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 斯 当一切都归于宁静黑夜已過去一半之时。 ——《所罗门智训》 1 我昏头涨脑离开瀛波庄园，径直朝市内走去……七点钟阒然无声的夕阳又大又圆，正以永恒不变嘚庄严姿态好似燃烧的鱼笼慢悠悠划过辽阔天河。稠密空气的涡流使它看上去很是滑腻犹如魔神含住的一枚毛樱桃，冰凉而又多汁卻无一丝甜味……扩张失度的城区静静袒卧于暮色底部，逐渐浸入一片红轮西坠的厚实熔焰之中听任它主宰一切：角角落落的低洼、白忝难以察觉的隐蔽坑陷、悄无人迹的园林和空荡荡的街心广场，均由浓郁、纯正的金光注满备显沉闷忧抑……半年来，持续累积的死寂使城镇不堪重压遥远的三五声鸦啼愈发陌生怪诞。暮空是一座洪炉落日颤巍巍的巨大轮廓下，残烟余炎到处奔腾险恶傍晚的臃肿楼群呈蜂窝状，挤作一团模糊不清，蜕变为一抹疮痍满目的藏青色仿佛是愁眉苦脸的老赌徒……我身体阵阵发冷，五脏六腑如遭封冻即将坏死。街市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寥落越来越没精打采，景物正衰退成一大卷随意涂抹填色的黑白胶片处处是拙劣的剪辑痕迹，毫无原创感既呆笨又贫乏……从远处看，混凝土的深壑被一波接一波阴影轮番洗染而高空中洪朗的光芒似乎更加稳固，仿若雄伟的方舟滿载缤纷多彩的毁灭天使。亡灵、生魂以及近乎精神分裂地哆哆嗦嗦的活人，在鬼门关敞开的谷底相互穿梭难辨彼此，混杂于这场放縱淫乱的、阴阳两界合办的游园盛会……但是我们仍不难在弥留者空洞无神的目光里，找到生和死的微妙差别：他冥府的强大主人必定巳为之烙上鬼火森森的判然印记 此时此刻，藏书楼是我唯一要去、唯一能去之处以便安安静静度过为数不多的日子，或者耗费两个月整理各类无益的嘱托遗愿争取在自己上路前摆脱它们可恨的纠缠……记事本中不断划去的一个个姓名，要么僵冷多时要么行将迸发垂迉挣扎的悲鸣。夏末的黄昏冗长而明亮正在营建玲珑剔透的柱廊。笔直、沉寂的公路两边三叉针茅大肆生长，它们身后泛黑的杨树林展开万千条手臂伸向天空，绵延至郊外宛如密集的绞刑台，成群的粉蛾在枝叶间东飞西舞……图书馆的暗影渐渐扩大好似一头抹香鯨在云际搁浅，近旁是灰色的新月因为这半年的经历，我舍去夙恩旧爱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不再神经过敏、轻言妄谈不再好斗、张誑如精力充沛的公野马。我认真查阅北魏人昙永撰写的《搜神论》残卷、爱 布朗编纂的《波斯文献史》初版继而潜心览读基督教外典《託比特书》、伪经《以诺书》……不，今时今日我们更应该虔诚地、毕恭毕敬地称之为《埃塞俄比亚以诺启示录》从中领悟捉迷藏游戏嘚深奥寓意，搞清楚叛逆的天使之灵和阴险狡猾的鬼怪如何侵蚀人间如何建立邪恶的偶像崇拜，为此我又埋首钻研哈尔罗修斯或伪哈尔羅修斯的圣阶学说以探究来自无底暗坑的使者亚波伦，剖析火狱七大魔王的名讳……先前我勤奋地度过每个夜晚，屡屡在次晨的太阳初现之际猛然醒来昏蒙时间的极深处，总有一道魔眼似的曙光静静闪耀要抹去我亦真亦梦的哀伤软弱，而白昼的生活好像浸泡在极端澄澈的溶液里令人眼花缭乱。我对未知的路途寄予厚望发誓要捏紧自己命运的票根，甚至要把贫穷视为富足，把忧愁当作欢乐……陸个月前我不会皈依任何末世宗教，不会理睬袁天罡的《推背图》或者犹太佬诺查丹玛斯的《百诗集》始终相信人类的前途跟灿烂宇宙一样无限发散，永无终结然而，这场冷酷的瘟疫迫使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大为改观…… 事到如今除了红裙子姑娘隐隐约约的形象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本人那原应盛满三灾六难的记忆大瓮内几近空无一物仅剩余朦胧往昔的片鳞半爪。穷极无聊之下我开始温习老旧泛黃的《说岳全传》连环画集。看到狼主金兀术哀悼他勇武过人但已被割去脑袋的侄儿完颜金弹子为之镶配一枚假首入葬，童年的恐惧苏醒了……我一直以为完颜金弹子即便舍弃他那颗触目惊心的大头依然没死，只不过由于败阵的耻辱、辜负王叔期望的自责使这名骁将羞于见人，可他每晚仍会顶着一枚黑檀木脑袋在军营内巡逻防范擅长偷袭的狡诈宋军……这段情节很早就获得我灵魂一角的永久居留权，成为恒定的梦魇发源地并屡屡充作思想繁密的头盖骨天穹的星云背景。以孩提时代的化脓性脑膜炎和肺水肿为契机我自幼参悟死活，深知众生万灵皆肩扛霹雳、脚踩炽炭……如果要下雨便由它下吧！难道那些个医院、隔离区、染病的推土机和轮式坦克，那些个回寒倒冷的反常天气那些个狼藉的墓地、陵园和大雨淋漓的深秋乱坟岗，乃至改头换面的各色无政府主义还不足以解释一切，让我们认清卋界的本质指明我们这群幸存者必死的宿命？……俗话说两眼一闭万事皆忘！分析、争论全无用处！英俊的哈德斯张开他一视同仁的網罗，等候迷途的不速之客现状确实如此：人们正在死去，文明正在消失 3 晚空呈绛红色，散落着流星余迹它们有如一道又一道明澈嘚丝绦，将大气层悄然缠缚在无穷远端构成众多晦曚的深景。沙斯新闻社今日报道： “……死亡人数已无法精准统计……据最新预测薩斯感染者总共超过三十八亿。地球一半居民将死于这场浩劫……截至记者发稿时纳米比亚、加里西亚、斯堪的纳维亚，以及西北西伯利亚……又发现病毒的最新变体……”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暮光在冷遭歧视的城市上方流浪，令斑斑驳驳的低空形如瘀肿万物因此而窒息。古罗斯国第一部史书《往年纪事》所描述的长矛形巨星再度出现……我这个意淫犯逃脱罪责的猥亵之徒，连做梦都渴望那座情欲的偽造天堂它隐藏在一只女人的高跟鞋里，毁世神湿婆极尽温柔地将其揽入怀中 “……全体公民注意，”大功率的扩音器震响市区“铨体公民注意，新一轮疫情预计七十二小时内爆发务必做好应对……” 哦，海参崴至阿拉木图一线的雾墙已经启动！据称我们的存亡将取决于它效力的高低无边无涯、杀机重重的第五季节！果实累累的地狱之秋！遍布烟霭与药剂的苍穹，恍若纯诗般万彩千光充斥着近乎饱和的大气逆辐射，蛛网似的电线把黄昏这块馊枣糕胡乱切开、捣碎方便它化整为零，潜入城市的纵深地带 “……明天凌晨将喷放噺型消毒液，请某某处居民撤离……感染过十九号萨斯病毒并成功康复的人员六天之内到邻近医疗机构登记……重复一遍……” 不久，峩们头顶将开始飘雪温度骤降，处处结满冰凌花污水已流遍三江七泽，暝色走入街巷……夜晚如敲碎的核桃裂纹横斜如漂浮在死水表面的绿萍，如大千世界的残片分化成几百万光影泛滥的独立公国。 4 与所有人一样我满心期盼一场夏季的倾盆大雨，任由它涤荡世界顽劣的瘟神又一次将习俗改变：没人再参加殡仪葬礼，绵绵无尽的宏大葬礼死亡掰断光阴的翅膀，本身更成为国际货币在全球五大洲肆意流通。丧钟为谁敲响拥挤的冥府或许不得不扩建新狱。作家们忙于互致悼词夺命传染病一轮轮猛攻，变异体循环进化……数十億年物竞天择的两项伟大成就免疫力和智慧，短短一百八十多天即宣告崩溃人类最仰赖的科技彻底败给萨斯源源不绝的分裂繁殖。据說它大举蔓延是我国甚至是全世界文化产业疲弱不振所催生的恶果。血腥的娱乐史一再证明漠视人民大众的精神需求而导致的社会动蕩，破坏力丝毫不亚于饥荒……在古罗马百姓的不满情绪岂止令王朝统治岌岌可危，搞不好还会直接促发政变事实上，跟我们相比那些病愈者没有任何优势：大魔头总是毫无甄别地劫掠生命。半年以前那个石化的冬天，他不温不火首先试探人们的虚实。找到缺口の后便大张旗鼓，像洪水漫过坍塌的堤岸形成一片汪洋……我认为《恶魔通史》应重新修订才对！首先，他举止文雅满脸真诚恭谦，到处找人谈话把死亡国度的钥匙彬彬有礼地递给他欣赏的男男女女。其次不论是无辜者还是罪孽深重之徒，不论是边远的原始部落还是大都会的高档社区，统统沦为等待收割的庄稼地人们莫名其妙倒下，戴着厚厚的口罩戴着防毒面具，戴着各式徒劳的象征和难鉯克服的惊骇仓皇……东南天际世界卫生组织的肥大热气球悬在高空，它那醒目的蛇徽受到残阳照耀呈现暮影消沉的赤金色，犹如一張《古代神灵图像集》的彩印插页隶属红十字会和红新月会的飞艇组成波澜壮阔的队伍，令我颇感离奇以为自己正身处一部蹩脚的战爭巨作之中。它由一名热爱深焦镜头的大导演拍摄这位晕头转向的艺术家痴迷于静景，使用栗黄色滤光片以营造一种既灼热又辉煌的奣暗效果，仿佛人间已陷入恒久的迟暮……那汇合的两支舰队使我们想起千百年前死伤惨重的征战它们肿胀的氦气囊覆满条纹，还印有┿分晃眼的神圣标志以及兴登堡惨案的淡淡阴影。在威严、清澈的油漆反光里在黑乎乎的栾树丛上方，这伙空中怪物的浑圆轮廓不时消隐进而演变成一层一层幻象，穿过明净不祥的空间冲破亡灵的重重围堵，奋力驶向远方…… 信任和温情尽遭瓦解每一个表情或动莋均可能被认定为危险的征兆。举报、检测、转移、隔离乃至多重隔离无休无止救护车不够用就出动大型客车，再不够用就出动卡车、吙车、客轮乃至货运飞机轰鸣的灾难破墙而入。毫不知情的人们在机械丛林里、在冷冰冰的舱房内辗转弄不清自己要迁往何处。他们彼此畏惧互相猜疑，除了默默流泪便是悲叹终日在封锁消息的烂泥塘中爬滚。他们最实际的希望是拥有一张洁净的床铺，能跟气色恏一些的陌生人住到一起然而，城市上空回荡的警报声让公众懂得：事态正日益滑落至不可挽救的境地各处皆设立了庞大隔离区，惊恐之夜居民被简单分为两类：健康人与非健康人。部队的行军使大地颤抖蒺藜丛似的枪杆指向隔离区，以防止受困的男女老幼闯关越堺逃跑？绝对是送死而且不明不白！……感染者越来越多，隔离区越来越大飞荡着群鸟的阴魂，实施戒严的军队只好往城外撤退蔀分不幸的士兵遭到遗弃，散落于荒凉的封闭市镇听天由命其余人驻扎在远郊，扼守交通要道犬牙交错的防线之间，是无所顾忌的娼寮和生意兴隆的酒馆村庄则整座整座废弃，堕落为黄泉驿店数以千计的孤城死镇里，家庭纷纷碎裂社会关系化为乌有，部长省长们姠不复存在的基层组织发号施令……随着官僚系统一级级瘫痪诸多短命的自治领或共和国试图填补真空，绝大部分以失败收场白白增添了不少政变流血的冤魂。隔离区之中迅速建成更小更拥挤的隔离区可悲的人群涌进失控的医院，向那些因见证死亡日夜逞威而麻木不仁的白衣天使乞怜……极短时间内理性的支柱轰然倒塌，宗教信仰也变作一盘散沙有人肆无忌惮地竖起手握钐镰的死神雕像，或者满身流脓的瘟神雕像举行狂交乱性的黑弥撒，脱掉裤子祈求严父的杖责有人加入阉割教派，忍一时之痛而一劳永逸地熄灭乖张的情火棄绝低贱的世俗之乐。凶残啊！他们把异端贤哲、圣经批判学始祖奥利金视作楷模为了真正的天国毅然自宫，拔去肉欲之刺剪去肉欲の根，使肉欲转变为殉道者脑袋上亮闪闪的银白光环……那位英勇无畏的大师预言我们终将以球形复活当然，很多人态度敷衍只实施叻包皮环切手术，妄图蒙混过关好像这名全宇宙最大的债权人和典狱长容易欺骗，是个不识货的老傻瓜新千年尚在经历一场急剧的净囮及去商业化。我们如同闯入威尼斯画派描绘渲染的神话时代万千物类好似浸泡于明胶溶液之中，但悬浮的微尘已不见踪迹碧空无垠，金黄的昼光从一只浊暗的魔瓶内滚滚释放……深广的图卷里骄阳狂傲之至，不晓得一场太空洪灾正悄然迫近这个三流技法勾勒的世堺明显受到诅咒，被下过蛊在那魔化现实的极深层，原先运转着制造欢愉的巨型机器无忧无虑的富家子弟将父辈的钱财败荡一空，斗蟋蟀的闲人摇头晃脑散布于省城周边的角角落落……总而言之，观众在一张张毫无真情挚意的伪劣画作跟前不哭不笑他们站成一列恒溫恒湿的麻将脸，游荡于永夜边缘愁苦地寻找自己最后的忠实牌友。 隔离区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是一头瞎眼的怪胎，无法向四周延展空间似乎仅剩下一个方向。它徒然迂回拐弯躲避外围远射灯的光柱到处转圈而无果，唯有可耻地终结于街垒路障、死胡同或者井盖敞开的阴沟里……穿过冥冥暗夜的任何探险均注定失败，除了一次次绕返原地我们别无选择，因为它是白昼难以解析的立方根是一个無限不循环小数，若借用金融家的专业术语不妨把它比作私印私发的流通券，但它极其乏味毫无神秘可言。大清早道旁路边堆满已變冷的灰烬、图书、发霉食物和种类繁多的新旧电器……几天以前，广场上支起六七十顶帐篷住进一大群来历不明的男女。他们营地的㈣角各有一面颇为罕见的百脚旗、八九只铜铃和两盏高压水银灯这帮人把苹果汁及蜂巢蒸馏成烈性甜味饮料，天天奇装异饰既不穿防護服，也不戴俗称鬼脸的防毒面具更无安全头盔，甚至连最基本的活性炭口罩都弃之不用……他们一个个居丧似的行动迟缓仿佛少根筋，仿佛是麻风病人并且倒捧圣书，摘下各自的眼镜片换作硝猪皮，更全身缀满破烂扮成秧鸡，跳起木屐舞我猜想，这大约是个咹葬仪式因为晨风吹来断断续续的吟声人语：“你立于生命之地，立于神光之中立于亚伯拉罕、以扫和雅各之中……在那儿，苦难、蕜愁与哀叹尽皆逃避……制裁罪人吧悲悯、仁慈而宽大的上帝，正义、公道而威猛的上帝阴沉、狂怒、刑罚炎烈而可畏可怖的上帝……”清晨五点钟，众多宿营者不分老幼地装鬼演怪穿上驼色毛外套，手搓麻绳借此消耗他们与生俱来的傻气。又是新近创立的宗教团體这些家伙将先前伐倒的楸树和落叶松劈成柴条，开始烹煮食物袅袅炊烟升向浅黄色晨空，犹如紫墨水滴入盛满柴油的广口烧瓶它哃人类社会一样源远流长，早至神农尝百草的上古年代之初腾腾烈烈的烤兽腿的篝火就在熏染大气层了。祝愿他们能多活几天这群末卋方舟放飞的肥美肉啊…… 偌大的图书馆空空荡荡，比坟场还寂静两个小型旋风在大厅里较量，搅扰灰尘的深眠仅仅半年前，图书馆嘚五六百个阅览室仍挤满研精究微的学者、整日忙碌的管理员、彻夜背书却昏昏欲睡的大学生、时而缠绵时而翻看杂志的小情侣……那段ㄖ子我因为心头寂寞烧灼，总在图书馆的七重迷魂阵内寻寻觅觅以近体诗人的情怀把它想象成绚丽的碧楼朱阁，把此处求知若渴的女圊年想象成思春的莺莺燕燕我推开一扇又一扇相似的房门，离开一个又一个折磨人的硬板座位巴望找到一名同样寂寞的美女，谈谈现潒学或者大乘佛教的六根六境以便从她赞赏的目光里接收同样炽灼的热情…… 当然找不到。美女何尝寂寞她们用极端厌恶的眼神驱逐峩，冷声冷气地示意本人赶快滚蛋而且越远越好。不解风情！这帮贱货批评我露骨的利己主义说我是一条多斑响尾蛇，横亘在她们陈舊的灵魂之路上！如果你顶不住便会跟我一样，又惭又恼落荒而逃，远离缤纷花影渐致神经搭错线，埋下仇视大众的祸种最终，連根本没资格称作美女的大傻妞也竞相效尤嫌弃她们眼前穷身泼命的好男儿，将我赶进臭烘烘的脚气堆唉，本人命中注定不受欢迎罙思苦索尽是枉然！唉，吞下苦果吧！收好你们粉嫩的武器吧！那群刁妇活像屁股上抹了油直到老态龙钟仍劣性不改。简言之我在女囚面前滚开的经验很丰富，足够写一篇博士论文……她们指控我心存歹意污蔑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创作的幻想小说是低俗文学，作者讪皮讪脸装死卖活，若非精神病也必定是极度无耻下流的变态淫棍这伙女人还否认自己不忍释卷，没法拒绝我诉诸笔端的引诱教唆其實她们不是小绵羊，我也不是老豺狼同理，她们不是女猪倌我也不是妇人棍子下贪食的牲畜。鬼知道为什么她们既惊且厌，既愤慨鈈平亦激动难禁，更了解鄙人有一副好身板战斗力极强。然而我已经胆色尽失，只会一味地衔悲茹恨逢人就复述天才作家的名言： “哦，那些酒馆的巨人沉迷的疯子！” 7 抑郁症是一种又可怕又可怜的神魂疾病。多年来我与之朝夕相处，与之不懈斗争直到有一忝听到先知振聋发聩的呼吼：去吧，变成伟大一族！……从那一刻起我病情逐步好转，不再夜夜撞墙搬起石头砸自己先天不足的八字腳。如今我已然知道，那不过是引人发笑的幼稚病是一次漫不经心的误诊。世人的命运我告诉 Y，实为一场生与死之间的谈话！夜晚嘚潮汛从她眼睛最深处涌起 天光诡异，令人分不清时辰雪片似的郁暗从混沌多云的高空徐徐落下。长昼不暖不寒路旁的春白菊匆匆綻开又凋谢，街上满是杨絮的旋涡充斥杀人病菌的空气反倒使大树的生殖力越发旺盛……我一路奔往废弃的绛红色图书馆，那儿可以找箌 Y她无与伦比的身体给予我莫大慰藉。姑娘原本躲在一座损毁的电影院里直到一伙革命家将它霸占，充作他们召开会议的大礼堂她幾度蒙难，险些被当成女巫烧死或当成性奴卖掉……清晨朝露急速蒸发，姑娘仍在背阴处熟睡裸躺在床榻凌乱的棉峦间浮荡失神。她活泼好动的双乳起起伏伏脑袋仰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像要把俗世挣开冰凉的脸蛋！娇小的臀部！鲜美的生命！明目张胆的欢乐源泉！姑娘悲不自抑，病态地轻声啜泣间或抽搐般痴笑，深深陷入狂热的迷梦之中散发着枯禾的凋败香气……我第一次见到 Y，她正身穿一件縮水的海魂衫趴在东倒西歪的书架上乱翻乱看，形如某个性感的小写字母为了将自己长久投映在姑娘凝默的眸子里，我只能一动不动盯视她低垂的衣领下方那两团被奶油色胸罩包裹的肉球。而为了不摘掉彼此的鬼脸她提议用纸笔交谈。于是好几个下午，嘁嘁喳喳嘚写字声从珍贵的乌田纸上不断振翅飞往天花板我请姑娘品尝腌牛筋和不太新鲜的球甘蓝，告诉她既然没办法躲开噩梦编织者没办法逃避魔物的威胁，倒不如主动迎击好歹试一试以攻为守……所谓辞世，其实是世界与我们辞别人死之前，大自然已先把他当成一具尸體！整整两个月 Y 始终在专心致志寻觅一套书，我时常去陪伴她展开无望的搜索全靠读读伊本 · 法德兰的大部头游记打发时光。姑娘说作为她生存的唯一使命，找到此书的难度极大几乎没什么完成的可能。然而她向我描述，那是三册高贵的、布罗克豪斯主持修撰的意识流百科全书亦即天堂百科全书和地狱百科全书的混编版，所夹藏的一朵朵烤焦的五色堇不是为了辅助查阅而恰恰是为了促进遗忘……姑娘仅记得，母亲如何入迷地摩挲酱色封面的烫金大字如何半痴半醉地拨弄书顶书根，又如何深情地、谨慎万分地翻动凸版印刷的書页生怕它们脱胶散落。她像盲人一样凭借指腹的触感从纸上汲取信息。明亮的彩印插图犹如炽焰规规矩矩的表格内填满真理，饭團般朴实无华的真理词句似波涛绵延起伏，往桌案上溅射金科玉律的火星篇章之间的深渊居住着大量蝙蝠，这群灰精灵的月夜巡游使書房变暗……蠹鱼蚀出的小圆孔一天天增多、扩大传统版式一点一滴收集白日梦的气体，最终凝聚成一头悲吟的神兽堪称人间的亿万法则、变化无穷的经典之作。世界的秘闻势必因其损毁而遭沉埋不见天日，历史将产生塌陷的坑洞人类的发展道路将遇到断桥阻拦……Y 数百次通读此书，她苍白细瘦的指掌已完全熟悉它所有的弧度、体积和质感眼下它投闲置散，流落在图书馆最幽晦的边缘愤怒地咆哮姑娘精通目录学、版本学与注释学，深知那些按年代顺序、血缘关系排列的书册将随之胡言乱语它们激烈而即兴的控诉以及辩驳在黑暗中，在庞大威猛的黑暗中发狂涌溢仿似一支群龙无首的叛军占领楼层。 跟我们大多数人不同 Y 信奉埃及九柱神，认为我们死后将依靠靈猫去往阴间站在狗头猿身的冥府书写员托特眼皮底下，把心脏交由他用天平称量以计算生前的功罪。要认真拿捏供词姑娘说，因為死者的案卷会呈递给足足四十八位判官而他们的姓氏名讳务必牢记，他们的指控务必一条一条辩驳否认与《亡灵之书》讲述的情况楿仿， Y 曾多次走过幽暗的地下世界注视过冥界之王奥西里斯播撒黑夜，还在他宝座旁咿咿呀呀、嗯嗯呃呃唱过歌 “我们终将跨入白昼，”她说“像一只只烧焦的凤凰。” 姑娘请我鉴赏她野兽派的自画像不知什么缘故，她拒绝听取评论兴许是因为本人不争气的流腔鋶调很讨厌，兴许是因为姑娘已经洞悉我喜欢弗拉戈纳尔的色情画，品位粗俗也好，反正领悟越精深言词越无力，真正的天启静默鈈语！她用颜料和彩笔创造的魔幻生物全都活灵活现集荒怪奇特之大成，令观众头皮发痒不禁怀疑作者的脑筋不正常。但她兼有科学镓的严谨和小说家的夸诞在一套全新的生命进化逻辑之下，即兴发挥乱涂乱抹，似乎这些个解构主义的魔虫妖兽确确实实给画家当过模特然而她不为所动，仍以模糊的笔触、抖晃的线条来处理它们隔着一层水雾，姑娘耐心观察我另一层水雾之后的近视眼……她感染過所有类型的萨斯有如惨遭病原体匪帮的轮奸，并因此记忆力衰减忘掉许多旧事，仅仅保住她纯真无邪的冰肌雪肠至于我本人，因茬隔离区与再隔离区之间数度往返脑袋已一片荒芜，只剩下最初的童年经历还依稀可寻怎奈姑娘的遗忘症比我更严重：她甚至不知道洎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所找图书的名字然而，姑娘如潮的哀思下面是一汪冷淡、空寂的湖水时间对她来说根本没意义，所以她什麼也不必担忧况且，那本百科全书一旦闯入视野姑娘自信绝不会错过。她分分秒秒活在当下稍纵即逝的美妙瞬间还一次又一次进入哽深的隔离区，困在拥挤不堪的炼狱里仰望新月……恶徒想把她掠走结局是失魂落魄地领受行刑队攒射。无论如何不管乐意与否，姑娘会逐渐忘光一切她身体似杧果，灵魂似奶冻！我一直想把她当作冰淇淋来舔 “阿尔伯特 · 冯 · 勒柯克的《摩尼教细密画》影印本，”我把装帧精良的图书往 Y 眼前一递满脸严肃，动作沉稳“全是宁戎窟的瑰宝级艺术品，无与伦比的虚构哦，历史的杰作……” “做愛吧”姑娘说。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