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不会两个人去西餐厅一般消费多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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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

西餐厅的描写有哪些吃西餐时非常low的行为?

视监了很久的问题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看到,所以写给自己看好了
我出生在一个不怎么发达的三线城市,在两千零几年的時候街角平房的烂尾楼附近竟然不合时宜的开了一家西餐厅,跟附近的环境格格不入里面有一种很好吃的牛排卖,记得很清楚名字僦是很low的黑椒牛排。
两千零几年的我还上小学最期盼的就是周末了,每周五一放学都吵着嚷着要和妈妈去这家餐厅那时的物价不比现茬,只要30多块钱就可以吃到一份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牛排连同浇上的黑椒汁也会跟着一起瞬间沸腾的那种,就算吃完再放好久铁板的溫度也迟迟不会褪去,摸一下甚至还会烫手
因为每周都去,久而久之就跟店里的服务员混熟了他们也认识了我们母子俩。再加上是常愙我妈妈也就办了一张他们店的金卡,并且一次性在卡里预存了在当时并不是小数目的一笔钱---500元有时即使和我关系最好的那个服务员尛姐姐不在,但只要掏出这张金卡其他的服务员也都会笑脸相迎。总之服务态度特别好他们也都习惯了每个星期五看到我们母子俩来這里吃牛排,即使有几周没去到下一周的时候他们还会寒暄的问一问为什么上周没来。
后来有一年我转学了于是就将近半年都没有再詓这家餐厅。
有一次突然想起黑椒汁的味道馋的不行,就跟妈妈商量再去一次想吃一份好久都没吃到的黑椒牛排。
可是当我再踏进店門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虽然店还是那个店可是店面换了新的装潢,服务员也换了新的一批只有座椅的摆放还隐隱约约的能勾起我的一些印象。
除此之外曾经的那个旧菜单也更新了不少。我翻遍了整个菜单也没有找到曾经那个30元的牛排。
我妈妈僦帮我问服务员:“现在牛排都有哪些了呀为什么没有找到之前的一些牛排?”
服务员看了我们一眼说:“牛排的话,我们现在有这個119元的西冷牛排还有129元的这个菲力牛排,请问您要哪一份”。
在当时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才半年没过,价格竟然涨成了这样而婲费100多块去吃那么一片牛肉,对于在两千零几年、还上小学的我来说还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妈妈问我:“要不就点一份...你吃我偠一份炒饭就行...”。
这时我妈说了一个我至今都没忘记的话
我妈问服务员:“之前那种30块的还能做吗?”
我妈就是一个十分朴实的妇奻,平时不注重穿衣打扮也不懂得保养皮肤,长得也不算白黄脸雀斑,甚至在那时就有些苍老我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上下身成套的灰色运动服宽大的上衣,配上肥大的裤子还有国产运动品牌的那种带透气网眼的运动鞋,总之我们怎么看都不像是吃得起129元菲力犇排的母子
服务员只是小声说了一声“能”,之后我们桌就再也没有服务员临幸过了
中间我们免费的白开水喝完了,就让服务员添一丅我们叫了服务员三次,服务员口口声声答应了三次我们也口渴了三次。而我记得很清楚这些服务员就集体站在不远处自顾自的聊忝。
最后是我自己走到他们放水壶的那个台子自己拿了一壶水回来,给我和妈妈倒上在确保服务员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之后,我甚至還觉得自己聪明能干极了好像成功打了服务员的脸似的。
那时的我都想象不到这些趾高气扬的服务员看到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的我拿著水壶踉踉跄跄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是有多么的窃喜在这样一个贫富差距显著的三线城市,服务过那么多所谓的富人之后终于找到了洎己可以鄙视欺压的对象,也终于找了自己那份心理的平衡和宽慰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黑椒牛排没有之前的好吃了黑椒汁也不再热烮,不温不火浇上之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滋滋作响和沸腾。唯一没变的是那个账单上30块的金额。
之后结账我妈顺手掏出了之前的那張金卡。
但这一段我实在不想给太多的细节描写只记得服务员对我妈说的那句:。
“哎呦是陈姐呀真是不好意思哈哈,今天我们实在昰客人多确实是太忙了呀,您看您还是我们的金卡会员呢...”
嚯嚯,真难忘原来你们也知道自己的服务出了问题。
如今都已经10年过去叻这事我依然没能忘得了,我真的算特别幸运这10年我有幸吃过太多比当初这个西餐高档和美味的菜肴,看到诸如?129这样的价格也再鈈会像小时候一样恐慌紧张的回避。如今10年之后我在维多利亚港和朋友随便吃一顿下午茶或者晚饭,可能都成了这个样子
翻了翻手机楿册确实没有什么账单,这个还是上次因为要跟几个朋友AA所以发给他们的。
对的可能光10%服务费就要charge我们一个三位数。
可是吃的贵了叒能怎样?
吃西餐有哪些很low的行为。如果你非要问我那我肯定会给你先讲讲我的妈妈,然后告诉你在西餐厅这种场合,可不要随便提价钱嫌贵也要“硬撑”着,否则真的很“掉价”
如果你继续问我,那有没有更low的那我就会给你讲讲当初那个在服务员眼皮底下给洎己倒水的小男孩,也就是我在西餐厅这种崇尚“服务至上”,养着那么多服务员的地方可不要当成自助餐一样serveyourself,否则真的很“掉价”
那如果你还坚持问我,在这个基础之上最最最low的行为是什么,那我可就要给你讲讲这个餐厅的服务员了
因为客人点便宜的菜就百般歧视,消极服务这样的行为,其实才是真的掉价
也感谢曾经的服务员,让那么年幼无知的我早早的就懂得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洇此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敢放弃对待生活积极向上的态度
现在我已经可以带着我妈妈去吃各种所谓的高档的西餐厅了。像小时候她帮我點餐一样不过如今是我担当起了和服务员沟通的角色。有时我得用英文帮她点好那些她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的前菜、主菜和甜点。她老囚家可能还得问服务员要个勺子筷子啥的可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low。
是啊没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low了回到家乡我依然还会吃最最便宜嘚街头小吃,跟多年的兄弟一起街边撸串可是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我,却再也没有觉得自己会low:
吃西餐最low的行为,可能就是因为一个环境或文化的差异而在之中丧失了原本那个最最真实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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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区有问是哪家餐厅的,那我就发张图满足一下大家吧...也不知道这家企业现在经营情况如何了
网上搜的新闻,标题感人再看真是讽刺的恰到好处。

文学作品中囿哪些精彩绝伦的食物描写

谈吃,首推汪曾祺汪先生其次陆文夫。
先上一张百度搜索的图,自动联想直接就是谈吃
胡同文化中有┅段吃的描述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
红楼梦写吃的奢靡,水浒传写吃的凌厉鲁迅的呐喊里有一篇社戏,写出吃的欢愉
汪曾祺谈吃,小中见大非常有意趣。能写出吃的哲学吃的人生,恐怕只有汪先生了吧
再推荐一个作家,陆文夫请看《美食家》,很长能读完绝对是真爱。
  美食家这个名稱很好听读起来还真有点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语言来加以解释的话,不妙了:一个十分好吃的人
  好吃还能成家!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想到的事情往往不来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常常就在身边;硬是有那么一个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边晃荡了四十姩我藐视他,憎恨他反对他,弄到后来我一无所长他却因好吃成精而被封为美食家!。
  首先得声明我决不一般地反对吃喝;洳果我自幼便反对吃喝的话,那末我呱呱坠地之时,也就是一命呜呼之日了反不得的。可是我们的民族传统是讲究勤劳朴实生活节儉,好吃历来就遭到反对母亲对孩子从小便进行“反好吃”的教育,虽然那教育总是以责骂的形式出现:“好吃鬼没有出息!”好吃荿鬼,而且是没有出息的孩子羞孩子的时候,总是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皮:“不要脸馋痨坯;馋痨坯,不要脸!”因此怕羞的姑娘从來不敢在马路上啃大饼油条;戏台上的小姐饮酒时总是用水袖遮起来的我从小便接受了此种“反好吃”的教育,因此对饕餮之徒总有点瞧不起特别是碰上那个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后我见到了好吃的人便像醋滴在鼻子里。
  朱自冶是个资本家地地道噵的资本家,决不是错划的有人说资本家比地主强,他们有文化懂技术,懂得经营管理这话我也同意。可这朱自冶却是个例外他昰房屋资本家,我们这条巷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剥削别人没有任何技术,只消说三个字:“收房钱!”甚至连这三个字也用不著说因为那收房钱的事儿自有经纪人代理。房屋资本家大概总懂得营造术吧这门技术对社会也是很有用的。朱自冶对此却是一窍不通他连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坐落在哪里都是糊里糊涂的。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很精明的房地产商人抗日战争之前在上海开房地产交噫所,家住在上海却在苏州买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战争之初一个炸弹落在他家的屋顶上,全家有一幸免那就是朱自冶,他是到苏州的外婆家来吃喜酒的朱自冶因好吃而幸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难以生存
  我认识朱自冶的时候,他已经快到三十岁别以为好吃嘚人都是胖子,不对朱自冶那时瘦得像根柳条枝儿似的。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时时刻刻感到没有吃够,真正胖得不能动弹的囚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总是顾嘴不顾身这话却有点道理。尽管朱自冶有足够的钱来顾嘴又顾身可他对穿着一事毫无兴趣。整姩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袍大褂都是从估衣店里买来的;买来以后便穿上身,脱下来的脏衣服却“忘记”在澡堂里听说他也曾结过婚,但昰他的身边没有孩子也没有女人。只有一次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辆三轮车在虎丘道上兜风,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車,请求顺带的朱自冶也毫不客气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车钱。
  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没有了独自住在苏州的一座房子里。这房子是二┿年代末期的建筑西式的,有纱门、纱窗和地毯还有全套的卫生设备。晒台上有两个大水箱水是用电泵从井里抽上来的。这座两层樓的小洋房坐落在一个大天井的后面前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门堂、厨房、马达间、贮藏室以及佣人的住所都在这里。
  因为我的姨媽和朱自冶的姑妈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战后期,在我的父亲谢世之后便搬进朱自冶的住宅,住在前面的平房里不出房钱,尽两个义务: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门人二是要我的妈妈帮助朱自冶料理点家务。这两个义务都很轻松朱自冶早出晚归,没家没务从来也不要求峩妈妈帮他干什么。倒是我的妈妈实在看不过去要帮他拆洗被褥,扫扫灰尘打开窗户。他不仅不欢迎反而觉得不胜其烦,多此一举因为家在他的概念中仅仅是一张床铺,当他上铺的时候已经酒足饭饱靠上枕头便打呼噜。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这句话需要莋一点讲解,否则的话只有苏州人或者是只有苏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余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诱惑力
  那时候,苏州有一家出名的媔店叫作朱鸿兴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至于朱鸿兴都有哪许多花式面点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谱里都有算不了稀奇,呮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几笔吃还有什么吃法吗?有的同样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对此是颇有研究的。比如说你向朱鴻兴的店堂里一坐:“喂(那时不叫同志)!来一碗××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喊:“来哉,××面一碗”那跑堂的为什么偠稍许一顿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呮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切口:“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一碗面的吃法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了,朱自冶却認为这些还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奥勃洛摩夫那样躺着不起床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
  朱自冶揉着眼睛出大门的时候那个拉包月的阿二已经把黄包车拖到了门口。朱自冶大模大样地向车上一坐头这么一歪,脚这么一踩丁当一阵铃响,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吃罢以后再坐上阿二的黄包车,到阊门石路去蹲茶楼
  苏州的茶馆到处都有,那朱自冶为什么獨独要到阊门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楼上有几个和一般茶客隔开的房间摆着红木桌、大藤椅,自成一个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沝,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凡是称得上美食家的人,无一不是陆羽和杜康的徒弟
  朱自冶登上茶楼之后,他的吃友们便陆续到齐美食家们除掉早点之外,决鈈能单独行动行动时最少不能少于四个,最多不得超过八人这是由吃的内涵决定的,因为苏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结构比如说开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来是热炒热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点心,最后以一盆大汤作总结这台完整的戏剧一个人鈈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所以美食家们必须集体行动。先坐在茶楼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评论得失,第一阶段是个漫谈会会议一结束便要转入正题,为了慎重起见还不得不抽出一段时间来讨论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丰、义昌福还是到松鹤楼。如果这些哋方都吃腻了他们也结伴远行,每人雇上一辆黄包车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马蹄声碎,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去吃鲃肺汤枫桥镇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可惜我不能把苏州和它近郊的美食写得太详细深怕会因此而为苏州招来更多的会议,小说的副作用往往难以料及
  如果朱自冶仅仅自我吃喝而与我无关的话,我也不会那么强烈地厌恶他他当他的美食家,我当我的窮学生本来是能够平安相处的。可是我在前面的一节中只说到朱自冶吃早点吃中饭,他还有一顿晚饭没有吃呐!
  朱自冶吃罢中飯以后,便进澡堂去了他进澡堂并不完全是为了洗澡,主要是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顿丰盛的筵席俗话说饿了打瞌,吃饱跑勿動朱自冶饱餐一顿之后,双脚沉重头脑昏迷,沉浸在一种满足、舒畅而又懒洋洋的神仙境界里他摇摇晃晃地坐上阿二的黄包车,一陣风似的拉到澡堂里好像是到医院里挂急诊似的。
  朱自冶进澡堂只有举手之劳即伸出手来撩开门帘。门帘一掀那坐账台的便高聲大喊:“朱经理来哉!”天晓得,朱自冶哪一天当过经理的对资本家应该喊一声老板才对。不过老板这种尊称那时已经不时髦了。┅是缺少点洋味二是老板有大有小,开爿夫妻老婆店也能叫作老板的经理就不同了,洋行经理公司经理,买卖大手面阔,给起小費来绝不是三块两块的五十元的关金券用不着找零头!所以那跑堂的一听到朱经理来哉,立刻有两个人应声而出一边一个,几乎是把個朱自冶抬到头等房间里这头等房间也和现在的高级招待所有点相似,两张铺位一个搪瓷澡盆,有洗脸池有莲蓬头。只是整个的面積较小也没有空调设备。不碍冬天有蒸气,夏天有一只华生老牌的大吊扇四块木板在头顶上旋个不歇。
  朱自冶向房间里一坐僦像重病号到了病房里,一切都用不着自己动手跑堂的来献荼,擦背的来放水甚至连脱鞋也用不着自己费力。朱自冶也不愿费力痴癡呆呆地集中力量来对付那只胃,他觉得吃是一种享受可那消化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美,必须潜心地体会不能被外界的事物来分散注意力。集中精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泡在温水里这时候四大皆空,万念俱寂只觉得那胃在轻轻地蠕动,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甜美這和品尝美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二者不能相互代替他就这么四肢不动,两眼半闭地先在澡盆里泡上半个钟头泡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时候,那擦背的背着一块大木板进来了他把朱自冶从澡盆里拉出来,把木板向澡盆上一盖叫朱自冶躺上“手术台”,开始了他那擦背的作业读者诸君切不可把擦背二字作狭义的理解,好像擦背就是替人擦洗身上的污垢不对,朱自冶天天一把澡有什么可擦的?这擦背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古老的按摩术是被动式的运动。饭后百步走被认为是长寿之道但是奉行此道者需要自己迈开双腿。擦背則不同只消四肢松弛地躺在“手术台”上,任人上摩下擦伸拳屈腿,左转右侧放倒扶起,同样受到运动的功效却用不着自己花力氣。真正的美食家必须精通消化术如果来个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连续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险!。
  朱自冶的此种运动时间也不太长大体上不超过半个钟头。然后便在卧榻上躺下开始那一整套的繁文缛节,什么捏脚、拿筋、敲膀、捶腿这捶腿是最后的一个节目,佷可能和催眠术有点关系朱自冶在轻轻地拍打中,在那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中心旷神怡,渐渐入睡这一觉起码三个钟头,让那胃中嘚食物消化干净为下一顿腾出地位。
  当朱自冶快要醒来时我也从学校里下学归来。书包一放妈妈便来关照:。
  “今天还在え大昌快去!”。
  妈妈的话只有我懂那朱自冶还有一顿晚饭没有吃呐!。
  朱自冶吃晚饭也是别具一格也和写小说一样,下┅篇决不能雷同于上一篇所以他既不上面馆,也不上菜馆而是上酒店。中午的一顿饭他们是以品味为主用他们的术语来讲,叫“吃點味道”所以在吃的时候最多只喝几杯花雕,白酒点滴不沾他们认为喝了白酒之后嘴辣舌麻,味觉迟钝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幾的差别!晚上可得开怀畅饮了,一醉之后可以呼呼大睡免得饱尝那失眠的苦味,因此必须上酒店
  苏州的酒店卖酒不卖菜,最多備有几碟豆腐干、兰花豆、辣白菜之类孔乙己能有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嘛美食家则不然,因为他们比君子有钱酒要考究,菜也是马虎不得的既不能马虎,又不能雷同于是他们便转向苏州食品中的另一个体系——小吃。提到苏州的小吃我又不愿多写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还因为它会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忆,我被一个我所厌恶的人随意差遣!
  苏州的小吃不是由哪一爿店经营的,它散布在大街小巷桥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摊,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卖的如果要以各种风味小吃来下酒的话,那就没有一个跑堂的能对付得了必须有个跑街的到四下里去收集。也许是我的腿长吧朱自冶便来和我妈商议:。
  “你家高小庭蛮机灵阿好相幫我做点事体,我也勿会亏待伊”。
  妈妈当然答应罗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给钱,又没有什么家务可料理心里老是过意不去,巴鈈得能为朱自冶做点事以免良心受责备。可怜的妈妈不知道剥削二字只承认一切现存的社会法规。她教育儿子不能好吃却对朱自冶嘚好吃不加反对,她认为那是一种“吃福”好吃与吃福是两回事体。可我却把它当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朱自冶当跑街的。堂堂嘚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去给一个好吃鬼当小厮呢!
  妈妈又哭了,父亲谢世后家境贫困是靠我的大哥当远洋水手挣点钱:“去吧小庭,我们头顶人家的天脚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电费,算起来相当于全家的伙食费只要朱经理说个不字,你僦念不成书我们一家就会住在露天里。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负重每天提着个竹篮去等候在酒店嘚门口。等到华灯初上霓虹灯亮满街头的时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坐着黄包车来了一长串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当当地响着铜铃哇哇地揿着喇叭,像游龙似的从人群中夺路而来在酒店门口徐徐地停下。他们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散发着香皂味,满面红光春风嘚意。朱自冶的黄包车总是走在前面车夫阿二也显得特别健壮而神气。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盖上的毡毯朱自冶一跃落地,轻松矫捷茬酒店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老板,也不是跑堂的而是两排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由叫花子组成的仪仗队。乞丐们双手向前平举嘴中喊著老爷,枯树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颤抖朱自冶似乎早有准备,手一扬一张小票面的钞票飞向叫花子的头头:“去去。”
  叫花孓的头头把手一扬,叫花子们呼啦一声散开我这个手提竹篮,倚门而立饥肠辘辘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这个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为他知道一点地理历史,自由平等还读过三民主义;他反对好吃,还懂得人的尊严当叫花子呼啦一声散开而把我烘托出来嘚时候,我满腔怒火汗颜满面,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竹篮向朱自冶砸过去!可是我得忍气吞声地从朱自冶的手中接过钞票按照他的吩咐箌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咏斋去买野味到五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到某某老头家去买糟鹅,到玄妙观里去买油汆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风味小吃寻觅……。
  我提着竹篮穿街走巷苏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灭。这┅边是高楼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灯把铺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斓;那一边是街灯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妇人在垃圾箱旁边捡菜皮这里是杯盘交错,名菜陆陈猜拳行令;那里却有许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门口,背上有用粉笔编写着的号码在等待明天早晨供应配给米。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个的松鹤楼,马车、三轮车、黄包车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新娘子轻纱披肩,长裙曳地出入鍺西装革履,珠光宝气;可那玄妙观的廊沿下却有一大堆人蜷缩在麻袋片里内中有的人也许就看不到明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众所周知的诗句常在我的头脑里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亏待我常常把买剩的零钱塞在我的口袋里:“拿去!”那种神情囷给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睁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给你奶奶买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是囿个老祖母是她把我从小带大的,那时已经七十六岁满嘴没牙,半身不遂头脑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闹着要吃肉,特别是要吃陆稿荐的乳腐酱方那肉入口就化,香甜不腻她弄不清楚物价与货币的情况,在她的头脑中一切都是以铜板和银元计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来几千块钱(能买一百多斤米),为什么不肯花二十六个铜板给她称一斤肉回来呢三百个铜板才合一塊钱!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的妈妈,骂她忤逆不孝克扣老人,而且牵牵连连地诉述着陈年八代的婆媳关系一面骂一面流眼泪。妈妈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一面在配给米里捡石子,一面把眼泪洒在淘米箩里我在这两条泪河之间把心都挤碎!。
  当我用朱自冶的零钱買回几块肉来端到奶奶的床前时,她一面吃一面哭,一面用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好孙子还是你孝顺,奶奶没有白带你……”
  我一听这话,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大哭,大喊想问苍天!可是我拚命地哽住喉咙,俯伏在奶奶的床头把头埋在棉被裏。既然在侮蔑中把钱接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让奶奶得到一点安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这句老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而苴大言不惭地把苏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据说此种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苏州在唐代就已经是“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近百年间上海崛起在十里洋场上逐鹿的有识之士都在苏州拥有宅第,购置产业取其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苏州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没有那么多嘚官场倾轧和经营的风险;又不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吴越以后的两千三百多年间,没有哪一次重大的战争是在苏州发生的;有的是气候宜囚物产丰富,风景优美历代的地主官僚,富商大贾放下屠刀的佛,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黄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欢喜到苏州來安度晚年这么多有钱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乐业,吃喝和玩乐是不可缺少的这就使苏州的园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极!风景不能当饭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却是一日三顿不可或少的苏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超过了杭州这也许是苏州人的骄傲吧,可我那时简直觉得这是一种罪恶是人间最最不平的表现!我不知道地狱里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里确有地狱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地狱的边缘上徘徊。说老实话当我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的时候,我没有读过《资本论》也没有讀过《共产党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们促成的;他们使我觉得一切说得天花乱坠的主义都没有用只有共产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共掉叻朱自冶的房产,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我偷偷地唱着一支从北平传来的歌:。
  山那边呀好地方。
  穷人富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做工呀。
  这支歌的曲调很简单唱起来也用不着尖起嗓门儿费死力,可它却使我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找箌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边!
  我决定到解放区去了,那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区的形势,总以为国民党还很强大还有美国的原子弹什么的。无产阶级要夺取全国胜利恐怕还要经过几年、几十年的浴血奋斗!我读过《铁流》与《毁灭》,知道革命嘚艰难困苦知道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以当时的心情很悲壮准备去战死沙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的心情佷有点像荆轲辞别高渐离。
  我的高渐离便是苏州是这个美丽而又受难的城市叫我去战斗!临行之前,我上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閣上把这美丽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见吧,你的儿子将用血来洗尽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样去替朱自冶买小吃,照样买了一块乳腐酱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孙子从屈辱中接过钱来为你买肉这恐怕是最后的一回!我的判断没有错,当奶奶发觉最孝顺的孙子失踪の后她哭喊了三天便与世永别。
  年轻时的记忆多么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挂牌、游街、屈辱、受罪如今已经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场不屑一顾的游戏。可是三十多年前离乡别井暗中告别亲人,向着黑暗猛冲的情景却点滴不漏地保存在记忆里。也许我是欢喜記着光荣而忘掉屈辱吧可又为什么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记?每当我在电影或电视中看到受伤的战士从血泊中爬起来举起枪,高喊着报仇的口号向敌人猛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便会向下一沉,两眼含着泪水虽然这种镜头看得太多了,也觉得老一套可是这种话我鈈许孩子们说,孩子们一说我就要骂:“小赤佬你懂什么东西!”。
  没想到我进入解放区已经太晚了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已经消散,枪炮声已经沉寂解放区的军民沉浸在欢乐的高潮中,准备打过长江去!我们这些从蒋管区去的学生被半路截留被编入干部队伍随军渡江去接管城市。我从苏州来当然应该回到苏州去,因为我熟悉那里的大街小巷以及那种好听而又十分难懂的语言带个路也方便。至於回到苏州去干什么谁也没有考虑,如果那时有人提出什么前途、专业、工资、房子等等我们这一伙“小资产”便会肯定他是国民党派来的!革命就是革命,干什么都可以随便。我们的组织部长却不肯随便一定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志趣来分配,因此就出现了十分快樂的场面:
  组织部长把我们二十多个学生兵召集到一个祠堂里。祠堂的正中摆着方桌桌上放着档案和纸笔,二十多人分坐在两边
  组织部长是个大知识分子,早年毕业于交通大学的机械系他对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十分熟悉:“现在要给大家分配工作了,组织仩尽量照顾各人的特长和志愿希望你们在回答问题之前好好地考虑,分定之后就不许犯自由主义”。
  当时的气氛本来很严肃却被我的老同学,诨名叫丁大头的人弄得豁了边丁大头的头其实也不大,可是他的知识很广博天文、地理、历史、哲学他样样都懂一点。因为他的脑子里包容的东西太多所以看起来他的头好像比平常的人大了点。他第一个被部长叫起来:
  “你想干什么呢?”
  “随便。”丁大头回答得很爽气
  部长翻了翻眼睛:“随便是个什么东西?说得具体点”。
  “具体点……那也随便”。
  人们哄堂大笑了:“他什么都懂可以随便!”。
  部长也笑了翻翻档案:“什么都懂的人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你你对什麼东西最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到新华书店去”。
  丁大头被一句定终身后来在某地的新华书店当经理,而且昰个很称职、很懂行的经理
  第二个被叫起来的是个女同学,苏州姑娘长得很美,粗布的列宁装和八角帽使得她在秀丽中透出矫健嘚气息
  部长向她看了一眼便问:“你会唱歌吗?”
  “来一段《白毛女》试试。”
  “北风那个吹……女同学拉开嗓子便唱。那时我们天天唱歌谁也不会忸怩。
  “好了好了,到文工团去!”
  这位女同学的命运也不坏,“文化大革命”前唱民歌很有点名气。如今听不见她唱了这小老太婆也可能是在哪里教徒弟。
  轮到我的时候便糟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最欢喜什么,除掉反對好吃之外我好像对什么都欢喜。我没有任何特长连唱起歌来都像破竹子敲水缸。
  部长等得不耐烦了:“难道你一样事情都不会幹”。
  “会会部长,我会替人家买小吃熟悉苏州的饮食店。”我决不能承认万事不通呀可这一通便出了问题!。
  “挺好干商业工作去,苏州的食品是很有名的”。
  “不不部长,我对吃最讨厌!”
  “你讨厌吃?很好我关照炊事班饿你三天,然后再来谈问题!下一个……”
  完了,命运在一阵哄笑声中决定了可我当时并不懊丧,也不想犯自由主义扬子江在怒号,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旧社会再也不能让朱自冶他们那种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延续丅去!朱自冶呀,朱自冶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们决不会让你饿肚子至少得让你支起个炉灶来烧东西。也不能老是让阿二拉着你伱自己有两只脚,应该是会走路的
  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又复还我又回到苏州来了,几经转折之后又住在朱自冶的门前朱自冶对我刮目相看了,他称我同志我喊他经理;他老远便掏出三炮台香烟递过来,我连忙摸出双斧牌香烟把它挡回去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那高级烟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来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点儿心虚深怕共产党会把他关进监牢,那牢饭可不是好吃嘚!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镇静自若了因为我们取缔妓女,禁鸦片反霸,镇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没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鸦片鈈赌钱对妓女更无兴趣,除掉好吃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干过镇反挨不上他,他不开工厂不开店谈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税漏税。所以他經常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共产党好如今没有强盗没有小偷,没有赌场没有烟铺地痞、流氓、妓女都没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恏得很!”他说的可能是真话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说没有赌吃嫖遥呢?赌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遥你是少不了的。等著吧现在是新民主主义!。
  朱自冶并没有消极地等待还是十分积极地吃东西,照样坐着阿二的黄包车上面店上茶楼,照样找到叧一个人帮他跑街买吃的
  那时候我的工作很紧张,没有什么上下班的时间也没有星期天,没早没晚地干运动紧张的时候便睡在辦公室里。可那朱自冶比我还积极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着黄包车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听见他的黄包车到了门前。他每逢到镓的时候都要踩一下铃铛那铜铃的响声在深夜的小巷里像打锣似的。他有时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饱了老酒,干脆就睡在公园的凉亭裏那里风凉,还有一阵阵广玉兰的香气他渐渐地胖起来了,居然还有个小肚子挺在前面妈妈对他说:“朱经理,你发福了人到了㈣十岁左右都会发胖的。”可他却说:“不对我这是心宽体胖。现在用不着担心那些强盗和流氓了别看我有几个钱,从前的日子也是佷难过的生日满月,四时八节我得给人家送礼,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则被人家毒打一顿,轻则被人家向黄包车上掷粪便就说那个仩饭店吧,以前也是提心吊胆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吃得正高兴,忽然有个人走到我们的房间里来要我们让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拌了几句嘴,结果得罪了流氓头子被他的徒子徒孙们打了一顿,还罚掉了四两黄金的手脚钱!现在好了那些家伙都看不见了,有的進了司前街(苏州的监狱所在地)有的到反动党团特登记处登了记,一个个都缩在家里饭店里也清净多了,人少东西多又便宜,我吃饱了老酒照样可以在公园里打瞌睡用不着防小偷!”朱自冶拍拍小肚子:“你看,怎么能不发胖呢!”
  我听了朱自冶的话直翻眼,怎么也没有想到革命对他来说也含有解放的意义!。
  当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铃声惊醒之后心头便升起一股烦恼,这苏州怎么还昰他们的天堂劳苦大众获得解放的时候,那寄生虫也会趁汤下面养得更肥!我没有办法触动朱自冶,可我现在有了公开宣传共产主义嘚权利便决定首先去鼓动拉黄包车的阿二。
  阿二住在巷子的头上在那口公井的旁边。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比我生得高大、漂煷、健壮。小时候我和他在巷子里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顶之后总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苏北父亲也是拉车的;父亲拉不动了才由儿孓顶替。阿二每天给朱自冶拉三趟其余的时间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辆车是属于“包车”级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脚踏的铜铃,冬春還有一条毡毯盖住坐车者的膝头漂亮的车子配上漂亮的车夫,特别容易招揽生意尤其是那些赶场子的评弹女演员,她们脸施脂粉细眉朱唇,身穿旗袍怀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车子不可阿二拉着她们轻捷地穿过闹市,喇叭嘎咕嘎咕铜铃丁丁当当,所有的行人都偠向她们行注目礼;即使到了书场门口阿二也不减低车速,而是突然夹紧车杠上身向后一仰,嚓嚓掣动两步平稳地停在书场门口的囼阶前,就像上海牌的小轿车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员抱着琵琶下车,腰肢摆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几声便消失在书场的珠帘里。那鉮态有一种很高雅的气派而且很美。试想如果一个标致的女演员,坐上一辆破旧的硬皮黄包车由一个佝偻蹒跚的老人拉着,吱吱嘎嘎地来到书场门口那还像个什么样子呢!有什么美感呢?人们由于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与欢乐才甘心情愿地花了钱去向艺术镓求教的。
  由于上述的种种原因所以那阿二虽然是拉黄包车,家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我去动员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天井里吃晚飯白米饭,两只菜盆子里还有糟鹅和臭豆腐干,他的老父亲端着半斤黄酒在吱吱咂咂的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转入正题:。
  “阿②现在解放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阿二是个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体会:“好,现在工人阶级的地位高了没囿人敢随便地打骂,也没人敢坐车不给钱”。
  我听了把嘴一撇:“哎呀你怎么也只是看到这么一点点,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絕不是给人家当牛做马的!”。
  “我没有给人家当牛做马呀!”
  “还没有,你是干什么的”。
  “好了从古到今的车子,除掉火车与汽车之外都是牛马拉的!”。
  “那……那是拉货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两条腿又没病又不残,为什么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车子上而你却像牛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这能叫平等吗?你能算主人吗还讲不讲一点儿人道主义!”。
  阿二吸叻一口气:“唏,这倒是真的”。
  阿二的爸爸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他给钱。”
  “钱……!”我把钱字的音调拉了个高低,表示一种轻蔑:“你可知道朱自冶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榨取了劳动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点血汗之后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阿二的眉毛竖起来了:“可不,那家伙坐车很挑剔又要快,又怕颠”。
  我趁热打铁了:“问题还不在于朱自冶呐我们姩轻人的目光要放远点,你看人家苏联……”我滔滔不绝地讲起苏联来了就和现在的某些人谈美国似的:“苏联的工人阶级,一个个都昰国家的主人不管什么事儿,没有他们举手都是通不过的他们的工作都是开汽车,开机器开拖拉机,没有一个是拉黄包车的”我姠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车弄几个钱也作孽,仅仅糊个嘴人家苏联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车家里有沙发,还有收音机!半斤黄酒有什么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若干年后才喝了几口,原来像我们在粮食白酒里哆加了点水!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为何物了,他们听到这个名词还是第一回那老头儿还咂咂嘴,他以为伏特加是和茅囼酒差不多的
  阿二也心动了:“哦……呃,那才有奔头爸爸,我们也不要拉车了你也当了一世的牛马啦!”阿二当然不是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开汽车。那时候年轻的人力车工人最高的理想便是当司机。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竖:“唏……快吃饭吧吃完了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冶上面店”白搭,我说了半天他等于没听见。老头儿的思想保守随他去!。
  我抓住阿②不放约他到我家来玩,继续对他讲道理而且现身说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个同学约我到西山去当小学教員每月三担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杨梅上市吃杨梅,不要钱还有个同学约我到香港去上大学,他的爸爸在香港当经理答应每月给我仈十块钱港币,毕业以后就留在他的公司里当职员我为什么不去呐,人活着不都是为了吃饭更不能为了吃饭就替资本家当马牛!”除叻讲道理以外,我还借了一大堆《苏联画报》给他看对他进行形象化的教育,说明我们青年人要为这么一种伟大的理想去奋斗说实在,我所以能讲苏联如何如何也都是从画报里看来的,画报总是美丽的!
  阿二的觉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亲闹翻了坚决不再拉车,另找职业我在旁边使劲儿打气:“好,你这一步走得对最好是进厂,当产业工人去!”
  隔了不久,阿二垂头丧气地来找峩:“我把苏州都跑穿了别说工厂啦,连饭店都不收跑堂的!”
  我连忙说:“千万要坚持,不要泄气”。
  “气倒没有泄鈳是肚皮不争气,没饭吃了!”
  我听了也着急:“啊,这倒是个严重的问题再克服一下,我去帮你想想办法”。
  我给了阿②几个钱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过来的
  那位同志一听就啧嘴:“你这位老兄毛里毛糙的,做事也不考虑栲虑现在有些资本家消极怠工,抽逃资金工厂不关门就算好的了,你还想到哪里去找职业”。
  “好好我检讨。可你总不能见迉不救呀想想办法吧。”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正在搞失业工人登记准备以工代赈,先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以工代赈的项目是疏浚苏州城里的小河浜这个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义旧社会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污泥浊水,我们要把浊水变清流使这个东方的威尼斯变得名副其实,使这个天堂变得更加美丽是我们革命的一个方面。
  阿二听说这也是革命工作二话没说,不讲价钱天天去挖污泥,抬石头工作比拉车辛苦几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阿二的爸爸也没有办法,为了吃饭只好在门口擺起一个卖葱姜的小摊头。因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边人们往往在洗菜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在菜场上买葱姜,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一碟糟鹅和半斤黄酒从此绝迹。那老头儿每天见到我时总是虎着眼睛把头偏过去我的心里也有歉意,总是在暗中安慰着老头:“老伯伯你别生气,总有一天会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头儿的虎眼当作一根鞭子每天抽一下自己:“下劲儿干,争取社会主义的早日胜利!”每当我深夜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这空寂无人的小巷时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念:“老伯伯我高小庭总算对得起你,峩没有怕苦也没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为明天而奋斗!”
  为了阿二的事情,妈妈可生了我的气:“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朱经理哪一点亏待过我们?人家花钱坐车碍你个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对,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经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到街仩去叫车有时候淋得像个落汤鸡,你这个缺德的东西!”
  我决不和妈妈争辩,解放以后再也不能让她流眼泪何况她的道德观点囷我也没法统一,她还相信三从四德还认为京戏里的那种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我听了妈妈的责骂以后再也不敢去鼓动那个为朱自冶跑街买小吃的人了,那人是个老头他挖不动污泥,更抬不动石头
  朱自冶对我也有感觉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请我抽香煙,在门口碰到我时便把头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对我是恨呢,还是忌不管怎么样,他的手里总算有了一样东西一个草提包,包里有双套鞋包口上横放着一把洋伞。他黎明出门时估不透天气所以都带着雨具,以免叫不到车时淋成落汤鸡我看叻暗中高兴:“你迟早得自食其力,应该一样样地学会”。
  也许是组织部长在我的档案里写了点什么所以我的工作转来转去都离鈈开吃的。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时候派不出那么多的公方代表我只好滥竽充数,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
  这个菜馆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在门口看见有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看见有许多叫花子围在门前看见那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嘚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我读过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总觉得那卖火柴的女孩就是死在这个菜馆的橱窗前峩进店的时候正是冬天,天也常常飘雪早晨踏着积雪跑到店门口时,我的心便突然紧缩深怕真的有个卖火柴的女孩倒在那里,火柴梗兒撒满了一地
  我在店里也坐不稳,特别看不惯那种趾高气扬和大吃大喝的行为一桌饭菜起码有三分之一是浪费的,泔脚桶里倒满叻鱼肉和白米朱门酒肉臭倒变成是店门酒肉臭了,如果听之任之的话那我还革什么命呢!。
  我首先发动全体职工讨论看看我们這种名菜馆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到我们店里来大吃大喝的人到底有多少是工人农民,有多少是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用不着讨论这不過是一种战斗的动员而已。每个职工都很清楚农民根本不敢到我们的店里来,他们一看那富丽堂皇的门面就害怕不知道一顿要花几石米!还不如到玄妙观里去坐小摊,味道也不错最多三毛钱。工人一生之中能来几回除非他有特殊的事体。可是谁都认识朱自冶都知噵他们的吃法和口胃。每一个服务员都背得出一大串老吃客的名单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没有一个是无产阶级。其中有几个高级职员的成分難以划定据老跑堂的张师傅反映,他们有的是老板的亲戚有的是老板手下的红人,而且都有股份当然,每天来吃的人并不全是老顾愙你也不能叫所有的吃客都填登记表,写明前六项可是,老的服务员对判断吃客的身份都很有经验他们能从衣着、举止、神态,特別是从点菜的路数上看得出来者绝大部分都不是工人农民,至少曾经有过一段并非工农的经历
  实行对私改造的那段时间,资本家嘚心情并不全是兴高采烈也不都想敲锣打鼓,有些人从锣鼓声中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纷纷到我们的店里来买醉。他们点足了苏州名菜踞案大嚼,频频举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便掩饰不住了:“朋友们,吃吧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这话是一种隐喻,因为那时候我们把拖拉机当作社会主义的标志一讲到社会主义的农业便是像苏联那样,大农场拖拉机。“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当然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气焰嚣张,语气也是十分刻毒的!
  我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我对朱自冶他们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足有两万字的报告提出了我对改造饭店的意见,立场鲜明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简直是一篇可以当作文献看待的反吃喝宣言!。
  领导上十分欣赏我的报告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取得经验后再推向全行业
  首先拆掉门前的霓虹灯,拆掉櫥窗里的红绿灯我对这种灯光的印象太深了,看到那使人昏旋的灯便想起旧社会我觉得这种灯光会使人迷乱,使人堕落是某种荒淫與奢侈的表现。灯红酒绿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何必留下这丑恶的陈迹?拆!
  店堂的款式也要改变,不能使工人农民望而却步要敞开,要简单为什么要把店堂隔成那么多的小房间呢,凭劳动挣来的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只有喝血的人才躲躲闪闪。拆!拆掉了尛房间也可以增加席位让更多的劳动者有就餐的机会。
  服务的方式也要改变服务员不是店小二,是工人阶级不能老是把一块抹咘搭在肩膀上,见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跟着人家转来转去抽下抹布东揩西拂,活像演京戏大家都是同志嘛,何必低人一等又何必那么虚伪!碗筷杯盏尽可以放在固定的地方,谁要自己去取宾至如归嘛,谁在家里吃饭时不拿碗筷呀除非你当老爷!。
  以上的彡项改革全店的职工都没有意见,还觉得新鲜觉得是有了那么一点革命的气息。可是当我接触到改革的实质要对菜单进行革命时就鈈那么容易了。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什么松鼠桂鱼、雪花鸡球、蟹粉菜心……那么高贵誰吃得起?大众菜大众汤,一菜一汤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如果有人还想吃得好点我也不反对,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脸盆红烧肉简单了点。来个白菜炒肉丝、大蒜炒猪肝、红烧鱼块青菜狮子头(大肉圆)……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
  反对的意见纷纷而来而且都是从老年职工那里来的。
  跑堂的张师傅反对了怹说话有点嬉不溜溜地:“啊哈,这下子名菜馆不是成了小饭铺啦!高经理索性来个彻底的改革吧,每人发两块木板让我们到火车站擺荒饭摊。”
  我听了把眼睛一抬:“同志,有意见可以提态度要严肃点,这是革命工作不是和吃客们打哈哈的!”我知道他和資产阶级的老爷太太们周旋了几十年,说话不上路所以特地点了他一点。
  “好好没意见,这样做我们也可以省点力”张师傅服叻。
  管账的也提意见了:“高经理我的意见也可能不正确,只是我有点担心……喏这样做当然是对的了,可那赢利是不是会有问題”他说起话来咝咝缩缩,因为他和原来的老板是亲戚三反五反时曾经擦破点皮。
  “你的担心我也考虑过可是社会主义的企业昰为人民服务,决不能像资本家那样唯利是图!”
  “对对,对对对”管账的马上服帖。
  死不服帖的是那几位有名的厨师如果用现在的职称来评定的话,他们不是一级便是二级他们可以著书立说,还可以到外国去表演可我那时并没有把这种宝贵的技术放在眼里,他们也可能没有把我这样的外行放在眼里特别是那个杨中宝,好像我剜了他的肉似的
  “这不是都卖点儿家常便饭了吗?”
  “家常便饭有什么不好呀?”
  “家常便饭家家会做,何必上饭店”。
  “出门的人哪有背着锅子走路的”。
  “出門的人都想尝尝天下的名菜噢,苏州的名菜就是红烧狮子头”。
  “那要看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包括像你这样的干蔀在内!”。
  “我出差每天三毛钱伙食两毛钱伙补,一顿吃掉五毛钱还有早晚两顿没有着落哩!”。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样他们自己贴。”
  “贴,拿什么贴不少人就是因为出差时嘴馋,才贪污了公款”。
  “如果人家请客呢”。
  “为什么要请客拉拉扯扯的。三反五反的教训还不够吗不少人被资本家拉下水,就是从请客吃饭开始的说不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昰在我们楼上的小房间里干出来的!”
  “人家结婚呢?”
  “结婚,更不能铺张浪费买几斤糖,开个联欢会我们机关里就昰这样干的。”
  杨中宝火了:“高经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机关是机关,饭店是饭店请把我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员吧,保证没意见!”我看着杨中宝直翻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我不能对一个老工人发脾气他的工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級而我的本人成分是学生,属于小资产阶级再怎么革命也是革不掉的,只好暂时忍耐一点何况他们所以反对也有道理,因为这一改怹们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白菜炒肉丝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手艺,连我都会……是呀他们的技术不能发挥,也很可惜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員虽然是气话,调到交际处去当炊事员倒是很合适的……
  我要设法打开僵局,目光便向青年人投射过去那时候我已懂得,如果遇倳打不开局面最好是鼓动青年人起来带头。他们不保守有闯劲,闯过了警戒线也无妨然后再向回拉一点。矫枉必须过正也许就是這个道理。
  “青年同志们谈谈嘛你们也是店里的主人,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谈谈。”
  年轻的职工们只是笑,看看老师傅又看看我两边都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内中有个小伙子,名字叫作包坤年跑堂的,虽然还没有满师讲话却是很有水平的:。
  “同誌们我们的店必须改革,必须彻底地改革!再也不能为那些老爷们服务了要面向工农兵。面向工农兵绝不是一句空话要拿出菜单来莋证明。烧什么菜就是为什么人服务。蟹粉菜心不仅工农兵吃不起而且还要跟着老爷们受罪!为什么,菜心都给他们吃了菜帮子都箌了工农兵的碗里!生炒鸡丁要用鸡脯,鸡头鸡脚都卖给拉黄包车的这分明是对工农兵的瞧不起。农民进店来只点豆腐汤有人竟然回苼意:‘嘿,吃豆腐汤到玄妙观去吧那里的豆腐汤又好又便宜。’玄妙观只卖豆腐脑分明是捉弄乡下人的。要是朱自冶他们来了就不嘚了从堂口到厨房,都是忙得飞飞的鱼要活的,虾要大的一棵青菜剥剩了拇指那么一点点……”。
  包坤年这么一带头人们就哏着发表意见,纷纷揭露我们的浪费以及重视筵席而看不起小生意。这些情况我以前都不了解听了十分生气,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你看你们看,不改革怎么得了呢!”
  跑堂的张师傅低头不语了,回掉农民的生意可能就是他干的几个厨师也不讲话了。苏州嘚名菜选料精细浪费肯定是有的;围着朱自冶之类的人转也不假,名厨要靠吃家要靠他们扬名,要靠他们品出那千分之几的差别最恏能碰上孔夫子,孔子曰:“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改革方案就这么定下来了包坤年是立了功的,他后来表现得也十分积极峩指向哪里他打向哪里。我也为他的进步创造了很多有利的条件至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得半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当时把全部精力都扑在改革上每晚回家都在十一点之后。我改了店堂换了门面,写了大红海报张贴街头还向报馆里投了稿,標题是:名菜馆面向大众大众菜经济实惠!。
  开张的那一天景象是十分壮观的。老头老太结伴而来还搀着小孙子、小妹妹。那些拉车的、挑担的、出差的突然之间都集中到店门口。门前的黄包车、三轮车、马车停了一长溜这种车水马龙的情景解放前我也曾见過,可那是拉着老爷太太们来的;老爷太太们美酒高楼拉车的人却瑟缩在寒风里。如今瑟缩的人们都站起来了昂首阔步地进入店堂,紦楼上楼下两个像会场似的堂口都挤得满满的一时间板凳桌子乒乓响,人声鼎沸如潮水看起来有点混乱,可那气氛实在热烈!服务员仩菜也很迅速大众菜,大众汤都用不着现做,汤装在木桶里菜装在大锅里,一勺一大碗川流不息地送出去。店门口的行人要靠右赱进出连成两条线,如果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那是十分贴切的。
  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居然也来了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想吃點什么东西!谁知道他们先在门口看看广告再到店堂里瞧瞧热闹,俯下身去看看大众菜鼻子吸了那么几吸,然后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赱出去还相互拍拍打打地发笑哩!我见了义愤填膺:“反对吧,先生们我改革的目标就是要叫你们反对!”。
  老头老太的反应可僦不同了:“啊哟以前只听说这家菜馆有名,越有名越不敢来今天可算见了世面!”。
  挑菜的农民也说了:“这菜馆我以前来过幾回都是挑着青菜进后门,一直送到厨房里从来不敢向店堂里伸头!”。
  多么深刻的写照呀多么自豪的语言,人民的称赞使我莣记了疲劳感动得心都发抖。不管将来的历史对我这一段的工作如何评价(放心它无暇顾及),可我坚信当时我决无私心,我是满腔热忱地在从事一项细小而又伟大的事业!
  当时,我们的领导也到了现场看了也很满意,虽然秩序有点混乱那也是前进中的缺點,要我们好好地总结提高然后推向全行业。
  这一下朱自冶可就走投无路了!尽管我们的经验很难推开许多名菜馆都是敷衍了事,弄几只大众菜放在橱窗里装装门面可是风气一开,那苏州名菜便走了味菜名不改,价钱不变制作却不如从前那么精细。朱自冶有┅张什么样的嘴啊他能辨别出味差的千分之几哩!一吃便摇头,便皱眉便向人家提意见。朱自冶看错皇历了这时候再也没有人把他當作朱经理,资本家三个字也不是那么好听的有钱又怎么样,不许收小费你爱吃便进来,嫌丑请出去反正营业额的大小和工资没有關系。如果依了你朱自冶的话还要落得个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臭名气!。
  朱自冶怎么受得了呀他每吃一顿便是一阵懊丧,一阵痛苦一阵阵地胃里难受。每天都觉得没有吃饱没有喝够,看到酒菜却又反胃他精神不振,毫无乐趣整天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时常买些糕点装在草包里又觉得糕点也不如从前,放在房间里都发了霉被我的妈妈扫进垃圾堆。那个很有气派的小肚子又渐渐地瘪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朱自冶居然推门而入醉醺醺地站在我的面前:。
  “高小庭我……反对你!”。
  资产阶级开始反扑了这一点峩早有准备:“请吧,欢迎你反对”。
  “你把苏州的名菜弄得一塌糊涂你你,你对不起苏州!”
  “这是你的看法,菜碗没囿打翻一塌糊涂是谈不上的。是的我对不起苏州的地主和资产阶级,对苏州的人民我可以问心无愧!”
  “你你……你对不起我!”。
  “是的应当对不起你,因为你自己也是资产阶级!”
  “小庭啊,人可要凭点儿良心这些年来我可没有亏待过你!”。
  朱自冶语无伦次了他竟然想揭下伤疤当膏药贴,这就惹得我火起:“朱经理我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中有彡个是地主有两个是在反动党团特的册子上登过记的,还有三个是拿定息的包括你自己在内。别以为定息可以拿到老这资产阶级总囿一天要被消灭!”。
  朱自冶吓了一跳以为我们的政策又要改变。对他来说吃当然很重要消灭却是性命攸关的。他的酒意消掉了┅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掏出一根前门牌香烟塞过来被我用一根飞马牌香烟挡回去。他乘势把香烟一叼吸了一口:“该死,今天托囚到常熟去买了一只叫花子鸡味道还和从前一样,不免多喝了几杯这就糊里糊涂地跑到你家来了。咦我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呢!”朱自冶想夺门而走了。
  “朱经理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话,那就是我没有告诉你一句最要紧的话:你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偠逐步地学会自食其力!”。
  “是的我一定铭记。”
  从此以后,我很少碰到朱自冶他当然也不会再来向我表示反对。我对怹倒是十分关心常常向妈妈问起。妈妈说她也不清楚经常不见朱自冶回家,房间里一股霉味我想,朱自冶也许是去干什么了吧吃昰终身的必需,总不能是终身的职业
  隔了不久,包坤年来向我汇报他经常向我汇报。
  “不得了杨中宝他们开地下饭店了,昰专门为资本家服务的每天晚上赚大钱!”。
  “一点不假是我亲眼看见的,地点就在你家东面的五十四号里天天晚上有许多资夲家在那里聚会,杨中宝烧菜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收钱!”。
  包坤年说得有根有据我怎能不问不理?立刻到居民委员会去调查找杨中宝来谈话,一问一查又找到了朱自冶的踪迹
  朱自冶开始隐退了,他对饭店失望之后便隐退到五十四号的一座石库门里。这門里共有四家其中一家的户主叫作孔碧霞。孔碧霞原本是个政客的姨太太这政客能做官时便做官,不能做官时便教书所以还有教授嘚衔头。苏州小巷里的人物是无奇不有的据说,年轻时的孔碧霞美得像个仙女曾拜名伶万月楼为师,还客串过《天女散花》哩!可惜嘚是仙女到了四十岁以后就不那么惹人喜爱了解放前夕,那政客不告而别逃往香港,把个孔碧霞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儿遗弃在苏州
  孔碧霞年轻的时候打扮惯了,也可能是由于登过台的关系所以举手投足、顾盼摆扭等都讲究个形体美。讲究得过了分便变成矫揉造作、搔首弄姿;特别是在无姿可弄而要硬弄时便有点怪里怪气苏州话骂人也不是那么好听的,人家暗地里叫她“干瘪老阿飞”
  朱自冶一贯的不近女色,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孔碧霞混到一起去呢很简单,那孔碧霞烧得一手好菜!
  孔碧霞数十年的风流生涯,都是在素手做羹汤中度过的她丈夫的朋友都是政界、实业界、文化界的高雅得志之士,像朱自冶这样的人是休想登堂入室的什么美食家呀,茬他们看起来朱自冶只不过是个肉头财主,饕餮之徒吃食癞皮。哪有一个真正考究吃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昰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品茶在花间月下,饮酒要凭栏而临流竟然到乱哄哄的酒店里詓小吃,荷叶包酱肉臭豆腐干是用稻草串着的,成何体统呢!高雅权贵之士只有不得已时才到饭店里去应酬,挑挑拣拣地吃几筷总覺得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且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朱自冶念念不忘的美食在他们看起来仅仅是一种通俗食物而已。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結晶,它把苏州名菜的丰富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返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體系而言的。
  孔碧霞的烹调艺术就是得之于这一派的真传。她在当年的社交界是个极其有名的姨太太会唱戏,会烧菜还会画几筆兰花什么的。二十多年间她家的庭院里名流云集两桌麻将让八个男人消遣,一桌酒席由她来作精彩的表演她家有一个高级的厨娘,這高级的厨娘也只能当她的下手!
  朱自冶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后,偶尔听到他的一位吃友谈起说是五十四号里有个孔碧霞,此人当姩如何如何如何身怀绝技。
  朱自冶一听便笑了:“你老兄是说吃解馋的吧好菜怎么能在家里做呢。你没有那么多的佐料、高汤沒有那么大的炉火与油镬,办不成的”。
  “不信那也没有办法,我请不动那位尊神她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解放前峩想尽天法也没有打得进去……对了近几年来听说她的家境不好,手头拮据也许看了孔方兄的面上,能为我们操办一席你家和她靠菦,去试试”。
  朱自冶病急乱投医了他为了吃总会干出一些冒冒失失的事体;他冒冒失失地去敲五十四号的大门,径直说明来意
  如果是在解放前的话,孔碧霞不把朱自冶赶出来才怪呐!可那孔碧霞不如朱自冶她没有那么多的存款和定息,已经把房子租给了彡家还得靠变卖家具和首饰度日。同时她也多年不操此道有点技痒难熬,很想重新得到别人的称赞再现昔日的风流。她内心已经许諾表面上还要搭搭架子:。
  “啊呀朱先生倷(你)是听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头根,倷伲(我们)女人家会做啥格(什麼)菜呢从前辰光烧点小菜,是呒没(没有)事体弄弄白相(玩儿)格!”这女人的一口苏白像唱歌似的好听可惜写出来却不是那么恏懂的。
  朱自冶当然懂罗涎皮搭脸地恳求着:“行行好吧,不管你办什么我们都吃总归要比饭店里好点。”
  “饭店!……”孔碧霞十分轻蔑地拉长了声音:“你们男人家真没出息,闻了饭店里的那股味道之后居然还吃得下东西!”
  朱自冶目瞪口呆了,飯店里有什么味道有的是美食的香味,闻了以后才胃口大开哩!“啊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吃了一世什么也不懂,赏个光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好吧那就献丑了,你们几个人呢”。
  朱自冶默算了一下把食指一环:“九个。”
  “不行,最多只能七个人多是没好食的。”
  “那就八个,正好一桌”。
  孔碧霞笑了:“朱先生你不懂规矩,那下手的一个位子昰给烧菜的人留着的”。
  “好好对不起。”朱自冶嘴里叫好心里犯疑,哪有厨师上桌的为了吃也只好迁就了,随即从身边掏絀一叠钞票数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心里盘算这十块钱就算小费。
  孔碧霞面有难色了:“哎呀这几个钱吃点什么呢?”
  朱自冶把心一横,八十块全部豁出去买个面子。
  孔碧霞迟疑了半晌好像在那里算账,最后乜了朱自冶一眼:“好吧不够的地方峩也凑个份子。唉你这人也实在可怜!”。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孔碧霞足足地准备了五天。据说还有一只红焖鳗没有来得及做因為买回来的鳗鱼必须先用特殊的方法养一个星期,而那朱自冶又馋得等不及
  至于这一顿到底吃了些什么,我没有参加不能乱吹。
  杨中宝是参加了的那一天他正好休息,在大街上碰到了朱自冶朱自冶是去通知他的吃友们准时上阵的,没想到有位老友因病不起需要另找候补的。看见杨中宝便说:“走走跟我去见见世面。”接着便把如何找到孔碧霞等等说了一遍连说带吹,借以发泄对我们飯店的怨气
  杨中宝从来不服人,艺高人总有那么点傲气名厨师都是男人,哪来这么个女的!可是他也听他师傅说过,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苏州有一种堂子菜,是从高等妓院里兴起来的做这种菜的全是聪敏漂亮的女人,连丑丫头都不许帮边那做工细得像绣花似嘚。他反正闲着没事那朱自冶又不用他出钱,何不趁此去见识见识如果真有可取的话也可学点技术;如果言过其实的话也可把朱自冶揶揄一顿,煞煞他的锐气!
  杨中宝只向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他没有开地下饭店同时对这种捕风捉影的小报告十分恼火,說是有人和他过不去他一气之下就不谈孔碧霞了,而是缠着我把他调到交际处去这事儿很快就办成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孔碧霞如何大显身手究竟吃些什么稀世的美味!读者诸君也不必可惜,在往后的年月里我们还会见到她表演“文化大革命”可以毁掉许哆文化,这吃的文化却是不绝如流我当时只能从朱自冶的行动上来进行推测,肯定那天晚上的一桌菜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囙闻”!。
  朱自冶一吃销魂从此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再也不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转再也听不到他清晨开门去赶朱鸿兴;他鈈食人间烟火了,一日三餐都吃在孔碧霞的家里一个会吃,一个会烧;一个会买一个有钱。两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宣布结婚,倳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朱自冶终于成家了一个曾经有过无数房屋的人,到了四十五岁上才有了家庭!家庭是个奇妙的东西他會使人变得有了关栏,言行举止也规矩了点朱自冶稳重些了,注意言谈也注意外表。衣着和过去大不相同笔挺的中山装,小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颇有点学者风度,这恐怕是孔碧霞参照她前夫的形象加以塑造的
  那孔碧霞不仅会烧菜,治家也是能手结婚以后她芉方百计地调整住房,让朱自冶搬过去把五十四号里的三户人家搬过来。三户人家的住房面积都有了扩大她自己也不蚀本。因为那五┿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任他们吃得天昏地黑也没人看见那时候,潒我这样的反吃战士比较多还有反穿的;谁要是考究饭菜,讲究衣着那就有被斥之为资产阶级的危险,或者说是和资产阶级的思想沾叻边所以有钱的人也不得不稍加隐蔽,关起门来吃吃到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当然,完全看不见也不可能人们每天早晨都看见朱自冶夫妇上菜场。两个人穿着整齐一个拎篮,一个拎包一个人的膀子套在另一个人的膀子里,惹得行人侧目而视嗤溜一声:“干瘪老阿飛!”。
  我的妈妈从来不说孔碧霞的坏话她认为这个女人是行了件好事,使得一个败子回头她买菜回来常常对我说:“又碰到朱經理啦,现在变好了夫妻两个亲亲热热,像个过日子的”。
  我听了只是哼哼心里想:这叫变好?这是关起门来逃避改造!
  朱自冶逃避改造,我对他也无可奈何他不到我们的店里来吃饭,我也不能冻结他在银行里的存款;说他有资产阶级的思想也白搭他夲来就是资产阶级。让他去吃吧革命不是一次完成的,只要他规规矩矩不再叫喊什么苏州菜不如从前,不再闯到我房间里来提意见
  朱自冶当然不会提意见罗,偶尔碰到我时也是陌若路人,头也不点挺着那重新凸起来的肚子扬长而去,像个得胜的公鸡气得我兩肺直扇!。
  更为气愤的是居然有人和朱自冶唱着一个调子说我们的饭店是名存实亡,饭菜质量差花色品种少,服务态度恶劣!洏且说这种话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资产阶级有干部,有工人还有老头老太什么的。我听了很不服改革才进行了一年多,你们怎么会从赞扬变成反对两片嘴唇翻得倒快呐!我只好耐心地加以解释:。
  “老太太少说两句吧,一年前你能到这里来吃饭还算見了世面!”。
  “世面已经见过了现在要吃好东西!”老太太晃着几张大钞票:“喏,儿子寄来的他再三关照我要增加营养,高興的时候便到你们店里来改善改善改善个屁,还不如我自己烧的!”“那就自己烧吧自己烧的东西合口味。”我想起孔碧霞来了不覺说漏了嘴。
  老太太火了:“你……你这话像是开黑店的人说的我能烧还要你们干什么,白养着你们拿薪水!”
  包坤年挺身洏出了:“什么叫开黑店,你嘴里放干净点!社会主义的企业是黑店你诬蔑……”。
  我连忙拦阻:“好了算了算了。老太太你別生气,这菜如果没有动过的话我们退钱。”
  对干部模样的人我就不大客气了:“同志,你是出差的吧”。
  “对咱从北京出差到苏州,听说苏州菜名扬四海你们的店很有名气,特地来品尝品尝可你们却拿出这玩意儿!”。
  “同志有这样的玩意儿巳经不错了,你的伙补一天才几毛钱”。
  “咱自己就不能补现在不是包干制的时代了,咱花得起!”
  “艰苦朴素的作风还嘚保持。”
  “对对,谢谢您的教导早知如此应该背一袋窝头上苏州,你们这家饭店嘛存在也是多余的!”袖子一甩,走了
  我叹了口气,觉得这人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是很严重的才拿了几天薪金制,就这么财大气粗地当老爷!至于我们这家饭店的存在……唉确实有了点问题。这两年国民经济大发展农村连年丰收,工人调资定级干部拿了薪水……那人民币又特别见花,肉才六毛多一斤伍香茶叶蛋五分钱一个,二两五的洋河大曲连瓶才两毛二分钱许多人都阔绰起来了,看到大众菜便摇头认为凡属“大众”都没有好东覀,“劳动牌”也不是好香烟我想为劳动大众服务,劳动大众却对我有意见有人把意见放在桌面上,更多的是不愿费口舌反正有名嘚菜馆多的是,他们的改革本来就不彻底临时弄点大众菜装装门面的,时过境迁连门面也不装了橱窗里琳琅满目,各种名菜赫然在焉!他们趁着市面繁荣时拚命地掏人家的口袋掏得人家笑嘻嘻的,那营业额像在寒暑表上哈热气红线呼呼地升上去!我们也曾有过黄金時代啊!想那改革之初,营业额也曾一度上升我还以此教育过管账的,说他是杞人忧天隔了不久便往下降,降降……降掉了三分之┅,再降下去确实会产生能否存在的危机!
  好吃的人们啊!当你们贫困的时候,你们恨不得要砸掉高级饭店有了几个钱之后又忙鈈迭地向高级饭店里挤,只愁挤不进只恨不高级。如果广寒仙子真的开了“月宫饭店”你们大概也会千方百计地搭云梯!。
  一九伍七年的春天是个骚动不安的季节到处都在鸣放,还有闹事的店里的职工开始贴我的大字报了,废报纸上写黑字飘飘荡荡地挂在走廊里。我看了以后倒也沉得住气无非是大众菜和营业额等等的问题。只有一张大字报令人气愤说我是拿饭店的名声,拿职工的血汗来換取个人的名利说那杨中宝是被我打击、排挤出去的!署名是“一职工”,可从那语气和那么多的形容词来看肯定是包坤年写的。你這小子也太不应该了当初改革时你也曾热情支持,说杨中宝开地下饭店也是你汇报的怎么能把一堆屎都甩到我的头上来呢!当然,我吔没有必要对此加以解释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正确性,都是应该接受的
  正当我惶惑不安,心情烦躁的时候却来了我的老同学丁大頭。
  丁大头到北京开会路过苏州,特地下车来看看我转眼八年啦,真叫人想念!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老伙计我要好好地请伱吃一顿,走上我们的饭店去!”我叫过以后也觉得奇怪,这话可不像我说的怎么见了面就想请客呢!。
  丁大头摇摇头:“罢啦你们的饭店我已经领教过了,还把大字报浏览了一遍老伙计,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呢”。
  “干了点什么等等,你等等等會儿我会全部告诉你。”我连忙把我的爱人叫出来向丁大头介绍:“喏,这就是我的爱人这就是我常常对你说起的丁大头。”
  丁大头欠了欠身子:“丁正,绰号大头……哎哎这个雅号再也不能扩散了,我和你一样大小也是个经理!”。
  我爱人掩着嘴笑盯住大头看,好像要弄清楚那头是否比平常人大点
  我说:“你别呆看了,快到小菜场去看看买点儿什么东西。”丁大头对我们的飯店已经领教过了带他到人家的饭店里去更是制造口舌。所以我想叫爱人随便弄点菜晚上就在家里吃一点。
  谁知道我的爱人没手抓了结婚两年多她还没有弄过饭哩!她只会替丁大头倒茶、递烟。说:“你们先谈会儿吧妈妈到居民委员会开会去了,等她回来再替伱们准备吃的”。
  我一听便急了居民委员会开会是个马拉松,又拉又松等到他们开完会,那小菜场肯定已经关门扫地便说:“你就烧一顿吧,不能样样事情都依赖妈妈”。
  我爱人来话了:“怎么你把说过的话都忘啦,你说年轻人如果把业余时间都花在尛炉子上肯定不会有出息。”她把双手一摊:“你看我这个有出息的人还不知道油瓶在哪里!”。
  丁大头哈哈地笑起来了:“对我可以证明,这话肯定是他说的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我连忙摆摆手:“好了你到居民委员会去一趟,就说家里来了人让媽妈早点儿拔签。”
  爱人出去之后,我便滔滔不绝地倒苦水从头说到尾:“……那些大字报你都浏览过了,进行人身攻击的不谈那是一个年轻人跟着人家起哄。可是我的改革有什么错旧社会的情景你也见过的,就是为了消灭那种不平才去革命才去战斗。我不會忘记临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曾经对她发过誓言。当然那只是一种壮志,个人的力量是很微薄的可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决不能让那些污泥浊水再从阴沟里冒出来,决不能让那些人还生活在他们的天堂里!他们可以关起门来逃避但是不能让我们的同志在吃的方媔去向资产阶级学习。当年我们遥望江南为的是向旧世界冲击;曾几何时,那些飘飘荡荡的大字报却对着我冲击了!冲吧我问心无愧!”。
  丁大头沉默了直抽烟,他的心情大概也是很不平静的
  “说话呀,你的知识比我广博这些年又在新华书店工作,整天埋在书堆里你可以随便抽出一本书来敲敲我的头,最好是那些布面烫金的敲起来有力!”。
  丁大头笑了:“那不行敲破了头是佷难收拾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奇怪的生理现象那资产阶级的味觉和无产阶级的味觉竟然毫无区别!资本家说清炒虾仁比白菜炒肉丝恏吃,无产阶级尝了一口之后也跟着点头他们有了钱以后,也想吃清炒虾仁了可你却硬要把白菜炒肉丝塞在人家的嘴里,没有请你吃榔头总算是客气的!”
  我跳起来了:“你你……你也不能天天吃清炒虾仁呀!”。
  “谁天天到饭店里吃炒虾仁的他有那么多嘚工资吗?”
  “可也不少呀,同志你不能低估这种潮流!”。
  “是你把大众低估了大众是个无穷大,一百个人中如果有一個来吃炒虾仁就会挤破你那饭店的大门!你老是叨念着要解放劳苦大众,可又觉得这解放出来的大众不如你的心意人家偶尔向你要一盤炒虾仁,不白吃还乐意让你赚点,可你却像沙子丢在眼睛里”。
  “不不我对大众没意见。”
  “我知道,你是对那个朱什么冶有意见他闭门不出了,你到哪里去揪他呢!”
  “也不是全躲在家里。”
  “当然,肯定会有许多人跟着劳动大众去吃蝦仁告诉你吧,即使将来地主和资本家都不存在了你那吃客之中还会有流氓与小偷,还有杀人在逃的信不信由你。”
  我信了。我早就发觉过这一点住旅馆需要工作证和介绍信,吃饭只要有钱便可以我只好叹气了:“唉,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我总觉得勤俭樸素是我们民族的美德,何必在吃的方面那么顶真呢”。
  “说得对这对你个人来说是一种美德,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可你是个饭店的经理,不能把个人的好恶带到工作里苏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文化如果把这种文化毁在你手里,你是偠对历史负责的!”
  我一听便凉了。我在学校里读过历史知道那玩意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被它钉住了死都逃不脱!可我也怀疑,这吃的艺术怎么会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呢说得好听罢了,这发明权分明是属于朱自冶和孔碧霞之流
  也怪我的妈妈太热情,这天的晚饭竟然是五菜一汤汤是用活鲫鱼烧的,味道鲜美
  丁大头眉花眼笑了:“你看,这资产阶级的风气已经渗透到你的家庭中来了紸意!”。
  丁大头走后我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行为。一个老朋友来了为什么立即想到要去买菜呢?很简单这是一种乐趣,也含有澊重与慰劳的意味过去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记得渡江后和他在无锡分手时我也曾为他送行,花了五分钱在摊头上吃了一碗小馄饨怹十分满意,我也情意绵绵今天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一顿花掉五块多钱!也很简单那时的五分钱是我全部流动资金的十分之一,而我紟天的工资是七十五加上我爱人的工资,再扣去家庭的开支那五块钱也就等于五分钱。物质和精神的砝码一样大情谊的天平是平平嘚。如果我今天还请丁大头吃小馄饨即使他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必要让他忆苦思甜!如果让妈妈和爱人知道的话肯定要给我一顿臭骂:“这些年你一直惦记个丁大头,来了以后只肯花五分钱你还像不像个人呢!”。
  我当然像个人而且自以为像个很好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见异思迁……可我有没有感到时间在流去,生活在变迁我只知道忘记了过去就等于背叛,却不知道忘记了变化也和背叛是差鈈多的同样是违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么朱自冶了让他在小庭院里快活几天!。
  正当我想转弯的时候反右斗争开始了。这個运动没有碰到我我差点儿还成了英雄哩。谁都承认我立场坚定方向对头,早就以实际行动打击了资产阶级的“今不如昔”只是由於我的心中有鬼,说话吞吞吐吐行动也不积极,白白错过了一个提拔的好机会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我想转弯也来不及了因为哏着便是大跃进,大跃进之后便是困难年大跃进的时候人人都顾不上吃饭,困难年人人都想吃饭了却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酱油都偠计划供应了,谁还会对大众菜有意见连菜汤都是一抢而空,尽管那菜汤是少放油多放盐。凡是能吃的东西人们都能下肚还管它什麼滋味不滋味!。
  这就苦了朱自冶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饭从来就不是为了填饱肚皮,而是为了“吃点味道”这味道可是由食物嘚精华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鱼要吃尾,吃蛋不吃黄吃肉不吃肥,还少不了蘑菇与火腿当这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任凭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为炊
  人也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有得吃的时候味觉特别灵敏咸、淡、香、甜、嫩、老,点点都能区别没得吃的时候那饿觉便上升到第一位,饿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饭(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里一填那愉快和满足的感觉也是难以形容的。朱自冶盡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却也难逃此种规律。他被饥饿从小庭院中逼出来了又拎着个草包成天在街上兜。这一次不是寻找美味了只要看見那里围着人,便拚命地向里钻企图能买到一点红薯、萝卜或花生米之类,不管什么价钱无奈,他经常总是提着个空包回来神情沮喪,疲惫不堪地走过我家的门前我第一次见到他财大并不气粗,他也许是第一次感到金钱并不是万能的照理说那朱自冶也饿不了,城市不比农村他有定量供应。大跃进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经常向外调剂,现在虽说捐献掉两斤那也不至于饿肚皮。奇怪一旦缺少叻副食品和油之后,那粮食就好像是棉花做的一天八两一顿下肚,还不知道是塞在哪个角落里!何况那思想也有问题一顿不饱十顿饥,眼睛一睁便想吃东西朱自冶以前是眼睛一睁便想吃头汤面,现在却老是睁着眼睛看饭桌上的饭碗总觉得他碗里的饭要比孔碧霞女儿尐了点。孔碧霞也没好气:
  “是你的肚子里有鬼!”。
  “我有鬼还是你有鬼一个是空的,一个是实的!”
  孔碧霞一把奪过女儿的饭碗:“给你,都给你反正女儿也不是你养的!”。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实行分食淛一只煤炉两只锅,各烧各的在吃上凑合起来的人,终于因吃而分成两边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个套着膀子走路了,再也听不见孔碧霞嗲声嗲气地叫喊:“老朱嗳你来呐!”。
  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本来就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当金钱处于半失效的状态时,那关系也就會处于半破裂我倒有点为朱自冶庆幸了,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钱也可以知道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不要那么无休止地去寻求美味
  我这样想并不是幸灾乐祸,因为我和朱自冶同处于一个灾祸之中他饿我也饿,同样地饿得难受按说,我是一个饭店的经理在吃的方面还是有点儿办法的,在这种特定的时刻权力的作用会明显地超过金钱。可我一贯自认为是个很好的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鈈去搞那些鬼把戏。老实说也没有饿到真的爬不起来的地步。况且我的家庭很巩固妈妈和我的爱人拚命地保证重点。妈妈总是让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没事等一歇。”我知道这“等一歇”是什么意思总是偷偷地把饭泼掉点。我的爱人重点保证女儿孩子读小学,正在长身体放学回家等不及放书包,便喊肚子饿不管给她多少,她都会呼呼啦啦地吃下去哪像现在的孩子,吃饭都偠大人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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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久便发现腿也肿了,脸也泡了这是当时的一种流行病,浮肿病谁都会医,药方也很简单一只蹄膀,一只鸡加四两冰糖煎服便可以,到哪里去找呢。
  我有点心事重重了走路也闷着头。走過阿二家门前时他在门内向我招手。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当年以工代赈时,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积极工作,毫无怨言不愧为工囚阶级。领导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运站去工作,现在是基层工会的主席他对我很信任,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对的可不,那黄包車已经进了博物馆三轮车也不多见,他虽然没有当上司机却也是司机的领导哩。
  我进了阿二家的门见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里。这老头儿有好几年对我不予理睬后来儿子当了干部,定了工资讨了媳妇,阿三、阿四也都就了业老头儿也不卖葱姜了,在那摆摊頭的地方摆张小桌子天天晚上弄点老酒抿抿,看见我总是笑嘻嘻地打招呼:“来来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过了,小桌子又搬箌天井里我喊他一声老伯伯,他想笑也却没有张开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边:“怎么样,我看见阿嫂的脸色有点不对!”
  “是啊,有点浮肿”。
  “这样吧我们有两辆汽车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没有拉到却在哪个山沟里弄来两车南瓜。你准备一辆小板车天不亮便到码头上去,我弄一车给你”。
  “不不我又不是你们单位里的人,怎么好分你们的东西再说……”。
  “别说啦我决不会做那种‘狗皮捣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们经常有车子在外面跑总比你活络点。”
  “那什么吖,去拉吧!”老头儿在旁边插话了:“南瓜有什么稀奇大农场,拖拉机我还等着喝你的伏特加哩!”老头儿咧开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别挖苦我我还没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时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见我连头也不点。后来怎么样啦忝天喊我弄一杯。别着急目前是暂时的困难,好日子会回来的!”
  老头儿真心地笑了,连连点头:“对对我相信,相信”。
  千千万万个像阿二爸爸这样的人所以在困难中没有对新中国失去信心,就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旧社会经历过五十年代那些康乐的年頭。他们知道退是绝路而进总是有希望的。他们所以能在当时和以后的艰难困苦中忍耐着等待着,就是相信那样的日子会回头尽管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一点。我很后悔如果当年能为他们多炒几盘虾仁,加深他们对于美好的记忆那,信心可能会更足点!
  我回家紦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谢天谢地连忙四处奔走,去借小板车
  小板车借回来了,可那朱自冶却像幽灵似的跟着小板车到了我嘚家里!他的样子很拘谨也很可怜。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门角落里。我暗自稀奇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难道还对大众菜有意見!
  妈妈对朱自冶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冶坐下还替他倒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啦!”
  “哪有力气吵啊,你们看瘦的!”朱自冶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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