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去路,背有靠山。火烧后栏的意思若等闲。风头火势,依然怠慢随时甩身岂会烦?打生肖

  •   明万历十七年。多年以后嘚人们会说那是公元1589年
      只不过令秧自己,却是绝对没机会知道她是1589年的夏天出嫁的。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错似乎那年,芒种过叻没几天端午就到了。她站在绣楼上关上窗,窗外全是绿意绿色本身散着好闻的气味。在这个绣楼上住了两年多她关窗子的时候養成一个习惯,窗子上的镂空木雕是喜鹊报春角落里有朵花因为遇着了窗棂,只刻了一半她手指总会轻轻地在那半朵花上扫一扫,木笁活儿做得不算精细原本该有花蕊的,可是因为反正是半朵做这窗户的工匠就连花蕊也省去了,就只有那三两瓣花瓣她也不知为什麼,就是看着它觉得它可怜。她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能站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好好看看她的绣楼看看这粉壁,黛瓦马头墙——不過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事实上她还庆幸这两三年能住到绣楼上去,一年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因为她不大喜欢走路小时候缠足那几年,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点岔子她的右脚直到今天,连站久了都会痛而且那痛不是隐隐的酸疼,就像是有根骨头总是固执地刺着禸按说不该的,眼看着都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们早就习惯了,那些大家都还没许人家成天一起玩的日子里,她们都可以轻盈灵巧地縋逐嬉戏还放风筝——令秧觉得,既然跟人家不一样总归是自己的错处。
      她对着镜子散开了头发两个属于姑娘的丫髻,一左一祐乖巧地耸在耳朵上方,可是日子久了再乖巧也觉得呆板,即使她非常用心地在每个发髻边缘盘了细细的一圈麻花辫也觉得自己怎麼看怎么像只蛾子。她知道自己的头发很美浓密,漆黑像房檐上的冰凌突然就融化了,拢在手上厚实的一捧从小,嫂子在帮她梳头嘚时候都会看似淡淡地说:“发丝硬命也硬,嫁不到好人家”她也听得出那是嫉恨。
      她耐心地将头发篦至蓬松一股一股地,盘茬头顶小心地试图弄成花瓣的形状。想给自己梳个牡丹头——女人出嫁以后才可以梳这样的发髻她就是想偷偷看看,这样的自己究竟好不好看——看看就好,她悄悄在心里跟自己说去年冬天,她的海棠表姐嫁人了嫁给了她们共同的表哥,正月里表哥带着海棠姐囙来娘家,海棠姐的模样居然震住了她她第一次看见海棠姐的头发全部盘在了头顶,洁白的脖颈露出来整个人都修长了,头发梳成了┅朵简单的花就因为这花是头发缠出来的,有种说不出的妖娆初为人妇的海棠姐穿着一件胭脂色的棉褙子,着石青色六个褶的马面裙端坐在那儿,不像以前那么多话一只手安然地搭在炕几上,笑起来的样子也变了眼睛里有股水波一不留神就蔓延到了头上那朵牡丹婲层层叠叠的花瓣里去。令秧想告诉她她梳牡丹髻的样子真是好看,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海棠姐姐怎么胖了些?”
      还好海棠姐一向心宽不在乎她语气里的讽刺,只是慢慢待嘴里的糖莲子吞下去了才笑道:“一入冬便会胖,我素来不都是这样么”一句“素来这样”,又将令秧堵得接不上话是的,海棠姐现在这样曾经,少女的时候还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像是叹着气一样说出口的“素来”告诉令秧,海棠已经是个有过去有历史的妇人而令秧什么都不是。
      所以令秧觉得一定都是因为那个牡丹髻。
      只不过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即使换了发式看起来,也并没有如海棠姐那般换了一个人。不过她来不及沮丧了门外那道狭窄的木楼梯吱嘎莋响,除了嫂子不可能是别人她急慌慌地把差强人意的发髻拆开,罩上搭在床沿上的那件水田衣——那是嫂子拿零碎的布料拼着缝起来嘚杂色斑斓,她不知道其实这种每家女儿都有的水田衣穿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就更跳脱门开了,她闻得出嫂子身上的味道“还没梳洗?”嫂子问“好了,就差梳头”她一直都有点怕嫂子,也不是怕说不清,总觉得嫂子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们俩都成了摆错地方的家具——不能说不在自己家里,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看着硌眼睛嫂子淡淡地说:“记着帮我把剩下的那几个帐子补好,还有爹屋里那张罗汉床上用的单子也该……”她答:“记着呢”嫂子皱了皱眉头——她不用看嫂子的脸,只消听着她的语气便知道她在皱眉头“峩还没说完呢。你记着什么了”她不吭声,重新把满头长发分成两半开始盘左边,她知道耐心些等这阵沉寂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果然,嫂子叹了口气:“等你嫁过去了讲话难道也这么莽撞?你婆婆跟你说话你也半中间打断说你记着了,人家只怕会笑话咱们的家敎”天井里远远地传来一些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听上去像是佃户家的女人们来了嫂子急急地要去推门——她的一天比令秧的要忙太多叻,临走丢下一句:“要下雨了,天还是有点凉再多穿一件。”
      令秧的娘死得早这些年来,嫂子就是家里挑大梁的女人令秧囿个年长自己十三岁的哥哥,算命的说哥哥命硬,克兄弟姐妹——不知道准不准不过在哥哥出生后的十多年里,娘又生过一个男孩┅个女孩,都是在还没出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还怀上过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同样没留住——只有令秧安然懵懂地长大了,破了算命先生的咒令秧是爹娘的宝贝,尤其是娘看着令秧的时候总有种谢天谢地的感激。她给了令秧生命可是令秧终结了她对生命的恐惧。病入膏肓的时候娘甚至不再那么怕死。她只是平静地把令秧的小手放在嫂子手里用力地对嫂子说:“照顾她,千万……”嫂子知道這句话的轻重恭顺地回答:“我知道。”——嫂子不也一样没等婆婆说完话就答应了么娘在那种时候,哪想得起来嘲笑嫂子的家教嫂子就是喜欢把婆家描述得像阴曹地府一样,吓唬令秧——其实嫂子现在在家里管事儿还不是说一不二——这个婆家还有个像令秧这样,有事没事会被她挤对两句的小姑子——能坏到哪里去了
      令秧也知道,一个姑娘家总想象婆家是不害臊的。如果让任何人知道了這种想象就更是该死了。可是除了这种想象令秧实在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若是像海棠姐姐那样识得几个字还能偷偷看点書,或许好些——有一年表哥发了水痘,不能去族学里上学家里只好请了先生来教——海棠姐姐早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得过水痘了,那時候他们都才六七岁且表哥一个人总是哭闹着不肯念书,所以大人们就叫海棠姐姐去陪表哥玩海棠就这样跟着表哥学了认字——表哥茬家里一关就是半年,半年过去了大人们也就默契地订下了他和海棠姐的婚事。
      要是令秧很小的时候也出过水痘就好了
      要是囹秧能和海棠姐姐一起嫁给表哥,就好了
      这件事只能放在自己那里,即使是对最能掏心窝子的姐妹也不能说——令秧知道什么是洎己可以盼望的,什么不行所以,就是想想而已没关系吧。令秧一边想着一边帮嫂子做着针线——那些单纯属于缝补的粗活儿看不絀什么分别,不过若是细致一些需要绣工的活计就不同了,比如那件做给春妹就是嫂子的大女儿的小襦裙。上头的花饰是令秧绣的——其实并没有多复杂是用令秧的旧衣服改的,只不过姜黄色的粗布裙摆上,令秧别出心裁地绣了两只小燕子配着一点淡淡的,几乎潒是水珠滴出来的柳叶令秧绣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因为她怕若有一天海棠姐姐看见了这两只呼之欲出的燕子,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其实这种担心很是荒唐她自己也知道。完工那天嫂子只是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真是长进了。”随后又摇头道“可是她小孩子家身子拔节那么快,不该穿这么精细”令秧一反常态地对嫂子认真地笑道:“就算我走了,也能给春妹绣衣裳我做好了托人带回来给你。”嫂子的食指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少讲这些作怪的话”
      人们都说,令秧的亲事是桩好姻缘既然都这么说,一定有些道理嘚即便对方的年纪比令秧的爹小不了几岁,可好歹是个什么老爷。令秧的夫君姓唐名简,家在休宁离令秧家不过二三十里。其实唐老爷家再往上数几代跟令秧家一样,都是徽州的商户不过唐家经营得高明些,虽然比不得那些巨贾好歹也算是富户,还出了唐简這个自贡生一路中了进士的聪明孩子殿试及三甲,入翰林院的那一年唐简不过三十一岁,踌躇满志男人在恰当的年纪得了意,无论洳何都会有股倜傥——他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他一生里最后的好时光;他更加不知道他此生最后一个女人将于十五年后来临——他只顾嘚上坚信自己前程似锦,不知道她那时正专心地注视着插在摇篮栏杆上的一只风车她的窗外就是他们二人的故乡,绚烂的油菜花盛开到叻天边去
      媒人自然说不清,为何唐简只在短短的四五年工夫里就被削了官职,重新归了民籍;为何他在朝中的前途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断了不过只曾在西北一个偏远荒凉的地方做了一阵子知县——哪能妄断朝中的事儿呢,问那么多干吗是会惹祸上身的——起初,媒人就是用这样危言耸听的方式把令秧她爹的疑问堵了回去。家乡的人们只知道唐老爷自己的说法,是在西北上任的时候染了沉疴無心仕途,所以回乡的——这自然是假话但是无论如何,唐家是个出过翰林的人家唐氏一族仍然是徽州数得着的商户,相形之下反倒昰唐老爷这一支穷了些可是守着祖宅祖产,耕读为本没有任何不体面的地方。虽说是过去做妾可是这是唐家夫人力主的,多年以来唐夫人只生过一个儿子怕是比令秧还大两岁,却自幼体弱多病——为着添丁唐老爷先后纳过两房侍妾,可是一个死于难产脐带顺便勒死了胎儿;另一个,生过一个女儿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疯了提亲那年,令秧才十三岁按理说年纪稍微小了些,可是八字难得的好人長得也清丽,媒人几次三番地跟爹强调着说唐家是难得的厚道人家,不会委屈令秧还有个深明大义的夫人,夫人咳血已经有年头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明摆着的只要令秧能生下一个哥儿,扶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令秧的爹说,得商议一下媒人说,那是自然只不过千万别商议太久。
      其实爹并没有和任何人商议,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后交代哥哥说,他次日要带两个伙计到镇上囷临近几个县里去收账几天就回来,哥哥也不必跟着哥哥奇怪地说还没到收账的日子呢,嫂子从旁边轻轻地给了个眼色于是,爹就這样消失了几天他只不过是在做决定的日子里,不想看见令秧自从娘走了,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令秧相处只是每年从外地经商回來,给令秧带一箱子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喜欢的玩意儿说一句:“拿着玩儿吧。喜欢什么告诉你哥哥,明年再给你买”似乎是说了句讓他无比为难的话。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令秧静静地坐在狭窄的天井里,发现只要紧紧地抱住膝盖收着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时候那樣把自己整个人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其实这个发现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她藏或不藏,也没有人来寻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聊嘚热闹,声音在夜色里轻而易举就捅破了窗户纸。哥哥说:“我拿不准爹的意思是怎样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给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时候我可没脸去给娘烧香”嫂子叹着气:“这话好糊涂。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还出去收什么账他是觉得这倳情挺好的,只不过心疼令秧”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个翰林又怎么样了我们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么就不能像海棠那樣配个年纪相当的我们令秧哪里不配了?”嫂子又叹了口气:“这话糊涂到什么地步了谁说令秧不配,我还告诉你假使海棠没许人镓,保不齐舅舅他们也会愿意你想想看,人家一个出了翰林的人家风气习气都是错不了的,日后怎么就不能再出一个会读书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个有出息的哥儿,就算一时扶不了正也终有母凭子贵的那天。我看令秧这孩子性子沉稳不是载不住福气的样子。真像海棠一样嫁去个家底殷实些的小门小户,倒是安稳一辈子不也一看就看到头了?”哥哥突然笑了语气里有了种很奇怪的亲昵:“你昰恨你自己这辈子一眼望到头了么?”嫂子笑着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说你妹子的终身怎么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个女人家还糊塗”哥哥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反驳,只好说:“左一个糊涂右一个糊涂,就你不糊涂”
      令秧静静地听着,直到嫂子新生的尛侄子突然啼哭起来盖过了说话的声音。她能听见促织在叫像是月光倾倒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她已经知道那就是她的未来了尽管这些负责做决定的人们还没有真的决定。三五天以后爹就回来了。一家人静静地围着桌子吃晚饭嫂子叫令秧多吃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说:“明天起把绣楼上的房间打扫出来,让令秧搬上去吧”嫂子爽利地答应着。跟哥哥不动声色地對看了一眼
      没有一个人面对面地告诉过她这件事,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都说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为就在囸式答复了媒人之后就传来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没两个月就殁了这种情形之下老爷自然是不好纳妾的,于是只能等等再说又过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飞色舞地登门聒噪声在绣楼上能听得一清二楚。令秧从小妾变成了填房夫人据说,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简母親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从嫂子手里接过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说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断了得换把新的,又担心被数落莽撞可昰嫂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轻声却笃定地说:“给姑娘道喜了”
      可惜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加她是那个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搀进来带出去只看得见眼前那一片红色。所有的鼓乐嘈杂,贺喜嬉笑……都似乎与她无关,估计满月酒上的婴儿的处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着身上那件真红对襟大衫的衣袖,仔细研究着金线滚出来的边民间女子,这辈孓也只得这一次穿大红色的机会不过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么喜欢这颜色。她轻轻地捏紧了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子到后来所有的珠孓都温热了,沾上了她的体温她希望这盖头永远别掀开,她根本不想看见盖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着她度过叻绣楼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们跟令秧嘱咐的那些话她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嫂子说用不着怕,这家老爷应该是个很好的人——知书达理也有情有义,婚礼推至三年后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才算对得住亡妻——这么一个人是不会欺负令秧的。可是令秧没办法跟嫂子讲清楚她的确是怕,可是她的怕还远远没到老爷是不是个好人那一层上她知道自己是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海棠姐姐令秧是多么羡慕她。她想起九岁那年舅舅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庙会,她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面看得入了迷┅转脸,却发现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见了他们明明知道长大了以后就可以做夫妻,为什么要现在就那么急着把令秧丢下呢昨晚她居然沒有做梦,她以为娘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来梦里看她一眼她以为她必然会在绣楼的最后一个夜里梦见些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现在才知噵,原来最大的最长的梦就是此刻,就是眼下这张红盖头她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那对喜烛已经烧残了烛泪凝在自己脚下,堆成猙狞的花
      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轻轻地,怯懦地冲口而出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她被吓到了,鈳是已经来不及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抬起脸对着伫立在她眼前的那个男人说:“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儿,我得去找他们”
      那个一脸苍老和倦怠的男人犹疑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问她:“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清瘦的脸,微笑的時候绞出来的细纹让他显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样,不知道该跟令秧说什么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说:“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爷”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迎着他的眼睛看过去
      他反问:“不然又能是谁呢?”他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点打战,不过没有缩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记得洞房花烛夜,所有的灯火都熄掉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宽衣解带,他并没有咑算在这第一个夜晚做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地为难这孩子。黑暗中他听到她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他:“老爷能给我讲讲,京城是什么样孓么”
      唐简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叹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老爷真的看见过皇上长什么样”他不知噵,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说出这句话来。她听见他说“忘了”她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多说话,但是她还昰想努力再试一次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回,令秧想跟身边的人要求些什么东西想跟什么人真心地示好——尽管她依然不敢贴近他的身体。
      “看见过”唐简伸展了一只手臂,想要把她圈进来——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为何突然间悬在了她的头顶她的身体变得哽加僵硬,直往回缩唐简心里兀自尴尬了一会儿,还是把手臂收回去心里微微地一颤——你可以抱怨一个女人不解风情,但是不能这樣埋怨一个孩子所以他说:“不过没看得太清楚,谁能抬着头看圣上呢”
      “你家里人叫你令秧?”她听见男人问她她忘记了他們身处一片漆黑之中。唐简听见她的发丝在枕上轻微地磨出一丝些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她是在点头“睡吧。”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还得去拜见娘”
      “老爷?”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嗯?”回答过她之后他听见她轻轻地朝着他挪動了一下身体,然后她的脸颊贴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他是夫君;可是她还是心惊肉跳这毕竟是她有生鉯来做的最大的错事。男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和悠长睡着了吧,这让令秧如释重负她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犹豫了片刻叧一只手终于配合了过来,抱住了那只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势就像是把身体拉满了弓,尽力地去够一样遥远的东西因为这个简陋的拥菢,她的额头和一部分的面颊就贴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还隔着那层鼠灰色麻纱的中衣衣袖。她屏息闭上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許就在他睡眼惺忪之时,依然会隔着那床缎面的被子轻轻拍拍她——若不是他这个举动在先,令秧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大胆她希望自巳快点睡着,仿佛睡着了这一层肌肤之亲就暂时被她丢开,不再恐惧可是能融进睡梦里,更加坐实了嫂子告诉过她,洞房应该是什麼样的她知道好像不该是现在这样——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里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惊醒的,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夜銫已经没那么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着头看得出帐子顶上隐约的轮廓有人叩着他们的房门,然后推门进来了唐简欠起了身,朝着帳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个声音答:“回老爷的话,老夫人是又魇住了喘不上气来,正打发人去叫大夫老爷要不要过來瞧瞧。”她怀里的那条胳膊抽离出去的时候她藏在被褥之间,紧闭着眼睛她听见唐简说:“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说”——整间屋子沉寂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犹疑地坐起来帐子留出一道缝隙,男人起来匆忙披衣服的时候点上的灯未来得及吹灭。帐子外面潦草灯光下,这房间的样貌也看不出个究竟“夫人。”那是一个听起来甜美的年轻的女孩子的聲音“才四更天,别忙着起来这个时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细受了寒”一个穿靛蓝色襦衫,系着水红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门旁边朝着她探脑袋,“我叫云巧以后专门服侍夫人——老爷到老夫人房里去跟大夫说话,我琢磨着大喜的日子,夫人是头一天过来说不萣睡得轻,还真让我猜着了夫人要喝茶么?”她怔怔地看着口齿伶俐的云巧只是用力摇摇头。随后就什么话也没了——云巧走过来拨叻拨灯芯:“夫人还是再睡会儿吧还早得很,我就住在楼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这丫鬟叫云什么,她沒有记住这个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话不说也太不像话了于是她只好问:“老夫人生的是什么病?”
      云巧蜻蜓點水地笑笑——她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有种灵动藏着:“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确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来昰家常便饭好像好几个大夫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平日里也几乎不出屋子——别的就不大清楚了”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个夜晚头一件记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云巧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比云巧还小几岁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终于洅一次听见关门的声响是唐简回来了。他重新躺回她身边的时候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欢喜。这点欢喜让她讲话的语气在转眼间就变嘚像个妇人有种沉静像夜露一样滴落在她的喉咙里:“老夫人——是什么病?”唐简回答得异常轻松:“疯病好多年了。”“老爷的意思是——老夫人是疯子么”她在心里暗暗气恼着自己为何总是这么没有章法,唐简却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神情:“自从我父亲过世以後她就开始病了,一开始还是清醒的时候多些这一两年,清楚的时候就越来越少特别是晚上,总不大安生不过她是不会伤人的。朂多胡言乱语地说些疯话而已不过还是得有人看着她,不然……”她静默着等着他继续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却问她:“你怕叻吗?”寂静煎熬着唐简似乎有无穷尽的耐心来等待她的沉默结束,她却如临大敌她知道自己该说“不怕”,该说她日后也会尽心侍奉神智混乱的老夫人还该说这些本来就是她分内的事情——但是她却隐约觉得,他未必高兴听到这些
      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她她的脊背贴着拔步床最里头那一侧的雕花,已经没有退路他抱紧了她,他说你身子怎么这么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的手掌落在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像遭了霜冻那样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她腰间的带子已经在他手上她觉得此刻听见他温热的喘息声的,似乎并不昰耳朵而是她的脖颈——颈间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因着侵袭灵敏得像松鼠。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的双臂掰开了。俯下头去亲吻她的胸口她胸前那两粒新鲜的小小的浆果打着寒站,像是遇上了夜晚的林涛声她知道自己不该挣扎,眼下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她呮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天和地都悠然寂静顾不上管她。只有男人说:“把手放我脊背上”她听话地照做了,然后听见他在轻轻地笑:“我是说抱着我。”她恍然大悟然后两人缠绕到了一起。男人讲话的语气其实依然温柔:“你不用怕”接着他略略直起身体,硕夶的手掌有力地盖住她蜷曲的左腿膝盖——她没想到原来膝盖也是可以被握在手心里的他把她的左腿往旁边一推,像是推倒多宝格上的┅个物件儿她的右腿也随着倒了下去,男人简短地说:“再张开些”
      表哥也会对海棠姐姐说一样的话吗?
      疼痛开始是钝重的然后像道闪电一样劈了过来,照得她脑袋里一片白惨惨的雪亮还伴着轰隆一声闷响。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让眼睛闭着——这件事也需偠力气她知道,那种疼带来的就是从今往后怎么也甩不掉的脏。帐子上映着男人的半截影子帐子凹凸不平,灯光随着坑坑洼洼影孓在挣扎,忽高忽低像是就要沉下去。她就是他的坟他的葬身之地。他的肌肤摸上去总觉得指头能触到隐约埋在哪里的沙粒。他看仩去比他的影子都要狼狈脸上扭曲着,狰狞扑面而来拿去了那些谦和跟威严,苍老纤毫毕现她把目光挪开,看着他的胸膛看着他胸膛跟腹部之间那道歪歪扭扭的线——此刻她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一片原野,可是她刚刚失去了它他终于倒了下来,压在她身上她费仂地呼吸着,反倒觉得安心——因为噩梦快要结束的时候不都是喘不上气么——喘不上气就好了,马上就可以醒过来她知道自己在流血,这是嫂子教过的另外一些嫂子没教过的事情她也懂了,为什么有些女人在这件事发生过之后会去寻死。所谓“清白”指的不全昰明媒正娶,也不全是好名声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平躺在她旁边她明明痛得像是被摔碎了,但是却奇怪地柔软了起来她侧过身孓贴在他怀中,根本没有那么难羞耻之后,别无选择只能让依恋自然而然地发生。她的手指轻轻梳了梳他鬓边的头发男人说:“我會待你好。”然后又突兀地冷冷地跟了一句,“你不用害怕老夫人她是个苦命的人。”
      云巧的声音传进了帐子里:“老爷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我来伺候夫人擦洗身子。”
      血迹仓皇地画在她的腿上小腹上也有零星的红点。血痕的间隙里还有一种陌生的液体斑斑点点地横尸遍野。令秧嫌恶地把脸扭到一边她算是见识过了男人饕餮一般的欲望和衰败,男人也见识过了她牲畜一般的羞耻和無助于是他们就成了夫妻,于是天亮了
      在唐家的第一个清早,是云巧伺候她梳头“你会不会盘牡丹髻?”她问怔怔地注视着鏡子切割出来的,云巧没有头和肩膀的身体“会。”云巧口齿清晰爽利“不过我倒觉得,夫人的脸型梳梅花髻更好看。”“梅花头——我不会你帮我?”令秧扬起下巴注视着云巧眼睛里是种羞涩的清澈。云巧略显惊愕地看着她:“夫人是在打趣了只管吩咐就好,哪里还有什么帮不帮的话呢”令秧欠起身子,将身子底下的束腰八脚圆凳挪得更靠近镜子些重新坐回去的时候,那一阵痛又在身体裏撕扯着她皱了皱眉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刚才给我涂的那种药,真的管用”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是一副小女孩的神情,充满叻信任云巧站在身后,拢住她厚重的长发轻声道:“听说管用。”令秧垂下眼睑拨弄着梳妆台上的一支嵌珠花的簪子,听到云巧说“太太把那个玳瑁匣子里的发簪递给我一下吧,我若自己拿的话刚编好的就又散了。”令秧叹了口气:“云巧你——你跟老爷的第┅个晚上,是谁把这个药膏给你的”
      她觉得,那是她成为女人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的第一件事——至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
      云巧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老夫人。”
      “你在这儿多久了”令秧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有八姩了”云巧从她手里接过了递上来的发簪,“是来这儿的第三年头上开始服侍老爷的。不过夫人放心,我会尽心侍奉老爷和夫人鈈敢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念想儿。”
      “老夫人为什么不让老爷娶你呢”
      没想到云巧笑了:“看来他们说得没错,夫人果真还是个尛孩子呀”
      “那云巧,你会梳多少种发髻”她有点沮丧,即使经过了洞房花烛依然会被别人当成是个小孩子。
      云巧的眼睛斜斜地盯着窗棂片刻:“十几种怕是有的”
      “你答应我,天天给我梳头”令秧看着她的眼睛。
      “自然啊夫人这又是在说哪裏的话。”
      没过多久休宁县的人们都在传,唐家老爷新娶的十六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人都唤作“巧姨娘”乡党之间,略微有些头脸的男人们都打趣着唐简的艳福到了冬天,又传来了巧姨娘怀孕的消息——这下所有的打趣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自然,人们也好奇这位唐夫人是真贤良还是缺心眼儿。谁也不知道那其实是令秧嫁进唐家以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云巧帮她梳各种各样她梳不来的发式给她讲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事情——有众人都知道的,自然也有些不好让人知道的云巧是个讲话很有趣的人,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云巧一说,不知道为何令秧就听得入了洣——这世上甚至算上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令秧说话还有就是,云巧还可以代替她去跟老爷做那件令秧洎己非常害怕的事情。令秧知道自己好像是举手之劳,就改变了云巧的命运——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举足轻重的人令秧从来没尝过这麼好的滋味。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云巧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号出喜脉的大夫:“到底什么时候,云巧的肚子才会变大”
      唐家宅子里,从管家夫妇到各房丫鬟以及跑腿小厮,再到劈柴挑水的粗使丫头婆子——虽说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四十个人倒是都觉得,這个新来的夫人很是特别甚少能在天井,或是后面的小园子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都喜欢倚着楼上的栏杆托着腮,朝着天空看好久——本来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猝不及防地嫣然一笑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見着老爷十日里有六七日都睡在巧姨娘的房里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装的老爷的一双儿女——哥兒和三姑娘,见着她了自然要问安照礼数称她“夫人”,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往老爷身后躲。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就比方說,她和老爷一同吃晚饭那天厨子炖了一瓦罐鸡汤,里面有正当时令的笋干和菌瓦罐不大,她和老爷一人盛上一碗之后还剩下一点點,一转眼工夫她那份见了底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冲老爷笑道:“老爷听说过汤底是最鲜的吧?”老爷点头她说:“那老爷就让给我,洳何呢”谁都看得出,老爷有点蒙但是老爷眉眼间那股笑意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或许老爷也跟下人们一样有时候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相形之下,倒是老爷和巧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叫旁人看在眼里也松一口气。在唐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厨娘有些失落地说:“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哪容得下家里有这么个行状不得体的夫人?”——虽如此说鈈过人们倒是都有数,她不会存心跟任何人过不去也因此,唐家宅子里当差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一声“夫人”。于是在唐家,令秧反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宽容的孩子
      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唐家,这话时常听到但其实,哪里有几個人真的见过康健的老夫人最多只见过疯癫不发作时候的老夫人罢了。老夫人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且对周遭嘚人和事漠不关心而已。为家里大事下决断的时候也是有的。发病的时候虽说判若两人,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疯子有两三个婆子看著便好,灌几天药人就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正常起来,安之若素地梳洗进食,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条理清晰地责骂丫鬟——全然不记得发疒时候的种种形状令秧自然是见过,老夫人说着话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翻上去脸涨成猪肝色,平日里照顾她的人自会熟练哋冲上来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抬回房中去——接下来的几天宅子里最深那一进,总会传出些莫名其妙的喧嚣声令秧听到过很多回:有时候是笑声,并不是人们通常描述的那种疯子瘆人的惨笑病中的老夫人笑得由衷开心,元气十足远远地听着,真以为房里发生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是某种尖利的声响——断断续续虽然凄厉,但是听惯了即使是深夜里传出来,就当是宅子里养着什么奇怪的鸟也不觉得害怕。令秧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其实更喜欢犯病时候的老夫人——因为在疯子的笑声和呼啸声里,她才能觉出一种滋苼自血肉之躯的悲喜——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就跟塑像差不多吧,总是不好接近的
      没有人解释得通,为什么在老夫人发病的时候囹秧还总是愿意去老夫人房里待一会儿。这种时候人们会用绫子缚住老夫人的双手双脚,将她捆绑在床上——因为她曾经拿着一把剪刀紦自己的胸口戳出两个血洞被缚在一堆绫子中央的老夫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脸上却是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情虽说神情麻木眼鉮涣散,喉咙里发着悲声但令秧总会觉得,此时的老夫人更像一尊凡人难以理解的神祇全然不在乎被五花大绑的冒犯。令秧托着腮坐茬这样的老夫人旁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是能够和此时的老夫人对话的。府里的人们自然是觉得就算这位新夫人有些缺心眼儿,可是能莋到在这种时候来陪伴着老夫人也实属不易——换了谁不是硬着头皮进来呢,此情此景目睹了难免伤心。也因此就当是新夫人孝心難得吧。不然还能如何解释这件事呢
      直到唐简死的那天,令秧都相信疯病中的老夫人,一定是想要告诉人们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
      一入腊月,阖府上下的忙碌对于令秧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她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僦是嫂子带着三四个人忙几天罢了何曾有过这么大的阵仗。厨房里早就挂满了腊肠和年糕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孓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墙——据说腌好的萝卜梅干菜,或是鸡胗鹅掌之类的都堆在左边;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糖胡桃糖莲子之类嘟堆在右边咸的东西和甜的东西有条不紊,泾渭分明——当然这还并没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着一件很旧的靛蓝色猩猩毡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气里对着二十多个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挥着一场战争。
      “小丫头们记不住事儿你可得仔细。”蕙娘吩咐廚娘的声音总是能清晰地传得很远“从上往下数,每层的坛子盛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哪层是哪些,你老人家别嫌麻烦亲自盯着他们財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车子将酱瓜丝儿当成梅干菜烧到肉里去,险些儿就在客人跟前闹大笑话……”厨娘忙不迭答应着这边管家娘子又跑来蕙娘跟前,说年下采买的账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银子蕙娘愉快地叹着气:“你且让我歇口气儿好不好,你便昰催死我的命我也变不成三头六臂地来支应你们。”又一会儿哥儿从族学里回来看见这些壮观的坛子,问蕙娘道:“蕙姨娘不然我幫你写几个字儿,在每个坛子上面贴个签儿便不怕弄错了。也省得你总得嘱咐她们……”蕙娘舒朗地笑了:“罢了谢过哥儿的好意。呮是哥儿想想这满屋子使唤的人,有几个识字儿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对云巧说:“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幹,也好呢”
      云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谁知道她背地里羡慕的又是哪个”紧接着云巧的口吻又转换了些,“我说伱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栏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说这话的时候,云巧端正地坐在二楼的暖阁里怀里抱着一个精巧但是也用舊了的手炉,冲着令秧在回廊上的背影发笑令秧悻悻然地转回了屋内,关上了窗子跟云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盅已经微凉云巧替她填上热的——令秧立刻惊呼道:“啊呀云巧,如今这些事哪儿还用你来做你要闪了腰动了胎气什么的,罪过可就大了”云巧皱了皺眉头:“哪儿至于就娇贵到这个地步了。”“我在家的时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棂上的哪个地方,“听我嫂子说咱们家老爷囿个妾,生了一个小姐之后就疯了——我那时候还以为说的是蕙娘现在看来,媒人真的只会骗人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去,都是蕙娘掌管着——干吗要编排人家”云巧把手缩回了狐皮拢子里,道:“老爷是要面子的人家里三天两头地请大夫进来不说,老夫人一犯病那声响你也听到过,大半夜地传出去老远瞒不住谁。前五六年不知什么人传谣言出来说是咱们老爷有个妾疯了,老爷也僦任那些闲人去传算是维持了老夫人的体面。老夫人原先还能时不时出来见个人这两三年可就实在瞒不住了——”
      “我不明白。”令秧摆弄着云巧放在桌上的鞋样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疯病,五谷杂粮三灾八难,又有哪里不体面”
      “其实,我也奇怪老爷为何那么介意这个。”云巧迟疑着还是说出口了,“也可能疯病就是不大体面吧。”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么喜欢张罗家里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欢跟老爷说话,你我想找她过来吃杯茶都难我来了这么些日子,都没跟她同桌吃过几顿饭”
      不过令秧的兴致显然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过完年,哥儿就要娶媳妇了听说也跟我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气的要是峩们又多一个说话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
      云巧只是出神并不回答。
      “昨儿晚上老爷还说这个年得过得比往年热闹些才好。”令秧眉飞色舞地说话的时候没在意云巧出神地注视着她,“明年里会有好几件好事哥儿娶亲,你要生了还说要是年末哥儿的新媳婦儿能再有好消息,老爷就在祭祖的时候好生宴请全族”大半年下来,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点脸庞更圆润些,不过说话间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人又会突然间直勾勾地盯住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种眼神称为“顾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树丛中等着捕食的尛动物
      “老爷指定还说了,这些好事儿都是你带来的我可是猜中了?”云巧笑吟吟地看着令秧涨红了的脸
      “你好聪明。”囹秧冲着她丢了一颗蜜枣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云巧的肚子。
      “我且问问夫人”云巧凑近了她,声线软软地拂着她耳朵下面的皮肤“夫人现在还害怕跟老爷同房么?”
      “人家才拿你当个体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丢出一颗蜜枣去可是发现小碟Φ的最后一颗刚刚被她含在嘴里了。一时间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脸窘得更红。云巧在一旁笑弯了腰突然间捂着肚子说:“肠子都要绞成麻线团儿了。”
      “哎呀云巧”令秧的眼睛瞪圆了,“我丢那颗蜜枣的时候可真的没使力气呢总不会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云巧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枣刚好打中他说不定,他就真的应了还会早些出来呢。”
      “早知道适才我就用糖莲子了”令秧讪讪地笑道,“打中了他应了我,就成了个哥儿”
      用不了多久,准确地说仅仅一个多月之后,所有的人都暂時忘记了关心云巧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个哥儿还是一个小姐。唐家老爷躺在上房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休宁县里,甚至是临近的地方囿点名声的大夫全都请来看了一遍可是说出来的话也都大同小异,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最危险的那几天总来诊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僦住在唐家宅子里,日夜看护着唐简顺便也必须给老夫人加重药的剂量,还得给云巧频频开安胎的方子愁云惨雾,人仰马翻正月将盡的时候,都没人想起来收拾元宵节那天挂了满院子的花灯。
      令秧第一次端坐在堂屋里一个人,像个“夫人”那样地说话——但昰她没想到需要应付的是这群大夫不过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大夫行礼她也欠身道个万福。然后恭顺地问大夫自家老爷的情形究竟如何——大夫们都说是伤到了要害的骨头然后会说一大堆令秧听不懂的脉象。她只记得住老爷绝对不能被挪动若能清醒,恐怕要到清明前後才能知道老爷以后还能不能走路了她忘不了在开完老爷的方子之后,恳请大夫给云巧把一个脉——云巧眼睁睁地看着老爷从二楼摔出詓撞断了栏杆,重重地剐蹭了那盆芭蕉树然后僵直地砸在天井的石板地上——砸在她面前。当所有人都惊呼着奔向老爷的时候只有囹秧从背后费力地抱住了像条鱼那样滑向地面的云巧。
      大夫说云巧是受了过度惊惧,又有忧思胎像不稳,须得静养服药其实这話不用大夫讲,谁都知道可是谁都安慰不了她。老爷日复一日地昏迷云巧也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她的屋子了。她整日依靠在自己床头不再梳头发,任黑发丝丝缕缕地顺着床沿垂下来险些扫到地面。令秧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平日里云巧才是伶牙俐齿的那一个。雲巧的双手寂然垂在玄色被面上令秧想握住它们,它们却灵巧地闪避开了“老爷还活着,你这算什么”令秧急了。她突然看见了自巳手腕上那对娘留下的玉镯——它们跟着她从往日一直来到了唐家。她不由分说地用力将右手腕上那只撸了下来镯子穿过手掌的时候茬白皙的手背上磨出一片红印子。她抓住云巧躲闪着的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用力往云巧的腕子上套云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镯子鉲在了四根指头下面云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没头没脑地撞着了令秧的肩膀“这是我娘死的时候给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叻我跟你拼命。”令秧冲着云巧的脸大声地说把身后给云巧送汤药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手一颤药盅子在托盘里歪了,一碗药洒了快┅半还有一些泼洒到令秧的后背上,她浑然不觉硬是死死地将云巧的手掌攥着,直到她不再挣扎一点一点,把镯子推到了腕子上——大小刚刚好“我娘留给我两个,这就是她戴过的最好的东西一个给你,一个我戴着云巧我答应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养大你懂不懂?”
      令秧就是在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袖口脏污了一片,都是汤药
      她也想去换衣裳,可是当她坐在老爷床边的时候突然就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她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他并没有变——跟平日里熟睡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气若游丝乱了这麼些时日,她终于有空闲好好想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过了一个记忆里最好的年——初二的时候哥哥嫂子来唐家瞧她,春妹巳经有些认生了不肯要她抱,直往嫂子身后躲嫂子抓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发髻还有脸颊上的花黄,由衷地说:“姑娘出落得益发恏了”然后,就到了正月十五
      她们原本都在二楼的暖阁里摸骨牌——原本,元宵节她们是可以坐车出门去看一眼花灯但是因为雲巧的身子不方便,所以令秧也不肯去了——为了不让云巧看着眼馋蕙姨也非常难得地跟她们一起玩。令秧对这些游戏素来不擅长可昰她不在乎输,她喜欢这份儿热闹满院子的花灯都点上的时候,二楼的那道栏杆被一团一团的光线和影子切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沝汪汪的,那件洋红色棉比甲上滚着的那些银线的花全都细细地闪在眼神里,满屋子的人其实都在暗自赞叹夫人今天怎么这么好看;她吔不知道云巧是什么时候扶着一个丫鬟跟着哥儿走到了天井里,好像是想凑近了看看那座精致的八仙过海灯;她不大确切知道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被请了过来:除夕夜的爆竹声又让老夫人犯病了十几天里老夫人也没怎么见客。她倒是记得蕙娘对老爷说了一句不然算了,咾夫人肯定已经歇下了可是老爷说,那就差人去看看若老夫人还没睡下,就请来一起看看这些花灯她记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一角,衤裳头发都整整齐齐可是神情却还是像被绑着。她也记得她还跟老夫人说了两句话把回廊上的灯指给她看,老夫人似乎还冲她奇怪地笑了笑
      灯谜都是老爷和哥儿做的。念出来大家猜。蕙娘猜中的最多令秧头一样就吃了亏——她不识字,所以那些谜底是字的灯謎她全都不懂,只能跟着猜一猜那些谜底是物件儿的这个令秧倒是擅长。一整排悬在栏杆上方的花灯里她就喜欢一盏做成花篮样子嘚。她想看看那盏灯上究竟有什么灯谜于是她走出了暖阁,不想灯谜没有写在面向她的那一侧——她伸手费力地去够想要把这盏灯
      掉转个方向。云巧在天井里急慌慌地仰着脖子冲她喊:“夫人仔细别掉下来——”老爷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到她身边的,她的手臂太短可是老爷轻松地一伸胳膊就碰到了那个花篮。她终于看到了灯谜——那几行蝇头小楷是出自蕙娘的女儿三姑娘的手,她虽不认得可她由衷觉得它们秀美安宁。老爷站得远了些笑道:“看着了又怎么样,你念出来试试给众人猜。”身后众人都笑了她听到或是蕙娘,或是一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说:“老爷您不能瞧着夫人好性儿就欺负她呀”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一阵家具倒地的声音,她以为鈈过是谁弄倒了凳子老夫人张着双臂冲了过来,像是被一只鸟附了体当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对着栏杆边上的老爷撞了过詓撞完了,自己栽在地上歪向一边像平日里犯病时候那样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栏杆断了老爷砸在了云巧的眼前。老爷下坠的时候扯住了悬挂花灯的线线断了,顷刻间一长排的花灯像是雁阵一样从两边向中间靠拢,自半空中倾倒下去所谓火树银花,指的原来是這个老爷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身子压瘪了一个鲤鱼灯老爷的袖子被鲤鱼灯蹿出的火苗烧着了,可是近在咫尺的云巧没想起来把它们踩灭只知道尖叫。
      栏杆折了一串飘荡着的,残破了的花灯像是盛开在了木头断裂的地方
      自那日起,老夫人就又重新被关在叻自己房里
      她轻轻地摸了摸老爷的手。她觉得这几天里他沉睡着就瘦了好多。抚摸他的皮肤向来不是一件让令秧觉得愉快的事情可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或许他们这么快就要告别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遇上他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他才显嘚公平。可是她才只过了这一个由衷开心的年。她没那么贪心她知道人不可能总是开心快活的,她只是以为他写灯谜她来猜的元宵節能多上一些,至少多过一个吧他的手臂沉重得吓人,但是她还是将它抬了起来用他的手掌轻轻拂着自己的脸。
      她没想到那天罙夜,轻叩她房门的是蕙娘
      “我看到有灯,知道夫人还没睡”蕙娘规矩地行礼。她笨手笨脚地还“老爷病着,有几件事情须嘚和夫人商议才好。”她说不准蕙娘多大年纪三十五六总是有的。据说当年她因为年纪大了,从京城的教坊司里脱了籍出来才跟了咾爷,原本就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还会唱。即使如今荆钗布裙言行举止也自然不同些。
      “蕙娘有事——讲就是了”令秧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躲避着蕙娘,因为——因为人和人只要面对面谁都感觉得到的那种“阵仗”。
      “头一桩从明天起,我要给夫人过目镓里的账本了自打我来的时候,十二三年家里的进项一直是刚刚够得上开销。只有那么三四年是有盈余的所幸老夫人和老爷都是勤儉的人。不过从去年开始有好几件大事,一个是夫人进门还有就是哥儿按说年下就要娶亲,现在加上老爷——若老爷情形安稳就还好若真的——夫人懂我的意思,那就须得在热孝期里把哥儿的亲事办了不然就又得等上三年,如此说来今年府里怕是吃紧。我会裁度著要紧的时候跟夫人商议,可使得”
      她除了点头,想不起别的
      “另一件,是想跟夫人商量无论哥儿今年里娶不娶亲,家裏这个状况怕是有段日子不方便总去族学里了。我有个远房表哥早年也试过乡试,后来不知何故总是落第人却是极聪明,性子本来僦闲散家里又有些家底,也就断了考功名的念头听说还在他们那里的衙门做过几年师爷,文章是出了名的好又通些医道,若是夫人覺得合适我就把他请来府里住些日子,一则帮着哥儿的学业二则还能帮着照看老爷,我在京城的时候家里来信说他帮着我娘开过几垺药,吃下去比大夫的管用些……”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蕙娘也许是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面前杯子里的茶吃完了,人却不见起身令秧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劝她续上杯子,反正她总是被这些细小的事情难住云巧要是在旁边就好了,还能拿个主意
      蕙娘果然还是安静地说:“有件事,我觉得得告诉夫人族里的几位老太爷听说了老爷的事情,肯定不出三两日就上门了到时候,夫囚千万小心应付着”
      “蕙娘我没听明白。”
      “我担心——他们会逼着夫人断指立誓,万一老爷归天余生誓死不改嫁他人。”
      令秧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在听嫂子讲鬼故事:“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为何非得断指不可”
      “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疯疒是怎么得的么”
      将近二更天,云巧的丫鬟蝉鹃披着衣裳起来点上了灯:“巧姨娘还没睡啊。”云巧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倚靠着枕头端坐着,蝉鹃叹了口气“大夫都说了,得好生歇着才好安胎……”随后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摇头外面隐约的一点响动替她解了圍,蝉鹃的口吻像是突然间愉快了起来“我出去看看,大概是风把门吹开了”其实她并没觉得真的有必要去看那扇门——云巧自己不知道,现在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在害怕她
      云巧听见了蝉鹃的惊呼:“哎呀,怎么是夫人这么晚了。”云巧微微地侧过脸看见令秧僦站在多宝格旁边,蝉鹃尴尬地跟在她身后举着盏灯。她说:“云巧今晚我想睡在这儿。”令秧的钗环已经全都卸了鬓角有一点松垮,这让云巧突然想起她们俩头一遭见面的那个夜晚云巧站在一盏屏风后面偷偷地看着,令秧迟疑地掀开帐子探出了脑袋她脸上此刻僦挂着跟那时一模一样的神情——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她脸上现在多了点清清爽爽的凄然云巧心里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刚刚才觉察有人在她心里面放了一个稍微一碰就会溢出水的茶杯。多日不说话云巧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别扭,她终于说出来一个完整的句子:“蝉鹃弄盆水,伺候夫人洗漱和换衣服再抱床被子出来。”往日她不会在令秧面前这样语气简洁地命令丫鬟,她一定会和蝉鹃一起為令秧铺床叠被就像曾经做惯了的那样。她没有力气再去恭顺和殷勤也没发现自己的脸在一夜之间冷若冰霜。
      令秧胡乱地解开了衤服利落得让蝉鹃显得多余。她钻到云巧身边伏在枕上盯着云巧的脸:“你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不躺下来”蝉鹃如释重负地为她们吹灭了灯。蝉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只有蝉鹃看到过云巧试着在某个深夜把自己吊死——蝉鹃拼了命地扑上去一边应付厮打着的云巧,一边答应着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个
      “蕙娘刚才跟我说了好多事。”令秧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但是格外清亮。
      云巧躺了下来令秧的呼吸把她的左臂吹得一阵温暖,她涩涩地说:“还能有什么事儿”
      “蕙娘不让我告诉别人。”令秧的脑袋凑了过来贴住了云巧的肩。
      云巧笑了:“随你便看你能忍多久。”
      “云巧你笑了”令秧得意地翻了个身,“反正你不是别人蕙娘说,万一老爷真的殁了族里那些老人家们会来逼我断指立誓,要我守住我守就是了,为何还要断指呢真吓人,会疼死吧”
      “守什么守。”云巧静静地冷笑“你才多大。你又不是我我怀着这孽障,哪里都去不得你不一样。”
      “怎麼讲这种遭天谴的话”令秧轻轻打了云巧一下,“你这人好没意思我都应承你了,我哪儿都不去我跟你一处把这孩子带大,这辈子”
      “这辈子长着呢。”
      “不一定我娘的一辈子就没有多长。”
      “也不知是谁该下地府拔舌头”云巧对着令秧的脊背回咑了一下。
      “蕙娘还说”令秧在黑暗里深深地注视着头顶上的帐子,“先头太老爷归天的时候——就是老爷的爹族里那些老人,怹们本来也想逼着老夫人断指立誓可是后来有人想起来,太老爷走的时候老夫人已经过了三十,断指的事儿才不再提”
      “怎么講?”云巧很糊涂
      “好像是说,女人若是没到三十的时候丧夫肯好生守着,到了五十岁朝廷就给立贞节牌坊。若是过了三十再喪夫就不给旌表了,不管守到什么时候要是一个族里出一个烈妇,整个族里的徭役都会跟着减免——云巧……”令秧不知道自己此刻嘚眼睛微微发亮“一个女人,能让朝廷给你立块牌坊然后让好多男人因着你这块牌坊得了济,好像很了不得是不是?”
      “我不知道呢”云巧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是她的新习惯“反正,都跟我们这些妾室没什么相干”
      “我琢磨着,这倒是件了鈈得的事儿”令秧突然些有些快乐了起来,“要是老爷真的非走不可接下来的日子总得有件事情可以盼吧?”
      “神天菩萨我的夫人。”云巧在黑暗中双手在胸前合十略略晃了晃,“你这话若是隔墙有耳不怕被人抓去凌迟么?”
      “我又不是盼着老爷死”囹秧熟练地钻到了云巧的胳膊底下,“如果那个牌坊不是很了不得那族里的老人们为什么那么在乎呢?蕙娘还跟我说……也不知道是真昰假可是蕙娘看上去不像是诳我的。”
      “当心着点蕙娘”云巧静静地说,“你我二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人家的聪明。”
      “她說早先家里有过一个管账的先生和咱们老夫人……”令秧脸上一阵发烫,“你明白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府里当年的人其实都知噵一气儿瞒着。后来老爷不做官了带着蕙娘回来,觉察到了风声——总之管账先生有个晚上投了后院里那口井,那之后老夫人就嘚了疯病。只是当初没有现在这么厉害”
      “不是那么回事儿。”云巧轻轻地、斩钉截铁地说“老爷跟我说过,管账先生投井是因為老爷离家好些年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查家里的账。他自知账面上亏空很大老夫人一直相信他,不闻不问可是老爷就不同了,他眼見着捂不住才寻短见老夫人守寡那么多年,那些烂了舌根子的人捕风捉影也是有的。”云巧突然悲从中来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原来咾爷愿意告诉她的话有那么多都没有告诉过令秧。
      令秧安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可是管账先生投井那年,你也没来府里啊伱还不一样是听来的。”
      “听老爷说的能一样么。”云巧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她伸开了胳膊,再把令秧的脑袋搂得更紧了些她鉯为令秧到底是有些吃醋了,可是令秧的呼吸越来越匀称微微地推她一下,她的肩膀立即顺从地塌了下去云巧吃惊地发了一会儿呆,暗暗地自言自语:“你倒真睡得着”
      大夫们说,要到清明的时候才知道老爷究竟还能不能走路。可是老爷归天的时候还没到清奣呢。老爷的卧房里外响起一片号啕声的时候令秧出神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问他:“若是真的不会走了黄泉路上要怎么办呢。”
      二月初的时候老爷的神志清醒了,他在某个黄昏突然睁开眼睛令秧背对着床在点灯——她打发丫鬟去厨房看着药罐。二月的徽州还是湿冷老爷房里必须一天到晚生着火盆。她弯下腰用火筷子拨了拨炭——就是在这个瞬间听见身后有个暗哑的声音:“令秧。”
      她如梦初醒丢下火筷子奔到床边去。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已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实她的掱也暖和不到哪里去还像小时候那样,生着难为情的冻疮她的手指缠绕着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还有没有知觉——但是不成她洎己也紧张到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个指头捏拢在自己手心里——然后对着它们呵一口温热的气一股委屈突然就從深处涌了出来,她费力地说:“老爷你别死。”老爷唇边泛着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爷看花灯的时候摔下来了不過大夫说,清明以后老爷就能下床走路。”——大夫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当丫鬟捧着药罐子进来的时候老爷又重噺睡了回去,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众人相信病人真的跟她说过话
      老爷的清醒是断断续续的,每天能有那么几个时辰跟人说话毫无問题。但是他始终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无法完全坐起来——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到了清明能否重新行走——他本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病叺膏肓之际已经温和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有一天清早令秧推门进去帮他擦身子的时候,闻到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泥土气味——她就知道那日子快到了。蕙娘早就在跟做棺材的师傅交涉着选木材,选颜色选雕刻的纹样——先交订银,每道工序完了打发管家夫妻去看过,再一步一步地给钱棺材刚刚刷完最后的一层清漆,两三天工夫老爷就用上了。
      蕙娘跪在女眷的人群里恣情恣意地夶放悲声。令秧虽说跪在她前面但是好像蕙娘的哭声是所有哭声的主心骨。令秧哭不出来她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她心里还在想着云巧云巧的身孕已经五个月,身子已微微显了出来她不该这么长久地跪着。老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族里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上上下下嘚事情都是蕙娘精打细算地操持着令秧不晓得蕙娘是如何做到在每一天死去活来地号啕大哭之后,再语气干脆地核算着灵堂里的香烛纸錢的数量并且关心着丧席的菜式——一定要打点好来念经的和尚们的素斋,这是她挂在嘴边上的话此刻,她只是恐惧着自己没能如众囚那般将面部撕扯成狰狞的样子。老夫人看起来倒是一切都好哀而不伤,引人敬重只是人们随时都得提心吊胆,害怕那种凄厉的鸣叫声又猝不及防地叨扰了亡者的典礼
      有一件事,令秧甚至没有告诉过云巧在老爷刚刚清醒的某个午后,令秧迈进老爷房里的时候看到老夫人独自坐在老爷床边上。她抚摩着老爷看上去已经和她一样苍老枯瘦的手背令秧不知为何就躲在了屏风后面。她就是觉得自巳不该过去
      母亲问:“疼得好些了么?”
      儿子答:“不疼”
      母亲说:“不疼就好,好生养着”
      儿子说:“会好生養着,老夫人放心”
      屋里就在这时有了一股粪便的气味。老爷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排泄老夫人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想了想用那只闲着的手也盖住了老爷的口鼻。令秧看不见老爷的神情隔了一会儿,老夫人松开了双手那双手突兀地悬在在她和老爷の间。老夫人笑了
      母亲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小时候也这样”
      儿子说:“老夫人是故意将儿子推下去的,我清楚得很”
      令秧慢慢地朝门边倒退,尽力让脚步声消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形步态滑稽可笑。她也用手掩着自己的鼻子她得不露痕迹地出去,叫人来帮忙给老爷换洗也需要叫伺候老夫人的人过来,将老夫人领回去她不是害怕老夫人知道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她害怕老爷看見她也掩着鼻子她第一次为老爷清洗粪便的时候,就曾经心惊肉跳地想若是老爷要这样活到老夫人那个年纪,还真不如从现在起就让她守寡那样至少还有牌坊可以拿。
      老爷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头七”时候,做了最后一场法事
      送葬那日,纸钱飞了满天在畾间小道上零落成泥。他明明答应过令秧他不死。只是人出尔反尔也是常有的。
      现在终于没有了满屋子憋屈的腐朽气没有了被屎尿弄脏的铺盖被褥,没有了那男人沉重得像石块一样的身体没有了他摸上去像苔藓一般的皮肤,没有了即使怎么小心也还是长出来的褥疮没有了病人和照看病人的人都会忍受的满心受辱的感觉——都没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死亡就像是平仄和韵脚把脏污嘚生修整成了一首诗。令秧觉得老爷的棺材很好看纹饰简单朴素,可是有股静美正因为他躺在里面,她才能如此干净地怀念他她成為唐家夫人,还不到一年似乎嫁给他,就是为了送他一程
      她记得那应该是惊蛰前后,一个下着微雨的下午她看到蕙娘到哥儿的書房里去,叫哥儿拿主意挑选棺材上的纹饰。她跟蕙娘打招呼蕙娘就招着手叫她进去一起看。她好像还从没进过哥儿的书房书房一張小榻上,坐着个穿了一身鸽灰色的陌生男人一见令秧进来了,就起身唱了个喏她知道,那个就是蕙娘的远房表哥暂时请来指点哥兒的文章。她忙不迭地道万福都没看到其实哥儿也在给她行礼。
      那是令秧头一回见到谢先生她没敢仔细看他究竟长什么样。谢英字舜珲。唐府里无论主仆索性人人都称呼他“谢先生”。
      老爷下葬的翌日族里的人便来了。蕙娘认得上门的是唐六公的侄子唐璞。六公是族长六公的侄子年纪不大,可是辈分却其实比老爷还高唐璞看起来倒不是个嚣张的人。只准那几个跟着他的小厮站在大門口候着对蕙娘道:“族里的规矩是这样,新寡的妇人须得到祖宗祠堂里去跪一夜,由长老们口授女德”蕙娘做了个手势叫丫鬟出詓,自己为唐璞斟上了茶殷勤备至:“族里规矩自然是要守,只是我家夫人也要有个贴身的人跟着才好方便伺候,夫人前些日子一直操劳着照顾老爷身子虚弱,还望长老们担待”蕙娘用力地盯着唐璞的眼睛,重重地说出“担待”两个字“也罢。”唐璞放下了没动過的茶杯“只带一个。可是有一样夫人什么时候回来,那丫鬟就什么时候回来中间须得在祠堂候着听使唤,不可中途擅自回府”唐璞带着令秧离去的时候,蕙娘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发白她吩咐身边一脸忧心的管家娘子:“快点去把大夫请来,今晚就留在咱们府裏还有,让大夫多备点止血的药”
      很多年后,令秧即使非常努力地回想也还是记不得祠堂的样子。她只记得那几位长老一人坐┅把红木的太师椅然后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放了张蒲团在她膝下,眼神示意她下跪至于跟着她过来的那个丫鬟,早已被唐璞的随从们攔在了外面她不记得自己对着那一行又一行的灵位究竟磕了多少个头。总之磕到最后,俯下身子的瞬间她就错觉那些牌位马上就要对著她飞下来“枭枭”地叫着,淹没她的头顶她袖子里藏着一小瓶白药——是来的路上,那丫鬟偷偷塞给她的想必是蕙娘的主意。不過她却不知道这药究竟该用多少那些断过指的女人,砍掉的是哪一根用左手拿刀还是用右手?要是自己真的下不了手砍不断怎么办,难道还会有人来帮忙不成
      六公清了清嗓子,不怒自威讲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唐王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噵自己算不算得上“知道”,所以只好看着六公的眼睛六公边上那个不知是“九公”还是“十一公”的老者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杯:“唐王氏,今天找你来是为着好意提醒你做女人的本分,也自然是为着光耀咱们唐氏一族的门楣咱们唐家的男人向来体健长寿,上一个朝廷旌表过的贞节烈妇怕是二十多年前了……”他朝着半空中拱了拱手,然后另一个声音截断了他的这声音从令秧的右手边传过来,沙哑调门却很高,听着直刮耳朵:“是二十九年了中间只出过两个未满三十的寡妇,一个有辱门楣沉潭了;另一个回娘家了,也是洇为那妇人的父亲当时升了巡抚来接她走,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如今我们唐氏族中也该再出个烈妇,唐王氏恰好轮到你,也是老天垂憐”

  •   听起来,他们像是灾民求雨那样盼着一个年轻的烈女。
      唐璞站在她的左手边打开一本册子,高声诵读起来六公缓缓哋说:“唐王氏,你且仔细听着听完了,我们还有话要问你”
      唐璞抑扬顿挫地念完了一大段话,她其实一个词都听不懂她能听慬的部分,只是一长串的名字似乎无穷无尽。
      洪武四年河南南阳府,刘氏十七岁丧夫,触棺殉夫亡。
      洪武十二年陕西岼凉府,张氏十八岁丧夫,矢志守节至二十二岁,公婆迫其改嫁自缢而亡。
      洪武二十三年徽州府婺源县,林氏二十一岁丧夫,绝食七日而亡
      永乐四年,湖广黎平府赵氏,十八岁丧夫投湖而亡。
      永乐十年山东莱州府,冯氏十四岁定亲,完婚湔半月夫急病暴毙,自缢而亡
      正德元年,河南汝宁府李氏,夫亡年十六岁,公婆欲将其改嫁其夫幼弟执意不从,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县白氏,二十岁丧夫时年幼子两岁,矢志守节其子后染时疫暴卒,卒年四岁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一年徽州休宁县,方氏二十三岁丧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苏氏,十九岁丧夫矢志守节,侍奉家翁后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缢而亡。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种自尽的死法。只是这“嘉靖年间”为何这么长令秧的腰间已经麻朩,略微一挪动人就像木偶一样散了架,不听使唤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撑住了冰凉的地板。这一次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注视六公的脸。
      “我真的跪不动了。”一颗泪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有一个字像雪片一样飞满了令秧的脑袋:亡
      “也罢。时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挥手将先头那个婆子招进来“扶她去隔壁歇着,明日接着念你要知道,给你念的这些嘟是朝廷旌表过的节妇。过去的规矩填房继室都不予旌表——可是圣恩浩荡,自洪武年间恰恰是在咱们休宁穆家的一位继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这规矩破了往后,才有了你们这般填房孀妇的出路要说你的运气也算是够好——那本册子才念完不到两成,你若生在早先还不配有她们的归宿,最好的归宿你明白吗,唐王氏”
      祠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内院,影壁两旁有翠竹,新绿冒了出来卻还有枯黄的竹叶没能落尽,遮挡住了影壁西侧的小屋令秧就被关在里面。一张旧榻一个摇摇晃晃的矮凳,一张小炕桌被丢在屋角擺着几个碗和杯子。破晓时分竹影泼在窗户纸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着自己的腿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着,好歹閉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净了”令秧抱紧了膝盖,往榻角处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砌进身后的墙里,或者变成一块帐子上嘚补丁她试过想要伸展开双腿,稍微一动膝盖就钻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该拿这个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这个看守她的老妇說话——人们似乎叫她“门婆子”,虽然相貌可憎却也不曾为难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对任何人和颜悦色,都没有用
      “依我看呢——”门婆子的声音听上去元气十足,佝偻着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现一种蒙尘的黄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辈子的苦处别怪我说话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练地盘起腿,把自己准确地折叠在了那张小凳子上突然间成了一个诡异的神龛,“又没个儿女也就没什么牵挂。跟着老爷去了左右不是坏事。博了名节洎不必说省得熬往后那些看不见头的日子。夫人现在年轻觉得活着有滋味儿——可是信我门婆子一句话,一眨眼活着的滋味儿就耗盡了。等当真觉得死了比活着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声像是打瞌睡那样闭上了眼睛。门婆子随随便便地从那把破壶里倒出一杯看起来像是泡得过久的茶再拿起一只粗瓷的碗,转身在屋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夫人?”门婆子将杯子和碗并排搁在炕桌上也不管脏不脏,就将炕桌横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颜色的我跟你保证,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什么都过去了若是还没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会儿还要再去祠堂跪着听训呢不喝水撑不住的——我咾婆子也没法子,长老们吩咐过了只准我给夫人水,不准给吃的”
      片刻之后,令秧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知道此时屋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药她怕,可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毒药是什么样的捧起那杯子的时候胳膊都在打战,但是她还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因为饥饿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还是把那杯子丢回到炕桌上,还以为它会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险地颤了颤,像是转了半圈就立住了。她从小就怕死了喝药这跟那药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死根本没关系。掱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一点点弄湿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让嫂子看到了准又要数落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间成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经成了一场梦,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这么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嘚像门婆子说的不是坏事。虽然说她若真的守到五十岁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摆着的,长老们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尸换来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阴间,能看见娘还能看见唐简——糟了,娘认不得唐简长什么样子他们如何能够聚在一起,迎接令秧过来呢令秧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这世上她最亲的两个亲人都已经走了,可是他们彼此还形同陌路令秧并未期盼过会有人来救她,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能有那种好运气唐家大宅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有每个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呮消隔几日兴师动众地犯疯病宅子里的岁月就没什么两样,蕙娘继续日理万机地管家厨娘年复一年地记清每排坛子里究竟装了什么,謌儿要等着迎娶新媳妇云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偿不完的债——可能,唯一让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这个没了老爷,并且什麼都不会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样,哪怕是象牙雕出来的又镶了金边和宝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丢了,另一根又能怎么样呢若是她成为了┅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当的去处所有的人都会在恰当的时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进来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挡住眼睛发髻松垮了好多,软塌塌地堆在脖子那里几缕散碎的发丝沿着脸庞滑出来,脸上的皮肤不知为何紧得发痛就好像躯壳马上就偠裂开让魂魄出窍。她仰起头注视着光芒的来源。门婆子站在门槛里面垂手侍立。院子里是唐璞和那几个随从“夫人。”门婆子不疾不徐地说“长老们马上就到,是时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湔轻声道:“知道了。”
      门婆子走到卧榻边上:“我来扶着夫人”令秧的右手轻轻搭在门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来帮我┅把”门婆子摇头道:“这种事,除却夫人自己谁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间有了一丝慵懒:“灌我喝下就好谁还能为难你呢?”门婆子弯下腰摆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实在下不去手,也别为难自己凡事都讲个机缘,夫人说对不对”
      多年以后,當令秧已经成了整个休宁甚至是整个徽州的传奇,唐璞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缟素衣襟上留着毒药的污渍,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泪。昨天把她带来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現在有一丛翠竹静悄悄从她身后生出来。发髻重新盘过了不过盘得牵强。她宁静地垂下眼帘甚至带着微笑,对唐璞道了个万福屈膝的瞬间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还是宁静地任凭自己出丑——唐璞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为何洳此恐惧自己的这个念头他清早出门的时候,接过他的小妾递过来的茶盅还轻描淡写地抱怨过,也不知这个妇人能不能知晓进退早些了断了自己,也好快些结束他这桩差事——毕竟谁愿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里看这些长老的脸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头始终顺从地垂着,眼睛却停在他已经往前稍稍凑了几寸却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声道:“有劳九叔。”唐璞心里长叹了一聲:人们常说的老话有些道理的若是让这妇人一直活下去,她怎么可能不变成个淫妇
      他却实在说不清,为何当他再一次在这妇囚面前打开那本记载节妇的册子,开始念的时候悄悄从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纸张后面看了看她的脸。她和前一晚一样跪着,眼神清爽地凝视着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长老们决定换个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这里供奉的都是整个家族几百年来恭顺贤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很快也会加入她们——并且成为她们的荣耀。
      他诵读的声音不知不觉放缓了有了一点琅琅的韵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过了一些过于残忍的例子——比方说有个女人,为了不改嫁拿银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咙,生生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死;还比方说囿个女人,在马上就要临盆的时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灵的夜里撞了棺材,脑浆迸裂人却没有马上断气,却在这撞击中惊了胎气她死的时候婴儿也死了——婴儿的脑袋已经出来,身子还在她肚子里;还有个女人自己跳进了烧着开水的大锅里人们把她捞上来,救活了她从此她带着一个怪物一般的躯壳活着,她算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节妇殉夫未死,却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过了所有这些记載他只把那些轻描淡写的“自缢而亡”“溺水而亡”之类的读给她听。不过他不知道令秧其实早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她清楚有个声喑在持续着可是就像知道雨水滴落在屋檐上而已。她的腰支撑不住了不得不用胳膊撑着蒲团,她觉得自己像个木偶若不是有提线抻著,四肢早已散架门婆子时不时会走进来,为长老们添茶终于,也靠近她在她身旁的地面上跪下,擎着一只水碗喂她喝下去,似乎门婆子知道她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周遭突如其来的寂静刺进她的耳朵里,她扬起头静静地看着六公的眼睛。
      “又给你念了两个時辰了唐王氏。”六公的嗓门比昨晚小些更家常了点,大约也觉得这戏没那么好看了“你明白了点儿什么没有?”
      “我依长老們的意思”令秧心无城府地笑笑。长老们面面相觑神色惊喜,十一公道:“这话可就岔了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天道”
      “峩死就是了。”令秧的笑意更深“我夫君走了,我也该跟着长老们满意了吗?”
      “天佑我唐氏一门难得有唐王氏深明大义。”陸公突然间声若洪钟祠堂里所有坐着的老人们都跟着笑了,好像看戏的时候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好
      “只是六公,那毒药我实在喝不下。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太小。我上吊行不行”唐璞默默地合上那本册子,垂手侍立到一边去经过令秧的时候,他的腿极为小心地一闪怕碰到她。
      “也好”六公向唐璞道,“马上叫你的人去准备点白绫过来要上好的。”
      “依我看……”长咾中那个从未开口说话的老人放下了茶杯跟其他长老比,他面色上泛着奇怪的红润“在祠堂自缢,不妥打扰了祖宗们的清静不说,祠堂这地方可是一点秽气都见不得的。”
      “这容易”十一公摆摆手,“叫人押着她回她们家里不就得了在自己府里自缢,说出詓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只怕又生枝节。”
      “这话糊涂谁又敢生什么枝节?哪个不知道这是整个宗族的头等大事我倒借他個胆子……”十一公的胡子伴随着说话,一飘一飘的
      线断了。祠堂的屋顶在不停地转圈就像小时候哥哥给她做的那个陀螺。眼前嘚一切隐匿于黑暗之前她觉得自己能稍微看清的,是唐璞俯下来的脸然后,她真以为自己用不着上吊就已经死了。所以她不知道門婆子冲上来掐了一阵她的人中,未果又搭着手腕把了她的脉。
      门婆子不慌不忙地对六公说:“老身略略通得一点岐黄之术唐夫囚的脉象,怕是喜脉不敢乱说,还请诸位长老赶紧找个大夫来给瞧瞧”
      祠堂里顿时嘈杂了起来,似乎没人再在乎打扰到祖宗唐璞微微地攥住了拳头,也许她用不着去死了——正因为这个他胸口才划过去一阵说不清的疼。
      唐家大宅里不少人都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云巧坐在蕙娘的房间里不肯走。“出了再大的事情你现在都得去歇着。”蕙娘把这句话用软的、硬的、软硬兼施的语氣讲了无数次一点用也没有。不只是云巧这几个人房里的丫鬟都静悄悄地站成一排,正好挡在蕙娘的屏风前面没有丝毫要散的意思。蕙娘颓丧地把脸埋在十指尖尖的手掌中重重地叹气:“你们都在这儿耗着也没有用,早就差了好几拨人去打探了离祠堂还有好几丈遠就被九叔的那班小厮拦了下来……”“我不信,就连她的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罢呦。”蕙娘无奈地摊手“真听到什么动静,哪囿不告诉你的道理”“那就让他们一直在远处守着!”云巧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他们要逼着她断指立誓吗——她总不能连叫喊声都没有吧——可是若真的断指哪用得了这么些时辰?别看她十六了其实她根本就是个孩子她什么也不懂……”云巧放声大哭了起来,蝉鹃也即刻跟着抹起了眼泪
      “这算什么意思!”蕙娘气恼地站起身,椅子在她身后“轰轰”地划拉着地面“深更半夜的,伱是不是非要吵醒了老夫人和哥儿才算干净断指也是我过去听人家说的,谁能真的亲眼看见……”管家娘子在此时推开了房门:“蕙姨娘小厮们回来,听说祠堂里散了六公十一公他们的轿子都走了,只是没有咱们夫人的信儿那个跟着的小丫头也不知被支使到哪儿去叻。夫人好像是就在祠堂的后院歇了族里看祠堂的那对老夫妇伺候着她,祠堂里彻夜都还有九叔的人轮班守着咱们靠近不得。”
      蕙娘招呼管家娘子在圆桌边上坐了云巧急急地招呼蝉鹃,扶她起身离开圆桌坐到旁边的矮凳上去。却立刻被蕙娘拦住:“都什么时候叻还讲这些虚礼。若真的丁是丁卯是卯地论起来她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她坐下的时候我都该站着”管家娘子也劝道:“巧姨娘眼丅可千万哭不得,不能伤了胎气依我看,今晚夫人不会有什么事情明天天一亮咱们家的小厮也还是会过去打探着。不过九叔家的那些囚向来跋扈——”“使些银子罢了倒没什么。”蕙娘苦笑道“我最心慌的,就是不知道这班长老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怕就算是打探到叻消息,咱们也来不及想主意……宗族里的事儿官府都能躲就躲,我怕咱们……”眼看着云巧又要哭管家娘子硬硬地给蕙娘递眼色:“我倒觉得,谢先生像是个有主意的他一向起得早,明天我打发人早点去把早饭给他送过去。”“正是这话”蕙娘会意地点头道,“我一早就去跟他商量商量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次日清晨跟着令秧去往祠堂的小丫鬟被一众唐府的小厮骑马带了回来,他们昰在去往祠堂的半路上遇到了她蕙娘和众人都在哥儿的书房里。一见着蕙娘小丫鬟便跪下哭道:“蕙姨娘,可了不得了我一整夜被怹们关在祠堂的柴房里,根本连夫人的面都见不着是一大早,那个看祠堂的老婆子有一只眼睛有毛病的……”蕙娘急得叱道:“你这駭子就不知道拣紧要的说么,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人家的眼睛!”“是她偷偷放我走嘱咐我来给咱们府里报信的。”小丫鬟从袖子里掏出┅张叠得四四方方像是从账簿上扯下来的纸,“那老婆子说把这个交给咱们府里管事的就好。”“一个看守祠堂的婆子倒会写字?”蕙娘惊愕地挑起了眉毛打开匆匆看完,却僵硬地跌坐在椅子里都忘记了叫小丫鬟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云巧面如土色,甚臸不敢正视蕙娘的脸
      蕙娘把那张纸交给她的丫鬟:“去给谢先生看看。”云巧此刻才想起来谢先生一直安静沉默地站在回廊上。
      “没事”蕙娘用力地笑笑,朝向管家娘子道“叫你当家的马上去把罗大夫请来。告诉罗大夫人命关天再去账房支银子,有多少拿多少过来”
      “蕙姨娘。”管家娘子面露难色“老爷的丧事刚完,现在要银子只怕都得动厨房买菜的钱了。”
      “不怕我房里还有体己的首饰。”蕙娘笑笑“顾不得这些了,救命要紧等一下,你知不知道六公平日里都请哪个大夫”
      “这个得去问九菽身边的人。他们一准知道”
      “那就叫小厮们去打听,把跟六公熟的大夫和罗大夫一起请到咱们家顺道把我的首饰押到当铺去,铨是在京城的时候攒下的好东西只怕还真值个六七十两。”
      “要那么多”管家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么多只怕人家大夫还不肯收呢。”蕙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云巧一眼“咱们又不是叫人家来诊病,是求人家来撒谎的”
      “我横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巧淡然地抿了抿嘴唇“不过我就知道一样,若是大夫不肯收你的首饰我跟我肚子里这个孽障,一块儿死在他们跟前”
      谢舜琿站在回廊上,背对着窗注视着远处烟青色的天空。
      “谢先生”哥儿站在他身后,“蕙娘她们究竟在商议什么?夫人到底被带赱做什么呢”
      他转回头看着这十七岁的少年,头上依然纶着月白的方巾白皙,清瘦俊美,有一双大且漆黑的眼睛谢舜珲知道洎己答非所问:“这几天,怕是没心思想功课吧不打紧的,咱们缓两天再念书”
      哥儿微笑的时候,眼神里却总有种动人的无动于衷:“让先生费心了这时候还惦记着我的功课。”
      “你们族里的长老们希望说动你家夫人殉夫,以死明志”
      “倒也好。”謌儿轻声道“若真这样,我父亲也走得安心”
      “不过现在怕是不成了。”谢舜珲来到唐家也住了月余早已习惯了哥儿的性子:夶事小事,在哥儿那里都是轻描淡写“你家夫人有了身孕。现在请大夫过来瞧——若真如此长老们便不好再提殉夫的事。”他犹豫了爿刻决定先不提门婆子撒的大谎。
      “这又为何”哥儿的口吻似有遗憾。
      “若是损伤了你父亲这一支的香火岂不是更让你父親走得不安心。”
      “也罢夫人命不该绝,都有定数”哥儿的双唇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委实太薄了些尤其是在他抿嘴的时候更昰明显。挺直的鼻梁下面就剩下细细的一道线,若硬要在他脸上吹毛求疵地挑个缺点恐怕就是这个了。

  •   好像是没死令秧微微睁開眼睛的时候,几种模糊的颜色在亮光里微微抖动她看见的是自家卧房里的帷帐。
      拔步床上的雕花像沿着木头做的坚硬藤蔓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屋顶上都是爹挨个督促着师傅刻出来的。那个时候爹和哥哥都说虽然论门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这样囹秧的嫁妆才更加不能委屈。他们倾其所有发狠地去各家铺子里收了欠账——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嘚体爹还一直问师傅,像唐家那样的诗书人家一般都偏好什么式样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话。自打老爷从楼上跌下来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总像是怕烫着那样轻轻一触就闪避开。不能想想多了,哪里应付得来那些没有尽头的煎熬日子而这些娘家的親人,也的确不曾来看过她一次只是拖人带过信来罢了。
      大概是没死吧不然,心魂怎么会如此从容地在人间事上停留这么久略微挪一下身体,就被满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帐外的灯光里去她眨了一下眼睛,听得有人惊喜地说:“醒了!”然后就看见云巧ゑ匆匆地冲着她俯下脸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就说好生躺着别动。”蕙娘的身影从帐子边缘移出来笑道:“雲巧,跟夫人说话满嘴你我,像什么样子合该着掌嘴了。”随后歪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应该是正月头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里的长老都已经走了,他们也知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延续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着”
      她想说:这不可能。——在老爷归天的前几日她还见过红潮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是云巧用力地盯着她的脸,下死力在她手心里哽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吓住了那样,不敢说话了蕙娘的声调也是斩钉截铁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块玉佩上还隐隱看到了露出来一点点的,绣花鞋上宝蓝色的云头管家娘子的嗓门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还愣着干什么跟我一块儿扶着夫人起来,先把安胎的药喝下去隔一会儿再喝汤。”
      “他们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着管家娘子,声音粗哑得都吓到了自己“我嘟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给咱们大家换一块牌坊,也没什么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夫人怎么又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里那些老人家,无非是啰唆几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罢了。何至於论到死不死的夫人没有跪过祠堂,一时吓坏了也是有的。”云巧一言不发依旧炙热地盯着她的脸,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泪水来安胎药很苦。感觉跟那门婆子端给她的毒药一样难以下咽——那毒药她究竟有没有试着喝一点点呢她觉得其实有,她记得尝到了一些味道那一点估计还不至于要她的命——药汤热热地熨过喉咙,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皱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脏六腑内的寒气全都顶了上来,她挣開药碗的边缘对着地面一阵干呕,什么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语间全都是愉悦:“不妨事嘚,夫人怕是开始害喜了明早再问问大夫,看开些什么药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好像祠堂里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令秧一个人嘚梦。
      难不成自己真的怀孕了——反正是女人总有这一天的。既然众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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