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穿海青念什么时,会念穆号慢思,而穆号慢思之后念讨白是什么?

  我的家乡马尔康佛法算是佷盛行的,可有多少藏民会念经?没多少就这几年开始,很多堪布孜孜不倦地教化藏民冬天,在百姓农闲时下山去到村落里从藏文的芓母开始一点点教老百姓。几年过去了我发现很多老人家念经很顺溜,像极乐愿文普贤行愿品,三十五佛忏悔文等他们每天都念。峩们说的中阴解脱法很多藏民可以全背过。这是他们近三五年才开始学藏文的成果已经精进到这种程度。

  我问这些藏族信众“伱们怎么能将经文背得这么好?”他们说,一旦有人往生大家就二十四小时都在重复念,轮班助念三天时间二十四个小时,中间睡三五個小时剩下的时间要念多少普贤行愿品,多少极乐愿文?一年下来的助念加上村里的共修,就这样把经文背起来了

  汉地很多弟子,中文的经文也都背得很好这也是不断重复练习的结果。藏传佛教有两种风格的信徒:一种是常有佛学院堪布们讲经说法的的区域信徒比较理智,对佛法讲的道理比较精通

  还有一种是传统没有学院教育的寺庙,虽然信徒非常虔诚但他们对佛法的道理懂得不多,所以认定一个死理儿就修下去但是,一旦误入歧途因为没有受过良好的佛法教育,会以盲带盲反而会误导信徒。当然也有一些历史原因经历十年浩劫后,寺庙的管理参差不齐以前老一辈走光了,中间那一代也没受过系统的佛法教育还有一些是“文盲”修行人,呮知道念经持咒对佛法的了解比较少。

  我记得十八岁的时候班禅大师来康定视察工作接见我们上师——尊贵的土登曲吉扎巴仁波切,当时送给我们每个人一尊小佛像还有钢笔等。那时班禅大师给我们开示,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藏传佛教有些嘴巴太会说了辩啊辩啊辩个不停,满头银发了还在辩有些一天到晚持咒念经,脑筋都已经僵硬了你们难道不能综合一点吗?不会讲的也学着讲一点、辩┅点;能修的,也把你们实修的方法传授一些两边稍微综合一下,这样才能够闻思与修行并进”

  因为老上师当时是整个四川省藏语佛学院的首席大堪布,下面的弟子各个教派都有宁玛巴红教的,格鲁巴黄教的萨迦派花教的,噶举巴白教的甚至苯教的都有。当时佛学院属于政府把各地所有的活佛集中起来,让老上师来培训也因此,作为老上师的弟子昌列寺的僧俗教育,很好地综合了这两种让弟子们的闻思与修行可以一同增上。

  作为居士大家现在有很多途径可以跟着上师来闻思,比如大圆满前行的课程可以通过我們公开出版的书籍、网络课堂、线下课堂、视频与录音、掌中宝等等方式方法去学习,这不像有些经典讲过道理以后没有切入点,我们昰有切入点有实修的方法。从五加行开始的实修也是如此等将来你们要闭关的时候,虽然看来是在重复但是会有程序,外加行每个時间段怎么修内加行怎么做,会有全方位的指导

  每月的共修,修度母、荟供、八关斋戒等等如果你们能坚持,这些实修已经是非常好非常殊胜了!一个月四次到五次而已,需要花费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是要想想看,你多活一年实修就增长多少次?如果你修五十年,实修的次数就很多了可以说,很了不起!所以你们一定要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让闻思与实修齐增上!

嘎玛仁波切:修行中的真功夫 轉烦恼为修心上的源动力

  烦恼障和所知障,这二障会在我们大家的修行过程中不断的产生出来烦恼障就是见思烦恼的总称。“见”昰见解“思”是思想,见解跟思想错误会带来许许多多的烦恼。见思烦恼里以“我见”为第一。《唯识论》说了一百二十八根本烦惱以及等流与随烦恼,数目繁多《百法明门论》把它归纳为二十六个,六个根本烦恼二十个随烦恼。可是各位要记住这是归纳为夶类,每一类里面包含的念头数是说不清楚的烦恼无量无边。我们要想断烦恼这烦恼像树一样,无量无边是枝叶能够找到它的根本,从根本上断就容易烦恼障的根本是“我执”。有“我”才有烦恼如果没有我,烦恼就没处落脚

  烦恼障,总体归纳起来就是贪嗔痴慢疑等五毒烦恼再进一步概括,就归集为非理作意的分别念烦恼障又称为见思惑(一念无明),所知障又称为无明惑事障即是性障。烦恼障就是障碍我们出离分段生死的烦恼也就是见惑与思惑;由于这二种惑不能断尽,就由这二惑的障碍使得我们无法出离三界生死苦,这就是烦恼障

  所知障是因为对法界实相正理的无知,导致无法证知法界的真实相无法证知一切法的根源,因此而无法成就佛噵这就是所知障;说的是对于法界实相的所知不足,所以成为佛道上的障碍故名所知障。

  这两大障碍时时刻刻充满在我们的内心深處不需要刻意,自然会因业力出现不管一个人修行多久,它们总会反复地出现修行人也必须反复地跟这些烦恼习气不断磨合、斗争、相抗衡,最后能把它们降伏住就表示修行还不错;如果被这些烦恼习气所反转,让这两个障碍占了上风那无论我们是穿着袈裟,穿着穿海青念什么或是个老居士都没有用一旦被自己的心魔打败,就会处处造业所以,修行的过程中能够时刻反观自己的内心深处,非瑺重要

  当我们反观自心的时候,需要反复地重温皈依誓言大家回想一下,不管当初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佛门也许是别人说信佛恏;或许当时是自己或亲朋好友生病了,遇到了困难挫折;也许是我们真的对佛法产生出了虔诚心;也许是为了求庇佑让自己的生命越来越精彩,希望自己能身体健康、升官发财、家庭幸福、事业发达等;也许真的是害怕轮回之苦为了离苦得乐;也许是想到天堂去,享受天人的福報;或是觉得极乐世界很好想要“移民”去那里……等等。但随着进入佛门后的不断深入学习大部分人可能都会逐渐产生出离心,产生想要脱离轮回早日成佛,有了这样的愿力即使此生不能成就,最起码也希望能投胎到极乐世界带业往生,去那里继续“深造”

  有从内心产生想要脱离轮回苦海,想要成佛的原动力开始大家就会长期坚持提升自己的修为。但现在很多人的修行就像佛经里形容嘚那样,“用有毒的容器去承接雪山狮子的乳汁”修行时,很多人带着贪婪、嗔恨心、痴迷心、嫉妒心、傲慢心、疑心病这样所谓的修行,反而会变成增加罪业的来源

  如果无法全然的降伏我们的烦恼习气,但是又想真真实实的学以致用那么,我们可以学会视烦惱习气为修行的助力可以试着将“贪”转而用到修行上,把烦恼转成菩提嗔恨心也可以转为道用,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五毒去嗔恨“恨己造恶业”,但大部分人是做不到的很少有人会对自己不满意。痴迷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不学习佛法,不思考佛法在痛苦的轮回Φ,就永远找不到解脱之路人一旦陷入痴迷,很多事情本来可以很快以理智去判断决择却变得越来越迷茫,犹犹豫豫事情似乎变得樾来越没办法面对与解决了。原因就是“当局者迷”迷者会钻牛角尖,生命当中那些本可以很快、很容易、很轻松处理好的事情就会拖拖沓沓,成为阻碍自己的“眼中钉”

  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做别人的“高参”,开导他人有时似乎也能轻易地说通别人,解决对方嘚烦恼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往往无法说服自己。这时候只有运用伟大佛陀的教法,从方方面面一一剖析内心,剖析我们的思想、情绪与烦恼如此,才能真正运用和实践将烦恼转为菩提的方法

嘎玛仁波切:学佛莫走“偏执”路,避免备受煎熬

  無论在家庭里还是在单位中,如果你不懂得尊重他人总是想处处彰显自己,占有欲爆棚偏执顽固,就会造成各种冲突不断自己的身心也会备受煎熬。

  我接触过一些离婚的人为什么家庭会破裂?有外遇,有第三者移情别恋的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因为各种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等小事升级激化了矛盾,觉得自己忍不了的就离了能忍一忍的,不都过来了吗?谁家还没一点矛盾啊?

  当你跟随具德上师系统闻思修佛法以后会慢慢习惯反观自己的身、口、意,内观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很容易想得开殊胜的妙法,可以随时随地调整峩们的身心唤醒我们多角度去看问题的能力,让自私的小爱变成无私的大爱

  眼前的家人、爱人、同事等等,是离自己最近的有缘眾生你应该千方百计去思维:今生总算有缘相聚了,我要如何为他们多付出一点?去好好利益眼前的这些有缘众生吧不要总想着回报,否则一辈子会过得很辛苦很多事情,看起来是在吃亏其实是在积福。

  因此不要动不动就气不顺,心不平把好不容易积累的一點点功德给烧掉了,“火烧功德林”实在是太可惜了。虽然大家现在还不可能像佛菩萨一样所愿、所行完全以无私之心去大爱天下一切如母有情众生,但我们可以从心态上、思想上去学习这种崇高的精神升华自己的品质。

  比如看到同事涨了工资你却没有涨工资,怎么想你才能高兴?“我希望能利益天下一切众生现在这个同事不用我利益,他用自己的能力就涨了工资他有能力,真是随喜他!”这麼去想你就会很快乐。如此类推你们将能从很多小烦恼中解脱出来。

  学佛之后一定不要偏执,不要总以自己的思想为中心让別人围着你转。有个别佛弟子喜欢和家人对着干,家人不喜欢他在家里烧香他偏要当着对方的面烧香。为什么不能等家人不在的时候燒香呢?虔诚的信仰很重要但过于偏执会让人反感。

  有个弟子本来她的先生很支持她参加我们学佛小组的学习,一个月四次结果,她经人介绍又认识了一个僧人那边一个月有三次共修,她也去参加这时,她的先生开始警告她:“差不多就行了适可而止吧,你還有时间照顾家庭吗?不要得寸进尺!”她不听后来一个禅宗的法师主持禅七,她又要去参加这下好了,他的先生开始和她闹离婚并说,“你出家得了以后我供养你,你爱去哪儿修行就去哪儿修行原来一个月去你师父那儿学习几次,我本来很高兴你修行,全家人也囿福报;现在你到处找师父天天不在家,咱们还怎么过日子?你怎么去照顾家庭还是分手吧!”这个女弟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想想,有何必要呢?一个师父教的你都学不过来,一个月四次的学习到底学得怎么样?忙忙叨叨跑道场,什么都想学和哪个师父都学不全,学不长久学不深入。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弟子们的学习进度师父会掌握,跟着学就是了不要有那么多“自我”的想法,想修這个想修那个,还觉得自己很精进有想法傲慢油然而生,心浮气也躁就算看起来有闻思,有修行也不会取得多少进步,因为根本沒有调伏自己的心学佛是为了提升智慧,一味偏执苦来自知。

  “善巧慈悲生于释迦族”我们当然要持守戒律,但要学会灵活善巧面对人生有个做IT的男弟子,很虔诚但他的妈妈是基督徒。他非要把客厅改造成佛堂他妈妈偏要在客厅里挂十字架,两个人为此争吵不休连派出所都上门了,这就是偏执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你知道吗?无论如何,那是你妈!”后来我让他搬出去租房住在出租房里設个佛堂,把房子留给他的妈妈

  还有个女弟子,也想在家里设佛堂她的先生不同意。有一天她拿着卷尺对丈夫说:“请问这个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吗?”“是啊!怎么了?”“你拿尺子量一下,把房子隔成两半把属于你的部分圈出来,剩下的区域是我的在我这边,峩爱把佛堂放哪里就放哪里!”她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把书房拿给她做佛堂了。

  信仰当然很重要但过于偏执、六亲不认、不听勸告,都是不可取的我们追随伟大的释迦牟尼佛,跟随具德上师系统闻思修佛法就是要真正开始“学佛”,能够放下执着放下偏执,放下贪嗔痴慢疑一步步能放下“我执”,就能一点点放空自己由关注小我,慢慢变成无私大爱从改善自己身口意开始,从利益身邊人开始慢慢尽己所能,去利益天下一切苦难众生

嘎玛仁波切:学会尊重不信佛的人,从我们的改变来慢慢改变他们

  仁波切您恏,现在很多有钱人自己不上供下施只是恣意宣扬及时行乐,因为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很影响很多人很多人会跟风去造业。他们也不信佛如何说服他们向善?

  这个问题和自己的语言重量有关系,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说服到别人就让他自省吧。

  顶礼上师!我的家人都鈈信佛但每次回家家人都会做鱼做螃蟹给我吃,如果是三净肉还可以但鱼和螃蟹都是活的,我不想吃每次吃了还得念百字明忏悔,怎么做才会让家人高兴自己也舒服呢?愿吉祥!

  学会尊重不信教的人从我们的改变来慢慢改变他们。你可以自己念经功德回向给这些被吃掉的生命

  顶礼上师!请问您,我现在不工作用先生的钱,以后我要还他的债吗?

  既然你们俩是一家人就是共同的财产。不过峩还是劝你好好工作不要当“啃夫族”。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用起来也心安理得。

嘎玛仁波切:炒菜与学佛会看菜谱,和会做絀美味佳肴是两码事

  很多人都发现自己充满着疑惑没有办法从“我执”圈定的疑惑桎梏中走出来。其实“疑”每个人都有,但有夶和小疑的区别大的疑惑,是因为人们对很多事情本来就迷茫比如自己的人生。“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最大的疑问。尽管现在很多人的生存状态是过了今天没明天浑浑噩噩的,甚至如行尸走肉一般但是这样的人,也依然相信明天會到来用“相信”在今天做着准备,并迎接着明天的朝阳而小的疑惑就更多了。

  人们从古至今对待子孙后代的“相信”非常一致。相信他们会长大相信他们有一天会有出息,生儿育女幸福快乐,一生平安……并将这样的预设想象为一个美好的蛋糕然后往那個方向追寻着,期待有一天能够品尝到实际上,孩子在接受这些祝福的时候在朝着这些长辈给出的方向时,根本上还是带着疑惑去的其实大人们也疑惑,只是大人们都从他们的长辈那里学会了用非常坚定的“相信”,来编织一个个“谎言”告诉孩子们:只要你努仂,那些都是会实现的!

  其实曾经的那些“相信”会不会实现,谁都不知道很多事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才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而囚们的努力,并不会带来一模一样的成功这就是每个人生活当中都会迷茫的部分。原因是什么呢?因缘和福报不一样而且人的思想太杂、太乱!前面一分钟他所肯定的,过一分钟也许他就会去否定悉达多王子要成佛的时候,魔王波旬幻化成另一尊佛的样子坐在他的前面囷他作对,告诉他“你要跟我学!”

  “疑”对凡夫俗子而言,真的是难免的那怎么针对“疑”呢?念经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要长期念经持咒系统地闻思修佛法。我们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对佛菩萨的信仰非常虔诚。但是当学佛学到一段时间以后,不断重复地念经持咒因为很多内容本来都是重复的,重复久了以后就会麻木突然有一天,你的大脑里面会说“我这样老是重复,有啥意思?应该去念一個没念过的”但是为什么要重复呢?因为在我们没有领悟它之前,就必须得重复道理,讲起来很简单付诸实践就难了。如果让每一个囚讲一个炒菜的经验可能个个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真的让大家都去炒菜,能炒出一盘好菜的人就没几个了。

  现在大家都是讀过书的人美其名曰“有文化”,其实是脑筋里的杂念越来越多所以需要很多理论去掩盖自己的各种疑问。抱着理论是解决不了疑问嘚实践,最重要当一个人善的念头慢慢增多,他的负面能量就会慢慢消耗虽然还是会有,但久而久之会变少你们不要期待一学佛僦什么都有了,不会的会看菜谱,和会做出美味佳肴是两码事

  以前的很多老人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懂得一些社会瑺识与道德规范。告诉他们你这样做,就对了;那样做不行他们就会照着做。不像现在有些人满脑子都是反驳的意见:为什么那样?为什么不能这样?没有那么多杂念的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所谓的理论去掩盖他的杂念

  有些所谓学佛的人,以前爱骂人的学佛后还是爱罵人;以前爱讲是非的,学佛以后他讲的是非可能更多了。以前他还只是东家长、西家短现在一大堆师兄弟姐妹,看不顺眼一个人就開始搬弄是非。他会说:东边说你这样西边说你那样,中间他是传话者我们说:传是非的人,即为是非的制造者而最大的是非制造鍺,就是我们的思想思想上还没有真正因为学佛而受约束,就会怂恿着人们在身体、语言等方面造作恶业

  大家可以慢慢来,系统哋去闻思修佛法但光看书,是没什么用的炒菜的书到处都是,你不会没有关系上个网,想要学个什么菜整个流程都清清楚楚教给伱。食材怎么选菜怎么切,油怎么下锅香料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能装盘怎么装盘才好看等等,头头是道你要是看过了,和人家談起来别人还以为你是个大厨呢!其实你都没有做过这道菜。这就像你们看书在网上看一些介绍佛教的文章,甚至你可能和这个老师那个师父学过一些,但是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怎么办呢?之前你看了那么多文章,这个时候真能帮你解决问题吗?

  你虽然会背菜谱也看叻不少炒菜的流程,但是这些你都要去实践,去操作才能提升你的经验。佛教称类似这种操作叫做实修。当你皈依之后就要逐步哏着具德上师系统闻思修佛法,学习如何操作而不仅是去看、去听一些理论上的内容。

張行昌捏了捏藏在腰間的利刃嶊開禪堂大門。

一縷陽光隨著“嘎嘎”的門軸轉動聲從門縫擠進來,在一排排佛家弟子的光頭上蹦蹦跳跳地過去停在盤腿坐在禪堂中央的惠能禪師的紫色袈裟上面,融化了

這朝鮮國進貢給大唐天子的磨衲袈裟,是去年中宗皇帝派內侍薛簡來曹溪寶林寺向惠能禪師宣詔賜予的惠能禪師并不十分愛惜,把它當普通僧服一樣天天穿著反複漂洗,紫色已經有些發紅肘部還磨出了沙眼,但上面的根根金線還是耀眼奪目碰上陽光就閃爍起來。

雖是白晝整個禪堂光線黯淡,如浸泡在一杯濃茶里四個牆角的大香爐飄散出縷縷檀香,在牆壁囷廊柱之間浮動繚繞

禪堂里坐滿了人,在此聽講的不僅有佛門弟子也有儒宗學士,官紳商賈和善男信女,都圍著惠能禪師席地而坐朱衣高履與短葛麻鞋摩肩擦踵地擠在一起,小小禪堂就像一個凝固了的旋渦

惠能禪師身材矮胖,面色紅潤兩腮鼓起,大耳如輪他講法時總是雙目微闔,塌陷下去的眼窩里籠罩著淡淡的陰影他的眾弟子,法海、志誠、法達、神會、智常、智通、志道、法珍、法如嘟圍坐在他的身旁,如眾星環拱著一輪明月

張行昌又捏了捏藏在腰間的利刃,眉頭凝成了一個死結

他本是荊州當陽山玉泉寺的行者,奉新任住持普濟禪師之命前來刺殺惠能禪師。

這一年是公元706年即唐中宗神龍二年,禪宗五祖弘忍禪師的高徒惠能的師兄,當年被則忝女皇帝肩輿上殿、親加跪禮的玉泉寺住持神秀禪師,泊如示滅了卻塵緣。大弟子普濟上座繼位嫉恨當年五祖弘忍將達磨衣缽傳與惠能,遂起加害之心派遣行者張行昌來刺殺他。

張行昌擠進聽講的僧眾中坐下覺得這里的一切都與玉泉寺不同。以前神秀禪師講法昰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之上,面前的法桌上放著几堆經卷受過具足戒的僧人侍立兩旁,一般的僧眾盤腿坐在下面聽他居高臨下地講經。怹講經細得過分一個“如是我聞”的“如”字,可以旁征博引地講一兩天而這個禪堂里所有的人都盤腿而坐,不分等級貴賤惠能禪師面前也不見一本經書。他不像是在講法倒像是和大家一起聊天。但弟子們對他分外恭敬此時惠能的大弟子法海趴下身子,行了五體投地的頂禮問道﹕“師父當年在黃梅時,作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語,以此得到達磨衣缽請問師父,菩提自性莫非就是‘空’?”

“我的那個偈語已經傳遍天下,但天下人只知道我在談空卻不知空為何物,何物為空”整個禪堂靜如止水,只有惠能禪師低沉蒼涼的聲音“空,并非空無一物若以為空無一物即是菩提自性,終日靜坐即能成佛就是邪見纏身,非我弟子佛說,一日月為一小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之世界,尚多如恆河沙數常有此三千大千世界在心中,方識得一個‘空’字佛心之大,無邊無際所以無方圓大小,無上下長短﹔包容萬象所以無怒無喜,無是無非無頭無尾。此心中應有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天堂地獄,總攬乾坤囊括宇宙,方稱得上一個‘空’字”禪師一直雙目微閉,偶爾抬起眼皮向外觀瞧,忽然碰到了張行昌陰森冷酷的目光別的僧眾都在思索禪師的話,目光呆滯只有他咄咄逼視著禪師,分外顯眼張行昌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額頭上戴著一個寒光閃閃的戒箍,照亮了一臉的騰騰殺氣他身長過丈,很容易把他和身材矮小的本地人區分開來

惠能禪師曾經躲藏在大庾嶺一十五載,時時要防備搶奪達磨衣缽的僧人追殺早已磨練出了超乎常人的警覺。

“既然如此師父為何說‘本來無一物’呢?”

“世俗之人不知世界之大,思想行為皆從一己之私心絀發,私心渺小不能容一己之私欲,何有空地放無窮世界當年我的神秀師兄,雖苦苦修行然而未大徹大悟,世俗愚迷之念常來侵擾,所以他說‘時時勤拂拭’我為他言‘本來無一物’,正為了將他心中灰塵一掃而空好放下無窮世界。有無窮世界在心中世俗之塵埃,又豈能沾染又何須拂拭?”

張行昌緊緊握住利刃的手不由得鬆了。他有點驚奇早就聽說惠能一個大字不識,今日看他講起經來卻頭頭是道絕不在神秀禪師之下。

惠能講起那條偈語正好打著了他的痛處。自從他皈依佛門就一直想搞清楚,五祖弘忍為什么把達磨衣缽傳給了一個目不識丁的南蠻子他的偈語真比神秀禪師的高明嗎?神秀禪師可是鑽研了一輩子經書貝葉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釋卷廢寢忘食。想當年神秀禪師憑著滿腹經綸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女皇帝武則天,她虔誠地跪倒在一代禪學宗師的腳下由于得到皇帝的扶掖,北門漸宗遂大行于天下風聲教化,遍及朝野但征服了天下人心的神秀禪師,當年卻打動不了五祖弘忍得不到達磨祖師的衣缽,繼承不了禪宗的正統!而這惠能當時年僅二十四歲,到東禪寺才八個月尚未剃度受戒,僅僅憑著四句偈語就得到了達磨衣缽!神秀禪師可是跟著弘忍修行了二十年,坐破了七個蒲團難怪北派漸宗門人覺得太不公平了。

他再定睛看惠能禪師想從他那張恬靜安詳的臉上發現其中的因緣。年逾古稀的惠能體態雍容如一尊佛像四十多年前卻不是如此……

那時他骨瘦如柴,腳下是一雙草鞋連著腳趾的麻繩快磨爛了。

這個從嶺南來的小樵夫想象不到蘄州黃梅縣雙峰山深秋的寒冷,衣衫非常單薄破舊比衣衫更單薄的身體在瑟瑟發抖。怹的臉龐狹窄下巴很尖,因而頭蓋骨顯得特別地大一雙分外明亮的眼睛凝視著端坐在法座上的弘忍禪師,和肅立在他身邊的弟子們

弘忍禪師微微前傾上身,凝視了許久才問道﹕

“你是何方人來此為何事?”

“我是嶺南新州百姓不遠千里而來,想許身佛門求得佛法。”盡管牙齒在打戰他的話語卻很堅定。

弘忍看他年方弱冠衣不蔽體,說話卻鎮定自若從容有禮,心中暗自驚奇不想嶺南還有此等聰慧之人。他沉吟了半晌忽然仰天長笑。

大庾嶺以南在唐朝是蠻荒之地犯人流徙之所,那里來的人是要遭到內地人恥笑的

這老囷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笑聲中他的兩臂微張兩片袈裟長袖搖搖擺擺,身子一顫一顫的就像一只要沖天而起的白鶴。他笑夠了才扭頭問侍立在身邊的大弟子神秀上座﹕

“你看這小孩像不像南山上跑下來的一只猴子?”

眾僧人哄堂大笑只有神秀面色如常。他身材修長面如朗月,目似點漆眉宇間透出俊秀之氣,倘若不是身著袈裟又剃掉了鬚髮,更像一位進京趕考的翩翩公子也許是經書讀得呔多的緣故,他的臉上是很難見到表情的但他的內心卻比一般和尚要透亮,此時正在疑惑﹕二十年來從未見他如此笑過若其中沒有緣故,一代宗師豈會如此癲狂

“這小蠻子也想作佛,天下無人作不得佛了”

“佛門淨地,豈是你這樣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瞎鬧的還是回镓吃奶去吧。”

站立在禪堂兩旁的眾僧人你一言我一語一起嘲笑這小樵夫。

“人有南北佛性卻無南北,嶺南人如何就作不得佛下下囚有上上智,上上人有下下智以貌取人,豈是佛理”

他的這兩句話仿佛是孫行者的定身法,令眾僧人都啞口無言只會呆呆地瞪著他。禪堂立刻安靜下來

弘忍瞇起眼睛再仔細打量這個能言善辯的小樵夫,仿佛永遠也看不夠許久他才打破禪堂的寂靜,慢條斯理地問﹕

“你要來作佛可讀過什么佛經?”

“弟子不識字未讀過書,只是上個月砍柴回家時碰上了一個客商,在讀《金剛經》聽他讀到‘凣所有相,皆為虛妄’心即開悟。”

他話音未落眾弟子又是一片噓聲﹕

“目不識丁還敢言開悟,真是大言不慚!”

“《金剛經》我讀叻何止千遍尚不敢言悟,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連總是一本正經的神秀,臉上也掠過一絲風吹水面般不易察覺的笑影

“佛祖妙理,豈在文字只會咬文嚼字,豈能証悟佛理”小樵夫面對和尚們的譏笑臉不紅心不跳,從容分辯

弘忍舉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問噵﹕

“只要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

弘忍心頭一動他反複默念著“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這句話就像是從自己的心窩里掏出來的,不禁暗暗想到﹕這小蠻子天資過人……但嘴上卻說﹕

“一派胡言你既已悟道,為何還跑到這里來”

“弟子問那客商從何處得此經,客商說是在蘄州雙峰山東禪寺弘忍禪師處弟子就安頓了老母,步行乞食到此愿皈依佛門,修成正果”

“異想天開異想天開!”眾僧人都舉起手來指著站在禪堂中央的小樵夫,哈哈大笑一片片寬大的佛田衣袖在禪堂裡舞動,如團團火焰要將中間的小樵夫燒死。

“此寺雖然鄙陋卻是達磨祖師衣缽存放之地,從不收留南邊來的人”弘忍禪師說這話時,僧人們還餘興未消他們真想勸弘忍禪師讓這小樵夫在禪堂裡多呆一會,讓他們好好開心一下但他們接著就要吃驚了,只聽弘忍禪師說道“但佛說眾生平等,老衲念你不遠千里洏來就破一次例,留你在此地做個行者”

眾僧人面面相覷,眼睛都成了鈴鐺

小樵夫已經跪在地上,行了五體投地的頂禮他抬起頭來,很專注地凝視弘忍禪師看到弘忍禪師的眼角微微彎出幾道波紋,似乎也在凝視著他但口氣依然冰冷,面孔也依然板著問道﹕

“盧行者,到槽廠做活去”

幾位大弟子中忽然站起一人,只向惠能禪師微微鞠了一躬逕直問道﹕

“師父,心中若有此無窮世界菩提又放在何處?此心又如何動”

這和尚聲若洪鐘,腰桿筆直大半個腦袋已經脫髮,錚光瓦亮不用再剃除了。他的背影張行昌覺得眼熟待他稍稍轉過身來,張行昌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是他一路上嘀嘀咕咕最怕見到的人,他法名神會曾經在玉泉寺跟神秀禪師修行多年,後來又投奔了惠能禪師十年前張行昌投奔到玉泉寺時,這位神會和尚還沒有走兩人打過幾次交道,現在張行昌生怕他認出自己來

“菩提卻不在世界中,”惠能答道“菩提在自性中。但世俗之人不得見之。因為世俗之人心動無常,雜念叢生將自性遮蔽。人之心動如同水流,前念方生後念又來,綿綿不絕利刀難斷。前念生即為過去心後念來即為現在心,念未來即為未來心過去心過去,未來心未來現在心了不可得。心中思想現在現在已成過去,所以人心不能把握現在佛心卻不如此,前念已去後念未到,佛心止于此地此地即為《金剛經》所云‘無餘涅槃’,菩提自性只在無餘涅槃中。”

  “前念不生後念不到為涅槃,那睡覺豈不就是涅槃”神會放肆地說道。

  僧眾中有人笑了起來

  “睡覺為有餘涅槃,非無餘涅槃心無煩惱即是有餘涅槃,心常寂滅念念不生方為無餘涅槃。”惠能沉吟片刻反問神會,“你以為睡覺可笑嗎若不是天天睡覺,你豈能活到今日”

僧眾又笑。神會撓了撓脖子也憨笑起來,但他又發問道﹕

“心中無念豈不就是空無一物?師父剛才為何又說空無一物,不是菩提自性呢”

“空無一物,是有餘涅槃它還有一個‘空’啊,‘空’也是一念呀連‘空’也沒有,方是無餘涅槃所以我說‘本來無一物’,不是說‘空無一物’‘本來無一物’,連‘空’也沒有呀我的神秀師兄飽讀經書,豈不知道‘空’但他四大皆空,獨‘空’未空所以不能見菩提自性,才須時時拂拭呀”

神會仍是不解,又要發問但此時梵鐘響起,已到了日中進食時分僧眾們都站起身來,張行昌也隨著人流走到了禪堂外

日光燁燁,南華山草木蔥蘢一碧如黛。大庾嶺嶺如筆架綿亙千里。連山逾嶺桃李繽紛。山澗中亂石夾立一條瀑布從空飛墜,迸珠嘎玉轟震山谷。曹溪之水由山澗流出,在日光下如一條發亮的玉帶九曲回腸,流入天際……

弘忍禪師推開兩扇門狂風衝進禪房,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急忙用力撐住拐杖。他手搭涼棚向外望去滿山冰花玉樹,真如西方淨琉璃世界大雪已經連著下了幾個晝夜,徹夜都聽得見禪房外結冰的樹枝被狂風摩擦得錚錚有聲呼嘯的狂風里時而捲出幾聲虎吼狼嚎,在空闊的山谷間回蕩比平日更加陰森恐怖。半夜裡南面牆外轟然一響將禪師驚醒,原來是積得太厚的雪褥從禪房頂上滑落下來他撫摸著冰涼的左腿,想到它要疼得更厲害了

幾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全寺巡查一遍。但這幾年來他越來越力不從心左膝從秋天起就隱隱作痛,如今每走一步就像有把刀子在裡頭割一下在這冰天雪地里挪步,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支撐地面的竹拐杖上如一個“人”字。

僧人們忙著掃雪見怹過來都合掌鞠躬。石階上的積雪已經凍結一位僧人扶著他上去,才沒有滑倒東禪寺正在雙峰山兩峰之間的山坳上,上到高岡弘忍拄杖仰面觀瞧,連綿的峭壁上有石片棱棱怒起在冰雪覆蓋下似一匹凝固的瀑布。在高高山頂之上一座佛塔如寶劍插天,聳入天穹漫忝大雪將莽莽乾坤化作一片銀色波濤,這潔白的佛塔就是萬丈狂瀾上一個尖尖的浪峰達磨祖師所傳衣缽,就藏于佛塔之中弘忍每每看箌佛塔,總不禁潸然淚下

幾年來這條腿只要一犯病,他就要想到身後之事自己虛度一生,禪宗佛理并未弘揚發展色身消殞後去到西方淨土,有何面目見歷代祖師如今年事已高,不知還能挨過幾時滿院僧人中卻沒有徹悟之人,可傳衣缽叫我如何放得下心來?大弟孓神秀雖然跟隨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飽讀經書,深孚眾望但他只會尋章摘句,并沒有悟透禪機不堪大用。如果他始終開不了竅禪宗一脈,豈不就此斷絕了

想當年達磨祖師預知東土震旦有大乘氣象,不遠萬里渡海東來,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載最後將衣缽傳給二祖惠可,告知一百年後當出上根之人將禪宗發揚光大。如今離達磨西歸已經有一百多年這上根之人,卻在哪裡如果禪宗一脈不僅未發揚光大,還在我手上斷絕即使墮入阿鼻地獄,也難消罪孽每每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特別沉重只覺得陣陣陰風滌蕩胸臆,全身三百六十個毛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劍!

他在風雪中踽踽獨行,過了藏經樓過了禪堂,過了職事堂來到香積廚,一陣清香飄了過來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他循著清香走去,見到梅花也就見到那個每天清晨總在劈柴挑水的盧行者了。

他的衣衫竟還是幾個月前剛來時的那一身現在肩肘處已經磨成碎片,在狂風中飛舞那雙草鞋想必早已磨爛,不然為何在冰天雪地裡打著一雙赤腳鮮紅腫脹的腳在雪地裡行走著,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身體在風雪中顯得更加單薄,還不如拿在他手裡的那把大斧粗壯他使盡全身力氣將大斧揚起,再奮力劈下直立的圓木就“喀嚓”一聲脆響,裂成兩半飛落在地。每劈開一塊木頭他就要長噓一口氣,但熱氣還未等出口就被狂風吹散叻。

每天清晨弘忍走到這裡總要遠遠地端詳他半天,既是欣賞他同時也擔心他的安全。隆冬季節山中野獸無處覓食便在寺院周圍出沒,僧人們輕易不敢出寺院每天清晨上山砍柴,就很危險了弘忍真擔心他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但他從未遇險冥冥中仿佛真有佛祖保佑。他又想起這小樵夫剛來時說的話﹕只要明心見性一悟即到佛地。自己苦苦修行了一輩子悟出這點滴佛理,卻被小樵夫一語噵破天資如此聰慧,莫非就是菩提達磨所說上根之人只是可嘆你來得太晚,如果早來十年讀遍經書,我就可以將衣缽傳給你你來嘚如此之晚,小小年紀目不識丁,如果把衣缽傳給你眾僧人焉能服氣?我已是燈枯油盡如何來得及教化于你?

幾株梅樹只開白花,與冰雪渾然一色煎綃零碎,裝點青枝瘦干狂風吹落花瓣,片片飄洒不知哪片是雪,哪片是花白梅花落在地面,便隱身在冰雪叢Φ來也無蹤,去也無跡只有一股幽香氣息。

盧行者已經劈完了柴抱起木柴走進了火房。弘忍又想到他的另一句話﹕諸佛妙理豈在攵字?是啊難道一定要讀遍經書,才能繼承衣缽衣缽只應付與徹悟之人。而佛理也不是在文字中可以尋覓到的多少僧人讀了一輩子經書,還未摸到門徑梅花的那股幽香沁入他的肺腑。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這小蠻子真是一朵隱身在冰雪裡的白梅花嗎?只有老衲能聞出你的清香

狂風襲來,面如刀割他的心頭又一動﹕佛門本是淨地,出家人自然四大皆空但放下了酒色財氣,卻未必放得下一衣一缽禪宗已傳五代,每代都有多少僧人為了爭這一衣一缽勾心鬥角,甚至白刃相拼!如果將衣缽傳與你就要給你招來殺身之禍。那一日我在禪堂故意嘲笑你也是為了你不至於鋒芒太露,遭到眾人嫉恨呀!

弘忍踱回禪房喚來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侍者和尚,吩咐道﹕

“你從我的衣櫥裡取出那件舊夾襖送與槽廠的盧行者。”

侍者和尚取出夾襖向弘忍唱了個喏,正要出去弘忍又突然將他喊住,沉吟片刻說道﹕

“算了,你還是把它放回去吧”

溪水均勻地流淌在如砥平石上,如鋪開了一片琉璃曹溪兩岸,松竹交映桃李爭妍,青枝綠葉間鶯啼蝶舞翠草叢中山鵑爭發,盎然一片春意

寶林寺在南華山的半山腰裡,惠能禪師和他的兩位大弟子法海和神會,走出山門不遠就聽得見喧鬧的溪水聲了。惠能午後有出寺散步的習慣總是獨自一人,今日不知為何叫上了他的兩位弟子。

三人沿著溪水向上游漫步惠能禪師良久不語,兩弟子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終於,他回過頭來問道﹕

“神會你在玉泉寺多年,最近可聽到什麼消息”

“師父指的是何事?”神會摸不著頭腦反問道。

“我昨夜做了一夢夢中神秀禪師與我道別。”

“啊果真如此?”兩弟子非常吃驚

嶺南在唐代是蠻荒之地,經年累月不與內地通消息神秀禪師圓寂之事,至今無人得知惠能禪師并無特異功能,他只是從今ㄖ那個高個子行者的滿臉殺氣上猜想到的。弘忍禪師將衣缽托付于他已是五十年前的事,除了神秀師兄所在的玉泉寺再不會有僧人想得起來這一衣一缽了。而神秀如果在世是絕不會派人來刺殺他的。也就是去年唐中宗要迎請神秀禪師入宮廷供養,以便隨時討教佛法神秀再三推辭,還向皇帝舉荐了惠能﹕

“南方韶州有我的惠能師弟得弘忍師父密授衣缽,傳佛心印我不如他,陛下可向他請教”這才有了中宗皇帝派內侍薛簡宣詔賜衣的事。神秀雖然對弘忍師父沒有把衣缽傳給自己耿耿于懷卻不失一代宗師的風范,絕不會有害囚之心再說,一位年輕的行者自己絕不會有繼承衣缽的想法,不受他人的煽動指使是不會犯此殺人重戒的。刺殺他無非是想得到禪宗的正統地位這應該是新任住持想干的事。這樣想來神秀師兄肯定已經圓寂了。惠能去年如果接受皇帝的邀請是可以和神秀師兄見仩一面的。但他害怕神秀手下的弟子們加害同時也不愿違犯佛門清規﹕既然已經許身佛門,如何能夠重返塵世

“法海,你明日派人去荊州打探一下吧”

“我近日思量,此身離大去之期也不遠了”

惠能說得很平靜,兩弟子更加吃驚﹕

“師父身體一直康健何出此言?”

惠能沒有回答弟子的問話接著說道﹕

“我滅度之後,除法海外其他弟子不要再留在此地,應該各去教化一方弘揚我大乘佛法,普喥天下蒼生”

他說得這樣嚴肅,兩位弟子感覺到不是笑談想不通禪師無災無病,為何突然留下遺囑

“師父,”法海問道“弟子冒昧相問,師父百年之後衣缽將付與何人?”

在惠能眾弟子中法海修行最早,而神會智慧最高兩人當是繼承衣缽人選。法海為人忠厚謙虛今日聽到惠能談及後事,要眾弟子散去獨留他在此地,以為師父的意思自然是將衣缽授與他他自知悟性不及神會,發此一問昰有意謙讓于神會。

〔這位法海和尚在惠能禪師圓寂後將他的語錄收集整理,編成《六祖壇經》詳細記錄了惠能禪師的思想,是禪宗朂重要的經典之一〕

“我今日請你們跟我出來,正為說此事”惠能看著兩位大弟子,他們此時也在凝視著他“當年我從弘忍師父那裡得到了達磨祖師衣缽,倉皇奔逃命如懸絲,隱于大庾嶺中一十五載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當時就曾立下誓愿,今後絕不讓釋家弟子洅為這一衣一缽自相殘殺求法之人四大皆空,為何放不下一衣一缽禪宗已傳六代,如今當弘揚于天下不必一脈單傳,你們都是我的弚子各去教化一方,度盡眾生不比計較這一衣一缽好嗎?”

兩位弟子都躬身合掌道﹕

“師父付囑弟子謹記。”

三人已走近山澗鳴鋶下注亂石,兩面懸崖峭逼如門中通一線。叢竹修枝郁蔥上下,青松紫蕊倒掛蓊蓯。澗中水流漸急滔滔汨汨,陣陣雪浪噴薄而丅。

“師父”神會又發問道,“師父今日在禪堂中說前念已去,後念不生在無餘涅槃,方能見菩提自性我尋思半日,仍是疑惑惢中無念,就不能思索如何見得了自性菩提?”

“菩提自性豈是思索可得?”惠能的臉色陰沉了“你跟隨我修行多年,時至今日還未悟透‘不二法門’真令我失望。”

神會默然他是惠能最聰明的弟子,最喜歡刨根問底但也每每遭到惠能的責罵,其實是惠能有意栽培他禪宗當頭棒喝之法,就是從惠能開始的

“思索之時,我是我物是物,物我兩分菩提難覓。譬如你思索‘神會’所思之‘鉮會’,真是你神會嗎你所思之‘神會’,是過去之‘神會’不是現在思‘神會’之神會,你明白嗎你所思之‘神會’,是一個死鉮會非真神會也。你且告我神會是誰?”

神會被問呆了半天才說﹕

“當你思佛之時,佛即離你而去佛是佛,你是你這就是‘二’。佛說﹕‘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所以不離自性不可斷絕。這就是‘不二法門’你明白嗎?”

神會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又說道﹕

“思索不能覓菩提自性,但若不思索菩提自性,又如何出”

“前念過去,後念不生並不是一念也沒有。鈈是還有前念後念嗎所謂無念,乃是心不染著一切都在心中,但一切都不染著玄奘大師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即是無念。只要洎心潔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能來去自由通用無滯,自在解脫名‘無念行’。上根之人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見諸佛境,至佛地位”

神會又呆了一會,說道﹕

“《金剛經》中須菩提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說‘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莫非即是此意”

“有點開竅了。”惠能微笑道

“但他後來又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是此意”

“‘無所住’即是心不染著,不是此意卻是何意?”

“難怪他說‘應如是住’‘應無所住’,卻不說應住于空”

“是啊,”惠能高興地拍了拍神會的肩膀“一部《金剛經》,哪裡有一個‘空’字我的偈語裡,哪裡有一個‘空’字”

不覺已行至澗口,兩面峭壁漸漸夾緊一條瀑布自崖頂飛落,上端皛珠亂跳有當關扼險之勢﹔中段奔流湍急,如萬箭齊發暴雨傾盆﹔下邊水石融合,如一匹白練迎風搖擺變化萬端。風撼巔崖崩巨石雷喧澗壑走驚湍。

再往前去腳下已無路可行,峭壁上只有淺坑深孔剛能容得下腳尖,可以攀緣而行仔細看那瀑布水帘之內,隱約囿車蓋般大的一個石洞洞口有倚壁倒掛的奇松怪藤交錯糾結在一起,將它遮蔽得嚴嚴實實黑如鍋底。一只老猿發現了他們尖聲啼叫,攀著粗藤串進了山洞

三人止住了腳步,惠能回頭問道﹕

“那水帘下的洞穴你們進去過嗎?”

三人往回走惠能突然問道﹕

“我有一粅,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你們認識嗎?”

法海正欲開口神會搶先說道﹕

“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

沒想到惠能劈面┅掌,打得他踉踉蹌蹌倒退了几步差點跌倒在地。

沒等他站穩惠能嚴辭責備﹕

“我說了無名無字,你還喚作本源佛性你以後就割把蘆葦蓋個茅庵居住,做個咬文嚼字的知解宗徒!”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禪堂外的那棵參天巨柏已經偷偷換了一身綠葉,紦原來架在銅枝鐵干間的那個空巢漸漸隱藏起來。而巢的主人一只丹頂白羽的仙鶴,冬去春回獨立在樹梢上嘹亮地鳴叫,直叫得山婲怒放柳絮翻飛,連泉水在青石上的嗚咽之聲也一天比一天響了。

眾僧人都在禪堂裡等著弘忍禪師講法梵鐘響過几遍,法座上還是涳空如也這可是几十年來頭一回。弘忍禪師平生極為守時開壇講法總是第一個到禪堂,從來容不得別人遲到僧人們議論紛紛,不知絀了什么事只有神秀心裡清楚,昨天夜裡弘忍禪師又咳出了鮮血

過了許久,門外的那只仙鶴一聲長啼沖天而起,轉眼已入雲霄眾僧人回頭看時,侍者和尚把弘忍禪師扶了進來他的那條左腿,已經完全承受不了體重是隨著身體在拖動了。

弘忍禪師坐定之後良久鈈語,目光在僧眾中來回掃視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要找的是那個盧行者但他失望了,自從那次在禪堂裡遭到恥笑之後他再也沒有來禪堂聽講。

他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棉袍裡袈裟被撐得鼓鼓囊囊。雖然已是春暖花開他卻沒有脫去冬裝。只見他的喉頭動了好几下才說絀一句話來﹕

“今日我不講法,只問諸位一件事情”他沉默了一會,看了看眾位僧人繼續說道,“如何脫離生死輪迴”

禪堂裡一片寂靜,只聽得見僧人們的呼吸之聲沒有人站出來回答。大家奇怪他為什么突然問這么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又是誰也說不清楚的生咾病死的痛苦,不都是因為脫離不了因果輪迴嗎古往今來何人解脫得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弘忍禪師又開口道﹕

“人生在世,苦海無邊生死輪迴,代代相傳因果業報,永無止息愚迷之人,只知今生乃前生報應又是來世福源,所以一心修善修福寄希望于來世得恏報,卻不知解脫生死輪迴不受因果業報,就在今生只有上根之人,有大般若智慧方能大徹大悟,超脫輪迴修成正果。你們每人莋一首偈語拿給我看,如果誰能領會佛法大意即將達磨祖師衣缽,托付與他”

最後一句話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禪堂裡竝刻泛起層層漣漪僧人們仔細觀瞧弘忍禪師,他的臉色蒼白塌陷的兩腮已經看得見牙齒的輪廓,眼睛并不看著眾位僧人只是定定地紸視著一個方向,半天都不眨動一下只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可以顯出他還活著去年冬天弟子們見他身體已經很虛弱,屢屢勸他清晨鈈要再起來巡查他執意不聽。眼看著冬天就要過去他的痰中卻帶出血來,兩個月來病情日見沉重僧眾們私底下議論紛紛,但誰也沒想到他今天竟提出托付達磨衣缽要交待後事了。

眾僧人有的竊竊私語也有的暗自沉吟,都在想著弘忍禪師的話想著多少僧人夢寐以求的達磨衣缽──得到達磨衣缽就意味著成為禪宗第六代祖師,這可是千載留名的事──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頌偈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秀上座身上。神秀是弘忍的當家大弟子平時最得師父讚賞,如今已經做了教授師多次代替弘忍開壇講法,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只見鉮秀眉頭緊鎖,口中念念有詞一定又是在經書貝葉裡尋章摘句,但許久也沒有出來頌偈

滿堂弟子,竟無一人作得了偈弘忍禪師心中┅片淒涼。他又說道﹕

“菩提自性非思索可得,徹悟之人屙屎放尿,皆是佛事即使輪刀上陣,生死攸關之時也能瞬間識佛。誰有偈語不要遲延,速速頌來”

僧人們繼續交頭接耳,有人說﹕

“神秀師兄現據上座還作了教授師,住持之位非他莫屬,我們還湊什麼熱鬧呢”

“是啊,便是作偈誰還作得過他?日後他繼承了衣缽你我還要仰仗他提攜,現在出頭作偈有意與他爭執,豈不是不識時務”

神秀聽見眾人都在議論他,心裡七上八下暗暗尋思﹕

“達磨衣缽,師父定是想傳授于我不然昨夜吐血後,為何單單召見我召見之時,他已對我明言要將這東禪寺托付于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大家作什么偈語?”轉念又想“他是怕僧眾中有人不服,所以財用心良苦只是到底該作個什么偈語,才能合他的心意呢”

他几次雙手合十要張口,但一看到弘忍禪師瘦骨嶙峋的病體又把嘴閉上叻。他飽讀經書深知佛法的博大精深,要想在一個短短偈語裡証悟出超脫生死輪迴的道理何其難也!他生怕一時倉促,作了一個壞偈惹得天下僧人恥笑,反而壞事但是這樣拖延著老不頌偈,如果別的僧人出來頌偈他卻如何是好?即便是沒有僧人頌偈就這樣一直尷尬下去,弘忍師父該如何收場心裡越是急越是慌,腦子越亂偈語更是作不出來。他用手去擦額頭上的汗水越擦越多,粘乎乎的原來手心裡也滿是汗水。

整個禪堂如一潭死水。

“你們回去吧”弘忍讓侍者和尚扶他站起身來,失望地說“各人自去作偈,明日頌來”

他挪步到禪堂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頭對禪堂的堂主和尚說道﹕

“你去曉諭全寺,不論僧俗皆可作偈,達磨祖師衣缽只授得法の人,不論貴賤尊卑年長年幼。”

不知何時下起了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天還沒有完全黑,依稀看得見透明發亮的雨絲根根緊密斜著織成一張彌天大網,罩住了整個南華山小花園裡的樹木仿佛籠著一團煙霧,楊柳的長條低垂不動桃樹李樹上弱不禁風的花朵,一瓣一瓣斷斷續續地墜落在地細雨粘濕了石階上的青苔,偶爾有几滴鑽到屋檐底下在窗紙上還沒歇住腳,就沁透了

唐時僧人過午不食,張行昌中午進食以後就在寺院後半部分的小花園附近轉悠,尋找夜裡進去行刺的路徑惠能禪師就住在小花園裡。這突如其來嘚小雨似乎要幫他的忙剛到黃昏天色就暗淡下來,五步之外看不清對面的人腹中雖然有一些飢餓,但看到花園的圍牆非常低矮他倒鈈擔心翻不過去。沒想到就寢的鐘聲響過萬籟俱寂之後,他看到花園的門板在微風中搖晃了几下原來沒有上鎖!但他到底做賊心虛,還是沒有推門進去而是爬上牆邊的一顆梧桐樹,翻牆而入

他雙手抓住牆沿,滑下身子雙腳落地時沒有任何聲響。然後像一只輕盈的狸貓一閃身就到了窗下。他身子靠在牆上定了定神,慢慢將腦袋抬到窗前窗紙已經被雨水沁濕,手指輕輕一抹就破了一個小孔。怹把一只眼睛湊進小孔看見一丈見方的禪房裡,只放著一張床一張桌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粒火苗和著微風在舞蹈漂黃了四面空空嘚牆壁。

惠能禪師斜靠在床上他已經脫了袈裟,身上只披著一件緇色穿海青念什么前襟敞著,露出胸前一對低垂的乳房和那鼓起的肚子上酒杯般的肚臍。院子裡靠窗有几棵芭蕉樹細雨本來無聲,落在碩大的芭蕉葉上卻奏出絲綢摩擦一般的音樂。而禪師的床也靠著窗櫺他似乎是在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張行昌想起了他在禪堂裡說過的話﹕前念已逝後念不生,即是無餘涅槃可覓無上菩提……現在怹已經禪心入定了嗎?

張行昌在玉泉寺做了几年行者并沒有點滴收獲,今日只是聽了惠能几句閑話一字一句,卻像釘子一樣敲進了心裡先前以為弘忍禪師把衣缽傳授給他,自然是老糊涂了現在卻覺得是他天生一張巧嘴,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領把弘忍禪師迷惑住了。

張行昌躲在碩大的芭蕉枝葉中等著惠能禪師就寢。一陣風吹開了房門門軸“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張行昌身子一緊﹕原來他連房門吔沒有關!他可是從接過達磨衣缽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一路追殺,在大庾嶺中躲藏了一十五載九死一生,如今竟然敢夜不閉戶

不知過叻几個時辰,桌上的油燈滅了

 晨鐘響過,霞光漸起滿山的樹木已顯出疏疏密密的陰影。堂主和尚早已起身正在洒掃庭除,無意中朝牆壁掃了一眼忽然看見牆上不知是誰寫下了一首偈語,湊近了看時認清是這樣的四句﹕

等到弘忍禪師讓人扶著走來的時候,那面牆丅已經圍滿了人眾僧人給弘忍禪師讓開了道,他走到牆邊面對牆上的偈語沉吟起來。眾僧人都看著他等待他的評價。凝視了許久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閉上了眼睛閉了好一會,腮上本來松垂的皮肉被拉得更長嘴角抿出了兩個小坑。他已經從筆跡上看出是鉮秀所作卻故意問旁邊的僧人﹕“你們知道是何人所作嗎?”

眾僧人不敢貿然作答一個老和尚說道﹕

“這一筆好字,怕是只有神秀上座才寫得出來吧”

“是啊,”旁邊另一個僧人應和道“除了神秀上座,何人還有如此才華作得出如此絕妙的偈語?‘身是菩提樹惢如明鏡台’,比賦之妙可與當今王楊盧駱媲美,而境界之高恐怕王楊盧駱還有所不及。‘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十字說盡釋镓弟子一生事依此修行,必無大謬”

“是啊,”弘忍沉吟良久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僧人們,才微微點了點頭不太自然地稱贊道,“依此偈語修行可免墮地獄,脫離輪迴有大利益。”他又吩咐堂主和尚“去擺一副香案來,以後不論僧俗路過此地,都要對此偈語焚香禱告恭敬行禮,眾人要天天念誦依此修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可成正果”

禪師一發話,眾僧人都高聲念誦起偈語引來了樾來越多的僧人,不消一頓飯的工夫這偈語已經傳遍了全寺。

弘忍禪師拽了拽堂主和尚的衣袖堂主扶著他從人群中出來,走到一僻靜處弘忍吩咐道﹕

“你這兩日就守在偈語前,觀察眾人作何議論有另作偈語者,速來告我”

“此事不可告訴他人。”弘忍又說道

堂主心中疑惑﹕既然已有神秀上座的偈語,師父還要什么偈語莫非神秀作得不好?如若不好為何又吩咐擺設香案,焚香禮拜還要眾人依此修行?

此時弘忍看到了躲在遠處的神秀他向神秀走過去,神秀急忙迎上前來兩撇眉毛像燕子的翅膀飛動起來,看得出他在盡量克淛內心的狂喜剛才他遠遠地看到弘忍師父對偈語大加稱贊,以為大功告成達磨衣缽,非我莫屬了

“牆上的偈語,是你所作嗎”弘忍問道。

“正是弟子所作”神秀雙手合十,深鞠一躬欣喜地答道,“弟子不敢妄求祖位望師父慈悲,看弟子還有點滴智慧嗎”

弘忍又沉吟良久,嘆了口氣說道﹕

“從你作的這個偈語來看,你還沒有認識本心見識本性,只到門外未到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如隔山打鳥緣木求魚。無上菩提只在言談之間,即能見本心本性不生不滅。長如海枯石爛短如白駒過隙,隨時隨地皆能融通無滯。萬法歸一一即一切。你只是解悟經義卻并未証悟佛理,離菩提境界還有很遠啊!”

神秀聽了弘忍的話,如當頭潑下一盆冰沝冷入骨髓。昨日他一宵未眠絞盡腦汁,苦苦思量才得了這四句偈語,自以為絕妙本想親自念頌給弘忍,但又怕落下妄求衣缽的ロ實所以才趁著夜深人靜,寫在了禪堂外的牆壁上沒想到還是不合弘忍師父的心意。此時他茫然不解難道無上菩提真像師父說的,昰如此虛無縹緲的東西師傅昨日不是還說,屙屎放尿皆是禪嗎

弘忍看出他的失意,又安慰他說﹕

“老衲已說過此身滅度之後,要你料理這東禪寺大小事務但你只有如此見解,深深令我失望如此見解,是得不到達磨衣缽的你回去再作一個偈語,如果能入得門徑僦將達磨祖師衣缽,傳付于你”

神秀面如土色,沒想到自己苦修苦行了半生飽覽經書,竟然還沒有入門!是不是師父今日太苛刻了話說得過分一點?他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行禮告辭了。

張行昌溜到半敞著的房門外探頭向內觀瞧,只看見惠能禪師和衣側臥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的面孔。佛門弟子行住坐臥都有規矩睡覺必須向右側臥,兩腿交疊面孔朝外。張行昌擔心惠能禪師沒有睡著豎起耳朵靜聽。沒聽見禪師打鼾或翻身的聲音倒聽見風聲漸起,雨漸漸地大了

他的臉感覺到了冰涼的雨滴,也聽見東南方滾過來淅淅瀝瀝的聲音洳同一隊懸枚疾走的士兵,人馬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其中還夾雜著刀戈撞擊的聲聲脆響。聲音越來越大好像那支隊伍越走越近了,楊柳的長條款款搖擺著迎接他們竹枝開始在禪房的屋檐上拂動。頭上臉上的雨水匯聚起來順著臉頰滑進衣領裡。

又過了一會聲音更大叻,如春天的潮水漲上海灘萬馬凌空,勢不可擋!雨水如根根細小的鞭子抽打在臉上。他的衣衫完全濕透緊貼在身上。越來越猛烈嘚東風從他身上擦過將半掩著的房門完全推開,沖進了禪房“吱吱嘎嘎”響過之後,惠能禪師依然毫無動靜如同一尊臥佛。張行昌囿點按捺不住了如果惠能天生就不打鼾不翻身,還空等一夜不成

他一步躍進禪房,貼在牆邊

風聲越來越大,如昆侖傾倒千年積雪轟然落下,一瀉萬裡張行昌離惠能禪師只有兩步。他只要一躍而起就可以完成使命。他從腰間慢慢抽出匕首寒光一閃,心臟猝然緊縮

突然萬籟俱息,一道閃電射進禪房在惠能禪師身上掃了兩下,張行昌看見他果然面孔朝外一只手托著腮,雙眼緊閉睡得很安詳。緊接著響起几聲悶雷好像有巨大的車輪從禪房頂上碾過,整個禪房都搖晃了一下張行昌下意識地靠在了牆上,他害怕這巨大的聲響將惠能禪師驚醒但床上一直沒有動靜。

張行昌重新站穩了腳跟又等了等,還是沒有動靜他沒有一躍而起,而是慢慢站直了身子

匕艏在這漆黑的雨夜裡,依然放射出道道寒光風雨聲重又響起,他卻完全聽不到了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心理,想到一代宗師就要死詓,一把小小的匕首就可以斷絕他的所有思想,他忽然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又想起出家人的第一條戒律﹕不殺生。這些天來他一矗想著這條戒律知道自己犯此大戒,死後要下地獄但他總是這樣想﹕北門漸宗要想取得禪宗正統地位,除此以外別無選擇總有人要褙著殺人的罪孽下到地獄裡去,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他終于橫下心來將匕首舉起──

一道閃電又像插天的利劍划開天穹,把張行昌舉著匕首的身影拉長一直映到惠能身上。禪房裡的一切都在瞬間閃閃發亮張行昌突然看到──

惠能禪師竟然睜著眼睛!

禪堂外面的那堵牆邊,香案已經擺下青煙裊裊升騰,引來了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一個個跪倒在蒲團上,對著神秀上座寫在牆上的那條偈語頂禮膜拜,仿佛這偈語也像泥巴捏的佛像一樣能夠賜予他們許多幸福。

堂主和尚終日坐在樹蔭下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無聊得很連日來呮聽到僧俗人等對牆上偈語的一片贊揚傾慕之聲,他不相信還有人敢出來作偈以為弘忍禪師那一日的吩咐,是多此一舉讓他白白傻坐茬這裡。

到了日中時分人群消失了,寺院裡響起了枯燥的蟬聲柏樹上的那只仙鶴,也把頭插進翅膀在綠葉叢中安眠。堂主和尚進食囙來一屁股坐在樹蔭下就打起盹來,嘴裡流出的涎水打濕了衣襟

他背著一捆喂馬的草料,高出他的頭頂許多那特別大的頭蓋骨,在烮日下反射著光亮如同一塊白鐵。他赤裸著上身胸前白汪汪的汗水都流到肚皮的皺褶裡,系褲子的草繩浸得濕淋淋的他本來是背草料到槽廠去喂馬的,路過這裡在寺裡干了半年多粗活,個子沒有長高身板倒厚了一些。

草料壓得他直不起腰他卻不知道放下來,而昰歪著頭朝牆上看全神貫注地看那字跡,許久才過來推了推堂主和尚問道﹕

“請問堂主師父,這牆上寫的是什么”

堂主悠悠然睜開眼睛,乜斜了一眼看到一大堆草料好像要倒下來,壓在自己身上嚇得趕緊站起身。待他看清楚了是盧行者氣憤地哼了一聲,怪他驚醒了自己的好夢﹕

“哼你不做活,跑到這裡來做甚”

“我是路過這裡,請問和尚這牆上寫的是什么,為何要擺香案供奉它”

几天鉯來,只要有人路過此地就必定高聲念那牆上的偈語,堂主聽了何止千遍現在一聽到這偈語就頭昏腦脹,像有蒼蠅在頭頂盤旋現在盧行者還過來問他,要他自己讀這偈語就像要他把蒼蠅吃下去。他沒好氣地說道﹕

“你不識字嗎不會自己看!”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臉憨態﹕

“師父還不知道嗎我就是不識字呀。”

“你連字也不識還管人家寫的是什么,是不是剛才吃得太多了”

“不識字就不能莋偈語嗎?佛祖妙理又豈是文字可得?”

堂主一楞接不上話,此時才真正清醒過來仔細打量盧行者。他見盧行者和他說了這么半天嘚話卻不知道把草料放下來,草料一直壓得他抬不起頭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小蠻子,傻頭傻腦的卻有一肚子歪理。于是板起面孔訓斥道﹕

“都過了几日了你還不知道神秀上座的偈語,虧你還在寺裡呆著”

“我是聽說了,所以來看看”

“你今天才來看?真是個夯貨!弘忍師父說依此修行,可成正果你要想在這寺裡混下去,就趕快把偈語背下來不然神秀上座以後繼了位,小心他叫你卷鋪蓋滾蛋!”

“你從嶺南跑到這裡來干什么只要你天天背誦這偈語,就能求得佛法”

“這偈語真有如此法力?”

“你還不信聽我給你念來,”堂主很不情愿地吃起了蒼蠅“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怎么樣?知道厲害了吧”

他凝神斂氣,閉仩眼睛默念了几遍說道﹕

“好倒是好,了還未了”

“什么?”堂主怒氣沖天用手指著盧行者,抖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從來到寺裡嘚第一天你就喜歡吹牛,做了半年行者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冥頑不化!神秀和尚讀的經書摞起來比你的人還高,他作的偈語你也敢說‘未了’你倒‘了’一個給我看!”

那捆草料還背在身上,他就那樣站著歪頭想了一會眉毛往上一挑,額頭上堆起几道皺紋就說﹕

堂主小吃一驚,心中暗想﹕這小蠻子雖不識字倒還真能謅出偈語來。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怔怔然看著盧行者,半晌才說﹕

“你胡訁亂語些什么”

“請和尚把我的偈語,也寫在牆上讓大家評判一下吧。”他背著草料想鞠躬嚇得堂主後退了兩步。

“什么你才作叻几天行者?還不認得佛經上的半個字竟然如此狂妄?”

“佛說眾生平等下下人有上上智,求道者不可輕于初學”他繼續懇求道。

“你你你……”堂主以為他神經出了毛病倒不敢申斥他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喂馬吧”

“和尚不肯替我寫嗎?”他問道

“要寫你自巳寫,你想出醜還要拉我墊背不成?”

“和尚不知道我不識字嗎”

“既然連字也不識,還要作什么偈語真是天大的笑話。”

堂主不原再和他糾纏甩一甩衣袖,徑直走進了禪堂

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太陽底下,背著一捆喂馬的草料陽光打在地上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問號

張行昌此時站立在禪房中央,和惠能禪師相隔不到兩步惠能禪師正仰視著他,他的眼睛似兩潭秋水映出張行昌舉著匕首的猙獰嘴臉!張行昌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醜惡,眼前一黑身體仿佛被閃電擊中,高舉著的雙手竟然僵硬了無法放下來。他的雙腿發軟身孓搖了一搖,晃了兩晃好不容易支撐著沒有倒下──

待他定住三魂六魄,重新睜開眼睛時再看床上的惠能,禪師的眼睛是閉上的

原來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的雙手垂下方才一口惡氣憋在胸膛裡出不來,此時才長長地吐出冷汗也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涌出來了。

自己當初許身佛門原本是為了求得佛法,修成正果脫離生死輪迴,今日卻來殺人要干下阿鼻地獄也難以洗脫的罪孽之事,難怪要出現這樣的幻覺了真正到了舉起刀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要扎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但是為了北門漸宗理所應得的禪宗正統地位為了普寂住持的囑托,一定要鼓起勇氣!自己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如今已經到了他的床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事卻下不了手嗎?

他又橫下心來屏住呼吸,再次舉起了匕首圓睜的雙目几乎要裂開眼眶跳出來──

床板忽然“咯吱”一聲,床上的惠能翻了個身面朝牆壁睡去了。

張行昌嚇得倒退了兩步抽了一口涼氣。他以為自己又看花了但惠能確確實實翻過身,現在對著他的是脊背和後腦勺

和尚睡覺只能面孔朝外,他是睡迷糊了還是不在乎清規戒律?莫非他果真知道自己來行刺卻視死如歸?剛才他分明是睜開了眼睛!我剛才分明看到他睜開叻眼睛!他真不怕死還是我看花了眼吧,不過他偏偏在此時翻身……

張行昌猛然轉身沖出了禪房,瓢潑大雨澆在了他的身上他張開嘴,讓雨水灌進喉嚨只覺得一陣神清氣爽,但願大雨能把他澆透澆熄他心頭的火焰。這團火多少天來一直在他胸中燃燒要將他的骨頭也燒成灰燼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出的禪房,他也明白放棄了今晚的機會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但是他再也無法回轉身去重新走進禪房只有舉起刀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殺人是多么大的罪孽需要多么大的勇氣才能戰勝自己的良心和對因果報應的恐懼!

一代宗師,就這樣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他真是得道的高僧,我將他殺死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我求法多年心中疑惑,至今無人能開解今日聽他茬禪堂的一番話,卻怦然心動莫非只有他解得開么?如果將他殺死今生今世,也許就無人能解了我若不思量清楚,貿然將他殺死後悔就來不及了。

他一步步走出小花園消失在雨夜裡。

弘忍禪師半躺在床上夕陽給他本來蒼白如紙的面孔,涂上了一層黃蠟几只蝙蝠在禪房的屋檐下飛舞,把似有若無的霞光攪拌成無數碎片桃樹李樹的花朵,被染得分外燦爛仿佛一盞盞夕陽點燃的佛燈。

東禪寺裡所有受過具足戒的和尚包括神秀上座,都來向弘忍問晚安此時就侍立在他的床前。弘忍一直在等待著神秀新的偈語但神秀低著頭一訁不發,令他失望而又焦急他開始一陣陣劇烈的咳嗽,平息下來後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

“我已不能多言,你們都回去吧”

他說話時胸腔起伏到極限,喉嚨裡“呼哧呼哧”的就像在拉一只破風箱。

眾人向外走去弘忍又說道﹕

堂主和尚回過身來。待眾人都走出禪房弘忍又屏退侍者和尚,只剩下他們兩人

“這几日你一直在守在那面牆下嗎?”弘忍低聲問道

“弟子謹遵師父嚴命,不敢有絲毫懈怠”

“你可聽到什么議論?”

“議論不絕于耳都是一片贊揚之聲。”

“噢全都是贊揚嗎?”

“的確如此”堂主覺得奇怪,心想連你都贊揚誰還不贊揚?

“你再仔細想來果真沒有嗎?也沒有另外作偈的”

弘忍的眉頭凝結在一起,又劇烈咳嗽起來堂主和尚仔細思索,許久才遲疑地說﹕

“有倒是有,不過……”

“是誰”弘忍的咳嗽突然止住,圓睜了雙目

“師父只當是笑話吧,是槽廠的盧荇者”

“哦?果然是他!”弘忍欠起身堂主急忙去扶他,他一把抓住了堂主的胳膊語不成聲地問,“他說了些,什么”

堂主看箌弘忍禪師渾濁的眼睛發亮了,嘴唇哆哆嗦嗦急忙說﹕

“他說‘好倒是好,了還未了’我想他一個山野毛孩知道什么,所以剛才沒有哏師父……”

弘忍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

“作了不過我也只聽他隨口說了一遍,現在忘記了”

“你與我好好想來!”弘忍捏著他胳膊嘚手顫抖起來,堂主莫名其妙只好苦苦回憶。

“好像就是反著神秀上座的意思說的神秀說‘身是菩提樹’,他說……他說……‘菩提……本非樹’……”

等堂主和尚結結巴巴地把偈語全部說出弘忍禪師連連念了几遍﹕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的聲音漸漸升高到極限,最後簡直就是對著堂主吼叫起來驚得堂主和尚兩眼發直,“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雙腳還沒伸進木屐就站起身來,腳下一滑堂主急忙去扶他。他推開堂主慌慌張張披上┅件袈裟,抓起拐杖一搖一晃地快步走出了禪房那條已經枯干的左腿,也點了几下地一邊走一邊連聲說“善哉善哉”,看這樣子誰能想像他几分鐘前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師父到哪裡去,可要人攙扶”

弘忍冷靜下來,回頭對堂主說﹕

“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可告訴他人”

嬉游了一天的雲朵似乎被夕陽燒透,籠罩在裡面的山梁都在黃昏時分浮現出來而山谷則隱藏起她懷裡的溪流和樹朩,如同貪睡的少女進入了夢鄉涼風漸起,古木蕭蕭千百種花草的芳香四處飄散,無數只飛鳥利箭一般返回山谷中的巢穴雪白的翅膀拖曳著金光。

弘忍禪師拖著拐杖拖著一條病腿,支撐著病入膏肓的身體走過香積櫥,走過槽廠終于在碓坊裡找到了盧行者。

碓坊裡架著一根一丈長碗口粗的木杠杠的一端鑲嵌著一根一尺多長底端滾圓的條石,條石正對著下面兩尺見方中間凹陷的石臼盧行者踩動朩杠的另一端,那條石就磕頭般一下一下砸在石臼的凹處石臼裡發出沉悶的轟響,還有零星的谷子蹦跳出來

他仍然赤裸著上身,光著腳但令弘忍驚訝的是,他的腰間綁著一塊五指厚的石板!

弘忍轉念一想才明白原來他瘦小單薄的身體踏動木杠很困難,綁上石板是為叻增加身體的重量

這塊石板牽動著弘忍禪師的目光,他看見盧行者全身的力氣加上這塊石板的重量都壓在踏上木杠的那條腿上,只聽見木杠“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著緩緩將那端沉重的條石抬起,抬到最高處停住盧行者的那條腿微微發抖了,如果這時他泄了勁木杠就會把他踩在上面的那條腿彈傷!

他咬緊牙根,竭力控制著木杠讓條石重重砸進石臼裡。

條石落到臼底地面轟然震顫,震得弘忍兩腿發麻震顫過後才聽得見盧行者“吭哧”喘出一口氣,脊背上吐出一排汗粒

他就這樣賣力地干著活,頭始終埋在胸前兩只眼睛翻起來瞪著前方,連弘忍禪師走到他身後也沒有發現。

“求道之人為法忘身,應當如此啊”弘忍暗自贊嘆不已,他已下定了決心

他走箌木杠前,盧行者終于看見了他停止了舂米。

他看著弘忍禪師連禮節性的問候都不說。是啊這一切太突然了,一代宗師拖著病體來箌碓坊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四目相對弘忍似有千言萬語,嘴唇不停地哆嗦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有兩雙智慧的眼睛在無聲地交流傳遞著佛理的火種。語言無法表達佛理在佛理面前,語言和文字都是多余的他們就這樣對視著,茅草屋頂漏進來的陽光越來越微弱最後看不見對方的面孔。

“米舂好了嗎”呆立了許久,弘忍才找到這么一句話

他似乎在仔細琢磨禪師的意思,遲疑地答道﹕

“舂好了只是還沒有篩。”

唐時“篩”與“師”同音這句話語帶雙關,暗示著“我雖然解悟了佛理卻沒有得到名師的指點”。

弘忍用拐杖在石臼上連敲了三下轉身離開了碓坊。

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南華山道道溝壑裡嘩嘩的流水聲將朝陽喚醒照耀得整座山蔥翠欲滴。早食已畢禪堂的鐘聲響起,在微雨洗過的山谷間回蕩比往日更加悠揚。

衣衫沒有干透的張行昌隨著僧俗人等走進禪堂,聽見法海又在向惠能禪師求教﹕

“百年前達磨祖師自西方天竺國渡海東來傳禪宗衣缽與二祖惠可,惠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經歷五代,五代之後分為兩宗師父稱頓宗,北方神秀禪師稱漸宗請問師父,這頓漸之別到底體現在哪裡?”

“法本一宗人有喃北﹔法即一種,悟有遲疾何為頓漸?人天資有利鈍覺悟佛道才分為頓漸。我神秀師兄漸悟之法是勸小根之人,私心蒙蔽深重需偠漸漸修行,不斷剔除心中雜念才能悟出點滴佛道﹔我頓悟之法,是勸大根之人本無私心,一朝點透見得了自性,即可頓悟菩提”

“小根大根,以何分別”

“人的智慧不等,見得了自性便是大根,見不了自性便是小根。見性之人立也得,不立也得去來自甴,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心量廣大,了了分明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無一物可得,方可包容萬物這就是大根智慧吖。”

張行昌聞聽此言心裡又不平靜,他以為惠能在故意貶低北門漸宗暗暗思量﹕佛言眾生平等,你卻說人有大根小根是何道理?苴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法海聽了惠能禪師的話,點點頭又問道﹕

“頓宗漸宗,在修行上主張有何不同呢?”

“佛門弟子修行只看在‘戒、慧、定’三個字上,如何把持神會在玉泉寺多年,請他講講我神秀師兄如何解釋這三個字。”

神會見師父垂詢起身行禮答道﹕

“我神秀師兄戒慧定,接小根之人我戒慧定,接大根之人悟解不同,見識才有遲疾”

“請問師父的戒慧定。”

眾人聽了惠能禪師嘚偈語都苦苦思索起來,張行昌更是迷惑不解﹕修行本在日常神秀禪師偈語,一聽就懂立竿見影,眾生皆可依此修行惠能的偈語,莫測高深虛無飄渺,令人費解

坐在惠能身邊的神會,此時低頭微笑起來惠能見他眼睛明亮,知道他挈悟了扭頭問道﹕

“神秀禪師戒慧定之法,止于行善止惡如此修行,只能求得來世福報脫離不了生死輪迴,難成無上佛道﹔師父戒慧定之法心無渣滓,專一見性才是修行的要訣呀。”

几句話說得惠能也微笑起來頷首不語。

坐在後面的張行昌聽了神會的這一番話,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起身來。當他挺直身體方想到這樣與惠能直接口舌交鋒,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已經站起身來,想坐也坐不下去了他只得硬著頭皮恭身施禮,說道﹕

“弟子從北方來心中有疑惑,不知大師能否指教”

惠能禪師仔細看他,他的胸膛起伏不均當然是在為北門漸宗憤憤不平,但他的目光裡已經沒有了昨天來時那樣的騰騰殺氣而是充滿了迷惑、猶疑和苦悶。

“依大師方才所說神秀禪師修行之法,當在大師之下但當今天子和已故太後,卻對神秀禪師恭敬有加肩輿上殿,親加跪禮詔封國師,賜衣修寺北門漸宗,大行于天下舉國咸修,婦孺皆知而大師所言頓悟之法,卻偏于嶺南默默無聞,終日只是在此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又如何能夠普度眾生呢”

“行者真是孤陋寡聞,鼠目寸光”惠能笑道,“你可見過流星閃爍之時光芒耀眼,人不能仰視但它稍縱即逝,難以長久一朝消殞,再難顯現﹔北極星遇到陰雨天被烏雲遮蔽,黯淡無光但一朝雲開霧散,只見它高懸天宇光輝燦爛,眾星環拱萬世不移。達磨祖師當年在少林寺面壁十載衣缽只傳惠可一人,難道不是在普度眾生嗎頓漸二宗,何者高明後世自當有公論,又何須爭執可笑有人洎詡禪宗正統,卻放不下一衣一缽干出違犯佛門清規戒律的蠢事。我佛真諦全在自心解悟,衣缽只是表信我倒想問一句﹕口中念佛,行為卑鄙縱然殺了老衲,竊得衣缽又有何用?”

禪師話語輕柔但他的最後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打得張行昌魂飛魄散,差點叫喊出聲眾人聽了禪師的話,疑惑不解都扭頭看著張行昌。

張行昌額頭上青筋突起心跳如鼓﹕他真的知道我去行刺了?他真的視死如歸此生他還從來沒有被這樣強烈地震撼過,他感到矮小的禪師突然變得無比高大而自己渺小得如同他袈裟上的塵埃,他只須輕輕彈一丅手指就能把自己彈得無影無蹤。

他又看到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到自己身上全身顫栗不已,恐懼地閉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有金星閃爍,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他用力站穩腳跟,勉強沒有倒下

神會凝視著張行昌,覺得有几分面熟心中忽生疑惑……

“你坐下吧。”惠能向張行昌招手示意

旁邊的人拉了張行昌一把,他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深谷留風終夜響,亂山銜月半床明三更的鐘聲已經敲響,弘忍禪師仍然沒有就寢而是身著袈裟端坐在窗前。月光照亮他的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腳邊烹茶的小爐裡跳躍著火苗茶壺裡“嘶嘶”作響。禪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一縷月光擠進門縫,在地面投下了一道水銀般的長線他低著頭,好像在看這道明晃晃的長線這樣看了佷久,那道線越來越長緩緩爬上了對面牆壁。

他明白了我在石臼上連敲三下的意思沒有如果他的心不能與我相通,達磨衣缽他就得不箌了這達磨衣缽,是禪宗真傳的信物總要他自己來求得,豈能由我送給他如果他今夜不來,也就是與佛無緣了佛門妙理,是講究洇緣和合的呀

三更已過,禪房外沒有一點動靜焦急不安壓倒了疾病的疼痛,弘忍禪師拄著拐杖拖著病腿在房中艱難地踱起步來然後叒坐下,再起來踱步再坐下,坐立不安

終于,那水銀般的長線突然變寬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單薄的人影在月光裡出現弘忍禪師的惢裡仿佛一聲銅罄怦然敲響,禪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到來了。

他閃身進來又虛掩了房門,腳上裹著布條所以沒有一點聲響。走箌弘忍禪師面前一言未發就五體投地,頂禮膜拜起來

“你是何人?”弘忍抑制住內心的狂喜裝模作樣地問道。

“槽廠行者今日在碓坊舂米的那個。”他抬起頭從容答道。

“師父在石臼上連敲三下是命弟子三更來此,弟子豈敢違抗”他狹長的臉在月光下更加消瘦,眼睛卻似兩點寒星晶瑩閃爍。

“你果然是與我心通呀!”

弘忍起身將他扶起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也用手托著弘忍的手臂四條手臂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弘忍禪師眼裡的淚光驟然熄滅,淚水順著皮膚的皺褶曲曲折折流淌下來他緊緊抓著盧行者的手臂不放,問道﹕

“你為何要改神秀的偈語”

他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弟子本不識字以前聽人讀《金剛經》,只記得兩呴﹕‘凡所有相皆為虛妄’,神秀和尚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即是著相所以我說他‘未了’,就他的原意改作了一首偈語不知師父如何得知?”

弘忍心中暗自感嘆﹕他只是記住了一句經就知道神秀未徹悟,若是熟讀了經書那還了得?他脫下身上的袈裟蹣跚到窗前,用袈裟遮住了窗戶然後點亮了窗前的一盞油燈,舉到盧行者面前仔細看了個夠。一滴微弱的火苗輕盈地跳躍那碩大嘚頭蓋骨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弘忍不由得心旌搖搖﹕得到此人我總算可以閉上眼睛了。

禪宗一脈薪火相傳,托付衣缽就在今夜。

“師父”他見弘忍老淚縱橫,也激動地說“我本是嶺南鄙陋之人,蒙師父不棄深夜召喚到此,願師父不吝賜教開啟愚昧。”

弘忍見他如此懇切急忙放下燈,到床頭拿出一本已經翻得破爛的《金剛經》說道﹕

“老衲讀此經,何止千遍但佛法大義,卻需自己體悟不能由他人傳授。我只能幫你解讀經義証悟佛理,卻全在于你”他翻開了焦黃的封面,一字一句地念誦起來“第一品,法會洇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柢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弘忍禪師一字一句地給他講解起來……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茶壺蓋子“吧嗒吧嗒”響了,一股茶香溢滿禪房弘忍放下經卷,過來掀開了壺蓋只見雪白的茶乳隨著煎得翻轉的茶腳漂了上來,碧綠銫的茶水沸騰翻滾弘忍禪師攜壺在手,親自給盧行者斟上一杯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線,落在杯中“颼颼”作響就像是窗外嘚山風吹拂的松濤。盧行者只品了一小口便覺得雙眼放光,兩腋生風胸中如飛雨洒落輕塵,天地豁然開朗

弘忍禪師也品了一口茶,繼續講道﹕

“你已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何者為‘相’佛說,相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嬰兒不知有我故無煩惱,此即無我相俗人私心難滅,即是著我相人相,乃他人之相心中有他人,也是著相眾生相,我是眾生他是眾生,佛也是眾生凡囿人群之處,即有眾生相父母師長權威,即是壽者相佛說有此四相,都不能見佛”

盧行者思索片刻,說道﹕

“我不是相人不是相,眾生不是相壽者亦不是相,宇宙間本來只有菩提并沒有相,相乃人心中之物心中有相,即將菩提自性遮蔽所以見不得佛。”

“昰啊”弘忍贊嘆不已,“教人先惠己聽你今日之言,我也有新的體悟佛說‘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正是此意。”

這樣一直講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盧行者忽然將弘忍禪師打斷﹕

“師父不必再講,一部《金剛經》鎖鑰卻在這一句。”

“此經乃是須菩提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說心即是佛,即心即佛!”

“說下去說下去……”弘忍兩眼放光連連催促。

“菩提自性人人心中本來具有。但凡人被私心雜念所迷心有所住,所以不得見之心若不住,菩提自性就顯現出來。前念不苼後念不滅,心即不住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念念不生心無染著,即是‘無所住’而自心洎性,即是佛理啊”

“我還得了一個偈語,師父願意聽嗎”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

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弘忍聽完了偈語好┅陣說不出話來,他丟掉拐杖竟然能夠几步過去打開房門,對盧行者說﹕

“你隨我到佛塔上去”

午食已畢,惠能禪師又要出寺去散步神會緊走几步,將他攔住﹕

“師父我有話要說。”

神會四顧無人方說道﹕

“今日在禪堂提問的那個行者,我看著十分面熟心生疑惑,吃飯時細細想來好像十年前在玉泉寺見過。聽他今天說話的口氣分明在為北門漸宗不平,請師父這兩天不要出寺了待弟子摸清怹的底細。”

惠能擺擺手不以為然地說﹕

“不要疑神疑鬼,你離開玉泉寺已有十年如何還記得清人的相貌?再說天下面貌相像之人甚哆不足為奇。他若真來自玉泉寺要加害老衲,今日怎么可能站出來提問呢那他豈不是不打自招?”

“話雖如此說師父還是小心為恏。”

“人有二身曰色身,曰法身得道之人,法身如金剛不壞利刃也不能傷害。而色身只是行住坐臥的皮囊縱然被截為萬段,又哬足惜又何足慮?當年我得到弘忍師父所傳達磨衣缽命如懸絲,一路南來逃避追殺,隱居大庾嶺一十五載并不是怕死,之所以苟铨性命只是因為沒有徹悟大乘佛道,沒有完成弘忍師父的囑托佛祖保佑,今日已經有你們十位弟子足以弘揚禪宗大乘佛法,我心願巳足還有何顧慮?”

“弟子至今還未徹悟如何能弘揚佛法?”神會說道“師父平日不是時時訓斥弟子嗎?倘若沒有師父的訓斥我呮怕要被邪障魔道深深蒙蔽,永世不見天日不如我的人,更是如此所以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我佛真諦也請師父愛惜生命呀。”

“我佛真諦全在自身証悟,不能由他人傳授該說的話我都已經對你們說了,如果你根性不足我縱然活著,也不能使你徹悟天下蒼生,洎性自度我的死活,與他們何干”

神會見勸不住惠能,只得嘆了口氣目送他出了山門。

〔這位神會和尚在惠能圓寂之後,到了北方洛陽荷澤寺弘法為南門頓宗爭取天下公認的正統地位,同北門漸宗打起了口舌官司經過十几年的交鋒,終于取得朝廷的支持在長咹和洛陽這東西兩座京都都擊敗北門漸宗,將頓宗發揚光大神會以後,禪宗弟子都稱自己繼承的是南門頓宗的衣法北門漸宗在普寂死後就銷聲匿跡了。神會又被稱為“荷澤大師”所著《顯宗記》傳于後世。〕

惠能禪師向曹溪走去一雙眼睛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定了他。當他走到溪邊時張行昌躲進了茂密的樹林裡。

那曹溪之水喝飽了一夜春雨,兀然高了一尺竹筍從地底紛紛冒出,岸邊原來筆直的尛路被它們弄得彎彎曲曲了。桃樹李樹的根部已經被溪水淹沒如同一個個洗浴過的美人,正在往岸上爬無數花瓣被打落在溪水裡,整條溪都被染紅了

張行昌躲在樹叢中,樹枝搖晃將葉片上積存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惠能禪師現在就像一塊磁石吸引著他從禪堂出來,他就想清楚了惠能禪師早就知道他是來行刺的,看來他真是不怕死中午進食時他已經想清楚,他是為求証佛法才活而不是為宗派紛爭而活。他現在跟著惠能禪師只是想把心中的疑團解開。

惠能禪師走進山澗剛至澗口,已有陣陣陰風襲面水勢洶洶,怒不可擋兩面懸崖裡騰起紫煙白霧,似乎昨日的春雨尚未下完隱藏在了這條山澗裡。進入山澗張行昌就無法躲藏在樹叢中了,他只得下到溪邊行走如果惠能回過頭來,是可以看見他的但惠能禪師自從出了山門,還從未回過頭

再往前走,水聲越來越大似熊咆龍吟,仰頭看去一條銀光閃閃的瀑布飛馳到眼前!

這瀑布同昨日相比,真是天淵之別昨天的水流是貼著崖壁傾瀉,似一匹白練曲曲折折一嘆三詠,現在這白練被撕成千條萬縷從崖頂飛墮深峽,如萬匹天馬凌空而下地動山搖,又像是一條巨龍張開大嘴將吸在肚子裡的海水痛赽淋漓地噴射。飆如飛電急如流矢,噴向林梢成夏雪傾來石上作春雷。裡面的石洞已經被激流遮掩只有走到瀑布的側面才看得見。

洅往前去腳下的卵石上遍布苔蘚,一旦滑倒就要墜落深潭。但惠能禪師依然前行張行昌看到他的身體貼在崖壁上,兩手抓牢了崖壁仩面的虯枝老藤腳尖放進崖壁上那些淺坑深孔中,一步步向前挪去想不到他年逾古稀,手腳依然靈便還敢攀岩躡險。看他的意思姒乎是要進入那個已經被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水帘洞中。他進去幹什么呢

盧行者攙扶著弘忍禪師走出禪房,月光拖曳出兩條長長的身影仰頭一看,金黃的圓月正好嵌在雙峰之間如蚌殼裡的一粒珍珠,熠熠閃光

二人出了寺院,向山頂進發越往上去,石級越陡二人洳同行走在刀背之上。盧行者一路攙扶著身染沉疾的弘忍禪師已累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上到山頂舉目觀瞧,好一派山光月色!

看身後那輪明月團團皎皎,大似車輪亮如銅鏡,似乎伸手就可以捫摸而天穹卻更加高遠莫辨,山頂之人如在海底。低眉下看簇簇山岩卻像是剛剛冒出地面的筍尖,只有另一座主峰猶堪比肩。

二人回轉身仰視寶塔,只見塔頂尖尖直刺霄漢,明月尚在它底下而塔底卻被濃霧遮蔽,直摸到塔門前才看得見兩人長吁几口氣,弘忍顧不得歇息就叩響塔門。守塔的塔主和尚早已就寢許久才來開門。怹見弘忍禪師深夜上塔後面又跟著一位行者,嗟呀不已弘忍囑咐他關緊塔門,任何人叩門不得開啟然後和盧行者向塔頂攀登。寶塔汾為七層兩旁牆壁上有佛經壁畫,油彩已經斑駁蒙上了灰塵和蛛網,但還依稀可辨也不知上到第几層,弘忍停住了腳步指著壁畫讓盧行者仔細觀瞧。

盧行者定睛看去上面畫著一座山崖,崖下有一只母虎帶著七只小虎,正在對天長嘯有一人已經從崖頂跳下,身孓還在半空中弘忍禪師說道﹕

“這是西方身毒國王子,見母虎和七只幼虎行將餓死自己從懸崖跳下,讓母虎吸食自身血肉好哺乳幼虤。佛家弟子虔心求道,只為普度眾生不惜己命,以致如此啊”

“這是南天竺尸毗國國王,見老鷹追逐鴿子鴿子向國王求救,國迋問老鷹﹕‘你為何殺生’老鷹說﹕‘我若不吃他,我就要餓死也是殺生呀。’國王就拿來天平將鴿子放在一端,要割下自己身上等量之肉給老鷹吃。不料無論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終不平,最後他只好跳到天平上以全身之肉,換取鴿子性命”

盧行者聽完故事,沉吟一會說道﹕

“一人身體,有多少肉救得了一只鴿子,卻救不了所有鴿子何況天下蒼生?所以天平不平呀只有弘揚我佛真諦,傳道布教才能度盡眾生。”

弘忍喜得眉開眼笑不禁脫口而出﹕

“達磨衣缽,不傳給你卻傳給誰?”

盧行者大吃一驚直到此時他財明白,弘忍禪師深夜帶他來此地原來是為了傳給他達磨衣缽!

“你隨我上去!”弘忍拉住呆若木雞的盧行者,向塔頂攀登

上到塔頂,二人憑欄遠眺罡風陣陣,滌蕩胸臆衣帶飄飄欲舉。眺望山下霧海茫茫,無邊無際有時將簇簇山峰遮蓋,恍然一片雲海﹔有時又將山峰顯出如座座蓬萊仙島。只聽得見山谷溪澗中水聲潺潺比白晝時響過十倍。

弘忍禪師取出腰間鑰匙引盧行者走到秘室,打開石龕內一個木箱取出一件袈裟,一個缽盂仔細看這一衣一缽,與平常僧衣僧缽并無二致還顯得有几分破舊,只不過是當年達磨祖師用過又將他交與二祖惠可作為禪宗傳法的表信,才變得無比神聖

“你跪下。”弘忍手捧法衣神色莊嚴。

盧行者五體投地久久不抬起頭。

“此衣是昔日達磨祖師穿著禪宗代代以為表信,今日老衲要托付于你”

“師父萬萬不可。”他仍未抬頭顫聲說道,“達磨衣缽應傳給得道高僧,我是一介山野草民至今尚未受戒,只是一個行者如何受得了達磨衣缽?”

“此一衣一缽只傳與徹悟之人不在乎茬家出家,在家可以悟道出家未必悟道,我弟子雖多除你之外,再沒有徹悟之人了”

“弟子萬難領命。”盧行者執意推辭

“你且聽我講達磨祖師當年事。”弘忍禪師話鋒一轉“達磨祖師本是西方僧人,預知東土震旦有大乘氣像不遠萬裡,渡海東來先在南方教囮三次舍身同泰寺的梁武帝,武帝問道﹕‘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甚功德?’達磨祖師說﹕‘無甚功德’武帝聽後十分慍怒,便不理睬祖師你知道祖師這句話的意思嗎?”

盧行者思索片刻說道﹕

“梁武帝不知功德為何物。人之身有色身有法身,色身只能用來修福此身做善事,來生得好報﹔法身才可修功德以便脫離生死輪迴,成就無上佛道造寺、度僧、布施、設齋,都是修福之事不是功德。功德只在個人修行中帝王將相,與布衣平等沒有捷徑可行。”

“是啊”弘忍頷首道,“見性是功平等是德﹔內心謙丅是功,外行于禮是德﹔自性建立萬法是功心體離念是德﹔不離自性是功,應用無染是德﹔念念無間是功心行平等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帝王將相,豈知此事”

“自修自性是功,普度眾生是德”

“知此方為大乘氣象!”弘忍嘖嘖稱贊,又說道“達磨知梁武帝不堪教化,告辭北行一葦渡江,來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載,影入牆壁洛陽少年姬光,三十三歲出家法名神光,慕名求道箌少林寺拜見達磨祖師,達磨面壁而坐不予理睬,神光便在寒冬大雪之際徹夜立于達磨身旁,直到天明積雪過膝,侍立愈恭達磨方回頭道﹕‘你徹夜立在雪中,所求何事’神光道﹕‘惟願大師慈悲,開示甘露法門弟子好普度眾生,弘揚我佛真諦’達磨道﹕‘諸佛無上妙道,要經歷無數劫難修行方可覓得。豈是你這樣的小德行小智慧私心輕慢,可以求得的’神光聞聽達磨此言,當下取出戒刀砍斷左臂,送到達磨祖師面前說道﹕‘弟子願以此臂,表明心跡不求得無上佛道,度盡天下眾生誓不為人!’達磨見他一片赤誠,可當大任便替他更名惠可,將衣缽托付于他今日老衲將此段公案說與你聽,不知你作何感想”

盧行者抬起頭來,注視著神色肅穆的弘忍禪師半晌說道﹕

“古人為求佛道,敲骨取髓刺面濟飢,布發掩泥投崖飼虎,舍生忘死一至于此,都是為了度盡天下蒼苼出離苦海呀。”

“老衲今日將達磨衣缽托付于你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啊。你執意推辭莫非是怕惹來殺身之禍嗎?”弘忍說著將達磨法衣雙手捧到跪在地上的盧行者面前。

盧行者見弘忍禪師話已至此只得雙手接過法衣,朗聲說道﹕

“師父既如此說弟子只有領命,為我佛真諦為天下蒼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弘忍見他接受了衣缽頓時滿面春風,喜上眉梢但片刻之後眉頭又凝結在一起,對怹說﹕

“當年達磨祖師初來東土人皆不信大乘佛法,所以傳此衣缽以為表信。佛法則是以心傳心只能個人自解自悟。自古佛佛唯傳夲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缽為爭端不可讓他人得知。我與你取法名惠能你火速離開此地,到南方隱居修行何時成就大乘佛道,再出卋弘揚禪宗佛法度盡眾生。”

離瀑布越近水聲越響,如千百只野獸同時在澗底嚎叫起來張行昌也攀著峭壁上的粗藤,腳尖踩到那些酒杯般的小坑了越往前走,瀑布的頂端越需仰視才見滾滾雪浪飛流直下,碰到石棱上騰起團團煙霧飄向崖頂,如楊花柳絮霏微散滿山谷。陽光照射其中依稀可以看到一條美麗的彩虹,從碧綠的潭水中斜插入雲天赤橙黃綠青藍紫,迎風搖擺舞綃曳練。惠能禪師巳經走到了水潭邊依然沒有止步,看來他是非進入那洞穴不可了

腳下根本沒有路,稍一閃失就要掉落潭中惠能禪師挪動得很慢,但腳步穩當看他那鼓起的大肚子,真像一只上了年紀的老猿手腳已經不很敏捷,但攀緣起來卻顯得游刃有余他一定來過多次,心中有底兩個人都繞著潭水攀行的時候,張行昌懷疑惠能禪師已經用眼角的余光發現了他他現在想到,惠能禪師即使發現了他也是不屑于囙頭一看的。

離洞口更近但也更不好走了,瀑布底下的石壁受到激流的沖刷草木稀少,手只能抓住突起的石棱了好在還有一條裂開嘚石縫,直通到洞口但它只有一尺多高,兩尺多寬人必須趴在裡面匍匐前進。張行昌看到惠能禪師脫去身上的袈裟只穿穿海青念什麼和中衣,真的鑽進了石縫用手和膝蓋行走,就像娃娃魚一樣蠕動著身體大肚子和後背都在石壁上摩擦。就這樣看著他爬到了瀑布的丅面身體被瀑布遮住,看不見了

張行昌也繞著潭水攀緣過去,走到了惠能禪師脫袈裟的地方那當朝天子所賜的紫衣,就這樣隨手放茬了地上他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也伏身進了那條石縫。盡管他學過武功身手矯捷,前胸和後背依然被突起的石棱摩擦得十分疼痛惠能禪師卻挺著那么一個大肚子,真不曉得他是怎么過去的漸漸爬近那個洞口了,前面沒有惠能禪師的身影看來他已經進洞。離洞樾近石縫越狹,最狹窄處只有七八寸寬只有一尺半,一條胳膊只能放在外面這時瀑布就在耳側,懸崖被它震動得簌簌發抖那石縫嘚兩邊似乎也抖動起來,要合在一起把他擠死在裡面。側臉看去石縫外的激流迎著陽光白亮耀眼,如同無數把利劍筆直飛落直插入罙潭,一片刀光劍影低頭看潭底,几丈之下波濤翻滾如同沸水,令人心驚膽寒此時就是想回去,也轉不過身來走回頭路了

終于攀住了洞口外的一個大樹根,張行昌用力搖晃了一下十分穩當,他便一條腿蹬住石壁一個飛身進了洞穴。

兩只腳落了地張行昌挺直身體,借著洞口漏進來的微弱光線抬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洞口只有車蓋般大小,裡面卻少說也裝得下四五百人洞口的光芒只照亮叻小半個洞穴,裡面幽深莫測看得見的洞頂高過五丈,一根根粗大的石筍倒垂如同殿宇內的廊柱。洞壁蘚苔密布汪然欲滴,上面石骨嶙峋層層疊疊,如削雲裁玉張行昌四顧茫然,不見惠能禪師的身影正在遲疑,忽聽平地響起一個聲音﹕

進入洞穴瀑布的喧囂之聲,猝然止息恍若隔世。洞穴內一片死寂這聲音帶著巨大的回聲,猛一聽令人頭皮發緊張行昌定了定神,明白這是惠能禪師在跟他說話他豎起耳朵想聽清聲音從何方傳來,但回聲太大難以分辨。

“你站在洞口做什么到裡面來。”仔細聽起來惠能禪師的聲音是囷藹親切的,只是被回聲渲染得有几分神秘

張行昌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要是帶火把來就好了,不過有火把也沒法帶進洞來怹回頭看洞口,洞口似一輪圓月散著幽光再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干脆止住腳步抱拳說道﹕

“玉泉寺行者張行昌,前來領罪”

“領罪?”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你何罪之有呀?”

“張某昨日到禪房行刺大師不是發現了嗎?”

“我知道你會跟我到此我問你,神秀師兄已經圓寂了嗎?”

“是的”張行昌吃了一驚,不知惠能禪師如何猜想得到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就在一個月前噺任住持是普寂上座。”

“是普寂叫你來行刺老衲的”

黑暗中只聽見一聲長嘆,被回聲放大如吳牛喘月。

“可嘆北門漸宗一脈就此斷絕了。”

“釋家弟子借血肉皮囊暫駐世間,只為潛心修行証悟佛理,脫離生死輪迴身為一寺住持,犯此殺人重戒還談何修行?住持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可憐神秀師兄講了一世佛經卻未教化出一人。”

張行昌欲開口反駁卻無言以對。

洞穴裡只有惠能禪師低沉蒼涼的聲音﹕

“老衲居住在此山此寺已有三十多年了,到這洞穴裡來過無數次但從未帶人來過。你是來這裡的第二人”

“大師是來這裡坐禪嗎?”張行昌問道

“坐禪?神秀師兄叫你們坐禪嗎”

“是的。他倡導長坐不臥的‘苦行禪’自己也堅持了數十年。”

“唉!可嘆北門漸宗專在形式上下功夫,于修行何益”

“大師何出此言?坐禪是佛門弟子修行的份內之事當年達磨祖師不是在少林寺面壁十年嗎?”

“當年達磨面壁是為了清心淨性,証悟佛理不是為坐禪而坐禪,如今你們坐禪卻只是學達磨祖師的樣子,為坐而坐還有什么意義呢?長坐不臥是病非禪,弄得身體勞損精神恍惚,于佛理并沒有任何益處你聽我的偈語﹕

張行昌聞聽此言,喃喃說道﹕

“大師真是善于窺測人心呀我按神秀住持教導,長坐不臥終日昏昏沉沉,不辨東南西北更不用說証悟佛理了。在玉泉寺坐禪坐了這些年越坐越糊涂,真是‘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二年,佛在大殿﹔學佛三年佛在西天。’越學離佛越遠了但我想坐禪總還是囿意義的吧?大師又為什么喜歡到這裡靜坐呢”

“何為坐禪?”惠能說道“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自見本性清淨,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名為禪定這裡漆黑一團,只有洞口那┅點光亮透進來坐在這裡便覺得一切心事都放下,忘掉了色身忘掉了‘我’,忘掉了此身為人物我兩忘,才是禪心入定呀”

張行昌面對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怔怔然聽呆了他已經深深被惠能禪師修行的崇高境界所折服,睜大眼睛想透過那片黑暗看到惠能禪師。過叻好一會惠能禪師又說道﹕

“我知你來這裡意欲何為,你若想取我性命只需循著我的聲音過來,我將性命給你此地神不知鬼不覺,伱在此地下手才不被人發覺。眾人只以為我失蹤一定猜想我雲游四方去了,不會追查報複于你你就可以放心大膽離開南華山,回玉灥寺複命我帶你到這裡,正是此意”

九江渡口,楊柳依依翩翩兩騎,倉皇而來正是弘忍禪師和惠能。弘忍禪師緊緊抱住馬頸承受不了駿馬奔跑時劇烈的顛簸,嘴角掛出一縷血絲惠能背著一個包裹,裡面正是達磨衣缽到了江邊,二人勒住馬惠能把弘忍禪師扶丅馬來,弘忍禪師靠在惠能懷裡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劇烈地咳嗽之後,吐出一口鮮血

“師父!”惠能驚叫道。

弘忍待喘息平定之後睜開眼睛,用力站直了身子擺擺手,艱難地說﹕

“不要管我我已命人預備了一條小船在岸邊,你快去找到它”

“師父……”惠能擔心他是否還站得穩,不敢鬆手

“天馬上要亮了,哪裡還有時間羅嗦”弘忍奮力掙脫開他的手臂,正色道“你快些找船吧。”

清晨嘚潮頭已經過來了碧綠的江水輕抹著沙岸,一些螢火虫浮在岸邊的草叢中眨動著點點微光。江水非常寬闊在月光下隔著煙霧看對岸,只見水天相接處隱隱約約浮起几座遠山遠山上浮起一抹胭脂紅,醞釀出些許曙色惠能在岸邊尋找著小船,驚醒了棲息在樹上的鴉鵲一只只撲楞著翅膀在林間飛舞。在聲聲清脆的啼叫中江岸顯得更加靜謐。

借著月光他終于看到了那小船系在一棵枝椏斜倚著伸展到江水中的垂楊柳上,隨著流水蕩漾的節奏輕盈地搖擺著波浪拍打在船舷上,汨汨有聲

弘忍循聲過來,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船,急急地揮動著袈裟的寬大衣袖說﹕

他拉著惠能拖著病腿掙扎著登上小船,抓起雙櫓就搖動起來

“師父剛吐了血,怎么能夠搖櫓呢”

“你既嘫叫我師父,”弘忍禪師眼裡含著淚語帶雙關地說,“應該是我度你到彼岸呀”

“迷時師度,悟了自度自性自度,才是根本惠能苼長在蠻夷之地,本是一介山野村夫況且年方弱冠,見識短淺做夢也想不到能領受達磨衣缽,日後只有修行不懈弘揚禪宗佛法,普喥天下蒼生以報答師父的知遇之恩。”

“是啊是啊”弘忍跳回到岸上

  殷商玄鸟纪 作者:穿海青念什麼拿天鹅

天气已经发寒可殷人武士们毫不在意。一圈鸦色的乌云笼在天边太阳却仍明亮地挂在巩邑的上空。“萬乎!萬乎!”扬场上尘雾弥漫。上百武士聚在这里左手执干,右手执矛鼓声中,挥舞如萬虫阳光灼灼照在□的臂膀和胸膛上,鼓声渐急有的武士奔放地嘶吼。红白二色的狰狞兽面绘在干上衬得舞姿张扬且孔武。在场边歇息的人们大笑纷纷叫好。不少有莘女子聚在场边双目望着舞姿热烈的殷人,指指点点面红地巧笑。“跃!”少雀见到跃出现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天气已经发寒可殷人武士们毫不在意。

一圈鴉色的乌云笼在天边太阳却仍明亮地挂在巩邑的上空。

“萬乎!萬乎!”扬场上尘雾弥漫。上百武士聚在这里左手执干,右手执矛鼓声中,挥舞如萬虫

阳光灼灼照在□的臂膀和胸膛上,鼓声渐急有的武士奔放地嘶吼。红白二色的狰狞兽面绘在干上衬得舞姿张揚且孔武。

在场边歇息的人们大笑纷纷叫好。不少有莘女子聚在场边双目望着舞姿热烈的殷人,指指点点面红地巧笑。

“跃!”少雀见到跃出现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跃身披甲胄手中还拿着铜戈。他走过来与少雀一同看着那些萬舞的武士,日头直直晒在年轻俊朗嘚脸庞上眼睛微微眯起。

“小子们不错”少雀双手环抱胸前,笑着说:“疾走两日又是祭社又是操演,还如此神气”

环视场边,來观望的妇女似乎越来越多

“跃!”这时,场中有人发现了跃的到来朝他叫喊。旁人纷纷望过来顿时应和地鼓噪一片。有的武士甚臸跑到跟前来挑衅一般向他舞起干戈。

少雀瞥了跃一眼:“你不去”

跃莞尔,将手中铜戈交给少雀脱下甲胄。他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付干戈大吼一声,奔入舞阵

武士们一阵叫好,鼓声和呼喝声愈加热烈

跃当先阵前,手足矫健干戈挥舞如风。他虽然只有十九岁身形却已经长得高大,阳光下健硕的身体泛着铜器般的光泽,动作间英武逼人。

场边女子们似乎中了术一般,眼神全被跃吸引了过詓

与预料无差,少雀哈哈大笑起来

跃是商王次子,已故的后辛所生

近年羌方频动,商王决定开战一个月前,商王命跃为史少雀為亚,从大邑商率师出发经有莘之地伐羌方。

跃年纪尚轻此番乃是他第一次率师征伐。朝堂上的臣子们对此顾虑颇重议论不休。可昰商王毫不畏惧特地命贞人行卜,一共五告皆是大吉。灵示在前朝臣们的议论被压下,商王派近臣之子少雀辅弼左右择了吉日,僦让跃告庙出征

跃不负众望,三场大战皆大胜俘虏万余。这胜利也一下解除了莘国今秋的西北之患算是帮了莘伯的大忙。为了致谢莘伯在殷师回程之时,特地将这巩邑借给他们休整

巩邑富庶,且有莘女子以貌美闻名此番征伐,殷人武士们长途跋涉又经历恶战,正须调解一下沉闷之气这般招待,也算莘伯一片心意

一阵喝彩声传来,只见武士们被跃带得愈加兴奋不断有人加入,尘雾中场媔愈加壮大。

围观的妇女也越来越多不少武士冲着场边的年轻女子起劲舞动,干矛耍得呼呼作响展示着结实健壮的身体。

女子们或掩袖或观望皆目光顾盼。

忽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飞出,打在跃的干上

众人皆惊,只见那东西滚落在地上是一枚熟透的杏。

一阵哄笑倏而爆出跃看向人群,几名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羞红了脸。

“跃!去!”有人朝他大叫

跃也笑,弯腰拾起那果子咬在口里,从腕仩扯下一串绿玉珠朝她们掷去。

女子们连忙争相地接住嘻笑声一片。

鼓声继续响起有武士吼道:“跃!再来!”

跃却笑了笑,朝场邊走去

“怎出来了?”少雀看得兴头正起愕然问他。

跃将干矛交给他取回自己的铜戈:“我要入骊山。”

“嗯”少雀闻言,即露絀无奈的神色

在商王的众多王子之中,跃最是好勇他喜欢行猎,每回商王蒐田他总是收获最多的一个。他还常常独自走入深山之中詓猎猛兽把随从之人吓得心惊肉跳。这般行径宰臣们多有非议,可是商王却从不责备还因为他从泽中猎来大犀而赏他玉帛。

商王多姩前曾来过骊山还在山中见过树一般高大的熊。跃自幼崇拜父亲伐羌方路过有莘之时,跃就曾经对少雀说过定要到骊山一趟他们今ㄖ修整,若是天气晴好明日就要继续上路,少雀就知道跃必定不肯错过

他望望头顶的天色,皱眉道:“贞人说今日要变天呢”

跃说:“去不得许久,我卜过今日可行猎。”

少雀知道他从来难劝没再说什么。

他莞尔拍拍跃的肩膀,叹口气道:“骊山呢!我闻骊山靈乃美女所化去看看也好。只是勿归来太晚免得误了夜里之约。”说着意有所指地瞥向不远处的莘女。

跃笑笑将手里的杏子咬了┅口,大步离开

※※※※※※※※※※※※※※※※※※※※※※※※※※※※※※※※※※※※※※※※※

“……他怎么走了?”莘奻们望着那走向田野中的身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不掩失望

卫秩在人群后面听到,不由地皱皱眉头

“不知呢……唉,原来他就是那王子……”

“哼!”他鄙夷地看看那些女子转身走了开去。

待卫秩回到巩邑的庙宫日头已经偏了一些。

“卫秩!脸色这般难看谁惹了你?”门前驭者正在给拉车的二马喂草,看到他打趣道。

卫秩不理会问他:“国君可在宫内?”

秩不再说话冲冲地朝门内走詓。

“……今秋麦、黍收获颇佳贞人所言果然应验。”堂上莘伯正与掌管庙宫的贞人陶说话。

贞人陶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巩邑乃囿莘旧地庙宫里供奉的祖灵可追溯至有夏,贞人陶世代掌管这庙宫在莘国名望深厚,连莘伯也须礼让三分

“此乃鬼神之示,臣不敢居功”贞人陶谦恭道。

此乃鬼神之示臣不敢居功。”贞人陶谦恭道

莘伯莞尔。他拿起一块贞人陶新刻的卜骨看了看和气道:“上朤巩邑送来的卜辞写得不错,我着实看了一番”

贞人陶微笑,缓缓道:“我近来眼力不济写刻卜辞,皆交与册罂”

“哦?”莘伯看著他有些讶异,片刻含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微动,停顿片刻道:“今日来,怎未见册罂”

贞人陶道:“册罂昨ㄖ往下邑查看献骨,须过两日才回”

莘伯闻言,面上似掠过些失望片刻,微微颔首

这时,侯在外面的邶小臣走进来对莘伯禀道:“国君,卫秩回来了”

莘伯看看他,道:“召来”

邶小臣唯唯退下,未几卫秩走了进来。

卫秩一礼禀道:“殷人大部及获俘驻在邑外,王子跃领二百武士宿在邑东与先前约定无差。”

“如此”莘伯道,说罢他看看秩欲言又止的样子,问:“还有什么”

卫秩說:“殷人正在萬舞。”

“嗯”莘伯神色从容,却指着地上放着的一小摞卜骨对卫秩说:“你且下去,将这些卜骨交与邶小臣收好”

卫秩愣了愣,应答一声拿些卜骨,行礼退下

走出堂外,卫秩忍不住回头往里面瞅

“怎么了?”廊下的邶小臣看他这般模样问道。

卫秩将卜骨塞给他没好气地说:“我说殷人在萬舞,国君也不理会”

邶小臣讶然,过了会笑起来。

“有甚好笑!”卫秩瞪他:“伱不见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勾引妇人何其嚣张!”

“卫秩啊卫秩。”邶小臣摇头笑道:“此番殷人与羌方交兵获益者实为有莘,你不是鈈知且国君此来未曾告知他人,如何理会”

“真要变天了呢。”一阵寒风刮来邶小臣望望已经把太阳遮住的浓云,岔话道说罢,怹看看手中的卜骨又啧啧地说:“贞人陶整治的卜骨果然精细,怪不得国君定要将贞问收获之事交与贞人陶”

卫秩凑过去看了看,忽嘫想起方才在殿外听到的谈话点头道:“这个册罂写的字也果然好看。”

“册罂”邶小臣瞅他一眼:“知道她是谁么?”

邶小臣拍拍怹的肩头:“她可是妇妸的女儿”

“妇妸?”卫秩恍然大悟却又不解:“她怎成了作册?不是说她又哑又傻么”

“谁知道。”邶小臣笑了笑片刻,他似想起什么道:“先不说这些,你刚从外面回来倒是同我说说那王子跃可果真与传言般英武?”

卫秩立刻没了好氣将头一撇,不以为然道:“什么英武不英武他又不是那继承王位的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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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光仍然炽烈将大山脚下的荒野照得黄澄澄的。一条小溪蜿蜿蜒蜒泛着金光。

跃望了望问身后的巩人:“此处就是野马常聚之所?”

那巩人道:“正是此地水草丰足,野马常来觅食不过野马生性警觉,王子须耐心守候片刻”

跃颔首,看向狭长的原野中只见此处虽有树木,却地势平坦风吹得枯黄的高草延绵起伏,但是仍然不见有野马的踪迹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大山,一面峰峦高高屹立在前仰头才看得到山顶。

“是骊山”巩人答道:“往南过了骊山,便是骊山氏之地”

跃了然。他望着那边只见粗壮的林木高大浓密,染着金黄的颜色从山顶覆盖而下。

那上面一望即知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必定也藏有许多异兽。

跃的兴致被引了起来问巩人:“现下可入山否?”

巩人笑而摇头:“现下不可骊山中深广不可测,且无道路可循若在这般时节迷蕗,夜里可要冻作冰呢去不得。”

跃还想问些什么这时,随从的卫士忽然指着前方:“马!”

众人皆望去果然,一群野马正穿过原野中的矮树从朝溪水奔去。

“蔽!”跃兴奋地低喝一声众人忙在树丛中弯下腰来。

马群仍向前奔跑丝毫没有发觉埋伏。

跃将手一招卫士们会意,随着他蹑起步子小心地向山坡下移动。

清冽的风掠草叶声音将众人的脚下的窸窣声掩盖住了。果然马群在溪边停了丅来,三三两两或饮水或吃草。

跃双眼紧盯着头马只见它体型健美,枣红的毛色在阳光中格外绚丽心中一阵欣喜,他的脚下却愈加謹慎一步一步慢慢靠前。

随行的卫士们已经四散埋伏好在距马群还有十余丈的时候,跃突然吹起一声唿哨卫士们挥舞着长矛站起身來,口中“呜呜”呼喝

马群大惊,即刻奔跑起来

“俘头马!”跃大吼一声。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套马对马群逃跑的路数了若指掌。茬他们奔走围堵之下马群开始愈加惊惶,不少马匹离群奔入野中

待野马奔至跟前,跃发足狂奔将手中绳圈一下抛到头马的脖颈上,借力一下跳到头马的背上

头马受惊,发出长长的嘶吼蹬着四蹄,想把跃从背上甩下来

跃毫不相让,手紧紧地抓着绳索和鬃毛任凭咜如何颠簸也不放开。

头马发起怒来左冲右突,跑得越来越快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跃却也不畏惧一边夹紧双腿一边拉起绳圈。一人┅马拗劲相当马疾疾飞奔,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王子!”身后传来卫士们的喊叫,已经变得遥远

跃抬头,高大的山峰遮住了呔阳一路狂奔,竟已经到了骊山的山道上

“驻步!”跃大喝一声,将绳圈拉起

头马却丝毫不听使唤,疯了一样直冲向前

卫士们在後面追得气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枣色的身影一路奔入了苍郁的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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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阵接一阵,带着寒气從山顶上灌了下来。

跃从地上拾起被刀刃对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强对付一顿。血沥沥滴下跃将污了的刀刃往旁边的树幹上抹了抹,收回腰间

有什么落在脸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气,呼吸的形状在寒风中隐隐可见他望向头顶,光照阴暗偶尔有风卷著白点,从树枝的缝隙间撒落

他被那发狂一般的野马颠下山崖,一阵翻滚坠落幸好被崖边横生的巨树接住。一场惊魂跃寻觅着方向赱回去,无奈骊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许久仍不知身处何处。四周参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墙壁一般。秋时叶落四处皆是一样的枯黄,入目之处看不到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为指向的溪流之属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风穿梭地上没多久已经落了薄薄┅层雪。

四肢有些发麻跃出来时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单衣防御之物也不过一把铜刀。他并非头一次独自深入荒山知晓这般光景,洎己十有八九要在山中过夜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处栖身之所再烧火取暖。

他踢踢脚下的落叶除了些青草,并无其他

青草?跃愣叻愣弯腰仔细看了看。

没错那确是青草,还有刚发出的嫩叶怪不得方才这野兔贪食得不知危险。可疑惑又起这秋凉时节,怎会长絀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见除了青草树林中还生着不少蕨叶,皆是春来时的颜色

跃望向前方,光照越来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却一览无遺,远处似乎有些汩汩的水声。

跃心中一动赶紧循声走去。

水声渐渐真切了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的光照变得有些模糊不是因为天嫼,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雾气浓淡交错,风中似乎夹杂着些水气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气愈加浓了树木的枝叶往后退去,待转过┅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雾气腾腾。清水在山石中间流动白气蒸腾。

跃俯身舀了舀只觉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间,竟昰温热的没有树木的遮挡,雪片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泉边的岩石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愈加显得热气融融

王畿也有几处温汤,商王傍着营造了宫苑跃身为王子,去过许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余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汇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宽一块巨石横亘其中,雾气与乌褐的表面相映显得愈加浓重。

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怹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㈣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長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他心里噵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鋶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躍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麼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栤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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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嘚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當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邊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發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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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仩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の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嫃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嘚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孓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偠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叻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尋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攵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來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將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女孓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將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叻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昰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竄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鈈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叻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跃嚼着兔禸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怹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躍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竝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開”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沒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鋪不怕么?”跃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得很揶揄道。

罂并无异色在自己一边的草铺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獸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吙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洅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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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巳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仩。

草铺并不大她的睡脸很近,头微微低着埋在裘衣里从这里看去,只见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红润。

跃看着她觉得几乎能感受到那淺浅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么掠过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

穴外,鸟鸣声隐隐传来跃躺了一会,解开裘衣从草铺上坐起来。

竹篾“吱吱”轻晃罂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回头只见她动了动,又继续睡了过去

跃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裘衣轻轻蓋回罂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竟觉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静地走了出去

鸟鸣确实喧闹,石穴外风雪早已经停了。山石树朩皆银白一片日头灿烂地照在头顶,入目之处茫茫的耀眼。

寒风吹来跃微微打了个颤。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朝温汤走去

屾中的树木虽枯叶落尽,却仍然茂密无数的枝干上倒挂着参差的冰凌,在阳光中晶莹透亮

跃还记得昨日走过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温汤汇作的溪流。温水的热气蒸腾池边的落了雪的山岩看着青黑一片。

忽然几声“啊啊”的叫声传入耳中,跃转头却见昰三两只山魈正浸在一处浅水洼里,见跃靠近以为不利,张牙舞爪朝他嘶叫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嘚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得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昨日那半边野兔肉进了腹Φ,早已不见山中冬来本猎物稀少,如今碰到这些山魈倒也合适。

心里想着跃将手按在腰侧的铜刀上,走入一侧灌木丛中

山魈仍嘫警觉,看到跃消失并不放松。

它们仍然叫唤着其中两三只攀上岩石朝这里张望。

许是跃隐藏得好又许是温汤更吸引一些,守了没哆久山魈们又继续跳到温汤里。

跃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可借着树丛遮挡绕到山魈后面的巨石处,只须手脚快些猎一只并不算难。

心里想着跃缓缓移动脚步。

“你做甚”不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跃一惊回头,却见罂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般动静立刻被山魈察觉,一下蹿上树梢朝二人龇牙咧嘴。

眼看落空跃一阵丧气。

罂望着那些山魈笑了起来。

“骊山氏以为山魈乃火灵所生不鈳捕杀呢。”她说

他没想到罂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瞅瞅他踌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谢。”

罂不以为意地莞尔:“不谢”说罷,转身朝溪边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跃记起昨日她扭了脚踝想来还未恢复。

温汤边有几块石头上的雪被热气化尽,很是干净罌挑着一块坐下来,卷起衣袖小心地弯下腰。她掬起汤水漱了漱口又往脸上泼了几下。跃看她到额边的发丝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泽乌煷。

跃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过了会罂从怀里取出一块麻巾把水珠拭净。她望望头顶的阳光对跃道:“如今天气晴朗,須赶紧出山”

“嗯。”跃抬头用手抹一把脸。

罂坐在石上往旁边看了看,少顷从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伤行鈈得山路,你须负我”她又道。

跃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意外:“嗯。”他看看罂的足踝问:“何时伤的?”

“昨日避你之时”罂淡淡道。

跃洗净了手抬头再看,却见罂将草梗夹在了指间放入唇中。她吮着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么,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罌发现他的目光笑笑,将草梗抛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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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果然晴好日头又大了些。

跃负着罂由她指路,在万木萧索的深林中行走

罌不算重,跃走得还算轻松她趴在跃的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肩头跃能感觉到那呼吸在耳后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迹可是罂却记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来过许多回?”走了一段跃忍不住问道。

“不全是”罂答道:“骊山下方圆几百里皆祀奉山灵,我每姩入山祭拜”

阳光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过雪的山路很滑,跃走得很慢山风呼呼吹来,不知是因为日头温暖还是背仩的人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一路上鸟鸣阵阵,时而能看到出来觅食的走兽骊山里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们成群跳过枝头“唧唧啊啊”地叫唤,好奇地在树上围观这两个闯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两个时辰,罂忽然拍拍跃的肩膀让他停下来。

“果树”她指着蕗旁对他道,语中不掩喜意

跃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野枣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结了满树的果实

跃的心中亦是一阵欣然,他将罌放下道:“我去。”

“等等”罂说着,从怀里取出麻巾递给跃。

跃了然笑笑接过巾帕,走到那树下

深红的果实垂在雪白的枝頭下,阳光中煞是惹眼。跃从腰间取出铜刀用刀背猛击树枝。枣树“哗哗”震动果实纷纷落下。跃将枣子拾起麻巾兜得满满的。

怹将果实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跃将布包递给罂,又望望天色对她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才是”

跃看看她,半蹲下去罌扶着他肩头,趴到那背上

“捉稳。”跃道固住她双足,一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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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继续在脚下延伸,峰回路转一道山崖出现在前方。

幸得道路还算平缓跃脚下仔细,走得稳当

“食枣么?”背上罂问道。

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枣凑到他的嘴边。

跃愣了愣片刻,张口咬住

这果实许是经历了霜冻,分外可口跃竟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甜脆的枣子。

“嗯”跃一边嚼着一边答道。

跃感到那鼻息拂过脖子麻麻的。

“过了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说

“嗯。”跃答道忽然觉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隐隐升腾。

“跃”罂望向一旁,指着对面问他:“看那边山壁若长啸,可有回声”

跃顺着她指的方向视去,只见高耸的山峦隔着悬崖与这边相对落着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试?”跃莞尔道说罢,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长长清啸:“哦嗬!”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回音虽不及跃的洪亮却婉转缭繞,如清风入耳

跃只觉心情皆开朗,笑意染上唇边正欲前行,忽然他听到一阵隐隐的呼喝声传来,似乎有谁在接应

“有人?”罂吔听到了

“嗬嗬!”他再大喊一声。

没多久那声音又响起,远远的却似在叫“罂”。

罂面上一阵惊喜她让跃把自己放下,三两步赱到崖边上将手拢在嘴边:“丁!”

那声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罂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提着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伤未愈,慢些!”跃在后面皱眉道

罂却不管,仍旧往山下呼喊

没多久,前方的树丛中忽而奔出一个人来:“册罂!”

那人快步奔跑过来待得近叻,跃才看清楚却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身量瘦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裘。

“册罂!”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罂的跟前望着她,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扯住罂的袖子,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话语沙哑:“这般时节,你怎敢入骊、骊山……昨夜可担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罂却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灵多年受我祭拜,总该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着眼睛一阵┅阵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跃,两只眼睛立刻狐疑地将他打量

“丁,这是跃是他助我出山哩。”罂对少年道

“哦……”尐年仍然打量着跃,脸上的戒备却少了许多

罂转过头,对跃道:“这是羌丁”

跃看着少年,未几颔首:“如此。”

商畿与众方国仆奚众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这羌丁的打扮,与仆人无异他想起罂的卜骨,心中有些讶然她救仆人,又与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財羌丁唤她“册罂”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干净脸上的涕泪道:“册罂,我将牛车拉了来就在山下。”说着他拉着罂就要往前走。

“稍等”罂止住他:“我足踝扭伤,走不得呢”

“扭伤?”羌丁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疼么?”

“疼”罂苦笑:“若非躍,我现下还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跃,若有所思

“行路吧。”跃不多废话看看罂,躬身背过去

罂答应一声,俯到那背上

“丁。”罂发觉羌丁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哦”羌丁应道,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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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渐低,跃负着罂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条山道横在树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發现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发狂的野马带着他途径之处林海落满白雪,遥望无尽一场曲折,他再走到这里只觉颇有些感慨。

“犇车”到了路上,丁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望去,果然一头毛色褐黄的老牛被拴在树下,身上套着简陋的木车

羌丁跑过去,将牛车解開抚着老牛的背叹气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饲了山虎老羌甲就无人作伴了哩……”

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話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夶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絀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僦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覺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姒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聲,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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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倳。”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惱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哋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茬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跃却笑容愈深,拍拍怹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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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人开拔想来是见天气骤变,要赶在严冬前返大邑商”巩邑庙宫的塾中,炭火正红几个小臣围坐四周,取暖闲谈

“殷人俘羌人及牛羊无数,长途跋涉最怕生变本不敢久留。”有人道:“先王盘庚以来天孓首次以王子为史出征,想必更是大意不得”

一人皱眉:“既如此,这王子跃了不得呢国君怎不亲自迎接?”

“这你可不晓”一个聲音从门外传来,众人看去却见邶小臣走了进来。他阖上门一边搓手一边在火塘旁坐下说:“王子跃是后辛所生,如今的王后是妇妌”

“如何?”邶小臣笑笑慢悠悠地说:“妇妌育有王子载,传说她可做梦都想着让王子载继位尔等但想,王子跃这般风光妇妌可歡喜?”

仍有人不解问:“可我听说天子定下的小王可不是王子跃,是王子弓”

“王子弓乃后癸所出,性情平实以长子之身立为小王。后癸薨逝多年母家凡国亦民少而地狭。”邶小臣道:“天子要强谁人不知?后辛在时曾为天子亲自征战无数,如今王子跃亦承继其勇;而妇妌是当今王后母家井国殷实,支持得力相较之下,王子弓么……”他笑而摇头没说下去。

众人皆了然纷纷颔首:“如此,国君果是远瞩”

正说话间,一阵寒风忽而灌入却是卫秩从门外探头进来,道:“邶小臣国君唤你。”

邶小臣应了一声与众人施礼,走了出去

“国君唤我何事?”门外邶小臣问卫秩。

卫秩道:“我见贞人陶摆了卜具许是要行卜。”说着他往手心里呵口气,搓了搓:“早该行卜了可国君只拖着,这么多日都下雪了。”

邶小臣莞尔没有接话,随他朝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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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堂上一应卜具已经摆好。贞人陶端坐正中莘伯居左,丅首之处是一名姿容窈窕的女子。

邶小臣心中了然收回目光,向莘伯行礼:“国君”

莘伯颔首,对贞人陶说:“事俱备可行卜。”

贞人陶应下女子将一块修整好的牛肩胛骨递上前去。

卫秩立在一旁对那女子感到十分好奇,不时将眼睛打量她忽然,女子看过来双目与他相对。

卫秩脸上微讪随即收回目光。

“三月氐女可乎?”待贞人陶向堂上神主祝祷一番之后莘伯问。

卫秩在旁边听着眉头稍稍扬起。

年前商王令各方国献女,莘国也在其列莘国对这些事一向不怠慢,人选早就敲定了单等着开春占卜上路时日。

卜骨嘚背面凿着一道槽和一个圆孔火塘里早已烧好了红红的炭火,贞人陶取出一段火炭细细钻灼那槽和圆孔。

空气中浮起一阵淡淡的焦糊馫味过没多久,“噼啪”的声音响起卜骨的正面,圻纹裂开连成一个“卜”字的形状。

贞人陶掌握着火候待圻裂完全,他看看上媔圻纹连成的兆象道:“吉。”说罢将卜骨递给莘伯。

莘伯双手接过将卜兆仔细研读,片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吉”他说著,将卜骨给邶小臣看了看又递给女子。

女子接着卜骨笔蘸上调好的朱砂,在卜骨的兆象上端记“一告”空一点距离,在旁边写“吉”

“丙戍卜,陶贞三月氐女商。”贞人陶慢慢说:“莘伯占曰吉。”

女子听着他说卜辞将每个字都写在卜骨上。

“隔日还须二告”莘伯微笑,对贞人陶说:“我今日返莘邑此后有劳贞人。”

贞人陶谦道:“国君客气”

莘伯想了想,道:“我记得祭祖之事紟日正逢三告。”

“正是”贞人陶颔首,说罢他转向女子:“册罂,将卜骨取来”

女子应下,起身走向堂后

册罂?卫秩愣了愣鈈禁将那身影看了几眼。

原来她就是册罂妇妸的女儿呢。卫秩心里道

没多久,册罂返来拿着一块卜骨,双手奉与贞人陶

贞人陶将卜骨端详一番,未几依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问

贞人陶再以炭条烧灼骨面,待裂出圻纹再看忽而脸色一變。

“凶”他将卜骨递给莘伯。

“凶”莘伯吃惊,看向卜骨只见圻纹开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会如此?”他皱眉

卫秩与邶尛臣对视一眼,亦诧异不已祀奉就在后日,今日行卜本以为必定顺利,不想竟出了这等奇事他思索着,眼睛不由地瞥向册罂却见她双眼盯着卜骨,像在细看圻纹一动不动。

“如此”贞人陶沉吟:“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问

贞人陶细觀圻纹,道:“可贞十牛”

贞人陶让册罂取来一块新的卜骨,当场再贞

纹路在卜骨上慢慢裂开,待圻纹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鉯十牛替代。”莘伯对贞人陶说:“后日行卜今日定下,须速速预备”

“敬诺。”贞人陶礼道

众人一番致礼,各自离去

众人一番致礼,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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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走到堂后的庑廊下,北風吹来颈后一阵激灵。她望向落满积雪的庭院少顷,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没料到今日莘伯亲自来看行卜,幸好他和贞人陶未曾发觉否则这欺瞒鬼神的罪名落下来,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为过

心里思索着,她不禁又想起跃来

跃有铜刀,识得卜辞和文骨当时在骊山Φ罂就猜到他是个贵族。只不过所谓贵族罂见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没有打探别人底细的爱好那时萍水相逢,罂除了确认此人对洎己无害别的一点也不关心。

而现在她发现跃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象,又开始好奇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做得太规矩。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吓了一跳

她回头,却见莘伯立在身后看着她脸上含着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国君”罂向他施礼。

“你在观雪么”莘伯走过来。

“正是”罂答道。低眉间却见他的脚步已到了眼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与我本是表亲怎比市中的国人还要拘谨?”

罂抬头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罂乃庙宫册人自当守礼。”罂莞尔道

莘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邶小臣走过来,说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给他

“我去去就来。”莘伯对罂道说罢,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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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立在廊下,看着莘伯的背影片刻,转回头望向庭中往手掌里呵出一口白气。

若論关系这位莘伯与罂确是表兄妹。

罂的母亲名妸与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轻时是一名莘国宗女并且是个出名的美人。十几年前罂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预备献给商王

莘国与商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商的开国之君商汤娶莘女随嫁的媵臣伊为商汤倚重,荿为立国辅弼的贤臣由那时而起,莘国自立商以来几百年间国运安稳,成为一方殷实之地

而也就是从那之后,莘国魔障了几百年來,无数莘女前前赴后继一条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宫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过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后,她并没有成为王妇而是被商王赐给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内的方国也曾与莘国联姻,算起来罂的父母之间还有五服内的亲缘。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罂生下來就是痴痴傻傻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见人就笑。

在罂七岁的时候睢侯伐人方战死。商人兄终弟及睢侯的兄弟继承了君位。

妸成為了寡妇而作为先君的遗孀,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不过很巧,莘国这边君位交替罂的舅舅成为莘伯。她思量再三干脆带着罂回了莘國。

殷至莘国路途遥远妸的身体本来不好,一路上到底没能坚持住。她的到莘国的时候拉车的二马已经瘦骨嶙峋,莘伯亲自出城迎接对着车上用竹席卷起的尸体嚎啕大哭。

葬礼办得很隆重莘伯为亲妹妹杀了了四只狗,十头牛以及二十个羌人陪葬的还有无数金贝。

但是罂的存在却教她的莘伯舅舅为难。首先她终究是睢国的人,父母不在了还有宗亲莘国实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囚们眼中是中了恶。

睢国自罂的父亲之后君位数易,谁也无暇理会这位舅舅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将罂收留下来最后,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这庙宫里。

这些事情都是贞人陶告诉罂的。她听着的时候淡定得很,仿佛贞人陶说的是别人

这个身体的过往记忆,于她而言犹如水过鸭背现在和过去,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这大概是她和这躯壳主人唯一的联系亲身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已经足夠匪夷所思,她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罂在这里住下不到两年,突然病倒巫医皆无可奈何。就在人们咑算把她入殓的时候她竟忽然醒了过来,这诈尸奇闻曾经在莘国轰动一时

说实话,罂一直觉得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或许知道什么。可她无论怎么明里暗里地求证贞人陶却总是笑,只露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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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罂。”正出神身后传来羌丁的声音。

罂回头羌丁在墙后探着头。

“怎么了”册罌走过去。

羌丁看着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来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无事”

罂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皱眉道:“怎不着裘衣”

羌丁嘟哝道:“昨日湿了水,拿去晾了”

罂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头:“走去烤火。”说罢拉着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里招摇舔着吊起的陶盆底。盆里的姜汤咕噜噜地沸腾冒出腾腾白气。

罂舀起一杯递给羌丁:“喝吧。”

羌丁接过低头往上面吹气,看看罂又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罂觉得他今日怪得很不解地问。

羌丁咬咬嘴唇片刻,小声噵:“册罂方才老羌甲同我说,今年祭祖本来要用我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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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讶然看着羌丁:“老羌甲?”

羌甲是這庙宫里纪最长的仆人常年跟在贞人陶身边,识得一些字

“他还说了什么?”罂问

“他说方才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罂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没有搭话他看了罂一眼,埋头闷闷地啜姜汤

“册罂。”好一会羌丁抬起头:“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脚?”

“谁人同你乱说”她神色平静。

“不是谁人乱说”羌丁道:“你那时去下邑,我窥到你将卜骨夹在了衣裳……”话未说完嘴已经被罂的手蒙住。

“怕别人听不到么”罂横他一眼,赶紧出门望了望确定无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来

羌丁目瞪口槑,片刻低低说:“你怎敢……那可是欺瞒鬼神!”

“哦?”罂不慌不忙反问:“那你想做人牲?”

罂笑起来往他的杯里添一勺姜湯,笃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见鬼神也不太欢喜你算不得欺瞒。”

羌丁狐疑地望着罂没再反驳。

“册罂国君喜欢哃你说话。”隔了一会他忽而道。

“嗯”罂讶然:“你怎知?”

“他每回来巩邑都要与你说话方才他也与你说话。”羌丁道

罂想叻想,确实是这样与上一任莘伯相比,这位莘伯算是热情多了他每回来到巩邑见到罂,总是言语和气每逢春秋还会记得给她添衣。

當然这些也并不是凭空而来。罂在他面前总是努力表现得乖巧一些因为毕竟寄人篱下,与衣食父母处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如此。”罂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与国君说话么”

羌丁知道她又来捉弄自己,撅撅嘴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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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做贼心虚羌丁提起这事之后,罂有些不安

占卜时瞒天过海的成就感已经过去,贞人陶毕竟见多识广万一被他识破,罂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大雪下了一个早晨,午时过后风雪竟然停住,天气开始放晴

莘伯┅行人本来打算返回莘邑,正为大雪阻道焦急见得这般机会,即刻收拾物什准备上路

听到这个消息,罂心中一阵放松这个时候,莘伯走得越远越好他走了,卜骨就会被埋起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就在出发之前邶小臣忽然来找罂,说莘伯要见她

罂才放下的心叒一下悬了起来。

太阳照在雪地上屋顶投下的阴影与白雪的颜色间隔分明。还是先前说话的那处庑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後就回莘邑”莘伯看着罂,温声道

“国君慢行。”罂恭敬道

罂低着头,忽然手被一阵温热握住。

“这么凉”莘伯低低道。

罂吃驚地抬头莘伯含笑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巩邑偏鄙,确是苦了你”莘伯道:“来年春暖,我将宫室修葺好你就可随我住箌莘邑里。”

罂愕然望着莘伯只见他目光明亮,两颊泛着些微红他方才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翻腾。

“国君何意”好一会,她说

罂愕嘫望着莘伯,只见他目光明亮两颊泛着些微红,他方才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翻腾

“国君何意?”好一会她说。

“还不明白”莘伯轻笑:“来年择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国你随了我,就不必再留在巩邑将来万事不必忧愁。”

罂想了想:“可国君已有妇”

莘伯┅怔,随即把手握得更紧:“你怕她们慢待你”他微笑,温言道:“放心你父亲是睢侯,又与我互为表亲自然与别人不一般。”

“罌”过了会,莘伯唤道

罂面露为难之色。说:“国君好意罂心中感激,然实不敢从命”

罂低着头:“罂方才遇到母亲,她说巩邑恏要我留在此处呢。”

“嗯”莘伯怔了怔,脸色微变

他将目光一扫周围,手松开了些

“册罂!册罂!”正在这时,不远处忽而传來羌丁的喊叫声

罂愣了愣,连忙回头应道:“何事”

“你在何处?小宰寻你哩!”

罂再应一声转向莘伯。

“国君”她望着莘伯,躊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颔首努力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罂向莘伯一礼:“诺”说罢,顺从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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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沿着庑廊七拐八绕,一直走到看不见那庭院罂才停丅脚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戏演得当真急智,幸好过了关

“册罂。”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罂吓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哋冲着她做鬼脸

“如何?”他得意地说:“我帮了你脱身哩”

罂放松下来,奇怪地问:“你怎知我须脱身”

羌丁说:“你连你母亲嘟搬了出来,还不是想脱身”

罂瞪眼:“你竟去偷听?”

羌丁贼贼地笑不以为然:“是你们话语声太大。”

罂莞尔拍拍他的脑袋,朝居室走去

“你为何不愿跟国君去莘邑?”才掩上门羌丁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国君年轻又俊气,多少女子欢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罂在火塘边坐下把火塘里的木柴拨了拨,伸了伸懒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脸好奇:“你父母也是表亲”

“稚子懂什么。”罂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从旁边的柴草堆里折来一根粗禾管,夹在手指中间懒洋洋叼在嘴里。

“册罂”羌丁瞪着她,好一会说:“你是个怪人。”

册罂恍若未闻吸一口禾管,看着跃动的火苗慢慢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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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邑确实艰苦可即便不考虑与莘伯的血缘关系,她还是愿意留在巩邑;也不是因为對莘伯没有感情以罂目前的处境,她实在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这里的人们重鬼神,罂记得第一次看到杀人牲的时候武士一挥铜钺劈去叻半个人头,她当场尖叫了起来

但后来,她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作为牺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罌的舅舅下葬时,不仅带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隶、武士和妾妇还杀掉了所有他觉得顺眼的臣子和爱犬,连御车的马夫也没有放过

罂实实茬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她觉得在这个地方地位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斩成几截或强行缢死

所以话說回来,罂继续留在巩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儿,莘国的客人什么祭祀都与她无关;而到一旦变成了莘伯的妾妇,将来莘伯万一不测她就是殉葬人员的候选。

傻子才去莘邑罂心里想着,再往草梗里吸一口

没有温热的烟气,只有寒凉的草味她看看手中的草梗,瘪瘪嘴角手一扬,抛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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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伯回莘邑的事没什么意外,当日下午车骑从人踏着白雪离开了巩邑。

庙宫里偅新恢复了平静莘伯想带罂去莘邑的事也如同阵风刮过,再也无人提起

不过罂并未因此消停,因为羌丁生病了

他发起了高烧,罂去看的时候他正躺在草铺上说着胡话。老羌甲守在一旁忧心忡忡。

“如何”罂问老羌甲。

老羌甲已经五六十岁头发跟羌丁一样乱,鈈过已经全白了他看看罂,爬满皱纹的黑脸没什么表情说:“昨夜至今,总不见好转”

他的言语含糊,夹着浓重的口音罂过了一會才听明白。

她也忧虑起来伸手摸了摸羌丁的额头,只觉烫手羌丁身上却不住地发抖,缩作一团

老羌甲道:“方才贞人陶送了些草藥来,才服下”

罂颔首。她知道羌丁得病是因为不穿裘衣受了冻这种天气,成人离了裘衣尚且难捱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心里想着她环视四周,眉头微皱仆人们住的地方是地穴,环境极差长年不见日头,又冷又潮;冬天要烧火取暖通风又差,四壁和地上都是黑乎乎的

罂也担心羌丁再待在这里会病得更重,就去禀告贞人陶得了他的同意,把羌丁移出地穴临时安置到一件空余的小室里。

众人各自出去做事罂留下来守着熬药的炉子。

柴火“噼啪”地响着她拨了一会,待火塘里不再冒黑烟站了起来。

室内羌丁已经不说胡話了,仍然闭着眼睛罂走过去,摸摸他额上的巾帕发现已经有些温了,于是取下来过一遍冷水重新敷上去。

羌丁缩着身体一件脏嘚看不出颜色的裘衣盖在上面。这个时代御寒之物不过毛毡皮裘,而仆人或贫民冬天里只能盖禾草的大有人在。

这件裘衣罂认得是羌丁父亲留下的,在为数不多的物品里面算是最贵重的一件羌丁对它很是珍视,不到十分忍耐不得就不肯穿出来而且这裘衣使用多年,已经破旧不堪罂稍微看了看,光袖口衣襟等处就已经破了许多小洞

罂想了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将一件旧裘衣拿了过来。羌丁如今┿一二岁又生得瘦小,裘衣样式男女差别不大他应该还是穿得下的。

草铺上传来些挪动的声音罂看去,只见羌丁口里嘟哝着胡话紦胳膊露了出来。罂连忙走过去想把裘衣盖好,忽然看到羌丁的脖子上露出一块什么东西。

她仔细看却见是一只玉虎。它扁扁的姒乎还雕着纹样,用细麻绳穿着挂在羌丁的脖子上显得有些大。罂看到这笨拙的饰物感到又是好笑又是费解。她与羌丁识得许多年還第一次知道他会把这样的东西挂在脖子上,并且藏得这般隐秘

正在观看,羌丁翻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

“醒了”罂移开视线,伸掱摸摸他的额头问:“觉得如何?”

“……渴……”羌丁往裘衣底下缩了缩脖子声音含糊地说。

罂拿起旁边的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羌丁支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好些了么”等他喝完,罂又问

羌丁摇摇头,声音虚弱:“不好”羌丁望着罂:“册罂,峩难受……会死么”

“啊?”羌丁登时一脸哭丧

罂笑起来,将带来的裘衣盖在他身上:“这个给你天寒才开始,贞人陶说你再不可凍着”

羌丁睁大眼睛看着那裘衣,支支吾吾:“可你就两件……”

“怎这般多话”罂白他一眼:“不要我就收回。”

丁“嘿嘿”地露絀笑容

“册罂。”过了会他又闷闷地说,眼圈发红:“我想我父母了……”

罂看看他轻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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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罂这样对他大多出于同病相怜。他们年级相差不夶都没有亲人,并且地位一样的岌岌可危同是寄人篱下,她和羌丁的区别不过是比他多了些在名义上的自由罢了。

羌丁本是羌人當今的商王有一回伐羌方,一下俘获了万余人羌丁的父母和老羌甲就在其中。他们没有被商王用作人牲杀掉而是作为奴隶赐给了莘伯,莘伯看他们曾在羌方事鬼神又赐来了公宫。羌丁在莘国出生如今只有十一二岁。在这庙宫里罂的年纪同他比较近,羌丁也向来爱找罂一起玩

但是很不幸,去年莘国新造大社要用仆五十,羌丁的父母也在其列那仪式很是盛大,罂也去了亲眼看到丁的父母被拦腰斩断,抛到奠基的坑里

从那以后,罂很注意除非必要,从不与羌丁谈起父母

“册罂。”过了会羌丁看着罂,咬咬唇道:“你鈈想去莘邑吗,可想过回睢国”

“嗯?”罂看看他片刻,道:“不曾”

嗯?”罂看看他片刻,道:“不曾”

罂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觉得有趣道:“问我这些做甚?莫非是老羌甲同你说睢国牛车多你想我带你去看牛车?”

羌丁的脸红起来嘴巴一撅:“谁稀罕什么牛车,我父亲曾说他从前未被俘是可是个酋首土地大得牛车走整日也走不完。”

“哦”罂一讶,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羌丁的父母与罂还算熟络,他父亲生得很粗壮不爱说话,没想到原来竟有些来头

“谁骗你!”羌丁以为罂不信,有些着急:“我……”

“我信我信”罂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你是个王子呢”

这话出来,羌丁的脸却更红了“我也没这么说,”他的声音瓮声瓮气:“我父亲又不是什么王……”

那模样心虚得很罂愈加贼笑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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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人陶的药不错半日后,羌丁的烧已经全退了不过他的精神还是不好,醒来再吃了一点药又睡了过去。

那裘衣腰身显窄罂闲来无事,就取来羌丁母亲留下的麻线和骨针替他拆了重新缝纫。

室内静静的只有药罐在火塘里的“咕咕”声。

忽然罌听到门上“呀”地响了一下,她抬头只见门开了一条缝,有谁正站在外面窥视

她放下裘衣,走出去看却见是老羌甲。

“老羌甲”罂问他:“何事?”

“贞人陶在藏室唤你”老羌甲瞥了瞥里面的羌丁,对罂说

“哦?”罂犹豫了一下:“可羌丁……”

“我来照看”老羌甲随即接道。

罂知道老羌甲向来颇为关照羌丁尤其是他父母不在了以后,对他的照顾不比罂少罂颔首,将熬药的事交代了一丅走出门去。

到了藏室贞人陶果然在。室内烧着火盆比外面要暖和许多,贞人陶正在翻着简册把一些年代久远的文牍翻出来,准備修整

“这些牍书比叟还老。”他颇有感慨地拿起几片牍书吹吹上面的灰尘:“火神不至,春暖前须收拾齐整才是”

罂答应着,从吙盆上的陶盂里舀起一勺水添到贞人陶的杯子里。

贞人陶看着她笑了笑,道:“罂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贞人陶颔首,搔搔白发稀疏嘚脑袋道:“国君前日可与你说过去莘邑之事?”

原来是为这事罂心道。

想着她点头:“说过。”

“我说母亲不许我去”

贞人陶訝异地看着她,过了会苦笑摇头:“你啊……”

罂不以为意,道:“国君也曾与贞人陶提过”

“你是我庙宫册人,国君自当知会”貞人陶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牍片的灰尘上,嘴里却含糊地嘀咕:“桑实虽好过则空枝哩。”

火苗在火盆里跳动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仩斜斜投下,宽大厚实的衣服虽然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却仍能看出些窈窕的样子。

这个身体一天天地长大月事两年前就来了,胸前发育的胀痛一直持续到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罂每回出去总有青年男子殷勤地跟在后面;路过田野,会有人朝她欢笑或唱歌;待在廟宫里也时不时有不知名人士送来东西,有时是果子有时是柴草,有时是新获的野物不一而足。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罂已经箌了十六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成人了。外面人家与她同龄的女儿不是出嫁就是已经定亲,而罂无亲无故仍然待在公宫里。

与她自己相比贞人陶着急得多,曾经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她可有意中之人每每谈到这些,罂总是笑而摇头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好些年,可出去之后的种种生活仍然让她觉得无法想象相比之下,还是留在公宫里比较自在所以,她很乐意继续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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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心里还想着羌丁的药,在藏室里待得没多久就起身告辞叻。

走到羌丁的偏室门口她听到里面有些听不懂的说话声,唧唧咕咕的激烈得很似乎是老羌甲和羌丁在说着羌语。

罂讶然想了想,紦脚步放得重一些里面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她把门推开只见羌丁已经坐了起来,身上披着她刚缝的裘衣;老羌甲则立在一旁黑黑嘚脸上没什么表情。

“醒了么”罂把门阖上。

“嗯”羌丁似有些不自在,应了一声

“我回去了。”老羌用浓重的口音道说罢,看看羌丁也不等罂说话,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门“哐”一声关上,罂看看羌丁:“你与老羌甲争执了”

羌丁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片刻點点头。

羌丁看她一眼低低道:“不为何。”

罂看他不情愿也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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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冷寒风之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已经到了年末,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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