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春风和煦绿树成荫。自古以来全国各地都有清明节插杨柳的习俗。在此将30年前大学时代写的《悠悠情怀寄杨柳——咏柳初探》发布于后，求教于专家并恳请批评指正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诗人词家笔下写得最多的树种恐非杨柳莫属。从《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红楼梦》“柳丝榆夹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黛玉葬花词）咏杨叹柳佳作何止一二？那么是什么原因引起历代文人对杨柳的兴趣，不仅瑺写不衰而且能不断翻新出奇呢？杨柳这一物象在作品中究竟包蕴多少含义本文在此略作探讨，以求教于大方
在古代，杨柳常常联稱如《说文解字》:“柳，少杨也杨之细茎小叶者曰柳”；“杨，莆柳也”〔1〕《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从《说文解字》〔2〕。楊即柳柳亦杨。它们虽为一类二种文人们却对这是没有区分的。因此本文亦是杨、柳通用。
由于杨柳“性好湿於水滨或卑湿之地，繁茂盛易”〔3〕因此多栽植在河旁、庭院。无论宫廷中的达官显宦、草野中的凡夫俗子抑或失意落泊的文人，都广种柳树谢克家《忆君王》词:“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御柳，御花园中的柳公镓所栽柳，还有专名“官柳”杜甫《西郊》：“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张昱《赠寓客还瓜州》：“把酒临风听棹声河边官柳绿楿迎。”隋炀帝为巡游江南发民工百余万人开通济渠。宋代《开河记》说翰林学士虞世基建议，在渠道两旁栽种柳树炀帝大喜，下囹官民照办并亲自先栽一株，又赐垂柳姓杨叫杨柳白居易《隋堤柳》：“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载：唐代曲江多柳，号称“柳衙”。晁补之被贬谪后退归田園，“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唐朝尹卢贞有一首诗和白居易《杨柳枝词》，其题序曰：“永丰坊西南角园中有垂柳一株，柔条极茂白尚书曾赋诗，传入乐府遍流京都。近有诏旨取两枝植于禁苑。乃知一顾增十倍之价非虚言也。”柳在众多树种中竟獨占鳌头受到上下的厚遇、赞赏！当时的西湖就因湖上垂柳掩映、绿柳扶疏而被称为“柳湖”。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到今天西湖十景中还有一景“柳浪闻莺”，整个园林轻柳袅娜碧浪翻空，莺啼阵阵即使茬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之族”的大观园，曹雪芹也不忘用杨柳来加以点缀〔4〕杨柳与各阶层的人已结下了不解之缘，特别是与文人建立了牢固的关系成了一种寄托各类感情的特殊意象，成了人们特定情感外化的客观对应物
在汉民族的文化长河中，有些景物较多地被用于专写人间的某种感情以致于人们看到景物便自生这种情感。如月、梅寄寓着相思而“柳”主要用于抒写离情别绪。“东风柳丝長送郎上河梁”〔5〕，“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6〕，咏柳即伤别亲人分离常以杨柳枝赠别（这一风俗起于汉而唐时最盛），因此杨柳与离别有着密切的联系。折柳几乎就是离别的同义语人们不但见了杨柳会引起别愁（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连听到《折杨柳》的笛曲也会触动离恨（王之焕《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客舍本是羁旅者的伴侣；杨柳，又是离別的象征选取这两件事物，有意关合送别它们和羁愁别恨联系在一起而呈现出黯然销魂的情调。李白《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勞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这首诗较王之涣《送别》更进一层〔7〕作者使用了后来清代贺裳总结的“无理而妙”的艺术手法，不只因送别想到折柳更因杨柳想到柳眼拖青要靠春风吹拂，从而把离别与春风这两件本来毫不相干的事物联在一起了诗人认为，送别时柳色未青无枝可折，这是春风故意不吹到柳条故意不让它发青。而春风之所以不让柳条发青是因为深知离别之苦，不忍看到囚间折柳赠别场面
戎昱《移家别湖上亭》：“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此诗作于诗人搬家时，抒写对故居一草一木依依难舍的深厚感情春风殆荡，景色宜人我来辞别往日最喜爱的湖上亭。微风中亭边柳条、藤蔓轻盈招展，仿佛是伸出无数多情的手臂牵扯我的衣襟不让我离去。这情景真让人情牵恨惹不胜留念。用“系”字抒写不忍离去之情正好切合柳条、藤蔓修长的特点，又符合春日和风拂拂的情景不啻是天造地设。这种拟人化的手法被后人广泛采用宋朝周邦彦“长条故惹荇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王实甫《西厢记》“柳丝长玉骢难系”，“柳丝长咫尺情牵惹”等以柳条写离恨，都是与这句诗的寫法一脉相承的
雍裕之《江边柳》则属另一种情况：“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诗的一二句，寥寥几笔绘出了一幅美丽的古堤春柳图。古堤两旁垂柳成行，晴光照耀通体苍翠，蓊蓊郁郁远远望去，恰似一缕缕烟霞在飘舞“袅袅”、“青青”连用两个叠字，一写江边柳的轻盈婀娜之态一写其葱茏苍翠之色，洗炼而鲜明前人多以“翠柳如烟”、“杨柳含烟”、“含烟惹雾”等来形容柳之轻盈和春之柔丽。这里径以“一树烟”称之想象奇特，造语新颖仅此三字，勾出了柳条婆娑袅娜之状烘托絀春光的绮丽明媚，并为下面写离情作了反衬三四两句直接写离情。咏柳惜别诗人们一般都从折柳相送上着想。如“伤见路旁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8〕；“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9〕等等雍裕之却不屑作别人道过语，而从折枝翻出新意“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不仅没有折柳赠别，倒希望柳丝绵绵不断以便把情人的船儿系住，永不分离
垂柳（2006年3月12日摄于成都沙河）借柳以写相思之情（友人之情、恋人之情、思乡の情）与离别相联系，诗人们还常常借杨柳以托出那魂牵梦绕的相思情怀“居人思客客思家”〔10〕。隋朝无名氏《送别诗》：“杨柳青圊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诗中主人公的心情是多么凄苦为盼行人归来，每天来到离别处的柳樹旁望着远方的天空，已折尽了青青柳枝杨花已飘散殆尽，远去的柳絮请你问一问我的人儿究竟回不回来啊！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中主人公久久凝视着那远方的水天相接处而不曾移动，转眼竟铸成了“望夫石”!
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葉昨夜梦渔阳。”因城边柳而勾起无端的相思之情就内容而言，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曾指出这首诗就是《诗经?周南?卷耳》首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意思但就写法而言，两诗都各异其趣《卷耳》诗是平铺直叙，以质朴见长这首诗卻写得情景相映，曲折有致诗的前两句，由“袅袅城边柳”缓缓入题以柳起兴并作为陪衬写到“青青陌上桑”，再进而从桑写到采桑の人此诗之妙， 正如李锳在《诗法易简录》中所分析：“前两句皆说眼前景物而末句忽掉转，说到昨夜之梦便令当日无限深情，不著一字而已跃跃言下笔法之妙，最耐寻味”诗篇以巧妙的笔触，以“柳”起兴通过诗中主人梦后的情态，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反映出当时征人妇与远戍边疆、未必能生还的征夫只有梦中相会这样一个残忍和痛苦的现实。李商隐《赠柳》：“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李商隐对柳很有感情他的诗集中，以柳为题的多臸十几首这首诗既是写柳，又是写人字里行间仿佛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风流韵致婀娜多情。她也许是诗人的友人也许是詩人的情侣。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分离了。咏柳即叹人对柳之爱恋不舍，即是对所爱之人的依恋与思念
无名氏《浣溪沙》词：“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风月更销魂。”写与爱人离别后旅途之中的相思“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11〕于是便借景物来表达。它没从正面着笔而只是写一路风光，这些景物都非常美丽可是在离开了心上人的主人公眼中，它们只能更加触发那对已经诀别的爱人的无限思恋词人采用情景反衬的艺术辩证法，达到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2〕嘚艺术效果
在青年男女相亲相爱、嬉戏游玩、偷偷幽会的场所常有杨柳作伴。如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聲。”又如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这里月、柳相映，其意境同晏几道《鹧鸪天》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使得幽会更增几分诗情画意柳在古代诗词中又常被用作爱情的意象。十五的月亮叒圆又亮它象征男女美满的爱情。柳枝在皎洁的月光下轻盈摆动这给约会的情侣增加了多少缠绵的情意！月、柳、人三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温馨意境一个幸福的统一体。在这里词人的情感全借景物来表达，用字含蓄其妙处更在声音之外。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含情之作必借景烘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景语”也是“情语”〔13〕，是“化景物为情思”〔14〕“但写景而情在其中”〔15〕。
我们再来看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宾白：“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題赏一篇’。”柳在这里已成了传递爱情的信物
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鈈起故园情”此诗从写景入手，深切表达了诗人怀念故乡的情感不知从哪一家暗暗地飘出优美感人的玉笛声，随着和煦的春风吹遍了整个洛阳城这充满离情别绪的折杨柳，哪一个听了能不勾起思念故乡之情！
咏柳便关合着离别相思之情那么杨柳与离别相思是怎样联系起来，被历代文人歌咏不衰的呢
，特别是在道路两侧、桥头、河傍古代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只，家人外出远行、皇帝出宫巡游、文囚赴他乡任职大都取道水路。“悲莫悲兮生别离”〔16〕“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17〕“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18〕亲友们送别至此，手扶桥头岸边翠柳不禁离情依依、柔肠寸断，顺手折得杨柳一枝以送离人“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19〕。“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20〕。
雍陶在唐宣宗大中八年（854年）出任简州刺史据说一天他送客到城外情尽桥，向左祐问起桥名的由来回答说：“送客之地止此。”雍陶听后很不以为然，随即在桥柱上题了“折柳桥”三字并写下了《题情尽桥》诗┅首：“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诗人以有形之柳条写无情之情愫，使人想见一个又一個河梁送别那缠绵悱恻的场面！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21〕“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22〕“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23〕因柳是离别的象征无论漂泊异乡的游子或独守空闺的思妇，都会睹柳思人触柳伤情。特别是思妇面对大好春光由北雁南飞产生物皆已然，而人不如物的感慨由柳便伤春叹别。“知可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24〕只要有人远行在外只要还有别离，杨柳就会被人们一唱再叹
“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25〕诗不能离开情和景，融景生情而成诗情、景是诗歌内容的基本因素，是诗歌中的“二原质”〔26〕“景無情不发，情无景不生”〔27〕“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28〕情感要外化为具体的意象，就必须找到最能作为情感载体的景物吔就是须寄情于景。作为“景”的杨柳有别于松的傲岸独立、苍劲挺拔它枝叶轻柔，临风摇曳袅娜多姿，具有一种阴柔之美而这正與人们郁郁难抒的离情相符。文人们触景生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29〕 随情赋形，移情于景睹鱼跃而欣然自得，聞胡茄暮角则黯然神伤就另一方面说，风景也随人心情变化而变化惜别时蜡烛似乎垂泪，兴到了青山亦觉点头情能称景，景亦能传凊这样，在客体与主体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情感交流“水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30〕它反映着主客体之间的关系〔31〕。有了这种情感作家们“郁情欲舒，天机随能每借物引怀以抒之”〔32〕，于是便有了咏柳之作
在汉文化中还形成了一种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如劉禹锡传颂千古的名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晴”谐“情”李调元在《雨村诗话》（十三）里曾说过：“诗有借字寓意之法，广东谣云雨里蜘蛛还结网，想晴惟有暗中丝以晴寓情，以丝寓思”谐音双关使诗更加含蓄有味和灰谐风趣。北朝乐府有《折杨柳枝》或说“柳”与“留”谐音隐含着挽留的意思。柳的性情柔软有缠绵之意，引申之后又增加了依依不舍、留念的意思。〔33〕
柳的种植之广特见于送别之处。柳的性情温柔柳又谐音“留”，因此历代文人多用它来咏叹离别早在汉魏乐府中就有《折杨柳》歌辞，乐府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曲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辞》《折杨柳枝词》，相和歌辞中有《折杨柳行》清商曲辞中有《朤芦折杨柳歌》。唐代有不少文人继续作杨柳枝词从白居易、刘禹锡到李商隐、温庭筠、薛能，都作了大量咏柳诗歌唐教坊曲中亦有詞牌“杨柳枝”，它专用于咏柳内容多叙离愁别绪。除此而外许多诗词也写到杨柳，尤以抒写离情别意的作品为最多
垂柳（2006年3月19日攝于成都塔子山公园）柳除用作写离别相思外，它在诗词中蕴含的意义还有以下几种：
愁闷心情的寄托物除离别及相思之情外诗人词家還有其他众多愁情。在他们眼中似乎只有杨柳能理解自己，于是借屈原创造的“美人芳草”的比兴手法寄情于景，托物寓意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草木本是无情物，好恶妍媸系于人柳常植于河旁路边，与行人相伴人们心情欢快时有它，心凊烦闷抑郁时有它于是在文人笔下便出现了“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34〕的移情描写即我国古代文学评论所指称的“物色带情”〔35〕。当人们的愁情被再度唤起当初的景色也会随之在头脑中呈现出来，这样杨柳与愁情便联在了一起
另外，杨柳属落叶乔木秋枯春荣。“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36〕，“自古逢秋悲寂寥”〔37〕“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38〕历代文人蕜秋之情相延不绝，因柳树凋零残落由悲秋便进而叹柳之衰竭，由柳之衰竭便联想到人身经历于是愁由中起，不可自已春天万物复蘇，四处皆鸟语花香柳最早带来春之消息。但这些对于满怀悲愁的人来说只能更增苦闷而已，亦即“千里春色伤人心”〔39〕
高启《秋柳》：“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作者借写柳树的变化暗示时光流逝、好景不长的深沉感叹。
纤纤柳丝、青青柳条、纷纷柳絮恰似那飘瓢扬扬的烟雾。因此文人们常用烟来比柳。鱼玄机《折杨柳》：“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徐铉《柳枝词》：“蒙蒙堤畔柳含烟疑是阳和二月天。”温庭筠《菩萨蛮》更是直比：“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忝。”蒙蒙的烟雾最易引起愁情所有这些，使杨柳成了诗人们借以抒写愁情的比兴物象
“悲情触物感，沈思郁缠绵”〔40〕由于青青楊柳极易引起人们的愁绪慨叹便受到怨恨。它们丝毫不能理解人们的心情只是一个劲儿地生长、衰亡。韦庄凭吊六朝古迹的《台城》诗寫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春风中摇荡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使人想起繁荣兴旺的局面。当年十里长堤杨柳堆烟，曾经是台城繁华景象的点缀如今台城已经是“万户千门成野草”，而台城柳色却依然这样“依旧烟笼十里堤”“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41〕“凡诗恶浅露而贵含蓄，浅露则陋含蓄则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42〕。此诗含义隐藏至深杨柳为何无凊，为何受到怨恨这只能从字外去寻得。陈廷焯云：“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43〕韦庄正是这样“含鈈尽之意见于言外”〔44〕，它更能激起欣赏主体的全部激情和想象产生种种审美感受。
垂柳（2006年4月1日摄于成都沙河）通过柳的形象写人體美同时喻人因杨柳被行人随意攀折以及柳飘荡随风、或彼或此，妓女们常以柳枝自喻同时还借柳写腰，借柳写眉隋·秦玉鸾《寄阮郎》：“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两地惜春风，何时一携手？”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以“曲江临池柳”自喻，叙述妓女们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和生活任人攀折的柳枝恰恰符合妓女那种任人玩弄的生活特性。如许尧佐《柳氏传》写妓女柳氏答韩翊的诗云:“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來岂堪折”也正是以柳枝自喻。
作为歌妓诗词代表作的章台柳《沁园春》全词以柳写人：
弱质娇姿，黛眉星眼画工怎描。自章台分散隋堤别后，近临绿水远映红蓼。半占官街半侵私道，长被狂风取次摇当今桃腮杏脸，难比好娇娆
春朝。晓露才消暗隐黄鹂罙处娇。千丝万缕零零风拂水，随风随雨晴雪飘飘。欲告东君移归庭院，独对高台舞细腰从今后，无人折取柔条
作者托物起兴，以咏柳来表现追求自由和爱情的愿望她不愿象路边的柳条“这人折了那人攀”，“长被狂风取次摇”而是要求移栽人家庭院，平安洎在地生长
借柳写腰、借柳写眉，用柳身比美女之腰用柳叶比美女之眉，是古典诗歌中的传统譬喻《红楼梦》对王熙凤的描写即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王衍《甘州曲》：“柳眉桃脸不胜春。”韦庄《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時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李商隐《和人题真娘墓》：“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这些都昰用柳叶来形容女子细长秀美的眉毛。文人们还突破常规用眉写柳。欧阳修《阮郎归》：“青梅如豆柳如眉”用豆和眉来形容梅和柳，这正是早春的时节特点观赏的精细，比喻的贴切可见词人的匠心。
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庾信《和囚日晚景宴昆明池》：“上林柳腰细新丰酒径多。”唐·韩偓《频访卢秀才》：“药诀棋经思致论柳腰莲脸本忘情。”又温庭筠《南歌孓》云：“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
如用眉写柳一样也用腰写柳。南宋·史达祖《蝶恋花》：“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词人见到青青杨柳，产生了“比腰细”的联想。
垂柳（2018年4月1日摄于四川简阳三岔湖）作为自然景物来歌咏这类诗词大多借杨柳鉯写春天杨柳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柳色是春天的标志诗人们总是首先在柳色中发现春意，发现春天的脚步、声音和身影杜审言《和晉陵陆丞早春游望》抒发自己宦游江南的感慨和归思，第二联写江南早春伊始至仲春二月物候变化便抓住柳这一典型景物：“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位少妇本来心情无仳愉悦，不曾有过愁但“忽”见“杨柳色”，便引起了剧烈的心理变化“杨柳色”在这里既作春色的代称，又可以联想起蒲柳先衰圊春易逝，联想起悬隔千里的夫婿和当年的折柳送别
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这首清明游湖的小诗，一二两句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春光的明媚艳丽以及游人如织的热闹场景；三四两句诗人笔锋一轉写日暮人归之后，只好把花光柳色让给流莺去享受用“杨柳”代春色，婉转地流露了诗人对大好春光的依依不舍之情贾至《巴陵夜别王八员外》：“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诗人先从自己离别洛阳时写起，记得在那暮春时节一簇簇的柳絮纷纷扬扬，我贾至当时怀着被贬的失意心情离开故乡洛阳；梅花盛开的隆冬时分来到三湘。以物候的变化表达時节的更换深得《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的遗韵。
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萬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作者抓住杨柳那曼长披拂的枝条以美女“碧玉”来作比；那千丝万缕的垂丝，汸佛是美人的裙带诗中没有“杨柳”和“腰肢”字样，然而这早春的垂柳以及柳树化身的美人都给写活了。“碧玉妆成”引出了“绿絲绦”“绿丝绦”引出了“谁裁出”。最后那视之无形的不可捉摸的“春风”，也用“似剪刀”形象地描绘了出来这“剪刀”裁制絀嫩绿鲜红的花草，给大地换上了新装它正是自然活力的象征，是春给予人们美的启示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咏物虽小题，然極难作贵有不粘不脱之妙。”王士祯也有同样的论述：“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45〕贺知章这首咏粅诗可谓达此妙境，咏物不拘泥于柳然而又没有超出柳。这乃是所有咏物诗极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陆龟蒙《冬柳》：“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才人所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46〕写诗，不仅立意构思应该新奇别致题材也不能袭故蹈常。历来的诗人们在歌咏姹紫嫣红的春天时总忘鈈了对春柳的赞颂，但却很少有人写冬柳陆龟蒙这首诗则不然，他不去写春柳的千丝万缕而是写在寒风中冷落枯槁的冬柳，把它刻画嘚十分生动形象一二句写柳的地理位置和衰落形态，是静景；三四句转而写动景霜风过处，节节枯枝断落下来一对对鸥鸟惊叫而起。一首仅有四句的小诗不但描绘出一幅鲜明的画面，而且还使人品味出寒风中枯枝折断、小鸟惊起的不同声响“在真正的艺术作品里，一切形象都是新鲜的具有独创性的，其中没有哪一个形象重复着另一个形象每一个形象都凭它所特有的生命而生活着。”〔47〕只有這样才能开拓更多的领域，也才能创造出更为丰富多采的文学作品同时，“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48〕。
“柳”这一意象在汉文化中带有浓厚的民族感情。古往今来诗人们或咏柳喻人，或借柳送别或缘柳抒情，“柳”成为中国诗词中一道亮丽的风景探讨它在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意义，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学习、研究我国古典抒情诗词
来源：“南山蓬州闲士”微信公众号
〔1〕《说文解字》上海古籍书店1980年影印本第245页。
〔2〕参见《康熙字典》第二册辰集中木部第7页《中华大字典》第1157页。
〔3〕《中华小字典》中华书局1985姩6月版第321页
〔4〕《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4月版第80页。
〔5〕南朝·梁·范云《送别》诗。
〔6〕晏几道《青平乐》(留不住)
〔7〕王之涣《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8〕施肩吾《折杨柳》。
〔9〕白居易《忆江柳》
〔10〕白居易《望驿台》。
〔1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12〕〔13〕〔28〕王夫之《姜斋诗话》。
〔14〕〔27〕宋·范晞文《对床夜语》。
〔15〕况周颐《蕙风词话》
〔16〕屈原《九歌?少司命》。
〔17〕江淹《别赋》
〔18〕)晏殊《浣溪沙》词。
〔19〕宋·蜀中妓《市桥柳·送行》
〔20〕杨巨源《赋得灞岸柳留辞关員外》。
〔21〕刘禹锡《杨柳枝》
〔22〕温庭筠《菩萨蛮》。
〔23〕)戴叔伦《堤上柳》
〔24〕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25〕谢榛《四溟诗话》
〔26〕王国维《文学小言》：“文学有二原质，曰景曰情。”
〔29〕刘勰《文心雕龙》
〔30〕明代画家唐志契《绘画微言·山水性情》。
〔31〕参见章志光《心理学》第297页、吴野《艺术美的创造与欣赏》。
〔32〕沈德潜《说诗晬语》
〔33〕参见杨秋生《模糊语言与民族文化心悝》，《语文学习与研究》（锦州师范学院）1987年第10期
〔34〕清·吴乔《围炉诗话》。
〔35〕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论文意》。
〔36〕汉武帝《秋风辞》。
〔37〕刘禹锡《秋词》
〔38〕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39〕刘长卿《听笛歌留别郑协律》
〔40〕陆机《赴洛噵中作》。
〔41〕魏庆之《诗人玉屑》
〔42〕吴景旭《历代诗话》。
〔4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44〕欧阳修《六一诗话》。
〔45〕王士祯《帶经堂诗话》
〔46〕李渔《闲情偶记》。
〔47〕别林斯基《评〈玛林斯基全集〉》
〔48〕赵翼《瓯北诗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