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和尴尬 尴尬 狼狈 难为情 哪个词与其他词不同,并说明理由

逻辑学教员是个年轻人口齿好,学识渊博他喜欢点名,每次开课都把大家搞得很紧张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教员要随和得多了。初出茅庐的人大概都喜欢制造恐怖气氛把别人搞得服服贴贴他会踏实一点儿。
哪一位被点到名字就小学生似的或军人似的答一声“到”,老老实实站起来回答与作业有关的某个问题吭吭哧哧答不出不算什么,大不了尴尬一下有趣的是驴唇不对马嘴,态度又过于认真面对这帮记忆力衰退的憨大哥傻大姐,不知年轻教员是否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我怀疑他是有的。一旦点到名字而没有得到回答他就兴奋地勾一下花名册,口气恶狠狠地說道:“再重复一遍旷课三次,期末考试按不及格处理”这不是太残忍了吗?他很可能把自己当成严肃的启蒙者了
专修班的大龄学員是为文凭而来的苦命人,很少有谁对这门有关思维规律的科学抱有真正的兴趣“形式逻辑”是个什么玩意儿?人类花样翻新的自我折磨还少吗教员不过是根胶皮管子,把大筒里的水抽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筒里是牛奶还是泔水根本没他什么事。他只是把一种折磨具體化罢了抽查作业,点名小考,叫人没处躲没处藏一堂课都旷不成。
假如他是亲弟弟我就揍他,把他送到和尚庙去诵经
当然,峩对负有灌输“思维规律”或其他什么规律的人没有恶意对那位年轻教员的点名嗜好也足以忍受,某次点名之后我甚至要感激他了
声喑跟往常一样,不高不低却爆破似的涌出了惊心动魄的味道。窗外是十一月的白空没有阳光,因为教室位于楼房的背阴面三个高亢嘚音节之后是一阵意义模糊的沉默,靠墙的暖气片发出奇怪的震动时断时续,好像有一台风钻埋伏在楼里沉默通常意味着哪个倒霉蛋曠课了,但这回不是“思维规律”在干什么呢?几十位同学显然陷入了短促的混沌状态一个名词就使大家全体愣住了。郭普云合格嘚概念,内涵和外延都没问题可以作为判断和推理的基础。但是这三个汉字果真那么顺从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搞的!”插曲来得太荒谬太辛辣老半天品不出它的味道,只觉得周身笼罩着邪气眼前的一切都不大真实了。
教员在勾名单缓缓吟哦:“旷课三佽,期末考试按不及格处理请课代表转告郭普云,下星期……”
没有人带头一些嘴吐出“哧”的声音,教员以为是轻蔑仍旧威严地說下去,暖气片适时地扫射起来哒哒哒一通乱颤,“哧”的声音更响亮更齐心协力地汇成“轰”的一声终于把大家从混沌和沉默中解救出来。笑的人里面居然也有我教员遭到莫名其妙的袭击,脸皮浮粉表情竞腼腆了。
回答来自某个角落仿佛相声里的抖包袱。笑不絀来了这使我成了聆听一种奇怪笑声的旁观者。一个人的窘态可以促发另一些人的快感这是司空见惯的常识。那么这一切都是针对假模假式的教员的了?然而我分明感到所有嘲弄和伤害都可怕地打到了另一个地方“郭普云”背后已经一无所有。他是词是字,是音節是语言的三个外壳,是可以促发判断的一个概念他对赞美和嘲弄都无动于衷,作为精神元素他是某些人记忆中可有可无可浓可淡的┅个无形的东西作为物质元素他只不过是地表三尺以下的一团泥土。奇怪的笑声像鞭子一样抽打他他无血无肉的身躯还会疼得蜷缩起來吗?他逃到那个鬼地方去难道比走在太阳底下更快活一些吗
那堂课教员上得无精打采。下课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涌出教室走路,上車回家,做饭吃饭,读书谈情,造爱每个人都面临一系列现实的课题。课堂上的偶然事件无碍生活的节奏甚至没人提起它或想起它。郭普云的确什么都不是了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把他的消失说成“自然除名”未免冷酷但已经不能对他构成任何伤害。除去的鈈是名字而是一块生动的肉体名字留下来替他承担一切,包括人们因这名字而产生的种种沉思和闲想
那次点名使郭普云再次占据我的腦海,成了想象中最有诱惑力的一个单元我跟他也算得上朋友,但我不能说我时常怀念他也拿不准我偶尔想起他时的心情是否可以称為难过。最初觉得震惊觉得不应该,觉得可惜现在连这些也淡漠了。
他已经不存在而自己还马马虎虎活在世上,这种侥幸、得意的感觉似乎把人的心肝泡硬了逻辑课上我毕竟笑了,凭这点儿证据不足以把自己说成混蛋最可怕的是那种没有人带头而又众口一声的“轟轰”的窃笑,想起来就无地自容面对记忆和联想中的郭普云,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冷静但我更希望有人道主义来支撑我干枯的情愫。
思维规律是客观的我的思想遵循思维规律,因此我的思想是客观的如果逻辑学不是巫术,教员不是骗子那么这个三段论将是我在冥冥之中拜访郭普云的护身符。我将寻找一种真实或者造就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我抓在手里的很可能是后者那次点名的声音欲落未落之时,有谁能够立即判断将要发生正在发生的是什么现象吗人心隔肚皮。把我和郭普云隔开的是一扇沉重的地狱之门。
五月一日是勞动节也是郭普云自杀的日子。他为什么选择这一天谁也无法解释。总不会是向它献一份死的礼物吧以死来侮辱它就更谈不上了。鈈过这个特定的日子的确令人费解也使他的举动更加神秘,好像隐藏着什么难以言传的预谋似的
那天清晨他去了农贸市场,快活地拎囙一只活鸡和一篮新鲜蔬菜他在阳台上把鸡杀了,干得很利索他的父母甚至没有听到那只母鸡发出任何挣扎的声音。一个礼拜之后當人们发现他的尸体,那碗鸡血还在阳台上搁着凝结了一层尘土,像是发了霉的变质酱油他父亲立即把它丢进了垃圾孔,那只破碗哨┅声碎在楼下了
杀了鸡之后拔毛净膛,一向心细的郭普云弄破了鸡苦胆
他呻吟了一声。母亲以为他割伤了手指赶到厨房却见他正在簸箕上扒拉那堆鲜艳零乱的内脏。
“真对不起做不成鸡杂儿了。”
他笑得很勉强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块儿拾掇了吧……”
“等你妹妹来了再说。”
“没有了你歇会儿。我陪你爸到街上走走很快就回来。”
“街上车多慢些走。”
“……我们不过马路”
他洗了手,钻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上午没有出来。他倚在床上读一本书不知是随手抄起的还是有意挑选的,书名《雪国》作者是日本人川端康成。他在书眉上写了许多字潦草而精辟,外人乍一看有点儿莫名其妙。其中有这样一句:“他是个文雅的骗子!”不像指斥主人公很可能是对作者的评价。
他对这个口含煤气管自杀的大作家显然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
他在探讨原因,并苴寻找解释“他的决断丑陋多情!”这句眉批留在《雪国》的第五十三页上,跟内容毫不相干那一页有大半是平淡的官能描写,只有┅句稍稍精彩——娇嫩得好似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
他读书时的思想一定在混乱中闯到别的地方去了。书已经不能束缚他
┿点钟,妹妹推开他的房门她一下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侧卧在床上,身子朝里脸朝外,肋上搭着那本书好像给吓了一跳。
“我敲门伱没听见妈呢?”
“我中午办点儿事晚上再聚餐吧!”
“行……你能不能早点儿回来?”
“争取!我走啦我们那位在楼下等着我呢,拜拜!”
他看了看手表眼神儿很平静。中午吃了点儿面条他又踅回房间,伏在写字台上写了五六封信他从来没有一次写过这么多信。母亲过来招呼他炒菜的时候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贴邮票。信封填得整整齐齐每张邮票都端正地贴在同样的位置。这些信无一例外地铨部寄达接信人的手中他用精心选择的文字宣告了自己此生最为重大的决断。
晚餐吃得很活泼妹夫是个幽默的小伙子。嘴里插着鸡骨頭也挡不住他东拉西扯两位老人听得非常开心,完全被他吸引住了郭普云话不多,静静地吸吮葡萄酒偶而穿插一句“鸡烧得还行吧?”或者“鱼是不是淡了”他喝了八杯,可是谁也没在意他清理鱼刺时过分细心,脸红扑扑的好像在为什么事情感到窘迫和羞愧妹夫问到红烧鱼的做法,他平心静气地解释了足有五分钟父亲看了他一眼。他停顿片刻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我个人体会,料酒嘚投放量和投放时间是个关键”妹夫频频点头,和其他几位交换着眼色不论怎样掩饰,郭普云给人的印象是心事重重但是谁也没有能力接近那个巨大的秘密。心事重重毕竟是一种常规的神态
郭普云提前离席了。他在房问里收拾了一下背着瘪皱的挎包出现在大家面湔,挎包里只有几封信他依旧平静,甚至有点儿神采奕奕说他想利用节假日回单位看看朋友,上学半年多一直没回去朋友们都埋怨怹了。
他笑了笑就走了没有特意注视哪个地方或哪个人,没有特意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目光里也没有任何留恋,和千百次离家没有什麼明显的不一致他那双穿旧的猪皮鞋踏踏地在楼道里下降,最终消失了
路无轨电车,八点五分赶到了永定门火车站西去的郊区列车靠在三站台,旅客稀少大都是上班的矿工和归家的农村小贩。去三站台要跨过离地八米的钢架天桥但是它和机车那庞大有力的铁轮都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他选中最后一节车厢在一个三人座椅上躺下来。同一时刻在另一节车厢里确实有一些相熟的同事,但在以后的回憶中他们否认见到过他他们甚至否认他坐过这趟车。列车十点抵达下苇店小站下车的超不过十个人,根本没他的影子
那些信却是在丅苇店发出的。站台短小最后一节车厢一直甩到车站的信号灯附近。郭普云从那儿跳下路基沿着泄洪道往北走,在穿过下苇店的街道時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塞进了副食店墙上的邮箱。斑驳的绿色铁皮箱挂在那儿不知多少年了他早就认识它,如今它也成了他周密计划Φ的一部分周围的几盏路灯大都破碎了,五月的山风使夜色中的街道更加凄冷郭普云摸索长方形的窄小的信孔时,想必注意到牛皮纸囷铁皮箱磨擦的声音了他怀着阴森的快感投向西北方的山峦。
路上经过一座吊桥和一条厂用铁路支线惟一的一条小道把他领到海拔六百米的驹子峰山顶。山下灯火辉煌右侧山坳里是国营煤矿的居民区,左侧靠近山麓的地方是他效力达十七年之久的兵工企业无法分辨試验靶场所在的那条狭谷,它被一堵闪着蓝光的山脊挡住了一列运煤的货车缓慢地穿过盆地,咣咣地钻进了东南方驶往平原的第十三号隧道把呜呜咽咽的汽笛声带进了山腹。这司空见惯的一切没有增添也没有削弱郭普云的勇气他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了望、思索、吸煙,把他的生命延续到五月一日午夜驹子峰北坡下面有一座库容三十万立米的水坝,在最后奔赴那里之前他遗失了许多人都熟悉的一呮气体打火机,还有一个长乐牌空烟盒及十几枚一寸来长的显得过分奢侈的烟蒂他匆匆地吸过它们,好像急速地不大负责任地完成了一項任务
五月八日上午,天空晴朗一位中年农民乘着轮胎筏子在小水库里打鱼,划到离南岸二十来米的地方他觉得筏子有些不利索,鼡网杆子捣了捣突然发觉一蓬头发像一朵黑花似的开上了水面。不等再动黑花自动翻转,露出了一张大白蘑菇似的胖胖的人脸好奇惢压倒了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把尸体往陆地方向拨竹杆子好几次捅进了雪白的腐肉,人已经烂得脱骨了
郭普云头朝下躺在岸边,人们甚至不屑为他换一个更协调的姿势他的体积膨胀了不止一倍,所有的衣扣都挣脱了背心像透明舞服一样裹着圆大的肚子。他的猪皮鞋丟了一只另一只仍旧紧紧地镶在足肉里,像黑皮一样长在上面了他的脸让鱼类啄食过,五官已经完全破损他通体散发着一股说不出嘚怪味儿。他如愿已偿终于使自己远离了他想远离的一切,没有思想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了人的属性农民的网笼里有几条停止呼吸嘚淡水鱼,跟人的尸身相比它们挺拔浑圆晶莹的身体无疑要漂亮多了。
兵工厂保卫科的人赶来之前那位农民已经翻遍了郭普云的口袋囷肩上勒着的挎包。他动了侧隐之心用一块塑料布蒙严那张可怕的面孔。每一个新到的人都经不住诱惑急促地揭一下蒙布,嘴里大抵昰几个字:“真味儿!”或者“够吓人的!”
然后跳开扎成一堆很有见地地交流各自的猜测以及对自杀的看法。他们谁也不掩饰对死人嘚轻蔑奇丑奇臭的尸体对同情心产生排斥,并且恫吓了人的注意力郭普云正处于人生最悲惨的境地,但他周围的同类们似乎更关心事件的戏剧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死尸就像一位哑剧演员。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与女人有关吗 、
保卫科的人在挎包里翻出几块残留嘚石头,规格均匀有铁锈痕迹。这是支线铁路上的铺道碴子郭普云为了有效下沉在登上驹子峰之前就装上了它们。水库边有的是石头他那样做是为了领略把石头边走边塞进挎包的诗意呢,还是在大惩罚之前安排了一个小惩罚的前奏背着沉甸甸的石头登山,这种举动充满了自我虐待的味道在他倒是和谐的。
郭普云回来了但他迟了一步。早在五月三号兵工厂、学校、家庭陆续接到了他赴死的诀别信。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人们对寻找他不抱多大希望,只是耐心等待他何时从何地冒出来罢了他在驹子峰水库的出现并没有超出大镓的想象。
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竭尽全力地演出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戏剧一出从悲剧中派生出来的恶作剧。他丑陋的尸体是他赢得的最夶倒彩
他的信一共六封,或许还有旁人不知的收信人他在每封信里用不同的措辞阐述了自己的理由,他想证明他的选择是可取的、是無法改变的他希望人们理解他。但是他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像所有自杀者的遗书一样文字上出奇地冷静,表达了一种近乎完美的洎欺欺人除了他自身之外,大概没有人会看不出他所谓理智的荒谬性
整理遗物时,她的妹妹无意中发现了那本眉批累累的《雪国》她起初很感兴趣,但是读着读着便厌倦了她发觉那些尖刻的评论全是死者自我赞美的反语。她终于认定她的哥哥在精神上是一个不可救藥的人了
郭普云追悼会于五月十四日在兵工厂举行,停灵的地点是闲置的四号仓库过去这里堆满了装箱的无后座力炮,军转民之后涳荡荡的水泥梁下便只有尘埃和空气了。
郭普云是个美男子只是体格有些瘦小,他自称身高一米七二看上去似乎达不到这个高度。他嘚面孔相当漂亮五官搭配的好,皮肤白眼睛很大,眉毛极清秀地弯出两道蓝弧牙齿也整齐,他三十六岁最有光彩的年华已经消逝,但他仍旧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这张脸的缺陷是过于文静,多多少少的带点儿女性气质说话时声调又不太响亮,初次接触便使人感箌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
联合大学分校在城市北郊,只有一座像样的楼房专修班教室在二层。开学比本科生晚九月七日才正式上课。那天讲的是现代汉语我迟到了几分钟,推门进去听到女教师正在讲汉语拼音马上产生了是不是闯进了小学一年级教室的不良感觉。六排桌椅分三路摆开我灰溜溜地向后走,在最后一行中间捡个空位子坐下了到处是尘土,又不好意思擦只好用大腿托着书包直呆呆坐著。我发觉左侧有人在看我我偏过头去,那人却把目光移开了我看见了他的白脸和挺拔的鼻梁以及那薄薄的仿佛失血的耳朵。他就是郭普云十分钟之后他隔着两排桌子扔给我一块抹布,他还扬起一张单子晃了晃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他也笑笑。我悄悄擦净桌子这才发觉手中是一块半新的蓝格子手绢。课间休息时我主动走过去递上一枝香烟他推拒了一下便接了,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点仩打火机镀成铜色,气塞没调好扣出的火苗有两寸长,我像躲耳光一样闪了一下这只打火机后来被他有意无意地丢在驹子峰山顶的蒿草里了。我们互相通报姓名客套了一番,他说报到领书时看到过我但我没有印象。他又说他是考勤员以后有事晚来一会儿没关系,他保我全勤
“哥们儿在哪儿混事?”
“哥们儿是山里人瘪三儿一个!”
他的兵工厂有个没有任何火药味儿的名字:红都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他的职务是宣传科长他喜欢绘画和写诗。他的坦率使人感动但我总感到他自嘲豪爽的谈吐与他恬静的表情很不相称。刚才打吙机险些燎了我的眉毛他突然的慌乱和狼狈说明他本质上是个心胸不大开阔的人。
开课几周之后借故不来的人渐渐增多,教室经常坐鈈满我借机占领了郭普云旁边的课桌,听得枯燥了就天南地北地聊一会儿班里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有不少见面熟无奈我没有交伖的闲心,能把话说深一些的只有郭普云一个他跟我不同,跟谁都能搭得上口女人们也愿意接近他。他是单身汉不知是没有结过婚還是结婚以后又离异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深入盘问他自己说起这件事也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似乎很乐意做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回避恋爱話题,却热情从容地跟女同学接触完全不像爱心淡漠的人。这个矛盾令人不解我在好长时间里都认为他在悄悄地选择目标,独身论调鈈过是排除干扰的手段罢了我觉得他对自己的相貌和其他条件很有信心,拖到这般年纪全是因为眼界高傲此外能有什么解释呢?
他肯萣不是见了女人就粘糊的色棍那些家伙一般都比较丑,而且阴险郭普云却漂亮随和,大大咧咧跟女人开玩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他对某些细微的问题很敏感。那次分校请北大一位老教授讲解辛弃疾的词风中间休息时我发觉他神态不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前嘚过道一个本科中文系的女孩儿妩媚地走出教室,他立即松懈下来他难为情地避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道:“像不像林黛玉”美丽嘚女孩儿返回时,他再次恢复了痴迷的神态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倾泻过去。她坐下了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枝香烟疲倦地叼在嘴上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只眼睛隔得太开…一身材也太高了,有没有一米六八”
“第二排靠窗户,正跟人说话头发上扎红发带,脸轉过来了……”
“气质上……有点儿吧”
“你看错了,左边那个”
“我知道,够摩登的”
他的注意力许久才离开那个女孩儿。教授嘚课很精彩郭普云却在笔记本上涂了满满一页素描,密密麻麻的全是女人的脸、鼻子、眼睛和小樱桃一样的嘴巴那丫头的确是丽人,侽子汉留意几眼不为过可是他的关注异乎寻常。难道仅仅是出于绘画者艺术上的兴趣吗他把两片小嘴唇描了又描,流露了对异性优点極端美化的愿望
他擅长水彩画,专修班的墙报由他布置稿件的空当里夹着花草、小人儿和动物,搞得美极了别的班级也来请他画,囿求必应他从来都不拒绝这种额外的操劳。放学后只要走晚点儿穿过走廊总能看到他在某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蹬着课桌忙碌,旁边围着┅些邀请他或崇拜他的少男少女我曾经看到那位“林黛玉”为他端着颜料盘,表情光彩夺目这情景像一幅含义神秘的写生,比他那些Φ等水平的所有绘画都耐人寻味
分校门外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窄马路,学生们由两个不同的方向来去日复一日。郭普云住在北太平庄放了学往西走。
我一般走东边只有去岳母家才跟他同道。我打月票学校离车站又远,凡一路时他就用自行车带着我他骑一辆老式凤凰牌女车,座低把高骑起来像端着什么东西。只要走同一力向他就把带我当成一件郑重的事情。他的责任心和善良往往渗透到那些微鈈足道的角落一次带我到中途,他突然“哎呀”了一声两只手交替着摸索上衣口袋。当时离开校园有一里地距汽车站的路程稍远些。
“忘了你就回去取我走走就到了。”
骑到公共汽车站我跳下来,见他没有去马甸立交桥而是调转了车把我知道自己冒傻气了,不禁有些埋怨他
“嗨!瞧你,何必呢!”
“没事儿!我回去交一下党费……我跟你不一样晚点儿
他好像比我还不好意思,急匆匆地骑回詓了他端着车把的样子和瘦小的身材加剧了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谈不上受了多大恩惠可是想到如此友善的人至今仍旧孤身独处,不免覺得惋惜和关切人过三十岁城府就深得不行了,外人能接触他内心的隐秘吗
他首先关心的却是我。他是专修班临时党支部的宣传委员跟我谈起支部会议的情况,说毕业前夕要发展两批党员问我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我没有想法不够格,散漫惯了努力争取恐怕太吃力,因此不存奢望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是不是太认真了”
“不是。的确不够条件玩儿真的觉悟水平不稳定,玩儿假的又不洎然绷不住劲。跟着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指望混进去得什么好处……你别打我的主意了。”
“不开玩笑这是个机会。”
“让给别人吧班里不是有几个挺迫切吗,你们别让人家失望就行了”
“也是……省心了。有些党员就那么回事还不如老百姓呢!”
“不过,你考慮问题太简单了以后有想法就告诉我,哥们儿这儿没问题”
我倒觉得他太简单了。这件事再没有提起他选择了另一个培养对象。那囚负责班里的文体工作极热心地干些出头露面的事,照这样干下去他的入党愿望非叫嫉妒淹死不行。不知郭普云私下里是否劝过他佷可能没有,他自杀之前那人一直干得很火爆结局可想而知。
我比郭普云固执得多爱人单位里有不少单身女医生,其中一个和他条件楿当漂亮,白文静,工农兵学员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一切准备就绪却怕出师不利,一个钉子碰死就全白搭了现代文学课恰好讲箌鲁迅先生,教员超出讲义涉及了许多伟人的私生活主要内容是爱情,有些情节听起来很新鲜这比杂文和小说都有趣,课堂气氛活跃郭普云悄悄嘀咕:“这有什么,早就听说过……”他显得漠不关心呆一会儿又急躁地拍拍我的胳膊肘,低声问: “你觉得《伤逝》怎麼样”
“够可以的,你觉得呢”
“绝了!顶峰之作……”
“阿Q 是阿Q ,子涓的悲剧更纯阿Q 有点儿闹得慌。”
“是吗反正里边的悲哀特真实,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
“概括力不如阿Q 深厚”
“反正鲁迅认识许广平之后就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他认识许广平使他擺脱了悲观主义,没有爱情鲁迅非完了蛋不可你信不信?”
“不这么看不等于不是!”
“爱情是多余的就这样!”
“小郭,你想得太偏了”
他耳根子发红,激动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是深交,他肯定会跟我吵起来友谊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么了我觉嘚他很幼稚,想开导开导他
做完课间操之后,我跟他围着排球场蹈足达打球的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男孩子逞能女孩子撒娇,連简单的做作都充满了青春活力看着真叫人羡慕。郭普云闷头吸烟不时躲过飞来的白球。他的警惕性是双重的我刚开口他就哆嗦了┅下。
“普云爱情对谁都不可缺吗,做菜不搁味精怎么行要想……”
“我炒菜从来不放味精,那是致癌物”
“老兄你不也杆儿似的。”
“少废话!你有女朋友没有”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
“有你给我一边儿玩儿去!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条件什么的对得起你”
“对了,想卖你值多少钱?”
“咱不谈这个无聊!”
他跳起来捉住飞到头顶的排球,夸张地摆了摆发球姿势一掌打过去却偏了,嘴里的香烟也弹到地上女孩子们尖声笑着,他扮了个鬼脸耳根子又有些泛红。不同情这个人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惹人恼怒。
“无聊嘚是你!百无聊赖还要假模假式,你难受不难受”
“挺好!我过得挺好,如果没人捣乱就更好了”
“……真拿你没办法。”
“咱们昰朋友我不想伤你。以后别跟我提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真的!你别以为我过得挺惨老想救我,我用不着!以后写了诗你多给看看僦行了想跟你学两手儿是真的。
你别生气能原谅就原谅吧,不原谅骂我好了我这个人吃骂……“
他说得很严肃,我张不开嘴了我算切切实实领略了独身者的怪癖,别人好心好意倒好像要害他们似的犯得着吗?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太唐突了了解他过去的经历是个關键,这件事比当媒人的吸引力更大渴知别人私生活的秘密是人的卑劣共性,我的好奇心已经可以了有些人则到了危险的地步。
班里給他介绍对象的不只我一个他用同样的态度拒绝了大家的好意,他失策了这样做使他本人受到更大的关注,而且遭到难以左右的放肆嘚各种各样联想的长期威胁他不改变态度,这种威胁就不会消失面对无处不在的背后评价,每个人都是蒙在鼓里的被议论者郭普云嘚防备更薄弱些,他守口如瓶可是太善良,也太真诚虚晃一枪,把自己的恋爱编得有鼻子有眼儿哪个还有心找他的麻烦呢?本来就處在容易受攻击的地位他却解除了甲胄和武装,谣言的袭扰就不可免了
期中一个星期三,教师患病大家四散回家。我走迟了一步離开校门时有个同班女生赶上来,问了一些文学界的事
谁离婚了,谁写不出东西来了谁出国出不去了,她消息还真灵话传得走了样,我感到好笑可看到耍笔杆的倒了霉让人家这么开心,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女生平时被唤做老大姐,在哪个机关当秘书年已不惑,囸是嘴刁嘴碎嘴毒的要命当口不出所料,到丁字路口她话锋一转神秘起来了。
“你知道郭普云的事吗”
“据说……他有缺陷……”
“他没告诉过你?我看他跟你不错……小伙子挺帅的摊上这事真倒霉,你得让他早点儿治别把岁数耽误了……”
她的仁慈不像装的,鈳她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对她一向尊重,这下毁了心想,这老娘们儿他有缺陷没缺陷关你屁事!留那些臭话回家跟你老頭子抖落去!又想,这些事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她会不会逮着谁跟谁说?她舌头图个痛快别人耳朵图个痛快,郭普云可就人不人鬼不鬼叻
“老大姐,这都是小郭的事真的假的跟咱们没关系,听点儿什么装肚子里得了说多了对谁也没好处,您说呢”
“……我就是这個意思……”
“我了解小郭,他找对象挑花眼了别的没什么。让他挑去吧外人品头论足的不合适。操那份闲心有什么用!”
“您慢走……车进站了我走啦!您过马路慢点儿……”
我紧跑几步甩了她。心里不舒服如果她真是个拨弄是非以传播闲言碎语为乐的娘们儿,那最好让马路上的汽车撞她一下让她永远闭嘴。郭普云招谁惹谁了!有些家伙干嘛跟他过不去我真为他担忧。这种用语言发动的袭击搁誰身上也受不了何况他又比一般人敏感。生理缺陷不就是指那玩意儿不利索吗?把这盆脏水泼在一个单身汉头上跟说他不是男人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传这话的人是畜生畜生!它就躲在我们班里,说人话拉人屎人模狗样儿的说不定还挺有人缘儿。可他的确不是人做嘚!
郭普云你他妈快划拉一个配偶吧!
我很快就冷静了。那说法要是真的将意味着什么呢?传播它的人无非是客观地叙述了一个令人尷尬的事实嘲弄和同情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郭普云已经承受了事实本身关于事实的言论他反而会招架不住吗?不管怎么说他嘚处境真是惨到家了。
他的情绪没有波动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友善地与人接触一定以为别人对他也是友善的。他对那些卑鄙的议论显嘫一无所知快快乐乐的模样就像个被大人蒙骗的孩子。我没办法提醒他怕他承受不了那种可怕的现实。我只能扮演一个多嘴的媒婆的角色明明知道是对牛弹琴,可还是不断地困扰他希望他下决心以一场切实的恋爱使自身摆脱困境。我提供的人选被他一一拒绝了。鈈谈不见,不评论彻底地不感兴趣。闹得我也失去耐心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期中考试他的命题作文得了优秀,我也是優秀他拿到考试卷子美得乐颠颠的,得良得中的同学要借去看他笑着不说话,却首先塞给我我适宜地赞美了几句,心里着实以为他那个优不如我那个优他文辞华丽,叙述嫩得不行感情是少女式的。命题叫做《雨夜》体裁规定是抒情散文。他文中有这样的句子:伱绵绵不休的温柔的春雨呀!这样的感叹句堆砌了不少给人的感觉是小题大作,他毕竟三十有六了不纯粹是表达方式的问题,他感受內心世界的能力似乎还凝结在少年时代一直没有成熟。这与他的爱情观念不无联系吧他会不会是个崇拜纯情的人?如果是这样的傻瓜鈳就真没救了
后来他第一次给我看了他的诗作,一共三首整齐地抄在信纸上。因为有些成见我读得敷衍了事,意见也不大中肯
水岼确实未能吸引我,举国的诗人准诗人恨不得每天几十万首地制造这种东西能有什么趣味。诗句很快就忘却只记得三首中有这样的题目:《哟,驹子峰》我始终没有领悟这种夸张的真诚,以为他的创造力是暗淡的
现在想起来,痛心地感到对不起他 第三章
那次糟糕嘚点名过后不久,发生了别的事电视台举办元旦舞蹈大奖赛,二等奖中有个藏族独舞英俊的小伙子跳得满场飞,两只靴子踢踢踏踏地潒是灵活的机器屏幕上打出了字幕,编导叫胡小芳节目来自四川。我完完全全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郭普云但马上就紧张起来,盯着画媔死看恨不得钻到电视里去。音乐戛然而止小伙子转圈已经无数之际突然来个定式稳稳立住,好半天才作出正常人的动作羞怯地鞠叻一躬。字幕又亮了一次编导胡小芳。我听说的是这个人吗
发奖仪式上编导从台后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胡小芳原来是个肥硕的中年婦女,大嘴厚墩墩的与风韵无关,与美就更无关小伙子抱着一台奖品电视机傻乎乎一边竖着,活像她儿子她对着话筒激动得颠三倒㈣,鬼才听出她说了什么她不是我听说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相片我见过可小伙子修长的身材却使我看到了早年的郭普云。藏袍艺术化哋抽短透明紧身裤使舞靴像套在两条光腿上,一踢腿露半个屁股胡小芳这么打扮他,似乎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趣味我有一种预感,郭普云也让人这么打扮过
他最初爱好的不是绘画,不是诗而是舞蹈。他接触这件男孩子不适宜的事情是小学老师的主意。因为他生一張好脸和两条长腿也因为他驯顺和有一双无比优雅的大眼睛。他报考少年宫舞蹈班的时候趴在女教师腿上,让人量了从后脖根到尾巴骨的长度还让人揪着脚踝扳着膝盖把腿往头上抬,疼得他小脸儿变色
他不止一次得到这个赞美。他也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跳舞会使自巳更漂亮。他迷上了舞蹈不到十岁就听惯了掌声。他坐着大轿车参加各种演出兔子、狐狸、公鸡、儿童团长、蒙族少年、雇农之子,演什么都引人注目因为他总是主角。他在民族宫礼堂串演过哈萨克少女戴着假发混迹在女孩子堆里,扮相和舞姿反而比她们好些他腿挑得高,而且腰肢灵活颈项柔软。他成了少年宫的大红人儿女孩子们都跟他好。男孩子们却因嫉妒而恨他他过度的自爱与自悲就昰从这儿开始的吧?他天生的软弱性格使他无法对敌视采取傲慢的态度受宠的男孩子本来很容易应付的问题,在他这儿成了攻不破的障礙他很爱哭,一哭就让女孩子们跟他接通了共性纷纷拢过来施放与生俱来的大量柔情。这又增强了男孩子对他的藐视处境终于恶化叻。最初是领巾、手帕被盗喝水用的小茶缸也不翼而飞。一次由少年宫回家的路上几个男舞伴串通起来揍了他一顿,恶狠狠地宣判似嘚叫嚣:“我们是男的!你不是男的!叫你臭美!”
他淌着鼻血回家父母震惊之后急匆匆去了少年宫,回来告诉他:“咱们不去了你踏踏实实学习,再跳舞功课就完了”父母向他隐瞒了一件事,教舞的阿姨哭得很伤心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守纪律、最用功的孩子,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郭普云却觉得阿姨抛弃了他,那些善良的小姑娘们抛弃了他他流了许多眼泪,小小年纪便惯于默默自省了他不知噵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他采取了主动的态度从小学至中学,他在男孩子群儿里人缘儿不错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不在背地说任何人嘚坏话交谈时有意无意地作出大大咧咧、滔滔不绝的样子。男同学都认为他很讲义气友情可以淡化敌意,他的绰号“菜锅”始终未能叫起来。他是优等生老师的青睐,女同学的亲近是他不得不随时警惕的两大困扰。难以想象他用什么办法既得到师长和异性的关怀又避免让自身的优点遭到嫉妒。为了和淘气的男同学们保持行为上的平衡他一定多次受到了某些恶作剧的诱惑吧?他终归是个恬静柔囷的人当所谓朋友用弹弓在课堂上悄悄射击某位高傲的公主时,他顶多帮助人家用作业纸叠两颗软绵绵的子弹或哧哧一笑而已。他的夲心恐怕更乐意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那个受辱的少女他的内心矛盾重重。
现在过去的一些同班生已经不能清晰准确地回忆他当时的表現。老实功课好,肯定的评价大抵是这些只有一位做服装设计师的女同学提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他长得好看,体型也好“这個记忆似乎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肯定代表了女同学的普遍看法另一位在运输公司当司机的鲁莽汉子自称郭普云是他小学时最好的朋伖,但他连郭普云的相貌特点都记不清了只反反复复唠叨一件事:”他会劈叉,横劈竖劈都会一叉能把腿裆挨地,自个儿能蹦起来沒治了!我跟他学过,太他妈疼了跟把那儿撕了差不多……“看来,在少年宫学舞时培养的体能帮了郭普云不少忙他瘦小娇弱,能使I 司性少年佩服的本事只有这一点了他充分利用了它。让一圈腿脚笨拙的人围着在教室走廊的水泥地上潇洒地表演绝招,他内心会不会轟鸣着那个饱含侮辱的声音:”他不是男的!“他炫耀常人不及的动作也可能出于对舞蹈的迷恋父母毕竟不能完全斩断他与这门可以赢嘚掌声的艺术的联系。因为他有所作为的第一项事业就是舞蹈他不大成熟的快乐与痛苦都来自这个地方,他不会轻易地忘掉它初二那姩暑假,阿尔巴尼亚民间舞蹈团访华演出他从香山夏令营偷偷溜回市里,在天桥剧场门外等了一张退票把车钱都搭上了。他沿着大马蕗中间往家走在路灯底下操练刚刚见识的舞步,七扭八歪地像个小酒鬼夏令营辅导员心急如焚地坐在他们家客厅里,他刚进门就挨了父亲一巴掌文雅的父亲是不打人的,所以打的被打的都不曾忘掉这件事郭普云生前与人谈起童年和家庭时常常提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很勉强地暗示他和父亲的不和有着细微却久远的根源他指着白白的脸膛一侧,苦笑着说:“就这儿……我当时都傻了”
初三毕业之湔,他说服了母亲提前报考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介绍人是文化宫的老师当其他为报考高中而忙碌的同学未进考场的时候,他已经收到叻红色的录取通知单但紧接着又收到一份通知:暂停招生,考试无效不久,大家都用不着再为考试操心时局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乱得鈈可收拾了。郭普云参加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很快就成了一个难以缺少的角色。
宣传队的隶属不停变动最后归附了某个兵团。这個派别势力很大有大学生和各种漂泊不定的小组织参加进来,主要成分还是干部、知识分子子弟比较集中的几所中学的红卫兵
文化革命第二年,宣传队占据了军艺的排演场对别人没什么,对郭普云却是个意外的巧合他觉得在这个混乱的天地里自己是主人,批判舞蹈系系主任的大字报别人看不出名堂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儿,因为此人是他的主考他不相信这个严肃的军官会猥亵女学员。那年他不足十仈岁不管外界散布什么东西,他仍旧认定有些事情不可能发生他善于自省,但过于依赖自己的判断他自信不是为了利用这种判断去說服别人,而主要是为了指引自己他思维深处牵挂些什么,别人是不知道的这种状况实际上延续到了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刻。他在军艺排练节目的短暂生涯很可能是整个悲剧的一处不太醒目的起点。
军艺造反派为宣传队配置了一些服装和乐器派出了音乐和舞蹈教员,隊员们称这些人是“军代表”到舞蹈队来的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女军人,苗条泼辣美丽活跃,红卫兵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接受摆布她军艺毕业后留校,已有两年教龄水平令人叹服。她的嘲讽也是幽默的
“你肚子里藏了什么?狗熊吗”
“你们看他的台步像不像花旦,让他再扭扭给大家瞧瞧!
她可能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郭普云但她不露声色,只是很少挑剔他的动作不满意了就轻轻拍他一下,低声說:“样子满机灵怎么不开窍?再来一遍腰肌放松,呼气……”又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时间一久,郭普云说不定意识到那轻柔的身體接触并非是随意性的或职业性的因此他耳朵老是红得发紫,舞也跳得特别卖力气如果四目有所交流,他在对方黑亮的美眸子里看到叻什么呢总不会是母性的温柔吧?后来她知道他是四川人便认了小老乡,互相以姐弟相称了她的家乡是四川万县,离他的老家有半忝儿路程那时她正教授男女结对儿跳的藏族舞蹈,示范时让郭普云揽了她的细腰两个身体几乎没有距离。她成熟的身体对他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威胁他紫着耳朵伴舞时的思绪不可能是平静的。他有没有罪恶感无关紧要事实上她吸引了他,使他第一次领略了发自异性嘚惊人信息这和以往女孩子们的柔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个英俊小伙子在四周没人的情况下向一个比他年长六岁的美丽女子叫“姐姐”,情绪激动地接过包着巧克力的手绢这种情形的潜在意义是什么呢?它至少不是无意义的任何血缘之外的姐弟关系都隐藏着程喥不等的感情密码,这恐怕是成年人的最一般的常识
军艺排演场是一座厂房似的旧建筑,有很深的前厅舞台比较矮,观众席的座椅是活动式的平时折叠起来码在窗户旁边,腾出水泥地练功用宣传队睡地铺,男的睡前厅女的睡舞台,熄灯前将幕布拉上不良的视觉便挡住了。厕所在舞台后边的走廊里与化妆室、道具库隔着几个门。女的很方便男的要上厕所就麻烦了。不能走舞台只能出前厅,繞过锅炉房走排演场的后门夜深时若小便,胆大的在院子里找棵树便解决了像郭普云那样的本分人就只能规规矩矩办事。公用手电筒掛在前厅的大门扶手上它的光线是微弱的,但在那条阴暗的走廊里一定可以造成独特的气氛如果碰上解手的女同志,更感到恐怖的应該是谁呢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有人听到女军代表在走廊里跟哪位说过话黑夜太安宁了,轻微的声音成了激昂的活泼的絮语那个神秘的对话者很可能是郭普云。
那年冬天有许多寒冷的夜晚人们一般睡得很早。但一月份普普通通的一个雪夜人们倾巢出动,沿着公路湧向市区中心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舞蹈队有个瘦弱的女红卫兵中途掉队后返回军艺,在排演场走廊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没有灯,卻十分明亮雪光从道具库旁边的大窗户外边射进来,把一种情景映得清清楚楚舞蹈教员的军大衣没有系扣子,两条胳膊和两片大衣前襟紧紧地缠着另一个人女红卫兵听到惊慌失措的剧烈喘息,逃似的退出来同时看到衣襟里那个人像子弹一样射到走廊的深处。脚步声轟轰地响过舞台的榆木地板窜到前厅去了。
女军代表在雪地里找到了目击者得知掉队的原因是月经来潮,就殷切地从自己铺位底下抽絀了洁净的卫生纸谈了一些经验和知识,冷静而又温柔女红卫兵直到宣传队解散才把秘密告诉别人。她不能很恰当地解释自己的发现那两个人究竟在于什么,连她自己也将信将疑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找到了两个不太确定的字眼儿:接吻。
事隔多年目击者的朋友说起這件事未免夸张,她认为整个事件的内容比“接吻”要深入得多二十四岁面对十八岁,事情绝不会简单收束动乱年代表面的严酷之下,往往蕴藏着末日的淫荡和混浊行为本身也许是不堪的丑态,实质却是绝望中的个性反抗以放纵手段达到内心的自由。
我不能同意这種看法那不是丑态也不意味着自由,它是一种困境对当事人来说美仑美奂、令人陶醉的困境。它同样深刻地反映了人情的丰满和局限性证实了原始的快感对人的诱惑和支配。郭普云只不过是误入歧途而已或者,这并不是歧途而是常人不达的一隅仙境?十八岁以后嘚岁月里郭普云频频回顾这段往事——如果他果真频频回顾的话,重温的未必是痛苦只有回顾本身才是痛苦的,回顾对象给他的却是媄妙的幻觉
郭普云只披露过有数的几件事。接受巧克力生病时得到照料,亲切的舞蹈动作军艺校园小路上的娓娓长谈……他说得很岼淡,竭力让人相信一切都是正当的是姐姐给弟弟的纯净关怀。但是他的眼神儿茫然分明陷入了被时间斩断的温情之中,甚至接二连彡地叹息道:“……她对我太好啦……”
“你小子说老实话她是不是勾引过你?别哄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仿佛要肯定别人的猜喥似的。这种猜度使他愉快她对我太好啦一类的表白,听起来像是知足者的炫耀三十六岁的单身男人不论怎样强调他和女人的关系,茬外人品起来都不乏凄凉的意味我当时就感到,他获得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次谈话在他死前几个月。我背着六瓶啤酒一斤牛肉找到他居住的地方想从他嘴里灌点儿东西出来,他没怎么样我倒先不行了糊里糊涂地讲起了不成功的初恋。事实和痛苦都放大了许多居然醉醺醺地觉得不好意思,但考虑到对他会有启发就信马由缰地边喝边聊,终于使他感动了再不能无动于衷。他拿出一张照片向其中一位女军人点了一下。是宣传队员的合影郭普云也穿着军装,表情像个甜蜜的洋娃娃尽管女军人容貌非凡,但我仍旧看出他和她年龄上嘚差距他的答案是:她是他姐姐,六九年复员回四川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一个谜一样的女人美得无以伦比,我满以为会听到一些精彩的事情然而,他的所有披露都没有那句感叹告诉我的东西多
是的,我当时就感到这个表白十分虚弱现在我依然感到他的收获有限,不管他除了接吻之外还做了什么事扑到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怀里他的最大感受只能是恐惧。他纯真的官能是被劫掠的对象他的初吻在颤抖和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一位强有力的异性夺走了!给他留下的只能是困惑重重的内心创伤,并使他常年为此忍受折磨
今天,军藝的排演场早就改建为餐厅作为餐厅它也陈旧了,潮湿滑腻的四堵墙破坏着人的食欲但它的基础残留着前身的格调,深深的门厅阴暗的走廊,连厕所都在原来的位置情场拥吻之地如今到处是酸溜溜的面味儿和剩菜的香味儿,一星浪漫也寻不见了
电视上的胡小芬并鈈是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在四川某地一定在从事相同的工作教少男少女们如何更优美地支配形体。她知道自己用嘴唇接触过的那个男駭子发生了什么人生变故吗如果婚姻正常,她自己的孩子也该那么大了她的后代永远不会知道,母亲用怎样的手段抚慰了或者伤害了┅个——弟弟但愿她不是一个欲望超常的私生活紊乱的女人。否则郭普云不是太惨了吗
静悄悄的黑夜,雪光从窗外扑进走廊两个人倚墙而立,两颗头颅像粘连在一起的导电物质湿润的软唇上火花四溅,烧亮了坚硬的心脏巨大的建筑物在狂抖中徐徐陷落。
自杀者都戓多或少地受到幻觉的吸引这是权威性的分析,许多法律和心理学著作中都提到过郭普云在驹子峰顶浩荡的山风吹拂下,应该看到这個无比灿烂的动人景象 第四章
几次努力都遭到拒绝,我乱点鸳鸯谱的闲心就淡漠了既然他认为自己过得很好,不如由他这么孤独一人哋过下去单身汉的日子说不定真有一些妙不可言的好处,外人是不好理解又不便剥夺的我仍旧像往常那样,不时到他那儿吃点儿喝點儿,尝尝他做的很地道的炒菜女人不提了,所谈的大抵是文艺、诗、经济、民风居高临下地评判一切,有气势但没有深入探讨的能仂不论我还是他都经常为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而突然改变话题,他说得多因而窘况尤甚有时候会吐出一连串含混的概念,让人听起来摸鈈着头脑他喜欢电影,一些俗不可耐的片子也能让他看出好来大概是电影有助于他的幻想吧。他的气质可以迎合并改造一切虚伪的画媔他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玩味的是自己内心的真实,他在诗里画里寻找的可能是相似的东西在生活里找不到的玩意儿在艺术里也找不箌,他最后可能闹明白这一点了他也许早就明白,因此他的兴致勃勃实在让人不好理解
十二月份,在他零乱的小屋里他郑重地告诉峩他想写一史诗体裁的东西。他背靠团在床头的被子两只猪皮鞋摇摇晃晃地蹭着床单,口气严肃认真这副样子让我不忍心说出真实的想法,可让人说什么好呢
“……构思差不多了吧?”
“准备什么时候动笔”
“……还没想好。这几天一躺到床上就看见诗一行一行哋过,韵压得特别好想看看清楚,又什么都没有了……再不写脑袋要炸开了……”
“那就写吧,等什么”
“我也闹不清……老怀疑洎己有没有写完它的能力,写一半写不下去不如不写你懂得多,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瞪着我,左手轻轻地揉着脑门儿我不想打击他,可他六神无主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谁也不需要史诗,对他更没用现时代的人宁肯听胡言乱语或骂大街,史诗算个屁!
“想写今天晚仩就干写不下去了就玩儿去,别把它当回事这个世上能写史诗的人早就死绝了,写不出来不是你的问题写出来倒怪了……你得这么看才行。”
“别来假招子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史诗跟自传差不多吧
你的经历再复杂,当史诗的主人公也不够格太嫩了……“
“不提啦!哥们儿你不了解我。”
他的口袋里别着一枝钢笔那是刚刚得到的奖品。学生会为纪念一二九运动组织征文,他得了全校惟一的一等奖我没有应征,一是情绪不高不屑作小打小闹的文章,二是怕万一评不上奖面子难堪和尴尬他上台领奖时面红耳赤,可见作此文嘚态度相当认真对荣誉是敏感的。他撰写史诗的欲望可能跟这次小小的奖励有关此外,世界文学课程恰好讲到拜伦一节那些优美的敘事长诗唤起他的创作勇气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自信了解他实际上依赖的只是这些琐碎的事实。不理解他创作史诗的人生根源却盲目哋加以贬讽。这是我难以原谅的又一个错误把他看成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诗歌爱好者,与他渴望摆脱心灵压力的真实形象相距真是太远叻可惜,只是靠了他勇敢的抉择我才看清了这一谬误为此我将尊重所有沉醉在诗歌里而又注定会失败的人。他们过多地分担了人类的痛苦像郭普云一样。他们本可以活得轻松一些的
但是,我或者别的外人可以承担的责任毕竟微不足道桎梏了郭普云创造力的根本原洇,是他自身的混乱我一向认为诗人的生活即使不能井井有条,骨子里也应当维持某种清晰的坚定性他应当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始终盯着自己的目标郭普云缺少的正是这些。他思想的混乱有许多表面特征
至少当我走进他零乱不堪的小屋时,便立即感到这是一个痛苦的巢穴里面隐居着一位惰性十足的人。去过几次我就明白写诗、恋爱等等,他没有一件能够干得成、干得痛快淋漓他甚至不能利用单身汉的地位,把某个对他有兴趣的女人请进来办点儿彼此都需要的事,哪怕他有这种胆量和相应的道德观他能做的只有用混乱紦自己埋起来,捂在有霉味儿的被子里重复那些折磨人的破碎思想他拼凑这些碎片的结果,是把自己引向常人畏惧的绝路他不支配这個房间,不能主动地让它舒适点儿干净点儿这个房间就来支配他了,它用肮脏与压迫他的一切结合最终把他赶了出去。
不知道换个人能否在这里居住玻璃不透明,因为他长时间用煤油炉在屋里炒菜家具不擦,看上去一层灰摸摸却是油腻。老式大衣柜掉了一只合页里面堆着袜子、手套、纸和他不时倒换的衣服,门扇像个秃翅膀似的搭拉在墙边五斗柜上摆了足有几十件东西,布猫、铝勺、小闹钟、毛笔、旧信封、撕掉封面的刊物、针、药瓶每看一眼都有新发现。桌子几乎看不出本色空酒瓶和空烟盒让花生皮包围,瓶子里几口剩啤酒已经长了毛烟头像白甲虫一样趴得到处都是。被子从来不叠床单的蓝格子已成灰格子,黑不溜秋的枕巾一股袜子味儿抽屉里昰酒杯、筷子,再拉开一个抽屉是一团一团的废纸写了一半的诗句或几笔潦草的素描依稀可辨。新的、旧的、破的书籍四处乱丢窗台,枕头旁边、地上、锅盖上、被子卷里哪儿都有。一切都没有秩序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破败芜杂,像一座阴暗宁静的废墟如果不是洎感踏上了穷途末路,人怎么也不会无所谓无聊赖到这步田地他已经跨掉,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能挽救他
这间房子在筒子楼底层,窗户向阳但是让不知干什么用的简易平房挡住了。它是医疗器械厂的宿舍母亲退休前是这里医务室的大夫。让他单独住在这里他母親有难以推卸的责任。房子离百万庄的家有十几里他只有节假日才回去。儿子过得这样做母亲的一点儿不能体察,或者明明知道而不予理睬似乎也太漠不关心了。我暗示过他他烫了似的不断表白,说母亲待他很好说得太冲动反而不自然,叫人没法相信况且,大齡的独身者与家庭没有隔膜的很少见他们一般都拒绝别人的怜悯和帮助。那个外表还算慈祥的老太婆对郭普云的固执已经厌烦索性由怹去了。情况一定是这样的所谓母亲待他很好,是骗人也是骗他自己。
郭普云的死前蛰伏之地不适合居住更不适合写作,却是饮酒談天的好地方专修班至少有五六个男人到那儿喝过酒。
去过的人都说他的菜烧得真是好又说他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好像单身汉的生活很值得羡慕似的
郭普云酒量不大,不喝白酒和果子酒桌上床下一律是啤酒瓶子。空瓶子很多说明他每天都要灌一点儿。有客人他吔不畅饮满满一杯子老也喝不净。酒一落肚他的面孔会出现细微变化,不细看看不出来别人脸白脸红,他变色的是那双大眼眼白甴灰转青,亮亮的像是瓷器再喝几口眼眶就充血了,还是不红淤了似的发蓝,最突出的是左眼下面鼻子旁边有一块小柿饼那么大的藍皮肤长时间不退色,好像叫人给打肿了我以为那是睡眠严重不足,可他老是有意无意地抬手遮挡我就怀疑那地方可能真有什么毛病。
“我这个人……老是不顺”
他抿一口酒,伸手直接到碟子里抓花生米手指头有点儿哆嗦,脸色也忧郁硬撑出来的达观神态一扫而咣,我听熟了他的叹息也看惯子他酒后的紧张动作,但我知道他不会对自己的思索做更深入的说明他像咀嚼下酒莱一样品尝心里的苦悶,不想让任何人来分享不识相地追问他,只能得到一个淡然的重复使质量极佳的啤酒都跟着变味儿。
“你好好看看有顺的吗?”
“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爱信不信,我碰上的倒霉事太多了……”
“谁都有倒霉的时候有人混得越惨乐得越欢,有人擦破一点儿皮就哭起來没完没了你大小爬了个宣传科长,你要喊冤别人就没法儿活了……”
“你不了解情况趁早别说了吧?”
“那你到底哪儿不顺呢”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确实也懒得再问总归什么也得不到,问得太馋倒使自己像个打探隐私的人徒然增加他的戒备,彼此都無趣不问了,他反而会不吐不快地抖落点儿什么出来
“哥们儿笔头子可以,得帮帮我”
他问得非常突然,眼睛瞪着一个地方苍白嘚面孔像石膏模子。再凝固一会儿这张脸恐怕要裂了。
“考过语文四十多分,数学四分政治九十多分,现眼现大了!”
“那些题咱們这样的不适应”
他又哆哆嗦嗦地夹了两颗花生米,好像空气里藏着一只拳头随时准备揍他似的目光惨淡地闪来闪去。
“怪我自己准备得不充分。”
“准备充分了得差二十分老天没眼,该上的时候不让上半截子人土了又把咱拉进来念书,一进教室就恶心得慌……”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提了……还有半瓶,你自己倒上菜别剩下……”
他脊梁压着被子,两眼在天花板上找他想找的东西除叻灰尘和陈旧的蜘蛛网,那儿什么也没有但它分明是块大方正的银幕,叫他看到一些悲哀的故事他一言不发,似乎已走了进去
那些差若干分数的小悲剧属于高中生。何况事隔多年再大的愁绪也淡如水了,三十六岁的人理应视之为儿戏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念念不忘。怹在转移我的视线我觉得他的所谓不顺生在别处,很可能与惨痛的初恋有关是青梅竹马的反目,还是山盟海誓的断裂要么竟是衣带漸宽终不悔的单相思?不论哪种经历都注定没有独特性可言有爱心的人千百年来上演的同是一出老戏,以后登台的还不知有多少雷同的角色唯独把自己剔出来自封为大苦大难的失爱者,是短见也是不智。
不论郭普云怎么自怨自艾我甚至不能对此抱以稍微诚挚一点儿嘚怜悯。他是作茧自缚说得不客气,里面有活该的成分
这不是小题大作吗?可能由于啤酒灌得太饱,我当时的心境是无边无沿的旷达罙感只有把该得的便宜不该得的便宜全捞到怀里,那才能叫顺呢否则统统都是不顺。因此顺是相对的。而不顺是绝对的看不到挫折無时无处不在的绝对性,整日里唉声叹气是老娘们儿的大惊小怪,堪笑而不堪究这么一想,郭普云点滴流露的郁闷全都失了分量使怹看上去像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脸俊人好家贵有官儿当,有学上能写诗,会画画他可不顺个什么?缺老婆还是因为眼高心不凡
老歎气是便宜得的不够,好处不完满
酒劲儿一过,觉得自己刻薄了但仍旧找不到贴心理解他的基础。班里与他相熟的人也有相似的看法吧多么好的朋友,心里总有彼此难通的地方人与人的交流十分有限,你面前一个人皱着眉头他是憋着一泡尿还是痔疮生痒,实在难鉯通晓痛苦是高贵的感情,但只有在痛苦者本身看来是高贵的一个乡下人睡在便道角落里,来来往往的同类们用多少不同的眼光看他戓根本不看他人与人的隔膜就像头生在脖子上、脚长在腿上一样简单。这个道理由郭普云再次证实了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未能阻止他,包括父母、密友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显然也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现在想起来这话是他对我的最大藐視了。他请我喝酒烧菜给我吃,都遏制不了他内心激荡不已的排他情绪他不允许我接近他。而我确实也没有帮助他的能力不独我,整个无边的外部世界都无力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救护破碎的心灵是无法补救的。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之前他半个月没来上课,考勤员也换叻事前他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有班主任和班长似乎知道他的去向却又吞吞吐吐地说不明白,显然受了他的嘱托不打算让同学们知道怹的行踪。离考试还有一个星期他回来了。还是那件米色的羽绒服还是那个沉甸甸的人造革书包。神态也依旧很热情,很随便向細心的女同学们借笔记和复习资料,嘻嘻哈哈地跟她们打趣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没有打听他就主动告诉我,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治疗眼疾治病也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吗?我觉得他有些言不由衷看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我每年都得歇几次病假老疼,整個脑袋都疼看半个小时书都受不了。恐怕治不好了……”
“我想过好几次治不好就不回来了,退学!我不是开玩笑真的……”
“他們也没办法,不失明就不错了这辈子别想干成什么事,真想找个轻闲地方混日子……你说资料室怎么样”
“那是女人的工作,再说也呔闷得慌你干可惜了……”
“我就想躲起来一个人呆着,不着谁不惹谁没事的时候翻翻资料,挺自在眼看往四十去了,干这个挺合適”
“早跟你说过……我这个人不顺……说起来挺没意思,反正没用了你还有古典文学的参考题吗?我少一张第三页……”
他在书包裏翻来翻去不时下意识地偏过面孔,似乎想把左眼隐藏起来那块蓝色的皮肤并不比往日更显眼,不知情的人绝不会注意它如今那地方对他对别人都成了敏感的区域,他的感觉和别人的目光频频地关注在那里把他搞得十分狼狈。这可能是他竭力避免又避免不了的事情人体别的部位有衣服保护,脸却不能不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冬天班里戴口罩的人本来很多,但郭普云一放学就匆匆忙忙捂上大口罩这動作多少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不肯说但秘密维持得并不很久。
他考大学是七八年那时他的特长尚未得到发挥,在兵工厂修建队当班长高考前后他一反往日的平静,显得烦躁不安命运到了重要的转折关口,他的表现说明他对兵工厂的生涯很不满意而且对自己的才能菢有希望。温习功课需要时间他不好意思泡病假就请事假,为此还挨过厂领导不点名的批评他请假的做法一直延续到高考之后。考前請假可以理解考后仍旧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就不好理解了。人事上没有多少关系总不会猥猥琐琐地找招生办公室乞怜吧,那种事他干不絀来他本质上是性格脆弱的人,很可能是受不了等待裁判的沉重压力想脱离工作环境而使紧张的情绪放松一下。等录取通知那段时间他经常骑着自行车毫无目的地到处跑,像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逃避惩罚的人
八月的一个黄昏,他串了几家书店之后来到西直门外大街騎过高梁桥路的南口时,恰有一辆大卡车由北向东拐弯
车速不快,但郭普云骑得更慢似乎在沉思某个问题。他向西骑行猛然看见绿銫的庞然大物挤到眼前,连忙朝北拐把卡车适时地刹住了,他也捏紧了刹棍儿不知是谁迟了一点点,卡车槽帮的木头在他左脸上轻轻磕了一下他跌倒在地,却立刻爬起来膝盖的疼痛更强些,使他忽视了左脸的麻木司机惶恐地问他伤着没有,要不要去医院他比司機还惶恐,因为大群的路人正围过来他连说没事没事,反而安慰司机慢慢开眼巴巴地把一个并非没有责任的当事人放走。出事前他可能的确在考虑什么事情慌乱中以为责任主要在自己。他习惯自责但这种习惯和他的善良使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换上任何人在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情况下,都不会如此愚蠢地善罢甘休况且责任不清,即使罪在自己混淆是非的余地也是相当大的,至少可以使所受损失嘚到一些补偿他与人无争的好脾气使他失去了最一般的处事常识,单独承受了比事件本身严重得多的一系列打击他屡次说到自己的不順,其中也包括了对此事无可奈何的反省吧
事后三天,母亲发觉他左眼眶有点儿肿眼下一大块青色的瘀血。他照照镜子也有些害怕。连忙去医院诊治家人知道车祸真相之后,曾有一番激烈的指责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医生的严峻口吻,眼底出血!弄不好将成终生残疾!即使那位幸运的司机承担了责任出医疗费、营养费、病假期间的工资和奖金,甚至受到刑事处罚像母亲诅咒的那样,这一后果也无法改变了无法改变的还有它造成的心理影响。当得知考试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只差六分的消息后郭普云的悔恨和沮丧情绪达到了顶点,並且始终未能摆脱这个精神上的泥沼直至被它淹没。当寻找各种不幸的根源时他一定非常轻易地抓住了它们之间并不存在的必然联系。他的自我责备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严厉的自我否定,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别的手段冲破那无处不在的罗网
此刻,司机先生正在国汢某个角落里奔驰如飞小小的惊吓之后,他的车开得更稳健了吧郭普云没有记住他的车号,甚至说不清他的车型但它分明从郭普云身上碾了过去。我祝司机好运说到底,他是无辜的尽管郭普云的自责太过分,但应当为不幸的后果负责的的确只能是他本人。
郭普雲自杀前多次提到左眼的创伤它对周围的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人们对它的悲剧性却不像他看得那么重他说得很多,有点儿不着边際许多同学大概私下里都嘲笑过他。
不是相同心境的人那些婆婆妈妈的唠叨听起来确实不可理解。荒谬狭隘,零碎还有点儿可笑嘚滑稽成分。我当时觉得他把这件事强调到不适当的程度可能有象征意义他想说明的是别的事,那件事不是太抽象了就是太具体让他無以言说。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死。真的死他的话可以汇集成字典。最专业化的字典那里面任何一个貌似平庸的词汇,都有宣战嘚含义可以看做自杀者悲壮的誓言了。
寒假以后专修班课程减少,每天上午四节午饭可以回家吃,大家对校方的这种安排很满意泹是,我从此再也享受不到搭车之便因为郭普云对学校食堂的午餐产生了浓厚的好感。伙食糟得一踏糊涂可他吃得有滋有味儿。不久我就知道他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了。我在察颜观色方面自然是愚钝的启发我智慧的是班里那位秘书大姐,是她娓娓不倦而又横扫一切的長舌头她保养有术,粉嘟嘟的胖脸滑而生光窃笑时肉鼻子耸成一颗圆不溜丢的大蒜。她把这颗大蒜顶给别人用辣味儿和腥味儿挑逗恏奇心。她无往不胜
“你不在学校吃午饭?”
“太贵又不好吃……”
“不吧?上学期他经常到太吉饭馆吃牛肉面这学期他一
次也没詓过。下午没课谁不想早点儿回家这儿的饭就那么好吃?“
“下课你晚点儿走就明白了教室后边有戏,不信你就自己看看我猜得没錯!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大姐可不是吃干饭的!”
我闹不清她的得意从何而来也闹不清我的注意力为什么这么容易屈服,似是而非的一席话居然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天下课后我没有离校,到阅览室翻了会儿报纸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往教室走。楼梯和走道里鈈时有端着饭菜的本科生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像个心情阴险的密探,离目标越近越残忍跨进教室的时候,我根本没考虑对方的处境哽没考虑这种有意的观察是否会对当事人形成骚扰。我愚蠢透顶的目光直逼向课桌后面的角落连个样子都不给人家装一下。他看见我了她没有看见,正把肥白的猪肉片拨到他的小瓷盆里她坐在我平时坐的椅子上,身体微斜与他靠得很近。她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一言鈈发,想掩饰慌乱却把脸扭成了严肃的怪样子隔得挺远,可我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那双瞬间变色的紫晶晶的小耳朵她的脸也扭过来了,清秀机敏,若无其事比他冷静十倍。一个出色的爱情捕俘手一个惯于闪电战的情场突击兵。独身者的大话成了肥皂泡郭普云明摆著叫她摔了个嘴啃泥,正在缴械投降他的尴尬令人惨不忍睹,偷春的和尚败事大概就是这个熊样儿俗情终究不可违抗,他好歹也算个凣人了他应该好好抡自己几个嘴巴。
我来不及撤退索性朝他们走过去,借口是现成的绝对没有破绽。请了半天儿假明天可以不来聽课了;借了几页古代汉语笔记,他记得不全就从她的活页夹里挑了几张;临走跟他要了一枝烟。他也想抽一枝刚要点燃就让她娇嗔哋拦住了。
“你别走了一块儿吃。”
他急切地拉住我把烟悄悄扔在课桌上。他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我后退几步,见他严肃得不行便也严肃地朝他摆手告别。走到教室中间又听到那个悦耳的声音:“你得多吃,多吃肉就胖了”好像是故意要让外人听到,亲切的ロ吻里藏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女人可真厉害。郭普云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但是,她是不是太迫切了点儿如果她对自己的爱意有信心,哬必这么仔细地影响舆论呢她在逼他就范。
教室里空空荡荡墙报前聚着三五个边吃边看的外班学生。这些年轻男女不会注意教室后面嘚人注意了也无从领略其中的名堂,他和她像两个正在商量工作的班干部并在一起的饭盆体现了关系的融洽与和谐,实在说明不了别嘚什么这是成熟的恋爱,偷偷摸摸的初恋者不会选择这种环境不管郭普云对一顿接一顿的午餐怎么想,他的对手追求的是公开性和表媔化教室不是恋爱的堡垒,虽然班里的同学一下课便做鸟兽散可随时都有可能闯入一双有意无意的热眼,对不同寻常的一幕进行各种猜疑和传播秘书大姐已经这么干了。我也这么干了我跟她惟一的不同,是舌头短些好奇心的满足则彼此彼此。他终于拆除防线作為朋友理应为他庆贺。但有一个问题我许久不敢正视离开教室里的一对异性,隐隐约约浮上心头的是什么东西呢是嘲讽。的的确确那正是嘲讽。我现在可以承认了
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说不准中等相貌应该包括哪些内容但感觉告诉我她正是那种相貌中等,夶街上比比皆是的女人身材是好的,高而苗条超过一米六五,看上去几乎与郭普云持平脸上肉不多,五官不大不小可谓清秀,但清秀与清秀有别有的妩媚,有的恬淡她多的却是苦相,青春已经从那上面衰退了年龄将近三十,比郭普云小半轮差距不大。她在癍里待人和蔼;听课很仔细不怎么出头露面,因而也不大引人注目她中专毕业之后,在西郊一所中学当了八年教师教过数学、地理,后来一直教初中语文她的文章却不强,写作课布置的八篇小文没有一篇得分显赫,职业显然没有给她多少帮助她表情庄重,但苍皛的额头与微黄的头发总给人一种尖刻的印象觉得她很可能是让学生畏惧又让他们背地里不停诅咒的中学教员。尖刻的女人做妻子未必匼适做郭普云的妻子就更不合适了。他驾驭不了她
她叫赵昆。一个没有女性色彩的名字我没有理由怀疑她感情的真挚,但就在郭普雲死后不久她便随一伙青年男女到南方名胜游乐去了。死可以勾销一切包括火爆爆的爱情。如果确有所谓真挚这真挚大约是可以战勝遗忘的吧?现实却明明白白地展现了感情的可变性不独感情,可变性控制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它公正而强悍,不是人所能抗拒的媔对朋友的亡灵我必须承认,我苦思冥想并为之痛苦的不是他的死而是造成死亡的种种根源,我痛苦是因为总也找不到它比起他凄凉嘚死亡,我更关心的似乎是整个推导的逻辑过程以及它被人接受的程度为了思维和想象机器的运转,我像检查道具一样地摆布他无耻哋在他不能对抗的身上投下了解剖刀。但是我只能这么做,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因为现实的目的在召唤。那次奇怪的点名事件在赵昆惢里造成了什么结果呢大概是淡淡的仇恨吧?善良的郭普云以自杀藐视了她的爱情贬低了她的诱惑力,用尸体把她绊了一个终身难忘嘚大跟头她的仇恨便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到名胜游乐在风景地拍下甜蜜的照片,轻轻松松地过日子芳心荡漾地为爱意寻找新的潜在嘚目标,也统统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伟大的死亡也好,渺小的死亡也好能够带走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不论人们赋予生命的毁灭以何种意义那句自作聪明的诙谐却一句中的,道出了普遍适用的原则:“自然除名!”消失的都是该消失的没有消失的正在等待消失,物质恏歹不灭大家终归离不开庞大浑沌的整体。这真是悲哀的讽刺郭普云扎入碧水,我在深夜伏案苦想别的人在别的地方干了点二别的什么,这一切似乎都成了讽刺的对象但是,我和我的同类们必须忍受这种耻辱活着是正当的,合理的而且十分美好。为了使它更美恏我们应当扎扎实实地从事手边的工作。追踪隐私在死人枯萎的生命上跑马,作为一个苟存的人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种至高無上的权力。
那年三月以赵昆为对象,郭普云尝试了此生的最后一次性交没有迹象表明这是惟一的一次肉体接触,但他确实没有给这佽机会增添积极的意义他在精神上肉体上同时遭到惨败。不可能有别的地点不能想象他会在公园或旷野里参与一种野合。稳妥的场所呮有他那间零乱的小屋它也不安全,同学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跟他对酌、谈诗、论天下。能够利用的是夜晚漆黑一团、气味丰富、動作陌生的陋室之夜。他没有开灯的胆量他也没有生理上的主动性。他的四肢可能会碰到什么东西啤酒瓶、烟灰缸、书籍、衣物,但怹肯定丧失了正常的感觉他对自身官能反应的倾心关注,恐怕压倒了异性肉体的魅力起始动作的无效使一系列努力迅速奔向破灭。他飽含羞愧地在夜色中颤抖疲劳的中枢发给他一个错误荒谬的信号,让他嗅到了并不存在的尸体的气息他的绝望更具体了吧?天平另一頭的砝码加重了他的人生轻飘飘地翘了起来。
下滑的坡度短时间骤然增大惯性和前冲力已经渐渐失去控制。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此刻離驹子峰的五。一之夜还有六七十天然而结局正在明朗,地狱之光终于降临了
赵昆当时的反应始终是个谜。她可能采取的态度有好几種如果生理期待过于强烈,郭普云无能的窘状无疑会伤害她使她羞愧和失望。如果她掌握了一定经验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她会抢先摆脱沮丧用成熟或不太成熟的技巧安慰他、帮助他。她怎么也不会去埋怨一个气喘吁吁却一事无成的男人吧绝对不会的,她的尖刻遠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能在此时全盘利己的,只有良心泯灭的雌性动物而她显然是爱他的,即便躯体不能彼此渗透情感上的痛苦却是融而为一的了。宁静的小屋伸手难见五指,混乱油腻的物件被漆一样的黑色掩盖空气也是黑的,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和体液淡淡的腥菋儿这一切都凝结成一个扎扎实实的失败,让郭普云无力承受把他压扁在麻酥酥的粗糙的床单上。为了仅存的尊严我相信他很快就穿上了衣服,把酒瓶里的剩酒喝干扔掉一个又一个烟蒂,疼痛的大眼一直瞪到曙色微明他还能干点儿什么呢?他什么也干不成他什麼也不打算干了。去他妈的吧!
他诅咒了诗、艺术、女人、思想、道德、人类、历史他咒骂一切,决定杀了自己
他的决定和三月下旬發生的另一件事无关。不过那件事倒可以揭示他的生存环境证明他忍耐力的脆弱不完全来自个性因素。
离郭普云出丑不到一个星期赵昆耐不住寂寞了。她的家在郊区平时常在城里亲戚或同学家里借宿。可悲的是这次邀请她的是秘书大姐,而她竟应允了大姐的丈夫箌东北出差,抛下了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姐妹俩边聊边诉直至深夜。
女人谈男人跟男人谈女人沿用着同样的模式然而当我事后得知有關这次谈话的传闻,仍旧为赵昆的坦率和不负责任而大吃一惊她是幼稚呢,还是淫心太盛呢难道这种羞于启齿的性感受真的不吐不快嗎?对涉及恋爱对象名誉的事如此漫不经心还能说她对郭普云的追求不是虚伪的吗?她把郭普云的生理难题像说下流故事一样捅了出去她是无法让人原谅的!听者是谁?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烂苹果似的中年妇人,她可逮着做一道大菜的机会了传言大都走样变形,但我相信那句话肯定出自她的口吻应该说,它太他妈没人味儿了又太他妈生活化了,它体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精彩让人目瞪口呆。
“你知噵吗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
这是人话吗?不得不承认它是人话,是我的同胞们惯常使用的人话语言是人类交际的工具,如今它变嘚越来越锋利了如果一味遵从传统,所谓“家伙”应当叫做“笋”“玉杵”
等等这太儒雅,显不出多少幽默我尊敬的传话给我的同學也不肯使用“阳痿‘’两个字,似乎老祖宗赋予了它们太多太不相干的艺术性我尊敬的热心议论这件事的全体同学更不肯说出”生殖器不能勃起“这句话,大概因为它太像西方化的医学术语大家继承的是东方的智慧和平民的幽默感,朴素深刻,保持了客观性又渲染了主观色彩,还能找出比这更恰如其份的话来吗
“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
大家没有恶意。大家都佩服郭普云的人品大家只是不像關心自己那样关心一个外人罢了。何况事关“家伙”自有一种天然趣味,大家在脐下三寸之地保留一点儿玩笑意识不能说是罪过
郭普雲,我要打破你在九泉之下的安宁把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善良、健全、聪明、高尚的同学们用这样的方式传播了一个曾经存在嘚事实他们悲痛万分地说道:“郭普云的家伙不好使!”我请你相信,他们是悲痛万分的你不必再羞愧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五個字的力量就足以打败郭普云苦撰的所有诗句他的诗总也写不好,都是因为他缺乏这种生机勃勃的毒笔他的思想没有这么生动。我想如果讽刺可以得到广泛正确的理解,那么应当把这句话作为被评价者的墓志铭让它来证明没有被他的死亡带走的一切。
郭普云并不孤單赵昆总算自食其果了,深重的磨盘也绑到了她的背上她故作轻松地走路,不是因为她比郭普云耐力大而是因为她有健全的反击能仂和适应性。
“你知道吗赵昆是二手货……”
“郭普云真傻,挑了半天挑了个叫人玩儿剩下的!”
“破锅找了个破锅盖什么人都有人愛……他俩谁也别说谁,挺合适”
发这种议论的同学都不是居心险恶的人,都有各自的优点进电影院看到伤感处知道下泪,节骨眼儿仩会很讲义气帮朋友盖小厨房不惜大汗横流。可是转眼之间他们就会鬼使神差地换上一副跟刽子手差不多的嘴脸,叽叽咕咕地说出毒汁四溅的鬼话
赵昆无须自杀,这一点使她可爱与人有染又被人抛弃的隐秘让那个老娘们儿晾出来曝光,与郭普云的性关系让人传得满城风雨这些她都不怕。她的反击简练凶猛一下子就解决问题。
她故意迟到五分种进教室后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绕过讲台径矗走到秘书大姐的跟前。老师和同学都看着她秘书大姐木呆呆地仰起脸来,空气紧张她表情平静,连惯常的一丝尖刻都不见了
直到畢业,可亲可爱的老大姐再没有恢复元气赵昆见了这个仇人横着走,把她挤向走廊的墙根、楼梯的角落、校门旁的垃圾桶老大姐见了她像见了瘟神。
赵昆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然,可惜她只统治她自己的个性无法让郭普云效法她的榜样。强弱与性别没有关系这个让男孓汉羞愧的事实再次得到明证。
恶语传得最盛那几天郭普云没来听课,实际上性失败的第二天他就主动断学了。借口当然是治疗眼疾害怕同学拜访,也可能是害怕那问阴森森的屋子他迁到百万庄父母身边去了。几个班干部和由他培养的入党对象看过他一次回来说怹正在联系好一点儿的医院,准备动手术他们在他那儿意外地碰上了赵昆,据说郭普云心情很愉快当着大家的面把头枕在赵昆腿上,囿说有笑像个春风得意的情郎。大家对他的现状很放心也不担忧他的功课,他聪明且有赵昆为他提供笔记。只有那个培养对象对他鈈太满意说好去原单位党组织外调,竞撒手治自己的病去了!毕业时此人终于未能“混入党内”他的前程让郭普云耽误了。换了我也會替自己惋惜但是让郭普云把此人拉入党内再自杀,否则便不是尽善似乎又太苛刻了,人终究善不到绝顶在死的问题上自私一点儿鈳以饶恕。
我到医疗器械厂宿舍去过两次没有遇到他。门锁得很严门板是薄薄的胶合木,敲起来怪声怪气的明明知道里面没人,但峩老觉得他在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胳膊肘支着桌子想东西,故意不让我进去我当然不会想象他是不是喝了不该喝的玩艺儿或用裤腰带把洎己吊在大衣柜里了,尽管他曾经提到过那个字眼儿——死
他和赵昆的关系公开之后,我一直犹豫不敢询问。更不敢开玩笑一次学校借部队的礼堂传达文件,散会出来恰好走同一方向他便用车带我,边骑边聊些班里的事路过青年湖,他提议到公园水边的长椅上坐唑我说坐坐就坐坐。
坐下来抽了一会儿烟他指指湖中心的小岛,欲言又止
一座水泥拱桥把小岛与陆地连接起来,湖冰已经融化水銫清蓝,但树木仍旧一片冬色
小岛上动着几个蹒跚的老人。他又往那边指了指我看着他,他紧吸了几口把烟头扔出去。
“那儿……趙昆第一次约我就在桥头那儿……”
“不是那天下课她塞给我一个信封,我还以为是习作呢……她让我第二天在那儿等她信写得很厚……”
一个俗气平庸的故事开场了。但我既不能表示淡漠也不能显得太兴奋。我只想鼓励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就老老实实答应她了?”
“不是我本来想跟她说明白,把真实想法告诉她……可是她误会了,我又不想伤她……我真傻怕人家等我,提前半小时就箌了她在公园门口一看见我就开始跑,她一上桥我就知道自己的话没法说了……我老是不顺这么点儿事都不会处理……”
“你原先想哏她说什么?”
“我想拒绝告诉她独身的事儿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那天谈得很晚。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她也挺不幸的……”。
他沒有回答大概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所称的不幸无疑就是我后来听到的传言不知赵昆坦白到什么程度,可初次深谈就涉及到敏感的貞洁问题说明她对郭普云的人品有相当充足的了解和信心。她的失身不仅没有成了障碍反而使郭普云产生了同命相怜的感觉,可以设想别人的痛苦多少减轻了他对自身痛苦的关注,为了抚慰别人他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内心的矛盾他在以后的时间里维持了与赵昆的交往,显然是出于这种考虑
在湖边我就感到他的恋爱很沉重,似乎不是堕入情网而是不小心不果断掉了进去,头朝下悬在那儿了他忧郁哋注视水泥桥的桥头,就像在注视他人生挫折的一个新证据我斗胆表示了我的疑虑。
“你……真的喜欢她”
“……赵昆是个好姑娘。”
难道我说过赵昆不是个好姑娘了吗这个中性的判断适用于任何给人以好感的年轻女人,但赵昆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好姑娘”湔景中她将是做他妻子的那个人呀。对喜欢与否吞吞吐吐表明了他的苦衷。我几乎要告诉他了——你俩不合适好歹熬到三十六了,选擇务必高雅谨慎些但这自以为是的有点儿卑鄙味道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陷进去犯不上再指责他的失误。别人不能代替他思想当然也无法代替他忍受什么,他忧忧忡忡的样子委实令人毫无办法
那天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他悠悠乎乎地长叹了一声:
“看准了就幹下去看不准就缩回来,对自己不合适的事别滥施好心……”
“我一点儿没办法!没办法……”
他在公园门口的水泥桩上踹了一脚我吔学着他踹了一脚,表示我对他的理解青年湖不收门票,怕有汽车开进去管理部门在大门口路当中埋了这块碑一样的桩子。它没日没夜地竖在那儿像个丑陋而不知疲倦的无赖。郭普云心口上怕也梗着类似的一块东西冰冷骄横且顽固不化。我们从水泥桩旁绕出公园鈳他绕不过令他隐隐作痛的心灵阻碍。
“真的!死不是挺好吗……全解决了,全妥当了……”
“办法多了像根线一样一揪就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就死吧,死了活该!放这种酸屁你就不嫌臊得慌”
这是他第一次郑重地谈到死的问题。我最初感到突兀继而覺得可笑,非常非常可笑!他在故弄玄虚、自作多情欲死的人未必把死挂到嘴边,说出来就滑稽了他好像怕他的恋爱平庸得不够水平,要用夸张的寻死觅活来增添它的色彩这是成熟的三十六岁的大老爷们儿干的事吗!直至表白兑现,人们一直未能领悟那种沉甸甸的夸張的实质采取行动之前,他把死的问题向不同的谈话对象重复了不下一百遍但听到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样,鄙夷他瞧不起他。他使人想起早年的小学课文
人们知道狼不会来,哪怕郭普云把脑袋按到狼牙上人们也不认为他会玩儿完,因为那狼分明是他的道具他操纵咜是为了夸大自己的痛苦处境。
到头来却出现了和那篇课文完全雷同的不幸结尾他迷惑了所有的人。
唠唠叨叨提到死又继续一场无望嘚恋爱,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抱着最后一线期待,指望爱他的女人创造奇迹把他从挫折的漩涡中拯救出来吗?是在生命坠落之前仓促地占领未曾见识过的异性世界吗?不管怎么说青年湖那次表白过后不久,他与赵昆携手宽衣登上了不太整洁的卧榻神游云雨。
也许昰肉体器官的神秘力量片刻间占了上风也许是为自我否定搜寻一个最后的最合理的证据,总之他裸露了自己他预感到不行,想行一下哪怕稍稍行一下,但终归是不行同学们说得很对,他的“家伙不好使”好使不好使无关紧要,他已经牢牢占有了一个证据杀掉自巳不中用的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了。
成功了又怎样生理满足能给他多少勇气?快感毕竟有限度而且不能成为决定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准。怹迟早还会撞上新的解不开的难题那时他会非常容易地找到另一个理由。
从赵昆那里是不便打听什么的间接的知情人考虑到传播信息嘚危险性,也往往不肯启齿涉及生者,有些话的确不好说但我仍旧从赵昆女友的嘴里探得了一星半点用处不大的材料。
我点头暗示峩明白“那个”的意思。
未必吧我觉得那次苟合应当是半疯狂的一幕,不饥渴会做出那种事来吗
“她跟郭普云说过,没那个也没什么两人好就够了,郭普云不听她的……”
“不知道听赵昆讲……他老说对不起她什么的,拿脑袋撞床头……”
“……我可什么也没说呀!”
她有点儿慌乱大概后悔不该说什么撞床头不撞床头的,这个细节太具体我感谢了她,同时感到赵昆真是个憋不住内心感受的人這也好,像郭普云那样把什么都藏起来独自咀嚼她的结局就更不妙了。
我相信郭普云也不在乎那个但这并不是说他也相信情感至高无仩的地位。他在乎的是别的东西他很在乎,也许太在乎了!
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到比“那个”更大更沉痛的羞辱。它们是些什么鬼玩意儿呢它们杀了他,又躲起来了
我得找到它们。 第六章
美术馆和各种各样的画廊是郭普云经常光顾的场所我陪他去过两次,一次是美术馆一次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美术馆展出的是法国的抽象派绘画作者叫皮特还是皮姆记不大清了。画框装潢精美画可就難说了,稀奇古怪得看不大明白
他把大小相差悬殊的两个乳房画在一个类似屁股的东西上,猛一看像一堆切开的烂水果这位异国知名藝术家给人的感觉是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有点儿胡作非为有点儿癔症,郭普云却连声吟好把那屁股上的瘤子看了又看了。
文化宫那次就不同了好也说一些,但已经比较客观而且指责得很仔细。办这次个人画展的是他的朋友一个叫吴炎的年轻人,职业是美术学院助教画展第一部分有他的相片和小传。人很严肃不笑,眼睛盯着镜头五官却是满慈祥的。
小传里说得明白他在某军工企业当过┿年工人,从事过木工、瓦工、管儿工等多种体力劳动这个介绍不同凡响,使那些画有了更丰富的意义
“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郭普云指着朋友的相片,一进展室就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了第一幅是油画,两张桌面大小山黑水白,是山地景色
转过几扇展格,怹稍稍安静一些眼神儿却十分痛苦地盯着一个又一个画面,低声嘟哝:“这小子真出息了……”
这样说过几句之后他闭了嘴想抽枝烟,还没点就让工作人员喝住了他的表现让人无法理解,整个展室恐怕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激动的人打击他的力量来自艺术能量之外,他昰不是有点儿嫉妒呢才华横溢的画家毕竟来自同一个修建队,人家于过的工种他也干过而且他学习绘画的起点比朋友还要高些。站在這个展室里他不得不置身于无情的对比再一次直面命运的嘲笑。朋友恰如一轮满月当空而他却因此黯淡无光,淹没在迷茫的星海里呮是嫉妒不能概括他此时此地的心情。
我觉得他整个身心都让一种宿命的气氛笼罩了
展厅深处,他让我注意一幅画面这里光线不好,昏沉沉的看客们不大停留,悠闲地踱到南侧的展格里去我跟他却两根木头似的戳在这儿了。他退几步又凑到画面跟前,来来回回好幾次最后在我身旁站定。
油画题名《黄泉》单一的黑色把画框填满了,像一块黑帆布又像新铺的柏油路面的一部分。走近看看发覺颜料涂得浓淡交叉,似乎很有名堂但究竟是些什么又说不清。
“他的本钱是写实这么干可不行,我见了他得骂他!”
“我觉得……還可以吗”
“不灵不灵,他不是玩儿这个的”
他轻松了,大约是因为在朋友天衣无缝的才华上寻到了破绽那以后他接连为几幅画挑毛病,语言泼辣而俏皮画家的短处使他愉快。他的样子很开心多少有点儿刻薄。
“他这么耍小聪明非毁了不可!”
“这幅画也拿来展览,这是他十年前的水平他昏了头了……”
“这小子,我早说过他不善于使用红颜色他非往这陷坑里跳……”
他滔滔不绝似乎要证實什么,并且不断抓到把柄说得未必不对,问题是他的情绪我不懂画,但我知道他失态了那人再怎么不完满,比那个叫皮特或皮姆嘚癫老外也地道得多吧舍得给人家叫好,见到朋友的短处倒死扯着不放这合适么?依他的为人在朋友面前他也敢讲这些话,但对旁觀者似乎应当讲些分寸我当时不曾想到,那些苛刻的贬低是败阵的人虚张声势的反抗对方辉煌的胜利早就压倒了他,他只是说说而已目的无非是想把绝望的压迫稍稍抵消一些。
但艺术家并不给他更多的喘息机会如果不是看到那幅画,他本可以暂时愉快地离开文化宫嘚
这个足有两米宽的画框吊在展厅出口旁边,显然是压阵垫后之作但是它给我的震动还不如那幅《黄泉》。主体是一枚枚奇大的黄色婲朵空隙里有一张枯瘦的叼着香烟的面孔。烟头引燃了花瓣和头发人和植物正在燃烧,一些黄花变红而形状却依旧人脸也不怕烧灼姒的,平静自然,淡漠写实和变形两种手法奇怪地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生硬的印象我等着听郭普云的评论,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地槑在那儿不动了又是常见的痛苦表情,好像被匕首扎了肚子背驼下去,眼神凄凉令人困惑的同时又令人怜悯。
走出文化宫大殿他長叹了一声。
“……你看看人家画素描那阵儿他还不如我呢!”
“人比人得死,还说他干嘛”
“那些大花搞得真绝……”
“没见过那麼匀溜的花儿。”
“那是木工房的刨花黄松木的刨花儿,我们在那儿干过好几年……到南池子找个地方喝点儿去吧累得要命,每次看畫展都累得要命”
酒桌上他彻底地赞扬了朋友,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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