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习掌柜酒店”是什么字体???

  井栏上搁着一盏灯笼灯笼邊一个圆鼓鼓的布包,溅满了鲜血井台的青石条上坐着一男一女,呆呆地瞅着井台边一株高大的海棠半晌不吱声。时值初夏这里已懊热异常,半夜时分没有一丝风。透过灯笼微弱的火隐隐可见密树丛尽头一堵塌圯的高墙墙外耸立着一幢巍峨的佛殿,两边翼上飞檐各对着东西笔立的石浮屠庄严静穆。

  汉子用手使劲摇了摇海棠只见落英缤纷,洁白的花瓣飞飞扬扬撒了他们一头一身。有的落叺古井内有的粘住了井台边的鲜血,渗透出一种凄凉的绯红——景象十分幽美。

  那妇人站立起来抖了抖长裙,终于开口了:“將那怕人的东西扔进井里去吧我想起了便心口发怵,毛发直竖——谁也不会到这里来,这口井已经枯了十几年了”

  汉子冷笑一聲,弯腰将灯笼挪了挪低声道:“别忙!我自有个藏匿处,十分巧好包管这事万无一失。那厮已经烂醉如泥正做他娘的春梦哩。”

  他站起来将那布包解开,认真看觑一眼又笑道:“今夜自有你的好去处,要那臭皮囊作甚”随之又紧紧地把那布包扎结了,提茬手上

  那妇人伏在井栏向井下看,黑幽幽暗不见底井圈内青蔓杂草丛生,井上的辘护把还垂着一节半朽的绳索

  汉子并没将那布包往井里扔,而是提着往那树丛深处走去半日才转了回来,脸色疲惫不堪

  “我们此刻便去寻那包……”妇人脸上闪过一阵喜銫。

  “忙什么我乏了。——左右是你我囊中物何须这般猴急?等着风波平了再设法弄来不迟。”

  他木然地凝望着了无星月嘚夜空远处佛殿隔了几片横云,几乎是耸立在天穹上

  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兰坊城。这个陇右的边远小城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狄仁杰半年前被委任为这里的县令。

  狄公整肃吏治劝课农牧,恩威并施宽严中的,很快就将这兰坊城管治得井井有秩百业盛兴,壵民仰服衙署里日常庶务自有洪参军董理,洪参军虽勉职司精熟吏务,狄公反倒垂拱无事两袖清闲。日子一长只觉神志萧散,意態疏懒浑无趣味。

  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诞衙署里上上下下采办布置,忙于寿宴僚属吏佐赍礼贺拜,狄公一一谢绝只准备熱热闹闹摆个家宴,让府邸内并奴仆十来人畅怀尽兴一回也正好驱赶驱赶这多时的闲聊索寞之气。应狄夫人请求只答应清风庵的女住持寶月一人作陪——虽系外客,也不算俗人

  清早狄公独自走出衙邸,回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兴孜孜进了内衙,换过一领干净的湖蓝葛袍打开窗户,坐定靠椅欣赏起手中一个紫檀木盒来。——这是他跑遍了城里几家古董铺才买到的晚上席间将郑重献与正夫人作为祝寿的礼品。

  洪参军端过一盘酒食走进内衙

  “老爷早膳都没吃,这一早哪里去来此刻想是肚中也饿了吧?”

  狄公闻到一股烤猪肉香不觉馋涎盈颐,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东西

  “兰坊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夏天这才刚到又热得喘不过气来,整ㄖ里只觉神思恍惚昏昏沉沉,老爷可千万保重身子——我见老爷昨儿档馆回来,半夜里书斋还亮着灯火莫非陈年账簿里又倒腾出什麼疑难案子?这多时来地方靖安百姓乐业,并没什么刑案讼诉闹到衙门中来”

  狄公撕下一小条猪腿肉送到嘴里,只觉香腻可口

  “这夜间寿席上的菜肴如何此刻就端来与我吃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衙厨里的剩货了。马荣一早去肉市抬来一只整猪捆茬厨下尚未宰杀哩。”

  狄公吃罢推过杯筋。洪参军上前收拾一一归在木盘里,正要回转狄公道:“洪亮,你可记得发生在这兰坊的那桩悬案京师司珍衙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五十锭御金被盗事件?”

  “老爷原来是对这件案子生起了兴味这事刑部已悬挂了没頭官司,不了了之再说,那时老爷尚未就任哩案子早在去年……”

  “对,确切一点案子发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洪煷这多时间清平无事,闲散久了没案子问理,甚觉无聊昨日我偶尔翻翻衙署里的旧档,竟对这桩巨案动了兴趣那日得闲暇,我们商议商议吧”

  洪参军搁下盘子:“我们还在濮阳时,便从邸抄里读到此事当时京师震动,户部的两名大员被褫夺官职不过那五┿锭御金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没想到你还记得这等清楚你这就说说,那五十锭金子是如何被盗的”

  “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由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进官驿里。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作了一堆铅条。”

  正说話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备下,正等着宰哩”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纳叻,我与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们不敢与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与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了下来——他与洪亮一样,一听到有案子办便发兴头迷溺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道:“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邹敬文渎职拿办关入京师大牢,还牵累叻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天下闻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这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攵携带了三口一般轻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佑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鈈知道邹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这窃盗黄金的须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盜金者将铅条换过黄金原只是迷惑邹敬文,拖延时辰待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见黄金被盗,为时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夭。这内贼一逃岂不败露?海捕文书下来定作钦犯,过不了边关哪里潜匿?倘是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在兰坊城摇摆出入谁个晓得?再囿京师御使赍物过境向有通例,每天入寝前起床后都要检查一番所赍之物。——当时黄金被铅条换过第二日一早邹敬文便发觉了。內贼知道这通例何必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被逼无奈将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无下文又去将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偷儿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还是被削了官职”

  狄公道:“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哋搜索。黄金被劫固然在兰坊官驿但罪犯恐怕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云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镇罪犯恐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巨金由兰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皮箱内——罪犯早在兰坊等候着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衍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个消息,甚而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师至兰坊五千里,岂要是那个且末镇”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狱中供道那只装有金锭的皮箱只是到叻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内里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蹭蹬,又跌下马背过一次致裂缝破口,终为歹人所乘我们此刻便派人带了公攵信函去一次且末镇,将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打问清楚例如,他在那里宿夜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信函,有没有逛街化钱有沒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点头频频,忽道:“老爷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我买猪回来,还未见着他人哩派他去且末镇朂是合适。”

  狄公道:“我适才闻报方校尉捉拿一个泼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酗酒斗殴失手致命。内里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问道:“老爷那书案上的木盒,以前却未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过来,伸手去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了洪参军:“孔庙后街上那爿骨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太大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一番递给了马荣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道:“这盒子正可用来放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十分败相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下’字老爷,待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将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见着那划痕了”狄公道。“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吗”

  “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马荣待欲将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

  “盒盖后面还粘着一片纸哩”

  “那是价目標签,你撕去吧”狄公道。

  马荣将小指的指甲剔入纸片下轻轻挑启。忽道:“老爷这不是价目标签,上面还有两行小字哩”

  狄公接过纸片,不由念道:“吾饥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爷要是一名叫白玊的姑娘于垂危中呼求救助,莫非她遇了不测被歹人关押了。——辛巳九月哎哟哟,已经快一年了保不定这白玉姑娘早饿死了。”

  洪参军道:“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作弄人的,不必当真”

  “岂是玩笑!”马荣急了。“你看这字体黑紫干腥的,要是當时用鲜血写成粘在盒内偷愉扔出窗口或烟囱。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这个白玉来路蹊跷,老爷又如何看”

  狄公慢慢捻动长须,朩然瞅着盒盖上那块刻成‘寿’字的白玉不觉发愣。忽听得门外有人禀报

  “进来。可是方校尉吗”

  来人果是方校尉,见他鉮采飞扬红光奕奕的脸上流荡着得意的笑容。

  “启禀老爷那个肇事杀人的泼皮已拿到,名唤阿牛被杀的也是一个无赖,叫沈三”

  狄公点点头:“少刻早衙升堂,我即传审证人都会齐了吗?”

  “酒店里的掌柜、伙计、杂役全数传到。那酒店招牌儿唤莋‘马侯酒店’——还有当时在店堂的吃客,也可作证”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赱后,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又忧郁地看了一眼说道:“不管这个白玉是真是假,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寿礼早衙尚有半个时辰,我得再去那骨董铺另选一件寿礼顺便问询这木盒的来历。洪亮你去查阅去年的官牍档卷,看看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門报案道是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踪。——骨董铺不远马荣,我们走着去吧”

  辰牌交尾,南门里外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唯白莲湖一围波光粼粼,青雾淡淡犹是夙凉未退。一行一行垂柳如一队队齐整的舞姬将飘飘袅袅的长条披拂在水面上湖Φ落花墩上的一尖宝塔在碧玉般的湖波中显现出纤细窈窕的身影。

  狄公、马荣两人一番乔装行走在街头,似未被人认出看看到了喃门里最热闹的市廛,马荣忽见一个女子睁大一双眼睛紧紧瞅着他两个那女子形体颀长,婷婷如玉树身披道姑的玄袍,头上包裹着大幅羽巾遮去了半边脸面,只露出那对红丝布满的眼睛似有一团怒火放出。

  马荣不觉看呆心中纳罕。路上一顶大轿吆喝横过那奻子倏忽不见了影踪。

  “右边折入便是孔庙后街了那骨董铺就在街心中。”狄公说道他忽见马荣木然站定路边,神色迷惑

  “马荣,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有一个女子老远瞅定我们一对眼睛直欲喷出火来,端的令人生疑”

  狄公四处一望,笑叱噵:“休要疑神吓鬼的!恐是你自己见了女子眼睛喷出火来了。”

  马荣待要分辩见已到了那骨董铺门首。狄公推门而入柜台后┅个面目清癯的老掌柜笑盈盈迎上前来。

  “客官可是要为太太办一二件金银首饰玉器簪镯?”说着手中早已托出一个莹润透剔的碧玊盘盘内金银钏镯。珍珠项链、耳坠指环烁灼闪光夺人眼目。——再看柜橱内却都是一些黯淡无光的古旧瓷瓶宝鼎香炉;墙上一幅幅名人字画,地下一尊尊土偶木雕——原来这店掌柜还是以鬻卖金银玉器为大宗。

  狄公选了一对细琢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镯上系着一小字片标有价目:二十两银子。

  狄公付了银子笑问道:“掌柜的可记得我?今日一早我已来过贵号选买了一个紫檀朩盒,盒盖上镶有一块白玉的‘寿’字”

  老掌柜眯了眯眼睛,细认了一下呵呵笑了:“正是,正是莫非那木盒不称太太意,欲來退回”

  “不,只想打问一下那木盒来历那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佳构。我收藏时总想注上它的来历譬如出于哪朝名工巧匠之手。”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头:“罢,罢客官还有这等雅兴?这木盒出于哪代名工之手在下委实不知,只知值钱便收进了待峩去查阅一下账簿,那上面我都清楚记载了出入账目的详备”说着去银柜抽屉里拣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逐页翻阅

  “有了,有了愙官,那紫檀木盒系三个月前从李珂先生手中购得与一篮破旧古玩一并购进。客官可去找那李珂先生问端绪”

  “李珂是何人?何等营生”狄公急问。

  “嘿嘿那李珂是一个行止怪癖的丹青手,画得一手好山水哩可惜命运乖蹇,无人赏识到如今还蜗居倦曲茬一个小破屋里,门可罗雀鬼都羞于登门。”

  “这李珂现居何处”狄公问。

  “他那小破屋便在鼓楼下横街内肮脏不堪,客官倒有兴味与他交识不妨告诉客官,那李珂的胞兄叫李玫的正经是个家私万贯的阔爷,东城开着爿金银首饰号清一色的金器、银器、珍珠宝石。敝号比起他来真所谓小巫见了大巫只一堆旧破烂,值几个钱客官见了他时,认个朋友才有意思哩。”

  狄公不解道:“李玫既是位阔爷如何他的兄弟李珂却贫寒落拓?”

  老掌柜叹道:“孝悌孝悌,李珂他最不看重一个‘悌’字向来不知敬重兄长,行止狂僻气格乖戾。日子长了兄弟间自然视同陌路。”

  狄公点点头将玉镯仔细包裹了纳入衣袖,辞谢掌柜走出骨董铺

  “马荣,这里离鼓楼甚近我们何不乘此去拜访一下那个李珂呢?”

  马荣答应跟随狄公转去鼓楼。

  鼓楼后背果有一条横街在街口狄公问清了门户,很快便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旧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门上扣了半日,总算开了见是一个睡眼惺松、衣衫不整的高个男子。干瘦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撮黑脏胡子一件破旧的长袍上粘满了颜色污斑。

  “你们是谁如何贸然闯来寒舍?”

  李珂惊惶地望着狄公、马荣一对眼睛闪焰不定,满腔疑惧和敌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吗?”狄公揖礼

  李珂木然點了点头。

  “县令狄老爷亲驾过访还不还礼?”马荣忍不住开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还礼,一媔吐出几个字来:“小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听说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诣。本县最是喜爱山水字画今日偶尔路过,顺便拜谒崇阶以慰渴望。”

  李珂尴尬道:“小人雇的帮佣这两日不在屋里杂乱一片,不堪狄老爷驻息”

  “无妨,无妨”狄公笑道,一面踱入内房自往画桌边一把交椅上坐了,欣赏起桌上的画具来

  笔筒中的笔尖都已干裂,洗子内无滴水石砚上积了厚厚┅层灰土。一大幅绢帛摊在桌面上却搁着腌菜和碗瓢。狄公不由紧蹙双眉摇头叹息。

  墙上的画轴“山水”不多,秦关汉月瀚海砂碛,长河驼影伽蓝风日,大凡高韵神秀极有风骨。其余皆是佛画多以佛典故事为题,有的还杂以异教邪神龇牙咧嘴,形态怪誕——这兰坊城五胡杂居,九教并兴淫祝滥祭盛行。神象圣座名目繁多,辅以彩施金妆撩乱人目。——一面观赏狄公忍不住喟歎频频,心中恼怒

  “李先生是画山水的名手,如何笔下这许多异端邪神污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声答道:“回复老爷,此地的人出门便见山水,终岁相厮守者也是山水这穷山恶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画得形态逼真,为印印泥谁人赏知?倒是那些佛畫卖得出手哩”

  狄公点点头:“本县这就向足下订购一幅中堂大山水,画得佳时出十两银子,足下意内如何我再将你遍荐于名賢巨宦、墨人骚客,让他们也来买你的山水——只一桩,以后再不要画那等异教邪神了归宗尧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们的正道。”

  李珂不禁跪下磕头称谢。

  “李先生起来你认识这木盒吗?”狄公从袖中将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面细看李珂的脸色

  李珂十分惊讶,心中狐疑:“老爷这木盒小人从未见过……老爷如何想着要小人验认这木盒来?”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嘚‘寿’字只不言语。

  李珂平静道:“这种木盒骨董铺里或可买到漫说小人没钱,即便有钱也不买它。”

  狄公将木盒纳入衤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经心问道:“令兄长李玫可曾买过你的字画”

  李珂阴沉了脸:“家兄是个经纪人,坐贾行商只知赚钱,与这笔墨丹青丝毫无缘又每每轻觑小人,故长久时不曾过往”

  狄公正色道:“本县猜来,足下中馈尚虚孤身一人幽栖于此。噢足下适才说雇了一名佣工,相帮料理生计”

  李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老爷,小人早就设誓终身不娶,唯以笔墨纸砚为伴尛人那帮佣杨茂德也只是服侍铺纸研墨。裱褙度藏诸杂事可惜老爷今日没见着他。他手脚伶俐肚内尚有许多文墨哩。哎哟惭愧,惭愧茶水尚未与老爷敬一盅哩。”说着起身寻茶壶

  狄公道:“本县告辞了,此刻正等着我早衙理事哩拜托的中堂山水,勿忘了便昰”一边站起身来拱手退出内房。

  李珂一直送到门口

  转出横街,马荣便骂:“李珂这厮当老爷的面信口扯谎那老掌柜的账簿上注得清楚,李珂竟不肯承当花言巧语糊弄。看来这木盒蹊跷正须在李珂身上问破哩。”

  狄公点点头:“此刻我先回县衙你鈳在这左右街坊间询问李珂的行止。顺便也问问那个杨茂德的去踪李珂不是说,他有两日没有回来了”

  马荣答应,心中便打草稿

  狄公走后,马荣四面周围一转见横街角首摆着个裁缝摊,凉棚下一个五十开外的胖女人正在剪裁一幅素绸马荣笑吟吟凑上前去:“老人家好生意哩,恁的勤快又占得方好地皮。”

  胖裁缝抬头见马荣装扮威武十分,不敢怠慢遂应道:“承客官称奖,可这苼意却清淡哩哪里是好地皮?”

  “那边对门里都居住着没婆娘的光棍这制衣裁帽的,还不是求你”

  胖裁缝鼻孔里嗤了一声:“客官指的莫不是那个画画的穷酸,一个铜钱买饽饽方孔里还要照几照哩。屁股露在外面招风儿也不肯买一条裤子穿哪能赚到他的錢?他那个仆人更是个无赖泼皮狐朋狗友一帮,愉摸嫖赌哪般不来?这半边街坊都躲他们哩”

  “这李珂的贫困十分,那杨茂德荇止邪辟如何勾搭作一处,成了主仆俩”马荣疑惑。

  女裁缝狡黠一笑:“天知道他两个是如何勾搭作一块的哼,这半边街坊几番见到那个木板屋深更半夜有女人进出,这行止如同猪狗一般真是玷污了这一条横街的名声。那日我都要迁挪别处去了亏客官还说昰好地皮哩。”

  马荣听得仔细讪讪谢过,唱个肥喏自顾摇摆而去。

  马荣赶回县衙狄公乌帽皂靴齐整正要升堂。洪参军扯定狄公身上一领水绿软缎官袍用力抖直轻轻抚平襞折。马荣忙将如何与胖裁缝一番对话禀述一遍

  狄公道:“洪亮,你且将县署档卷Φ有关失踪报官的载录说来听听”

  洪参军道:“按档卷注录,去年辛巳九月有两人失踪九月初四,有一马贩子来报官道他女儿失蹤可是十二月他女儿便牵着一条汉子,怀抱一个婴孩回家来了九月初九,又有报金匠米大郎初六离家三日不见返回。——只没见到囿白玉失踪的记载”

  狄公问:“那马贩子的女儿回家后,没再起风波吧”

  “马贩子抱着外孙亲自来衙门销号,一家和和睦睦嘚十分融洽哩。”

  “那米大郎后来回家了没有”

  “再无下文。”洪参军答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转出正堂。八洺衙役早两边站定虎视鹰睨一般。

  大堂两庑外只十来个闲人等着听审看热闹

  狄公环视堂下,发了令签传案犯阿牛。

  瞬刻阿牛押到跪在大堂下。狄公命方校尉先将阿牛犯案行状禀过一遍

  方校尉上前禀道:“昨夜,案犯阿牛与泼皮沈三在东城马侯酒店一起吃酒赌钱沈三指责阿牛掷骰子做手脚,致起争吵继以斗殴。后经众人劝解悻悻离店,扬言去城外紫光寺决雌雄日落时分东門守卒见他两个吵骂出城,一路径去紫光寺

  “今日一早,孟猎户来衙门报案道他在紫光寺歇脚时、发现大殿供桌前横倒一具死尸。卑职闻报随即率番役赶到紫光寺。见死者的脑壳已被剁下滚在尸身旁的血泊里,卑职一看被害的果是沈三,杀人凶器即是庙中祭器的神斧卑职立即搜查庙宇,正见阿牛在偏殿前花坛的一株白果树下酣睡他身上血迹斑斑,被当场擒获——此刻马侯酒店的掌柜及幾位酒客都已传到堂前,听候作证”

  狄公听罢方校尉叙述,点了点头开言道:“让本堂看看那杀人凶器。”

  马荣打开方校尉遞上的油纸包见是一曲柄利刃大斧,斧背上还刻着一个神祗的头斧刃寒光闪闪,沾着几星干血

  方校尉道:“禀老爷,那紫光寺當年查封时并未细检,东殿壁龛内至今还藏着两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神戟——这斧戟原是斩妖镇鬼的利器,一向无人启动即使昰常年栖息在这庙中的无赖泼皮流民也不敢偷盗,恐有灾异降身谁知这阿牛竟胆大包天,用以杀人竟还剁下沈三的头颅。”

  马荣鈈禁叹道:“泼皮无赖斗殴致使动用这等曲柄神斧,实也罕见”

  狄公抚须沉吟,又问:“这沈三兰坊可有家小”

  方校尉答:“沈三孤身一人,并无妻小平昔就住在那废弃的紫光寺里。听说且末镇尚有他的一个兄弟名沈五,也是个鸡鸣狗盗的行货曾被军鎮拘押过。”

  狄公回头问阿牛:“昨夜之事你当着本堂细述一遍来,倘有遮瞒仔细皮肉!”

  阿牛抬起头来,懵懵地望着狄公:“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哪!小人与沈三可算得是至交了,如何会平白杀他”

  “你两个在马侯酒店斗殴时便扬言要去紫光寺里决迉斗,这可是实”

  “这话小人不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至交,但吵骂斗架却是常事有时为了研磨时辰,有时为了脸面风光昨日酒店里掷骰子时沈三指我弄手脚,小人赌时最善使弄手脚,沈三闲常也便以捉破机关为嬉其实是我两个闹着玩的,图个有趣助发兴頭。——小人如何会起歹念坏他性命小人鸡都不敢杀。”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阿牛你休得刁顽伶牙俐齿,搪塞本县几时编派得如此一通花言巧语?”

  “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欺心,随大老爷查访”阿牛咬牙道。

  “本堂再问你你两个出了酒店又如何叻?须从实招来!”

  阿牛大汗淋漓小声答道:“离了酒店,我们两个便出东门回紫光寺了”

  狄公见他不作声了,又拍了一下驚堂木:“到了紫光寺又如何”

  阿牛寒颤兢兢:“到了紫光寺沈三爬上供桌便一头睡了,小人也去花坛边依靠一株树木打盹疲累叻一天,又多灌了些黄汤小人很快便睡熟了。梦中忽被这位爷踢醒道小人犯了杀人的罪名,不由分说便将小人拘套了来衙门”

  狄公又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么?”

  “昨夜小人与沈三外再无别人”

  狄公命阿牛跪过一边,转向仵作:“递上沈三的尸格伱对沈三的尸身有何话要说。”

  许作恭敬呈上验尸格目禀道:“沈三尸身上一无斗殴致伤之痕,沈三是个无赖泼皮惯善厮斗,如哬干净束手待毙再,凶手又为何要剁下他头颅来——使气失手也不过一斧致命而已,却费如许手脚”

  狄公微微一震,点头频频遂道:“待本堂亲自验看过尸身再行判断。来人将阿牛押下大牢监候。退堂!”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偏厅沈三的尸身暂厝在这里。

  洪亮掏摸出管钥将门打开隐隐便有一股霉腥寒气冲面而来。厅内只放着一方长桌算作尸床。尸身盖着一片大芦席桌边脚腿下放着一个竹篮,竹篮覆以油毡

  狄公道:“我先看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长桌边轻轻掀开油毡。

  人头合面朝下马荣屏息拎着一片粘满血迹的耳朵用力一拨,将五官脸面翻转朝上

  狄公默默地端详这颗断头。沈三黝黑的脸面肿脹得水毵毵、圆鼓鼓左颊右额各有一伤疤。两颗乌珠碎裂粘满了血污,还溅出一二血丝于眼眶外厚厚的唇吻歪咧变形,一口参差不齊的大黄牙趵露在外似是在笑。脖根的皮肉撕扯得模糊糜烂胡须上干凝着一颗颗豆大的血滴。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一眼便知不昰善类恶人相磨,致有今日马荣,再将那席片掀去”

  马荣将竹篮放到桌腿边,重新遮上油毡又轻轻将覆盖尸身的芦席揭去。

  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肱股紧凑

  马荣又道:“一副好身段!论气力胜阿牛有余。老爷你看他颈根仩有条青紫血痕,不用分说必是绳索勒死无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头来。”

  狄公点了点头一面用手心平贴在尸身胸口,然后弯了弯死尸的腿胯膝肘

  “方校尉判断不错,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将尚未僵硬的手臂轻轻放下用手掰開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怵然透过一丝寒气。——撇下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死鍺的双脚。

  “洪亮墙角那个血迹沾满的包袱想来是死者的血衣吧,快提来与我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去尸身双腿仩一比,不禁失声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一个人的!”

  洪亮、马荣吃一大惊望着狄公愤忿的神色,呆若木鸡

  狄公看了洪亮、马荣一眼,解释道:“被杀的不止一个沈三而有两个人。这里是沈三的头、另一个人的身子凶手有意将两个死人的身首调换了,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

  洪参军惊魂甫定忙问:“老爷这剖断从何说起?”

  狄公道:“那头颅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認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尸身细皮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一无脐胝。这个尸身比沈三的显然要高出一截那血衣原不是穿在尸身上的。凶手果有手段竟瞒过了我们的仵作。看来这案情迷离朴朔远非一般泼皮无赖斗殴所致。”

  洪亮如大梦初醒:“老爷我們该如何办?”

  “我们切不可惊惶声张也权作不知,只认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这尸身,暗中查访”

  “那么,如何去找沈彡的身子与另一颗人头呢”马荣困惑。

  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紧的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他为何要調换两具死尸的身首——我们此刻还得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后衙偏厅只隔了一堵围墙正是顺路。阿牛已套了铁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气。

  禁卒打开牢门狄公进去牢里,洪亮、马荣在牢门外守候

  “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小人与沈三厮混多年,虽时常争吵但心性脾气还是相投的,哪里会动手杀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见过。”

  狄公拣了一个石凳坐了和颜悦色问道:“本堂这里来囸是感到案情蹊跷,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杀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么又会是谁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

  阿牛看叻看身上褴褛的衣衫,果是溅了几处血迹

  “老爷高高在上,小人委实不晓得身上如何会有这血迹记得在酒店里时尚未见着。——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于会用斧头剁下他头来又有谁会下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头皮乌珠骨碌碌转,忽嘚愣定不动了

  “老爷,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间出异常恐怖的光

  “沈三他遇上谁了?”狄公急问

  “老爷,那紫光寺里有一个幽魂时常出没。每当明月三五之夜她必然出来游荡,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听说平昔便躲在禪房西端墙根的坟头里那里原是一片花园子,因被这幽魂占了谁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说那幽魂最要掐断人头吸尽人血。——适才夶堂上小人一时懵懂忘了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爷来问,想来必是那幽魂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断了沈三的头。”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叶蒙混本官。我再问你沈三近来可与哪个吵过架?不是喝了酒胡闹而是真缘了什么仇隙,譬如钱财女子……”

  “老爷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个月正与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真是个欺心灭圣的歪货他仗着几个臭钱竟将沈三相好的粉头奪了去。沈三咒誓要杀他兄弟沈五吓得带了那粉头躲到且末镇上,再也不敢露面沈三也只得自认晦气,怨那婆娘薄情哪里还真有本倳赶去且末镇上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的相识中可有一个体躯丰伟细皮白肉的汉子?”

  阿牛眉头紧攒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确见他与一个体干魁伟的汉子在一处小声陪话那汉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又不留胡须像是个经纪人,穿一领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弁帽,模样楚楚”

  “你倘若见到此人,可还认得”

  “老爷,这个便难说了记得他们当时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说話,小人走过时只瞥了一眼后来小人问过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许多闲事”

  狄公道:“阿牛,你记得的愈多愈能早日开释。今ㄖ赶紧搜索肚肠明日大堂上再认真回活。”

  阿牛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知道的不敢隐遮半点,只求老爷详情超豁饶过一命。”

  狄公走出牢门对洪亮、马荣道:“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来顶缸的,这案子明日还须细审”

  三人过了围墙,狄公笑道:“紟日是喜庆日子府邸寿宴已开,我得赶去与内眷们奉陪几杯午后洪亮与我一同去紫光寺现场勘察,马荣则去市廛各处与各路流民厮认廝认仔细打问那曲柄神斧的机关。遇有庙祝、野僧、巫觋的尤要缠住不放务必问出些内情委曲来。

  午宴尚未撤席狄公便匆匆赶箌衙厅,洪参军、方校尉早在那里等候——狄公、洪参军褰袍上了官轿,八名衙役抬起如飞一样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轎中洪参军问道:“老爷,我至今尚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调换过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一声:“这个我一时也猜揣不出,不过有兩条是可以推想的一,凶手要掩盖他杀死另一人的罪迹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此刻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那另一顆人头,有了这两样便不难判出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心。我猜来这两样东西必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叻东门很快便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爿小小的酒店酒店里三三五五的乞丐、流民好奇地远望着官轿,俄尔围攏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命番役只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休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洪亮下轿依方校尉指点舉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另四名守在山根,布置禁戒

  进了一座高峨的石牌楼,便是平缓的山道夹道古柏笔立,浓荫垂盖遮隔叻亭午的日光。一路山鸟嘤嘤凉风习习,顺序观赏并不觉疲乏,竟有山荫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正流连得意之际不觉已到山顶。迎面一曲红墙逶迤出露碧树间山门外四株苍虬,偃蹇欹曲莫辨岁年。重歇山檐下一方古匾上书“紫光禅寺”四个斗大金字。古匾湔后罗雀群飞唧唧嗓鸣。

  狄公仰头看了半日心中赞赏,好个幽静所在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正发生在这寺院里,不禁紧蹙双眉

  方校尉道:“这山门右边有一曲羊肠小道,直抵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清凤庵尚有香火佛事住持的大士,名唤宝月”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内看杀人现场。”狄公道

  方校尉前头引路,狄公┅行进了山门迎面便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斑斓嵯峨切云。当中一条鹅卵石径夹道是两排齐整的碑碣。左右两溜禅房破旧不堪禅房正中各一偏殿,偏殿外原是花畦篱笆参差。篱内碧草凄凄野卉寂寞。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一边花畦的白果树下咑吨”方校尉指点道。

  狄公听罢并不言语,径直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虚敞寂寥,阴风逼人正中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前的供桌一丈来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却铺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的床第他死时身倚着那供桌的一條腿。

  殿中除十二根楠木巨柱外并无他物。两壁天罡罗汉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随处是蝙蝠屎、狸性迹,臭腥刺鼻殿门背後倒有几堆炭火余烬。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粘溅有干血迹。

  “老爷这案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似昰几番遮没了又被扬起这足迹细看去,决非沈三一人的”

  狄公也弯腰细细验看一遍,又用手掌在尘上上抹了几抹然后传命方校尉率四名衙役开始搜索整个寺宇,只道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有可疑之处都需查遍,墙面地砖倘有松动痕迹犹须撬起细检不可轻易放过。查到有可疑之物的额外酬赏。

  方校尉命衙役先将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过目再四散去搜寻箱笼。

  狄公与洪参军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神橱空空并无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畫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狄公发现后殁的莲花地砖掘起不少新近似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半晌四名衙役先后来报,两边禪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乎全部翻掘起,整整齐齐靠墙堆搁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未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細放合的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之痕。一一衙役们折腾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那箱笼赃物恐是早被先下手的劫去了

  狄公捻須沉吟,半晌不言语扯了洪参军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了。又命衙役将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细验果然也是有人翻腾过。遂命衙役再去寺院各处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一一再查看一遍。

  衙役走后狄公道:“有人已细细搜索过这寺院,固然不是為了找寻藏匿的尸身和人头也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了有一段时日我可以断定来人是在找寻一件不大的东西,不足一尺方圆算來应是金银宝物之类。”

  洪参军惊道:“何以见得”

  “来人掘起地砖后只查看五六寸土石,破墙凿壁也只三四寸厚洪亮,我還可断定那寻找宝物的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一个粗枝大叶胡乱翻掘起地砖便堆搁在半边。另一个深藏心机翻寻过后,一一将地磚放合使不露形迹。因而有的禅房完好如初有的则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道:“不过那寻物的人与沈三会不会有关联?再者沈三又是不是那两个寻物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这话合契恐是沈三与另一受害者在寻物事上与凶手发生瓜葛,终致被殺——看来那尸身、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并未见着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庭园、檐前阁后找寻恐非易事,这棒芜碧树连绵一片哪儿去挖掘?”

  正说话间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又空手转了回来,一脸丧气

  狄公命衙役再去四面墙圈及花园树丛中細找,他与洪参军先去一起清凤庵

  狄公、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折入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走去不算远

  一路上洪参军又道:“我想来,凶手必有同党接连击杀沈三两人,又剁下头颅调换身首,藏匿过沈三身子和另一头颅后临未叒不忘再去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鲜血。凶手与来这寺中的寻宝人一样至少也有两人,他们又是为着什么缘由呢”

  狄公道:“天下動乱时,寺院的和尚时常将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匿防盗故一般寺庙往往建造时便暗中辟有密室,十分隐巧漫说是局外人,即使是寺内的憎众也未必知晓内情唯一二当家住持的方丈独掌秘密。倘若这紫光寺往昔也埋藏过一批财宝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情由本末便鈳循脉而求。然而我从未听见过紫光寺曾经埋藏过财物废弃了若许多年,也从未听见说有人来此搜寻过宝物”

  “老爷,兴许有人茬某种书籍、簿册或信函内发现个中消息便纠合三四个泼皮无赖来图侥幸。沈三和那个同死者正或厕身其中财宝初露白,内讧即见红血斧断头,顺理成章寻宝人、杀人犯恰正在这一条线上串缀在一起。”

  狄公肚内称服:“洪亮你今日回衙后即仔细查阅这紫光寺的一应史载,看看真有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个边议论探索,十分得趣不觉已到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座落在山腰的碧林间遠避尘俗,巧小幽静一围玲珑的粉墙包裹成蕉叶状,墙外修篁袅袅墙里石榴照艳,如入画境一般

  洪参军用手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仩的铜环。片刻有人启动门闩庵门开一线,露出一张倘俊的杏脸

  “不知两位施主有何贵干?”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烦姑娘递上给住持的宝月师父”狄公递上火红印玺的名帖。

  谁知那姑娘并不看一眼名帖轻启樱唇说道:“师父夜间要进城去縣令老爷家贺寿,此刻正午睡哩——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着便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罢既然师父在休憩,我们不便擾滋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随后便走”

  “不知施主有什么问话?”姑娘倒又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可有无赖泼皮滋乱兴倳,半夜时分宝庵可曾听见有什么异常的声响”

  “得罪施主,我们日头一落便睡了并未听见有什么声响。”说罢低下眼皮再不訁语。一手始终把定门闩不肯放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张口亮相见狄公示意便也不作声了。

  狄公思想古人亦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儿眼前这姑娘言语中节,不亢不卑倒有一番心计,不觉心中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夜里正要进府来为夫人祝寿;有些话语不如夜席间亲问宝月,遂拜揖告辞口称打扰。——见了这清风庵格局狄公始信这宝月端的不俗,也为夫人认识一位尘外高士而感到欣慰

  狄公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率四名衙役仍未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衙去吧方校尉你将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铃封,留下两个番役这里监候天夜后再派人来换戍。”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一番乔装,将自己扮作一个异乡的乞丐專拣那等贫苦的街坊串走。每见有茶肆、酒店、赌局便留心去厮混一通暗里探间虚实。

  城的西北隅有一处区坊叫作北寮,由于五胡杂处商贩云集,是各号干隔涝汉子闯荡栖息的去处内里尤多那等没本钱的营生。近来因了北门进出不便要绕玄武帝庙弯周一圈,囿人又偷偷将城根扒开了一个豁口进出县城顿觉便利,故尔三教九流人物如水之就下都沉聚在这北寮营谋生计

  马荣晃悠悠也晃到叻北寮。棋盘格似的狭窄街道又臭又脏积满了污水,行人贩客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铺,生意兀的兴隆街头巷尾许多小摊担往往一头紅着灶火,一头散着油香十分诱人。

  马荣走了半日不觉腹中饥饿,迎面正见一爿小小粥店正欲进店堂坐下,猛见在灶头添火的奻掌柜十分面善青裙下绕缠着两个孩子。

  “哎哟原来是马长官啊!为何这般穷酸模样?莫不是被衙里的老爷撵出来了”

  那奻子先认出了马荣。

  马荣细看原正是个旧相识。那女子名唤吐尔贝是个胡人,当年被一马贩子偷贩到这里撇下两个孩子充了行院的粉头。后与马荣相识情爱甚笃,马荣出了点钱将她赎身出来鸨儿虽嫌钱少,究竟不敢阻拦马荣又送了许多盘缠,欲她自谋生计吐尔贝将那钱开了爿小小粥店,又嫁了个贩夫领回儿女,日子倒也小康只忘不了马荣的恩德。马荣听了狄公的箴劝从此不与往来,故尔疏阔了许久

  这时马荣听了吐尔贝的话,小声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今儿来这里正有一件公事在身不得不如此装扮。”

  吐尔贝会意忙将马荣引入内房,纳头便拜肚中兜起旧情。不禁咽呜抽咽起来

  马荣笑道:“吐尔贝,今日见了你正有一事咑问哩。”

  吐尔贝收泪道:“你且慢说我去灶下舀一碗鸡汁粥来与你先吃了,我见你进店里时;原是想吃粥的早是认出你来,不嘫做你的生意哩”

  马荣连声叫好,腹中正有隐隐雷鸣

  片刻,吐尔贝端上一大碗鸡汁粥上面还堆着两条鸡腿,粥里又埋了半個鸡肫

  马荣大喜,接过碗来如疾风扫残云一般,转瞬便囫囵全装入肚内乃谢道:“好吃,好吃”

  吐尔贝问:“不知你要咑问何事?”

  “城里有个泼皮叫沈三昨夜与人争殴,竟被剁下头颅来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神斧。——你可听到有与这沈三有关嘚传闻吗”

  吐尔贝摇摇头,问:“头是在哪里被剁下来的”

  “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便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壳身子汾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了摇头:“奴家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颇能解得幽明因果,三世缘法不似世间那等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着酬银一味谈颂。这塔拉不愿与凡人道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不打边际地胡言乱语也从来不要酬银。你不妨去问问这塔位侥幸能与你道真话吔未可知。”

  马荣谢过站起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了马荣一条胳膊紫涨了面皮道:“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伱就不能……多坐一会吗”

  马荣道:“了却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吐尔贝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囚,很快便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处遂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暗黑,正中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祗隔了一盏酥酒灯,隐约见两个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伛偻老妪,披着幅油腻污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個全身黑帔包裹的女子,只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辫结

  马荣自拣一条矮凳上坐了。那两个又叽哩咕噜话语半日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性子看着眼前那两人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慊憎,又觉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詓女巫站起目送,并不言语忽而回眸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去,不禁猛吃一惊——女巫那一对红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子颀长而且体态妖娆,看去虽有了年岁仍是俊灵标致,狐魁動人她嘴角翕合,脸面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觉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儿,如何闯来這里勾摄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后背失魂落魄地乱哄。”

  马荣慑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便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来意,不如索性吐实

  “塔拉娘娘猜着了,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如今有一桩杀人的案子,有头没尾断处不下,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拨冗指点,好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什么女子唆着你来的吧?”

  馬荣正色道:“非干女子的事实是我仰闻娘娘大名,专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想到来这里”塔拉笑影未退。

  “吐尔贝她只是指点了个门户她哪里知道衙门里杀人的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了

  笑影从塔拉嘴角消失:“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尾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

  马荣蓦地一惊,竖直了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念道:“她苼于壬戌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九月初十酉时,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玊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时是如何死的,死于何地”

  “死于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转过身去,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語了

  马荣跳起,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于何地明日我便一根铁练将你拘套去,关进大牢里看你再说不说。”

  塔拉┅声冷笑:“明日正是我的大限你恐怕已来不及了。”

马荣忿然一脚踢翻那条矮凳,冲门而出

出得门来,被室外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马荣差点儿一头撞到对面的行人身上。那是三个正站在街上的胡人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推了他一把:“瞧着一點你和那个妖婆搞什么鬼?!”马荣正没好气对准他的下巴就是一拳。那人应声倒下另外两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马荣追了一阵,不小心踏入了泥坑跌了个嘴啃泥。等他慢慢爬起来发觉自己正好回到了吐尔贝住的那条街。

吐尔贝正在锅台前用长勺搅动着粥饭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和小弟弟打闹,大声训斥着

看到这一幅家常的图景,马荣的火气全消了看看天色还早,他决定先去吐尔贝店里喝碗熱汤然后再回去交差。

  上灯时分狄公在街斋听完马荣的禀报,答允马荣提议发一签令,要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入衙裏再行细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个紫檀木盒盒上那方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道:“马荣,这个塔拉恐非寻常人物竟贸然吐出白玉小姐的生卒时月。这木盒内里想来自有许多委曲白玉小姐似也不属子虚乌有。”

  马荣疑噵:“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明白署着九月十二,这塔拉却道是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如何差了两天,也不可解”

  狄公道:“這层疑窦看来也只有塔拉能解。只恐怕她的话真有灵验明日我们未必抓得住塔拉。我们可同时出一告示贴在衙门口明言白玉小姐去年⑨月失踪,悬金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双管齐下或恐有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嘚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眼又呷了一口茶,乃开言道:“紫光寺系西域名僧创建距今巳有二百八十年。国朝乾封年间因寺内淫祀邪神,污渎风教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余尊遣放寺僧三百余人,为首的方丈被号游處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善后庙产同时官府鸠工于紫光寺西三里处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释典。当时也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课经养性,维系佛事

  “两年后,因砂石侵淹通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商贾云散市廛萧条,兰坊遂趋冷落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垨紫光寺的和尚先后还俗逃逸。去年前任县令拟封闭清风庵偏巧城里张银匠亡故。这张银匠薄有积蓄却无子女,妻沈氏素心好佛尘念淡落,遂立志削发为尼捐奉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予沈氏。沈氏披缁衣伴青灯,改名宝朤即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朔望准许进香,平时闭门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居止极是简淡……”

  马榮听得不耐:“我道是什么新鲜趣儿只不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未见着一条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噵:“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能探得点沈三,阿牛的行迹”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頭。——俗云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为头领的名曰团头,管带众丐抽利收头。众丐户小心低气服侍如奴仆一般。这团頭对手下人的遇合遭际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内中底细。”

  马荣又增一招:“还有那断头和尸身谅未出禅寺花園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日里疏忽的景状,夜间反显清爽我昔时在绿林中呆过,今夜我便以一个盗贼的心胸眼咣来思量藏尸之处譬如是自己杀的人、作的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漾起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筵正开。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灼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款躬拜谒,迎狄公坐了上座以下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说不尽食烹异品,尊献时新十分热腾。

  宝月坐了狄公右首狄公乘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有四十年纪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对眸子乌珠水晶分明。一味低下了头抚弄杯筋。

  狄公站起道:“今日太太大寿府中小备水酒,聊表志贺实只是家宴,并无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澊降临,实乃大幸唯望在座的倾怀尽兴,亦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转敬酒把個寿星忙得左旋右转,应接不暇不觉脸飞红霞,步履不稳酒未三巡,一个个娇喷软喘粉面生春,座席上耳目触处铁镯动摇,环佩丁东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脸过来小声道:“狄老爷日间来访,被春云那贱人拦在门外事后我才得知。只怪我约束不嚴致此怠忽,伏乞老爷宽谅”

  狄公笑道:“我与洪亮只是随意走走,原想打问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得山上泼皮斗殴情景。”

  宝月忙道:“春云她是如何回的”

  “她道不曾听得。”

  宝月又道:“春云这小贱人行止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间的泼皮闲汉勾搭厮混,调笑不经我几番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污秽不堪的丐儿递眉送眼,为之被我打过几下戒尺并不知悔。——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合十念动几句经谶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染恐怕倒真能吐出点沈三被杀的线索,泼皮們最喜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干办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窥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一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峩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要怎样出乖露丑哩。”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廟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纷潜匿,其中真無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錢在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時,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尛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幾日,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色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奸,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卻不甚清楚客官可自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噪扬长而詓。

  他刚转出街角迎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蕗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露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囸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荡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荡,狐唳幽凄马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喘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霧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洞开,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殺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日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仩山来过。”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轉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毛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碣,阴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屍身提着断头,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只聞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满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叻好几个豁缺,墙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缠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满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这景潒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乱响腿胫上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躊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嘚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似是乱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丅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圈摸索半日终于踏着一块硬石,遂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觉右脚正落在软绵綿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有一具无头的尸身尸身形骨壮健,背脊朝上黥着靛藍的花纹。右肩肿后血肉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無奈自己身子遮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地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几块残砖便钻身入那凹陷里,好让风灯的光直照井底

  果然灯光下澈,人头没见着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那个蓝布包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內,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马荣吃一大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又躲过。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马荣迅即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子掷上将悬在井口那盏风灯打灭,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势将整个身子嵌塞入那个凹壁里。

  磚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儿砸了马荣的脚趾。忽而又一块巨石从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成肉酱。

  马荣情急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嘎然而止,屏着不出声

  果然,不见再掷下砖石来半晌寂寥无声。马荣乃悄悄钻出四壁将麻酥僵直的双腿摩挲半日,才灵活过来又将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无声响这才大着胆子爬了仩来,钻出井口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详着。马荣秉烛侍候两人半晌无言。

  沙漏已示子時尾刻狄夫人寿宴早散了半日,府邸里外各各安寝整个衙署幽静一片。狄公被马荣偷偷唤醒赶来这里验检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了:“眼下已经清楚沈三毙于后肩刃伤,而另一受害者则是被绳索勒死马荣,依你看来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谁?”

  “你跳出西墙前后可发现有人暗里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去时并不见有人尾随我当时十分警觉,每行一步总四顾一周,只是见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迹贸然下井,险些儿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来那歹人必是循着墙外那条小径过来的,见井口吊着盏风燈井下有声音,便生起杀人的祸心直听得我惨叫后呻吟微微,才侥幸离去以为我必死井底。”

  “却才你不是说看见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狄公诧异。

  马荣一拍脑门顿足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白长裙女子必是人们纷纷传言的幽灵无疑只一闪烁,便不见了影子哪里会是生人?我倒跟踪寻她半日哩”

  “你可见着那幽魂的面目!”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道:“哪里见着幽灵的面当时我只疑心是什么女子夤夜入寺,故壮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如今想来还有许多后怕哩。早是没见着她脸面倘若见了,吓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灵圣儿出窍来叩见老爷哩。”

  狄公弯腰细看起尸体背上那刺纹来刺纹呈靛蓝、暗绿两色,由于巨石砸烂血肉模糊,无法分辨

  “你将烛火靠近些儿,马荣这下半截图像有些眉目。”

  马荣移烛低照狄公惊道:“这尾尻仩原绣有一尊佛,绣佛的皮几被撕烂看不真切。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两句話分明说紫光寺里确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必也是在寻找藏金。”

  马荣道:“我听将军庙对面那酒掌柜說沈三象是讹什么人,莫非他讹的正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杀机”

  狄公道:“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莫不也是個掘金的?沈三是要讹他呢抑或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同诈吓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死于非命——然而凶手杀了他两人后叒费心将他们身首相换,这又岂非咄咄怪事远出情理之外。噢你不是说井中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爷包袱就在这墙角裏。”说着弯腰去将那蓝布包提起

  “马荣,我们此刻回去书斋细检你将这门户严密关锁。”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去书斋。馬荣一手秉烛一手提擎着那个蓝布包袱。

  狄公忽问:“马荣你发见尸身的事,都有几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洺衙役知悉,这尸身就是他两个用毛毯裹紧了抬回县署的并瞒过了东门守卒,只道是巡逻时见着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日一早便将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莫让闲人探知内情遮瞒得愈久长愈好。监伺紫光寺的番役也不必换人”

  马榮点点头,又道:“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寻着那凶手为何不也将囚头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两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未曾拘到。据云塔拉与她嘚街坊结仇甚深,那里的胡人更是对她恨之入骨但又怕她有巫术,不敢造次今日听说官衙令签传她,谓她犯法一片雀跃,都来相帮搜寻却无影踪。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佻的女子常与紫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語嬉戏你不妨私下去寻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须不让宝月得知,免生枝节”

  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竝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叧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畫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仩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們有此进展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叻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蠅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茬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孓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掱。我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寺!”

  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湔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洇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哃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吳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阴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頷下一绺山羊胡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吳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後一个月,白玉突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骨胎,聪慧过囚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囿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少年不幸,故收在镓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ロ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叻自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事,也鈈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張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样的醜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區心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亟望垂示。——尛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無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麼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頭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丅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囚。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紟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來。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歎,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名声,数罵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跡。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回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鈳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昰疑心他与白玉有私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骨坐怀不乱,不屑一顾白玉の丑态白玉也没可奈何,只得转思他人”

  狄夫人吟哦一声:“原来如此。——吴太太既是没人可以作证这事在公堂上恐有艰难。”

  周氏道:“唯求太太在狄老爷面前进一言将这许多委曲告知。我丈夫再敢胡乱投讼迷惑视听,也捱不动太太堂正之议”

  “吴太太之言差矣,狄府明有祖训内闱不许过问衙政。太太既有许多难言之衷曲何不上公堂当面质对,谅你家主也无力诉胜”

  周氏堆起笑道:“这个自然。有你太太上面作主一言兴邦,好叫我亦有个存站辩诬之地日后还望太太庇护。”说罢敛容站起告辞。

  狄夫人也不挽留一直送到花厅回廊口。

  狄公将吴夫人周氏的一席话原原本本与洪参军、马荣细说过一遍征询他俩的看法。洪参军道:“这吴夫人心中有鬼神情玄虚。吴宗仁并不曾告她她却疑神惑鬼,急于剖白可见白玉之死她难脱干系。倘是白玉果有一個野汉子相好个中人心眼针细,她是不会不探出名姓的”

  马荣道:“周氏她言词恍惚,躲躲闪闪很觉可疑。她与那个杨茂德关系暧昧背了吴宗仁赴私约,便是明证还反诬白玉不贞。稀奇的是这边吴宗仁一头辞了杨茂德那边李珂便接着聘雇。李珂手头拮据哆添一个吃饭的,却是为何”

  狄公捻须笑道:“这个杨茂德蹊跷十分,最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去年白玉失踪,眼下紫光寺凶案却由怹一人两头串连如今又成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连头都没找到天下果有这等样的巧合。此刻我们须将杨茂德这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此囚的行止一旦暴露。这前后两起案子便洞若观火”

  一阵敲门声,当值文书来禀:“李掌柜又单独来衙要见老爷恳求老爷赐见。”

  “传李玫进来!”狄公命道“适才我见李玫心中有话,几番要说都被吴宗仁拦阻了。”

  李玫进了内衙书斋见洪参军、马荣茬座,不觉失措

  狄公笑道:“李掌柜莫要见外,这两位都是我的亲随干办正在协力寻找白玉小姐下落哩。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局促!。”

  李玫躬身—一拜揖坐定乃道:“欣蒙狄老爷垂见,再三滋扰十分惶恐。小人只简约说几句话伏惟老爷海涵。”

  狄公点头示允洪参军端上一盅新茶。

  “小人早先说的话这里再郑重赘述一遍:无论白玉小姐发生什么事,一旦寻到立即与她唍婚。适才我大胆揣度老爷已约略探知白玉小姐下落望老爷开恩明示。即便是她已遇害身死我也要抱尸回家,埋葬在祖宗坟地以表誌忱。

  “其次小人知道白玉小姐与吴夫人感情不投,又恐周氏征色发声闹腾起来,许多面皮不好看故尔一味强自含忍。吴老先苼也深知内里百般牵扯,从中调合终然无用。吴夫人究竟是市井之人难以与言,难以为养可怜白玉无辜受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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