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伊坠之,而带黄翡翠年年有余吊坠,非敢后也,而马不进

这是个机器人猖狂的时代,请输一下验证码,证明咱是正常人~胡兰成《今生今世》16
  我乡下的土话,见不当于礼要招愆尤的事,说是罪过柏辣,又见凄惨残忍的事是说惨忍搭煞。罪过柏辣通常是到人家里作客,见长辈捧茶来,赶快起身去接,一面说的恐缩之辞,但有时亦用以说惨忍可哀,意思与说惨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凄惨事多从不当于礼而来。
  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说:“昨天我给你的烧饼要还了”这时对方大都默然,因为还不出。但亦有抵抗的,说:“那么你吃过的炒豆也还来”于是互以手指摊摊自己的下眼睑羞对方,说:“好不脸皮好不脸皮”如此一个急了,就叉拢打起来。又或并不打拢来,却是朝对方拜,因为被拜是罪过的,要被拜杀。当下被拜者很惊慌,赶快背转身去表示不受。而或则两个小孩立得远远的,隔条大路,各人依着自己的家门口,你拜我也拜。再敌不过,则去告诉对方的母亲。
  甚至大人,如某家的公公遭儿媳妇不孝,虐待得做人不来了,他就横了心伏下地去跪拜孙儿,那媳妇也果然惊慌,一把拖开孙儿。旁边人都不直那媳妇,但那老人竟用这样的绝计,也看了大不以为然。惟这样的事是千中拣一才有。
  这要拜杀对方的话很可笑,可是连绍兴戏里亦这样做。什么戏名忘记了,是一员女将叫百花女,阵前枪挑了乌龟精,挂在城头示众,那乌龟精有个师父,觉得难堪,好言劝说百花女,那百花女也忒年轻美貌恃强,见了这身穿土黄衲衣,手执拂尘的老僧,一听说是那乌龟精的师父,就骂他披毛戴角,这话伤了他的心,因他正是峨嵋山修链千年的老猴。他原已不开杀戒,且亦不袒护徒弟,百花女却这样伤他,还绰枪逼来,他也动气了,但也只用拂尘格开枪,让百花女收兵回城。
  我小时看戏总帮女将,单为那美艳的战袍,珠冠上插长长的两支雉尾,且如双阳公主,樊梨花,百花女这样的名字也好听。连编戏的人亦和我一样心思,总是女将还比男将本领高强。惟有这一回,我却觉得百花女理亏,同情那老僧,但仍希望他对百花女手下留情。
  可是那老僧越想越气,他回营扎了一个草人,供在法坛上,向她拜跪之后起来射一箭,那边城里百花女就一阵心痛。如此要拜七七四十九日,每天射一箭。到第四十八日,百花女已濒死了,幸得她师姊从黎山老母处赶来,掩人法坛抱走那草人,进城救活了百花女。我先头看那老僧拜跪之后射一箭,戏台上一捧锣响,我当下十分惊痛,及见他又在拜跪了,我非常着急,只觉人世没有比这更凶险的,我憎恶那老僧到了极点。等师姊抱走草人,我才舒了心,这回是那老僧拜跪之后起来又要射,却不见了草人,他的惊慌狼狈我毫不同情,连幸灾乐祸我也不屑。
  我乡下招魂是小孩遭逢邪祟,受惊得病了,一人前导,手执扫帚畚箕,又记得好像是米筛,上覆一块布,一人跟在后头,出去到那失落魂魄的地方,前导的人喊:某人啊,回来嗄跟在后头的人即答应:噢,回来了如此叫声应声引回到家里,把米筛里的几粒米撒在小孩身上,说某人已回来了。这虽是迷信,但意思非常好,有效无效总之于病人无碍。我小时母亲就也给我招魂过一次。
  还有是曹娥江造大桥,那年恰值四乡小孩病疫,想是脑膜炎,却纷纷说是魂魄被摄去镇了桥脚了,还有典有眼的说,桥脚合龙时,众中有个石匠听见哭叫声唤:“爹爹,是我呀”他一惊回家,他的小孩果然死了。那些日子,又有生人来沿门大路上叫卖哈拉贝,不知哈拉贝是什么东西,那生人一定是来摄小孩魂魄的,于是家家惊恐,我也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这回就要看中国民间守住魂魄的本领了。我小时和四哥在后园篱边种一株小桃树,母亲叫我走开些,不可把人影种在桃树里,若种了进去,那桃树就成了我的本命树,它开我亦荣,它枯我亦死的。桃花虽美,但我这个人亦仍要是我自己的,所以其后我聿而不献身于艺术的女神。
  古印度人的智慧,教人要当心会生身陷入地狱,地狱且有一种叫阿鼻,意即无间,无间地狱是时间空间没有一分一秒一处一所不是地狱。佛经里有大目键连入地狱救母,大目键连只到地狱里见了一见母亲,就又出来了,他母亲业重难救。可是传到了中国,中国人就不服,目连救母变成了“破地狱”,不但救出母亲,且连地狱都破了。破地狱是我乡下死了妇人必请道上演的,那道士扮目连,头戴紫金冠,脚登草鞋,白袍的下裙撂起,不像和尚的良善,却是手执宝剑,一路破到血污池。血污池是由一碗红糖汁水来表示,放在堂前就地一个木骨纸糊的架子下,那形状像走马灯,四面点有灯烛。道士先是远架子绰绰唱唱,一路破去,像过五关斩六将,破到最后,一把揭开架子,意思是把整个幽冥界都掀翻了,这时露出血污池,与亡人的牌位,由披麻带孝的孝子跪下去匍匐在地,一口喝干,把碗底翻转朝天,那道士即用剑一击而碎,把他母亲的牌位抢给孝子抱走,当下满堂举起哀来。我小时乃至长大后见了破地狱总要流泪,这实在悲壮,而且叫人欢喜,因为那母亲其实没有罪,血污也不过是因为生男育女,正正堂堂的。
  地狱当然可以破,而且必定要用剑,但丁《神曲》里的地狱,罪人推重石上峻坡,千年万年也推不上,只见老是很吃力的顶住在那里,中国民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
  昔人的笔记小说里有这样一则,我讲给爱玲听过。是一武弁奉命去他乡别县投递公文,宿夜店的人与他说楼上的房间有怪气,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进来,他与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冲来,格斗声益急,移时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见他下来,颜色凄惨,惟言楼上的房间勿开,等我干了公事归途再过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讲到这里,爱玲已惊骇起来,但是仍旧听我讲下去。却说过得半个月,那武弁果然又来,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笔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楼上,到得房门边他忽扑地而灭。一看那房门却是里面闩着,打开了进去,只见武弁与二犬骈死在楼板上,壁上题句有悔憾。爱玲听完了说道:“真可怕先前我听到说脸色凄惨,就晓得不对,真可怕!”
  我是从小母亲即不许我作这样的好勇斗狠。我小时摸摸猫狗,不知如何激恼了它,就呜的露出牙齿来,母亲骂道:“牲徒脸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开不起,玩笑会当真,我乡下说他是猫狗脸,翻脸就不认得人。我记得这句话,所以总小心。
  母亲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烛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时小心。又走桥要走在中间,不可出边出沿。我几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头下,及舂米时挨近臼杵,被一把拎开,还挨骂,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开去,我当即哭起来,母亲却道:该应
  我十三四岁时,胡村大水,一溪滚滚黄浪都从我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楼梯,只听见墙倒,幸得急流挟带来的沙石有两尺高,埋住了柱脚,房子才不被冲走。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我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我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这回我母亲可真的气恼了,骂道:“你还是人?还是牲徒?”
  饶是这样,后来我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及果戈理的小说里十二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杀,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当下我也雄纠纠起来。我且曾佩服过托尔斯泰著《战争与和平》里的安特来,把他的Cynical当做高贵。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否则此身怕早已化为灰尘了。我几次过得昭关,皆是幸得小时听母亲的话,虽临机未必记起,事后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在政治上频频闯祸,其实我亦并非不顾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先想过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样亦还有余地可以游戏,所以敢断行的。《水浒传》里卢俊义明知山有虎,来作采樵人,他路过梁山泊,叫从人在车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写着: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
  太平车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货去。
  那可真是好诗。《易经》里有“动乎险中,大亨贞”,以金装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轻薄侥幸来禁断了,虽遭生命的危险亦还有人世不失,不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话骂人“屈死”,或冤魂向亲人托梦说我死得好苦。
  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故事。他讲变戏法的人鸣锣开场,例必向观众抱拳为礼,吆喝道:
  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下。
  接着又一棒锣响,吆喝道:“在行人看看笑笑,里山毛贼,恶屁乱撒。”他是打招呼在前,所以你总不可以破他的法。一次变戏法的人当着观众把他的小孩四褪六开斩杀,放进一只覆有红布的箱子里。不料广场对过楼上有个顽童看着,照他的动作,把只青蛙也来四褪六开用剪刀剪落。及后变戏法的等观众掷钱够了,喝一声:“小家伙还不出来谢赏”但是箱子里寂然,三喝不出来,原来被破了法,真的斩杀了。变戏法的人就大哭,声言此仇必报。那顽童的姊姊知弟弟闯了大祸,赶快借拢来七七四十九只铁镬,层层叠起,叫他伏在下面。果然时辰到了,一声响亮,四十九只镬都被斩为两半,她的弟弟总算不死。死不死只有一刀之仇,那变戏法的人亦只得罢了。
  这是说破法最不祥,做人本来是你不可弄到他人落不得场,他人才也给你留三分情,一生少有凶险。以讦为直的人,我在战时及亡命来日本后,曾遇见过几个,起初我每错认为刚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来只是霸戾之气,才一下与之断绝,实在有惭孔子之明。
  还有我乡下说老虎不吃人。我小时听母亲讲有个妇人去汲水,井头忽来一只老虎,先还只朝她望,她在井水里照见自己是只狗,一声惊叫都来不及,那老虎就扑过来把她拖去吃掉了。佛经里说如来之身不受劫毁,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上海人说子弹是生眼睛的,命里若不该横死,它不会打着你。这命是正命,生于正命,死于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个人。
  禹铸九鼎,历象魑魅魍魉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间重阳登高即是避凶煞。又唐人小说里有《古镜记》,镜能辟邪,意思重在明,能万物历然,即妖无由生,则更使人想到《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九鼎》与《古镜记》的典故,民间多不晓得,但他们教小孩竟然亦是这样。我母亲即教了我什么是吉祥,又什么是凶煞,而特别是戒凶煞。古诗如《孔雀东南飞》,结句每是“持谢后世人,念之慎勿忘”,汉文明历劫不坏,亦多靠有这样的垂诫。
  中国人对于凶煞如此谨慎细到,真是性命之学,所以没有不可以解,如云解冤结。而且还有大胆无敌的拔除法,如胡村人过年过节及婚礼,第一是喜气先已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来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荡涤情秽,双响大爆仗,百子爆仗,还放铳放顿地炮,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威力,对凶煞毫无容赦。
  离胡村四十里有个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财主人家,上代做盐柴生意旺发,起屋买田,如今坤店王名声极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现放着嫡妾二妻,膝下尚男花女花俱无,因此上要了我做过房儿子。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糊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义父为人厚道,虽然泥土气,然而是阳光里田头的泥土。他是务农人底子,家里雇有长工与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锄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觉银钱亦沉甸甸的有情意分量,早晚开关堂前门的声音亦有高堂大厦的深宏,吃饭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点心。他最是个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现实的安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富的德性。
  若不结俞家这门亲,我未必能去绍兴杭州读书,虽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将来,且觉求人总是一件倒霉的事。但为依顺父母,我不好说不愿。我寒暑假回家,总是住在俞家的日子多。俞家吃饭分内外,我与义父二人同桌在正房里,他待我像个小人客,我虽不肯亲近,但是他安着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读书,大了给我娶亲,又分一点房地产给我,也是过房父子一场。只这样世俗的平实的厚道,就抵得上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岁,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镯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气,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什么都不会,内里都由她当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时,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丧。翌年正月里又去时才拜认她。那次仍是我父亲陪我去,轿子到时,她正在堂前纺纱,身上尚带轻孝,我被引到她面前行大礼,叫她母亲,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连忙搀起,满面带笑,说话声音响亮,叫我蕊生官,夹手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项圈往我头上一合,就戴上了,单这落手重,就可见她是个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见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母亲完全不惯,她又给我两把木刀,我也不玩,因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箱里的华丽深藏。下半昼畈上要送点心去给雇工吃,庶母便去烧。厨房里很静,大路上有母鸡叫,阳光疏疏穿入窗棂,庶母切韭菜,我剥豆,听她讲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后来儿子中了状元,迎接娘亲去上任。我知这是为我与她而说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这样,嘴里却不肯表示,我连很少肯叫她。
  庶母绣给我一个红桃绿叶的笔袋,要我佩带,我也不惯,衣裳又有大花的,我怕难为情穿,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于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是总失败。
  庶母与我讲说她的身世,赛过一部宝卷,但亦因是对我讲说,若对别人,她未必能讲说得这样好的。她做女儿时,家住在杭州塘栖,父亲是当典里朝奉,就像宝卷里的员外,母亲是老夫人,都当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夏天月下乘凉,她母亲也用帘子给她遮阴,说月亮会晒黑肌肤。小孩时当典里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肩头,人家说女孩儿家不可以跨过男人的头,她偏不管,有这样骄横。及年十五六,闺房中她结拜有七姊妹,个个像戏文里番邦的公主,姊妹们衣襟上皆绣双刀为记。亲友家有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堂上众宾,堂下鼓乐,每酒过三巡,女眷们即起去更衣,那时作兴穿百裥绣裙,头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头,终宴要更换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栖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边,因她自己这个人即是风景。她是逢有节日喜事才出去,打扮得真齐整,门口上轿下轿,街坊上的人都走拢来看施家的姑娘,那时还是清朝末年。她家去当典只隔一巷条,也坐轿,那当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与众女眷去当典楼上看灯市,靠栏杆摆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伙计一包包一筐筐的送上来,还有灯市上卖的各式玩意儿。她与女眷们吃茶磕瓜子,看楼前一队队灯彩台阁明晃晃地迎过,此时天上一轮皓月亦与人相近,只觉是月儿如灯人如月。
  她上头有个哥哥,十五岁就会开当票,也在当典里,外头得人敬,家里得人宠,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会得画花,常给姊妹们描枕头花鞋头花的底样。她肩下一个弟弟,也是生得粉团玉琢。我小时听庶母讲说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齐整,就像新娘子房里金纸彩帛剪的人形,我总不免怅然,因为自己万万及不到。庶母又说她家有一时曾住在杭州城里,晚饭后人未寝,便好比小调里的“美貌佳人红灯坐”,意绵绵暖玉生香,连那灯儿亦是有情有义的了。这时却听得城站火车到,她哥哥回来了,家里的人尚未寝就是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样的敬意真是女心无限。她家的规矩,箱子里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贵气是生在女心的喜悦。
  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但她那时尚未自觉,亦不知有凄凉。如此到了廿二岁,来做媒的人踏断门槛,她父母挑三拣四总难得相当,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后园里树上晾手巾,见园门开着,就移步至河边路侧看看杏花,却遇着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邻家的亲戚,挽了人来说过媒的,此刻不意相见,虽两人立处相隔数步路,彼此简单招呼得一声亦很不自然,她却心里一惊,她是现在才分明看见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对他有感激,两人都觉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来了。
  就是那年四月里,她娘舅来说接她去东阳与表姊妹为伴绣花,焉知这娘舅是个不成才的,骗她去卖给绍兴城里一富室为妾,她到了才晓得,大哭大闹,少爷来同房,她打了他一记耳光。如此便又被转卖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广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弹丝吹竹,非常爱惜她,她也只得罢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妇才又把她卖给俞家的。她先不知,见俞家义父来看人,她心里还想是那里来的买猪客人,论俞家这点财产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义父的泥土气,真真好比一朵鲜花飘落到了泥土里。可是也像泥土与花才真是性命相知,义父这样一个实心人,凡百事情上头都看重她,她虽尽管不满,义父死后她却真心哭泣,此后纵有风浪浮华,亦她的一生只是义父的了。
  庶母这样好胜逞强,《红楼梦》里凤姐似的人物,做女儿时却是个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会遭人拐卖,那糊涂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经过去了没有。
  俞家檐下滴水缸边种有月季花,才得三两株,花朵浅红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每看它含苞,看它开放,半上昼照着太阳,花苞微拆,清露滋滋,虽每回开出不过三朵两朵,却这样好法,待怎样比拟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对着这花,便阶前檐下的水缸风车柴蓬与墙头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对着这花,便亦是看见了我自己了。还有庶母,她家常穿竹布衫裤如村中一般妇女的打扮,惟她的虽是竹布衫裤亦必镶上滚边,每出入堂前,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边看花,庶母走来批葱,葱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过去,一朵月季花恰好掠过她鬓际,如她与我的亲情。庶母说花有花神,读书小官人不可以采花,采花罪过,我听了只觉今生的华丽果然是要远离伤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亲,这样委屈,我又叛逆,又顺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个小官人。而我亦渐渐喜欢俞傅村,夏天村人去大溪里捕得虾蟹,一升米换一斤,这是在胡村吃不到的。还有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俞家不住楼上,楼上打通三间,两间楼板上堆着收来的租谷,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间空着,只堆些杂物,我难得随庶母到楼上拿东西,偶然这样一望,便有门前是天涯的怅然。江山无限,是私情无限。庶母见我如此,她就不乐。词里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女子对于丈夫或儿子,旧式的想法是中状元,与她像鹧鸪的安定,但我是要飞去的。
  一次我辞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来一个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戏文散场,就一人回来到楼上哭了一场,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又其后去杭州读书,从俞家动身,当晚在百官过宿,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心里好不难受,说恋说爱都不是,而只是极素朴的思慕。原来孟子说“人少时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个慕字竟是用得极好的。但我没有对庶母说起过。而庶母可亦爱我是没有过,为我坏心思是有过,因为我倔强。
  及我十五岁,义父病没。庶母那时三十五岁,她浑身缟素,在灵前痛哭,仍坚起心思料理丧事,还要与觊觑遗产的侄子争讼。有一夜,庶母的房因和尚道士在做法事,祓除不吉,我睡的账房间亦让出来,庶母叫我与她及三岁的妹妹同睡在侧屋柴间里。以前义父在时怜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却因当着大事,只觉得是亲人。柴间里蜡烛火荡漾,柴堆上铺起雪青印白花士布大被,我与妹妹先睡下,然后庶母也解纽子脱衣裳,却清到一夜无梦。
  头七过了,我要去杭州进学校,是日早饭后,庶母在灵帏里哭过,又当着满堂吊客与侄子斗了,抽身叫我到她房里,她脸上尚有啼痕,取出一包银元给我做学费,吩咐我一些话,句句是亲人的言语。
  但是庶母后来对我不好了。她依照义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亲给我定亲,聘金她拿出。她又买下戴家一座楼房连同竹园桑地,约值五百银圆,等我成亲了交与玉凤,我前后所受于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赠了。但她这么做是多么的面酸心硬,我因末后一两年里问她要学费已忍着羞耻,那房地契我辞得一辞,她也生了大气,当着玉凤说你们也不必再来了。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阳,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后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
 我十三岁那年,芝山小学举行会试,十里内的小学与村塾皆各选拔四五人去应试。我坐轿去,四哥哥与阿钰哥哥抬轿,他们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学是新制高小,我到得那里,只见样样开通,人人明达,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纱短衫,茄色纺绸裤,还佩着俞家庶母绣的红桃绿叶缎子笔袋,真觉得不好意思。试毕回来,胡村学堂里的先生问我们考得怎样,三个同学皆答得头头是道,惟我无望。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赏了一部《史记》菁华录,还有四角银毫,他们却只得一支铅笔或一锭墨。
  其后我读高小及中学,亦仍是这样的谦逊。我考进绍兴第五师范附属高小二年级,同学都是城里人,都来欺侮我,我起初因情况不明,不敢争斗,但后来他们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着争斗。第五师范及第五中学多有诸暨新昌嵊县义乌永康来的学生,个个身长力大,城里人同学开口轻薄,他们就动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们。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码头上的挑夫与黄包车夫都敲我竹杠,竟是要反抗亦无从反抗起,其后住在上海,闲时走街竟从不遇见流氓,可见只要自身不太触目,就海晏河清,许多事原不必靠斗胜或屈伏来解决。
  高小毕业我进绍兴第五中学,只读得一学期,学生闹风潮,第二学期久久开不得课,我就回胡村了。我连不知这风潮是所闹何事,只觉人世太大,不可唐突干与或仅仅动问。此后表哥吴雪帆带我到杭州考进蕙兰。蕙兰是教会中学,青年会在礼拜堂欢迎新同学,弹琴唱赞美诗,且分糖果,那样的“兄弟爱”于我完全不惯。
  我在蕙兰读到四年级,已在举行毕业考试了,却因一桩事被开除。我是校刊的英文总编辑,校闻栏有一则投稿,记某同学因账目问题被罢免了青年会干事职。校刊顾问是教务主任方同源,他说有关教会的名誉,不可登。经我说明,他就不再言语,我当他已经默认了,焉知登出后他叫了我去骂,当下我不服,他遂向校长以辞职要挟,开除了我。我倒亦不惊悔,惟一时不敢回里,后来是父亲写信来叫我,我才回里的。
  苏轼十二岁时,有代欧阳修谢赐玉带名马表:“岂伊坠之,而带有余,非敢后也,而马不进。”真是谦逊。我连理真气壮的不屈,亦对同学对父母没有慷慨之言。
  但那几年的学校教育对我也是好的。彼时学校功课不像现在的忙,考试亦不在其意,很少团体活动,很少竞争比赛,读书只是读书,没有想到要拿它派什么用场,亦不打算将来的职业,且连对世事的意见有。我所以亦不信基督教。蕙兰做礼拜,我总是可躲则躲,因为不喜欢基督教的无故郑重其事。
  但比学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绍兴杭州的风景,使我的人亦在风景里。民歌里有“送郎送到房门边,抬头只见太平钱”,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湾,九曲呀弯弯看牡丹”,当年父亲带我到绍兴杭州,于我的一生里就好比屏开牡丹。
  我出外读书,虽是父亲与俞家义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与雪帆表哥为伴,我父亲忽来叫我同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亲背钱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里,他事先没有和我说要到绍兴杭州去,却就趁了夜航船。后来这条路我自己来去走过多少遍,不是一句离情别绪的话可以说得尽。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绍兴去,从三界亦可趁船,但水浅时埠船只到章家埠。从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坝,要过坝换趁内河船。蒿坝街上,只见饭店拉客人吃饭,热闹非凡,那条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湿湿的,一股黄芽韭菜的气味,我倒是喜欢闻。在此过坝换船的人,惟见扁担钱搭包裹雨伞戢戢如林,夹着一两乘轿子,经过饭店门口,都像抢夺打架一样,被拉进去吃饭。饭店里四方板桌长条凳,点叫的无非是白饭二分钱一碗,扎肉三分钱一块,滚热猪油烧鱼头豆腐八分钱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猪肚,炒腰花。客人多是农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头读书的山乡少年少女,他们都计算着路费,仍不免稍稍吃惊于自己在路上的豪阔。那堂倌是搬馔收碗,像穿梭一般,浑身都是手眼,客人叫声应声,灶头煎炒,锅铲敲得当当响。
  还有蒿坝的过塘行,埠船到时客人聚集,开票转船换船,泡茶绞热手巾,单是塘柴一天里要烧好几担,中小企业的这种兴旺热闹慷慨,天下世界的财富可比新鲜鱼虾的烧好了即热烙现吃,我一直喜爱。
  从蒿坝换船在内河中行,此外江就是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逦人家,一路有市镇。到得鉴湖水域,田地便平洋开阔,山也退远去到了天边,变得斯文起来。这里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阳光无遮拦,所以出得绍兴这样名城。绍兴城此时从船上还望不见,只觉它隐隐的浮在水乡上,又像是在云中,却人语与鸡犬之声可听得见似的,河水里渐渐繁密起来的菱角芡叶,与从我们船傍掠过的一只两只乌篷船,好比从绍兴城里流出来的桃花片。
  及至五市门,说是绍兴到了,我一看不过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惟因东湖鸟门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铺得极好,人家的粉墙也很白,河塘里许多乌篷船,对河平畴远山,都在下午的太阳里。当下我跟父亲进城门,走过大街,才不再失望,却不晓得自己的感情是说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只觉我自己这个人与父亲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绍兴城里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铺的路,许多节孝牌坊,状元牌坊。惟我对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过时怕它万一压下来,且状元及孝子节妇的人世有点安稳过了头。又家家后门都是河,地名也是桥,八字桥、广宁桥、探花桥、莲花桥、大郎桥、小郎桥等,坐船赛过坐黄包车,探亲会友,女儿望娘,外婆到女婿家,都自家后门口下船,那家后门口上岸,那些乌篷船,就像要撑入人家的堂前与灶间,可比小艇撑入荷花深处,那栉比鳞次的人家便是荷叶荷花。
  绍兴城里要做一府五六个县的生意,要算得工商业发达,却只见是住人家的,大街也只得一条,其余惟江桥头热闹,又东郭门头、西郭门头、水偏门、旱偏门、及五市门头是热闹的,凡米谷、鱼虾、木材、酒业及各种工业生产都在那里成交,锡箔的制成是分散在小户人家里,有名的绍兴酿造,及陶器铁镬,酒瓮酒缸,则都在城外市镇里。城里的大商号,如陶泰生布庄及钱庄酒庄茶庄,皆反开在大街边的小巷里。便如杭州,比绍兴更市面大,亦没有受工业区在压迫的感觉,不须特为规定住宅区,这实在是最高的设计,怎样的现代都市皆应当采用的。
  绍兴城里许多台门房子,平家台门、王家台门、陶家鲍家台门等,数也数不清,最大是吕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为闾巷小家了,这些台门都有照壁,狮子旗杆石,很高的避火墙,兽环沤钉门,里边石砌大院,三厅两厢,正房侧院,有花园亭台,门上厅上挂满功名匾额。但如今多是子孙分数家居住,且有租出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门的一个侧院,我喜中国旧式的深宅大院,但不喜住在里边的败落子弟,他们一点锐气也没有。
  绍兴城里的小家小户也好,便是从那样的人家出来得龙凤锁里的金凤姑娘,又如《水浒传》里藏匿恩人鲁提辖在楼上的金老儿父女,宋人平话及元曲里广有人世风情的小民亦是住的这种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孙少爷小姐的称呼我听了不惯,但我喜小户小家妇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体的香气。明眸皓齿本来多是出在寻常百姓家,因为不染富贵的沉淀不洁。其后我在杭州,亦喜欢在长巷短巷里走,看看这种临街浅屋人家,门多开着,好像都可以进去堂屋里坐坐,讨盅茶水吃或借红灯。
  绍兴老酒有名,又越鸡极嫩,我父亲每次来,必去府前街买早羊肉,及芝麻酱,油条是沿门来卖,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点心。但我自己只买过几次油条,现在还数得出来。大街上的洋货店我当然喜爱,虽然读书时没有钱,且亦根本不想到要买。
  但是绍兴的名胜古迹我不知,在读书的那两三年里,我连没有去过禹陵兰亭,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门,只见舳舻如林,米市鱼市非常热闹,四处田畴河汉,不必登高望远,也城郭山川都在这里了。再出去,离闹市稍远,沿河石砌官塘大路,一次梅香哥哥来,我与他走过,太阳晒得热起来,进去路亭里有卖老酒的摊子,四枚铜币一碗,水红菱一枚铜币二十只。
  但我还是更欢喜杭州,绍兴人有一种熟祁祁,像西瓜熟透倒了瓤,与我的脾气合不来,杭州则有辛亥起义以来民国世界的清明。我在绍兴高小时,五四运动只在学校里刚起来,而到了杭州,则寻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觉五四时代原是向来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怀旧之感,因为没有一个旧时代在死灭,然而眼前的已是全新的。
  我第一次跟父亲去杭州亦是十三岁那年,其后在十五岁才又跟表哥吴雪帆去杭州进蕙兰中学。跟父亲去时,有个亲戚是胡村进去十二里前冈村人,在电灯公司当工人,领我们到机器间看正在转动的发电马达,那样大声激烈,我有点害怕,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轧掉扫荡掉了,剩下来的只是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饭,钱塘江的鳊鱼这样鲜美,我也是初次吃着。饭后又请去共舞台门看髦儿戏,正演大闹天宫,京戏的锣鼓与锦袄花帽的孙悟空皆与我山乡地方戏里的不同,而是民国世界东吴的繁华,新鲜到几乎是带有刺激性的。那亲戚能有多少工钱,却这样豪爽重义,这也是我初次见识了现代工人。后来他又陪我们到旗下洋货店里,我只见电灯光像水晶的条条射目,身穿旗袍,头戴丝绒帽的女子在买东西,我还当她是男人,她却又脸上粉敷得这样白,襟边水钻闪烁,我只觉不顺眼,然而这正是我对现代都市的初次惊艳。
  要说杭州,道杭州,只能用三个字,杭州地方好风景。无论人或物,但凡能是风景,即私的亦皆成公的,西湖里私家的庄子皆开放,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当年儿女之私亦成了天下世界的风景,所以杭州女子这样的喜欢在门口小立。一次我与蕙兰中学的同学钟志谦走过谁家庭院,大门开着,他便昂然进去看花看鱼,即或主人出来干涉,他也会得应付,我可是胆怯,像欧阳修诗里的“黄鸟飞来立,摇荡花间雨”,生怕惊动人世。
  我爱杭州的紫气红尘,浣纱路河畔洗衣的女子,我走过总要看看,只觉这里的杨柳才真是杨柳。我是个俗人,世上富贵荣华我都爱,只是不信伏权力。彼时孙传芳当五省联军总司令,辕门在旗下督军署,一次我与钟志谦走过,见说孙馨帅今日要游湖,就停步想要看他出来,此时已日上三竿,辕门外卫队勒马盘旋,步哨一直放到岳王坟,等了很久,辕门里却还不见动静,我忽觉自己可以平视他。还有蕙兰的同学于瑞人与我最好,他家在三元方开于天顺洋货庄,做钱塘江上游的生意,有钱得华丽深邃,还比官家清洁,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世面,好比读花间词。
  我在蕙兰时,西湖是每逢星期六总去,但没有像他人的风雅,且要花钱的事亦轮不到我。
  我是过西泠印社亦不吃茶,过杏花村亦不买醉,惟独自在白堤苏堤走走,或花四个铜元搭游艇从岳王坟回旗下。因为我与西湖真是自己人,不在乎虚花。便是灵隐净慈寺这样名刹,及巍巍的岳王坟,系人冶情的苏小小墓,也见了我不讲什名深微妙法,不讲英雄恨,不讲痴情艳意,因为真是亲人相对了。
  又彼时承“五四运动”的风气,我表哥及与他同班的马孝安,及他们的好友第一师范的学生汪静之、崔真吾,还有刘朝阳,他们都有爱人,且都会做白话诗,惟我在低年级,既不会做诗,亦不想到要爱人,虽常跟表哥与他们在一起,总之没有资格入群。我对他们都只有佩服,他们说话我惟敬听。《西游记》里花果山的石猴,才出生下得地来,摇摇拐拐地行走,参拜四方。早惊动天上玉帝,令太白金仙查看了,回说是下界小小一生灵,倒晓得有个向善之心,因此亦就不问。我年幼的可笑便像这样,是人家所说可怜儿的一条小性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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