掉了,飞过一个梁子又一个梁子,一个垭口又一个垭口。我想起我嘴里含着毛的半只耳朵,等我停下来细嚼时,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也许是因为紧张吞进了肚里。我记得也就是那一年吧,我因为复仇的欣悦,心情说不清楚怎么一下就好了,至少看太阳是太阳,看山是山,看杜鹃是杜鹃。大群松鸦在树林上掠过的身影,短翅树莺清丽的鸣唱,都让我感动不已。我懒懒地睡在挑满紫花的还亮草中间,我看见树冠上一对依偎着的长尾雉,在另一棵山毛榉上面,一对豹猫正在暖融融的太阳里交媾。我还以为是两只小豹子呢,这种豹猫,皮毛上的花纹极像我们。但它们的样子更像猫而不像豹子。我看呆了,我看见它们呜呜叫喊着亲昵交配的场面,我直感到自己的浑身发燥,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正在悄然觉醒。这天晚上,我梦见了红果。我梦见了红果投向了我的怀抱,她口衔着一朵最漂亮的红晕杜鹃,她在山谷的岚烟和云海之上,她跑着,跃着,步态优雅。我说:“是你吗,你是红果吗?”红果并不说话,红果只是深情地望着我,将那朵杜鹃放到我的面前。然后她后退着,支起前肢,依然深情地望着我。不回答我问话的红果跑了,在我问了十遍二十遍“你是红果吗”之后,她摇动起美丽的尾巴就跑了,她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我追呀追呀,总是追不到她,快抓住她,她又跑了。那么宽的峡谷她一跃就过去了,可当我也跃起来时,我发现我在往下落,落,落……我醒过来,我知道这是做梦,还未落到谷底我就醒过来了,以免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胸口怦怦发疼,我大口地喘气。刚才我梦到了什么?我听见远山近水有各种野兽的呼唤。它们在寻找着爱,被爱,缱绻的时刻。它们同时也在寻找着搏斗,显示,胜利或者失败。搏斗啊,搏斗啊!我灿烂的皮毛,强健的体魄,正当壮年,充满着憧憬和遐想,我的热血要为我的所爱而洒,肢体为我的所爱而残,我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老熊在死劲地刨地,用以吓唬我。我也刨地,刨脚下的土石,吓唬它。它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这只山兽是无法打败的。我也明白我很难让这头呼呼喘气的高大老熊投降。我们之间的肉都不好吃。暮色慢慢垂下白岩,我还没看上白岩的夕照一眼,暮色就在我们的肉搏中来临。山风忽然加大了,呜呜地吹着,吹得我的伤口发疼,它也疼痛吧,这头大笨熊,它会疼痛。然而这样的僵持不允许我们疼痛,我们时刻警惕着对方,以防再次向自己进攻。再次进攻是在荒林的鸡叫头遍时。这样的僵持总会爆发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我活就是你死。我们都抱着这样的侥幸开始了第二次战斗。这次战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北斗西斜,寒露深重,地上全覆上了一层白霜。树扒了更多的皮,被我们的爪子深入进去了。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增添新伤。我们开始了小心翼翼的回避,但是气势依然如虹,吼声没有止息。低沉的吼声要尽量引起胸腔的共鸣。天亮了,我们的脚下已经刨出了半米深的大坑,它一个,我一个。苍蝇闻到了血腥,还有蚂蚁,还有更恐怖飞临的松鸦,松鸦的鸣叫是十分瘆人的,它以为又有什么死去了,它们将啄食。在这儿修简易的运木材公路时,松鸦就经常聒噪,因为在山壁上,经常有炸飞的人肉——都是哑炮和失手让炸药炸的。松鸦的叫声让我的心乱了,它们黑色的翅膀比幽灵更可怕。我痛苦不堪。我想告诉它,我不想战胜谁,你放了我吧,让开一条路吧,我要上白岩,我只想上白岩,并不是掠食者。在这样的时刻我还称什么英雄好汉,没有必要啦。像我这样的命运我还争什么呢?我想告诉它,可它不懂,它不是我的同类,我说什么话都没有任何回应了,没有谁懂我,我的表达,我的语言,豹子的语言。无论我怎么说,那也是一个咆哮的哑巴,我就是哑巴!又僵持了一天。我们谁也不相让,谁也不能示弱。我想走开,绕开它。我看到它也想走开,到远处去。可是,我们谁都不敢先行一步。这是十分危险的,谁先走,就是开溜,另一个就会猛扑过去,咬住它。就是这样,我们只是不停地刨土,打过来,打过去,虚晃一枪也可以,拿树干出气,扒它的皮,抠它的筋。又到了一个夜晚。我们没有进一点食,喝一口水。我们也偶尔睡一会,那也是头对着头,在双方的默示下打个盹,眼皮会时常地睁开,以免对方偷袭。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我们如果行动,必须出声,吼着,告诉对方,我要行动了。我们有时是佯攻,有时是真打。因为我们在这种漫长的对峙中都已经到了愤怒的边缘,它会发怒,会的,因此我们就撕咬。“让开一条路!”我说。“让开一条路!”它说。我们听不懂对方的语言。我们只能不停地打斗。打一阵,歇一阵,各不相让。我真的痛苦。那样的时刻我说不出的痛苦。何必呢,熊啊,我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你先走吧,我不会伤害你。我是想借一个道,一个便道,追猎的英气和贪婪和饕餮早就不属于我了,那样的豹子死了,死绝了,独剩下我,一道衰败的微风,一缕夕照,长着牙齿和爪子的树叶,徒有其表的枯涩皮毛,绝望的影子,流浪的尊严,渐渐消失的秘密,比天空还深的伤感。我终于冲过去了!我想起我是一只豹子我才冲了过去。这已经有两天两夜。我从自己刨出的一米深的坑里冲跃过去,那头老熊也在自己的一米多深的深坑里往外探出头,但是它已经来不及对我下手了。它也轻松了,呜呜地吼着向低山走去,去掰农人的苞谷。我是在这年的第一场大雪来临时爬上白岩峰顶的。我走了四四一十六天。我试图着从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往上爬。我爬过坡度平缓但人烟稠密的南坡,更登过荒无人烟但山势险峻的北坡。我更多的是从绝少围猎危险的北坡与西崖上山。一级一级巨大的台地是我的小憩之处。我滚落过,我又上去了;我颓丧过,我又站起来。我在白岩高高的峰顶望着脚下及远处的千沟万壑,望着那深藏在岩缝里的蝼蚁似的人群、村庄和炊烟,望着一小块一小块补丁似的坡田,望着蓝色的河流和满头银发的群山。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那巨大的城堡和想象中的在城堡里走来走去的人们,他们古怪的服饰,友善的面容和奇妙的音乐都不存在。我只是看到了两个鹰巢,一大群巫婆似的老鸹,一两根在厉风中独自怒吼了千百年的巴山冷杉。一些杂草,一些光滑的石头。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我的视野。可是,母亲,你站在我们童年的故居望着我吗?假如有夕阳,假如你还存在,你会凝望着我,你的儿子。你一定能望见我!你看到我踏上了只有鹰才敢筑巢的白岩,看到我高昂着头,在你的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在最高处,孤独站着。我是真正地伤感。再没有一双眼睛了,没有了,没有任何一双注视我的眼睛。除了我。我摇摇晃晃地下山又花了半个月。我找不到来路,况且我差不多气血衰竭了。我是连滚带爬下山的。我滚啊滚啊,有一天竟滚到了老关的坟前。老关的坟都塌陷了,它的旁边又有了一道新坟。这是他三儿子太的。我完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一只豹精了,这儿发生的一切这块土地都会暗示给我。太有一天和他的嫂子去赶集,他们经过一个叫松冈的山垭时,走进一家包子铺。太的嫂子给太买了二十个腌菜包子,太的嫂子说:“你若把二十个包子吃完,我的一袋烟还没抽完,你就不与我们分家。”太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包子,这么香的腌菜包子。
他想,这些包子我几大口就吃完了,而嫂嫂的那袋烟至少要抽半个钟头。他咽着口水当即就点了头。他的嫂子的那个烟袋正是他父亲老关的,是那只豹爪烟袋,铜烟锅,小酒盅那么大,太小时候经常被他父亲用烟锅敲脑袋。这烟袋没有成为老关的陪葬,让太的嫂子也就是老关的大儿媳给继承了。太吃着包子,他以为包子太好吞了,又泡又软。可是那一天他嫂子的烟丝燃得太快。他越来越嚼不动,下颌无力,两颊发酸。嫂子的烟抽完了,那二十个包子总算被太塞进了嘴里。他嫂子磕烟锅的时候,看到这个小叔子头一歪,就困在了包子铺肮脏的桌子上,死啦。他的嘴里至少还含着三个没有下咽的包子,两只眼睛鼓鼓地瞪着面前的那个空盘子。我已不再有报仇的意念。够了,一切都够了。过去,我的幻觉中对我的兄弟唤我“斧头斧头”,我会听成“复仇复仇”。现在,我的兄弟再在我的意识中唤我“复仇复仇,”我却听的是“斧头斧头”。是亲切地唤我的名字,与别人无关。今夕何夕?如今,我饿坏了。我很难搞到食物,我——这地球上跑得最快的动物,却再也逮不到一只田鼠,或者一头小鹿了。我跑不动啦,我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好歹熬过了又一年,又一次听到山里春节爆竹的响声,又一次看到春天不紧不慢地到来了。实话说,山上的野物也越来越少了,有时走上几天,看不到一只,如果多,我说不定广种薄收,能抓到一只打打牙祭。没有了,山下有羊,有猪,可是对付它们就是与强大的人类作对,我不愿冒犯人类,我服了他们,我怕他们。我恍恍惚惚地经过一条峡谷,是一条干涸的峡谷。我觉得有些眼熟,我努力辨认,才记起这儿是石头落难的地方。然而现在这河里没水了,更没有鱼了。太阳很好,可它们射出来的光线令人头昏眼花。这么,我晃晃悠悠地迎着太阳走,再一睁开眼睛时,发现来到了一块平原上——我的眼前就是这样,我还站在山边,这块平地很大,被山围着。山上的树木并不多,到处是些灌木丛,马桑、海棠,还有一些不大的毛栗树,一些用来做香菌木耳棒的披头散发的栓皮栎,现在都发出了新枝,喷吐着它们的绿意。大约是人们吃中饭的时候了吧,山下散落的房子上空飘来的炊烟和腊肉炖土豆的香味勾起了我潜伏的食欲,我有多少天没进食了?我没计算过,反正,我的牙齿已经忘记了食物,很久以来就没有咀嚼过了,它只是在半夜磨砺着回忆。我先是看见不远处一家人家的后面有一只羊。我观察了半天,没有狗,也没有炊烟。没有炊烟就没有人。我慢慢朝羊接近。可是那只羊太大了,那只羊发现了我,拔腿就跑,还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只好止步,伏在草丛里,以免惊动了人们,让我遭罪。羊跑到了屋前,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虽然我没有发现有人。我沿着山根走,一直没有人,这个村庄是如此寂静,甚至狗都没叫一声。这使我放松了警惕。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小孩。我抬起头细看周围时,看到了一处石头下,有一个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他是谁?他在干什么?我来不及问自己。我只是看到他很小,大约也就一两岁的样子,他津津津有味地玩着一块石头,还不时把石头送到流涎的胖乎乎的嘴里去啃。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的两个耳轮——我当然是先看到他柔软的头发和胖乎乎的脸,再看到那耳轮。大耳轮!老关的耳轮,猎人的耳轮。这是美味!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我记不清是谁这么给我说过:“你只有咬住猎物才是一只豹子!”我的天!谁在暗示我?我记不起是谁的声音,我却记起了我现在是谁,是豹子!豹子,两个灿烂的字!好久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我是否还活着,我是谁。我咬住了小孩的耳朵,我的牙齿切到肉的深处,我才记起我是一只豹子!
几乎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在我咬、小孩叫的时刻,从旁边放土豆的地窖里冲出一个身影,像一头山兽扑向了我。我没有看清楚小孩的旁边有个地窖。我低伏住头,我放开小孩,我用牙齿迎向这个黑影,用尾巴抽它。我与那矫健灵活的黑影搏斗。那个黑影飞上了我的头顶的一块石头,然后飞身而下,我来不及躲闪,我的脊椎就被压断了。我像一张纸一样趴贴在地上,我想站起来,站不起来了,这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们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接着,从地窖里又跑出来许多人,雨点似的棍棒砸向我。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
《钟山》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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