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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同人之则如航(9桶yy修文版完结
将军令同人之则如航(9桶yy修文版完结)(不知下面贴的顺利否。偷偷写文吧和粉晋江(bbs点jjwxc点net)的耽美区同人文库还各有一份。)谨以此文致偷和偷的将军令文案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仓央嘉措情歌》(1)独孤航的从军生涯没有因为跟的是陈则铭而蒙受战神眷顾。麒麟山救驾,场场都是硬仗。身为主帅近卫的他,也几乎立刻领教了马蹄飞扬过顶,马刀由上劈将下来的威力,步兵想在这种短兵相交的激战中活下来,运气和武功同样重要。独孤航首战即负重伤。身边的伤兵越来越多,治疗时发出的惨叫不绝于耳,可这些并不影响他专心思考――清醒的独孤航对那一刀恼恨不已,他怎会这等没用呢?直勾勾瞅着篷顶,直到眼中映出那张脸。陈则铭揭开单子,看他肋下的伤,吩咐身后“把他挪到我的帐篷去”独孤航本来灰白的脸有一瞬涨的紫红,恨不得夺过单子蒙在头上,憋了半天道“我不去”,却不敢看陈则铭。那两个人已经把担架抬了过来。陈则铭的帐篷虽然宽敞也有限,亲兵紧挨原来的床加了一张安排独孤航。陈则铭夜间或巡营,或筹谋策划,睡得不多,独孤航则伤口痛得睡不着。他在山中和陈则铭住了两年却少有这般接近。烛火微摇,二人有时视线相接,独孤航说不清哪里尴尬,只想立刻扭过脸去。他的伤势只可平卧,想背转过去是不可能的。一两日下来,便发明了假寐。不过纵使合上眼,他仍能“看见”陈则铭的一举一动。非但如此,他还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表情变化,脉搏跳动,温度气息。他相信只要伸只手指,就触得到陈则铭的铠甲,所以独孤航一动也不敢动,前额和后背都渐渐透出薄汗。虚实的界限往往取决于人的状态。失血过多,头脑就不会太清晰。独孤航不察自己被幻觉所扰,但觉辰光难捱,稍能行动便执意挪了出去。陈则铭见这孩子如此自律要强,当然欣慰。不久凯旋,因为迎接圣驾还朝,庆典格外隆重,独孤航着实开了眼界。他本为增长见识而来,现在他已从相去不远的距离见到了□□的主人――皇帝,又近在咫尺细看了各色达官显贵,他们都和村镇上的人迥然不同,但并不及他的大人。陈则铭谦和地和这些人交际应酬,可他与他们是疏离的。那些人屡次崇敬艳羡的提到丹书铁券,也不为陈则铭所看重。原来他的大人不仅仅有异于乡野匹夫,他轶世超群,即使华盖下的那个黄袍人其实也并不配他的屈膝叩拜。那个人的命还是他的大人救回来的,马刀底下,天子的脖子也不会比小兵的更结实。山中空寂的岁月令独孤航养成了思考的习惯。陈则铭和他的生活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是日复一日的活着,而过往的那些又被他刻意抹煞掉了,这样一来,剩下可供思考的都是些玄虚的问题。如果不是想来想去总绕不过自己或陈则铭,独孤航很可能会有所觉悟,成为高僧,宏儒什么的也不一定。只能说慧根天生,不是人人有的,独孤航没有。被近卫兄弟们拉着逛了京中几处好吃好玩的地方,独孤航开始不耐烦。如果他能做主,他会和陈则铭回山里再搭一座茅屋。可他知道,皇帝授了官职给他的大人,陈则铭每早都要上朝。除了高官厚禄,皇帝赏赐的金银布帛也非常可观,在从前,这些东西足够他惊诧到合不拢嘴,可从血雨腥风的战场走回来,他觉得也算不得什么,天子既然那样尊贵,命也物有所值罢了。私心里,那些都是绊脚石,横亘着,断绝了生活回归到他所熟悉并满意的轨道的可能。(2)适逢回京,又值休假,陈则铭嫌他总闷在府中。独孤航并无处可去,想来想去,一早牵了宝墨去郊外撒欢。宝墨通体漆黑,比一般的马高出一个头,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名副其实的宝贝。自从升为副将,在陈则铭身边的时候少了,大人的坐骑都要和他生份了。宝墨玩够了,一人一马回城,晌午不到。独孤航怕陈则铭再撵他出来,便有意徘徊逗留。途径一处卖豆花的摊子,一张长桌,两把条凳摆在树下,整齐干净。独孤航顿觉找到了打发时光的好所在。“万岁给他小妹子选的驸马是王大人,你说奇不奇?”“奇什么?”“以陈将军的功劳,万岁竟不与他联姻”“嗤”,笑的那个往碗内舀了勺辣油,边搅拌边道“怎么没联姻,你山里出来的人不明就里罢了”不单“山里人”,独孤航也被勾起了兴趣。那人呷了一口,故意压低嗓子“京城谁不知道陈将军是万岁的那个”“哪个?”“万岁爷雅好的那个,先是杨将军来着”,嘿嘿笑了两声,“万岁爷自己联的姻不比别人妥当”军中皆知他是陈则铭的心腹,谁会当他的面烂嚼舌根,加之独孤航不喜和人来往,今日竟头一遭风闻此事。朝野尽知当今万岁好龙阳。至于那个,□□军规,营中不得携带妇女。俘虏,甚至新兵被侮辱的事,独孤航不止听过,还亲眼见过。记忆中的场景和耳边的话勾连在一起,被欺凌□□之人的脸霍然间换了一张。刹时有如万只虫蚁噬心般的难受。独孤航手下一滑,热腾腾的豆花洒了满桌。“小哥儿,烫到没有?”独孤航回神方觉腿上火烧火燎,起来弹弹裤子,抬步便走。“小哥儿…”摸出几个铜板,置在桌上。“小哥儿”独孤航回头,几乎要发火,却见宝墨还栓在树下。牵着马,两旁的房舍人物渐次扭曲虚浮,抬眼鲜红一溜宫墙。独孤航停下脚,正午的日头分外毒辣,晒得头顶足下滚烫,那些琉璃瓦像要融化沸腾一般,金黄碧绿,夺目刺眼,一层层往外溢。独孤航不知站着看了多久,眼泪顺着腮帮落了满襟。这件事他第一次听到,可又像知道很久了,这件事,他不能考证。次日清晨,顾伯见独孤航两眼肿得核桃大小,立刻要叫小厮请大夫,独孤航不肯。晚饭时,陈则铭叫独孤航走到亮处,独孤航本来只余道缝的眼睛完全睁不开。陈则铭拉着独孤航走到窗前,用身子挡住灯光。“仰头”牵着他的手有些茧子,但柔软温暖。面颊贴的很近,心口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扑簌簌滚了下来。“明天找大夫看看,不许倔强”。(3)独孤航将膏药凑近火上小心烤化。冬天时陈则铭在黑山中箭,他总怕伤了筋骨落下暗伤。“探马回报说律严亲自领兵增援”“嗯”很烫也很麻烦,尤其行军途中。但那孩子犟,不让他做必定别扭的厉害。“冬天损失的将士都是精锐”“嗯”又应了一声,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回来,出征时京城已有杨柳抽绿,塞外依旧飞雪连天。“大人有什么打算?”“小航认为该怎样应对?”,陈则铭笑着盘膝坐正,他不好为人师,可独孤航更不好学,难得他张口讨教。“我听大人的”,犹豫了一下,“几位将军非叫我来问,我推脱不过”“听我的?”,陈则铭蹙起眉头。独孤航现在独当一面,几次领兵对敌,甚有机变,却怎么总似心不在焉。初始以为那孩子因出身微贱,才格外拼命欲出人头地,渐渐察觉,军功对他竟是可有可无的。“当你家大人真是武曲星转世投胎?”“呵呵”,独孤航笑出了声,他肤色黝黑,脸蛋被火烤得红彤彤的,咧嘴露出牙齿又齐又白。虽然平素人前冷硬,这一笑却又是那个憨厚朴实的少年郎了。“你就说我自有主张吧”本来还要责备他几句,也只好作罢。独孤航起身告退。“等等”陈则铭也站起了来,将手伸到独孤航的头顶,和自己比了比,“个子怎没见长呢?”独孤航削肩细腰,冬衣和铠甲之下,仍见比人生得纤瘦。陈则铭自己么儿幼弟,被家人疼爱着长大,日子长了,不觉待独孤航的心意便如出一辙。思及实未尽到教养之责,不免心疼愧疚。转念属下们的疑虑,苦笑这战神传说不知还能蒙混多久,黑山一役虽照例完胜,肩上中的那支箭到底对士气造成了影响。(4)大漠茫茫,双方短暂的接触,大多时间都在试探,等待,和周旋。待胜负分晓,已然草长莺飞。这个时节,人心多半是痒的,何况大战不死,得胜还乡,士兵们松弛散漫不说,长官自陈则铭起皆视若无睹,不加禁管。这样,独孤航日间在马背上数着北飞的雁儿,时不时打个瞌睡,虽无聊却写意。当陈则铭问他是否喜欢从军打仗,独孤航望着远处营中的篝火,头脑空空,根本没考虑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陈则铭直视他的脸,他方觉对方需要一个严肃的答复。喜欢?他不是浑不怕死,更怕陈则铭会死。陈则铭中箭时,他离得不远,可战场上,十几丈外就隔了刀山血海,只恨不能胁下生翅,却杀红了眼也到不得近前。接着他做了几夜梦,不是陈则铭被箭射死了,就是被刀砍死了,马蹄踏过陈则铭的尸体,他失声尖叫,醒来冷飕飕一身的汗。而这样的噩梦现实中确有成真的可能。不喜欢?他不喜欢京城。略待的久了便惶恐,非队伍出了城门才心安。“说不清”仔细想过,独孤航据实以告。“那就解甲归田,成个家,过安宁日子”独孤航瞬时圆睁了眼看陈则铭,陈则铭则用眼神告诉他,你没听错,这就是我的安排,不容更改。风中混着草香,他欢欢喜喜随了大人遛马,究竟做错了什么?大人要赶他走,究竟他哪里不好了?那个问题,一定是那个问题,他答错了。“大人说,保家守土是男人份内的事”独孤航克制着,不让声音显出异常。“小航已经尽到了本分”肩上的手总让他温暖,踏实,到有点儿心悸,可现在它要把他远远推开。“我不走”独孤航咬紧牙关,阻止它们磕碰着发出声响。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间发生这种事,甚至战死都要比这样好。“…谋反…败了会株连九族…千刀万剐…即便侥幸成了…”陈则铭的视线已经穿越他的身体指向未知。“我要谋反”陈则铭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脸上,冰冷而坚定。“我不怕千刀万剐”这很像那孩子会说的话,料不到的是独孤航对“谋反”的反应,确切的说,独孤航对这天下大不韪没有任何反应,陈则铭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悦。独孤航看到陈则铭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本来松了口气――原来大人不想连累他,而他已经表白不怕连累――却忽见陈则铭一脸厌恶,这令他从对话伊始便勉力维系的神志骤然崩溃。沧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捧在手中,独孤航重重跪在了陈则铭的面前。 (5)精铁头盔上拂动的黑缨,笔直肩背上的黑斗篷,还有宝墨黑缎子般油光闪亮的皮毛,打第一眼起独孤航就没看够过。相遇之初,陈则铭的形象远没这等华丽,他尚清楚和他分属两个世界,全无交集,何时起他以为他们的距离只有马尾到马头那么接近呢,是什么让他以为已紧紧站在陈则铭的身后呢。苦习数载渐成的武功?斩落剑下越来越多的匈奴首级?还是初次带兵得胜后从陈则铭手中接过的那碗酒?无论什么,他都错了。相比追究错觉的根源,当务之急是如何扭转陈则铭的心意。他以死相逼,大人暂时无奈,但以后怎么办?独孤航搜肠刮肚的寻思对策,一遍一遍回想那晚的经过,即使陈则铭那个厌恶的表情一再跃现也在所不惜。那样的表情曾即刻催生了他血溅当场的冲动。回头看来,这是对他强求的惩罚――人家乐意施舍,你捧不捧着碗都不大要紧,不乐意呢,牵衣长跪倒可能招致拳脚相加。陈则铭的厌恶比他遭遇的任何拳脚刀枪都厉害百倍,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第二次,可另一方面,他求的不是一粥一饭,他不能放手,绝无可能。独孤航哪里还打得着瞌睡,连夜里也全睁着眼,人迅速萎靡下来。开始有人问他是否生病,问了几次,并不刨根追底。非是人情淡薄,恰恰相反,军人武夫总多些豪情热血,既然独孤航眼内心中除了他的大人不留半分余地,别人亦犯不上倾心吐胆和他结交。只有言青是个例外。“又发什么呆?亲兵们打了些野味,人都齐了,就缺你”对于陈则铭倚重的先锋官,独孤航不好怠慢,而且他和言青比旁人来往得多。“还是小言面子大”众人吃的高兴,见他们过来闹嚷嚷上前招呼。独孤航离远捡了一处坐下。火上哔哔碌碌烤的不像山鸡野兔,营地周围已见村舍,只怕是士兵们偷抢的家畜。吃到嘴里果然是羊肉,而言青的另只手里端着碗米酒。独孤航看看言青,上面开了禁,下头更闹得欢了。言青眨眨眼,笑道“老弟可别告诉大帅,这一碗值五十鞭子,吃了不必回家和娘子亲香了”他眉毛挑着,青色的话说得活泼有趣。独孤航接过喝了两口,甜甜的不能浇愁。“莫非你做错了事,被大帅责怪?”,言青挨着他坐下。“…不是责怪…”,比责怪严重得多。“大帅待你,我们看在眼里,亲生儿子不过如此”独孤航慢慢抬起低垂的眼,微红着眼圈告辞。言青看着独孤航身影走远,小口饮独孤航碗里剩的酒,直到人叫他道“肉又熟了”。(6)
“顾伯说老爷找您”“找我做什么?”独孤航讷讷问道。暮春风雨也有几分气势,门上灯笼摇摆不定,应门的小厮没留意独孤航的脸色变化,笑嘻嘻道:“小的哪里知道去?小将军必是外头吃多了酒,才来问小的这些”见独孤航既不说话,也不接他递的伞,直直走了,方觉哪里不妥,喊道:“伞…嗨…这早晚老爷想必歇了”独孤航走在雨中,心下戚惶。这些日子能躲陈则铭多远便躲多远。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老话如何不懂,但除了盼望哪里再传战报,他没有任何法子。夜这样深,大人想必睡下了,待到明日吧。立了一阵,到底向陈则铭的书房走去,那里的灯果然熄了,再绕到陈则铭的寝室,窗纸也暗着,独孤航微微吐了口气。“小航”循着声音见陈则铭站在廊下,隔着廊檐嘀嗒的水帘,又无月光,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脚有些发软,几乎就要跪下去,可那样的话算什么呢?市集的泼皮和村里的妇女也会坐地打赖撒泼,虽然他是真心的,可看上去有什么不同呢?独孤航定定神,向陈则铭走了过去。“大人找我有事”陈则铭默默打量这个孩子,衣裳快要淋透了,头发粘在额上。看着他煎熬,怕逼坏了他,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全无用处,说到底是忍不下这颗心。“跟我进去说话”侍女点上灯,陈则铭看见独孤航在抖。他的肩在抖,大人看到了,他止也止不住,灯那么亮,藏也藏不住。“春天的雨水凉,先下去沐浴换件衣裳”泡在浴桶里,独孤航忽然想放声大哭,可没有伺候的侍女在场,他也哭不出来,水气氤氲,眼睛却是干的。再回到书房,陈则铭正在灯下读书。独孤航瞥见那书上除了文字还有花草鸟兽的图案,只是心中千头万绪,无心理会。陈则铭却将书递至他的手中,翻至一页命他细读。“真有这样的树?碰碰枝叶也能中毒?”独孤航不禁抬头问道。“杜丞相说有,不过有没有还得你辨认了才能知道”“我?”陈则铭点点头,接着道:“据说苗人取箭木的汁液制药。杜相说,若将药涂在奏折上,神不知,鬼不觉,阅折子的人便中毒了”“大人!”独孤航轻轻唤了一声。其中欣喜雀跃令陈则铭为之一愣――纵使这孩子担忧多日,终于心愿得遂,亦何至于此。眼下之状竟是迫不及待要去投毒弑君,他究竟将君父视为何物?“要你弑君值得那样高兴?”陈则铭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但想是不乐的。“大人不赶小航走,所以高兴”独孤航嘴笨心实,不会说谎,更从未对陈则铭说过谎话,此番却当真福至心灵――是的,就是因为弑君!原来大人所说的谋反就是弑君!心脏砰砰狂跳,脸上却不敢再露出半点喜色。陈则铭半晌叹了一声,“只怕我会害了你…”,似要再说什么,却又是一声长叹。“人生于世,惟求不负我心”陈则铭听到独孤航低低的一字一字清晰的说,独孤航的头垂向地面,半湿的头发遮在颊侧。他还是个孩子,对人生才知道多少。陈则铭轻轻笑了:“世界大得很呢”“可独孤航心中只有大人”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便如两簇黑色的火焰迎面袭来,陈则铭竟似有些招架不住,侧目看案上的灯,内制的蜡烛果然比平常使的要亮些。他从未想让他成为效忠一己的死士,他想对独孤航说大丈夫心之所系当为黎民百姓,心之所存当为忠孝节义。可他不但做不成那样的大丈夫,还要把他拖进浑水,这样的自己已经丧失了任何义正词严的立场。(7)“大人呢?”“且瞧瞧这日影,再问大人在哪”答话的侍女指指窗外。独孤航醒来只觉得亮,不料竟到这个辰光。昨夜一番安排,最后将那事定下来时已到四更,陈则铭便留他一同睡下。他在军中养成警醒的习惯,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偏偏这回出了这样的丑。“怎么没人叫我”独孤航小声喃喃道,那个侍女看出独孤航羞窘,抿嘴儿笑道:“少爷不让打扰,吩咐等你醒了再进来伺候”“独孤不敢烦劳碧桃姐姐”当年陈家流放,陈母身边所剩婢女只她一个,以至老大未嫁,如今和府中为数不多的旧仆一样,仍称陈则铭少爷。独孤航当然不好劳她服侍。叫碧桃的侍女却径自从小丫鬟手中接过衣物,上前与他更衣,边笑道“现在才来客气,已经劳烦人家夜半三经给你找衣裳了”独孤航昨夜淋雨,换上的便是陈则铭的衣裳。“可惜你的身量没少爷高”,碧桃抖抖那件湖蓝的袍子,“好歹也算穿过一回吧,小姐倒怪我们不经心”小姐指的是陈则铭的两位姐姐,她们每逢年节和陈则铭的生日都会送来成箱的衣物,独孤航料想这件镶绣精致的袍子也是她们送的:“大人爱穿黑的”“谁告诉你少爷爱穿黑的”,见独孤航一副想当然的样子,碧桃忍不住笑道“你是没见少爷那时鲜亮的打扮,桃红柳绿的颜色也不是没有”独孤航显然不信,碧桃缅怀旧事,叹道“夫人教导的严,咱们家的女眷都做得一手好女红。少爷俊俏,大家抢着打扮,老爷为这还训斥了几回”,似想到什么,噗哧掩口笑道,“二小姐却说,哪有小弟这样飒爽英姿的纨绔?事后照样做时新的衣履送来,只是叮嘱少爷不许教老爷看见,害得少爷好不为难”碧桃闲话着,将独孤航的头发也梳理好了,左右端详,忽问:“小将军昨夜做了什么好梦?”独孤航才听得入神,被问了一愣。陈则铭不娶妻生子,顾伯几个忠心旧仆只好当独孤航做半个小主人。二人这些时候关系异常,他们暗暗忧虑,今见独孤航容光焕发,想来一片云彩散了,不觉便想逗他:“小将军也大了,敢是梦到娶媳妇不成?”独孤航半个月才睡一个囫囵觉,沾枕即着,何曾有梦,却不知为何红了脸,感觉倒像被猜中的模样,面上滚烫如火。(8)独孤航见陈则铭时,侍女正摆放碗筷。独孤航请安告坐,和陈则铭用午饭。虽然菜色和往日并无不同,吃起来却味道格外的好。陈则铭偶然问他几句闲话,见独孤航答话时眉梢眼角皆要扬起来一般,褪去连日乌黑的眼圈,一对青亮亮的凤目,连头发皮肤都生出一层薄光,说不出的莹润亮泽,不由感慨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花一样的年华。不与他说话时,独孤航便埋头苦吃。这些天来,这孩子吓得家都要不敢回了,他也刻意冷淡疏远,不知他心里有多难受,看这情形,到今日方睡了一宿好觉,吃了一餐好饭,早知结果如此,何必那样狠心待他…独孤航哪知陈则铭许多心思,只觉饭菜香甜,一会儿功夫,又叫侍女添饭。及见那女孩子忍笑的表情,才意识到陈则铭早放下筷子,在看着他呢。一桌四五碟菜竟被自己风卷残云扫荡了大半,似乎大人就没动几口,想到本来起得迟了,更加尴尬,没话找话道:“大人吃好了?”“没有”陈则铭笑着命侍女盛汤,一时觉得这孩子实在让人爱怜,只怕铁打的心肠也能叫他化成绕指温柔。很快陈则铭率兵赴西南平贼,,独孤航奉命刺探敌情,实则南下寻找苗人的□□。独孤航发现,南方有毒的不止箭木,被小虫子咬一口也可能昏迷,除了要提防看得着的活物,还得小心看不见的瘴气,加上道路险阻,语言不通,种种艰难,他能按计划将东西交到杜进澹手上真是件幸运的事。老大人也显得十分兴奋,极力夸赞独孤航少年有为,不像自己的儿孙过惯了安乐日子,以至不可担当重任。由于独孤航不便在杜府逗留,只好依依惜别,并赠送一把匕首作为长辈初见晚辈的礼物。“可惜大人不喜收藏剑器”当一根青丝荡悠悠落在刃上,断做两截,独孤航看的呆了,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了出来。学剑到达一定境界,独孤航和多数人一样对干将莫邪产生了憧憬。从军以后,也曾喜滋滋将缴获的宝刀拿给陈则铭,可陈则铭的一句“用兵第一,骑射功夫第二”浇灭了独孤航的热情,所以若不是情景震撼,他定不会失言。杜进澹听了却哈哈大笑,连叹陈将军好福气,自己满堂儿孙没一个有这样的孝心,令独孤航好不难为情。(9)□□军旗和帅旗旁另有一面旗帜,雪缎面,黑丝绒,端正绣一个“陈”字,迎风招展。独孤航远远看见,快马又加几鞭。营门守军都认得的,有人为他牵了马。独孤航顺便询问战况。原来此番敌军十分凶顽,双方拉锯数月,昨日刚又经历一场恶战。及讲到己方主帅如何把敌将斩落马下,士兵们一个个眉飞色舞,用手比划那敌将的铜锤有多大,锤戟相磕,溅起来的火星有多少。独孤航不再理他们说的热闹,直奔主帐而去。适逢陈则铭的一个亲兵提着食盒,也要进帐。“大帅才吃早饭?”独孤离开这么长时间,亲兵忽然看见他,很吃了一惊,听他问话,凑近些低声道:“大帅早起吐了两口血,这里是才煎好的药”“什么?!”“将军别急,医官说不妨碍的…”独孤航哪里还听他说,夺过食盒,几步进了帐篷。陈则铭正在案边背手立着,字斟句酌,缓缓口述战事的进展,一名文书伏案记录。听有人不经通禀闯了进来,回过头来却见是独孤航,也是吃惊,但接着眉目舒展,露出微笑,示意独孤航先坐下候着。陈则铭未着软甲,只一袭收身黑袍,更显得背直腰窄,挺拔精干。只右手虎口处缠了一圈绷带,细看右肩也些微垂着。“大人…”终于等到陈则铭遣文书退下,独孤航欲催陈则铭喝药,不料一开口,嗓音却是颤的。“嗯?”陈则铭只道那件事出了纰漏,可刚才他们眼神交流,那意思分明事情已经成功。待要发问,独孤航已走到案边,端出盒中的汤药,捧至他的唇边。陈则铭才想起来药是独孤航拿进来的,可若因为听说自己受了点儿伤就这个样,也太小题大做了些。独孤航低着眼睫,有些羞惭惭的。堪堪数月,再见这孩子的面庞和身材都少了些少年的青涩,多了些青年的俊朗,陈则铭油然生出几许欣喜,就一口一口在独孤航的手中将药喝了,竟也不觉得怎么苦。(10)看陈则铭掴了那人一掌,却还是将解药交给老宦官,独孤航确定那人可以活下来了。已有若干人向他打探那人的命运,有的很直白,“独孤,大帅怎还不处置那个人,那人可留不得”,有的则打着哈哈,“他真关在静华宫?别是已经…呵呵…”。他们都认为他对事件的前因后果,脉络走向一清二楚,只是口风严,不肯吐露半点,他的冷峻沉默更坚定了他们的想法。可即使最早知道陈则铭要谋反,并亲自找来毒害皇帝的秘药,独孤航对事件的参与也极其有限。他奉命行事,从未揣测命令之后陈则铭怀有怎样的意图。他曾以为他寻来的□□会要了那个人的命,可左等右等,并未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宫变当时,他领兵和宫门侍卫交战,陈则铭去追杀那人,他又以为会看见陈则铭提回那人的头颅。他就是那么希望那个人死,一旦确定他不必死了,感觉又如同压在胸口数年的巨石一朝挪开那样的轻松。流言就是流言啊!大人这样的人物招惹小人们的妒忌中伤也是正常的。如果真有什么,大人怎会不报仇雪耻。那瓶解药足以证明坊间传闻有多么荒唐可笑。独孤航的表情仍然冷漠,话也不多,相近的人还能看出他的高兴――萧定被废黜幽禁静华宫,他的弟弟萧谨坐上了他的龙椅,可陈则铭才是□□最有权势的人,作为陈则铭的心腹爱将,独孤航前途远大,不可限量,这样的表现已算沉的住气了,他们预计他很快就会升迁。独孤航却告假了,传说他被陈则铭鞭笞到不能下床。沾药的棉纱按在伤口上,尽管很想放松,还是痛得浑身紧绷起来。独孤航受过一次军法,可被陈则铭亲手责罚还是头一遭,又羞愧又委屈,百般的无地自容。 “那种话,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可四下无人呐,当然独孤航不敢顶嘴。“那种念头也再不准起”我并没有任何念头,如果不是看您日夜忧心,我不会问您为何不自己称帝……可您哪里不如那个人呢?您明明比所有的人都强。如果谋朝篡位为人所不齿,历朝历代又怎会开国呢?“是”独孤航小声应道。他还是心里委屈呀,陈则铭放下药棉,走到床前,蹲下身,刚好可以平视独孤航的眼,拿出条帕子拭独孤航脸上的汗:“嘴唇咬破了”淡白的薄唇上两个血印,这孩子脸皮薄,敷药那样疼也不肯出一点儿声。“疼得厉害?”独孤航舔舔破了的嘴唇:“不疼”问的又不是那里,陈则铭有些无奈:“渴吗?”独孤航点点头。一边倒茶一边想,自己这是迁怒,世人当他做乱臣贼子的何其多,而这个孩子…他愤怒的驳斥那些说法,却把鞭子招呼在亲人的背上…甚至他并非在乎什么说法,而是惧怕不能掌控局势,他要怎样像控制战局一样控制朝堂,像指挥士兵一样指挥群臣――那根本是做不到的事。(11)独孤航颈后的痕迹和弯腰时迟缓的动作显示出消息确凿。与此同时,早期的预计并未落空,十八岁的独孤航升任四品武官,镇守静华宫。这个年龄,绝大多数人还不能开始他们的仕途,独孤航却飞黄腾达了。曾引发猜疑的鞭笞变成他和陈则铭关系的完美注脚――老子教训儿子,不正摆明亲如父子嘛。跟在陈则铭身后不起眼的少年,面目一下鲜明起来。在很多位高爵显的大员眼中,独孤航也是不容轻忽的存在了。那张一如既往冷峻的面孔下面是什么呢?铁血?忠贞?还是城府深奥?独孤航的感受是失落。不为人知时清楚的位置,为人瞩目时却糊涂了。当陈则铭说他已是朝廷命官,且职责敏感,为避嫌疑,要收拾一处宅院与他搬出去另住时,他不知道该怎样反对。他没有多少行李,但日常使用器具还是装了一马车。顾伯带领两个小厮送至他的新居,卸了车,指挥那两个小厮架床支帐。独孤航木雕泥塑似的站在槛外,问他什么,只管答好,他已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苦恼。少爷这么大时也是个执拗脾气,却远没这样直白――顾伯暗自感叹,想不知等到几时这孩子才能扭过劲来。又嘱咐独孤航半日,带着小厮们走了。独孤航没吃晚饭,也没上床睡觉,有细细的雪吹进来,落在帐上,既然不大,他就懒得关窗。大约中夜,雪停了,好亮的月光,照得屋内如点了灯烛一般。独孤航忍不住推门行至庭院中央,想起在山里陈则铭也是这个时辰教他武功,便一招一式练了起来,恍惚大人就在身旁,微笑点头,渐渐整个人都痴了。巡逻时,隔窗看废帝卧在榻上,日复一日,连姿势也不大变化,独孤航忽生一念,他若没有被废,他和大人应当现在边关杀敌,联想言青最近请他参加的几次饮宴,独孤航觉得那样的话要比现在的情形好。言青是宴会的中心,当然独孤航不知道,言青替他做了中心,比起言青,他才是陈则铭最钟爱的将领,不过因为都是陈则铭的属下,彼此知道根底,才没人打他的主意而已。但独孤航看得出这些人对言青的主意,以及之后对陈则铭的用心――他们不再是同仇敌忾的虎将,而更像一群坐地分赃的豺狼,得意于自己的收获,又互相比较着认为本可以得到更多。那么,作为首领的陈则铭,又像什么呢?独孤航厌恶这样的想法,他拒绝思考这个问题,也不再参加任何聚会。孤单的独孤航对同样孤单的废帝生出几分相怜,更多的,还是憎恶这个人为何要几次三番将他的大人逼入绝境,却从来不想,若非萧定当年把陈则铭举家流放宁南,陈则铭就不会住进深山,不会有机会在那个雪天救他一命。(12)出了朝华门就是朝华街,其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时近傍晚,仍然热闹。独孤航与当值副将交接完毕,便往常去的一家饭馆用餐。脚下走着,忽觉上方有物落下,他习武之人,自是灵敏轻捷,往后一闪,身后行人不防,却撞了个正着,不免报以白眼。独孤航看清地上所落之物是枝丹桂,又气又笑,仰起头来,见杨如钦倚着“品茗居”二楼的一扇窗子冲他招手。陈则铭说杨如钦是废帝的旧臣,多年前挂印而去,这时节重回京城,恐怕意图不轨。陈则铭和杨如钦对酌时,他领人躲在屏风后面等陈则铭一声号令拿下此人,但陈则铭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没想到不出几天又遇见杨如钦,被对方从巷中掷出的酒葫芦吓了一跳。难道这杨如钦惯常和人这般招呼的不成?独孤航心下犹豫要不要睬他,茶楼已有侍者出来向他行礼道“杨公子有请”。跟侍者进至包间,方一见面,杨如钦便板脸嗔道:“上番跟我半日为了我的酒,这番想必为了茶,将军是和我结交呢?还是和我的茶酒结交?独孤航被他咄咄问得不知如何言表,心道谁要和你结交,才欲反驳,杨如钦已换了春风拂面的脸色,将一枚茶饼托到他面前,颔首叹道:“好茶,实乃好茶,如钦弗如也”接着滔滔不绝讲起那茶的好处,独孤航似懂非懂,但觉生动有趣。他原要用晚饭的,见桌上摆着糖果点心,就边吃边听,本还疑心杨如钦为何一再与他邂逅偶遇,听着听着,尽皆忘诸脑后。杨如钦则专心伺候风炉上的茶壶,逐渐室内香气四溢。待茶汤滚沸,杨如钦先给他倒了一盅,独孤航吃了点心正口干,一口饮尽了,杨如钦便再倒一盅,那茶盅十分细小,只合指尖一捏,独孤航不觉喝了一盅又一盅,还未解渴,杨如钦忽问:“你喝到了第几盅?”独孤航见他十分正色,当真认真回想起来:“第七盅”杨如钦大惊道“了不得!不好!”,将独孤航从座上拽了起来,双手扯着他的两臂道:“可觉腋下风凉?”独孤航被他拉扯得莫名其妙,忽想茶中莫非有毒,可杨如钦自己也喝了的,狐疑不定之间,对方却放了手,只见其以指节向桌面清脆敲了一记,微微摇着头:“一碗喉吻润”举盅饮了一口,再敲一记:“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独孤航方解他在吟诗,他跟陈则铭赴宴时也见有人吟哦,却远无杨如钦这般恣肆态度,一面恼他总无故令自己虚惊一场,一面却不免新奇。及听他吟道“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独孤将军欲乘风归去”,不禁莞尔。杨如钦生得面如美玉,此刻又正好头戴白玉冠,腰系白玉佩,持茶盅的那只手宛若明玉,将茶盅的白瓷也比下去了,一袭银红长袍,宽带广袖,站在袅袅茶烟之中,摇曳生姿,顾盼生辉。尽管独孤航腹内没有出尘、惊艳之类的辞藻,也觉得蓬莱山上的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如果真有人因为喝了七碗茶要腋下生凉,乘风而去,那个人也应当是杨如钦,而不是自己。Ps:小杨吟的诗见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好诗!好诗!(13)独孤航不知道怎么就和杨如钦约下了。他想陈则铭不会允许他和这个人来往。可陈则铭和废帝最近的几次见面都很平和。大人既已不那么痛恨废帝,也许也不会再介意废帝过去的一个忠心臣属,即使当初,陈则铭也事到临头撤回了捉拿杨如钦的命令。于是,他开始和杨如钦流连于茶楼酒肆。一个人吃完饭还能占着张空桌做什么呢,两个人浅斟慢酌,每每报时的鼓声传来,杨如钦犹自口若悬河,等月上中天,他又说他所住的华安寺地偏,非要劳独孤兄弟护送一程才安全。独孤航念他弱质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偏又穿戴的华贵考究,若独行夜路,还真让人放心不下,便依言担起护卫之责。行至两旁尽皆草木的荒僻路段,不禁想,最好跳出几个歹人,也吓杨如钦一吓,谁叫这人叫他虚惊了两回呢。马上又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无聊。身边的杨如钦却忽然不走了,只拿眼觑着他的脸瞧。独孤航对他的癫狂无状已有了几分定力,就站住也看着杨如钦。“你看到烽火没有?”“你说烽火?”“烽火”杨如钦将那两个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独孤航惊得立刻向西北方向望去。凝神半晌,只隐约见城楼几点灯火,周遭一片静谧。玩笑也须有个限度,他冲对方沉下脸来。杨如钦也向西北望了望,然后不解地摇摇头:“既无烽火,你方才笑什么?”独孤航不觉得自己笑过,而且他笑与不笑和烽火有什么相干。杨如钦低低咳了一声:“独孤兄弟和褒姒哪个更不喜笑?”烽火戏诸侯是家喻户晓的故事,独孤航马上领悟杨如钦将自己比妖妇取乐,噎了半天:“若有强盗,你就点烽火求救好了”言毕拔脚而去,听杨如钦笑得喘不过气来,其前仰后合的狂态他不回头也想见得出。走了一阵,到底怕杨如钦有事,又快步折返回去。杨如钦竟仍立在原地,仰首望月,秋风起处,衣袂飘扬。听到他的脚步,就含笑朝他看了过来。(14)“琅琊山本名不是琅琊山”杨如钦命独孤航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划道:“琅原是郎,琊原是牙”“所以有这山,因为上古大神女娲娘娘…”收养他的瞎眼爷爷说天上的银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划出来的,不知琅琊山又是怎么个来历,杨如钦却打住不讲了。独孤航继续剥花生,杨如钦就摇扇看着。他人大多边剥边吃,独孤航却要先剥出一小捧,动作灵巧熟练,果仁上的红衣一枚枚完好无缺。虽不比削葱管的素手,也绝不粗笨。少年生得凤目薄唇,骨架纤巧,那武人的形象有一些是基于黑色的戎装和偏黑的肤色,另一些嘛,杨如钦想,独孤航不笑是明智的,两次微笑虽浅淡短促,稍纵即逝,其中流露的腼腆羞怯却着实出人意料。不禁便将他和美人做比,谁想独孤航驳得也有几分精彩。这个少年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他满怀好奇,长于想象,尽管他不说话,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尽那些灵动心思,你若勾勒一幅景致,他便置身那山那水,你若讲述一个故事,他便随之时喜时悲,他像个孩子轻易沉浸在他编织的天方夜谭里,甚至他的饮食偏好也还没远离稚幼的口味,以至白白浪费了他的珍茗佳酿。他曾想要怎样才能撬开这家伙的坚硬外壳,他却像花朵一样在他的眼前悄然绽放――真是奇妙――杨如钦伸手拈了一颗对方剥好的花生。独孤航愣了一下。军中近卫亲兵起早睡晚,经常值夜,几捧花生是不成文的福利。他的那份自然而然就想留给陈则铭,但直接拿过去是不好意思的,于是他趁陈则铭不在将剥好的果仁放在案上,三两次之后,陈则铭问他自己怎么不吃,他讷讷无言以对。“以后我们一人一半吧”,大人这样说。而那样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独孤航将他剥的果仁分出一半,放到杨如钦的茶盅旁边。(15)人,有些要威逼,有些得利诱,还有一些,非情义不能收服。其实情义何尝不是一种利益,同他吃喝,与他玩笑,共他消遣,独孤航显然对他的陪伴上了瘾。另一方面,静华宫的守军是营救废帝绕不过去的坎,如今行动失败,陈余那条线已经断了。杨如钦叫摊主盛了碗牛肉汤,那摊子的位置距离独孤航的住所不远,他若回家必见得到他。这个举动是担些风险的,他与独孤航相处的时间尚且不久。吹了吹汤面飘浮的葱花,那个小家伙见了他会作何反响――惊得圆睁了眼道,你快寻个地方避避,然后呢,满京城哪里还能比独孤兄弟的家更保险呢?现在出城已不可能了――会这样吗?独孤航惊是惊了,但马上表示要公事公办,拿他去见陈则铭。这令杨如钦有点儿失望,尽管接近对方前他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深知少年对陈则铭一片忠心。于是,他不得不将自己和废帝形容成另外一对独孤航和陈则铭。对方果然受到感动,并留他住了下来。外面陈则铭捉拿他的风声正紧,杨如钦不敢踏出独孤航的住所一步。有诗道“心远地自偏”,反过来,他置身偏僻,虽仍不时筹划下一步的动作,心也渐渐远了。他和独孤航本已混熟,如今朝夕相处,平添几分默契。少年听他吟风弄月,他看少年剑截长虹,有茶有酒,眼见庭中落叶的颜色日益缤纷,还不及领略秋意肃杀,第一场冬雪就落了下来。每逢此景,秦楼楚馆照例应时庆祝一番。其时风头已过,杨如钦便撺掇着拉了独孤航去寻欢。二人骑马并行,远远见数只纱灯飘于雪中,光晕朦胧。再行片刻已能看清牌匾和门楣上的字样。杨如钦偏过身子,凑近独孤航道:“等下你先进去”独孤航和言青几个将领游过两次青楼,以后独去,便还是那家,这种事,他偶一为之,熟门熟路,尤觉尴尬,何况从未逛过的。杨如钦看出独孤航踌躇,不免好笑:“你我同行,被魏王撞见了,独孤兄弟怎么解释?”独孤航的脸腾的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杨如钦原随口揶揄,倒被激起了兴致,煞有介事道:“这家的楚环姑娘可告诉我,魏王是她的恩/客”“她自抬身价罢了”“能得魏王青睐,身价不抬自高啊”独孤航横着眉,眼梢上挑,明显动了气却无从发作,终于撂下一句“大人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拨马而走。他知道自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杨如钦戏谑的口吻和轻佻的神态逼得他那话冲口而出。那边杨如钦本忍笑几乎忍出了内伤,见独孤航真负气去了,反觉扫兴。(16)笼着碳盆,严压毡帘,想起出门时厅中水仙开了数朵,复出去将那花移将近来。待雪铺天扯地越下越急,室内正暖香扑鼻。杨如钦日间与“友人”费了许多脑筋,浅酌两杯,昏昏欲睡,朦胧中有寒气涌入,独孤航已雪人似的站在跟前。这人昨夜值宿,今晨未归,不知从哪回来赶上这场暴雪,弄得形容狼狈。笑嘻嘻抬手弹独孤航眉上的雪珠,哪料手腕被猛地钳住,一下骨头便如裂开了一般。杨如钦当然知道独孤航是员武将,还跟随陈则铭边关征战数年,但不想他有这样的手劲,只疼得酒意睡意尽散。独孤航显然也吃了酒,听他连呼放手,随便一甩,杨如钦趔趄几步,将桌上杯盏撞翻在地摔了个粉碎。“废帝当年…是不是…”独孤航嗓音低哑。杨如钦顿时了然,和萧定相关的旧事,又能让独孤航如此上心的,非其与陈则铭的绯闻莫属。面上仍茫茫然一片,心下却叫苦不迭。“废帝当年…和大人…”独孤航嘴巴张合几次,始终不能启齿。“我虽与圣上相知,并不晓其床笫之事”此言利如锋刃,更兼对方那如炬的目光,独孤航刹时白了脸,觉得无法再在杨如钦的面前立足,转身欲行,却听杨如钦嚷道“好热,好热,你且与我将这锦袍宽了,我再为你分解”。他见惯杨如钦的放诞行为,何况心中七上八下想听下文,便果然伸手为其宽衣,衣带尤未解开,颊上一记脆响。“若人得窥此景,当做何想?”独孤航不防着了一掌,再被厉声喝问,不由懵了。“眼见尚且不实,何况道听途说”杨如钦不屑道。难道大人在废帝榻前,和他额头相抵,竟另有他意?大人究竟为何要交出解药?为何嘱他严守静华宫?昨夜一幕之后,许多从未想过的问题纷至沓来,苦思一日无解,现在,杨如钦又告诉他眼见亦不为实,那什么才是实情!如果那不是一个亲密的动作,又表示什么?“先饮一杯,驱驱雪气”抬眼对方已于他心乱如麻之际脱得丝缕不剩,见他瞠目,索性将簪子也拔了,甩甩头发,施施然曼行几步,躬身于炉上取酒。杨如钦肌肤如玉,体态均匀,其发梢下的两股,挺翘圆润,竟比女子的还要好看。“独孤兄弟往哪里瞧?”被杨如钦回首勾唇一笑,独孤航比方才又难堪了数倍。“或者,独孤兄弟昨夜遇见香艳之事……也思一试?”独孤航忘了羞窘,急道“大人和废帝并没什么!”,话原无错,出口却顿觉不妥,欲再解释,唯恐越描越黑。他已去留两难,深悔找杨如钦探究此事。殊不知,杨如钦捏了好大一把冷汗,刚刚放下心来――少年对陈则铭哪是忠诚,竟是虔诚,只怕亲见陈则铭强了废帝,也要反恨废帝玷污陈则铭的清白,少年一旦怀恨,数月心血便要付诸东流。杨如钦暗舒一口气,披上件羽纱斗篷和独孤航对饮,兴起从匣中取出琴来,一手抱着,一手弹拨,一时手舞足蹈,一时又泪流滂沱,七弦足弹断了五弦。独孤航的眼泪不知怎么就跟他掉了下来。他已不记得上次落泪的时间,军中男儿,便折腿断臂,也得咬牙忍耐,平白哭泣岂不要给人笑死。但是,和杨如钦这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17)独孤航起身时,大红的羽纱斗篷滑到了地上。原来他伏案在杨如钦的房间过了一夜。再看杨如钦紧裹绫被,安稳睡在榻上。都说人面桃花,杨如钦的脸衬着鹅黄的被面,象几上的水仙一样娇艳,其弯腰取酒时的雪白两股蓦然跳了出来。这可是疯了,独孤航使劲捶捶额头。明明这个家伙脱得赤条精光,怎么出乖露丑的反是自己,独孤航朝榻上瞪了一眼。可杨如钦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说眼见不能为实,大人也说过不可被敌人的表象迷惑,可能,连那表象也根本是自己看花了眼。归根结底,他还是受了传言的蛊惑。这起造谣的小人真是无耻!他们最近又开始编造大人和新帝的故事,竟污蔑大人和那个一团孩子气的萧谨有染。昨夜的眼泪洗去了很多积郁,而为他拭泪的手非常温柔。独孤航轻轻走到榻前,将钩上的帐子放了下来。从宫中回来时,杨如钦仍在榻上睡着,他生病了。大夫诊脉后说是风寒,独孤航多少感觉这家伙“罪有应得”,但很快发现自己不得不一并受罚。独孤航迁入新居时,顾伯本欲拨人过去伺候。独孤航看着一车的家具已伤心难过,想再携带下人,就更回不来了,于是一口回绝。以后登门拜谒陈则铭的人越来越多,以及各种贺吊往来,顾伯便将此事忘了。所以这座院落并无下人。若论煮粥煎药是难不倒独孤航的。打从懂事起,他就帮瞎眼爷爷做家务,后来住在山中,尽管没有陈则铭的吩咐,他很快将洗衣做饭包揽下来,还因此练就了不错的厨艺。但杨如钦这个病人太娇贵了,大夫换了四五个,每个大夫的药方都不大一样,独孤航只得不断奔走药铺。而他要吃的果蔬听似平常,放在这个季节,找遍京城的大酒家仍然没有。当他说再无处可寻时,杨如钦显出失望的表情,想了半天:“你叫御膳房的总管差人随便送来几样就好”。这人以为御膳房的总管是酒楼的老板吗?“王公显贵的府上都送的,你说魏王的吩咐,他们奉承还来不及”原来杨如钦要他打着大人的旗号招摇撞骗,这怎么可以!可杨如钦好似忘了他的拒绝,第二天又轻飘飘的建议他去御膳房看看。以后接连几夜,他都被杨如钦咳醒。听对方哑着嗓子重复那几样果蔬,独孤航一面笑杨如钦这么大的人怎么比孩子还贪嘴,一面不免生愧,这样小的事对大人能有什么影响呢,再坚持下去,就太不够朋友了。(18)那几茎青菜来之不易,独孤航小心翼翼做了两小碟,又烧了碗汤。杨如钦喝了一口,高声喊烫。他心里本不大痛快的,事情虽小,终究不该。但看杨如钦心急嘴馋的样子,怨气不觉消了大半。新换的药方比前一个更加繁琐,不同药材要分先后投放,待将药小火煎上,杨如钦已吃完饭歪在榻上看书,见他进来,指着案上的果碟让他吃梨。独孤航拒绝的很直接,东西有限,这次吃完,下不为例。杨如钦再三让,见独孤航索性理也不理了,将眉毛一挑:“既然这样,我也不好独享,麻烦独孤兄弟把它们丢出去喂狗”。他和御膳房那总管交代此事时,冒出一手心儿汗,如今这个家伙竟这样的不知好歹!看杨如钦扬脸瞅过来,独孤航只恨不能一拳挥上去。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半天,到底独孤航黑脸取了一只梨。杨如钦立刻高兴了,重新拿起书册,朗朗而读。“上次你说的琅琊山是什么来历?”独孤航听他读道“琅琊”,想起那日没说完的故事。杨如钦愣了愣,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拍榻沿,叫独孤航坐过来听。“话说一日,上古大神女娲娘娘和她的情郎携手游玩,不知因何起了争执,就吵闹起来...”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应该是个慈爱庄严的女神,从未听说她还有个情郎,可杨如钦把二人拌嘴描述得活灵活现,独孤航一时也忘了质疑。“…女娲娘娘大怒,挽袖挥拳,将情郎的牙齿打脱了一枚。这枚仙齿落入凡间化山,故名郎牙山,琅琊原是后人误传了”独孤航想象女神挥拳打情郎的情景不免发笑,转念这故事这样荒诞离奇,只怕是杨如钦自己编的。“所以说呢”,杨如钦却悠悠叹口气,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娶妻最要紧的是择其性情,虽然心灵手巧,擅调羹汤,若动辄使粗,甚至持刀弄杖,作丈夫的怎么吃得消?”女儿家纵使蛮横何至于此,这家伙又夸夸其谈了,但那贡梨清甜多汁,独孤航口中正嚼,便随意点点头。杨如钦得到认同,更加高兴,拾卷又读起来:“…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太守谓谁?”杨如钦扯扯他的袖子:“太守谓谁?”独孤航想他怎么知道太守是谁,杨如钦花样百出,一定是病快好了。又咬一口梨子,头上却被杨如钦拿书敲了一下。“这太守正巧和我同名,乃杨如钦是也”独孤航一把夺过书来,指出“欧阳修”三字。“咦?方才看还是杨如钦来着”正闹着,忽听外面咝咝作响,独孤航想起火上的药,“哎呀”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奔了出去。“怎么比禽鸟还灵巧啊”,杨如钦望着那背影轻笑。(19)到杨如钦完全康复已过了一个月,其间陈则铭没有来静华宫。独孤航越发怀疑自己看错了,羞愧的不得了,所幸杨如钦醉后病得一塌糊涂,想必不会记得那晚的闹剧。他寻找理由回了两趟陈府,都没见到陈则铭,便又改盼大人再来探视废帝。带兵绕静华宫巡逻时,独孤航想,大人和他离得不远,静华宫东面挨着永春宫,永春宫再往东,是长青宫,转过长青宫向南,就是保和殿了,大人若不在保和殿的偏殿和几位重臣议论政务,便在其后的御书房受皇帝召见。静华宫到保和殿不过几刻钟的路程,虽宫闱之中不便随意行走,抬头所见,即是那座殿阁的檐角。当然,保和殿的檐角和陈则铭本人还是有区别的。认出走来行礼的是陈府的小厮顺儿,独孤航马上十分高兴,陈则铭叫他回府都是顺儿传的话。这个男孩子也有几分机灵,因独孤航的住所偏远,便只在宫门外的街上等他出来。“今日家宴,王爷吩咐小的叫将军回府”“为什么摆宴?”不年不节,又非谁的生辰,独孤航不免奇怪。“庆贺新娘子进门啊”,顺儿抓抓帽子,“不怪将军吃惊,小的们也吃惊…”,风呜呜的吹。独孤航断断续续听明白新娘只是个小妾,容貌平常,出身寒微,陈则铭似乎也没有将这个小妾放在心上,接进府中数日,还是顾伯主张着,才摆下这场宴席。独孤航有心立刻赶到,看是怎么个情形,却由着顺儿牵马慢慢的走。进入府中,试图寻找喜庆的迹象,既未粉刷,也未结彩,及陈则铭穿着黑袍,笑命他坐在身旁,独孤航的心安定了下来。这小家伙的酒量不高,可这样淡的酒,怎么几杯就醉倒了。杨如钦捅捅独孤航,想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伏在案上的独孤航蹙起了眉头。不想平常冷漠的脸,除了偶然一笑,发起愁来也很生动。杨如钦索性趴在对面,脸儿对着脸儿细瞧――独孤航的眉毛越拧越紧,嘴也用力抿着,睫毛颤个不停,样子十分有趣。忽然,那两片紧闭的嘴唇微启开来,喃喃叫了声“大人”。这世上有情义可以死相酬,却无人值得顶礼膜拜,托付身心,曾经九五之尊的萧定不值得,而陈则铭嘛……杨如钦笑了笑,屈指在独孤航紧锁的眉间弹了一记。(20)年终岁尾,□□惯例要考核官员。独孤航虽仅带领百十人镇守静华宫,考评并不因此从简。守军一年的使费,并明年计划的供给也须核算清楚呈递有司。另外,独孤航也要为手下的副将写评语。这些事,独孤航何曾做过,想也没想过。但他的官职是陈则铭保举的,无论如何不能丢了大人的脸面,于是不畏艰难繁琐,一项项仔细做起来。恰逢陈则铭长姐的生辰,陈则铭带着他拜寿,提及这些事务,独孤航一一答了。陈则铭听完点头道:“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指名两本书,命他每读完一章便回府讲给他听。独孤航点头称是,心内喜不自胜,不但不再怪考评多事,反庆幸多亏有这考评,以后可常见大人了。陈则铭的小妾并未随行而来,妾不同于正室,不携其同往也属常事。独孤航也奇怪自己怎么对这个众人都不在意的女子如此上心。他从不喜闻为陈则铭保媒提亲之事,可能他认为那些女子都不配他的大人。吃罢寿宴,独孤航先跟陈则铭回府,和陈则铭吃了会儿茶,再回自己的住所。方进院门,杨如钦闻声走了出来,一路拉着他进了书房。案上一幅红纸,上头“福”字墨尤未干。杨如钦举着灯烛,评点书写的妙处,显然将其视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大加炫耀。独孤航并听不懂,但当杨如钦说“咱们出来进去要看这福字一年”,就想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正出神,杨如钦忽然手指西北方向“哎呀,烽火!烽火!”,逗得独孤航大笑起来。这原是他们相识之初的笑话,如今再为这样的小事拔脚而走,他就干脆不必回这院落住了。以后的独孤航更加忙碌起来,杨如钦得空便拉他去置办年货。杨如钦的怀中揣着一封便笺,折了几折,展开来时,以蝇头小楷满书各种事物――衣帽鞋袜,枕席被褥,烟花炮竹,以至弹子扫帚,细看各色糕点就列了十几样。独孤航乍看这张单子,吃惊好笑之余,又当是对方的玩笑,不料杨如钦竟一样不差购置起来。杨如钦付帐,他便不好说不买,但怎好让他在这些东西上破费呢?独孤航抢着付钱,杨如钦倒不和他争,只是品味仍一成不变,即使最上品,他还不满意,坐在堂上,批评衣料的质地或点心的配料,每每让掌柜和伙计们站了一地洗耳恭听,杨如钦再说下定做的方案,拉着他扬长而去。单子上的东西尚未买齐,独孤航的俸禄就花光了,从前有将领嫌军饷不够花,他尚不解,谁想也蹈了这些人的覆辙。忽想,大人若见他这样奢侈浪费不知作何感想,一面不安,一面掰着手指计算发俸的日期。(21)独孤航不敢小觑杨如钦的体力了。裁缝铺中被比了无数料子,头晕脑胀,杨如钦尤一丝不苟指点着为他量体的师傅哪里该收,哪里该放。回到住所,他一屁股坐下再不想动,杨如钦又裁纸研墨,写起了春联。“独孤兄弟喜欢哪幅?”独孤航睁眼见案上红彤彤压着十几条春联,不知这个盹打了多久,杨如钦写这么多,就为了给他挑选?他一个粗人,哪里分辨得出,若随便指一幅又恐辜负了对方的心意。“这幅可好?”独孤航忙点头,又问杨如钦剩下的作什么用。“好的咱们留着自己看,余者改天卖掉”他和杨如钦混得久了,有关他洛阳纸贵的旧事也有耳闻,但街上写个春联福字不过几文,这几幅又能值几个钱。杨如钦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的春联价钱好”,边挑起一指。“一两银子?”杨如钦摇摇手指。“一两金子?”“黄金百两”,杨如钦哧地笑出来。果然是玩笑,对方却复正色道“也得看公子高兴不高兴”。独孤航恍然大悟,他从未见杨如钦经营田地产业,想他一介布衣,哪里有钱一掷千金,原来如此。自己现在的俸禄还不及他的一个字,更别提以前的军饷了,正感慨,听杨如钦道:“说什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小小黄鹤载得动许多钱”,又叹一声,“江南好啊!富贵之地,温柔之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独孤航想象十万贯钱的份量,手却被杨如钦握住:“凭我这一管笔,加独孤兄弟的一支剑,天下何处到不得?你我二人,醉听箫鼓,醒看烟霞,无拘无束,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如钦紧紧攥着他的手,贴近的脸上双眸闪闪发光,他竟脱口就要答“好”。“这样,我们这就打点行装”这家伙说风就是雨,挂印而去的事也做过的,但他怎比得杨如钦。独孤航回过神,扯住杨如钦的衣袖。“难道独孤兄弟不愿与我同行?”独孤航本不知说什么好,听杨如钦的口气竟像早计划好了要远行,心中一急,喉咙都哽住了。再看杨如钦脸色一沉,将案上的春联尽皆团成一团,塞进他的怀中,赶他道“你走,你走”。独孤航捧着那一团纸,黯然出了书房。“独孤兄弟”哪想没走几步,杨如钦在后面叫他,听声音,气虽未平,已消了不少。“回来时拢个火盆,怎么还挂了幌子”独孤航想是哪里蹭了碳,看着杨如钦,杨如钦指指他的额头,他伸手抹了抹,杨如钦又往边上指指,如此两三回,杨如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独孤航方觉被他骗了,想问杨如钦是不是真要去江南,又怕对方答是,怏怏回了房。临睡洗漱,看见手上墨渍,对镜一照,额上黑漆漆几道,想,他若不走了,让他解解气也没什么。(22)宫中也愈加忙碌的筹办年事。这是萧谨登基的第二个年头。如果说前一个春节因将相逼宫,帝位更替而蒙受阴影,随着尘埃落定,这个春节便于辞旧迎新外,添增了一洗阴霾的意义,于是庆祝得格外隆重。到了除夕和接连的日子,即使身处偏僻的静华宫也能时时听闻鼓乐之声,入夜后烟火照亮天际。独孤航几天都留在宫中当值。一则,其时进出宫闱的人杂,须格外谨慎;二则,皇帝连日宣陈则铭参加庆典,大人间或有空过来看看,独孤航想。等回到住所已是七八日之后,杨如钦便怪留他一个人过年冷清了。杨如钦在京中的朋友甚多,经常串门串的整日不见人影,怎会冷清,杨如钦见他不信,便道“人家阖家团圆,我也不便打搅”,言毕低头,大有落寞之态。独孤航回想对方兴致勃勃和他置办年货,方才进门所见的福字也不知是他何时贴上去的,写那字时,杨如钦说我们出来进去要看它一年,他却撇他一人过年,果然大不应该。“咱们今夜守岁也可弥补了”过节还待事后弥补的?却不肯再让杨如钦扫兴,由他推着去和面,剁肉,包饺子。独孤航只道杨如钦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的,也不指望他能帮忙,没想到杨如钦捏出的饺子精致小巧,煞是好看,想这人除了武功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偏偏武功顶要紧的,恨不得毛遂自荐教他功夫,可杨如钦已近而立之年,现在练起来,未免迟了。“你看这饺子像什么?”杨如钦包好个饺子,拈在手里发问。“荷包”“哪家女孩儿给绣的,让我看看像不像”杨如钦边说边笑嘻嘻往他腰里摸,“…没有…真的没有…”独孤航被说红了脸,躲不过,又被摸了一身的面。“饺子仿的是耳朵形状,冬天吃了以防冻伤”,“…嗯,独孤兄弟的耳朵生得好,元宝似的”,杨如钦说话又凑了上来,“将来准是大福大贵的人”,独孤航怕他再闹,直往旁边闪。二人吃过饺子,杨如钦又张罗放爆竹。待只剩大号爆竹,杨如钦便不肯再放。他远远站着,捂紧耳朵,笑着往过看,一袭雪白的狐裘,映着地下溶溶雪色,宛若个玉人一般。再回到房中已过了三更。两人盘膝坐在榻上喝甜酒。杨如钦有一搭,没一搭讲各地的年俗。独孤航生了十九年,第一次守岁――瞎眼爷爷上了年纪,精神不济,说是守岁,给他讲两个故事就睡着了;后来遇见陈则铭,山中时,陈则铭在结庐守孝,并不庆祝年节,征战中更不讲究这些――独孤航只觉得那甜酒滋味格外的好。不知何时,杨如钦停下不讲了,静默之中,忽然低声道:“圣上可好?”独孤航一怔,立即明白对方问的是废帝。宫中火树银花,映得窗上萧定那一剪身影越发单薄可怜,独孤航思考该怎样回答时,杨如钦的泪落了下来,渐渐便如珠子断了线。独孤航起身挪到杨如钦身旁,他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不知说什么安慰杨如钦好,抬起手,犹豫往哪里放,杨如钦已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独孤航抚着杨如钦抽搐的肩背,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他完全能够体会,如果静华宫中囚禁的是陈则铭,他会和他一样痛苦。(23)匈奴犯境,朝中议论由谁领兵御敌,独孤航心中就像长了草。如果陈则铭挂帅,他当然要一同出征,那时留下这静华宫谁守呢?其时朝堂已经被陈则铭和杜进澹几度清洗,萧定再厉害也是只死老虎了。可每次都被陈则铭叮嘱要谨慎看守,想来换了别人,大人不会放心的。不日果然传来魏王领兵的消息,独孤航愈加心急。巡逻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远远看见陈则铭穿着朝服过来,便抛下士兵奔了过去。陈则铭不免责备他有失体统,随后又道,出征其间要留意出入人等,送给废帝的食物饮水尤须当心。独孤航虽早料大约如此,一旦确定下来,仍有十分失望的感觉。看陈则铭进去探视废帝,命令副官带队,自己则捡了一棵树靠着坐下。“明天两位姐姐为我践行,你早些回府”他只顾发呆,不觉陈则铭已在面前,连忙站起来答是。“机会还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陈则铭轻叹一声,“以后就轮到我给独孤践行了”。独孤航只听前面半句大不吉利,虽然黑衣旅中强将甚多,不差他一个,他怎能安心大人独自出征,忙止道:“大人!”陈则铭听他语气,明白“百战死”说差了,抚着独孤航的肩笑道:“你家大人打仗,你还不放心吗?”见独孤航露出笑脸,又拍拍他:“明天早点儿回来”独孤航早早来到陈府,去书房不见陈则铭,却被陈则铭的几个外甥围住,几个男孩子大的和他同龄,小的才八/九岁,嚷着要跟独孤哥哥学剑,一路簇拥着他往后花园。“舅舅和他的小姨娘”,最小的方启忽道。“在哪?”“哪里?”几个孩子都没见过陈则铭的小妾,一起顺着方启的手指瞧。乍暖还寒时节,园中惟有几树早春红杏迎风怒放,杏树底下一个女子,百褶绣裙,翠色短袄,怀内抱着一个杏红襁褓,仰着头儿看陈则铭为她折花。独孤航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心中乱跳,再看女子怀中之物原是数枝杏花,想细看其容貌,几个孩子又围了上来。方启上前抽他腰间的剑,另外几个也催他快演示一套,孩子们看他舞的花了眼,更不肯轻易放过,直到碧桃领着保姆们寻到园中,方意犹未尽丢开手。席间,陈则铭见独孤航魂不守舍,当他仍为不能出征难过。想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自己的私意,心下愧疚,不知怎样安慰这孩子才好。正巧端上一道金丝蜜枣,枣子是独孤航平素喜欢吃的,便盛了一羹匙给独孤航:“小航爱吃枣,尝尝这个”旁边陈则铭的二姐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外甥,外甥,可不就是外人嘛”陈则铭的大姐和两个姐夫都笑了起来,地下伺候的下人们也都忍笑,方启故意拉着旁边的小妹,小声道:“舅舅只疼独孤哥哥”。陈则铭无奈,亲自端起那碟蜜枣,走了一圈分给几个孩子,一时满座欢声笑语。独孤航低头吃枣,分明一颗蜜枣,进到口中,却嚼出了五种味道。(24)原来这就是他在意那个女子的原因。传宗接代,延续祖先香火,乃人生头等大事。难道他竟怕大人娶妻生子吗?那他成了什么人呢。不,他当然希望大人子孙满堂,福寿绵长。想来想去,独孤航将那些抵触厌恶解释为小儿独占的心态,与那日方启他们在席间的表现并无不同。一面羞愧过了一个年越发活回去了,一面自我安慰,大人对他不会改变。这时,再让独孤航承认和陈则铭分属两个世界已经不大可能了,即使千刀万剐那样的事,大人也带上了他,他们是密不可分的,这样的关系不应该,也不能够被一个不相干的姬妾改变。等将来大人有了子嗣,他疼爱还来不及,怎可心怀妒忌。独孤航越想越顺理成章,至于坦途旁侧的曲径,他遵循着规避风险的本能,一步也不敢涉足。只是,大人,真如众人所说,未将那个小妾放在心上?他…常为她折花吗?……一个新出现的问题令独孤航无暇再顾虑陈则铭的小妾――杨如钦说他想入宫看看废帝,他说他必须见一见他的君王,那是他身为臣子唯一可做的,是忠,是义,是情――这样的会面于形势没有任何影响,你的举手之劳却能安两个人的心,我的和被困废帝的。终究他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将改扮成士兵的杨如钦带进静华宫。独孤航打定主意,当场监视废帝和杨如钦的谈话。他要确保这次会面,像杨如钦劝说的那样,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危害。然而,进门时被废帝瞥了一眼,大觉尴尬,退了出来,立于门外,又犹豫再如何进去,以至杨如钦出来时,独孤航都不清楚二人具体谈了多久。其实,知道谈话的时间,不知道谈话的内容,又有什么用?!独孤航不可能不生气,这些人凭借伶牙俐齿,甚至不消开口,单一个神态动作就让人着了道。要不要答应杨如钦和废帝相见,那完全是个不必思考的问题,他想了几天,结果居然答应了他,不光答应,他还傻站在门外,任由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谈了多久,一概不知。他怎么对得起大人的信任,怎么对的起大人?!“你立誓再不见他,否则你一旦开口,我便杀了你”懊恼之余,独孤航逼杨如钦立下誓言,而杨如钦笑了一笑:“好,我再逼你带我入宫,必然死在你的剑下,不得全尸”。接着几场春雨,风吹在脸上愈加湿润柔软,京中的人纷纷走到户外,踏青,赏花,蹴鞫,斗鸡。这些游戏,和别人时索然无味,可与杨如钦一起,便无不妙趣横生。手持柳枝赋诗的是他,斗鸡场外,输了银子,跌足大骂的也是他,难怪杨如钦会有那么多朋友。可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因为通过他才能见到废帝……没人愿意如此阴暗的揣测自己所珍重的情谊,何况仅有杨如钦一个朋友的独孤航,他宁愿责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时,却又一念忽起,那样也好啊,他正可断掉这份交情而不留任何遗憾。他为了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欺瞒了大人,即使那个誓言也不能平复他心中的愧疚不安。(25)边关传来第一封战报。独孤航凭经验估摸战事的进展。可战场风云诡谲,即使换了陈则铭也不可能坐在家中算出千里之外的杀伐胜负。律延再狡诈也不是大人的对手,独孤航在枕上又将律延的麾下盘点了几圈,冷笑那几个匈奴大将不过如此,合眼欲眠,仿佛中听到陈则铭在他的耳边轻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大人!”,他一着急再也睡不着了。揽衣挑灯,从架上取下陈则铭指给他的书,读来读去却总是那两行,不知所云。这等待中的悬疑猜想可比行军打仗不知辛苦了几倍。士兵们看出长官焦躁,在独孤航跟前时都加了小心。“□□涉及战事,惯常报喜不报忧,有时输了,到朝堂上也变换花样说成赢的,你欲知详情,得向兵部走动走动”。独孤航大大感激杨如钦的指点,到具体如何走动又犯了难。所幸他所辖的禁军多少和兵部有点瓜葛,便苦心编织个由头,来到兵部衙门。他踌躇着怎样开口借阅加密的战报,恰有人拿过文档,那官员就边看边和他谈起战况,其将陈则铭的手迹顺手递了过来,独孤航捧在手中看了又看,随后被兵部的一众官员邀去喝酒。以后独孤航时常往兵部打听消息。一旦战事不利,他就奏请皇帝派他增援,拼着再挨一顿鞭子也不能让大人一人浴血奋战。可能精诚所至,不及入夏,捷报传来。以前打了胜仗不觉得什么,这次却当真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独孤航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算来除去赴苗地寻药那数月,他和大人何曾离开的这样久过。等到陈则铭领兵回朝的日子,皇帝率百官出城相迎,沿途经过之处,人群摩肩接踵,喧哗沸腾,独孤航于静华宫中,倒安定下来,料晚间宫中必摆宴庆功,和本该值宿的副将调换了班次,静看漫天的红霞逐渐散去,夜幕低垂,心中喜悦安宁。(26)“将军有什么吩咐?”静华宫西侧的偏殿为守军们休息的场所,其中单辟一间供当值军官使用。见独孤航进来,负责勤杂的兵役呈上茶水宵夜,等着接过长官的头盔放置架上,便好退下了。可独孤航只一味站着不动,说句什么,他也没听真。“我说眼见…”少年将军忽倒竖两只凤眼,一声暴喝:“不能为实!”接着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砸在地上,眉骨和颊上溅到茶盅的碎屑很快渗出几线血来。那兵役原也被飞起的碎瓷热水伤着了,可摄于独孤航周身的煞气,哪里还觉得疼,只双腿发软,不知对方要干什么。“出去”兵役仍戳着不动,“滚!”听独孤航又喝一声,方退了几步,转身一溜烟跑了。人于无聊之时或爱捕风捉影,浮想联翩,及遭逢变故,触目心惊了,反宁可闭目塞听,无知无觉的好。独孤航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回忆当夜所见,恍如一梦――陈则铭倒挂在废帝寝室的梁上,以指抵唇,命他噤声。不说以大人的气魄,只消勒马阵前,就灭了蛮子们的胆气,大人平素言行也最端直大方的,怎会作出那样荒唐的动作,哪怕做梦,也太滑稽了些。两人再见时间已经过去半月。陈则铭为进京述职的一位封疆大吏设宴接风,宴散回府,陈则铭和独孤航谈及战事经过,道此战发现三处地势极佳,已奏请皇帝建设要塞,以便长期驻军。“我愿前往驻守”独孤航此言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陡变。陈则铭那夜之后便心怀鬼胎。他对废帝的心思自是不能见人,而尤其不能见者,除了萧定本人,恐怕就数独孤航了。这孩子看自己极重,譬如当日给萧定投毒一事,独孤航明明奉了他的指令寻药,却非要将他撇清,只为投毒乃鬼蜮伎俩,有损大人威名。思来不但那夜之举暧昧不清,他过去屡探萧定,难保不露痕迹。独孤航究竟察觉了没有?陈则铭于席间便留意独孤航的态度,方才又察言观色半天,正庆幸这孩子心地单纯,不曾起疑,却忽听独孤航要驻守边塞,想这孩子从小和自己寸步不离,如今断然提出这等要求,必是败露了,登时面上滚烫。而独孤航似话出了口,方解驻守边塞的意思,不看陈则铭红了脸,只想将话再收回去。可心中酸苦,他还想再看到什么呢?废帝也好,小妾也好,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他什么也不想看了,更不敢多想,只觉前后左右都是深渊,惟恐一步走差,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此事容我考虑考虑”,陈则铭道。我不去边塞了,独孤航几乎就要这样说,却终究沉默下来。(27)“等那个小妾给你家大人生个儿子,他就不要你了”饮到微醺,杨如钦故意笑嘻嘻挑逗独孤航。这小家伙显然满腹心事,愁肠百结,可凭他怎么试探就是不开口,索性说点他不爱听的,引他发急。不料独孤航也嘻嘻笑了起来,猛一抬手,指着他的鼻尖:“才子!”言毕拍着桌子,连呼“有才,有才”,放纵不羁的模样竟和自己平日有七八分神似,怔了半晌,杨如钦哈哈大笑:“来来来,才子敬壮士一杯”独孤航接过,仰头一口气饮尽了,二人继续推杯换盏。“…我们去江南吧…听鼓…看荷花…”,独孤航酒量有限,很快醉了,拽着杨如钦,口齿缠绵。“不对,是击鼓传花”,杨如钦咬牙忍笑,纠正道。“那就去江南…击鼓传花”, 独孤航两颊赤红,眼光迷离,已喝得不辨西东,听他怎么说,就乖乖改正过来。当日原话是“醉听箫鼓,醒看烟霞”,这小家伙只粗识几个字,将此语和之前的“十里荷花”混淆起来,倒别有一番风趣。“听鼓看荷花”,杨如钦含笑饮了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且咳且笑,伏在桌上半天起不来。“说走就走,咱们星夜兼程看荷花去”好容易止住笑,扯着独孤航的手就往外走。独孤航被拉着,歪歪斜斜走到门口,却抓着门框不肯迈步了。“走啊”少年显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经他频频催促,渐渐茫然。他醉得厉害,倚靠门框溜了下去,杨如钦只得上前扶住。独孤航习武之人,肌肉紧致结实,但因骨架纤巧,并不沉重,杨如钦半搀半抱,轻易将人放到了寝室榻上。适逢三五月满,透窗洒一席清辉。杨如钦见独孤航醉中仍眉头深锁,可怜兮兮的瘪着嘴,欲泣欲诉,笑叹这小家伙虽近弱冠之年,仍不减赤子之心,平空生出一段柔情。替独孤航脱下靴子,因天气渐热,独孤航又吃醉了酒须得发散发散才好,只将被子扯过一截搭在独孤航的肚子上,又卸下他的发簪,方掩门而去。(28)不消几日,谜底揭晓,陈则铭继奏请建设要塞上书保举独孤航等数人为要塞守将。这两封奏折皆未公开议论,即使独孤航对后一封也不知晓,反是杨如钦耳目灵通,先知道了。以□□的财政未必有余力支持这三个要塞,退一步,即使做成此事,调至静华宫的守将也不会比独孤航更难应付。只是这小家伙,数年镇守下来,功劳资历便好服众了,陈则铭大力栽培,他倒不领情…魏王为□□未来选定的元帅未免太粘人了些。杨如钦这一番计较大半与陈则铭的考量相符。平心而论,独孤航并非培养统帅的合适人选,可正如天下父母总对子女的未来满怀热忱,陈则铭也对独孤航怀有厚望――这孩子武功骑射鲜有敌手,领兵作战亦得自己言传身教,十几岁上戎马数载,反观自己,在独孤航的年纪还没上过战场,至于为人处事,还有大把的时间,什么事情来不及呢。而那另外的隐情,当然,杨如钦,或其他的任何人都无从揣测了。“独孤兄弟此一去不出三年五载便今非昔比了,我这里特备薄酒,为兄弟道贺”“你哪里得来的消息?”杨如钦看独孤航的神情,其一向苦恼的果然便是此事了,冷笑一声:“魏王凯旋还朝以后,你再没踏足兵部,怎么能知道呢?”“噢”独孤航没察觉杨如钦的不悦,看看桌上的酒菜,又看看杨如钦:“多谢杨兄好意,我…”未及说完,杨如钦撂下脸来:“小人攀附,让将军见笑了”独孤航不禁他的重话,只得坐下,杨如钦方缓和脸色,边吃边高谈阔论,极言他日后必定前程似锦。独孤航却越听越觉得一旦去了边塞,几年之内都不能回来,心烦意乱,酒也未吃几口,菜也未动两筷,杨如钦倒大醉了,兴致勃勃,拉着他去书房,说要为他留诗赠别,也不管案上铺的是整幅画纸,直接提起砚上大号羊毫,一行书写,一行吟咏:东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梁未尽樽前酒,妾泪已千行不愁书难寄,但恐鬓将霜望怀白首约,江上早归航他笔走龙蛇,字迹极其潦草,独孤航本一个字也认不出来的,可此诗意思直白,加上杨如钦边写边念,便不难理解了。独孤航虽不通诗词,但听杨如钦常吟“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之类的诗句,也能体会他诗风豪迈,意气干云,眼下这首却公然以妾妇自比,不是友人作别,倒是女子送情郎了。他已忧愁多日,苦到极处,遇着点乐子,反笑了出来。对面杨如钦写罢,以笔杆抵着下颌,也瞅着他哧哧发笑,那支笔饱蘸浓墨,被这样提着,墨汁滴到他月白袍子的前襟上,很快湮开一大片,杨如钦也不理会,口中尤重复末尾一句:“江上早归航,江上早归航”独孤航忽然领悟, “航”指的是自己。杨如钦本白皙如玉的脸上,因为醉酒,眼角和两腮都似抹了胭脂,更显出眼睛亮晶晶的,隔着烛火摇曳,隐约像闪着泪光。他竟这样舍不得自己走,自己又何尝愿意和他离别,而大人…他怎可拿他与大人相比,大人以国事为重,何况驻守要塞的要求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怎可埋怨大人…正想着,听杨如钦道:“我又得了一首”,边又提笔,“送别,其二”独孤航待看这第二首诗,对方“啪”地一声掷笔于地,随之衣袖一挥,不单笔墨纸砚,连同灯烛在内,桌上所有之物尽皆挥到了地上,室内刹时一片漆黑。独孤航听杨如钦踩到什么东西,脚下作响,怕他跌交,伸手去扶,谁知杨如钦一介文人也有几分力气,不妨被他推了一个趔趄。Ps:小杨送别诗见范云《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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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经杨如钦又是道贺又是赠别的一闹,独孤航觉得调令指日可待了。如果即刻恳请大人,或者还有回转的余地。可奏折都呈上去了,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如何出尔反尔。独孤航几乎隔天变换一个主意,而有关废帝和那个小妾的所思所见如同南方丛林的瘴云雾霭,缠绕着他,窒息了任何决断的可能。一两个月下来,独孤航身心疲惫,其间几度下定决心,要听天由命,再不多想,可真正令他转移心思的是政局的变化。有大臣上朝时直言反对陈则铭,反对和支持的声音都越喊越高,而皇帝,似乎并不站在大人的一边。诚实的讲,独孤航没有感到太大压力。他和陈则铭经历过太多艰险的战争,多少次从身临绝境,到转危为安,再到反败为胜,数以万计的匈奴铁骑都折在大人的手里,何况原本就是大人扶上皇椅的小毛孩,萧谨真敢忘恩负义,结果无非自取灭亡。可这场危机提供了独孤航急需的助力,帮他抛开杂念,回到陈则铭的身边。他已经很累了,他从来不想离开陈则铭,现在更找到了一心一意守着陈则铭的理由。按照准备,独孤航顾左右而言他,之后才表示,局势明朗之前,也许暂时把他留在京中比较好。陈则铭早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国库拨不出银两,建设要塞一事恐怕要搁置起来了”陈则铭的心中极其惋惜。难道要被杨如钦言中了吗?权臣真是条不归路吗?杨如钦的话尤然在耳,一转眼就兵临城下了。为独孤航考虑,边塞守将再适合他不过,这孩子却分明不解他一片苦心。独孤航假借喝茶,低下头。可从陈则铭的角度,略一侧目便看清独孤航喜滋滋的弯着嘴角。他也知道这副样子被他瞧见了要受教导,可掩饰起来又这样的笨拙可爱,跟那年奉命寻药前的表现一模一样啊…这孩子…也罢,若出了事,他在边关也待不住,想自己这些年下来,不但父母妻儿,连个正经朋友也没有,一定老天过意不去,才送来这个孩子补偿他,往后就死生在一处罢。接着谈话间,暗察独孤航对局势的判断,想独孤航倒也有几分敏锐,只是太轻估事态,当然,也没必要让他跟着着急。“那夜…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话来的没有任何铺垫。其时话将谈完,但自从搬出陈府,独孤航总觉难得和陈则铭一处,每次见面必等陈则铭让他走时,他方告退。那夜不是你想的那样――独孤航怀疑听错了,又不敢看陈则铭,更不敢问。“小航”不知多久,听陈则铭低低唤了他一声,独孤航反应过来,起身几步,跪到陈则铭的膝前:“独孤该死”他的额头贴着地,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还想说,他错了,他不该怀疑大人,不该…可根本不知怎么言表,他的嗓子哽住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感到陈则铭在摩挲他的头,可他那样无耻的揣度了大人,实在无颜抬头面对那张脸。陈则铭表情复杂。名誉这个东西,一个人贴着佞幸的标签十几年,连异族敌人都知道,奚落他,嘲骂他,拿这个到千军万马的阵前喊话羞辱他。所以当被萧谨质问“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虽当时羞恶之心大发,事后不免自暴自弃,他固然对萧定想的龌龊,但大多数人眼里他就是个奸佞小人,从奸佞小人到思想龌龊的奸佞小人,有变化吗?那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可是,这个孩子在乎啊。陈则铭没有打算向独孤航解释,谎话就这么说出来了。让爱自己的人失望是件极难的事,何况对方是个少年,爱他爱得执着热切,爱他爱到了不容一丝瑕疵。(30)“韦公子求见”“请他稍候”随脚步声门已开了,走进一个少年。那少年含笑叫了声“王爷”,并不等陈则铭引见,来到独孤航面前:“独孤哥哥好,小弟韦寒绝这厢有礼”这称呼亲昵幼稚到如同玩笑,独孤航却只顾自己形容狼狈,因方才情绪激动,他的脸还是烫的,只怕眼睛也红着,无可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拱手为礼,和少年相见。对方倒似没发觉他有什么异样:“王爷说独孤哥哥屡克强敌,有勇有谋”,颊边露出两个酒窝,看看一旁的陈则铭,又拉起独孤航的手,“小弟心中羡慕,今天可算见到了”。独孤航数克强敌不假,作战有勇有谋也诚如陈则铭心中所评,不过陈则铭何曾讲出来过。眼见韦寒绝拉着独孤航说得一派真诚,实不便戳破。当年陈睹恐儿子生骄,很少夸奖,陈则铭秉承家风,也不怎么称赞独孤航的。以至独孤航听了韦寒绝的话,把尴尬什么的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向陈则铭望过去,陈则铭见独孤航又是欢喜,又是羞怯,满怀期待的表情,惟有笑着点点头,认下来。他早有意安排二人相见,便留下独孤航作陪。独孤航之前已听说有个叫韦寒绝的少年在春天对匈奴的战役中献计退敌,猜想这是位异士高人,即使年龄小,也必与众不同,哪想韦寒绝竟是与众不同的天真烂漫。一时有人前来拜谒,陈则铭去前厅会客,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韦寒绝更拉住他的手问东问西。独孤航虽然别扭难受,但少年忽闪忽闪的长睫下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圆圆的脸儿笑起来两只酒窝,许因身量还未长足,脸上和身上都尚留几分小儿的肥腴,举止言谈憨态可掬。他不忍心推拒,也只好被对方拉着独孤哥哥长,独孤哥哥短的叫。到了晚间,三人共进晚餐,他和韦寒绝已经很熟了。以往餐桌之上,独孤航和陈则铭偶然闲话几句外,都是安静用餐,添上韦寒绝,气氛顿时截然不同。独孤航不禁就想,如果杨如钦也在座,更不知有多热闹。他瞒着大人做下了那些事,还敢起这种荒谬的念头。猛然醒悟那一刹,心惊得几乎翻过来。可废帝一事已不容挽回。杨如钦恳求带他入宫时也说,他搭救废帝不成,无计可施,只求最后见废帝一面,了却平生心愿。可见杨如钦已经放弃了。杨如钦只要不和大人为敌,二人重归于好也并非全无可能。那日屏后听大人和他称兄道弟,彼此言辞坦诚,他们毕竟曾是朋友,而杨如钦其实是个极好的人,这点大人一定也是知道的。回往住所的路上,独孤航骑马缓行,抬眼夜空靛蓝,星宿列张,那近的仿佛伸伸手就够到了。他感觉满心的欢喜要洋溢出来,喊几嗓子吧,喊什么呢?今夜,凡事都好,凡事都会变好。(31)耳闻目睹针对陈则铭的弹劾和人事变迁,独孤航终究沉不住气。他笃定的根基,与其说是相信陈则铭百战百胜用兵入神,不如说他相信会和陈则铭同生共死。独孤航是怕死的,除去遇到陈则铭前流浪乞讨那两年,他的生活一直顺遂。瞎眼爷爷活着的时候真的很疼他,而陈则铭虽沉默严肃,那一点一滴的关爱累计下来并不少。当然,众人眼中,他还是大帅的心腹,是魏王最亲近的人。这样好的日子,独孤航怎么舍得结束呢。只不过,打起仗来生死就是一眨眼,怕也无用,想开了,人活百岁也得死,为陈则铭死,最坏也是跟陈则铭一起死,没啥好遗憾的。因为怀抱这种信念,在陈则铭留下他出征的那段时间,独孤航才会寝食难安。眼下的这场战争,他又被置身事外了,知道陈则铭在作战,却帮不上忙,他不能不焦虑。一方面,多年来养下了习惯,陈则铭不开口,他便不打听。另一方面,人遇到烦心事,本能便想诉说,以前不说,因为没人好说,现在,他有了杨如钦。所以,先挑起话头的其实是独孤航。“萧谨对魏王起了猜疑”,杨如钦悠悠道,“这可不是好兆头,魏王他一个不小心,便要落得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独孤航一听便要岔开,对方却不理会他的打岔,执意就着这个话题讲开去。就像闻到肉味的狼,杨如钦的欲望和亢奋再也遮掩不住,他不怀好意,跃跃欲试。察觉到这些的独孤航傻了眼,他痛心疾首的逼迫自己正视这个人的丑恶嘴脸。真傻!他竟然以为杨如钦放弃了,他竟然幻想着有一天这个人能和大人把酒言欢。反过来,如果萧定把陈则铭关在了静华宫,他可能和杨如钦结交吗?即便结交,目的也只有一个,他被杨如钦骗了。他开始担心带杨如钦入宫可能造成的后果,但不论怎样,他再也别想花言巧语利用他了。独孤航拔剑封住了杨如钦的嘴。杨如钦的嘴利,利得过三尺青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动了杀机,大人是对的,这人是个祸害,现在执行大人的追杀令也不迟。如果这是战场,如果对方是挥舞马刀的匈奴,他就这么干了。可在朝夕相处大半年的院落里,这么对待一个跟自己耳鬓厮摩的人,那根本就是办不到的事,哪怕杨如钦恶意的说陈则铭完了,独孤航也只能恨恨的叫他滚。他下不去手,拔剑出鞘的一刻他就知道。临别杨如钦的轻轻一拥,不过让他更清楚,也更懊恼自己的软弱而已。次日清晨离开住所时给大门上锁,顺手去撕那张价值不菲的福字,撕了几把不干净,性起抽出腰刀,狠狠刮了一通。如此杨如钦写的福字虽彻底消失,黑漆门上纵横交错刮出一片白花花的木茬,更加刺眼。独孤航决定当值结束便找人漆门,有关杨如钦的一切,他再不要想起。(32)“等下有场大雨,你叫碧桃给你收拾房间,不必回去了”独孤航口中答应,仍坐着不动。他日间听小太监说魏王因病未朝,忙回府探望,原来陈则铭的头痛又发了。这毛病多则一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难道这次发作凑巧赶上早朝的时间。尽管陈则铭的气色如常,联系时局,独孤航不免生出屋漏偏逢连阴雨的感觉。“我…找到个偏方”因独孤航踟蹰不语,陈则铭正疑心他在宫中听到什么动静,听说偏方,松了口气,笑道:“你又叫我吃什么?”“…不用吃什么…”“针灸?”“也不用”独孤航的声音更小。“噢?小航别是要我到庙里烧香许愿吧”独孤航正犹豫怎么讲才好,抓住机会,赶紧道:“和许愿差不多,只是…”独孤航虽亲,也是部下,做军人的自当斩钉截铁,雷厉风行,支吾忸怩之举陈则铭是看不惯的,他谙熟陈则铭的性子,怕惹他不耐,咬了咬牙:“要用大人的一盅血”豁出去将话说完,便急等陈则铭的答复,陈则铭看也没看他,只拿眼往门窗扫去。独孤航会意,起身向外环顾一周,又把窗户和房门关严。黄昏时,天边黑压压的云,积着场暴雨,这样一来,就得掌灯了。独孤航拉开抽屉找火石。“你过来”回过头,陈则铭的面目有些模糊。他对陈则铭适才的反应困惑不解,可听语气不由走到陈则铭的座前,垂手肃立,大气也不敢出。“前朝多有因巫蛊引发的案子,据记载,其中一起就斩首上千。本朝也出过因此被赐死的皇族和嫔妃。有人正在找我们的把柄,你,想为他们送上门去”室内闷得不成,独孤航身上的热汗却不知何时冷了下来。他惊讶陈则铭怎么单凭一句话就猜到他要做的事,更惊惶于陈则铭的惊惶,那种情绪在陈则铭向外的一张中尽显无遗。…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他完了。一道利闪,紧跟着房顶炸开一个焦雷。借电光,二人都见对方青着脸。陈则铭拉起独孤航的手,笑道:“说这些只为教你谨慎,官场险恶不亚于战场,你要牢记”他们的手都是凉的,而独孤航的手心又湿又黏。他只想治好大人的病,一定说害人,害的也是他自己,这也可能招致杀身灭门的大祸吗?他要做什么,他该怎么做?对,谨慎,听大人的话,他一定要谨慎。Ps:此巫蛊非彼厌胜,好灏(33)独孤航捏着蜡封的药丸,到底不甘心丢掉,放回匣中,小心收好。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一直挂在心上。在苗地,见识到当地人制药的本领,心思活动。访着的几个名医也不谦虚,问题在于他带不来病人。而当地另有一类人也能医病,他们比名医还要出名,还要灵验,这类人便是蛊师。独孤航手上的药就是向一个蛊师求来的。依那蛊师所言,只要找个替身,先由他给替身施法,再将病人的血和着药偷偷下到那个人的饮食里面,不管病人原有什么病痛,往后就一概由替身承受了。独孤航听闻颇感后怕。当地人爱喝一种掺了蛇血的汤,他初见觉得恶心,后来也喝了不少。所以,蛊师使这法子的为难之处是要怎样往人身上施法,还不让其发觉。想不到独孤航自告奋勇充当替身,一感动,银子也不肯收他的。独孤航倒也并非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菩萨心肠。在他心里,这替身最好的人选就是俘虏,可不论是谁,陈则铭远在千里之外,若把蛊师带往边关,也行不通。想陈则铭待他天高地厚,不过替他头疼一下,算得了什么。倒是那盅血。他们常年征战,哪次大人负伤,自然有了。马上又朝地上连唾了几口唾沫,默念道:“不算数,这话不算数”。可否则还能怎么办呢?实话肯定不能说的,含糊说是巫医法术吧,大人从来不信这些个,反要被他责备。一晃迁延了两年,结果责备尤次,独孤航着实吓得不轻――大人害怕了,杨如钦的那些话……不,杨如钦这人什么不说,可他又忆起来当年的那顿鞭笞,他仍然不懂执掌兵权的陈则铭为什么要怕萧谨和一群只会鼓唇弄舌的文官。想了想,独孤航取出木匣,走到院中,趁夜深人静,将那匣子埋到了一棵树下。(34)之后发生的事,一些三朝元老也不大跟得上节奏。皇帝恢复了对陈则铭的宠信,一波接一波的赏赐令诸多皇亲贵戚暗生不平。哪怕名义呢,这天下仍是萧氏的天下,同为庚午之变的主角,右相杜进澹就安份得多。正当他们担心□□会被一员武将一手遮天,甚至变了天也不一定,陈则铭交出兵权,上书致仕。官员的任免调动更加频繁起来,锋芒所向,直指陈则铭的势力。剩下来的杜进澹恐怕要一家独大了,可杜进澹是个文官,凭此一条,朝野上下都对陈则铭的出局感到满意。独孤航曾怀疑陈则铭致仕的诚意,但除了不断呈上致仕的折子,陈则铭没有展开任何行动。于此同时,陈则铭在军中的亲信已十之贬去七八,下个可能就该轮到自己了。“大人真要致仕?”陈则铭瞅瞅他,似乎认为他的问题很奇怪。陈则铭的脸色有些苍白,头痛发过不久的样子,两颊也削去了一些,看得独孤航又是一阵难受。“小航以后有什么打算?”陈则铭继续写致仕的折子。败了,不是诈败。虚飘飘的感觉不可置信,可他久已闻到失败的气息。一直便猜测陈则铭最近愈发严重的头痛是遭遇打击的结果,经由对方亲口证实,已激不起过于强烈的反响。平安无恙就行,不管大人怎么想,只要大人平安无恙就行。“我跟大人走”陈则铭抬眼冲他笑笑,并不停笔。“是不是致仕就没事了?”事到如今,他只关心陈则铭的安危,既然已经破例,独孤航决意问个明白。陈则铭笑了起来,撂下笔,开心地看着他。他很久不见陈则铭愉快放松的表情,不由一起松弛下来。“小航还没告诉我以后想干什么呢”“我…跟大人走”独孤航想象未来,茫茫然真不知道打仗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只得将前面的话重复一遍。“有钟意的女孩儿吗?”独孤航怎么也没料到陈则铭会问他这个,红脸答道“没有”。“那等我们搬到乡下,我给小航置办田产,再娶个好女孩儿,好好过日子”窗外蝉鸣肃静片刻,再次轰然发动。独孤航点点头,脸上的红晕渐渐淡了下去。(35)高低上下原是比较出来的,随和蔼可亲的贵人们恢复本来的气派,独孤航方觉身处冠盖云集的京城,特别时时出入宫闱,他的四品官阶其实相当低微。但他的官已经做到了头,至于世态炎凉,独孤航早年的体会要深刻得多。在他生长的村庄,他和瞎眼爷爷这一小一老没少得村民们的帮助,他也叔叔、婶子不离口的叫,可当他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那些人都转过了头。这件事即使在当时的独孤航看来也无可指责――瞎眼爷爷一死他又成了孤儿,他们那里穷,谁家收留他意味着那家人的肚子更加受苦;然而又正是这件事,比后来流浪时遭遇的吆喝驱赶更加伤人。总之,旁人的变化不值得介意,因为人们原本如此,所谓变化,不过适逢机缘巧合,你又多看到了一点儿。比如,韦寒绝貌似天真,却懂得趋利避害,再比如杨如钦…这家伙再度出仕想必为废帝而来。他再晚些回来多好,不用多久,他和陈则铭就与他要救的那个人无干了,即便现在,跑了废帝,也只该萧谨、杜进澹他们烦恼。那么这段日子避开好了,独孤航想。他虽眼尖,终有一天出朝华门时躲迟一步,杨如钦离了同行诸人,远远跑过来和他问好。杨如钦现是萧谨的新宠,风头正劲,兼之才子的名望,多少王侯伯爵不入他的青目,待他的态度却亲密无间一如既往。他一早忘了他的粗暴行为,更可能从没放在心上。他还要计较对方为了营救废帝的所作所为吗?就算杨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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