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片段,猴子胖成猪拿着假的镀金猪和猪人交易一种卡片,然后假东西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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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与猪做交易的电影,猪被猴子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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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一句对刀剑的祝福 有机会赢京东卡!《通天之路》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开始炼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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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接近正午时分,一道青气从空中落下,显出了魏索的身影。
此刻他已经是将姬雅和韩薇薇送回了青风陵中,然后返回了。
不知道姬雅和韩薇薇说了什么,韩薇薇是连提都没提一句要在魏索的这处洞府里修炼。不过看韩薇薇一路嘟着嘴的样子,肯定心里是极其不乐意的。毕竟自建洞府,尤其又是在天穹外面,这种事对于她来说也是非常新奇和有趣的。
而姬雅的背影在他的视线之中消失之时,魏索的心里也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毕竟在弥天谷中他是看过姬雅身上的几乎每一寸地方,而且还和姬雅有过亲密接触的。
落入这个谷中之时,魏索还有些郁闷,因为这往返一次消耗的时间实在是有点多的,不过想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的修为不够,不仅不敢光明正大从某些地方过,要绕来绕去,而且还要小心戒备,所以才导致时间要多花一倍不止的,魏索就很快静下了心来,首先查看起了自己的两株灭仙藤起来。
这两株灭仙藤的长势十分喜人,先前那株一晚上又长了一尺多长,而新种下的灭仙藤也至少长了半尺来长。
对于魏索来说,这一株两株肯定是不够的,至少要来个几十株才过瘾,于是他又直接丢了一头二级的食腐雕出来,等到两条灭仙藤争先恐后的缠上去之后,魏索又拿出了刘三炮的大刀,一阵如法炮制,又在分别从这两条灭仙藤上面砍下了一截,种在了旁边。
看着新种下的两株灭仙藤肯定没有问题了之后,魏索又十分同情的在先前第一株灭仙藤的旁边丢了一头二级食腐雕的尸体。太可怜了,才刚刚长出来一截,又被砍了一次,而且接下来肯定还是要被砍的,是得好好补补了。
这灭仙藤吞噬起妖兽尸体来,倒是很快将所有的血肉全部吸收一空,不会传出什么血腥气,吸引其它妖兽过来,所以用这种手头上还有很多,基本上派不上什么别的用处的二级妖兽来给灭仙藤进补,魏索倒是十分的放心。
随后,魏索就掠入了山缝之中,但是才刚刚进去了一会,魏索却又突然掠了出来,然后将第二天种下的那株已经长得根须齐全的灭仙藤又挖了出来,又小心翼翼的装入了宝元玉盒之中。
原来他方才突然想到一出现什么意外,种在外面的这些灭仙藤全部被毁了,那他想要再拿一株灭仙藤,恐怕就要再等十年之后的弥天谷开启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身上先保存了一株灭仙藤再说。
再重新进入洞府中之后,魏索马上进入了培育噬心虫的房间之中。
只是短短的三四天时间,他的这头噬心虫已经明显大了一圈。
反正暂时也不需要动用这头噬心虫,魏索也懒得去试这头噬心虫到底厉害了多少,只是开始查探起先前放下的三十几头妖兽起来。
魏索很快发现,这些妖兽的天灵上都是一个圆圆的孔洞,而且脑袋里面也都已经空空如也,看来这噬心虫的“饭量”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索xing又从一个纳宝囊中一古脑的弄出了一百多头妖兽丢在这间培妖室里头之后,魏索就进入了地火炉房里面,全力炼制起补天丹起来。
接下来每ri,魏索除了没ri没夜的炼制补天丹,就是每ri早晨出去看一下有没有红狼烟的讯号,同时处理一下灭仙藤。
等到第七ri,他的身上也已经积累了八十六颗补天丹,而整个山谷里头也已经被他栽种了二十四颗灭仙藤。
那些被噬心虫吸空脑髓的妖兽尸体,就被他用来做灭仙藤的肥料,然后灭仙藤消化不了的一些骨骼和甲壳等物,魏索就又收起来,为今后的试炼法器做准备,可以说是一丁点都没有浪费。
而他预计中的红狼烟也在这ri的清晨出现在极远处的天空之中。<和甄崇明接入了他这处洞府中之后,给了这对大脑简单二人组一批灵石,交待让两人也闭关修炼,又换了一批培妖室的妖兽尸体之后,魏索终于开始了真正的闭关。
这次甄崇明一共给他带来了一百二十五颗补天丹,加上他自己炼制的八十六颗,一共是有了两百十一颗补天丹。
扣除魏索之前已经断断续续的炼化的补天丹,估计只要一百五十颗不到,就应该能够让他的紫玄真诀晋级到真正地级中阶的水准了。
但是一颗接着一颗,魏索连续炼化了一百五十颗补天丹之后,却是并没有停止,而是一口气将剩余的补天丹也全部炼化了。
然后魏索才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只见他的眼中好像有紫se的电芒一闪,紧接着,在他的全力催动下,他的身上,八团神海光华和两条灵根异相都喷薄而出,八团神海光华看上去极其的璀璨,照耀得整个静室全部成了紫se。
轰隆!轰隆!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真元也传出了巨浪冲击巨石般的巨大响声。
惊涛拍岸!
真正地级中阶以上的功法,才能达到的惊涛拍岸声!魏索的紫玄真诀,终于提升到了地级中阶以上。
嘴角浮现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之后,魏索便离开了静室,进入到了地火炉房之中。
此刻他体内的真元厚度,已经能够让他长时间的施展“三昧神火”术,持续激发先天真火很长时间,终于可以开始试炼法器了!
魏索之所以交待甄崇明闭关,而不是让他接着炼制补天丹,便是因为魏索要用地火炉房开始试炼各种法器。
进入了地火炉房之后,只见魏索先是取出了一块黑se的长条石,然后用一个凿子,慢慢的在这块黑石上凿出了一个短杖般的槽,接着他将这个槽之中高低不平的部分,也仔细的打磨光华了。
随后,他双手一动,只见一条明亮的白se火焰从他的手中涌出,随着他手上的法诀变化,只见这条热力惊人,烧得周围的空气都迸发出蓝se微光的白se火焰,在空中慢慢的变化着形状。
从开始的一条变成了一个球状,然后又变得细小,变成了一条细针一般,在空中游动。
连续变化了数次之后,魏索似乎掌握得纯熟了,停了下来,然后从纳宝囊里拿出了一块银se的jing金。
魏索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块青索银炼制成一根可以镶嵌五颗法珠的青索银法杖。
之前绿袍老头已经将炼制这青索银法杖的方法全部告诉了魏索,而且青索银可以多次熔融,也不怕炼坏。所以现在绿袍老头指不指导魏索已经没有什么用处,还是要靠魏索自己一遍遍试炼,积累经验了。
只见“噗”的一声,魏索开启了面前的地火丹炉,打开了两个金蟾口,两条赤红的地火汇聚在地火炉的正上方,形成了一个翻卷不停的火团。
魏索神se凝重的摄起了拳头大小的青索银,将之放在了那个翻卷不停的火团上方。
随着火舌的不停翻卷,在火团中翻滚不息的青索银慢慢变得通红,但是却并不软化,显然开两个金蟾口的火力,还不足以令这块青索银融化。
但是魏索却并没有再开一个金蟾,而是一伸手,再次施展“三昧神火”术,激发出了先天真火。
在魏索的施法下,只见白se的先天真火也慢慢变成了球状,将那块青索银全部包裹在了其中。
很快,整块青索银看上去变得柔软起来,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拳头大小的青索银彻底的变成了一团银se的液体。
魏索伸手一抓,先天真火包裹着这团青索银离开了地火炉,浇在了他先前已经准备好的黑se石头模子之中。
只见魏索将先天真火一收,这团融化了的青索银很快凝结了下来,提起黑se石头模子在背面轻轻的一敲,一根说不上美观,但还有点像样的银se短杖便掉落了出来。
没有丝毫停留,魏索又将这根银se短杖摄起,放在了那地火炉上方的火团上。
银se短杖在地火火团之中,又变得通体通红。
只见魏索一条先天真火包裹上去,这根银se短杖又一下子全部融化,变成了一条不成形状的银汁。
“nainai的!”
魏索十分郁闷的叫了一声。
本来接下来的这一步,他是要用先天真火将这根银se短杖变成将融而不融的状态,然后将先天真火凝成针形,在上面纂刻法阵的。可是对这先天真火的激发强度还是控制得不好,一下就又将之全部烧融了。
看来炼器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光是这先天真火的火力,就要许多次的练习才行。
郁闷的叫了一声之后,魏索便又只能将这团银汁重新放入了黑se石头制成的模子之中,开始重复起先前的步骤起来。
接下来整整三天三夜,整个地火炉房的熊熊火光,一直经久不息。暮春的马蹄塬显示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麦子长得更高了。但麦子都种在岘里和塬边,麦子不能进塬心,塬上能蓄住雨水,是长庄稼的好地方。好地方留给了产量高的玉米.
麦子不但耐旱,而且是一种富有个性有想象力的庄稼,种在村子对面的岘里,却没有怨言,仍长得很旺.德锁提了一只篮子,掮了一把镢头,要去阴山的麦地边挖柴胡。打算叫焦双寿一块儿去,走进院子时,焦双女正在院里喂猪。她先把青草倒下去,又撒上一点饲料面,还来不及搅,猪就抢上去甩着耳朵吃起来。德锁闻见饲料面有一股香喷喷的牛饲料味道,焦双寿家里喂生产队三头牛呢。德锁想,这饲料面一定是牛饲料。焦双女生气了,打了中间的伢猪一耙耙,骂道,你像骚咧似的,咋呀?伢猪尖叫了一声,往后一退,德锁来不及躲开,猪蹄猛踩到德锁的脚面上,德锁疼得呲了一下嘴,砸了猪背一拳头,蹲下了。猪嘴甩出的食却溅了焦双女的新裤子一大片。焦双女更生气了,追过槽边来打伢猪。嘴里骂道,这个我儿他爹,我看你是骚了!伢猪和两只小母猪都吓得乱躲,嘴里还吃得咻咻的,德锁忙颠了一条腿让开,焦双女这才看见德锁,说,德锁呀,德秀做啥去了?德锁说,推粪去了。焦双寿这时才起床,提着裤子从窑里跑出来,一径跑到厕所去了,焦双女回头看着说,看把你睡死了?你没说操点心来把猪你爹堵一下,你看猪食把我衣服溅成啥了。焦双寿蹲在厕所里大声用嘲弄的口气说,猪把你女婿给你做的新裤溅脏了噢?好么,好球得很。焦双女臊了,说,我把你个我儿他爹,你说!你说。焦双女又白又胖的圆脸涨得通红,追到了厕所,焦双寿吓坏了,惊叫一声,往后挪了挪,说,我屙着哩。焦双女站在厕所口,左手捂着嘴,右手拿搅猪食耙耙在厕所墙上磕.磕一下,焦双寿一声叫,再磕一下,焦双寿又一声叫,耙耙上粘的猪食全溅到了焦双寿脸上。焦双寿大叫了起来,骂着粗话,卖&的,卖&的。就躬着腰提着裤子从里面跑出来,稀屎在身后遗了一长串。焦双女格格直笑。德锁说,双寿,走,挖柴胡去。焦双寿瞪着焦双女,又蹲在院子地上,伸手在裤裆里一摸,抹了一把屎,就拉着哭腔叫起来,骚婊子,柳国良,柳国斌。骚婊子,柳国良、柳国斌。一边用袖子擦着粘在脸上的猪食。焦双女不笑了,焦双女沉下脸,提着猪食耙耙走过去要打,焦双寿一见急得在地上乱抓,要伸手去抓屎,焦双女见了,回头就跑了,跑了一截,又回过头来,见焦双寿只是做做样子,便又大胆追来,嘴里说,你把书念成了,狗连屎就都不吃了。焦双寿忙把裤子三两下褪下,擦了屁股,精尻子跑出院子,焦双女在后面追出来,刚好于宝钗挑一担水从门前的坡里上来,焦双寿就精尻子躲到于宝钗的身后去。焦双女一直追过来,于宝钗惊叫道,双女、双女。焦双女没有停,追近了,伸出笤帚疙瘩就打,焦双寿一躲,打空了,于宝钗拉住笤帚疙瘩说,死女子,你把你先人的德少损些,先人坟埋得不合适了吗?——不知羞耻么。焦双女没吭声,通红了脸,咬了牙夺笤帚,夺了几下没夺到手,伸脚就踢,一下子踢中了焦双寿脚腕,焦双寿忙跑开跑远了,就跳着脚叫,骚婊子,柳国良,柳国斌。于宝钗说,双寿,我把你个死娃娃,你胡说啥哩。德锁老远站着看。马蹄塬小学的同学都在风传,焦双女去年和大队副书记、基干民兵连长柳国良在玉米地的庵子里搞地下工作,庵子在大队部的院墙外那块玉米地里。那段时间,学校同学见了焦双寿就喊,焦双女,柳国良,两个人往庵子里藏。可是去年秋天,焦双女却跟柳国良的哥哥柳国斌订了婚。因为柳国斌当铁路工人。焦耀宗说,当铁路工人好,坐火车从来不掏钱,而且南来北往能到处游.于宝钗一骂,焦双寿就停住了。于宝钗把桶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伸手给焦双寿,焦双寿还光着尻子,趿着鞋蹭过来,先还一瘸一拐,磨蹭到最后,来到于宝钗跟前,一把抓了于宝钗手中的糖就跑。于宝钗忙放下担子,喊焦双寿等一等,把那糖给德锁给一颗。焦双寿停住,说,我不。拿眼睛看德锁。德锁看着于宝钗说,我不要。于宝钗说,你不给下一回就不要想吃我一颗糖,我还有哩。焦双寿听了把手摊开,挑了一颗糖,临给了却放入嘴里“喀喳”咬开,看了一下,把小的递给德锁,德锁满脸通红,说,我不要,我不要。于宝钗就变了脸,说,拿上,瓜蛋儿。德锁接了,放入嘴里噙了一下,又吐出来,从地上拾起焦双寿丢的糖纸包住,装入口袋里。于宝钗挑上水移过来,一手搂住精尻子的焦双寿,说,快走,进院子里去,狗狗,看人家把我娃的牛牛看见了。说着,嘿嘿笑.焦双女脸一红,扭过丰臀就走。焦双寿笑着把两腿夹紧扯着于宝钗衣襟,唏溜唏溜地吮着糖。
进了院子,于宝钗一见院子里的情景就喊,双女啊,卖了&的,你把娃的裤子给丢在院子里做啥?快收拾洗了。焦双女在窑里说,你问他看啥原因?……我的手伸到面盆里了。于宝钗骂道,我把你个卖了&的。于宝钗忙把水挑进窑里放下,回身到一张老式柜里翻出一条补了两个屁股蛋子的裤子拿出来让焦双寿穿,焦双寿看了不穿,于宝钗哄着说,快来,看人家把我娃的牛牛看见了。焦双寿笑着把腿夹了夹,依旧唏溜唏溜吮糖,德锁知道焦双寿的习惯,他这是要吃奶.果然,于宝钗见状在炕边坐下来,就把衣襟解开,露出一对白瓷碗大的丰满乳房,无可奈何地说,过来。焦双寿就笑了。焦双寿不但自己笑了,还回身得意地看了德锁一眼.焦双寿笑得很甜,把口中的糖吐出来,用一块糖纸把糖重新包好,然后走过去噙住了于宝钗的乳头吃奶,用另一只手抚摸另一只乳房。于宝钗的脸上就露出迷醉般的微笑.轻轻地用手抚摸着焦双寿的头.焦双女在灶头一边伸手在盆里揉面,一边骂道,不要脸,你还吃奶?臊死去,臊死去。焦双寿松了口,回敬说,你臊死去。又重新噙上。于宝钗笑嘻嘻的,脸上依旧荡漾着那股迷醉般的微笑,微微弯下丰满笨拙的身子,一手扶住门槛,看了德锁一眼又勾下头对焦双寿说,把裤子穿上再吃,牛娃.焦双寿唔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口.于宝钗说,听话。焦双寿又唔了一下,于宝钗就叹口气,说,你都十三了啊,啥时候能把这一口断了,我的碎天爷.大门口有人笑着说,我的天啊,奶多得很么。于宝钗慌忙拉下衣襟,笑道,王组长来了,快进。德锁回头看见包队的王组长背着手走了进来。王组长穿着蓝咔叽中山装,左胸的小兜里别着三根水笔,刮了胡子的脸白中带青,分头上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背过去,一看就知道是脱产干部。于宝钗要把焦双寿的嘴从奶头上取下,焦双寿不肯,反而咬紧了,于宝钗叫起来,我儿他爹,你要把我咬死呀。……王组长呀,嘿嘿,不好意思.快进屋里坐。王组长,你看这娃,都十三醉〔岁〕了,还不隔奶,把人能臊死。王组长说,臊啥哩,娃想吃就叫娃吃么?你呀,我看奶两个人不成问题。晚上耀宗吃哩,轮着……。王组长的目光在德锁脸上扫过,一付嬉皮笑脸的表情.刚说了一半,看见焦双女站在灶前,立即打住了话头,严肃下来.转而说,哎呀,你这窑里头太黑了么.于宝钗脸更红了,说,王组长说笑话哩……双女呀,快给王组长端凳子去。焦双女说,来了。跟声就迎了出来,低声说,王叔来了。王组长变了腔调,说,双女啊,你怎么没劳动去?李宝钗说,我今早管工作组吃饭哩,叫双女帮个忙。王组长说,你胡说哩,这一阶段路线斗争的焦点就是抓革命促生产,青壮年都上地哩,玉米要锄好。我说耀宗这队长是个日八叉,你说是个日八叉不?自己家的壮劳力都不出工,能派得动别人?李宝钗吓得变了脸色,说,不是,王组长,我说是……王组长打断说,快叫女子洗了手上地里去,今下午开整训会,谁家壮劳力再不上地就要上纲上线按路线立场来处理哩。李宝钗忙收了笑容,推开焦双寿,说,快来穿裤。焦双寿也觉出事色不对,顺从了。李宝钗边给焦双寿穿裤子边说,双女,快去把手洗了去。焦双女答应了,洗了手,出门扛一把锨就走了。
王组长又回头盯着德锁说,这是谁家娃?李宝钗说,于宝贝家的三窝子,叫我娃挖药去哩。王组长看着德锁说,叫哩就去么。回头盯着焦双寿说,这么大个娃咧,怎么还吊在奶头上哩?回头我跟你老师说,要好好打哩,不挨打我看改不了。你看把你妈奶头都吃肿了。王组长噗哧一笑,又忙收住,严肃道,快去挖去,比赛看谁挖得多、挖得时间长。药房里老宋我认识哩,卖药的时候我引你们去,给你们卖个好价钱,到供销部买糖吃。我连你妈有事哩,你妈给我做饭,我给你妈烧锅。听下了么?
焦双寿说,听下了。
王组长回头又问德锁,你呢?听下了么?德锁心里很害怕,说,听下了。王组长用手拍了拍德锁的脑袋说,你听下你妈的个烂鞋了,你听下了。别人听明白而你听糊涂哩。
说完了于宝钗和王组长都笑起来。于宝钗笑着说,王组长啊到底是个热闹人。于宝钗说着,笑眯眯的目光盯着德锁。忽然说,德锁,你姐把女婿瞅下了?德锁说,你听谁说的?没有.于宝钗说,你哄谁,全庄人都知道了,谁又不是聋子.转眼对王组长说,于宝贝和李凤花做事捂得严啊,把娃都教成这样了.王组长说,把啥捂严了?于宝钗说,于宝贝的女子把婆家找下了,两口子还怕人知道,不叫娃娃给人说出去.王组长说,就这娃?于宝钗说,就这娃.王组长说,我看这娃怎么像你家老焦?于宝钗笑起来,说,你胡谝啥呢。他有那本事!王组长说,你不信自己仔细看看。王组长一边说,一边格格笑。德琐心里说,你说你妈的屁话哩。王组长说,狗狗,你过来。你过来让老焦家媳妇子仔细瞅瞅。王组长边说还边向德锁招手,德锁瞪了一眼,没有理睬。转身说,双寿,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王组长说,哎哟这个龟儿子还厉害么,叫不喘。德锁没有再转回身,只是梗着脖子,给了王组长一个后脑勺。听得见王组长在身后的喘息,王组长很尴尬,不再着声。于宝钗说,你把娃给说臊了还说啥呢。王组长说,这么大点人,有啥羞脸哩?于宝钗说,怎么没有羞脸?雀儿也有麻钱那么大点脸哩。
德锁和焦双寿出门走了不远,焦双寿忽然记起来说,我没拿馍。返身还要回去,德锁就又跟回来。到了大门跟前,才发现大门从里面顶上了。于根世正趴在门缝里看,见焦双寿过来,笑着说,双寿呀,你回来了,你听你妈在里面叫唤呢。焦双寿说,你胡然啥呢,我妈给王组长做饭哩,今日管王组长吃饭呢。在灵台话里,然和粘同音,是胡说的意思。于根世说,谁说我胡粘呢,不信了你听,谁哄你谁就是龟儿子。焦双寿趴在大门缝上往里听了听,说,王组长打我妈哩。于根世说,王组长是和你妈公鸡踏蛋哩。焦双寿听出了于根世话里的门道,生气了,一拧头说,和你妈踏蛋哩。于根世听了格格地笑,于根世说,我和你龟儿子不说。你姐呢?我以为是你姐。焦双寿说,我姐锄玉米去了。你滚,你趴在人家门缝里往里面胡看啥哩?于根世停了一下,说,我以为是你姐哩,我刚才是跟你说笑话,你妈怕是给王组长切长面把手指头切疼了。你等着,我走呀。说着一径去了。
焦双寿说,咋么呀,我取不上镆么。
德锁说,你再听听。
焦双寿就再听了听,说,听不见了。
德锁说,你再叫门。焦双寿就喊门,喊了半天,才见里面窑门开了,于宝钗走出来,焦双寿对着门缝喊,妈,我要吃馍。李宝钗骂道,你是闲得吆跑牛哩,挖啥药哩。返身进去取了一个麦面皮包玉米面瓤的“角角”馍,气呼呼地开了门,说,你吃你妈的&呀,我一天得侍候几个人呢?快去,我给你王叔叔正擀面呢,你回来了吃长面。又压低声音说,不敢给人说噢?
焦双寿接过馍应道,噢。
于宝钗又掏出一把糖,给了焦双寿和德锁每人一颗,焦双寿还要,于宝钗瞪一眼,又看一眼德锁。说,回来再吃。焦双寿就不要了。
焦双寿说,妈,你叫唤啥哩?
李宝钗说,我叫唤啥了?你几时听的?
焦双寿说,刚才。于根世说的。
于宝钗说,于根世在哪里?
德锁说,我回来时他趴在咱家门缝往里面看呢。
于宝钗咬牙切齿道,这个龟儿子!像鬼一样。那是咱家的那只女猫这几日嚎儿子叫春呢,你听于根世放屁。那还算人话?成天价闲得变驴呢?像游狗似的。
出了村子,春天的山野像披着一件绿衣裳。山野正在成熟小麦,风一股一股吹过来,怀孕的麦子就像仙女一样扭着腰集体舞蹈。从远处看去,是地里跑着一群白花花的绵羊。绵羊都很肥。德锁说,麦吆羊哩。德锁一说就口里生出甜水。焦双寿说,你把你的糖还没吃完?德锁说,没吃。焦双寿说,你咋不吃?德锁说,我忘了。心里却想,等一阵子拿回去馋德学。德锁说着用一只手捏一捏衣襟角上的疙瘩,疙瘩里是糖纸包着的一整块和半块糖。焦双寿正吧咂吧咂地噙着一块糖。焦双寿说,你不爱吃糖吗?我试看你的糖。德锁就掏出来捏在手指头上,焦双寿说,拿来我看。德锁把半块糖塞到嘴里噙了一下,咽下糖水,再把糖吐到手心里,让焦双寿看。没想到焦双寿伸手一把就拿走了,德锁急了,追上去夺,焦双寿忙把糖放进嘴里。德锁说,脏死了,脏死了,有我的诞水。脸急得通红。焦双寿说,不脏不净,吃了不害病。德锁急哭了,扑沓一下就坐到地上,大哭起来。焦双寿说,你哭啥呢,是我妈给你的。德锁不说,光哭。焦双寿就怕了,焦双寿说,我回去向我妈要了还你。德锁说,我不么,我现在就要。焦双寿说,我拿馍换哩。德锁说,我现在就要哩,我就要我的糖哩。焦双寿一把把馍塞到德锁怀里,说,我拿馍换不行吗。德锁说,一个馍能顶半截糖?你这一阵顶了,下一次还要赔糖哩。德锁说着就不哭了。德锁说,你把我的糖吃了,却叫我吃馍?我不爱吃馍。谁爱吃你的馍。我爱吃糖。焦双寿说,你吃了吧,糖已经进了我嘴了。你吃我的馍就权当吃糖,啊?德锁说,我吃馍权当吃糖哩?那行。说着就吃起馍来。焦双寿说,你吃馍,我妈下次给我糖了,我给你再赔。德锁说,你妈给你买糖呀?我不信。焦双寿说,不是我妈买,是王组长给我妈买,买的糖多得很!接着把嘴附到德锁耳边说,我给你说个悄悄话,你不要给人说。德锁吃着馍说,唔、唔。焦双寿说,我妈叫我把王组长叫姨父哩,王组长说今年安排我姐当工人去呀。德锁听了对焦双寿很羡慕,对焦双寿他妈很佩服。德锁说,你姐当了工人,你的好东西将来多得咋吃完呀!焦双寿说,我姐拿回来了,我给你吃,你要不要?德锁说,要呀。焦双寿说,那你还有一颗糖,给我咬半截行吗?德锁想一想,说,行。就取出糖,咬半截给焦双寿。把剩下的在嘴里噙一下,赶紧取出来,依旧用包糖纸包了装入口袋。焦双寿说,你不爱吃糖吗?德锁说,我等一阵子想吃了再吃。德锁想,回去了馋德学。等了一下,德锁又问,刚才你说你姐当了工人,把好东西拿回来,你给我给哩,是实话吗?焦双寿说,给呀,是实话。德锁说,给啥呀?焦双寿说,给桔子,你吃呀不?德锁说,吃呀。焦双寿说,给罐头,你吃呀不?德锁说,吃呀。焦双寿说,还有饼干。
德锁说,吃呀。
还有蜜枣儿。
还有面包哩。
吃呀,德锁说,哎哟,好东西多得吃不完么。焦双寿说,上次我姑姑从兰州回来,拿回来这么多,这么多东西,吃得我香的呀。焦双寿把双臂伸出,伸得很大,显示出一大堆东西的样子。德锁咽了一口唾沫,德锁手中还拿着没吃完的馍,对焦双寿的姑姑充满向往和幻想。德锁说,兰州在哪里?焦双寿说,远的很,就像走北京那么远。北京德锁知道,北京住着毛主席,这么一想,德锁就对焦双寿的姑姑更加敬佩。对焦双寿也羡慕,也敬佩了。德锁说,哎呀好极了么,好的。德锁边说边咂吧着嘴,你姑姑几时回来呀,听了把人香的。焦双寿说,上次我奶有病了回来了一次,平常就一年寄五十块钱。德锁叹口气说,唉,你奶不得病么。焦双寿说,你把人亏了,你妄想我奶得病呀?德锁就不再言语,忽然很失望。
焦双寿的姑姑德锁见过,去年夏天,德锁有一天在珠子奶家的杏树下等着熟透的杏儿落下来,仰着头坐在树下。就见于根锁和球娃、虎娃几个跑过来,撒欢往焦双寿家的窑背上跑,德锁喊着问做啥去,球娃回过头说,焦双寿的姑姑回来了。德锁连压在尻蛋子下面的鞋也忘了穿,就追了上去,一伙儿从坡口跑下去,到了焦双寿家的大门外,大门却从里面扣上了。透过门缝,看到焦双寿站在门洞里,两个脸蛋鼓起来,嘴却嘬进去,唏啦唏啦地咽着糖水,手里拿着一根鞭杆,不准大家进他家的门。正对大门洞的厨窑开着门,一个穿着崭新绿色上衣的洋女人背对着门口坐在炕边上嗡嗡地和谁说话。厨窑里做饭的风箱呱哒呱哒地唱得正欢。一阵阵热油炒葱的香气透过门缝溢出来。于根锁低声下气地说,双寿,把门开开,能行不?焦双寿口气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柱柱柱(去去去)。焦双寿不敢开口,生怕把糖从嘴里掉下来,一股涎水却从口里流出来,像一个带点弹性的惊叹号,忽悠了一下,掉到地上去了。于根锁说,开一下,咱俩好么。焦双寿这回没开口,只摆了摆手。于根锁手伸到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根电池炭棒,说,我给你电池棒。说着从门缝里塞进去。电池棒在学生当中是稀罕物,赵老师叫大家在操场写字时,电池棒写出来的字最清晰。焦双寿心动了,走了过来,接着又迟疑了,因为于根锁旁边还有这么多人。于根锁立即就明白了,说,我还有这么多甜杏核哩,都给你。说着把口袋捏得喳啦啦响,让焦双寿从门缝里面朝外望。焦又寿当即就同意了,把大门拉开了一首缝,让于根锁挤进去。德锁和虎娃、球娃几个人趴在门缝里看了一会,最后都怏怏走了,想象中洋女人给糖的事没实现。
焦双寿说,我回去了我妈给了糖,我给你。德锁说,嗯。德锁奶就站在德锁身边,说,瓜娃子,人家把你哄了,你连你爹一样老实。德锁说,嗯。用手捏紧衣襟里那一疙瘩糖。焦双寿说,你嫌等不住我姑姑回来了,我给你赔一个馍能行不?德锁说,能行,啥馍?焦双寿说,角角馍,能行不?你嫌面黑,我给你抱两个?
奶说,能行,德锁。
德锁就说,能行。
焦双寿说,一言为定,谁赖谁就是猪。德锁说,谁赖谁就是我儿。焦双寿说,谁赖谁就是骡子。过了一会儿,焦双寿又说,我不是哄你哩,我姐真的要当工人去呀,我妈叫我给人不要说了哩,说这事在王组长身上哩。德锁说,那王组长就官大得很哩,王组长的洋糖多得保险吃不完。焦双寿说,能吃完噢?给我妈给了一大把。焦双寿说着唏啦唏啦又吸了一下口中的糖水。含糊不清地说,我妈说我把王组长叫姨父哩。语气很自豪。
德锁奶说,那糖能吃?吃不成。先人把人亏了。德锁说,啥姨父!不是你姨父。
焦双寿说,不信了问我去。
德锁说,你妈能说啥?你妈不是毛主席。你妈啥都不懂,懂得个屁核子乱溅。
焦双寿也说,你妈懂屁核子乱溅。
这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太阳照在麦田上,麦子都挺直了腰杆,麦叶吸收阳光,发出欢畅滋润的吱吱声,麦子在为一个伟大的使命努力,它们很自豪。德锁不再吱声,他掏出火柴,在地上抓一把干草叶点燃了,就揪了几根麦穗烧着吃。麦穗在火苗中发出叭叭的爆响,立即有一股股香气一个劲地往人鼻孔里钻。德锁把烧熟的麦穗取出来,揉一揉,烧熟的绿色麦粒就像虫子一样嚅嚅地动,吃到嘴里,满口喷香。香得焦双寿干咽唾沫。
给我吃点,……嗯?
德锁没动,自顾自吃。
给点,……噢?已经是乞求了。德锁仍没抬头。
我给你揪,你烧。烧熟了我揉你吃,行不?
不,要拿东西换哩。
焦双寿说,我没有糖了。
德锁奶说,用馍换。
德锁说,用馍换。
焦双寿说,我身上没馍了。
德锁奶说,说好,以后上学,每天早上抱一个馍,欠几个就抱几个早晨。德锁说,念书的时候一天一个就还了。
焦双寿说,能行能行。说着就过来吃烧麦穗。焦双寿已经等不及了。德锁看见奶蹴在旁边从焦双寿手里抓炒熟的麦粒,麦粒纷纷从焦双寿指缝里落下来,像雨点般落入灰中,迅速烧焦,炭化。焦双寿只吃了几粒,吧咂着嘴,余兴未尽,看着德锁吃。德锁一粒也不掉,满嘴填,满嘴生津生香。
焦双寿说,再烧些,再烧些。
德锁说,烧些就烧些。
焦双寿去摘麦穗。德锁对奶说,奶你吃饱了么?奶不说话,看了德锁一眼,伸手在灰堆中捡麦粒,一粒粒填进嘴里,德锁看见奶扔进嘴里的麦粒又一粒粒从她的豁牙缝中漏出来。早晨的阳光照着失去血色的灰脸和鸡爪一般干瘪的手指。德锁说,奶,你肚子还疼吗?奶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很痛苦,仍旧用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奶死的那天德锁正好在家,于宝贝把她身上的被子掀开时,德锁看见死人青筋毕露的肚子像一只胀大的气球。德锁听见她肚子因为臌胀而发出的“嘭嘭”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一阵阵叹息,姗姗来迟的死亡终于使痛苦永远解脱,奶看上去像刚出生的婴儿熟睡一样,嘴角带着一种宁静安祥的表情。嘴还轻松地歪向一边,双手静放在两侧,只是胳膊显得奇怪的细,和死去前两天的重度肿胀形成巨大的反差。这使死人整个看上去有点畸形。
焦双寿说,你我儿和谁说鬼话哩。
德锁说,听话做活,稀屎泡馍。你我儿是狗耳朵。
焦双寿说,你才稀屎泡馍哩。你烧麦吃不?
德锁说,不吃是面瓜子。就是不敢揪了,叫人看着了。
焦双寿说,我爸是队长,我揪不怕。我烧你吃,你拿啥谢我哩。
德锁说,我给你挖冰凉棰棰。
冰凉棰棰是一种植物的地下茎,红皮白肉,只有不到两厘米长。吃起来有一股甜味。
焦双寿说,冰凉棰棰我会挖。
德锁说,我给你说古经。
焦双寿说,能行。回头看坐在身边嚼麦粒的奶。
奶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德锁说,你说一句我说一句。
焦双寿说,我不会说。
德锁说,我说。德锁就说起来。
白杨木树,渐渐蹿
下面住着个杨老汉
顿顿吃饭把门关
有一次忘了塞窗眼
苍蝇进来叼了一口干捞饭
老汉撵过虎头山
儿在后面捎盘缠
媳妇打卦问神仙
老婆脱裤善(注:意为遮)捞饭
焦双寿说,好听得很么,再说一句。
德锁就,好听么?真的好听?
焦双寿说,真的好听,不骗你。
德锁说,我再给你说。就又说一句:
打毛蛋,费袖子。
你妈养了个精溜子,
会爬了,会走了,
你妈肚子可有了。
焦双寿说,你妈肚子有了!你怎么骂人?
德锁说,我没骂人。德锁看着奶,奶的脸色依然灰白,在清晨的岚气里,渐渐融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太阳把浓稠的阳光像泼水一样从天上倾下来,抹遍了大地,麦地和草滩上都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焦双寿说,不骂人就再说。
叮叮当当,载锣烧香。
谁人放屁,坏了肝花肚气。
焦双寿说,我不放屁,我也会说。
德锁说,你能得很,你试说一个。
焦双寿说:
一朵二朵三朵子,
官爷顶着个红顶子
骑白马,摇绿扇
腰里别着一把伞
伞上写着一行字
“杭州送别二十四”
德锁说,杭州在哪里?
焦双寿说,杭州在远处呢,我爸说,皇帝住过的地方,富的很呢。
德锁说,皇帝住过的地方都有啥呢?有猪肉吗?
焦双寿说,猪肉算屁!顿顿吃肉臊子长面。
德锁说,我长大了要走杭州。我当兵到杭州去就顿顿吃肉臊子长面。
焦双寿说,你走不去。我爸是队长,我爸不推荐你。
德锁把口袋里用糖纸包着的半块糖掏出来说:我给你糖。
焦双寿说,你拿半块糖能行?把你‘浆水没油——还想的
‘汪’呢,我爸寻王组长推荐我姐哩,吃了一顿长面,拿了两盒兰州烟。还给马书记、柳队长一人一只鸡,我爸还把一袋白面送了工作组孙队长。
德锁惊叹地说,爷哟。就把伸出去的半块糖又收回来。
焦双寿说,我给我爸说,——你把整颗糖给我了我向我爸说。焦双寿很平静,一副谈判的样子。
德锁说,我没有糖了,就这半颗了,我都舍不得吃。
焦双寿说,我不信,我看。焦双寿跪起来把手伸到德锁口袋里去摸,真的没有。
焦双寿说,真的没有?
德锁说,真的。
焦双寿说,谁骗人,就是骡子。德锁说,骡子就骡子。德锁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因为那颗整糖就攥在他的手心里。
德锁回到家已经是大饭时候了。口袋里塞满了饱满的麦穗,但为了怕人碰见看出来,就把这件破烂的外衣脱下来搭在镢头把上,镢头掮在肩上。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他觉得心情很好,就像迎面的阳光一样灿烂,只是一进门他就感到了恐惧。他已经回来迟了,家里显然已经吃过了饭,这从院子里的动静就可以看出来。厨窑里已没有做饭的迹象,门虽然开着,但是里面空无一人;院子里的每个人都似乎跟他有仇似的阴着脸。李凤花在挖厕所的粪,德秀在她旁边一声不响地用车子往院外推,德学正坐在院子的一截木墩上看小人书《杜鹃山》。似乎他进门之前还听到他们说话,可是一见他进来,一下子都沉默了。德锁感到这沉默扑天盖地压下来,立即让他有一种恐惧得透不过气来的预感:要挨打了。
你寻魂去了 ?李凤花说。她把锨拄在地上,盯住他,德秀没有抬眼,德学幸灾乐祸地瞅着他。
德锁没敢动。把小镢头放下来,那件破烂的上衣提在手里。一股清新的柴胡气息在院子里飘荡开来,那捆扎得很精致的柴胡掉在了地上。
德学说,嗬,挖柴胡去了?德学见了德锁手中的柴胡,眼睛都亮了。
前天放学的时候,球娃说,他和他姐挖的柴胡在大队药房里卖了一块钱。
德秀说,饭在锅里放着,快捣去,捣下去我要洗碗呢。德秀不说吃,而说捣,是气话,德秀连头也没抬。德学没理,德学看李凤花的脸势,李凤花气狠狠地、使劲地在打土块。打完土块,李凤花再用锨一下一下扬到粪堆上,然后仔细地把粗土块刮下来,再打。
德锁没趣了,德锁只好看着德学,德锁知道李凤花爱德学。德锁说,看,我还有糖呢。德锁说着就把刚才藏在口袋里的糖掏出来,躺在手心,伸出去。
呀,哪来的糖?我吃呀。德学大叫一声,从木墩上一跃而起。效果果然出来了。德锁心中窃喜,但德锁没笑,故意装出舍不得的样子,事情的结果要看李凤花的表情。德锁说,我不,我不给。
德秀却停住了手中的活,警觉起来,德秀说,猪,你哪来的钱?
德锁说,你多球事?管的宽?
德秀说,你偷来的?说着德秀紧张起来,丢了手中的镢头,忙向厨窑走去。
德学说,好球的,好球的德锁。
德锁说,好球啥哩?
就听德秀在窑里尖声叫起来,我把你个猪,你把我的钱偷走了。
德锁说,啥钱,我没偷。
德学说,招祸了,招祸了,好球的。好球的。招祸卖锣,稀屎泡馍。
李凤花听德秀尖叫,手中的活也停下来,盯着德锁说,你哪来的钱买糖?
德锁说,不是,不是的,是双寿他妈给的糖。
德秀说,你胡编啥哩?哄谁哩?我的钱没了。
李凤花一听就提着锨把走过来,说,我把你个狼吃的剩下的,你几时把你姐的钱偷了?说着就拧了德锁的耳朵。
德秀有钱德锁是知道的。五天前,德秀刚又相过亲。按照于宝贝的说法,只要还没有订婚,再看几个都无妨。没订婚之前,大家都是自由人,谁也管不了谁。订了婚,那就钉子是铁了。实际上那天德秀相亲的时候,已经快要订婚了。事情确定下来了。只不过,是三爷以前跟人家说过的,不好推辞,例行手续罢了。那天下午放学回来进院时,院子里飘着一股炒菜的香味;院子扫得很干净。德锁进门就见德秀提着篮子去揽柴,德秀显得很漂亮,也突然很温柔。长长的独辫子耷拉在屁股上,油黑的头发梳得光亮,脸上好像又抹棒棒油了,有一层光泽。眉眼中闪烁着一股着摸不定的羞涩和喜悦,穿上了平时赶集相亲才穿的那身干净衣服,德锁把德秀碰到大门洞里。德秀说,过来,德锁。德锁以为又要挨打,一时愣在那里,但德秀却是为他揩鼻涕。德秀掏出来的手绢有两条。一条很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另一条还是崭新的,中间夹着一双尼龙丝袜,丝袜又新又温柔,闪着宝贵的光泽。新手绢也发出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德秀把篮子从肩上取下来,把新手绢裹紧尼龙袜子重新装回去,用旧手绢给德锁揩鼻涕,德秀的手很重,德锁觉得自己的鼻衔快被拧掉了。德秀却很郑重,一下一下地,很有分量。德锁就觉得她一定是有理由这样做的,德锁的眼泪也酸下来了,却没哭。
德秀见状,当时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到他手里,低声说,进窑去把书包放下,先洗洗手,再洗把脸,把你的头梳一梳,再吃东西。听话噢?德锁立即意识到刚才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德锁很听话,说,噢。德秀临走还在他头上爱抚地摸了一下。
德锁进窑时的情形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李凤花正在案板上擀长面。天气很热,没有一丝风,三月里的天,干旱久了,就像六月。气温一闷热,窑里的烟囱就不通畅,笼罩着一股朦胧的淡蓝色柴草烟,一绺从天窗投进的阳光落在案上,光柱里飞舞着无数细尘和快乐的小飞虫。锅台上有一盘炒鸡蛋、一碟炒韭菜,已经滚开的水正在锅里哼着一支优美的进行曲。李凤花绾起袖子,来回推着擀面杖,德锁看见她已经出现一根根白发的鬃角在那道光柱下晃来晃去,挂满了汗珠。
妈,我吃鸡蛋呀。德锁说。
德学呢?咋么没回来。
德学给赵老师洗衣服呢。
又撞祸了?李凤花说,不要急,等来人吃了饭走了,妈给你剩一点吃。
德锁没动,定在了地上。
李凤花生气地走过来,在德锁额上戳了一指头,嗔骂道,你这个馋&呀,猫吃糖瓜哩——光往你那个&上联系哩。李凤花夹了一块鸡蛋塞进德锁嘴里,低声说,听话,噢?德锁轻轻吐出来,用牙尖一点一点轻轻地嗑着,舍不得咽下去。李凤花说,你看你的脏爪子!吃了!又戳了一指头。德锁笑了,一口把鸡蛋吃下去。说,妈,鸡蛋香的。李凤花说,香死你了。你先人在坟里不安稳了!——你没吃过鸡蛋吗?祖坟里把脉气跑光了。说着瞪了德锁一眼。虽然在骂德锁,但德锁觉得,李凤花今天的态度是好的,心情是明朗的,一定是来了贵客。李凤花批评归批评,德锁还是馋得不行,心里想,再忍一忍。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断地生水,一股又一股,就像有一口泉,不停往外冒甜水。那盘鸡蛋老在心里晃来晃去。德锁急忙放下书包,倒水洗脸,再去梳头,还在镜子前照了照。不为别的,是为了忘掉那盘鸡蛋。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怪,你越是急着想忘掉的事,它越会在你的心里某个地方生了根,那盘鸡蛋不但忘不掉,心里却种上了它的影子,鼻子里也一直往进钻它的香气。德锁赶紧提了一只篮子走出来,想去给猪找一点草。也算是个借口。才到大门口,德秀就进门了,说,做啥去呀?德锁说,我去给猪寻草。德秀说,你别去了,来客人了,爹不在,德学还没回来,你进去陪陪。于宝贝这一天确实不在,早晨德锁走学校的时候发现,于宝贝天没亮就走了,吃早饭的时候德锁还听李凤花给德学说,你爹去你姐夫家了。德锁有点奇怪,爹去姐夫家了,德秀有女婿了,却又在相女婿。不过,德秀的态度太谦恭了,又给德锁灌密糖水了,德锁明白,但德锁天生就是个软耳朵,德秀这样一说,德锁就答应了。德锁心里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客人”呀。看情况那“客人”似乎不错,德秀的脸上可都写着呢。
事情很突然,李凤花和德秀都在地里干活,锄豆子呢。三爷衔着烟锅到地头来了。一地干活的人都停下来,因为三爷老远就喊,宝贝,宝贝在不在,有人找呢。三爷身后跟着一个老头,老头的身边还有个年轻人。老头一身新,一眼就能看清,是个精明人,这就可以看出是有来头的,有目的而来。小伙子也相当地斯文帅气,穿着军装,是解放军同志。三爷走过来气喘的紧,三爷直接问焦耀宗,宝贝今日没来吗?焦耀宗说,没见个人影子,你带这谁?三爷说,这是我的个亲戚。三爷用下巴指了指老头。说,给德秀说了个女婿。三爷这话一说出口,一地人的目光中就有了笑意。尤其焦耀宗,目光在小伙子浑身上下扫来扫去。扫得小伙子都有点不自在了。焦耀宗对三爷说,你问李凤花,宝贝媳妇在地里呢。焦耀宗说着转回身,大声说,李凤花,你三爹给你把女婿带来了。李凤花刚好听到,扔下锄头走过来,一地的人听焦耀宗这么说,都哗地大笑起来。李凤花走过来,脸红了,笑着说,你胡谝啥呢。焦耀宗说,我说是你家德秀的女婿,是你听错了。一地的社员又大笑起来。李凤花对老头说,来了啊叔?老头点点头。三爷说,这是你赵家坡的表叔,你老姑奶家的后人,我表弟,你没见过。老头笑着说,日子过的紧,都忙,这么多年没有走动了。说着有点抱歉的样子。三爷说,客气啥呢,主要是日子都不太好,没工夫走动。回头又对李凤花说,来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你家里没人,找到我那儿了,我就给你带来了。三爷说着,向焦耀宗笑着说,那么,队长,这就要请假呢,过你这一关呢,你看怎么呀。三爷笑嘻嘻地。满地的人目光在德秀和李凤花还有三爷和那个小伙子的身上睃来睃去。德秀身边,焦双女已经取笑了,当着于凤霞,于小春,还有焦春花等一大群姑娘们,德秀满脸通红,伸手去捂焦双女的嘴。焦双女扔了锄头,格格直笑。焦耀宗对三爷说,行么,给德秀瞅女婿,这是好事情。回头很严肃地喊,德秀,把你锄头拿上,跟你妈还有你三爷一块回去,人家给你把女婿带来了。一地的人又轰地笑起来。出了地头,李凤花示意,对德秀说,你表叔爷和你三爷老了,走不动,我跟他们一起走,你走快点,先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饭,我就回来。德秀扛了锄头一路急走。回来扫院洒水,梳头换衣。等三爷他们进院子时,德秀已经洒扫庭除,而且把擀长面的白面也和好了。满院子呈现出迎接客人的新气象。
德锁进去时,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和胡子拉茬的老头坐在客窑炕边,三爷有点拘谨地坐在地上的长条凳上,炕上明显重新铺过了,有一条洗净的床单;被子和枕头很乖地叠在炕垴。
三爷说,德锁,这是爷给你姐说的个女婿,叫关红卫;那是你表叔爷,你见了要叫爷哩。德锁眦乜一笑。
这是宝贝的二后人?老头看着德锁笑,说,娃头圆的很么。
三爷说,是三后人,德秀老大,德学老二,这老三。三爷说着问德锁,德学呢,那个驴日的哪里去了?
德锁说,赵老师留下了,留下给老师洗衣服呢。
三爷说,那个驴日的不听话,瞎(坏的意思)的很呢。
老头看着墙上一排奖状说,这谁把书念的这么好,得了这么多奖状。老头的目光在墙上的奖状上飘来飘去。三爷嘿嘿笑,说,你念哩么,这啊,都是这娃得的。我听说这娃把书念得好。回头看着德锁说,驴日的,要好好念哩。书里头有黄金屋呢。老头和小伙子都笑着看德锁,老头说,过来,狗狗,过来爷把你头摸一摸。
德锁走过去,老头把德锁搂在怀里,对年轻人说,红卫,你把糖给娃给两颗。
小伙子很年轻的样子。一身军装穿在身上,显得飒爽英姿,脸上有几颗通红发亮的青春疙瘩。小伙子把糖掏出来,向德锁伸出手,德锁伸手去接,伸到半空又缩回去了,德锁的手很脏,粘满了墨,刚才洗的时候也没有洗净。和小伙子伸出的红润干净的手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小伙子伸手把德锁拉过来,搂在怀里,微笑着,把一颗糖剥开,塞进德锁的嘴里,说,手过一阵子再洗。给我说,几醉(岁)了?
德锁说,十醉(岁)了。
小伙子说,墙上的奖状是你的吗?
德锁说,是。
小伙子就爱抚地用手摸德锁的头。
三爷和老头儿都笑起来。
德锁走出大门,看见奶正在大门外的核桃树下坐着,奶用手抠墙上的土块,抠下来就扔进嘴,嘎吧嘎吧地吃着,像吃炒玉米一样脆,德锁把口袋里的糖掏出来,说,奶,你吃糖吗?奶说,狗狗你吃,奶不吃。奶吃土就行了。德锁说,奶你不要吃土,你看你的脸都成土色了,你吃糖吧,我有糖。德锁取了一颗糖剥去糖纸,把糖纸放在嘴里舔了舔,把糖给奶。奶不接,奶说,你吃,你吃了还能长身体,奶吃了没用,奶不吃。
德学说,哪来的糖?德学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了。
德锁说,咱姐瞅女婿哩来人了。
德学说,咱姐又瞅女婿了?德学一脸兴奋,那你怎么把糖给猫衔走了?
德锁没说话,德锁坐着,春天午后的阳光洒遍了大地。德锁听见窑背上叽叽喳喳有人说话,是李宝钗和焦双女。李宝钗把头伸出窑背,笑嘻嘻地朝德锁家院子张望。
德锁说,望啥哩,下来看 。
焦双女和李宝钗就笑嘻嘻地从窑背上的坡里走下来,李宝钗说,德锁,你姐夫长得心疼么?塬上这边的人把长的漂亮叫心疼。
德锁唏啦地吸了一下嘴里的甜水,说,心疼的很,个子高高的,穿军装。
焦双女说,哟,你姐给你把姐夫瞅下了,你看你卖弄的,有糖吃了。你给我说,你姐夫眼皮双不双?
德锁笑了,说,双的很。
李宝钗说,给你家拿来啥?
德锁说,多得很,提了一大包。有糖,饼干,好吃的很。说着德锁“唏啦”地又吸了一下口中的糖水。焦双女瞅着德锁嘿嘿笑,一张白胖的圆脸开了花。
李宝钗说,你妈给你姐夫做啥饭呢炒得这么香?
德锁说,擀长面呢。
正说着,德学跑出大门来,说,你再喋喋就剩下喝污水了。德学端着一碗长面,雪白的细面条挑得老高,德学把嘴搭在碗边一吸,面条就在碗里“扑楞楞”抖动起来。
德锁跟着进门去厨窑吃饭,三爷和德秀刚送媒人老头,小伙子走出窑来。四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德秀低头捻着衣角,显出害羞的样子。
三爷说,娃娃手艺差,又没啥好东西,怕没吃好?
老头说,嘿,咋么这么说?面细的很,长的很。转脸对小伙子说,红卫,你掏出来。
小伙子站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二元钱,红着脸对德秀说,你看,皮薄意思。德秀的脸更红了,低下头,用手挡着,说,我不要,我不要。德锁看见德秀脸上充满喜悦,是那种无法克制的喜悦。老汉说,接住,女子,接住嘛。红卫给你,你就接住,不要生分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三爷说,德秀快接住,瓜女子。回头又对老汉说,娃娃没见过世面,你看把人的手臊了。德秀就红着脸接下来,又爽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叠着的绣花边雪白手绢,手绢中夹着一双尼龙袜子,还有一双花袜垫子。德秀什么时候做成的,德锁不知道,但是送鞋垫还是头一回。小伙子就笑着收下来。小伙子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德锁看见,他的虎牙尖尖的,笑起来很好看。
三爷和李凤花送走媒人和关红卫的时候,德秀没有走进院子,德秀站在大门口看着,等他们上了门前的斜坡,德秀又老远跟在后面上了坡,德秀的目光变得清澈,像一泓泉水,荡漾着春风吹过来般的喜悦的涟漪。德锁站在坡下面,把什么都看清了,德秀甚至在走下来的时候像小姑娘一样,腿有点蹦蹦跳跳的味道,嘴里还哼着什么歌儿。甚至可以说是得意忘形的样子,德锁心里就有点生气,德锁想,看你那个球势,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高兴个啥呀。
天黑的时候于宝贝回来了。于宝贝从赵小刚家背回来了二斗麦子。进门的时候于宝贝显得喜滋滋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全家人的脸色就在德秀的哭声中变阴了。
德秀看见于宝贝又把赵家的麦子背回来了,起初并没有敢发作,也不好发作。本来,关红卫的突然相亲给了德秀一个意外的惊喜。德秀还指望着于宝贝回来给自己做主,事情能不能有个转机。但是,送走客人以后,李凤华始终没有表态。德秀还以为李凤花是等于宝贝回来,现在,于宝贝进门,李凤华也没有说明,德秀的心就凉了下来。看来,今天的相亲只是例行一个意外的手续了。于宝贝进门,德秀就一言不发。晚饭吃过以后,洗完锅碗瓢盆,大家都要去睡觉了,于宝贝也走出厨窑去了,德秀才说,妈,那,你看今天那事咋么办?
李凤花回身,诧异地说,今天那事你还要当成个事来考虑?你爹把赵家的粮给咱拿了多少了?你算一算。
德秀说,不当事考虑你还招呼人家?
李凤花说,我不招呼还能把人家推出去?人家已经来了么。你不知道,你三爷托人给你说这事在赵家那娃之前的,话也捎到部队上去了,可部队有纪律,不能说走就走,就一直给拖下来了,连你的相片也捎去了,关家这娃这回探亲回来,说要见面,你三爷就把人给领来了。至于以后,你不要愁,我和你爹就告诉人家说,你不愿意这门亲事,不就完了?德秀说,你说的容易?我把人家的情钱也收来了。李凤花说,收来有啥要紧?下一次你爹上街赶集,给人家捎上就行了,说清楚你不愿意。
德秀听了,嘟起嘴,不说话。也没有要去睡觉的样子,瓷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凤华说,快去睡吧,明儿个一大早还要上地里去呢。德秀还没动,说,明儿个我不去了。德秀的语气是生硬的,李凤花已经听出来了。李凤花不做声,走出厨窑来,德秀紧跟着走出来,说,我愿意瞅关红卫。
李凤华说,你愿意?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呢,人家赵家娃就要跟你定亲了,你说的容易?再说,你才相了一回面,人家还要不要你呢。德秀这才不出声了。
过了三天于宝贝要去赶集。那天德锁刚好出门要上学去,正在背书包,三爷来了,说,宝贝啊,说好今天关家要见咱这面的话呢。于宝贝说,三爹,你也知道,咱娃的婚事就要订了,我不在家,你给咱娃操了个好心,虽然迟了一点,事情不成,这推话也要你给关家说呢。三爷听了,等了一会儿,显然,出乎三爷预料。过了会儿,三爷还在抽烟,说,行,我就怕你变了卦,只要你不变卦,我见了关家的人,自然有巧妙的话呢。
下午,三爷赶集回来,特意到家里来了一趟,三爷是个明白人,恰好要趁着德秀在场。三爷进门时,德秀还喜殷殷的,说,三爷,你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往三爷脸上看。三爷很稳重,上了炕边,只低头装烟锅,装好了,德秀忙把火柴拿来,德秀是等急了。满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快冲出喉咙了。三爷依然没有做声,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回头对于宝贝说,宝贝啊,这事我给你没办成。媒人说,关家那娃说,他看不上咱女子。那事黄了。德秀听了,显然,先是愣了,脸黄了,然后是臊了,满面通红,说,他有多好?还看不上我?说着急火火转身去,把关红卫给的钱掏出来,说,三爷,那这钱是你给捎去。还是我拿上呢?三爷看了于宝贝一眼,笑了,说,娃娃,这是人家和你相亲,给你的遮羞钱呢,他能要去?你就收着,还啥呢。德秀生气了,赌气,就把这钱和一双袜垫子塞到炕席底下,转身出了门。。
德锁说,我没偷钱,洋糖是双寿他妈给我的。
德秀说,我信你编白撂谎?我把你个猪!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你剩下多少?给我!前天我还见在呢。德秀眼泪都喷出来了。
李凤花对德秀说,我的个碎妈呀,你放啥地方叫偷去了?
德秀抹着眼泪说,我放在炕席下面了,没有人知道。
李凤花对德锁说,今日你不说老实话,我就倒你的肚子,卸你个贼腿呀。
德锁说,不信你问我奶。德锁看见奶就站在身边。
李凤花说,问你奶?你奶早骨头黄了变了驴了。
德锁说,奶,你给我妈说。
奶说,你妈和我这半辈子是仇人,她不听我的。
李凤花说,你奶在哪里呢?你奶能说话,这地球就不转了,我把你个龟儿子,你说不说,这钱哪里去了,李凤花走过来,拧紧了德锁的耳朵,说,这人命苦了就把卢世宽出下了,没办法。你偷这钱做啥呀?
德锁看见奶就在旁边。奶说,凤花,你把娃耳朵拧啥呢?你看把耳朵揪掉了!
有人在窑背上说,做啥哩?谁家把卢世宽出下了?
是焦耀宗,焦耀宗脖子上挂一把哨子站在窑背上,对着院子打着嗝。
李凤花忙望着上面说,焦队长呀,说笑哩。我说我家里把卢世宽出下了,你不信呀?
焦耀宗说,德秀,快去把德锁领去把脸上眼泪洗了。你妈呀,我看和瓜子差不多。回头又对李凤花说,你长的啥眼睛?简直是蝉的眼睛干豆豆,挖出来撇了去。我一直见德学这个龟儿子在供销部买蜜枣买糖吃,哪来的钱?你是张黑子打死了人却给卖炭的赖哩。
李凤花说,有这事?我怎么连事气也不知道?
焦耀宗说,你在洋混里过日子哩。
李凤花的口气软下来,看着德学说,德学你拿你姐钱了没有?
德学脸红了,说,我没拿。
焦耀宗说,嘿,贼没脏,硬似个钢。我说你把这娃给惯坏了。你那个碎娃我看乖。
李凤花说,乖啥哩,跟他爸那个笨种,百无一能,像牛似的,光知道瓜(傻)吃死做,头像木瓜似的。
焦耀宗哈哈大笑。
德秀说,德学,你花的剩下了没?德秀眼中噙满泪水。德学没做声。
李凤花说,你拿了没有?狗狗?花的剩多少了给你姐拿出来。
焦耀宗又大笑道看我说的咋么样?贼心虚着哩,人心偏着哩,狗毬弯着哩,你不信,你不信狼是个麻的。
李凤花笑道,这个我儿他爹!还看不出来。李凤花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德学的头说,钱在啊哒放着哩?去给妈取出来,狗狗?你要用钱,只要妈有,就给你取。你悄悄拿啥哩?你不要学德锁那个瓜种。去给妈取?啊?
德秀急步进窑去把德学的书包提出来,掏着掏着,就掏出一副扑克,一副乒乓球拍,使劲摔在地上。德秀呜呜哭起来。
焦耀宗说,哈哈。……饭后锄二茬玉米哩德秀,你爹不在?回来了给说一声,我走呀。就听见吹着口哨走了。
李凤花说,你哭啥呀死女子?花了就花了,还能再回来。回头瞪眼看着德锁说,还看啥哩,去捡起来。我剥你的人皮呀,还不都是跟你学坏的?你等着。我今天饶你一回。末了还说了一句,你今早给我不吃饭了。饭装你肚子里沤绿肥了。——我儿他爹呀,我到底看见你搡眼的很,像个牛似的。
德锁把地上的东西拣起来,把乒乓球拍和扑克塞进书包。提过去给袖着手的德学,德秀这时候急了,一把夺过来,把扑克和乒乓球拍子掏出来,把扑克撕扯着,撒了一地,德学忙过来抢,德秀一拧,没抢着,德学哇地大哭起来。德秀又把乒乓球拍取出来,使劲摔在地上,球拍跳了一下,没摔坏,德秀不服气,走过去用脚踩,德学的手就被踩了一下,德学越发杀猪似的嚎起来,嘴里骂道,骚卖&子呀!日你妈哩!啊呜呜呜。德学哭得很难看,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下来,疯了似地跳起来去抠德秀。李凤花急了,骂德秀,我把你个卖了&的个!你和吃屎的瓜子较量哩?疾步扑过来要打德秀,德秀重重地挨了一耳光,一下子也嚎起来。李凤花甩了甩打疼的手,过去在德学头上抚着,说,不哭不哭。叫唤啥哩?怪你笨的很么,谁叫你偷钱?一边帮着拣扑克,一边回头骂德秀说,你牛吼喇叭地,你出门外去听听,啥响声?眼看要嫁人的人了,你不嫌羞,你就尽管嚎,小心响声传不远了。说着自己心酸起来,说,他妈的我命就这么苦哇。遇下男人是瓜种,出下儿女一个个糊涂蛋。自己就拧着鼻涕呜咽起来。吓得德秀忙进了窑。德锁一看刚拔脚要走,李凤花说,你走哪里去呀?过来。德锁站住了。
李凤花说,把书包给整好。
德锁就慢腾腾去整理。
李凤花说,把土拍干净。对,……对对,……你看你这个猪,你整好,把书包带子绾好。李凤花一边说一边瞪着眼睛。
德锁把书包绾好带子,再提起来,拍净土。这是一个很时髦的挎包,外面有一行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毛泽东。
德秀擦净了脸,眼睛红红的,走出窑口,问李凤花,妈,咋给德锁做饭呀?声音很小。
李凤花按着膝盖站起来,使气地骂道,不做了,他还想吃饭?吃他妈的&呀。吃啥哩,气都给我吃饱了。你把今下午做饭的事准备一下,队长已经叫了,要出工呢。回头盯着提书包的德锁说,还站着?把书包拿进去放下!都是你引坏的!一说你就像羊油滴到石板上——凝住了!我问你,你到底哪里来的糖?
德锁说,焦双寿他妈给的。
焦双寿他妈给你给啥糖?
德锁说,双寿说王组长给下的,多的很哩。
李凤花就不再做声。
这时似乎人人都觉得天色确实不早了。院子里的光阴已过了大半,几乎到了窑口了。李凤花起身进屋了。
德锁还站着。心里有一阵空荡荡的空虚。听着从窑里响起的风箱的“瓜嗒”声,看着窑口冒出的袅袅蓝烟发怔。德秀在烧水发玉米面呢。
这时,德学悄悄走起来,低声说,德锁,我拿扑克换你的糖,你换呀?
奶还站在身边,说,德锁,你不换。
德锁说,你的扑克牌烂光了。
德学走过去,从地上拣起几张撕烂了的。递过来,说,你看,光烂了边边,还没撕断。——骚婊子!——德学夹了一句骂德秀的话,又说,我给你粘好。能行不?
奶说,德锁,换了你妈打你哩。
德锁却说,能行。就把攥紧的手松开来。那颗硬硬的糖就在手心里。德锁说,我先噙一会儿,再给你。
德学说,我不,你说换了的。
德锁说,不让噙我就不换。
德学说,那就噙,轻轻噙。
德锁把糖纸剥开,把糖放进口里,把包糖纸给了德学。然后嘬紧嘴。德学就眼巴巴盯着德锁的嘴。
过了一阵,德学说,时间到了。
德锁就“唏啦”一声,咽一口糖水。瞅着德学。
德学懂了,耐着性子又等。
又过了一阵,德学说,还噙?时间大的很了。
德锁不能张嘴,又“唏啦”一声咽了糖水。
德学急了,说,还噙呀?我不换了,你再噙就噙光了。
德锁嘴里呜哇了一声,伸手来要糖纸。
德学急了,说,我换呀,——你噙光了。
德锁就从嘴里拿出来,伸开手说,你看,还多着呢?
德学伸手去抢,德锁忽地捏紧了手心。
德学说,我不换了,你再噙就噙光了。
德锁说,不换就不换,我不爱打扑克。
奶在一旁说,德锁你换,换了划得来。
德学说,换了去,我扑克新的很。三毛钱买下的。
德锁说,要换我就咬一点,再给你。
德学说,不行。我不许你咬。让我来咬。
德锁说,你耍赖皮了呢。
德学说,我不耍赖。
德锁说,谁耍赖是个狗?
德学说,是个狗。
德锁说,谁耍赖谁就是个猪?
德学说,是个猪。
德锁就把糖给了德学。德学用牙尖嗑了一点给德锁,德锁嫌少。
德学说,还嫌少?我一盒新扑克哩。三毛钱哩,三毛钱买那么多糖哩。
德锁说,你扑克烂了。
德学说,你嫌少了?我再没了。说着把扑克牌扔过来跑了。德锁吱地尖叫了一声,要追。
李凤花追出门来,问,你吃的胀了?去给我揽柴去。李凤花手里提着一只空笼。德锁就含了泪,提了笼,拿了扑克。
李凤花生气地说,走紧点,你看你那个球样子。
德学出门游玩去了。李凤花在后面喊,记着,游一会儿就早点回来。回头对德锁说,把门看好,我回来见你不在,你今天下午也别吃饭了。李凤花走的时候,德秀还在洗头。李凤花对德秀说,快一点,人家都走了。德秀说,你先走,我洗完头就来。李凤花看不出来,德锁却看出来了。德秀是有意拖延,等李凤花走。德锁弄不清德秀的目的。德锁想,李凤花没有打,德秀却要打了,看来今天这顿打是躲不掉了。想不清德秀为什么要打他,德锁不敢做声,肚子里似乎真的有一只手,在使劲抓。让德锁庆幸的是早晨在麦地边烧了那些麦子吃,又吃了焦双寿给的馍,还能撑得过去。德锁想,等一会儿德秀走了,可以炒玉米吃。如果不敢,就再到地边揪一些麦穗回来烧了吃。还有,焦双寿还欠自己用糖换的馍呢。德锁蹲在院子里等机会。德秀却似乎永远都洗不完,先是端了一脸盆水放到院子里的一个小凳子上,把水撩到头上去,给头上洒上面碱,搓够了。再用香皂洗。德秀的香皂用得很节俭。原因是买香皂不容易。洗完了,德秀用右手提住头发,左手去端脸盆。但是,显然,脸盆里的水太沉,端不起。德秀就转过身来,说,德锁,来,给姐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出乎意外,德秀的声音是很温柔的,表情也和刚才李凤花在的时候截然不同,有一股特别表现出来的同情和爱怜。德锁心里霎时涌上一股受到关照的暖流。立刻热乎乎的。德锁应了一声,嗳。就走过去。德锁把水倒了,德秀说,再给姐舀一脸盆水来,德秀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是怜爱的,一脸笑意。德锁走到哪里,德秀的笑脸就转到哪里,落到德锁身上。德锁的脚步跑的很快,端来了,德锁说,姐,放到哪里?德锁的这句话纯属多余,德锁自己也感觉到了,但德锁一定要说。德锁最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些,他只是想叫一声姐。是对德秀关照自己的回应,叫出来了,德锁很满意。德锁的声音里有一股发颤的味道,德秀也听出来了。德秀没有责怪德锁笨,德秀轻轻地说,就放我面前这个凳子上。德锁放下了,却没有离开,一直站在旁边看德秀洗头。肚子里饥饿的感觉奇怪地消失了,浑身轻松爽快。德秀低下头来淘头上的香皂沫子。这一回速度很快。三下两下淘完,用毛巾搓干。然后分成三股,编成辫子。德锁就站在一边痴痴地看,德秀的动作很优美,德秀是脱掉外衣洗头的,只穿了一件背心。德秀的身材欣长,丰满,浸在水里的手竟然那么白嫩,柔软。德秀的脸不像焦双女有那么多的肉,德秀脸上光滑而又瓷白,刚刚洗过,和头上湿黑的长辫子搭配在一起,眉弯如月,脸庞圆润,额前一溜儿刘海,眼睛扑楞楞的,漆黑而光亮,显得确实好看。德秀编着辫子,取掉了嘴里的头绳,边绾边说,德锁,你不吃饭饿不饿?我有一颗鸡蛋给你,你吃吗?是我偷偷煮的,妈不知道,我给你吧。德锁说,我不饿,姐。我早晨在山上烧吃麦穗了。德秀说,烧麦穗能吃饱肚子?我说你是个瓜子。德锁说,我还吃焦双寿给的角角馍了。德秀说,人家给的一点馍就能吃饱肚子?我不信。德锁说,真的,姐,你不信就来摸摸我的肚子,饱的很呢,你看我回来也没有要吃。德秀穿好衣服,转身回到窑里,从案头扣着的盆里取出鸡蛋,说,你不要哄我了,把这鸡蛋拿去吃了,不够了,赶紧趁德学没有回来,给你自己炒一些玉米豆豆吃。德锁说,你拿到地里吃去姐,我真的不饿。德秀说,都说你瓜,你真的瓜么,不吃就饿死了呢。德锁嘿嘿笑。德秀说,笑啥哩,你万一不要,咱俩分开吃。德秀把鸡蛋说着放到案头,取过刀来,切成两半,说,快吃,叫德学瞅着就完了。我偷吃鸡蛋,只告诉你,你不敢给人说,说出去,叫妈知道了,就把我腿打折了。德锁说,我不说。德秀说,我知道你乖,才告诉你的。德锁说,我知道。德锁就吃着,德秀低声说,你给姐盯着德学,看德学再到供销部买不买东西。姐攒了6块钱呢,我就不信他能花那么快。这钱我花起来都舍不得呢,这个猪。德秀说着,脸色变了,神情低沉下来。德秀的心事德锁知道,德秀看了解放军,就不想再瞅赵小刚这个女婿了。德锁说,姐,你知道不知道,焦双女要当工人了?德秀吃了一惊,不相信地说,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德锁说,焦双寿告诉我的。德秀说,焦双寿是个瓜娃娃,他知道个屁。还不是胡卖派呢,他能知道啥是当工人?德锁急了,说,真的,姐,焦双寿说,他爸送了王组长好多东西呢,他妈还叫他把王组长叫姨父呢。德秀说,真的?德锁说,我哄你做啥呢?德秀的脸红了,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转身就去扛锄,德锁一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德秀一听眼热人家了。德锁想,坏了,焦双寿说过的,不要告诉别人。德秀说,德锁,你把门看好,不要到处乱跑,小心妈回来打呢。转身就出大门。德锁急了,在后面喊,姐,你不要告诉焦双女,她一知道,焦双寿欠我的角角馍就不给了。德秀没有做声,一径走了。
德秀是急了。德秀想,焦双女那么笨,那么胖,又那么懒,还能去当工人。靠的是谁?还不是她爸她妈。她爸她妈都在想办法。虽然和人家在一个生产队,竟然连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命运和人家差远了。眼下还能怎么样,爹都已经把人家的粮拿来吃了不少了。德秀的脚步有点踉跄,走出门上,已经听不见村子里有人出工的声音了。德秀慌慌张张地扛了锄头往塬畔走,脚下的路高一脚低一脚,强烈的太阳照到脸上,热辣辣的,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随了脚步一起向前走,德秀觉着踩着的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自己本人,每走出一步,都是命运,命运似乎在于自己,却真实地踩在自己上头,无情地踩着,一下一下都踩在自己心上,无法躲开,踩得心疼,钻心地疼。天空很蓝,蓝得纯净,云朵儿就显得有气无力,飘到哪儿算哪儿,无遮无拦又无依无靠,显得没有主意的样子。暮春的时节,成群的蝴蝶翩翩飞舞,落在路边的草尖上,嗅着晒得失去了水分的花儿。嗅不出什么来,嗅得没意思了,就飞起来,在眼前飞来飞去,让人眼花缭乱。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一团棉花。命运就是一团棉花,你想一步一步踩稳,踩实,根本没门,它让你既踩不实,又踩不稳。命运啊,它让你舞蹈你就舞蹈,它让你摔跤你就摔跤。
放了学,德锁就和焦双寿、于根锁、于球娃四个人去给猪寻草。背上草篮子就出发,出了村,来到朝西的岭稍上,岭稍有一条大路。大路是一条古道,古道把马蹄塬和黄家塬连接起来,两边的塬隔沟相望,宽阔的沟谷底响着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溪,坐在岭半腰的大路上就能听见这条河唱着欢快的歌。古历五月的山坡弥漫着成熟得不堪重负的麦子的香气,麦子在夕阳下燃烧着一片黄褐色的情绪,懒洋洋等待开镰。
能看到河滩上草地里还蠕动着几头黄牛的影子,在河谷里飘荡起的雾霭和西山浓重阴影叠合下显得有点虚幻。对面黄家塬那条盘岭而上的古道上有人在大声地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吆着牛回家。
焦双寿说,唱歌的那个我儿是谁?
于根锁说,是骡子他爸。
德锁没反应过来,说,骡子他爸是谁?
于根锁说,是你爹。
德锁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说,是你爸。
于根锁就卡了德锁脖子说,你再咧咧,看我把你的屎挤出来了。
德锁没有示弱,说,你回去挤你爸的去。
于根锁骑上德锁身压住。球娃喊,把篮子压扁了,小心,把篮子压扁了。于根锁回头说,你马槽里少这么出来个驴&!球娃就缩了舌头。
焦双寿说,走哇球娃,咱走。狗日的把驴日的往死哩打。球娃就跟焦双寿背上篮子要走。
球娃说,你还起哄呢?我看事大了。
焦双寿说,事大了才有人管呢,事小就没事了。
于根锁对焦双寿说,你等着,不要骚轻了。
焦双寿说,你我儿是土匪,我看要出人命呢。
德锁在下面喊,历史土匪于怀坤,历史土匪于怀坤。
于根锁说,你我儿你叫,你再叫。
焦双寿说,你和你爷一样了,咱明儿给老师汇报。你爷在旧社会当土匪,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于根锁说,你不要骚轻,你敢。
德锁看见奶就在身边,奶说,德锁,你捏住他卵子。
德锁就捏住了于根锁的睾丸,于根锁吃了一惊,嚎起来,忙再使劲卡德锁脖子;德锁一用力,于根锁立即松了手。
焦双寿说,你我儿再卡哪?再卡人家脖子。
球娃说,我爷说过,这就叫四两拨千斤。
于根锁对球娃说,你等着,你等着。德锁见他还张狂,一使劲,于根锁呜哇一声又嚎起来,说,你放了,我不了,妈唉,爷唉,我不了。
焦双寿说,你把狗日的卵子里的水给挤出来,我就不信他是个怪物,专门欺负人呢。
于根锁说,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德锁说,你刚才骂谁是骡子他爸?
于根锁说,我骂我。
德锁说,骡子它爸是谁?
于根锁说,是驴。
德锁说,那么你是不是驴?
于根锁说,我是驴。我是驴。
焦双寿说,行了德锁,饶了这我儿,咱还要耍哩。
德锁说,我要他保证。
焦双寿说,于根锁,你我儿没本事你就别寻事,你是老鼠舔猫&哩——没事儿了却寻事哩,快告个饶,我还要耍哩。
于根锁就忙告饶。
焦双寿过来把德锁拉起来,拍了他身上的土,说,快看扑克坏了没有。
德锁说,叫爷。快看。
于根锁说,我告饶就算了么。
焦双寿说,叫个爷嘛,叫个爷你就真叫他爷了?你我儿是花纲岩脑袋。
于根锁说,我叫就叫。爷!
德锁说,乖孙子。
焦双寿说,快起来,快起来寻牌,再不耍就黑净眼麻了。
于根锁和球娃是对家,德锁和焦双寿是对家,焦双寿坐在对面,一边出牌一边说:德锁,你见过么,朱老师媳妇来了,心疼的很。
于根锁说,球娃你耳朵不要尖,你光听人家说朱老师媳妇哩,没看见嫖风眼把你的牌看去了。
焦双寿说,真的,我姐姐说,朱老师媳妇像七仙女一样。
焦双寿又说,我姐姐说她去请朱老师给她画鞋垫子,——朱老师鞋垫子画的好,看见朱老师媳妇来了,漂亮的很啊。我姐姐说朱老师工资高得很,一月要领四十五块钱呢。
球娃咂了一下嘴,说,朱老师美的,钱多的。
于根锁说,多的顶啥,你又一分也花不上么。
球娃说,你能花上,你也和我一样。
焦双寿说,狗咬铁绳——闲掸牙胯哩。谁给咱说故事。德锁,来一个。
德锁说,从前,有一个娃娃,心地很善良,只要手里有吃的,哪怕是自己正饿呢,当面有人饿极了,尤其碰上要饭的,都给。有一回,是冬天,他拿块馍在自家大门外吃呢,过来一个瘦老汉,瘦得很啊,针尖都剜不出一点儿肉,要吃呢,这娃就把馍给了老汉。老汉拿出一件裌裌,给了这娃。说,你想要什么,不管走到谁家,只要愿拿就能拿,把裌裌穿上就行。说完老汉就走了。这一年的正月,这娃家就没吃的了,他村上有个财主啊,钱多粮多,到二、三月才给人放帐呢,这娃就想着借粮。走到门口,看门的人说,去去去,你娃娃家,借啥呢?把这娃赶出来。这娃就想起那件裌裌,就穿上,没想到一穿上就化成一股风,刚一想去财主家粮库,眨眼就到了,财主家正往外捣腾粮呢。袋子摞了一院子。这娃上前,人都看不见,他把手往袋子上一搭,粮袋立刻就小了,能缩在袖中,于是啊,他装了一袋又一袋,一转眼就把放院里的粮袋给取光了。财主一家人吓慌了,说粮哪里去了。满院子寻,这时,财主家的狗看见他了,汪——地一声扑过来,这娃慌了,一抬脚,忽然就变成个猫爬上了树。财主家的人追来,一看是只猫爬上了树,只有狗在树下汪汪咬呢。
球娃说,后来呢?
于根锁说,我说你我儿花钢岩脑袋,后来就拿回去了么,后来还能咋样。
球娃说,这娃美的。我能有这么个裌裌,我天天飞公社食堂吃去呀。
焦双寿说,天天吃就不美了。我姨夫在食堂里,吃得胖得不行了,肚子这么大,脸上净是肉,难看死了。天天吃好的你说能美?才不美。
球娃说,只要能吃好的,顿顿有肉,我最爱吃肉。
于根锁说,把屁放得像烟雾一样,谁不爱吃肉,要有哩么。
焦双寿说,我长大了当个大大的官,挣多多的钱,就天天有肉吃。
德锁说,咋当得上呢?
焦双寿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推荐哩么,推荐上了就去当哩。我给你们说了你们别告诉别人:我姐推荐上了当工人去呀。球娃说,我姐和你姐同岁,也初中毕业了,咋么推荐呀?焦双寿说,你瓜着哩,要有人哩。没人你还不是胡殃哩,我姐姐有我姨父操心哩。焦双寿压低声音说,我妈让我把王组长叫姨父哩。
球娃说,你姐美的,能进城了。
德锁说,你姐到北京去吗?北京有毛主席呢!
焦双寿说,去。我姐回来了还领我去呢,我也能见毛主席了。
大家都能觉出焦双寿这话的虚假性,但人人都兴高采烈,好像觉得,焦双寿能进北京去,大家也去了;他见到毛主席,大家也见到了。
天已经黑下来,成群成群的乌鸦在山谷里盘旋,啼叫;山下溪水的响声更清晰了;大家玩了一会儿牌。一队人就悄悄挎上篮子,摸下山,跨过溪水,去对面黄家塬村的苜蓿地里偷苜蓿。夜露已经下来,草尖上有了露水,斜过身子侧目看时,在星光下闪闪发光。五月的山坡上,弥漫的麦香像一股浓浓的美酒气息让人陶醉,德锁闻到了这股气味,这气味能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吃饱的感觉,还能听到麦子在凉风下悉悉嗦嗦的私语,这私语充实了空旷的山谷,让你感到你正行走在即将准备丰收的麦子们中间,也让你感到一年的饱肚日子已在不远处等你。苜蓿地不远,过了溪水后刚钻过一条窄窄的沟,上了坡,就到了。暗绿色的苜蓿地里,嫩苜蓿齐刷刷地,仿佛一群憨头傻脑的娃娃,始终精神振奋,身强体壮。大家蹲下一阵狂揪,只三五分钟,就全塞满了篮子。然后鱼贯而下,来到了溪边。
于根锁说,咋么呀焦双寿,咱去生产队的菜园子偷黄瓜去。
生产队的园子就在脚下这条溪水的西边,靠山根的一块台地上,能看到山根窑洞里看园子人的灯光。
焦双寿说,敢么?看叫园子里的人拿住了。
球娃说,你还是队长家娃娃呢,我爸要是队长,我就敢。
焦双寿说,行。声音要放小点。要像游击队里的人那样。
德锁过台地下那段溪水时,一只脚踩到了淤泥里。等提起来,把脚在溪水里冲净了,又冲了鞋里的泥水。爬上地边时,几个人早散开了。地里沙啦啦响,能闻到香瓜香甜的气息,大蒜苗的辛香。得锁只扯了几条黄瓜,拔了一把蒜苗,根锁和焦双寿他们就都过来了,说,快走快走。于是一拥而下,来到了溪边。
于根锁庆幸说,我的天,担悬哪。
焦双寿说,菜园子容易偷的很呢。怎么没人看,偷死人的东西一样。
球娃说,我觉着心都快要跳出嘴里了。
德锁说,你们闻着没有?你们谁吃羊肉了?
几个人笑了,都说,没有哇。你狗鼻子。
德锁说,不信你们细细闻。
果然都说有。
于根锁说,咱把篮子悄悄放下,去看看菜园子里的人在干啥?怕是偷吃羊肉呢。锅灶不缺,人家吃羊肉方便呢。去年夏天,德锁跟着大人们吆牛往回拉西瓜,在这孔窑里见过吃过一回瓜。
焦双寿说,不敢。要是刚碰上人出来,碰到怀里,拉住了咋办?
德锁说,把鞋提手里,精脚去看。
看菜园子的地方一共有三孔窑,有三个管理员。其中一个人放羊,另两个人务园子。羊粪主要供园子里用。平时每人住一孔,但其中一孔中安着锅灶。快到窑口时,羊膻气更明显了,能看到门楣上的天窗里灯光映出的大团蒸汽往外冒。于根锁踮起脚想从炕旁的小窗望进去,但是,小窗让厚塑料纸遮住了。几个脑袋抵住门缝,窑里一切就清楚了。在窑壁上半明半暗的煤油灯下,窑里罩满了桔黄色的水汽,能瞥见锅台上蒸汽在升腾,于虎娃和焦智勤每人手里捧着一大块肉嘟嘟的羊骨头在啃,能看见俩人嘴角上油晶晶的涎沫,焦德林老汉坐在灶火眼跟前,大概在往里面填柴,面前的锅台边放着一只碟子,搁着一块整羊腿。于虎娃边吃边说,老焦,快吃快吃,都给屋里拿回去难弄,一来这东西气色大,叫人闻着了;二来,……快吃,吃了是福。……焦德林说,你是娃娃,吃得了,我老汉这胃……不行。我割上点吃就够了。焦德林站起来,蹒跚着走到案前,拿刀切了一块肉,肉肯定煮得很烂,因为焦德林切下时,就像切面团一样容易,几乎没费什么劲,随后,他把那块棕红色的肉团举起来,看了一下,才放到嘴边。德锁听见身旁的于根锁艰难地咽着唾沫,低声骂了一句,龟儿子,偷吃队里的羊。吃肉像吃馍一样……德锁觉得自己嘴里突然也像出现了一口泛水眼一样止不住地往外冒水,德锁也咽了一下。听见身旁谁也“咕”地一声,再咽一下,又“咕”地一声。于根锁转过身来,扯住德锁的衣服,说,快走,香得忍不住了,我要哭了。随后一挥手,几个人忙蹑手蹑脚又退回到放篮子的地方。
一时都有点不忍心离开。
于根锁说,咋么呀?我心里胀气得很。
球娃说,走,把门敲开进去吃肉去。
于根锁说,别楞种了!人家问你这会儿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咋对答?
焦双寿说,我九爷也在里面哩。
于根锁说,你叫啥九爷,你叫九爷人家咋不给你个羊卵子吃?
大家忍不住都笑起来。
德锁说,球,他吃他的羊肉,咱翻咱的菜园子。我看美。
球娃说,我看再翻一回,刚才把人吓死了,他能偷吃羊肉,咱就不能偷菜园子。
于根锁说,我怎么不甘心,吃不了羊肉能喝一碗羊汤也行。羊汤香的很咧。
焦双寿说,算咧算咧,再弄些东西走。
一群人又忽啦拥进菜地,德锁这回很仔细,一共摘了八条大黄瓜,怀里还揣了四个大香瓜,感觉很重了,才直起身来。于根锁斜趔着身子挎篮子走出来,低声说,快走别心重了,心重就沉了底了。大家才匆匆出了地,依旧沿溪边折回来,顺着岭头上的大路往塬边上走。
一轮金黄的圆月从东边山头升上来,朗照着马蹄塬和黄家塬之间这条巨大的沟谷。回身望去,脚下的山坡已落在身后,听得见谷底的溪水依旧哗哗奔流着,刚才偷过的菜园子那里,窑洞的灯火也还依稀可辨。河谷里的岚气开始升腾了,在月光下显出一片薄薄的乳白色。
篮子里的东西太沉重了。苜蓿大家都舍不得扔掉,偷来的瓜菜更舍不得,所以走一阵就要把背上的篮子放在塄坎上歇一会儿,最沉也走得最吃力的是于根锁。起初德锁走在最前面,于根锁就在后面喊,于德锁,你我儿走慢点,你爷我走不动了。德锁就退后了,夹在中间,最前面走着焦双寿,就没人再骂了。
月亮离山头很低,月亮注视着这一群精疲力竭的孩子。德锁觉得月亮的目光很忧伤,空洞的肚子里填了一根黄瓜,这时候反倒咕咕地叫起来,像有一只躁蛋的母鸡在焦急地寻窝儿。
焦双寿说,唉呀,今晚看了一阵人家吃羊肉,把人香的,馋得呀。我真想进去说:你们吃啥哩?他们心一虚,说不定给一块羊肉。于根锁说,你太胆小了,我爸要是队长,我就踏开门冲进去了。焦双寿说,冲屁哩!冲啥!我九爷在里面呢,我爸见了也让三分呢。球娃说,一个羊大着呢,山羊三十几斤,绵羊四、五十斤肉呢,咋吃得完呀?三个人,吃两天,净饱吃还吃不完呢,把人还美死呀。于根锁说,要是我,我连羊骨头也不扔,熬汤喝。“鸡骨头羊脑髓”,羊骨头中的髓好得很,吃羊肉喝羊汤,一次就把馋解了。球娃说,几时才过年呀?我一看见人吃肉,我就想过年。德锁说,过年你能吃多少?能吃一大碗肉吗?球娃说,猪肉萝卜粉条,我能吃两碗,再吃上两坨油饼,两碗长面,汤的,再吃半碗干面,……再吃半碗干面就行了。焦双寿说,你肚子有多大?又不是驴肚子马腔子,能吃那么多?球娃说,你不信?人小不一定吃得少,我爸说,我爷旧社会坐席,一顿吃三十二个馒头呢。众人都哄地笑起来。
上了塬,走进村子时村里已经很静了,人家都熄灯睡了,湿重的夜雾落在头发上,和汗水一起把头发洇湿了。能看见朗月下的树木、麦草垛,生产队的场房里透出窗口的灯光,隐约听得有人在里面嗡嗡嗡嗡说话。塬畔上的少许麦田上蒙着一层淡黄的雾气;已经齐腰高的黑漆漆的玉米地把深广的沉默推到人面前。德锁走得很快,到窑院外的坡口时,看见树下沉默着站一个人。德锁刚一出现,那人就轻声骂起来,嫖客日下的,我以为把你叫狼吃了。到这一会儿了,全家人东一个西一个,找不见人影儿。你死哪里去了?原来是于宝贝。德锁没做声,于宝贝过来提住篮子,摸了一下,吃惊地接过去了。
德锁回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已经相当严重了,德秀找不见了。于宝贝其实是找德秀的时候才碰上德锁的。天黑的时候,本来才从地里回来,人走起来东倒西歪的,进了门,还要做晚饭。放下工具,李凤花说,德秀,你快把手洗了准备和面,我还要烧炕呢。黄土塬地方,暮春时节窑洞里还有潮气,晚上睡觉炕不烧不行。德秀答应了一声,就进了厨窑。取面的时候记起来,她早晨还特意给自己留了一块玉米面饼子,藏在盆子底下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德秀整天觉得饿,胃里像有一只爪子。起先是偷偷地在灶下烧洋芋,可是一到暮春,洋芋早吃光了,即使留下来的,也早发出了毒芽,不能吃了。德秀就开始寻思,吃早饭的时候,乘着李凤花不注意,偷偷地藏一两块馍。时间一长,这就慢慢变成了毛病,相当严重。德秀本来担心,李凤花知道了,要挨打,可是饥饿把人逼急了,人的决心就不再是什么决心,这一次吃完偷偷放下的馍,心里总要庆幸没被发现,想,下次就算了,不敢了,可是一到了顺手的机会,主意反而没有了,心里倒想的是,去他的,能吃一次就一次。再说,这一段时间,全家人吃的粮食,还不都是于宝贝从赵小刚家里背回来的?从赵小刚家啊!没有德秀,哪里有什么赵小刚家的粮食?这么一想,德秀的底气就上来了。甚至有些气愤。
说实话,嫁给赵小刚,德秀确实是不愿意订这门亲的。刘家洼德秀也去过了,赵小刚的家德秀看过了,家里粮食确实也多。德秀从刘家洼村子里走过的时候,院子的墙头上纷纷探出脑袋来,人们的眼光是欣赏的,眼热的。但是,德秀就是德秀,归根到底,德秀从心底里没有喜欢上赵小刚,见了赵小刚,德秀心理上的距离是没法改变,赵小刚再怎么有本事,家却在山区。灵台南部山区自古以来水不好,那里的水叫人吃了,人就要长大骨节,不但自己骨节大,而且后代还遗传。几代人的骨节上都有祖先的这种痕迹。尤其是脚腕,长了大骨节,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据赵家人讲,赵小刚是从小就在塬上亲戚家里住,这样才换过了水,吃到三四岁,后来又上塬住了几年,过了十四岁才回老家,这才长这么个样子。于宝贝的妹子于宝花婆家有个妹子就嫁到了南部山区,她男人在大队开拖拉机,当驾驶员,手艺不错,但是一旦从车上走下来,身子就很难看了,走路一摇一晃。于根世就曾经形容说,那山区的人啊,走起路来屁股来回扭动,架起机关枪也打不准。于根世不但说了,而且还撇开两条腿,像鸭子那样摆着外八字步向前走,屁股不断地扭动,难看极了。好在赵小刚并不瘸,浑身上下还周正。李凤华说,你还扭捏个啥呢,我看就能成,你进门就把幸福享受光了。赵家啥都不缺。一个儿子,再娶这么一个媳妇。你啊,要想有多值钱就有多值钱。你女婿将来在外面干了事,每个月拿那么多工资,你就更加兴乎了,女人活人,就仗的是男人的势,男人有本事女人才吃香,家里谁也不敢拿牙尖尖把你嗑呢。你要再不愿意,那就是把福神拿脚踢了。我和你爹眼看着这日子不好过,你一走,以后能出力的是谁呢?你要是能瞅个好女婿,我们也妄想着托你的福呢。年头节月,日子紧困了,你就要帮呢。你要光图了人长的模样,怕难寻呢。能占住了这头,就图不了那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李凤花一边说,一边拿出旧衣服拆破布,把大片的布头留下来。准备用来补棉衣里子,小布片一点一点叠成堆,等下雨不能出工的日子再拿来粘起来做鞋底。李凤花这样说的时候没有抬头,德秀抿着嘴,站在旁边不说话。李凤花说,你不信我说的话,等你后悔就迟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咱瞅女婿是为了过日子,不是为了看人样子。德秀自己也知道,相女婿可不像别的事情那么随便,今日看一个不愿意了,明天再看一个又不愿意了。那媒人可就不上门了,名声出去了,那是拿多少钱也赎不回来的。德秀才掰扯了几天,村子里就有人说闲话了。于宝贝早晨起来去挑水,走过焦成才家门前时,就听见焦成才和柳贵灵扛了工具刚要出工,正在学说呢,柳贵灵说,要瞅怎么个女婿呢,人要有自知之明哩,对嘛,尿一泡尿把自己先照一照再弹嫌人家。我家柳雪要是能瞅这么个女婿,我早晨见了人,后晌我就订婚,没有弄过二分钱的事,大人没有长头脑,叫娃娃挑着转呢。于宝贝从他们旁边走过,两人见了,当下沉默,还转眼转色的。于宝贝一路回来就很生气,进门的时候,李凤花正收拾工具,要上地里去。于宝贝说,你听见了没有,已经有人说闲话了。李凤华说,说啥呢?于宝贝说,说咱叫娃娃挑着转呢。李凤华说,咋知道的?咱家里没人往外说。于宝贝说,我咋知道人家是怎么知道的?隔墙有耳呢,咱在院子里说话,人家在外头听哩,你还能把谁的耳朵捂住。德秀在扫院子,李凤华说,听下了没有?人都在嚼舌头呢,你还要等到啥时候?德秀说,他不怕舌头上生蛆了说去。李凤华说,你再说一遍?你叫你爹和我俩人把这张老脸往啥时候腆呢?德秀不作声了,低下头。李凤华说,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德秀没有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没说的。李凤花的语气软下来,说,我和你爹还不是为你好?你瞅下好婆家了,你享福哩,我和你爹在哪里?我们在一边歇着哩。你有心了,我们就能托上你一点福,你没心了,我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德秀低声说,我没有反对,你说咋办就咋办。李凤华说,这不就对了?咱早一天把婚订了,就早一天安心了嘛。德秀心里知道,推不过去了。
周老八和赵书记是第二天来的,天刚黑,一家人正在窑里吃饭,周老八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哎呀,吃饭哩怎么连大门也不关?不怕来个人端你一碗?于宝贝跟声拉开门,就看见赵文魁和周老八站在院子里,赵文魁说,亲家,怎么这阵子才黑灯瞎火地吃饭呢,不怕把虫子掉到锅里?于宝贝嘿嘿直笑,说,快进来,亲家。说着把客人让进门。德秀在灯下看见了未来公公的气势,赵文魁穿着黑色咔叽制服,指头缝里夹着纸烟,说话高声大气,一听口气就知道霸道的很。赵文魁是刘家洼的政治统帅,刘家洼的人很尊服他。张口说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钉子是钉子,铁是铁,没有回转的余地。于宝贝上一次背着粮食回来,就说,赵书记是个君子,男子汉大丈夫,做人有气派,在家里,没有女人拿事的份,于宝贝感叹说,女人当家驴耕地,娃娃做活淘死气,古话,说的没错。于宝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意说给李凤花听的。李凤花听了没出声,李凤花怕淘气。现在,德秀就看见了这位公公,赵文魁个子不高,但是相当粗壮,走进来的时候,嘴里叼着纸烟,德秀还听见他喘着粗气的声音,整个人把门口照出去的灯光都堵住了。赵文魁一边走进来,一边脱下外衣,顺手扔在炕上,大笑着说,亲家,做了啥好饭,怎么连灯也不点,悄悄趁黑偷吃呢。说着就把头伸到李凤花碗边来,李凤花慌忙讪笑着站起来,说,他姨夫见笑了,哪里有啥好饭呢,忙了一整天才回来,削了一点玉米面削片凑和呢。德秀,你去给你叔和你周家爷每人舀一碗饭来┉┉不好意思,这饭咋给人端出来呢。赵文魁笑道,不忙了他姨娘,我来的时候已经在周叔家吃过了,开玩笑呢。吃完饭,李凤花收拾停当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德秀到于宝贝和赵文魁周老八他们说话的窑里去端了一回茶,三个人已经在议论订婚的事情了。于宝贝说,咱先把聘礼说好了,说好了再订。急什么,好事放到六月里也不臭。赵文魁说,你别担心,我说话都在行里哩,大行里是多少,我就给多少。赵文魁说着晃了一下手,说,你就是要那个,说一句卖弄的话,咱也有哩。赵文魁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圆形。不过啊,赵文魁说,多了我可不给,你说对吧他叔?我不能叫人知道了说,赵书记在大队里干了这么些年,把人干成瓜子了,给娃娶媳妇,出了一个天价。周老八对于宝贝说,宝贝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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