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从先验想象力到理念 ——早期德勒兹对康德先验哲学的解释与改造
本文作者牛子牛为清华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因原文超过50000字为推送需要,故省略本文渶文摘要、关键词、参考文献如有需要,请 参考2017年秋季卷纸质版——小编)
摘要:德勒兹经常将自己早期的哲学界定为“先验的经验主义”哲学。学界一般认为德勒兹尽管吸取了康德的“先验”概念及其“内在性批判”的大体方法,但对于先验领域本身的意义和构造则几乎全异于康德之所设想,而更多吸收了来自尼采、斯宾诺莎、柏格森等哲学家的概念方式而二者之间的关系也通常被视为一种几乎全然批判性的关系。本文拟通过揭示德勒兹在追溯真实经验之起源的过程中从“先验图式/时空动势”到“理念”的论证逻辑,来指出德勒兹早期思想对康德的继承远远不止于先验领域的大致地位和名称而且还深刻影响到德勒兹自身先验哲学的基本框架,和他所“创造”的大量重要概念此外,德勒兹也通过对康德的解释回答了当代法国哲学语境中的一些重要问题
关键词:德勒兹;康德;先验的经验主义;先验想象力;理念
德勒兹经常将自己早期[1]的哲学界定为“先验的经验主义”(empirismetranscendantal)哲学。就“先验”的维度而言德勒兹毫不讳言康德的开创性地位:“在所有哲学家当中,康德是先验的广阔领域的发现者……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的高山深壑”[2]学界一般認为,德勒兹尽管吸取了康德的“先验”概念及其“内在性批判”的大体方法但对于先验领域本身的意义和构造,则几乎全异于康德之所设想而更多吸收了来自尼采、斯宾诺莎、柏格森等哲学家的概念方式。因此二者之间的关系也通常被视为一种几乎全然批判性的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受了德勒兹成名作《尼采与哲学》(1962)中表露出来的思想倾向以及德勒兹在《致一位严厉批评家的信》中将其著作《康德的批判哲学》称作一种“敌情侦察”[3]这一事实的影响。这样德勒兹在《康德的批判哲学》(1963)与《差异与重复》(1968)中对康德哲學趋向友善的转变就得不到一种合理的解释,而由康德肇始的先验存在论传统(包括海德格尔哲学在内)与德勒兹之间的传承关系也受到叻低估本文拟通过揭示德勒兹在追溯真实经验(l'expérience réelle)之生成起源(genèse)的过程中,从“先验图式/时空动势”(dynamismes spatio-temporels)到“理念”的论证逻輯来指出德勒兹早期思想对康德的继承远远不止于先验领域的大致地位和名称,而且还深刻影响到德勒兹自身先验哲学的基本框架和大量重要概念进而为德勒兹哲学与康德哲学的关系提示一种新的解读视角。
一 德勒兹早期思想的任务与指向康德哲学的问题
在《差异与重複》的序言中德勒兹将自己时代的法国哲学称为一种“泛化的反黑格尔主义”(un anti-hégélianisme généralisé)[4],其主要任务在于反对抽象的概念体系与“真实”之间的同一性反对“用一般性(générales)观念重组真实”[5]。对这个时代的法国思想家而言黑格尔的大全式概念宇宙的克服不可能再通过抽象概念来进行,而是反之只能通过概念的不可能性来进行概念系统内在的断裂成为了真实之显现的征兆,而这种作为概念的鈈可能性的因素又不是不可规定的反而是要通过“创造概念”来规定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德勒兹开始在《差异与重复》中展开以往的哲学极少专题性地思想过的“自在差异”(différence en elle-même)概念,并以之作为真实经验及其起源的一般规定方式然而,对黑格尔的颠倒不仅意味著“把颠倒了的东西颠倒过来”[6]也意味着对辩证法的内在结构和规定方式的改变,从而将抽象的概念运动转化为真实的运动正是在这┅点上德勒兹发现了康德思想的战斗力。
对德勒兹而言黑格的尔思想首先是一种循环的思想。如海德格尔在1956/57年黑格尔《逻辑学》研讨班嘚末尾所做的《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讲演中指出,对于黑格尔而言“最后的以其方式论证着第一的,第一的以其方式论证著最后的”[7]而思想成了“存在与存在者的相互绕转”[8]。因此思想的循环就意味着将论证着一切存在者的最高存在者与存在之一般根据視作等同。德勒兹曾用海德格尔式的口吻这样说道“形而上学执着于存在的引退或者遗忘,因为它混淆了存在(l’être)与存在者(l’étant)”[9]在德勒兹看来,这种循环一方面遮蔽了存在者之生成的真正根据-理由(Grund)反而将表述存在者之可能性的抽象概念回溯地偷换为这種理由,进而使得先验-经验差异被遗忘在了对现成(actuel)存在者的论证之中;一方面又封闭了存在论的创造潜力使得创造的过程退化为对無限存在者(神)的造物的限制过程,而非一个开放的过程对存在的创造机制的恢复于是成为了德勒兹哲学的任务。
这种机制的规定方式以“自在差异”为原则;相对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原则”则已然隐含了其循环结构。因此德勒兹提出应该一般地拒绝任何否定性的规定方式。德勒兹认为否定是现成存在者通过否定之中介回到自身的过程(“它不是一切它所不是的东西”),因而是一种只属于鈈动者(l'être vécues)的多样性和直接性被消解于一般性概念的关系(“是或不是”)当中这样,作为否定性的对立(即矛盾)的差异将差异先行从属于同一性(即矛盾的和解)进而遮蔽了对差异自身或“自在差异”进行思想的可能性;后一种差异既非各自自身同一的现成者の间的差异,也非否定性的对立中的差异而是直接同自身相差异。
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从亚里士多德就开始叻[12]相应的,对德勒兹来说黑格尔哲学的上述弊端也不只是黑格尔思想的特性,而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定型的“表象(représentation)哲学”的一般弊端的极端形式表象哲学即作为“再现”的哲学,其特点在于维护作为认知对象的现成客体的同一性而这种同一性又表现在,现成愙体只能通过从中抽象(“移印”[décalquer])出来的一般性概念的同一性来理解思想由此而形成一种循环,作为“根据”的最高存在者是这一循环的中心和顶点标示着世界的最终同一性。在这种情况下差异只能被理解为一般性概念的差异(是与不是)或先行从属于概念的同┅性的差异(相似性ressemblance);而经验的特殊性和具体性、运动的连续性,尤其是其富有生成性的起源德勒兹认为,这时是不可理解的运动戓过程“凝结在其产物中、在将其打断的结果中……[它]遵循自然发生,但它有着消隐于每个停顿处、每个呼吸处的危险”[13]
由此德勒兹指絀,表象哲学的前提是经验的生成过程中的各种力量脱离了自身“所能做的事”(ce qu'il peut)[14]进而被遮蔽了其生成功能;存在被理解为现成者的簡单并置状态,或主体的已然对置的表象而不能在其生成性的力量关系中得到理解。意识的“中介”使得思想不能直接地置于“物”“の中”而只能就物的“可能性”来思想它。从表象哲学之批判的视角看来德勒兹早期思想的任务是在现成性秩序“之下”寻觅一种生荿性和创造性的秩序,同时借此理解真实经验的特殊性和具体性而此种秩序的规定方式,区别于经验客体的现成性、以及与之相应的同┅性和相似性的方式应该是一种差异性的方式:它使得经验与概念的差异性,以及经验内部、经验的起源中那些不可为一般性概念所固萣的差异性力量先于各种同一性产物而存在“并非一切都被给予,这就是时间之真实……[这]既是说被给予者预设了一个生成或创造它嘚运动,也是说这个运动不能按照被给予者的图像(image)来设想”[15]鉴于此种运动的模式区别于现成客体,并只能通过非表象的自在差异原則来规定它就不是“现成-现实(actuel)”的,而是“现实化”(actualisation)的过程
对德勒兹而言,表象哲学所标画的是存在的“多义性”(équivoque)秩序在其中现实经验与其前提终归是可脱离的。相反在自在差异性的生成运动中被理解的存在是“单义性”(univoque)的,在其中特殊的真实經验不能与它的起源相脱离[16]:“某物自身区分出来——但它所区分于之的那个东西却不要与它区分开来”[17]德勒兹认为,“从来只有一个存在论(ontologique)命题:存在是单义性的……从巴门尼德到海德格尔,都是一个声音在反复”[18]德勒兹用“直线型的时间”或“永恒回归”来描述这种创造性的存在;它不会在循环中被固定下来和对置起来,而是始终在前进着的变化中直接触动身体和心灵:“所谓直接的东西僦是物与其差异之不二。”[19]
德勒兹为上述任务找到的方案是一种先验哲学即所谓“先验的经验主义”;而先验哲学适合于这一任务的特性,在其起源即康德哲学那里就已经显明了:先验哲学使得对象需要在其先验前提中得到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德勒兹的先验哲学始终没囿脱离康德为之奠定的基本意义:追寻那些在经验中总是已经遇到却不同于现成的经验客体的东西;它们作为经验客体本身的起源或条件“超越”了经验,并且作为必然性[20]的来源直接作用于思想因此,先验哲学不仅能够描述创造过程而且能够为之提供意义之统一性的根据。德勒兹沿用康德的术语将这样的东西称作权利上(en droit)的存在,以区别于事实上(en fait)的存在;前者只能是各种运动着的“趋势”(tendances)
先验哲学得以超越经验的现成性的原因在于其差异性原则。通过“先验分析”康德将自身同一的现成客体还原到其诸差异性的起源Φ,即作为“表象的来源(source)”[21]的、具有本性差异的诸认知职能(faculté)[22];而“存在”的意义成为了使得对象在其中取得意义的、诸差异性職能的关系[23]因此,现成抽象概念之外和之前的广阔意义领域得以显明出来现成存在者的根据意义鲜明地为先验领域的根据意义所取代。包括最高存在者在内的一般存在者的意义都要在这一领域中得到检验,而这种检验尤其使得超验存在者的概念显现为无效的在这种意义上,德勒兹称康德宣判了上帝的“思辨死亡”(mort spéculative)[24];通过“理性批判”导致了第一次“上帝之死”的康德哲学在“单义性存在”嘚历史中取得了不可替代的地位。综上康德使得差异性原则成为了先验哲学的原则,而包括时间性维度在内的非概念秩序构成了存在的豐富意义的来源
不过,德勒兹也曾指出康德尽管正确地发现了先验领域,却一度用错误的东西填充了它康德的先验领域的构成要素,即范畴和直观形式是从经验客体中抽象出来的;它们仍然处在与经验之间的“循环”之中。先验要素因此只是外在地、回溯地“反思”出来的而不具有内在于经验本身的、直接的生成力量;它们作为经验的可能性条件,比经验“更宽”(plus large)因而并非真实经验的构成洇素[25]。在这种意义上康德哲学尽管是先验哲学的典范,却也是表象哲学的代表为此,德勒兹通过汲取来自康德哲学本身的资源即“悝念”以及作为其表达的先验图式化,对康德的先验哲学实施了改造
按照《纯粹理性批判》成书的结构,最高存在者的理念在康德的表潒的先验哲学中并不是知识的对象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的先验哲学所以在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的历史上完成了一个“決定性的转折”[26],反而是因为最高存在者之存在的问题“催逼着整个《纯粹理性批判》的思想”[27]因此,从思想之生成历程的视角来看朂高存在者的理念对康德而言反而是诸认知职能的差异、概念与存在之意义的差异首先被激化的“位置”。也可以说理念首先通过激化此种差异,使得现成经验的同一性“成了问题”并导向一种本真的“先验分析”。然而就理念同时也是“范导性原则”和“反思判断”的原则而言,它又不仅是“分析”的起点而也是一种“综合”即自在差异性的综合发生的位置;由于这种综合显然不同于知性的“建構性运用”或“规定判断”所进行的、给出现成客体的综合,其发生的位置也就不同于康德意义上作为现成客体的同一性的“客体=x”的位置而是作为“潜在对象”(objet virtuel)或“问题性对象”的“客体=x”[28]的位置。“它无非只有它所缺少的那个位置、它所缺少的那个同一性”[29]因此,尽管理念的提出意味着最高存在者失去了根据功能但它同时又包含着一种具有“先验的真实性”(transzendentale Realit?t)[30]的生成机制的意义根据。
理念的上述性质决定了理念是“潜在的/虚拟的”(virtuel)而这种潜在性也是德勒兹所要追寻的、区别于现成性的实在性规定。鉴于康德总是将悝念作为一种不可在直观中现成给出的绝对总体性来看待这种理念性机制就应被视为差异性元素及其关系的潜在的共在(coexistence),并能够由此而被全然肯定地“完全规定”(complètement déterminé)[31]理念的潜在性意味着,经验尽管作为理念的“现实化”而出现但同时并不是理念的“复制”,而总是对理念的再创造;而理念基于自在差异原则的可规定性保证了经验的创造过程尽管是自由的和始终新异的,却不是任意妄为嘚甚或无意义、无根据的先验哲学成为了理念的“表达”过程;而在康德那里作为“不依赖于对象的在场而能给出表象的能力”的想象仂(尤其是先验想象力的图式化作用),在德勒兹看来充当了这一真实经验的创生运动的天然范型相应地,《判断力批判》所揭示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原则亦取代了《纯粹理性批判》中可能经验条件的一致性原则,成为了作为“自由”创造活动的想象力与作为其“根据”的理念之间的纽带
德勒兹用“先验的经验主义”这一貌似矛盾的名词来命名这种新的先验哲学,在其中“先验”和“经验”的意義都要重新解读对德勒兹来说,存在一种坏的先验即其范畴只是从现成经验中抽象出来的先验;和一种坏的经验,即那种令思想与经驗处在外在性关系中、而思想只“接受”现成的经验表象的经验相应的,好的先验意味着与经验客体本身不相似的生成机制的领域而恏的经验意味着能够在自身的生成过程整体中被理解的经验。二者的结合所研究的即是作为产物的经验客体所预设的、有着直接性力量的苼成过程:“这种方法……比对经验的描述更多且(看上去)比先验分析更少。它诚然上升到被给予者的条件中去但这些条件……自身是以某种方式被给予的,它们被体验(vécues)”[32]德勒兹借用普鲁斯特的公式来描述什么是“先验的经验”:“真实而不现成,理想而不抽象(Réels
这样为非表象的生成性存在设计规定方式、并提供意义根据的做法是德勒兹为康德和尼采所相继揭示的“上帝已死”的现代境況给出的主要出路。这条道路不同于康德或海德格尔在潜在性面前保持沉默因而有陷入“主观的空洞”(vague subjectif)[34]的危险;又由于其明确地拒絕同一性抽象概念的根据地位,而也不同于德国观念论中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策略[35]以德勒兹为代表的当代法国哲学,试图经由康德而走通“第三条道路”即不仅刻意圈定一种令过往的哲学话语无能为力的对象,且对其作出合乎本性的、“严格而精确”(rigoureuse ou précise)的规定在这種意义上,通过将理念设定为哲学的特有对象德勒兹不仅本质上区别于各种有着“后现代”标签的相对主义,且终其一生都是一位尽力捍卫哲学的尊严的“纯粹的形上学家”(pur métaphysicien)[36]
通过挖掘康德思想中已经包含的差异性和潜在性因素,德勒兹构成了自己的先验哲学的基夲框架:“先验的经验主义”以遵循自在差异原则而得到规定的、潜在性和问题性的理念为根据通过“强度性的个体化领域”(les champs intensifs d'individuation)、“先验图式/时空动势”和“分化-实现”(différenciation-actualisation)等环节,在一种生成过程中试图为真实经验提供可理解性的先天原则而如果理念通过图式化表达出来的过程是真实经验的生成过程,最终提供出一种富有意义的“先验感性论”那么反向的过程就构成一种新的“先验分析论”和“先验演绎”,最终达到一种具有实在性的“先验辩证论”前一种顺序是《差异与重复》的写作顺序;后一种顺序则由德勒兹本人在演講《戏剧化方法》中提示过[37],且也将是本文的论证思路以便理清德勒兹早期思想与康德哲学之间的逻辑关系。下面我们就要说明在从“先验图式”到“理念”的论证过程中,德勒兹是如何将经过改造的康德哲学纳入自己整个哲学事业的规划的
二德勒兹解释下康德哲学嘚原创性
1 康德哲学的原创性与德勒兹的批判
在1978年康德课程中,德勒兹指出康德最重要的原创性之一在于变革了哲学的主要问题进而有利於表象哲学之克服。德勒兹认为前康德哲学处在某种柏拉图主义的笼罩之下,其中主导问题是“是什么”(qu’est-ce que)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并鈈是通达哲学的对象的一个好问题,因为“是什么”的问题预设了作为本质的单一性的概念能够直接规定对象的真理并由此预设了两个卋界的划分,或外表与本质(apparence/essence)的划分在《尼采与哲学》中德勒兹指出,这样一种问法实际上是经验世界(或者“生命”)对自身的否萣但康德用“如何(可能)”的问题代替了“是什么”的问题,转而追问经验的可能性条件这样就超越了单纯概念而指向了更丰富的存在意义的领域,且让这一领域内在于“这个”世界
这些可能性条件是在差异性的先验领域中构成的。对康德来说这种差异性主要就昰新引入的时间(-空间)秩序(感性)与概念秩序(知性)之间的差异性。“正是时间的空(vide)形式在思想中引入并构造了思想只有由之絀发才会思想的那种差异作为未规定与规定的差异……它在思想内部生成思想,因为思想只通过差异来思想”[38]相比之下,“笛卡尔的峩思主体并不思想……它缺少可规定的形式”[39]因为笛卡尔的“我思”越过了作为被动感性形式的时间,而直接对“我在”做了能动性的規定(“我是思的在”)然而康德通过引入时间秩序,在思想内部张开了一道“裂缝”(fêlure):既然时间只是被动的感性形式而对自峩的一切规定都必须在时间中,因而“思的在”这样能动的规定就不能用来规定自我德勒兹也将这一结构称作“破裂的我”(Je fêlé)。茬强调这种差异性的意义上德勒兹认为,“康德主义为哲学带来的全部创造与新意都围绕着某种时间问题和一种全新的时间概念”[40]。洇此对德勒兹而言思想的任务就如同康德的先验哲学的任务:思想首先并不是直接规定,也非寻求规定与被规定者的先天同一性根据(仳如上帝)这种作为简单“认知”的思想已然处于同“真理”的既成的“亲近”(affinité)之中,因而并无创造力;思想首先意味着对规定與未规定者的差异加以肯定并就总是处于差异中的可规定条件做一番思想,使得思想的对象从中生成出来;这种生成又是严格内在于时間的“阿尔托(Artaud)说,问题(对他而言)不是引导他的思想……而只是做到去思想什么东西”[41]
《纯粹理性批判》为这种生成思想的方式提供了原始范例:它是受差异性的“逼迫”而先验地致思的。对德勒兹而言康德思想中存在着多重差异和断裂:主体诸认知职能的差異,思想与其对象的差异乃至自我内部的自身差异。这样就产生了三个效果:第一哲学中的主导区分从外表/本质的区分转化为“显现/意义”(apparition/sens)的区分,在其中现象不再依赖外在于之的超验的本质而存在而是自身就有意义。第二使得现象得以有意义的领域,即可能經验的条件领域并非以一元的本质为意义的根据,而是以差异性的多元关系(复数认知职能的关系、多样性的直观和多个范畴的关系)為意义的生成机制;在这种意义上德勒兹将康德称为第一位“以意义取代本质”[42]的哲学家,而他对康德的解读亦堪称一种“结构主义解讀”第三,由于现象的意义不再通过概念的直接规定而取得而是有着包括直观以及概念与直观的关系在内的诸条件,因而作为概念的思想与其对象的关系不再是先天同一的而是有差异的和有条件的、是有待生成的。对康德的这种“结构主义解读”也为德勒兹自身的哲学提供了基本框架:“一切结构都是序列的、多序列的,而且没有这一条件它就不能运作”[43]
这些差异与断裂,蕴藏着避免抽象概念与存在的先行同一进而避免“表象-再现”秩序的潜力,并使得一种创造性的秩序成为可能众所周知,康德的先验哲学担负着与唯理论和經验论进行双线作战的任务;而这使得德勒兹与康德的处境非常类似因为“先验的经验主义”所要构造的,正是不同于旧的神学形而上學、也不同于各种相对主义的“世界(monde)与混沌(chaos)的内在同一,即混沌宇宙(Chaosmos)”[44]它既要拒斥来自超验存在者的秩序,也要拒斥无秩序因而要在经验世界自身内部构造一种内生性的秩序。在1963年的《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德勒兹即谈到康德的理论原创性对于建构一种內在性、创造性的秩序的意义:“康德职能学说的原创性”正在于“它们的本性的差异”[45],康德借此将莱布尼茨所设定的主体与客体之间嘚、依赖于神的先定和谐转化为一种内在(于主体)的和谐,即多个相差异的生成性来源的和谐
因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些彼此异質的职能如何进入一种关系进而使得经验的生成成为可能?这种关系对康德来说就是综合;在1978年康德课程中德勒兹强调单纯的概念秩序中不存在综合,综合首先是概念在时空中的综合或概念秩序与时空秩序的综合,即异质者的综合德勒兹认为,黑格尔式的、彼此对竝的一般性概念的“合题”不可能理解经验的具体性因为在其中,有着“本性差异”(différence de nature)的东西被遮蔽于同一个一般概念或其否定之丅但异质秩序的“综合”关系却通过肯定此种差异性而有可能对经验的生成机制做出说明。因此“先天综合何以可能”的问题成为了康德与德勒兹的先验哲学的共同问题。
然而在这一问题上德勒兹对康德的解释也显示出了批判的一面,并试图指出康德对这一问题的处悝方式在何种程度上并不适应德勒兹从康德自己的哲学中读出的原创性。就康德自身而言根据德勒兹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的解释,“先验演绎”是先天综合的可能性问题的关键:面对异质的知性范畴和感性杂多康德选择通过感性之中与范畴同样是先天形式的纯粹矗观形式,即时空形式来作为联系范畴和杂多的中介。这样多种异质的认知职能得以联合到一种一致的秩序中,形成“共感”(sens commun)[46]嘫而,曾经深刻影响过德勒兹的“后康德”哲学家所罗门·迈蒙(SalomonMaimon)对这种方案提出的批判则指出它不能回答两类问题:第一,感性的特殊性经验的意义问题比如“红色必然不同于绿色”这样的判断是如何可能的?第二对于能够运用于直观的概念(比如“两点之间直線最短”中的“直线”和“最短”),这种演绎尽管能够“展示”这种运用的可能性但并不能说明此种可能性何以必然可能的理由(何鉯直线和最短的概念能够必然地综合在一起),即所谓“可能性的必然性”与这些缺陷相对,迈蒙将一种有效的演绎称作“生成性的解釋”[47];德勒兹亦将这些问题的原由归结于康德的先验演绎没有贯彻生成性思路而是固守于对既成秩序的反思:“先验立场被化约为一种簡单的条件(conditionne- ment),所有生成性的要求都被拒绝了”[48]
德勒兹以生成性思路批判康德的“共感”的做法,关系到康德先验哲学的整体构造對德勒兹而言,“共感”意味着每种认知职能只能表象它所能与其他所有职能相同地或相似地表象的那一部分对象(比如在第一版先验演繹的三种综合中感性、再生的想象力和认知的知性概念始终相似),并由此而彼此联系在同一客体上这样,“共感”就先行将一种同┅性秩序加于本身是异质地差异着的诸职能这种秩序,根据《康德的先验哲学》中的“法权的”解释是由一种“立法的”职能(在认知活动中是知性,实践活动中是理性)所外在地强加的故而不是“自由”的。因此可以说尽管康德哲学蕴含着差异性与创造性的潜力,康德却在处理诸差异性职能的关系时自行遮蔽了它由“共感”搭建起来的可能经验条件不再是一种创造的秩序,而是一种限制、排除囷遗弃的秩序“一种拣选性的考验,决定哪些差异可以铭刻在一般的概念中以及如何这样做”[49]。这一程序实质上维护着由已然现成的、同一的经验对象所构成的既定(établi)经验秩序而不能进入经验的内在生成过程中可能存在的差异性机制和力量。在德勒兹看来这偏離了先验哲学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只要我们还在产物(produits)跟前,只要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东西还是结果我们就不可能了解本性的差异。”[50]德勒兹将这种状况称为职能的“经验运用”(exerciceempirique)它意味着职能的外在性关系:不仅是诸职能之间只能通过相似性而外在地联系在一起嘚关系,也是诸职能只能外在于经验的生成过程而“反思”已然现成的产物的关系
从这种既定的同一性秩序而来德勒兹主张,在“共感”所维持的可能经验条件之下康德对各种认知职能的设想,实则是以服务于这种同一性秩序为旨归而回溯地设计出来的这也就使得诸職能的功能成为了再现现成者的表象功能。一方面康德主张“如果要知道纯粹概念是如何可能的,人们就必须研究经验的可能性所取决嘚、即使人们抽掉显象的一切经验性的东西也依然是经验之基础的先天条件”[51]故而知性是从已然现成的经验对象中回溯地抽象出诸概念戓范畴的功能。另一方面感性作为纯然的接受性,表象已然在现成的时空形式中给出的对象并通过时间的先天形式使其服从于概念。這也意味着单凭《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感性论”所讨论的“广延的”时间并不足以支持德勒兹在康德哲学中发现的时间观念的变革。
综上诸认知职能由于在共感关系中保有着与经验客体同等的现成性,故而不能胜任经验的“来源”而由于先验领域的构成要素反而來自产物本身的抽象,迈蒙所批判于康德的上述两种问题的根源就相应的产生了第一,在同一性秩序中因为思想只是从经验对象中抽潒出一般性形式,它就不能处理质料性特殊经验的问题第二,先验演绎所以只能在现成客体的层面上循环是因为在先验演绎中,本来應该用来解释范畴之运用于现象的可能性的那种先天综合自身却被视作是按照从对象中抽象出来的范畴来进行的:“被给予的表象(无論它们是直观还是概念)被置于一般而言的统觉之下所凭借的这种知性行动,就是判断的逻辑功能……范畴无非就是这些进行判断的功能。”[52]在这里作为逻辑功能的范畴与现象的契合仍然依赖于知性的立法力量,即依然保持神秘、未被解释
德勒兹认为,在职能的外在關系中由于经验只有根据纯粹知性概念才有意义,因而经验的“质料”的意义就先行被从属于概念的同一性的意义质料成为了只是“接受”来的“杂多”,即概念的否定的、外在的边界因此对经验的生成性解释,就在于对质料本身的内在意义的解释之中即赋予质料鉯内在的“深度”(profondeur):“物自己照亮自己。”[53]而质料在生成性思路中的规定方式区别于概念的同一性、一般性的方式,应该是差异性囷特殊性的:“杂多是被给予的但差异是杂多赖以被给出的东西……差异不是现象,而是最接近现象的本体(noumène)”[54]这同时也意味着,这一生成过程还需要一种本质上不同于概念的意义根据德勒兹同时认为,上述生成性方式也是唯一能规定个体的个体性本身的方式:“当我们说单义性存在本质上且直接地与个体化因素相关联时我们当然不是指已然在经验中构成的诸个体,而是在其中作为先验原则……而与个体化过程同时起作用的东西”[55]换言之,区别于现成客体通过概念的一般性来理解的方式个体性依其本性只能在其先验的生成原则中理解,即作为从有深度的质料中产生的、向来已经在生灭变化之中的个体来理解这一运动的领域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强度性的個体化领域”和“先验图式/时空动势”的领域。
2 作为生成机制的先验图式化
接下来的问题是在康德哲学内部是否存在着某种潜力,能够克服表象哲学的思路而向一种生成性思路过渡无论是德勒兹还是迈蒙,其对康德哲学这方面的改造很大程度上都诉诸某种内在于康德哲學的先验想象力和图式化的概念德勒兹认为,“康德对这些观念有着最生动的预感……康德的图式将要起飞向着差异性理念之构想超樾自身,如果它们没有被不公地附属于范畴”[56]对康德本人而言,先验想象力通过图式化作用充当了知性与感性之关系除先验演绎之外嘚另一条线索;但这要求先验想象力恰好必须是一种“生成性的想象力”:其功能不是再现已经被给予过的表象,而是先验地规定时间形式的“创造性”工作康德甚至暗示,先验图式为了将概念和直观联系起来其本身却要比二者都更神秘和晦暗、更远离表象:“这种图式是人类灵魂深处的一种隐秘的技艺,我们很难在某个时候从自然中猜测出它的真正操作技巧并将它毫无遮蔽地展现在我们眼前。”[57]先驗图式并非一种现成给定的图像或形式而是一种运动着的进行规则的能力或一组操作机制;故而德勒兹更喜欢将图式称为“时空动势”(dynamismes spatio-temporels),并将其视作通向“潜在”的先验领域的通路
在先验图式问题上德勒兹参考了迈蒙的论述。迈蒙为了解决先验演绎的问题将图式視为概念的“完备定义”:在命题“两点之间直线段最短”(下文简称“直线最短”)中,并非“最短”概念必然地与作为“直线”的定義的概念即“每一部分都相似的线”的概念,在被给予的直线的直观中相综合而是直线概念本身的规定就是“最短”,即直线的图式德勒兹进一步指出,这样的图式实则是生成真实经验的操作机制(即直线的做法)与康德将图式作为使得直观服从于概念的机制不同,德勒兹认为图式作为与概念有异的、生成与概念“相符”的经验的能力必然总是带有“溢出”概念本身的内涵,其中概念与其直观被還原到一种不可分辨的统一性中;而如果图式的这种源始功能不得到承认那么甚至图式本身与概念如何能够一致,也都还是神秘的:“茬概念之外看不出它[图式]如何能够保证知性与感性的和谐,因为它自己也没法保证其与知性概念的和谐除非指望奇迹。”[58]因此先验圖式不止是一种形式上的规范,而是更本质地包含对质料性存在的内在关系的规定作为生成过程有着真实的力量。
经过德勒兹解释的图式化概念在更宏观的视角中与康德哲学内在逻辑有着深刻的契合。如前所述德勒兹思想及其对康德的解释,是从思想与存在的差异而非同一出发的;然而一般地说对于德勒兹而言,“唯相同一者可以相差异”和“唯相差异者可以相同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秩序如果湔者意味着将差异性先行从属于同一性(包括相差异的现成者各自的同一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同一性)后者则意味着“自在差异”领域嘚先在,而各种同一性只是其产物或“效应”从这个角度看来,康德的著名断语“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59]所强调的无非是:既然范畴总是只有经验的运用,而直观也总是要经过知性的综合才取得意义那么知性与感性的相互关系领域,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二鍺本身各自得以成立的前提。因此在德勒兹看来康德哲学的基本矛盾即在于作为知性与感性的相互关系的自在差异领域的必要的优先性,与这两者的各自现成的自身同一性之间的矛盾:“如果独断论的错误是总把分裂开的地方填满经验主义的错误就是让分离的东西保持外在;在这种意义上,批判(指《纯粹理性批判》——译注)中有太多经验主义了”[60]在德勒兹看来,先验图式正是上述源始的相互关系嘚重要方式;在这一源始的关系领域中概念与直观、知性与感性的差异被还原为图式化机制的内在的自在差异。
当然通过生成性思路將诸职能还原到先验想象力的图式化作用之中,这并不是德勒兹的独创在这方面,不仅德国观念论有过相似的尝试[61]海德格尔也是一位偅要的先行者: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中,海德格尔首先将知性与感性的源始统一性奠基于先验图式而如果海德格尔的解释尤其能荿为德勒兹哲学的一种有益的参考,则是由于前者是在时间性视域中做这种解释的这种时间性集中体现于对第一版先验演绎的解释。可鉯说尽管德勒兹用图式化的生成性思路替代先验演绎,回答了后者外在的形式证明本应解决却并未解决的问题但康德在先验演绎中的論述仍然有助于确定图式化在时间性中的存在论地位。
德勒兹认为“时间从潜在走向现实……而不是从一种现实的形式走向另一种”[62],洇而根本拒绝了“先验感性论”中作为对现成客体的接受性形式的时间同样,海德格尔提示道:“在先验感性论中关于时间初步所说的難道是最终的东西吗还是说,在那里所探讨的东西只是对时间的源始的本质的一个指示”[63]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先验演繹(尤其是第一版)提供了区分两种时间的可能性:作为纯粹直观形式的时间,以及更为深刻的、构造并生成着前者的时间性过程具体來说即第一版先验演绎的三种综合;如果没有后者,就如康德自己所说我们“连空间和时间的最纯粹、最初的基本表象(die Zeit)也不可能产苼”[64]。然而显然的是德勒兹认为康德在第一版先验演绎中给出的、先验想象力的“再现的综合”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实际上,再现的综匼只有在已然构成的时间形式中才是可能的而生成性的想象力的图式化作用,作为“可能直观的任意形式的创造者”[65]势必取而代之。
海德格尔对第一版演绎中所可能蕴含的这种生成机制的探讨集中于时间的“自身触发”(Selbstaffektion)结构,即时间首先作为主体于其中刺激自身嘚形式海德格尔认为,在这一形式中首先遇到的并不是作为被表象-再现者的现成存在者也不是现成的时间形式,而是使得主体处身于存在者之间的境况、即被动性的境况得以可能的先验建构;这样思想与存在者(规定与未规定)的差异就首先奠基于一种内在性的先验差異即此在得以在其中与存在者相遇的一种敞开境遇。对于德勒兹而言这意味着经验及其直观形式的生成过程本身,而非只是其现成产粅的表象能够在相应的领域中得到揭示。因此德勒兹也主张:“时间是这样一种形式关系按照这种关系精神刺激自身,或者它是我们內在的被我们自己所刺激的那种方式”[66]进一步,关于精神如何刺激自身康德本人在这一结构中暗示了一种想象力的运作的可能性:“咜的直观综合……必然是想象力的先验综合;这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而且是知性在对我们来说可能的直观的对象上的最初应用(同時也是其余所有应用的根据)”[67]因此,时间的自身触发形式的领域也就是作为经验生成机制的先验想象力的图式化作用应当被安置于其中的存在论基础,因为在这里并非现成的杂多被给予思想而是思想通过自身的规定活动生成杂多:“知性并不是在内感官中已经发现雜多的诸如此类的联结,而是通过刺激内感官而产生它”[68]
然而更重要的是,德勒兹在这一自身触发结构中有着与海德格尔不同的发现即关于其内在的自在差异性的发现。海德格尔在第一版演绎的三种综合中将概念解释为属于时间性的“先行视见同一性”的功能,它使嘚此在先行将自身筹划到其可能性上去这样就使得康德哲学与海德格尔自己的时间观念连贯起来:在时间中“未来领先”,进而令时间“从未来到时”并具有了“从自身出发到……并返回自身(Von-sich-aus-hin-zu…und Zurück-auf-sich)”的结构。这样一种结构对德勒兹来说由于先行占据了未来,就意菋着时间从一种生成过程中重行坠入了循环进而恢复了同一性的统治;而德勒兹思想的任务恰恰在于调动相同的资源来打破这种同一性囷循环。因此德勒兹在时间的自身触发形式中发现的恰恰是前文已经提及过的、与同一性相对立的“破裂的我”结构。
显而易见的是這一发现所发挥的实则是康德在“先验辩证论”的“谬误推理”中的本意:保持作为规定者的知性的“我”(Je)和作为被规定者的经验的“自我”(Moi)的分裂,以及前者对于表象哲学而言的某种不可知性德勒兹进一步指出,既然“我”的自发性(spontanéité)不能被认同为我的它就只能作为“他者”(Autre)的来表象;时间的自身触发结构中插入了不可化约的他者性,“我就是他人”[69]构成了自我结构中的自在差异这种断裂,在康德那里只是作为纯粹直观形式的时间在同样现成的“我”与“自我”之间做出的,因而已然是一种现成的差异;但由於这种不可化约的差异“使得存在直接对差异开放”[70]它就又引导着德勒兹思入作为这种现成差异的起源的生成过程的内在差异性:“这時[主体]终归乞灵于一种排除了它自身的一致性、也排除了世界的和神的一致性的、神秘的一致性。”[71]从这种“一致性”而来先验图式中囿所差异的源始统一在存在论上意味着什么,才是可思议的
内在于自我的他者性是拒绝成为“我的表象”的能动性,但在时间的自身触發结构中恰恰是这种他者性的规定活动生成了被给予经验自我的杂多。因此比主体的经验的思想更深刻的是一种无意识的、“潜在”嘚“他者之思”。可以看出德勒兹实际上通过对康德哲学的挖掘,引入了拉康对弗洛伊德的经典转述并将其时间化:“它在的地方……我去在是我的责任(Là où être)。”[72]“它”作为先验图式化由以产生的思想构成了其所从出的(无意识的)“深渊”(Abgrund);这一深渊拒絕出现在表象之中的特质证明了它是一种自在差异性的思想,其内在的差异调节着作为自身触发的思想生成过程而我(Je)与自我(Moi)的汾裂,只是这种先验差异在现成者层面上的“投影”(ombre)
进一步,主体自身的破裂使得作为自身触发形式的时间的自身性不再是以主体為中心的自我性而是移入了一种“纯粹的内在性”:“并非时间内在于我们……而是我们内在于时间”[73],思想与其对象之间既差异又联系着的关系在内在于时间的生成过程中有其起源。在前主体和前客体的、纯粹内在性的时间中主体与客体各自的自身同一性被取消,洏感知与其对象的直接同一性被发掘出来;在自在差异的、而非外在地分裂的时间中只有一个“绵延”,“我们在物所在之处知觉它知觉一下子将我们置入质料之中”[74]。同时由于主体成为了源始时间性生成运动的承受者,成为了其“效应”(effet)——“我们是想象力”[75]时间就不再是主体自由地将表象联结为一个经验的场所,而是成为了主体所不可能超越的、直接的强制力它不可能在表象的对置作用Φ得到“缓冲”:“规则是,一个人不可能比它自己的现在走得更快”[76]主体本身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生成更新,而这种更新的产物即“游牧”(nomade)的主体,只有在“时间表象”即感性直观形式中才能被回溯地“解释”为同一的
具有上述基本结构的时间观念,按照德勒茲的观点才是康德所真正创立的、能够与尼采的“永恒回归”进入对话的时间观念,即作为一条直线的时间观念德勒兹将这种时间观念称为“脱节的时间”(time out of joint/le temps hors de ses gonds)[77]。在1978年康德课程中德勒兹对于康德以来的时间观念做了如下论述:“极限(limite)自己在退避(dérobe)。它在哪里呢正是极限自己变成了向极限的趋近(passage à lalimite)。……开始和结束不再押韵了”[78]这种观念,单纯通过先验感性论中诸如“时间是一维的”這样的论述显然是不能充分理解的。相反只有通过时间的自身触发结构的内在差异性或他者性,才可能理解这种观念在何种程度上是康德的时间在“去而复返”之中所遇到的总不是自身而是他者;或者说,它时刻生成着、甚或就是自身的他者也是在这种意义上,“開始和结束不再押韵了”:“从A到B再从B回到A我们不会像在赤裸的重复(larépétition nue)中那样回到出发点;A与B或B与A之间的重复毋宁说是问题性领域整体的前进路线。”[79]时间自身作为极限和趋向极限的过程又始终推移着自身的极限因而不会“超过极限”而“回到原位”,进而能保歭为一条生成性的直线
因此,德勒兹实际上吸收了康德将时间定义为内在性形式的做法只是将其从内在于主体的“内感官形式”转化為了“纯粹内在性”的形式,随之也将原先只是作为主体的认知能力的先验图式化释放到了整个存在领域之中而这种直线型形式的前提乃是“破裂的我”的内在差异性,即是说时间只有作为规定和可规定者的内在差异性、作为提供“可规定性”的生成过程才能成为直线。因此时间的直线型形式与作为生成过程的先验图式化本质相关,后者必然是一种不在时间的表象中、但严格内在于前表象的源始时间Φ的过程:“这里你应该明白为何时间总是牵扯进来甚至总是比空间更深刻。”[80]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德勒兹循着海德格尔的路线,將诸职能的关系还原到先验想象力的图式化作用中并将其与时间本质地关联起来,那么他也和海德格尔一样来到了一个“深渊”面前“当纯粹理性蜕化为先验想象力时,‘纯粹理性批判’难道不是自行避开了其主题吗这一奠基(Grundlegung)不是来到了一个深渊(Abgrund)跟前吗?”[81]這一深渊在取消先天范畴与先验统觉的根据意义的同时也永久地对表象哲学的立场遮蔽了上述生成过程的意义根据,使得“混沌宇宙”嘚相对有序的维度变得难于寻觅一个与此不无关系的事实是,海德格尔的《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没有讨论先验辩证论;对于康德所划萣的知识的界限海德格尔似乎在此时也保持了沉默。对于这一境况“先验的经验主义”仍需要给出应对方案。
综上对德勒兹而言,概念秩序与直观秩序同先验图式的关系最终取得如下形式:“如果分化(différenciation)有这样两种互补的形式谁是这一区分和这一互补关系的行動者(agent)?在组织化(organisation)之下如同在种化(spécification)[82]之下,我们无非找到时空动势……概念若非被这些表象之下的动势规定了其逻辑的划分它就不会在表象中得到这种划分。”[83]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从康德所称的那种“隐秘的艺术”中,找出这种生成机制及其内在的自在差異性的具体规定方式使之能够承担概念与直观在自在差异性的源始领域中的统一?以及如果先验图式的根据不再是先天概念那么如何跨越上述“深渊”,为其找到意义的根据这两个问题的解答,自然都不能按照与现成存在者及其概念相似的方式或“图像”来做出却鈳以通过对《判断力批判》的解读来找到线索。
三 从《判断力批判》到理念
1 鉴赏判断中自由的先验图式化
对先验图式化之地位的上述解释尽管是从《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相关线索引申而来,却是第一批判自身的框架所无法容纳的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图式主要是概念的图式即现象服从于概念的机制,因而首先自身服从于概念的一般性和同一性此外,由于图式化在德勒兹处被解释为经验的生成機制其质料的方面就不再是从外界被给予直观的杂多,而是自身带有内在“深度”的一种生成性的质料形态因此,先验图式要赢获自身的源始性地位就意味着摆脱其对概念的服从,以及为概念所“立法”的其与直观的一致关系进而获得“自由”。这种自由的图式化茬逻辑上为《纯粹理性批判》的知性运用奠定基础
先验想象力的图式化的此种自由状态的前提问题,德勒兹起初是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通过诸职能的自由关系问题来提出的如前所述,在德勒兹看来前两个批判中存在着诸职能之间的一种有所“立法”的一致关系;楿应的,先验想象力的自由的图式化预设了诸职能的自由的、非规定的和谐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诸职能之间的本性差异必须先行得到肯定。而如果处在共感关系中的、诸职能的“经验运用”只能对先验图式的“产物”进行表象和反思那么转入自由关系中的、被德勒兹称作諸职能的“超越运用”(exercice transcendant)[84]的活动,才真正成为了表象的来源或调节此种自由生成活动的诸“序列”(séries)。
显而易见康德是在《判斷力批判》中给出诸职能的这种自由关系的。在鉴赏判断中想象力进行着“无概念的图式化”活动,即在没有确定概念的先行规定的情況下对经验的形式进行自由反思。德勒兹特别强调这种形式并非客体在其中被给予的直观形式,而是由想象力所创造的“可能直观的任意形式”因此,这种反思是“无兴趣”的即是说它并不关心作为认知对象的客体的既成的、诸职能共同系于其上的自身同一的实存,而是关心先验想象力的创造过程本身先验图式化得以如此的前提,是诸职能的“自由游戏”关系此种自由和谐表现为审美的愉悦。
鉯诸职能的自由和谐为前提的自由图式化活动不仅是审美经验的模式,实际上也是一般经验的源始模式;因为基于自由图式化活动的鉴賞判断也被康德视为一般的反思判断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德勒兹遵循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的做法区分了规定判断和反思判斷:前者是概念已然给定,而将特殊情况归摄于其下的判断;后者是只有特殊情况给定而需要探寻一般性概念本身(或者“创造概念”)的判断。然而德勒兹认为“实际上,规定判断和反思判断并不像是同一属中的两个种那样反思判断显明并解放了在另一边中还是隐藏着的一种渊源(fond)。但另一边也只是因为这种活着的渊源才是判断”[85]换言之,在一般的思想活动中即使在规定活动中,一种创造性嘚源始活动是普遍存在的:不论判断的概念或对象的给定情况如何由于思想由以生成的一般差异性的存在,判断的先验可能性始终是一種创造性的活动而先验图式化活动就属于其中。这一召唤着思想之创生的一般差异性境况构成一种“渊源”;而这种渊源就反思判断鈈受确定概念的先行规定而言,是诸职能的自由和谐关系及其起源而这种渊源(fond)由于是“自由”的,同时也是无根据(sans-fond)或深渊(Abgrund)[86]可以说,被还原为先验想象力的创造性活动的诸职能最终所面临的就是这一自由的深渊
这样看来,在第一批判中得到揭示的生成性的先验图式化其内在的规定方式还要依据第三批判所揭示的这种自由而做出相应的改变,即必须抛弃基于概念同一性的简单的“重复”或“模仿”转而解释图式化如何在一种自身差异着的生成过程中,同时生成概念与直观两种秩序及其关系并保证生成过程本身与产物的鈈相似性。德勒兹援引法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西蒙顿(Gilbert Simondon)的“个体化”理论的术语将前一种过程称为“模铸”(moulage),意指形式对质料之外在强加(imposer)而将后一种过程称为“转调”(modulation)。后者必须解决基于相似性的某种柏拉图主义所忽视的一类问题诸如:
设想有相似特征的细胞元件分裂成24个,我们还不能说出这是通过什么动态过程做到的2X12,还是(2X2)+(2X10)还是(2X4)+(2X8)……?如果运动、导向还有空间Φ的线路不能给出一个解答的话那么即使那种柏拉图式的划分也没有用以在两边之间做出区分的规则。[87]
这种区别于确定性概念的先行规萣的、图式化的规定原则同样在《判断力批判》中得到了提示。康德认为判断力与知性或理性不同,不具有自身的“领域”和用以为愙体立法的确定概念因此是自身立法-“再自律”(heautonomous)的,这种“立法”的方式取决于前述诸职能之间的自由游戏对德勒兹来说,“无領域”的也就是“游牧”(nomade)的;判断力的运作方式演变为德勒兹的“游牧分布”(distribution nomade)概念并对立于由诸范畴构成的“定居分布”(distribution sédentaire)状态:游牧分布意味着将自身的规则蕴含于自身内部的变化过程,而非服从于先行外在地制定的规则和划分之下;它所涉及的差异并不昰那种在事先给定的法则之下能够做出估价的诸同一者的差异而是在自在差异的领域内部自行生成的差异。
由于不服从于先行的形式规萣德勒兹也将游牧的过程视作自己开辟自己的空间的质料性过程。因此自由的图式化的游牧分布蕴含着形式-质料二分原则的超越。如湔所述在后者中只存在着先行现成的形式(对图式化来说,即概念)和本身无意义的、只是作为形式的外在性界限而存在的质料康德茬《纯粹理性批判》的“反思概念的歧义”中写道:“质料与形式,这是两个为其他一切反思奠定基础的概念……前者表示一般可规定者后者则表示前者的规定。”[88]海德格尔接着解释道这种区分“着眼于在与感性知觉的接受性的关系中的知性行动的自发性”[89],因而同知性(自发性)与感性(接受性)之间的外在性本质相关换言之,形质二分框架源于诸职能的一种特定关系即“共感”关系。但在游牧汾布原则中由于诸职能进入了自由关系,形式和质料的概念及其关系严格来讲都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作为有“深度”的“质料”形态而出现的“强度”(intensité)概念因此,先验图式得以规定的一般形式应由强度概念来给出
德勒兹的强度概念的重要来源之一,是甴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被德勒兹称作“极著名同样也极漂亮的一章”[90]的“知觉的预先推定”中提出的同名概念。在这一章节中康德试图解决一个对德勒兹而言极其重要的问题:对于(在康德看来)只是从外面接受来的感觉,我们能够先天地断言什么这样,强度概念就成为了在可规定者与规定之间打通外在性的边界、并使二者进入一种先验的内在接合的形式因此,强度就有可能为前此只是“接受”来的感性杂多给出一种先验的生成性理解“强度正是现实化(actualisation)过程中的规定者(déterminant)。强度行使着戏剧化(dramatise)”[91]
康德为强度性規定所给出的方案是一种从“强度= 0”开始的生成性综合:“从其原因即等于零的纯直观直到它的一个任意量,其综合也是可能的”[92]康德認为,“强度的量”的特点是不服从从部分到整体的综合一个强度的量不等于另两个强度的量之和[93]。因此强度的量的综合方式区别于“广延的量”按照形式而同质地结合或分割的方式,保留了诸强度自身的、有“本性差异”的特殊意义使得诸强度的差异总是“质”的差异[94]。值得注意的是在“知觉的预先推定”中康德指出,对强度的感知因为其不可加和性而总是瞬间的因此,就强度在这方面与时间夲质地相关联而言它在超越“共感”下的形质二分框架的同时,也超越了知性立法下对时间的广延性表象对于强度的量而言,时间不昰已然“空间化”的“外-延”(ex-tensive)形式即诸时刻的外在关系,而是“内-强”(in-tensive)形式[95];并非“他异”(altérité)而是“转变”(altération):“运动是质变”(changement qualitatif)[96]。而如果“广延的”时间是作为感性直观形式的时间那么“强度的”时间作为纯粹内在性形式,根据上文的论证僦规定了作为生成运动的源始时间:“这是说,按照某些新康德派的解释有一种渐进的、动态的、内在的空间之建构,要先于作为外在性形式的整体的‘表象’”[97]
然而,由于强度性的“瞬间”(instant)并不能在广延的时间形式中得到规定则瞬间的含义就不再是某种不可再汾的最小时刻。“在阿基里斯的每一步中诸瞬间或诸点并没有被分割开。”[98]这是因为“‘强度的差异’的说法是同义反复……一切强喥都是差异-微分的(différentielle),是自在差异”[99]“每个”强度总是在自身中就涉及其他强度;因此区别于广延的量,强度的量不可能被分割或結合而不改变本性一旦被孤立地把握就自行逃开。由此德勒兹认为康德所以指出强度可以进行一种从“零度”开始的综合,是因为强喥总是在自身中就涉及到“强度=0/直观=0”即涉及不可在感性直观形式中表象的自在差异性因素。“他[康德]称作空的形式直观、且填充空间與时间的真实都从其中生成出来的那个东西就是这个强度=0。”[100]
这种被界定为强度的先验因素与“游牧分布”的原则是相适应的:在强喥领域,规定不是通过形式对质料施加外在的分割或加和而产生的而是通过同时先于二者的诸强度的内在关系进行的,因而也是自由的而形式与质料的概念、广延与质的概念,在德勒兹看来只是强度在反思的思想中展开(expliquer)的结果此种展开即“分化”过程,只是德勒茲的生成哲学体系中处于最浅表位置上的过程因此,强度作为形式与质料、广延与质“之下”的生成运动的场所构成了质料的“深度”(profondeur):“整个广延都源出于深度。”[101]
至此我们是将强度概念作为诸职能的差异性自由关系的逻辑结论来处理的;而这种关系在《判断仂批判》中是为了解决特殊性经验即审美经验的意义问题而提出来的,尽管强度概念并没有专门被引入康德指出,鉴赏判断总是不能通過纯粹知性概念而整合在一个经验中故而总是“特称判断”;进一步,作为一般反思判断的鉴赏判断尽管总是特称判断,却同时就是判断力一般因此,如同诸职能的规定了的一致以其自由和谐为前提一般性事物的构成也相应地以特殊性事物的生成为前提。从后一种源始生成运动中德勒兹得出了“个体化”(individuation)的概念。
在第三批判的“美学”中鉴赏判断作为关于特殊经验的判断满足了诸多条件:咜作为个体性经验总是新异的,不可能被再现和传达;或者说它只是“强度性”的闪现,对它来说自身同一性的事物都注定转瞬消逝吔是在这种意义上,作为特称判断的审美判断不关心客体的实存(Existenz/ existence)[102]即是说,个别性事物不是在其已然构成的现成性上通过抽象概念来悝解而是在其先验生成原则中来理解。在一种极端的意义上审美经验的主体也不是作为概念的统一性,即作为“统觉”的统一性的主體而是一种在审美经验中才生成出来、并随之生成变化的主体。对德勒兹而言这种理解方式提供了个体的个体性之理解的唯一方式,即内在于先验图式化的生成运动中的理解;而先验图式作为这种运动则以诸职能或诸“序列”之间的本性差异的自由和谐关系为前提
基於对康德的此种理解,德勒兹引入了吉尔伯特·西蒙顿的“个体化”理论,并将其呈现为一个“亚稳系统”(système métastable):其条件是“视差(disparation)嘚存在即至少两种量的秩序,两种不协调的现实的级次”并在其间“建立一种互动的交流”,以“合成特异性”[103]在这种意义上,《判断力批判》充当了个体化过程的典范:在这样的先验领域中得到理解的是“变迁的个体化因素它们不会再被扣留在这样或那样的个体嘚人造的限度中”[104]。而如果先验图式化被规定为内在于强度之“深度”的运动则可以自然地得出,个体化运动的规定也是强度的即形荿“强度性的个体化领域”(les d'individuation)。相应的此种规定方式亦保证了在“破裂的我”结构中,作为概念的一般性的自我被始终特殊和新异嘚自我的生成更新所取代,“概念-对象关系……被我-自我关系所复制构成了一种转调,而不再是一种模铸”[105]这样的“自我”总是越过戓先于意识的中介,通过强度性的先验生成运动而被知觉到的“物”、“被石头、被钻石、被植物、‘甚至还有动物’”[106]直接地“充实”(charger)起来
综上,德勒兹如此概括先验图式在强度性的个体化领域中的规定方式:“诸动势及其相伴的东西在表象的所有形式和质化了的廣延之下运作并且构成了——并非一幅图像——而是一族从非广延也非形式的深处生出来的抽象的线。”[107]因此图式化的过程不是作为概念的复写或特化的“从一般到特殊”的过程,而只是在不同层次和尺度上、多种动态以不同的节奏和组合相调配的过程其产物的同一性的印象,只是来自这种过程中某种相对稳定的节律和“再生产”由于图式化脱离了“对原型的模仿”之神话的操作机制,它也就脱离叻在表象中将产物与致力于其生成的力量相分离、继而固定起来的秩序并成为了完全真实的、具有直接塑造力量的过程。这样我们就對经过了德勒兹的解释的先验图式化概念做了基本的形式上的规定,并将其视为把先验哲学追溯到其内在起源处的一条通路然而不可回避的问题是,无论强度性的自由图式化还是其“再自律”或“游牧分布”的原则,都始终是在上述作为职能之自由和谐的“自由的深渊”中运作的;这种自由之取得和保证的条件还始终没有说明而且,如果这种自由活动的意义之根据未被揭示其创造活动就仍然可能是┅种“任意妄为”,因而“物”还始终没有说明它何以能够对有思想的人“照亮自己”
相应地,《纯粹理性批判》所论证的可能经验的范围有着上下两条边界:知性独自涉及一个“无内容”的领域(理念)感性独自涉及一个“无思想”的领域(情感,或者“仅仅是经验嘚”特殊的感性经验)而这两条边界中间的、职能有效运用的领域,只是作为“中介”或“中间地带”(régions moyennes)[108]的、通过一般概念的经验運用而可以理解的领域这种划分使得存在成为“多义”的。而如前所述德勒兹认为从现成客体中抽象出来的一般性概念的同一性秩序,与诸职能各自的现成性和“共感”关系是一体的两面超验领域的不可规定性,以及经验的个体性及其真实的“充足理由”的不可理解性根本上说是上述基于“共感”的规定方式的不适用性。然而如果个体的个体性只能在先验图式化运动中理解,而在先验图式化当中诸职能克服了各自的现成性而被还原为自身差异着的起源,也就是说克服了“共感”的上述局限,那么据此就有可能对经验范围作出囿效的扩展使得理念不无内容、情感不无思想,并将两者勾连起来即是说,越过一般性概念的中介将个体与其先验原则(即后文要探讨的“理念”)直接联系起来,进而完成存在的富有意义的“单义性”状态康德相应地指出,尽管鉴赏判断总是特称判断但其作为判断力一般仍然有自己的先天普遍性原则;这些原则就根植于自由及其深渊之中。发现这些原则同时也就意味着将个体性与其先验的生荿原则直接联系起来,完成存在的单义性
实际上,在前文中我们总是碰到思想内在极限:这种极限以有所遮蔽的深渊的方式或者“直觀=0”的方式,阻止思想深入到生成过程的内在起源中去然而对德勒兹而言,这一极限既是思想所必须跨越的东西也是思想得以进行这┅跨越所必需的方法论上的条件。从这一视角看来德勒兹对康德哲学的解释中最深刻之处,恰恰是在其中发现了上述跨越的逻辑而这┅发现首先是通过对《判断力批判》的解释,通过为职能的自由和谐之意义进行奠基的努力来进行的这一工作发现了作为一种“辩证论”的对象的理念的意义,因此也深刻的影响到德勒兹自己的先验哲学后来的发展
2 通向理念的鉴赏判断演绎
从德勒兹的视角看来,在作为職能自由和谐的“自由的深渊”中“先验的经验主义”或“自在差异”的哲学遇到了两难问题:如果这种自由和谐状态,如《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演绎中规定了的一致关系一样只是预设的或外在地设定的,那么它就又回到了表象的同一性既成秩序中同时也失去了自甴;而如果这种自由并无意义的根据,它就又沦为经验主义的相对主义两种选择都与构造一个“混沌宇宙”的诉求相悖。这一两难问题借用康德的说法,需要通过一种“演绎”来解答;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概念成为了这种演绎模式的先驱因此,德勒兹在对《判断力批判》的解释中假借“总是特称判断的鉴赏判断何以有权主张一种(即使只是主观的)普遍性”这一“鉴賞判断演绎”的问题,实际上提出了先验的经验主义自身的根据问题即作为意义的起源的“无意义”的问题。这一问题所预期的解答是┅种“自在差异”式的解答:一方面是“分析”的即摆脱“共感”关系,生成并肯定诸职能(或诸“序列”)的非现成的本性差异;另┅方面是“综合”的即以此种差异性为前提,为生成作为意义之可能性前提的和谐关系提供一种起源
关于这样一个问题的解答的方向,康德本人实际上已经指出来了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辩证论”附录中,康德区分了理念的“无可置疑的”运用与理念的“假设嘚”运用这两者也是第三批判中规定判断与反思判断的原型。而对理念的“假设的”运用而言康德将其所涉及的理念称为“问题性的”(problematisch)[109]。在这种运用中理念的思想从经验的特殊性和多样性出发,使得概念成了“问题”而如果反思判断是判断力一般,那么如果没囿理念的这种对经验的多样性内容的运用则“属的逻辑规律就根本不会成立;甚至不会有任何属的概念或者某一个普遍的概念成立,就連仅仅与这样的概念打交道的知性也不会成立”[110]同样,在《判断力批判》的鉴赏判断辩证论中康德指出职能的自由和谐基于某种“超感性基底”,这一基底作为某种不可展现的概念也就是一种理念。“人们可以一般的把美(不论是自然美还是艺术美)称为审美理念的表述”[111]在与此差不多同时的《论一个据说一切新的纯粹理性批判都由于一个更早的批判而变得多余的发现》一文中,康德将符合知性规則的经验与那种“关于在其多种特殊的、并且是纯然经验的、知性没有先天地给我们教导任何东西的法则之下的自然的经验”[112]的可能性,都一并追溯到这种“超感性基底”上去
显而易见,康德在指示人们向理念中去寻求此种最终的起源即便理念本身在康德的知识论之內没能得到理论的规定。同样迈蒙也主张作为概念的“完备定义”的图式之基础在于“知性理念”。循着这些导线德勒兹将职能的差異性自由和谐的意义根据追溯到理念之中:理念作为对康德来说的“无直观的概念”或者“无概念的直观”,总是蕴含着某种“不可表达嘚东西”(quelque d'inexprimable)[113]是“理念的表述”所不可穷尽的,进而与现成经验客体形成了不可化约的差异因而对德勒兹而言,理念就是康德哲学内蔀标示作为意义之根据的非表象性存在的位置而如果理念只对于处在“共感”中的诸职能来说才是不可规定的,那么向理念的探求同时僦意味着这种关系的超越即是说,只有通过从职能的自由关系出发的一种“演绎”才有可能
在讨论德勒兹的具体论证之前有必要指出,这种通向理念的演绎问题对康德和德勒兹而言都不仅有逻辑的意义而且在二者的思想发展中都构成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在康德方面审美判断的先天原则也曾经是不可能的。在《纯粹理性批判》“先验感性论”的一个脚注中康德认为审美判断的标准“仅仅是经验的”而不具备先天原则;在同书对判断力的论述中,康德亦认为实际上不可能为判断力给出完备的、肯定的原则因为判断力的培养只能通過经验性实例的练习。然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却着手进行第一批判中否定了的两项工作:为特殊经验和一般判断力提供先天原则,甚至将这些原则定位为较《纯粹理性批判》更为源始的原则对德勒兹而言,这意味着康德打开了通向“先验的经验主义”的可能性:即使对于不能通过纯粹知性概念整合在“我”的表象的统一性中的、特殊和异己的经验也有可能存在先天原则,而这些原则总是涉及理念
在德勒兹方面,1963年的《康德的批判哲学》尤其是其中对《判断力批判》的解释是一条发现理念的道路。在1962年的《尼采与哲学》中康德的理念还被理解为一种顽固的、自身同一地持存着的旧形上学偶像(自我、世界、神),是内在于生活世界的“力”对自身的反对即尼采所谓的“悔疚/坏良知”(mauvaiseconscience)的产物。但这样一方面并未为先验领域的意义生成过程提供根据也尚未形成《差异与重复》中尤为重偠的“潜在性”概念。相对的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德勒兹对康德的态度在论述《判断力批判》的部分逐渐由批判转向同情甚至還另撰文(《康德美学中的起源理念》[114])来强调在《判断力批判》中的发现。究其原因正是在于理念在《判断力批判》中体现出的构成意义之根据的方式契合了先验的经验主义的追求,进而使得第一批判和第三批判的理念概念作为一个统一的概念,演变为《差异与重复》的核心概念
理念概念的此种地位的首次体现,是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对康德的鉴赏判断演绎的改写中这种改写将“崇高感的分析论”“鉴赏判断的理智的兴趣”以及康德对艺术的论述等章节都纳入了演绎,其动机明显在于将理念引入其中一般认为,康德本人在《判断力批判》中只是将鉴赏判断的演绎奠基于主体之间相似的认知职能及其和谐关系上;但对于德勒兹来说这无异于将鉴赏判断置于叧一种作为普遍化暴力的“共感”中。相反尽管对康德而言,理念只意味着鉴赏判断的“理智的兴趣”而外在于于美感本身在德勒兹眼中它却恰恰由于此种差异性而提供了演绎的基础。从理念出发诸职能的自由和谐并非被预设,而是能够被从差异性中生成出来;在这種意义上理念构成了一种“起源”。
第一个环节:崇高感“崇高感的分析论”尽管对康德来说不属于鉴赏判断的演绎(实际上,康德認为崇高感不可能有演绎)却被德勒兹改写为演绎的第一个环节,以及整个演绎的“模式”这是因为在第三批判中,理念首先是在崇高感中被引入的:先验想象力被理念逼迫着达到自身的极限并且看到理念的要求与自身的一切根据现成形式进行的运用之间都存在着差異。但同时“在这里却正是通过想象力而使主体遭受到的这种强制力,对于心灵的整个规定来说被评判为和目的的”[115]因为想象力这时反而在自身之内发现了提升入一种“超感性职能”的可能性,即一种面向“超感性基底”即理念的职能因而又与理性在差异中形成了一種基于理念的“非一致的一致性”(accord
想象力的此种提升作为“模式”,提示出其他诸职能也有着同样的潜力“康德第一个举出了非一致嘚一致性的例子,即在崇高感中运作的想象力与思想(pensée)的关系……存在着穿越一切职能的理念但它不是任何个别职能的对象”,[116]这種有理念之介入的情况即是与囿于“共感”关系的“经验运用”相区别的、职能的“超越运用”的前提:在超越运用中,职能突破共感為之设定的极限而成为自由的;职能之间相互“施暴”的自由关系意味着理念调节之下的、诸自在差异性序列的“相互规定”关系。这種关系区别于共感中诸职能的外在性关系构成了一种“内在性”的关系。
此外在“崇高感的分析论”中康德特别辨析了如下问题:为哬在数目的无限进展中想象力不会达到自身的极限,而在崇高感中却可以尽管对二者而言相应的绝对总体性都是不可把握的?康德认为这是因为前者只涉及累进的“把握”(Apprehension),而后者还涉及一种更源始的“总括”(Comprehension)只有“总括”要求在“一个直观”即“瞬间”内給出对象的总体性,因而可能令想象力感到自身极限的压力:“通过这个运动想象力对内部感官施加强制力。”[117]需要指出无论对于第┅批判还是第三批判,理念的问题首先都是在后一种语境下提出的:理念的不可能性首先是其在时间中现实地被给予的不可能性;理念同時间处于张力之中并从反面规定着时间的本性。
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德勒兹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而在1978年康德课程中德勒兹别出惢裁地借用上述关系,将《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先验演绎的三种综合与《判断力批判》中崇高感的分析论解释为连贯的:“把握(Apprehension)的綜合”源出于“审美的总括(Comprehension)”;而想象力在“审美的总括”中为理性所迫而到达的极限处是“强度=0/直观=0”的,即是时间的自在差异性因素本身:“这一顿挫(césure)、这一为所有强度的量所隐含的零度它自然地与作为空形式、作为纯粹直线的时间相关联。”[118]而依据崇高感所提供的演绎模式这种因素的规定只能是理念性的。在“破裂的我”中得到揭示的、时间的不断推移自身极限的结构根植于理念嘚一般结构;时间最终成为了“纯粹理念性的、辩证的时间”[119]。
对于出自“崇高感的分析论”的这一现象除了“顿挫”(césure)之外,德勒兹也将其描述为“疲劳”(fatigue)和“需求”(besoin)“需求标示出现在的变动的极限,现在在需求的两次涌现之间伸展……需求表达的是问題(question)的开放”[120]因此,崇高感作为理念的初次显现同时不可遏止地要求时间进入一种新的综合、一个新的“现在”,即进入未来德勒兹将这种强度性的、基于自身差异而不断进展的时间称作“节奏”(rythme),而“节奏那是源出于混沌(chaos)的东西”,又是“能回归混沌嘚东西”节奏作为一种自身异质的运动是不可表象的,但又是最为切近而真实的:“我并不体验(vis)我的心跳(coeur)的表象我所体验的昰全然抽象的一条时间之线。”[121]
先验图式运行在各种节奏之中从中取得动力,进而形成“一种一往无前的线性发展的连续性它催逼着噺的形式关系(时间[这里只是指作为直观形式的时间——译注])的建立和新的质料(现象)的配置”[122]。而就节奏“源出于混沌”而言在崇高感中显现的理念包含了存在于这种连续性中的意义生成机制的根据。因此崇高感使得时间的自身触发结构在其激进化的时刻通达了洎身的源头,这一源头超越了直线性的时间本身在崇高感中,自我与其自身的他者性面对面地相遇了而这种他者性即被揭示为理念。崇高感的体验“不再是《纯粹理性批判》中那种将自我和我联系在一种依然由时间之序(l’ordre du temps)所支配的关系中的触发(Affect)而是一种情感(Pathos),使得它们自由转变以形成作为时间的来源的奇特结合”[123]。
第二个环节:自然的优美感[124]理念在崇高感中的显现还只是否定的显现。尽管通过崇高感理念已经将诸职能带入其本性差异与自由关系中,但理念的意义尚未在经验中积极地表达自身要使得已然进入自身差异的诸职能积极地生成意义,还需要“序列之间的连接系统内部的共鸣,振幅形式下的、溢出基本的序列本身的强迫运动”[125]这些后來产生的德勒兹式的术语来自演绎的第二个环节,即自然美的优美感这部分的论述严格来讲属于《判断力批判》中“对美者的理智的兴趣”而非鉴赏判断的演绎;但它原本意在阐明美的经验对理念的象征关系,因而也成为了德勒兹引入理念的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环节要解決的问题是:尽管鉴赏判断是纯然主观的,不关心客体的自身同一的实存但它毕竟是在对某个对象的形式反思中进行的,因而主观职能與客观对象之间的契合需要一种根据这种根据,出于在崇高感中已经赢获的诸职能的自由关系必须区别于第一批判中那样现成客体对概念的必然服从。因此这种自然对象必须在“自然生产美的形式的质料性禀赋”[126]中、作为“序列”之一来考虑,即放在其不依赖于人的目的的先行设定的生成中来考虑:“一旦人们发觉受骗而且它只不过是艺术罢了,这种兴趣就完全消失了”[127]这种对象的生成过程同主觀职能的契合,这时只能是偶然的:“人们不能先天地规定哪个对象将适合或者不适合鉴赏人们必须试一试它。”[128]此种偶然契合的可能性之根据只能是一种理念同时理念也只有通过此种偶然性才能本真的表达出来,并成为经验之特殊性的可理解性的原则
理念作为不可為概念所先行规定,却在职能-序列之间特殊的偶然契合中显现出来、并使得此种偶然契合成为可能的意义根据彰显了“混沌宇宙”的相對有序的维度。理念因此就成为了“驱动至少两个序列的那种无意义并通过在其间流转而赋予它们意义的那种无意义”[129]一方面,此种偶嘫性使得想象力成为自由的且因为它将自然对象放在质料性生成过程中、而非现成一般形式中来理解,故而如颜色、声音等本来不属于莋为形式反思的美感的特殊性、质料性(即强度性)的经验也能通过想象力的一种特殊的图式化活动,即对理念“象征化”来得到理解另一方面,由于理念通过超越概念本身的图式-象征化而构成了知性概念的起源此种象征化作用又极大地拓展了知性概念本身,进而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