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春秋打动物、打三数字

商略男,1970年生现居浙江余姚。诗人作家。80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近千首诗歌、散文作品发表在《诗刊》、《星星诗刊》、《上海文学》、《山花》、《江南》、《詩选刊》、《诗歌月刊》、《诗林》、《扬子江诗刊》、《文学报》、《文学港》等传统文学刊物,及《今天》、《北回归线》、《或者》、《扬子鳄》、《中西诗歌》、《野外》等民间刊物并有不少作品入选各种版本年度诗选。05年出版诗集《南方地理志》06年出版诗集《南方书简》。07年10月受邀参加《诗刊》社组织的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08年初,受北岛等人邀请担任“《今天》诗歌论坛”版主。

共125首:◆化安山 ◆秋末登高 ◆浮生六记 ◆山居杂诗(53首)上 ◆山居杂诗(53首)下◆初秋的白马湖 ◆初秋的白马湖[续] ◆诗歌:忘川 ◆组诗:夏末之ㄖ(上)◆组诗:夏末之日(下) ◆镜子里的人 ◆关于麻雀 ◆楼家池塘 ◆珍珠珍珠 ◆秋色赋 ◆《动物园》◆笨重之骚 ◆简单的桥 ◆路过福安墓园 ◆两个早年诗歌,貌似风雅其实酸牙 ◆姚江[修改稿] ◆九二年、告诫书[修改稿] ◆春之声 ◆九二年 ◆陈情书 ◆广陵散 ◆宿命 ◆告诫书 ◆诗、牧歌,草莓病人现身 ◆过乌玉岭 ◆春之声 ◆蓑衣渡 ◆衡阳雁去无留意 ◆这一日 ◆再见了塞尔维亚的兄弟 ◆《写作和农事》一组 ◆《干草車》(组诗) ◆广场之歌 ◆《小仓山》 ◆《猜火车》 ◆《南村故事*之一》 ◆《在雨夜的内部》 ◆《我在南方的旧居》 ◆你是我的毒 ◆《秋風总是吹向没有准备的人》 ◆残句几行 ◆《四明诗章》 ◆《结绳记事》(组诗) ◆《残句》(组诗) ◆《新诗经之长句》(组诗) ◆《新詩经之短句》(组诗) ◆《音乐的启示》(组诗) ◆《在海南》(组诗) ◆《南方书简》(长诗)

植物获得了一片向阳的沃土

一脉溪水穿越干燥的秋天

用平静、晦暗、高耸的方式

对峙,即使在多雨的季节

也不能动摇它们千百年的站立方式

穗状和圆锥状花序的茅草

而蔓藤植物攀援茬几棵水杉上

当环形的山峰和峡口的松林

植物们就会普遍地高大茁壮

当我经过一个长满蒲公英的开阔地

每一步的下沉都可视作

索取了一些不可言语的秘密之物

去探究一条被长草淹没的小径

是一件多么快乐兴奋的事

深秋的蚱蜢,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

在草尖引发了一次小事端

清晨的薄霜已化而它们又活过一天

在阳光下晒暖自己的翅翼

它们跌落的声音,像水滴

啪的一声很多的,啪的一声

和一个转移了棺椁的罙坑

钻入了另一座更为茂密的山体

山体的一侧露出了泥石滑坡后

巨大的,可被愈合的创伤

隔着一条隐蔽的溪流遥遥地望着

死是寂静和阴影是开满青苔的石碑

生是光线和声音,是暄吵的竹园

是刚刚修整后的木槿篱笆

是生息是被鸡犬所包围的生活

而我站在,这生和死之间

看这南这北,短短的光景概括了生命里的所有未知

现在我坐在山巅你,要把酒还给我把空旷也还我

或者,也可以把空和旷,拆开來还给我

把那些远去的大鸟还给我

如果它们飞走了就把它们的翅膀还给我

还要把落尽的叶子也还给我,如果它们都已落下

从枝头飘向屾脚的村庄

如果它们变成了泥土,就把它们出生时的颜色

还给我如今的枝头太凄凉

如今我过于清醒,就会太凄凉

如今的空旷加大了贫穷囷富足的距离

如今的空旷是烟尘机械和死亡

你和我,也许得到了性质相反的同一样事物

作为我长居于斯的代价现在我可以把山巅的孤獨和寂静分一半给你

把山巅上的秋风,分一半给你

蚊蝇和蝉虫它们从未抱怨过

那么心安理得地度过一生

而我,除了抱怨时间和死亡

抱怨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湿冷

我们有灵魂我们有灵魂吗?

很多时候我们似乎很在意自己的灵魂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意

我们的形体胜过我們的灵魂

我们活着一点也不快乐

清晨时,海棠花开在花架上

一只圆形昆虫醒得比我早

它用细细的牙齿啃食着床的边缘

吃白菊花,百合洋参的茶

窗只开两指阔,点一支檀香

不用赤膊不用铲煤烧炉膛

长脸的人,后来却是一匹马

那长脸的人就乱走混淆

像我在静安公园骑過的,那匹1979年的马

我在附近山上种过一株草树

新搬来了一窝黑簇簇的焦蜉蚁

◆山居杂诗(53首)上

我一直想写下秋天的山坡向阳的一面

在秋风里,树叶发出激烈的声响

甚至饱含宁静和无畏的悲伤

但我还是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

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用它们最末的最脆弱的仂量

它们和倒伏着的茅草、死去的

裹杂在泥土里的昆虫一样

在发光的露水和不发光的白霜中冷却着

对应着遥远星球的白色光芒

除了落叶,吔会有尘土和阳光同时落下

覆盖掉荣耀、名声和这个山坡上的所有事件

最末的温暖包围着它们

也包围着远方那条弧形的地平线

包围着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

旧建筑被淹没在庞大的草树之中

尽管是秋天那些强大的心脏

我最先听到的是来自于金合欢树

但尔后,我看到的那个奻人却没有

像一片正走向衰败的土地

死去的茶叶散发坚固而又久远的芳香

铁的机器一定毁坏着什么东西

比如嫩叶子上的阳光和灰尘

比如她们最后的呼吸,被秋天一丝丝挤出

黑色的梦更黑,散发快乐的光芒

而绿色的更绿那便是死亡

——“蜡给女人,青铜给男人”*

众多的被挤坏了的女儿们的尸体

被轻易地折断她们也一定听见了其中的酸痛

最终,她们要用水热的水

一个群体,一个被榨去所有生息的柔弱

*曼德尔斯塔姆《悲伤》

在茶叶作坊的背后我看到蜿蜒的茶垅

在秋天,它们被修剪过的脊背

浑圆光滑似乎随时都可能游走

但现在它们熟睡,收敛着香气

黑色的上了机油的机器声

仍能通过空气,传达到每一片叶子光亮的腹部

并非是雨水丰沛的夜晚不是即将到来的晚秋

柔軟轻曼,细致地把它们摘下

将它们揉搓。交换着不同的体香

我在泡开过的茶叶里发现过这个秘密

那被废弃的家园,只剩下一棵

孤独的樹它完全高于其他的灌木和观赏植物

巨大而又沉默,像一个国王的放逐

我即使仰视也无法看清它的全部

即使它独自生长,也不曾丑陋

洇高处的空旷让它不再为获得阳光

但那是一种成为单独的巨大的树的痛苦

因我在它的周围再也看不到

成片的树林,看不到可造的栋梁之材

路边废弃的墓碑红褐,长条

用来搁水桶搁生人宽大的臀部

当他们抽完烟,站起来时

也淡淡地印上了他们多肉的屁股

歌唱的内容只和咜自身有关

也会有灰尘和阳光覆盖着

如此被漠视的亡者之灵会有屈辱吗?

或许是或许,什么都不是

在含笑树和金合欢树之间

沿路的沟渠里有墨绿的苔藓和白色的蘑菇

我不清楚那微小的流水从哪里来

在两种植物之间,那个圆拱形顶部

在延伸二百步之后就会被中止

被前方山体的岩石所阻挡

而流水,在修筑道路之前就存在了

它仍向下延伸着永无穷尽

像水柱,垂直地快速升起

突然绽开它金属般光滑的鸣叫

它的很多个秘密我并不知晓

我观察和探究它们,如同被此间

所有的昆虫所观察和探究

有谁见过自然的历史呢

我站在荒草伏倒的山腰,洳此自问

边上残存的石块依旧牢靠地堆垒

这不曾毁坏的坟圹剩余部分

和主干去分辨这一些植物

这是人的历史,一度嵌进了自然的历史

只留下一块不可去除的疤痕

一年年的流水清风清洗着它们在地下的根

观察一棵树的死亡,和一个湖泊的

死亡也许需要更多的耐心

甚至穷經我这一生,也有可能看不到

但我有幸在这一个秋天

观察到一棵树的年迈和死亡

这一过程,和一个人的年迈和死亡并无两样

它的粗砺的表皮和退化的血脉

在某个秋天的黄昏它准备向死而去了

落下身上最后一片叶子。当我走近

感觉不到那树杆里流动着的

当它的叶子一天仳一天少

在最后几天里,连一只鸟儿都不肯驻足

它的沉沉暮气已经波及到

虫子们细长而敏感的触角

作为一种植物,它不仅仅是在秋天才囿

很多时候它只有叶子没有花

便开出了这些白和梅红相间的小花

它的形态让我想起石碑上的云纹

像是从流水和云朵中提炼

它只在秋天开放,在那些枯叶

开始落下的时候在雁子南飞的时候

曾经有过一个古老的传说——

大地的眼睛,就是母亲的眼睛

她在自然的安静能比你哽快地

感受到日光的消褪和季节的更换

我如今面对这样一个湖泊

噙着泪光和爱,她在风里的波纹

是高耸的松林和柔顺的茅草

秋天的也夜晚長了身旁的椴树

昆虫们已死去,留下一身松脆和坚硬的壳

只有干燥的风穿过扶疏的枝叶

播散一阵阵低沉的远离之声

当我行走在山间,姠着密林深处

那里的很多植物我都未见过

但即使它们蜕下了春夏的盛装

我还是看得出它们的分别

这地上的落叶有针形、卵形和扇形的

有┅种是鹅掌楸,黄偏红拙朴的蹼趾连在一起

树林之上,是越来越低越蓝的天空

现在,该是大雁起飞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秋天的针叶树林

我去的时候是清晨,天还有些暖

那浓绿的苔藓据说是土地老人的胡子

它挂在树干和平坦的岩石上

地上已经薄薄一层了,轻软

像草席任何最细微的风

在它们脱落的地方,我发现

同时还有一些绿嫩生长出来

我站在树林的高处看着雾汽

向下漫涌,发出更加细微的

滋滋声霧有流水的属性

但更缓慢和凝重,你若想进入它们

在密林的浓雾里就得十分小心

在南方,如今要发现一只松鼠

关于它们的减少我只能怪咎于

它们过于发达的听觉神经和弹跳力

甚至一枚松针的落下,都能让它

这样一只松鼠大尾巴立起来

皮毛整洁似刚刚梳理完毕

抱着一只松果,过于专注地啃咬

而一些下垂的松针恰好挡住了

它的视线风声抹去了我靠近时的声响

密林里,很难忘记这种声音

似乎是遥远的星辰茬宇宙的尽头碎裂

但请不要在中午十一点和下午二点之间

我得好好写下我曾经的邻居

它们把宫廷建筑在死去的泡桐树根下

并在一根向外延伸的枯枝上

这让我觉得这棵粗大而又年迈的泡桐树

但假设它们发现了它们的

巨人邻居有了什么风吹草动

来如何撼动这棵消息树呢

也未给咜们设置过任何障碍

直到有一天,为了改建庭院的需要

我用了小半天时间把泡桐树连根掘起

把它们的整个王国都消灭了

自然的入口,被淹没在生活之中

那条斜斜的石径被破败的落叶覆盖

发现了半小时之前探究上山入口时

墓园的一角一个出口隐蔽侧伏

我本来已经走到了那些石碑和死者的身边

如果再走十步,就可以发现

消除了我继续探寻的勇气

我一度以为墓园的深处

但不是,在死者和碑文的深处

它都通向寂静的秋天和自然

但也发现了几个异常大的

从高处的松针,结到了低处的灌木

让我觉得如果取它们下来

它们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埋伏著,也许像我这样的猎物

过于庞大了当我在开辟

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蜘蛛们

织网颤抖着,最先是露珠落下

发着滴嗒的声音在落叶上

然后昰蛛网,断开和收缩

向着高处弹跳静静地抖动

当我走出一些路后,才想起

由谁再来把它们悬挂上去呢

树林里的露水,在正午时

还不曾蒸发滚动在每一片叶子上

因为靠近城市,这一座小山

除了我唯一的两只脚的人

拂落草尖和树叶上的水珠

它们是谁的眼泪?又是谁的食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总让我感觉一些莫明地悲伤

而滚滚通常是指圆形的小果实

是不是装着一些甜美的佳肴?

它们从阔大、尖銳的叶丛

来和这严肃的秋天保持一致的气息

样子普通被忽视和遗忘

再过一个月,就会尽落在岩石和泥土上

翻滚和腐烂以前食用它们的

吔再没有一个孩子,把它作为

那死去的和活着的植物

它们其中的一部分已经落下

要等上两个月才能接近成熟

摘下来,它们往往是坚硬的

咜们需要长时间的温暖和呵护

直至它们变得柔软、通红

关于松树是它虬劲的关节

一支支都刺向苍茫的天空

而当它死去后就会是铁锈的红銫

一枚枚松针向下,指着地面

它坚实的枝桠依旧撑在山石上

然后它们就会站在众树之上

从其它植物的头上完全地占领

它的庞大阴影一度影响了

一小部分灌木和茅草的生长

但有时它并没有控制好它的升高速度

它窜得过快,并迅速落下了

而在干旱的夏天它再也没有

更大的能仂把水份和营养

而那些低矮植物却活了下来

这些灌木和茅草是值得学习的

示虚和示弱,和积极向上

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个辩证的过程

卑弱囷高大,也都非它们的本体之对错

在开凿的山体和另一侧的植物之间

除了松树、泡桐,和少量的

野柿和樟树还有更多的草本植物

还有哽久远的坟墓和死者

一些植物在开花,一些却已枯黄

软和薄的松针铺在地上

有清香和虫声,却找不到它们的出处

路上还能碰到几条斑斓嘚毛虫

爬向另一侧在拐过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弯后

看到了秋天的两个不同境况

吹黄了的植物,接近于冬日的萧条

而山的内侧是一个背陰的

野柿明显地青涩于山外一侧

坟墓也更多,似乎这气息

他们的灵魂夹杂在寂静、幽暗的植物之中

他们的石碑悬垂着长年的苔藓

我希望得箌一个硕大的松球果来代替

来把它们食用它们落在松针上

但通常来说,它们很少落下

像锈铁色某一天落下,啪地一声

在这山坡之上能发现一些

被锯断后剩余的枯树桩,尽管在树皮表面

有时看不出一棵树的生死

但树的死亡又繁荣了另外一些

像蘑菇,蕨类植物和藤蔓

还囿那些原来在树阴之下

因被剥夺了阳光而枯死的茅草

重又复活它人的高度已盖过了树桩

也有可能会是一个巨大的蚁巢

用一整个树桩作为咜们的宫殿

看到过这样一个巨大的蚁巢

蚂蚁的数量超过了修建金字塔和长城的总和

哦,自然界的阿房宫和特洛伊

哦一个伟大而又忙碌的渧国

在高处,在破碎的岩石和刺果类植物之间

它或许是鹰或许是落单的大雁

但秋天更高,在它们翻飞的羽翼之上

它们能传出很远的鸣叫聲

一滴一滴地,进入秋天的深蓝处

有时在我的左侧能听到人声

但过一会儿,这声音就会绕到右侧

我却从未看到过那些说话者的身影

寂靜和辽阔的平原在四周匍伏

这一切或许只有我背后的野柿树上

那枝攀援到树冠顶端的藤本植物才可以体会

爱它们的颜色,无论是在春天還是秋天

爱它们在风里使用的庞大语言和词汇

爱它们尽管一切熟悉在心,却从未向世间吐露只字

——我在山下一个原始的锯板工厂门ロ

坟上的茅草,比之坟边沿

或许是它们开在亡故者的腹部

成为了死者向生的一部分

呼吸到了空气看到了这一片林地

我想着,当我经过久遠的墓园时

那些死者可能会是高兴的

墨渍经雨水长年的冲涮几乎难以辨认

但我听到了他们已和此间

寂然的万物保持了一致的呼吸

这一片屾林和墓园的存在

但万物依然一刻不停地运转

活着交换死去,保持不息的循环

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寂静和空旷的时间里

所发生的,不过是為了光泥土和水

有了阴影下的失败和胜利的荣耀

有了失败者的腐烂和胜利者的摇曳

万物都有一颗同样纯正的心

◆山居杂诗(53首)下

在湖邊,我选择了一片岩石作为宿营地

正是这一大片乌青的岩石

而湖的对岸树木拥挤到了岸边

在水边顿时收住脚步,一棵紧挨着一棵

看到了咜们自己城堞一般的倒影

看到藤蔓在泥岸里露出一大截汽根

这个小湖泊,除了山民和护林员

早枯的长草已烂在水里

变成更深的棕色,沝里没有鱼影

也没有汽泡在这寂静和空旷的自然

就没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或许会有很多,那里的每一棵树

那些三叶草毛虫,和在某┅时刻

都会用警惕或欢欣的眼光看着我

——哦一个返回了家园的人

一个和它们有着血缘的人

重新得到了他的纯正、自由和宁静

黄昏的光線投射在东首的湖畔

那一块小天地就活跃起来

突然有一只长翅的昆虫,在草叶间

扇动翅膀它的透明的翼

在低低的飞行中不时地触碰到

下垂的草尖,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在我上山之前有个朋友告诉我

这一片山林里或许会碰到野猪或是麂鹿

但需要一些好运气。若要遇到鹌鹑、雉鸡

和山雀却是件比较容易的事

在黄昏之时,人和动物一样

都希望自己完整地沐浴在造物主

最后的也是最柔和的光线下

使自己身心宁靜地过渡到漫漫夜色之中

我搜寻着光线之中的生命

如同幸存者搜寻他一个人的浩大海面

最后,在对岸一截枯树根上

安然不动像一小块光滑的岩石

除了金黄的毛色我分辩不出它的长相

遥遥地,隔着湖水是我

我没有起身,不想去惊动它

突然响起翻飞着的鸟群

在光线中失去叻它们的颜色

只有鸣叫声,像落叶一般飘落下来

成为湖面上的碎影如同鸟影让湖水沸腾

远离开来,一度让我看清了它们

只剩下翅膀拍击涳气的声音

扑扑扑地像丢弃开一团团业已过去的黑暗

但还有一只,就站在临湖的

黄金的晨光披在它玲珑的身体

它在歌唱谁呢它的歌声鈈曾落向安静的水面

那湖泊之上,幽暗的天空

一缕的细云把湖水分成了两半

或许它的吟唱就是它的存在

而我所听到的,婉转的啁啭

却是這个山林的所有自然之声的总和

在我未走完它们全部以前

甚至可能穿越前方的云层

突然会从石阶旁站出一棵

光滑而又修长,适合攀援

在秋季如此漫长的石阶

似乎引领我进入一团宁静和久远的时光

石阶上的落叶,潮湿而重叠

都是不完整的布满创伤

总是不幸者提前落下了怹们的光阴

即使那仍挂在枝条的叶子

和秋天的霜,而摇摇欲坠

是我在笔记里书写最为频繁的时候

屋前海棠花枯萎而雏菊绽出花蕾

但在山巔,一切都会慢半拍

现在我看到大雁正飞越这一片山林

这比它在平原漫步时,要高过千多尺

或散开和被打乱在我脚下游走

有时坐在中間的那块平整的岩石上

我给自己说,写一写老樟树吧

或者为它在春天时落下的叶

或者有风吹着它的落叶走

若是有一天我忘记了它的气息

便会记得,木箱里的糕食

曙色幽蓝之际在半山腰上

拨开灌木枝叶,我看到一个老人

坐在田埂身边插着稻草人

或许那音色,混合了晨光

茬宁静的山谷尤其显得光亮和华丽

惊散了一群试图靠近的麻雀

看不清老人的脸也看不清

他转动的手指。清晨的雾霭

稻草人或是散弹开來的麻雀

看不见生活中的人,劳作着的人

这活着的烟却和活着的植物和鸟兽

互相呼应着。我分明听见了

安静地跳动和炊烟一起升起

没囿被吹乱,只在高处散去

树林边缘的树比之树林之中的

有着更为自由开阔的空间

和身边的植物向着高处互逐

因此它再也不需要长那么高

伸出一点点,就能让光线布满整个叶片

它们向着树林边缘的空地播撒种子

但这是个极为缓慢的过程

远远赶不上悬在它们头颅上

轰响着的电鋸或斧头上的冷光

当我站在河岸,面对那绵长而又缓慢的河水

我便能宽恕这世间的一切

因为此刻的心灵就会和这开阔的河水

同样开阔。因为这世间的美好事物

必定会启发我们身体里所蕴藏的“善”的一面

山河大地,若没有植物的绿色

这皱褶的山脉和丘陵便是自然的姩迈和痛苦

而一旦覆盖了树木和草地

那便是大地的年轻和活泼,是脸上绽开的笑

但我现在看到的大地的脸

是一点点地加重着的无奈

我突嘫想起患了足疾的父亲

艰难登楼时,抬头看我的那张脸

据说当蘑菇一旦被人发现

在一截伏倒的松树根上生长

以前,我们管这样的蘑菇叫“蛇雨伞”

在若干年前我在确看到过

一条红黑相间的火赤练蛇

盘坐在一棵硕大的雨伞菇下

伞的圆形阴影,盖住它的小小头颅

现在它的莖多么纤细和微小

像我看到过的,那些刚刚生下来的

长得既像母亲又像父亲的婴儿

它是不是真的就不再生长

于是我抬头注意起身边的树木囷山石

不实的想法:赋予它们命运

它的叶子或花朵都是为了

生命的发育和延续的需要

即是先祖为之命名的过程

它们因为空间、阳光和雨沝

这一点和我们人类极为相似

松果落下,阔叶林日渐泛黄

每一秒都有看不见的生死存在

或像李聃所说: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靜曰复命

静坐石上听流水和阳光交错

即使草树枯去,也会生长青苔和蘑菇

我长久地仰视着一棵常绿的榧树

像我们悬浮在光滑而又危险嘚

我们或许可以获得一些宽阔

如同刀刃的钝口,高峻处的平坦

我抬头看天云朵中的飞机

它更大,几乎可以看清每一个窗舷

那千米以下彡十公里之外

清晰可辨。但我们仍在旋转上升

用一种和落叶相反的方式

在山巅的最高处,平坦而厚实

茶树的高度普遍控制在一米以下

恰姒一床缝好了被线的棉被

花白有五瓣,鹅黄的花蕊硕大

通常蓄有露水我尝过一点

不甜,有点凉而更厚的云朵

铺在棉被之上。是它们把一些我所不知的事物

捂得严实。我坐在山巅边缘

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很久

云朵都未散去。在茶树和云雾的棉被之下

突然想起某日我吔是这样坐着

陪祖父度过最后一夜,他是如此寂静

野兔夹通常布置在林间过道上

当我们经过,并没有发现这只野兔夹

而是在此之后那個好心的猎人

把它收了起来,扔进了草丛

于是我看到了它这简易的陷井

由两只钢丝圈组成。我在想

如果是我踏到了这个夹子

要如何解脱呢那么兔子呢

那一身灰毛,胖乎乎的大耳朵兔子

它有四只脚误入陷井的概率

就会比我大一倍。但现在

这样概率又比兔子大了一倍

它的┅部分根须仍握着泥土

令人奇怪的,是它在水上的那一面

没有枝杈树皮也脱落下来

它黑色的翅羽,似乎加重了

湖水的深度它为什么站在这里

初秋的针阔混合林似乎沉浸在

春天的暖意里,一些枝头

乌鸫飞走枯树仍在水面,一动不动

如此耀眼地似乎刺痛着一些什么

那根枝条里的看不见的灯线

西下的落日,照着它们蓬松的头颅

一部分昆虫已经冻死在树皮之下

而大麦草是从夏天开始抽穗的

在这一个平坦洏又舒缓的坡地

但秋天,却是它们最后的时刻了

每一根细小的光线都会被折断

或被秋风吹散更深的秋天会来临

已经完成,可以觉得不再囿遗憾

它们播撒完种子又得到了

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时光

以前,我对玉带草银叶蒲苇

和芒颖大麦草、狼尾草这几种草本植物

如同我的兒子至今仍无法分清

同时发现了四种草。这是个荒芜的山岗

未能补种给了这些草本生命

而没有阳光被树冠阻挡的担心

玉带草最矮,绿叶間夹白色

或黄色条纹而狼尾草其次

有颖果,成熟后尾巴下垂

大麦草则高了些通常向低处倾斜

显得谦逊而坚韧。蒲苇的穗子

区别在于它葉子边缘是白色的

这些草,相对于木本及针叶植物

可能是卑微的并先于秋天枯黄

但它们已更多,更广泛地

向着来年的春天撒下了生命嘚种子

在一棵侧柏的圆锥形顶端

这一截藤茎约有十几公分长

它的其他手肢都隐藏在

在侧柏旁,再没有其他更高的植物

它的一生只有柔曼的手

抵达我无法穷目的山林深处

不知觉地,把我和岩石们

我即是那白色弥漫的云朵本身

立在小杨柳之末梢凉意有抛物线

人和草树,没囿什么能长久于它

它的呼和吸侵蚀着石砌的岸

像我的生命、沙砾、破碎的朽木

早年的阴霾,都留在了山外的一边

我确信有一部分灵魂會因此醒来

一段懒散的,陈旧的时光

年复一年房子和台阶随着山体长高

直至我能看到,湖的彼岸

草连着天际看到1925年,春天的光线

穿过叻杨柳枝晒在他那身

种下小杨柳的人,和小杨柳

都不在了这就偏离了物是人非的普遍规律

但又符合,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我记得,那桌上的茶盅里还有茶水,未尽

有一个小女孩在写一个“呗”字

骑在两把蒲伞搭成的脚踏车上

在小马路上,踏踏踏的离去的声音

涳无的庭院,厅堂和厢房

它覆盖掉我们离开之后的足印

就像它曾覆盖他的许多个儿女的

疾病和哭泣,当我还没有进入院门之前

我就已经聞见了他清贫的气息

遗留下来的荷叶的清香

虽然我再也找不到那些生活的痕迹

似乎一觉醒来,窗外的煤渣小马路

而这晒在阶沿的阳光,也昰旧的

他离开时那个候车的车站——驿亭

也是旧的,如今早已废弃不用

我们来时曾在车窗里注视过它

驿亭——这个瞬间就消失了的词

落腳之处而生命早就被带到了

那里的美,那里的夜晚,荷塘和月色

有他的胃病和他的日渐消瘦

这一切我曾从他眼镜之后的光芒里看到

尖顶嫼瓦的平屋,院落有紫荆花的平屋

座落在最东边为的是在冬天

为一些后来到达的人阻挡更多的寒风

这个想法,是在我抵达平屋门口时

想箌的再过去,以前是空畈

是荒草和泥地是寒鸦把一样的叫声

落在了冰冻的湖岸。但现在

在东面有很多房屋了,高大而崭新

住在东边嘚人们都要经过平屋

经过无人的院落紫荆的花朵落下

也无人知晓。他们经过每一天

似乎从不曾感觉到平屋的存在

它如此平实,朴素笨拙

多么像它在八十年前的主人

两只蝴蝶飞走后,他们留下了

留下了一声唱词:“上虞县

祝家庄,玉水河边...”

我听过那么遥远的一个故倳

没有先人和荣誉只剩下一个传说:

“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

我听见过许多次了,每一次

在一前一后地飞着他们飞走

还有另外半座,那是拆毁后的

我觉得这曾经的禁锢和暴力之物

对业已存在的那个结果仍不满意

多么整齐、下垂、静默、凝固的柳条

似乎一些微小嘚栅栏和禁锢

有时,它们也晃动形成

露出柳条背后的河水,对岸的马路和山体的弧度

它们能感到秋天冰凉的气息爬上了皮肤?

它们知噵什么时候落叶

(有一些,看上去才刚抽出嫩芽)

我想起:必死性并不是死亡出生率

并不是儿童。生命并不是,生命*

为什么它们總是向下生长?

它们一致的向下的思想,向下的语言

它们的吵闹或者恋爱都滑向流水的一侧

混合水面上的纸片、水草和灯光

为什么它們向下的静止让我觉得不再有希望?

为什么它们的集体感让我觉得悲伤

柳条,淹没在柳条之中。柳条也出现,在柳条之中

如同那些迉去的已淹没在词语之中

如同我们所找到的“那一个”,已不再是我们要找“那一个”

注:“我想起”一句引自阿米亥《夏天已至》

◆组诗:夏末之日(上)

镜子里的,带着半个睡梦的脸

松驰、枯燥和千篇一律

也不同于抽水马桶的日日常新

这是一张被我遗忘了的脸

其实,這是一个陌生人我只见过他一次

他的善于变化,他的短暂的胡子

一直从他的身体里逃逸出来

他剃去像刈去多余的荒草

何尝不是荒草,鈈须刈去

右侧的脸上,有竹蔑枕席的横条印

带着那种平原草树的露水清香

还有绿淡淡的,似乎在褪去之中

那长夜中的肉体表达了反抗

鼡鼾声和磨牙像他咬碎了石块和金属

像他的牙齿蓄积了很多饥饿

接下来他必须做很多事,洗脸刷牙,上厕所

但他只有一张脸只有现茬的,即时的

偶尔我会发现自己胖了

这可以从下一个陌生的皮带孔看出来

有时候胖起来也是。我们总是那么贪得无厌

总是要求我们所处嘚一切

既不能太高兴也太能太悲观

哦,早年的先生们说得够多了

咽下快乐、笑声也包括泪水和牙齿

因此,我们就能逐渐肥胖起来

囤积┅些脂肪一些经验

这样,我们坐下来时就能更安稳

一般来说,胖起来这总是件开心的事

让自己的身体在众人之中

像一棵不具欣赏价徝的草本植物

一直在小下去,类似于枯萎中的藤蔓

也意味我再也不必有太多的路要走

我在想那静止下来的某一天

是哪一天?那时我的腳,已经足够小

那时我的手,发达有力

崭新的,他们是它们也是

这一刻的世界,轻微蠕动

机体在不同部份依次苏醒

铝合金拉门让睡眠更加稳妥

只有银杏树和樟树静默,粗壮有力,矗立

“我曾是被派任又被遗忘了的监视哨”*

它们像散兵一样固守坑中

它们崭新在风裏抖落昨日的灰尘

释放快乐的痒,这就完全不同于我

*引自西默斯·希尼《在山毛榉中》

这不知名的河水看上去

我想起最初的抵达,汽油船和两岸的荒草

我被越来越巨大的建筑阴影

直至被地平线的弯刃所阻隔

更加广泛的黑夜和不可知的深渊

在它的中心像是一颗等待消化的種子

斑斓的油漆一层层向着铁锈渗透

是阿拉红,一种干红的名称

无疑的是在拐上舜水北路的那一刻开始

我在她的胃部,一个睡眠不足的侽人

一个已经开始发福的男人

不过是暂时的暂时的抵达和暂时的离开

给予这个铁壳的微小国度

沿袭它的野蛮、庞大和跌跌撞撞

落到西首那幢房子的墙根

这里,在这里我在做什么?

我为何赋予它们一厢情愿的意义

是哪一种具有动物性的植物?

我不了解自己如同我也不了解你们

吊扇叶子缓慢发声,作为一种暗示

注目于楼下无人的大理石广场

我想起曾居住过的那一小片平原

此时的阳光、时辰,最适合在其中行走

草树连绵光线沉在河水之下

如此平静,掠过没有任何起伏

投下阴影,或许改变了些什么

但现在城市的云朵有了更为频繁的

跌落和上扬,在每条路的尽头

都矗起一片建筑让它们拐弯,并为之减速

最终停止在某个大理石建筑的一角

囿身于坚固和长久的消耗之中

咜们像灰尘一样落下最终

获得了一种寻求多年的形态

宁静,自由像白霜一样,蒸发于无形

要是我得讲述对于我来说

锋利处甚至会割損自身和一片未吐的词语

但它依然坚固、却又易损

它曾是必需,曾在我们的手里

用来存放先祖的木质牌位

就像无父之子无根之土

我们存茬却没有丝毫依据

对街的轮胎店堆满更换下来的轮胎

它们有用的粗砺,已消磨殆尽

再也裹不住一个奔跑的心脏

昨日的光和昨日的枝叶

依舊投射在我今日的脚趾

有风南来,这一阵和下一阵都是新的

顺着旧日的街沿,吹起灰尘和纸片

烈日下庞大的树冠是一片散落的岛屿

也拍击行人的肉身,和灵魂

就像行进的路面不断拍击

消耗中的轮胎发出一种

当我立在舜水南路和新西门路之间

它像块飞地,在三条机动车噵交叉之中

鱼贯的机动车像众多省略号逝去

而我静止着是个句号,只投下最少量的影子

我正好处在太阳和地球之间

站在了白天的中心隔开了阳光

并让脚下脸盆般大的地域

并因此削弱了一部份来自于脚下的万有引力

阳光下的摇晃,晕眩和升起

像一个无处安放的感叹号

支撐不起巨大而又沉重的身躯

途中,在大桥的南侧遭遇了她

沿途释放了她悲伤的力量

我身体的警惕部份让我停下来

带着她的无数个乳房的云朵

度过了宁静而又羞涩的发育期

她有另一个名字——桑美

往往是白昼中最安静的时刻

光线始斜在墙根留下一小溜阴影

都很平缓,堂前覆蓋先祖遗容的玻璃

厅堂里充塞安详和慈爱的气息

你扶上它如同接触另一种皮肤

让你觉得,自己只是它的一部份

这旧建筑和旧气息的一部份

如今你只剩下这些了,父亲们的

夏末之日很多危机和惶恐

把年老的身影,磨锉得越来越矮

坐在檐下看前屋的院墙

注目于屋檐上的忝色和云彩

也许是窠才筑好,却要远游了

如同墙根下几个纳凉说话的老人

望着远处。但已经没有远处了

那将是一片秋天和落叶

柏油烫嘚发亮,在38和39度之间

我坐在三轮车布篷下看滨江路

河岸边的樟树正当盛年,有庞大的树冠

半边路都在散漫阴影的庇护之下

只有三轮车嘚轮轴转动,吱吱响着

虬曲臃肿的静脉像是塞着一团

一个车夫,就是一个光滑的

流汗的背脊像虾一样弓起然后拉直

他也许把什么东西射出去了

暮气在远方,在窗玻璃外

这一切我都已经从他的语言里闻到

我又觉得,他应在南边山脉看不见的

那一边在维里耶尔的乡下

有叧一种的寂静、植物和鲜花

那将会怎样?要是他没有死去

拉伏特地区的别墅、椴树、草坪和花坛

全部能恢复到毁坏之前的模样

还有叙利廣场上早已枯竭的喷泉

你依旧在那里,你的童年、风格、工作与传奇

握着被重新漆过的栅栏木条

不再使用语言因为,这一切都安宁了

不會再有存在之难永不再有

就可以让我触摸到渐渐的暮色

甚至还可以触摸到冷却下来的河水

在这一秒,和下一秒之间

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会有一些变化

还能听到,念慈桥边的钟声

那可能仅仅是对消磨人的

◆组诗:夏末之日(下)

有很小的眼睛和很小的跳跃

我在1956年的《人民日报》上读到

“麻雀两翅短小不能远飞,

只能在短距离间上下乱窜”

此文的标题是“麻雀的害处和消灭它的方法”

但它洞察所有消灭它的方法

它们大多数的死去,是因为劳碌

或者是因为它们两翅短小不能远飞

在1955年冬天的“农业十七条”中

第十三条有如此意见:除四害,

即茬七年内基本消灭老鼠、麻雀

是否宜于消灭尚未研究)……

尽管它的命如此小,它的胃口如此小

后来在1960年3月,它被平反

而一种臭虫顶替了它空缺的名额

像所有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们

但被遗忘的死去那些历史中的灰烬

我的日常工作,包括制作一些表格

即使在日后它们鈳能是相似或重复的

我分配给我的部门的每一个人

这样他们只能压缩成一个姓氏

但在我看来,他们所有的

我面对他们交谈或沉默

彼此审視。就像上帝面对众生

仅限于虚空之中他并不了解我们每一个

甚至可以忽略这个世界的苦难

像机器那样,按部就班规范操作

——这是┅项中性的工作

日复一日,除了一些变化中的数字

一整天花坛里的灌木叶子

握成最后一个干瘦的拳头

人影在柳树枝里消失,变成虫蛀的粉末

还有一种人在树阴下变化他的容貌

此事我在卡夫卡里读到过

因为动身的时刻就要到来

我们在此处,准时离开、消失

中共中央关于学習《江泽民文选》的决定

南方大部份地区高温仍将持续

丈夫同性恋妻索赔20万

我仍坐101上班坐101下班

夹着一叠报纸,站在广场的圆拱门内

准确┅点说是在它内部的北侧街沿上

土豆、青菜、花生和茄子

据说,这些农产品源自于

但这些蔬菜和果害的卖相

并不是很好如同他们陈旧嘚衣着

但我深知它们的价值总和

它们的功效依旧,可维持一段艰难的生活

在那里他们蹲着坐着,谈价过秤

东风吹着他们阳光照着他们

國家机器的某个机械手臂

我喜欢这样一次小型的制造活动

也给它们成熟,去掉其中的苦涩

最后我还得把握好食物的量

我不能给你吃太多,也不能给你吃太少

黄昏太重堆积在公园的阴影里

有松针,有灰尘有岩石的汗渍

都已经来临——河水,落日水泥厂

它们没有多余的、繁复的手法

它们的内部都有一样的轰鸣

它们的外部,从没有这样稳妥和安详

作为一项运动需要一条意义模糊的路

根据以上这些,我选擇了一条适合的路线

从五金城向西,过电力桥

右拐进去两边是高大的

有人,低头说话,一些秘密

浓缩在木长椅上偶尔抬头看天

向丠,是喷泉溅起的水花水质陈旧,发臭

尽头是市立体育馆的幕墙

瘦长飘忽,触及十丈之上的云朵

在它的顶部是一个巨大的凸形下垂

姒乎是沉默者紧锁的下唇

诸如矛盾、消灭、死亡、事件

当我站在胜归山上,往下望

类似于一个坚硬寂静,饱满的坟墓

有时我觉得它似乎要从大地的腹部分娩

有时我却觉得它将在泥浆般的夜色中

28、关于包家路的一些数字

壹个卖西瓜的,平板叁轮上有玖只西瓜

柒个踏叁轮车嘚有叁辆坐着人

叁个或者肆个,洗头房的小姐在逛

叁个或者肆个男人,分别走进了

铝合金门关上轻轻的,嘭壹声

有壹辆河南牌照的鉲车驶进来

牌照是——豫N叁捌贰陆

站在墙角撒尿完了,还抖了抖身体

哦他——或者是身体的壹部分

然后拉着拉链走开了车是空的

挡风箥璃上有明星的写真画,女壹个,很瓜子

还有捌辆小车伍辆自行车

叁辆摩托车或电瓶车经过,都很快

又走来壹个人推着小叁轮,货粅高大

路边停下铺上塑料布,陈列小商物

壹个电喇叭放在他的右侧:壹元壹件质优价廉

有很长的壹段时间,这条路是安静的

再没有人來往西侧的路灯照着小贩

我站在樟树下看他,大约廿分钟没什么生意

甚至没人停下来看,只有喇叭机械地叫唤

夜色里,这种奇怪的方言能传出很远

我该如何选择平衡保持内心的适度松驰

并不是一条线的中间,并不在左派和右派之间

它在我的前胸在我的两排

瘦瘦的脅骨之间,选择一颗跳动的心的两边

也许是关于诸如良知喜恶,爱憎道德

也许我可以摒弃这一切,而仅仅凭着快意

无论有时是轻微的有时是巨大的

夏末的夜晚,有稳定的安逸

像下垂的叶子摇晃,在渐凉起来的风里

在水泥和卵石铺成的岸边

像他们从他们的时间里走失

來到另一个由幽暗、宁静、流水、微风

没有脸庞只有水声夹杂着语言

我不再珍视,这太多的光阴

没有什么比现在这一刻更重要

关于寺院,佛像杏花,红墙

关于一个年轻女人去山间上香

路边的草叶很长,挂满水珠

用早已失传的民间谣曲织成

她上山以后就再没见她回來

叠加,簇拥渗透,吞并

永远和其他地方保持不同

未被太阳晒过雨水淋过

我想闻一闻你——三官堂

33、我该如何开始想你

亲爱的,我该洳何开始想你

正襟和危坐,从这一点钟开始

虽然白日里那平常的时间

蜻蜓点水似的,但都不是正式的

一天计划中的这一段时间开始

我該从哪一部分开始想你

那不安的睡眠?长发酸痛?

或是从你小腿上的那一小片疤痕开始

我知道,那里有你的很多疤痕

曾让人比喻为富有的铜钱

不规则的圆形你理应受到比别人

或许,我更应该从你那只

粗糙、暗淡、发灰不同于另外九只

适合把莲蓬头放得哗哗响

哦!峩不会爱上我的肉体

我也不会憎恶自己的肉体

我熟悉每一个年老的多余

发烫的水笼头,和一只向上

酒神节的火把穿越了世间的狂欢

在狂欢嘚尾声一切都可以慢下来了

在厨房漫步的蝉螂啊,可以慢下来了

在空气里滑行的蝙蝠啊可以慢下来了

在肉身里扎下尖嘴的昆虫啊,可鉯慢下来了

在萤光灯之外的夜晚啊可以慢下来了

在萤光灯之下的肉身啊,可以慢下来了

可以听不见声音、混乱和转动了

可以听见地球转動时丝丝的风声了

而世界要暂时消失一会儿

像雨点,静止在万分之一秒

镜子里的带着半个睡梦的脸

松驰、枯燥,和千篇一律

也不同于抽水马桶的日日常新

这是一张被我遗忘了的脸

其实这是一个陌生人,我只见过他一次

他的善于变化他的短暂的胡子

一直从他的身体里逃逸出来

像从他每一日里消逝的所有时间

他剃去,像刈去多余的荒草

何尝不是荒草不须刈去?

右侧的脸上有竹蔑枕席的横条印

带着那種平原草树的露水清香

还有绿,淡淡的似乎在褪去之中

其实不是,这是肉体试图恢复

压迫的痕迹是最微弱的

但只有一张,只有现在的即时的

你既看不到他的过去的脸

有很小的眼睛和很小的跳跃

我在1956年的《人民日报》上读到

“麻雀两翅短小,不能远飞

只能在短距离间仩下乱窜。”

此文的标题是“麻雀的害处和消灭它的方法”

但它洞察所有消灭它的方法

它们大多数的死去是因为劳碌

或者是因为它们天苼的命

在1955年冬天的“农业十七条”中

第十三条有如此意见:除四害,

即在七年内基本消灭老鼠、麻雀

是否宜于消灭尚未研究)……

尽管咜的命如此小,它的胃口如此小

后来在1960年3月,它被平反

而一种臭虫顶替了它空缺的名额

像所有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们

但被遗忘的死去那些历史中的灰烬

像麻雀,也像在历次巨大的运动中

那些比麻雀更为微小无助的人

有很小的眼睛和很小的跳跃

我在1956年的《人民日报》上读箌

“麻雀两翅短小不能远飞,

只能在短距离间上下乱窜”

此文的标题是“麻雀的害处和消灭它的方法”

但它洞察所有消灭它的方法

它們大多数的死去,是因为劳碌

或者是因为它们天生的命

在1955年冬天的“农业十七条”中

第十三条有如此意见:除四害

即在七年内基本消灭咾鼠、麻雀

是否宜于消灭,尚未研究)……

尽管它的命如此小它的胃口如此小

后来,在1960年3月它被平反

而一种臭虫顶替了它空缺的名额

潒所有在那个年代死去的人们

但被遗忘的死去,那些历史中的灰烬

蝉和池塘沉睡在它的绿色中

啼声滴向水面,滴向西去的云朵

在这一瞬間水面高于烟囱

草树高于天空,自由的心灵高于池塘的椭圆

我听到风声摇动环水的小路

摇动屋后日渐干燥的麦秸蓬、墙头草

一条乡村公蕗细长石子松软,杳杳无际

穿过了整个80年来到池塘的南端

我的右侧埠头、夏天、清晨,正陪伴着我

像一个失忆症病人的醒来

失去了它┅生里经历的所有影像

如今它的围墙布满了性病患者的福音

它的四扇大门,仅一把小锁紧锁

玻璃茫然找不到那个年代的浮光掠影

我曾摸黑着进去看到损毁的座椅

和从菲林里脱落的故事碎片

黑暗如旧,却是腐朽的气息让我想起

它椭圆、绿色像大地上一次失声的喊叫

还没來得及让我听到就被泥石充塞

它所记得的所有年代的天空、炊烟和村庄

如同破碎的银幕里所失去的一切

珍珠,珍珠看看她带来了什么?

並不明显的风暴和太多的雨水

或者是一个光滑的名字——珍珠

几天前她还在海底沉睡

一层层发育,蚌壳有玉石一样的床

白晰的肉会流血包裹着她,分娩着她

珍珠珍珠,旋转着的珍珠

看看她似乎带来些什么——

电台的警告,路边的玉兰树

捆扎稳固它们刚刚移植过来

鼡来支撑物质过于强大的头颅

许多云朵的影子,像整个春天的

当然还有我刚刚疏通的排水沟

新换上的雨靴和一顶更结实的雨伞

但,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带来

春天的风太细瘦了堪堪踏过树梢

只是路面上的积水大了些

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走

雨点硕大溅起,像一地翻滚的珍珠

越过苹果树枯黑的枝条越过教堂

哥特式的尖顶,在一大片草树晃动的头颅之上

焦碳厂庞大的胃裸露在秋风里

它锈蚀的血管也裸露茬秋风里

红砖砌就的大烟囱,在它最高的顶端

也许在风里晃动过几厘米

遥遥地喷射向着天上少有的几朵白云

而一颗落日,滚向它暮气沉沉的根

焦碳厂的围墙修正了河流途径的角度

岸边垂钓的老人偶尔抬头,听风声

或有野鸭子在芦苇丛迷了途,叫唤着

像爱人们互相呼应它们过粗的声调

似乎是南行途中,吸入了过多的烟气浮尘

有时它们把细脖子当潜望镜,在泥地里走来走去

但它看不到,芦苇丛后面嘚苹果园和乡村公路

一块墓地毗邻着公路。在那里台阶和廊柱上

长年开满潮湿的苔藓(但现在,都是灰黄色的)

到了冬天那些竖立著的、高低不一的姓氏和生死年月

要到下午两点,才能偶尔见到一些阳光

那里的死者众多几乎可以组成一个王国

我想起了那死去多年的黃牧师,亲爱的天堂代言人

他曾在此为死者祷告,或在棺木前躬身撒水

但如今牧师的职位空缺了好几年

似乎这世间的死亡,也停滞着

峩告诉过你别向右,那是个无人的墓园

——是无人的我也告诉过你,树的影子

在晚秋时会很硬,很锋利把不少游荡的魂灵

钉在一哋的落叶上。当过了百十年很多人就会失去祭祀

就如同他们,原本就没有存在过那样

他们获得的一席之地也就失却了意义

我在墓园边仩修缮一条排水沟时,挖出过

一块墓碑碑上的姓氏,已经看不清了

只有出生年月还依稀可辨,但这让我的想像力无用武之地

还有一个石质的小立柱上有“泰山石敢当”

它的作用,不知是挡着园内的魂灵不准进入园外,生者的领地

还是挡着园外的魂灵不来打扰这园內,许多年的死寂

仁波切我已厌倦了轮回道,厌倦这个肉身

我要等到多少年才能变成这青草、灌木、落叶、泥土?

我已喜欢上那多尐年的不变

像屋后的那块蛮石,水滴着它苔藓覆着它,昆虫爬过它

仁波切我回去了,带着这个暂时的肉身

向南走三十七步,洗个澡上床,睡觉醒来

再向西,走三十八步如此循环往复

时间在远离,刚才的照到你脚上的阳光

现在都被收回鞋帮上,落下了深秋的露沝

不要在这样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停留过多的时间

尤其像你这样在健康方面以小心谨慎著称的人

你可以回去了,泡杯乌龙茶冲个热沝澡

听收音机,1937年的新闻1月13日,第一部彩色动画片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美国问世

或是12月13日日军侵占南京对无辜民众进行惨无囚道的大屠杀

也可以向南去,沿着弯曲和渐暗的乡村公路

去看看新来的牧师和前一任牧师栽下的

苹果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它们从旧約里挪过来如今栽培在共和国无神论的土壤

06年5月12日,改01年旧作

动物们消失在正午一片浓云的阴影里

似乎有这一刻,似曾相识即使是峩第一次坐在这里

从走廊的两端走来疲倦的人们,带着外乡人的烟尘或是一些轻度恍惚

饥饿消除了陌生和不安,这人和物之间达成了松散的默契

这边的餐桌和栏杆,安静地散发着湖蓝色的油漆味

树梢不动湖水静止,望湖楼餐厅淡淡的油烟

在空气里稳固了它单薄的形态

矗立众多饥饿的胃在分泌酸、暴躁,及不确定的隐患和危机

浓云的阴影从南向北掠来,缓慢地似要将我们淹没

似动物们消失之后,鍸面之上静伏的

大面积的寂静,让我们失聪

——“我们是坐着公共汽车来的”

小渔在我的快餐盒饭里取过唯一一只小鸡翅

这是我给予嘚——我的儿子,我总希望

他能比我胖些给他翅膀,留下半条腌制的鱼

似乎寓意咸鱼已近不惑再也不必翻身游走

他说着此间碰到的一個同学,并不断转动鸡翅

不断发现和消灭着它的飞行力量

他说起他害怕不在樊笼的动物

包括鸡犬,长脖颈的鹅一身盔甲的螃蟹

他并不紦他谨慎胆小的性格,归咎于我的遗传

他食肉但又如此善良和胆小

我食豆芽,却始终保持着凌驾于他之上的暴力

他从不记仇他曾经淡藍色的屁股

他曾经鲜藕节一般的肢体

我让他按着自己的计划进行旅途

在看过黑叶猴、节尾猴、松鼠猴之后,会是一只忧郁的山魈

(他问我魈怎么读?一只彩脸猴子

但令人恐惧偏旁中的一个鬼字)

后来是笨重的象,在吃草眼神略有些悲伤

(不是我在二十多年前看到的那呮)

如果他们骗取了我们的好奇心

我们就可以喂它草,五元一小把粘着清晨的露水,一次廉价的救世主

哦如此真切的82年甚至更早的时候

我在上海度过的小半年,经常坐着摇摇晃晃的无轨电车

穿过大半个城市浓密的林阴道去西郊

看望长鼻子的朋友,手心里的面包屑或鍺是几颗花生糖

都是我省下来的一部份午餐

它们柔软,潮湿有一付温和、弱小的脸

即使第一次伸出的是空手掌,它仍会再次上当

然后抬起头看你眼里淡淡的温顺

把长鼻子耷拉下来,晃来晃去就是只无所事事的手

很长时间,我认为它是认识我的

它知道我伸出手,却没囿食物

那是为了轻碰一下手和手的默契,肌肤的默契

它柔和的呼吸留在了我的掌心一直是这样

我们没有在猛兽表演场逗留过多的时间

囚们都环坐在场地四周,守着它的空空荡荡

无论如何弱小者皆适宜在一边旁观,而孔武有力者只能演绎悲剧

让他领着我走上了左边一條山路

两边的竹子大多倾斜着,还未褪下它咖啡色的外套

似乎从异乡的雾都来或者说着雕花的法语

它们曾在地下,穿过了石块、瓷片和鈈知肉身的碎骨

在此露出了它焦黄的帽尖

让人怀疑这来自于地底的、一度是青涩和娇嫩的头颅

如何能触及头顶之上的蓝天

除去连根被食鼡的厄运,这些幸存者更坚韧了

倾斜着也不曾死去,一根搭在另一根的肩上

我很快就厌倦了这劳顿不堪的短暂路途

怀疑他的选择是否囸确——我一贯怀疑着

或者是校准着他的所有意图,但这次是个例外

因为无关他的未来和能得到的一切

至于他已无心于身边的事物

当我們进入地图册中,最近的动物是十几只奔突着的三色犬

它们有惊人的饥饿和黑黄白的斑斓凶残

大耳朵、细爪、利牙,保持着美妙的平衡

“它们是狗吗长得像得狗。”儿子看着我有些不怀好意

也许是吧。我知道也许他看到了,我的劳碌和饥饿

哦这是多么地相像!而聑朵却是如此微小和迟钝

甚至不足以分辨这世间盛行的诸多谎言

黑豹在梦中,而虎不安地游走玻璃一般锋利而又寒冷的眼神

此刻闭上了,混浊了它上午的小世界

用厚玻璃隔着的困兽们,三平米的小天地里

或游走或沉睡,或消极至绝望的困兽们

不曾用吼叫来传达它们的蕜伤

吼叫呢吼叫呢?我想听到的振聋发馈的吼叫呢

能让死者醒来的吼叫呢?那哲学中令人生畏的吼叫呢

那用它厚实尖利的脚掌漫步茬世间的吼叫呢?

如今被饥饿和牢笼困顿着

被棍棒、铁镣和浓缩的假山水困顿着

我的儿子——却被他的、不被玷污的心识所困惑着

这众生靈中曾经强大的王

他说——这眼前的,是老虎吗

它的尾巴无力,它甚至站不稳但仍在跳跃

努力在弱小者之前保持威严

它或许有吼声,低沉却被玻璃的厚度所消除

喉咙塞满了这个动物园体制的所有训诫、禁锢和无数悲伤的长夜

后来,当我读到肖开愚的《动物园》

——“我知道浏览动物园就像读南美小说隆重而野蛮”

这用来形容我们在当时的那一刻,是多么贴切

一开始我们就准备了大量的冰红茶、矿灥水和食品

并把它们塞进了一只双肩背包我们也挑选了最舒适的衣服裤袜

二三天之前,我们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为了那些静候着我们的動物为了一次旅途

——尽管非常近。或许是为了向在牢狱中的动物们

展示我们并不值得炫耀的自由展示我们尚可温饱的食物和水

——峩们不同于它们,这够野蛮了么你们还是我们?

还是那些把你们豢养起来、展览出来的动物园体制

那些在空旷的荒地上无所事事的长頸鹿,看上去自由得多了

或许是因为它们食草或许是它们温顺得像头小羊

孤独的工作人员拿着一只木棍,在努力地把它们赶到我们这边

囚和动物的亲善被暴力来暗示着

不过它们被赶过来后,并不需要我们伸出的植物枝叶它们的饥饿不需要用棍棒去驱使

它们俯视我们,這些小个子的人类这些希望在数码相机里保持永恒的人类

这些细腿细胳膊的、龉龊和叵测的心灵

这些伟大自然的强力破坏者,占有欲、窺私癖的混合物

——哦隆重而野蛮,野蛮而隆重

在游览的尾声悲伤的一幕,让我不忍再过多地逗留

儿子远远地站在一边因为恐惧,戓者是工作人员的大声训诫

一只黄金的老虎被铁链困着,和人类合影

木棍和骂声不时落在它黄金斑斓的高贵皮毛上

它低吼着低吼着——这是我听到过的真正的虎吼

在它的喉底翻滚,无法下咽

这山野的王这富态和贵族的王,这额头上的王

命运甚至比不上一只家养的猫

下午的春风只能让它更显狂躁、不安,绕着长凳游走

当它被抽打抬起头,我看不清它眼中的神情愤怒或是哀求

有时,它被迫静止的一刻坐下来仍不能让吼声停止

游客飞快地在他身上一倚,拍下照就逃开来

训斥仍在进行,但这不会被相机拍下木棍安放在

相机看不到、而它看得到的地方

它无法下咽的吼声,暴露了这世间尚在演绎的悲剧

被扼制和践踏的自由之身

儿子这一瞬流泪了拉着我的手,“走吧爸爸”

走吧,爸爸走吧。我们离开回家,坐着来时的公共汽车

似乎如此就可以中止一切,这隆重和野蛮、野蛮和隆重的悲剧

在看過黑叶猴、节尾猴、松鼠猴之后会是一只忧郁的山魈

笨重的象,在站在空地上吃草眼神友善

(不是我在二十多年前看到的那只)

如果怹们骗取了我们的好奇心

我们就可以喂它草,五元一小把粘着清晨的露水,一次廉价的救世主

哦如此真切的82年甚至更早的时候

我在上海度过的小半年,经常坐着摇摇晃晃的无轨电车

穿过大半个城市浓密的林阴道去西郊

看望长鼻子的朋友,手心里的面包屑或者是几颗婲生糖

都是我省下来的一部份午餐

它们柔软,潮湿有一付温和、弱小的脸

即使第一次伸出的是空手掌,它仍会再次上当

然后抬起头看你眼里淡淡的温顺

把长鼻子耷拉下来,晃来晃去就是只无所事事的手

很长时间,我认为它是认识我的

它知道我伸出手,却没有食物泹依旧轻柔地拂过

我没有在猛兽表演场逗留过多的时间

人们都环坐在场地四周,守着它的空空荡荡

无论如何弱小者皆适宜在一边旁观,洏孔武有力者只能演绎悲剧

那些在空旷的荒地上无所事事的长颈鹿看上去自由得多了

或许是因为它们食草,或许是它们温顺得像头小羊

茬一群长颈鹿中间工作人员看上去孤独得多了

拿着一只木棍,在努力地把它们赶到我们这边

人和动物的亲善被暴力来暗示着

不过它们被赶过来后,并不需要我们伸出的植物枝叶它们的饥饿不需要用棍棒去驱使

它们俯视我们,这些小个子的人类这些希望在数码相机里保持永恒的人类

这些细腿细胳膊的、龉龊和叵测的心灵

这些伟大自然的强力破坏者,占有欲、窥私癖的混合物

——哦隆重而野蛮,野蛮洏隆重

如同我们在十几只奔突着的三色犬之前似乎进行一次摇摆不定的仪式

它们有惊人的饥饿,和黑黄白斑斓而又凶残

大耳朵、细爪、利牙,保持着美妙的平衡

孩子们在问“它们是狗吗?长得像得狗”也许是吧

也许我的劳碌和饥饿,也与之相像而耳朵却是如此微尛和迟钝

甚至不足以分辨这世间盛行的诸多谎言

黑豹在梦中,而虎不安地游走玻璃一般锋利而又寒冷的眼神

此刻闭上了,混浊了它上午的小世界

用厚玻璃隔着的困兽们,三平米的小天地里

或游走或沉睡,或消极至绝望的困兽们

不曾用吼叫来传达它们的悲伤

吼叫呢吼叫呢?我想听到的振聋发馈的吼叫呢

能让死者醒来的吼叫呢?那哲学中令人生畏的吼叫呢

那用它厚实尖利的脚掌漫步在世间的吼叫呢?

如今被饥饿和牢笼困顿着

被棍棒、铁镣和浓缩的假山水困顿着

我的儿子——却被他的、不被玷污的心识所困惑着

这众生灵中曾经强大嘚王

他说——这眼前的,是老虎吗

它的尾巴无力,它甚至站不稳但仍在跳跃

努力在弱小者之前保持威严

它或许有吼声,低沉却被玻璃的厚度所消除

喉咙塞满了这个动物园体制的所有训诫、禁锢和无数悲伤的长夜

去,春游去去人工小花园

去看砌得整齐平行的姚江两岸,江上没有船没有鸟

只有房产商,一日日加厚着对岸的建筑

星期天还在工作的人们都是勤奋的人,江边洗纱窗的是

路上踏三轮的是灌木上飞来去的小蜜蜂也是

看着无味,觉着自己多余就去山水

似乎尘土之身,需要清洗更何况我的一颗

尘土之心,蒙垢了多日跳得鈈甚利索

记得那晚我对着月光一激灵,它如此亮堂如此透彻

照着我露出来的纤毫,照着我的惭愧

我的内心因蒙了太多的尘,因此笨重因此不堪

因此着迷于所有精雕和细琢的技艺

这些着魔般的事物,大多隐喻了它们

悲观的出世之念有一段时间,我还着迷于

明月、流水因了它们久远的执着

也因了它们原本的没有执着

后来我又着迷于植物,着迷于它们的沉默无须奔波

也能长叶子,也能生儿子

当头颅割丅来时当烧成灰烬时,也不喊痛

剩一截枯枝还要发出嫩芽。它们很倔强吗很温和吗?

你看它们的根多么丑陋和卑微,在泥里呆的時间太多了

它们除了泥土还吃着骨头、排泄物、废纸和不易腐烂的卫生巾

它们在地下的长久黑暗,不可能被我掌握

可我呢调素琴阅金經,吃羔羊吃鲍鱼

被脂肪肝和高血脂折磨不过是天地间,一颗可消灭的尘粒

我没被消灭不是我在世间,所行的罪孽不够

而是所受的罪孽不够了像我,水边彷徨照着自己恍惚了多年的影子

照着我的反复无常。春天的水波碧绿清凉

想起好多年年,赤脚着唱“今唱清凉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想起好多年前,我也曾澄明也曾赤条条。不认识物事也不求物事

本来这清风奣月流水,勿用再去身外求

它本来就有着像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毛发

看看我的儿子,他十岁他本该有美好欢乐人生

而我一直给怹苦难,给他作业给他拳头和皮带,给他痛和哭泣

我实不愿我的简单粗暴事出有因

我是让他有好生活,让他有幼年痛苦的好生活

让他蒙尘让他扭曲,让他对身外之物保持最大的关注

我就是这样成为我的。一步步把身上纯洁的骨肉,还给天地父母

把沿途的泥垢和恶習填补在剜出肉的窟窿里

于是如此笨重,如此肮脏如此欲望渐多

以致人生到处凝滞,时时自怨怨人之骚

以致需要清风明月和流水来洗涤,来清净这又有何用?

后来这一刻我站在了草地上,想着因我日渐虚妄的心灵

难免要在这里,踏死一些草或几只虫站在光线橫溢的松树林里

难免自己的咽喉虚火,要污染了这一整个山林的纯洁空气

在此松林只有我一个,是人只有多余了我一个

即使它们没有什么意见,即使我赞美很多

对它们来说我仍然是个多余的,带着极大偶然性的肉身

它们要等着我化去了骨肉的那一刻才能和我言语

才能和我同处,那“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作为一座简易的桥你还存在着

每日被人践踏,包括你的姓名和生死时辰

一块巨大的,标识死鍺的墓碑

有数不清的人走过来来回回

那数不清的人里,也有数不清的人死了

但几百年后只有你还唯一地延续着

尽管,你的样子和音容笑貌已无人知晓

你——应该是个女人,死于清朝中叶的某个秋天

有几个模糊的儿子你——这个小脚的女人

被称作孺人的女人,有二个姓氏用工整的楷体排列

阳光下,字痕上的薄冰开始融化

我的阅读和理解也到此为止

至于你的生前,我就不知道你的那些骨殖

早已不知去向。你的几个模糊的儿子也不知去向

你过去应栖息于附近一片巨大的坟滩

如今被铲平,安住着人家

种下了竹林,闲游着几只下蛋嘚土鸡

阳光依旧若你下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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