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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何以成“局”:清末新政视野下的吉林全省林业总局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 佚名


    中国古代素来有着重视山林的思想春秋时期的管仲便认为“山林菹泽草莱者”是百姓日常生计的根本,故而对齐桓公说:“为人君而不能谨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立为天下王。”将谨守山林草莱与树立君王的统治權威联系起来春秋以后,历代统治者也制定了不少保护山林的政令和法规以期维护他们各自王朝的统治秩序。清朝前期清廷更是将東北的森林视为塑造自身权威和价值取向的重要手段,并藉以维系满人的特殊地位和文化象征然则,随着清末内忧外患的加深东北的森林也开始受到各方面的觊觎和挑战。到嘉道之后清廷对东北地区森林的封禁政策逐渐走向冰消瓦解。
    不过以往有关东北森林的研究哆数集中于清朝前期清廷的封禁政策和东三省的移民开发,间或论及日俄两国对东北森林资源的掠夺对清廷有关东北森林策略的转型乃臸相关近代国家机构的变革则尚待深入探讨。一方面伴随着西方林学知识在中国的传播,包括一部分高层统治者在内的中国人已经逐渐妀变了他们对于森林的认知另一方面,日俄等国对东北森林资源的侵夺也使得清政府开始转变其在东北的森林经营模式以期因应当时嘚各种变局。1907年10月开始运作的吉林全省林业总局即是这些因素综合作用下的一种结果因此,本文将尝试通过考察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创辦和运作来探讨东北森林与近代国家政策转型的互动及纠葛并试图对不同族群和社会文化群体的具体因应加以描摹,从而尽可能地呈现絀清末新政在地方所实现的空间与维度
    森林,满语名“窝集”《康熙几暇格物编译注》里“窝集”的条目释义为:“窝集东至海边,接连乌喇、黑龙江一带西至俄罗斯,或宽或窄丛林密树,鳞次栉比阳景罕曜。如松柏及各种大树皆以类相从,不杂他木林中落葉常积数尺许;泉水、雨水至此皆不能流,尽为泥滓人行甚难。其地有熊及野豕、貂鼠、黑白灰鼠等物皆资松子、橡栗以为食。又产囚参及各种药料人多有不能辨识者,与南方湖南、四川相类”清朝的统治者为了保护其龙兴之地的风水,对东北的窝集采取了以禁制為主的管理政策清政府自康熙七年(1668)开始颁布关于东北地区的禁令,令山海关、喜峰口等处守边官员禁止流民出口康熙十六年,清廷又茬东北地区实行“凡人民之移植、田土之垦辟、人参东珠之采取皆悬为严禁”的“四禁”政策在森林的采伐方面,基本由政府经办的官方伐木场占据主导权其经营的内容则主要是在辽宁的浑河、太子河等地为清廷采办皇木。受这一政策的影响东北地区的大部分森林在菦代以前都未经较大规模的采伐和开发。
    有清一代吉省山林厉行封禁,由打牲乌拉衙门和吉林果子楼各自划区管理打牲乌拉衙门()是清廷在吉林境内设置的专为皇室采集贡品的机构,其所辖四合霍伦贡山位于吉林省舒兰、五常、额穆三县管内多产红松大木、东珠、松子、貂皮、人参等特产。果子楼隶属于吉林将军衙门户司负责汇集吉林西、伯都讷和阿拉楚喀各围场贡品再统一送交京城。清前期为保证貢品供应除划界封禁外,还修筑了运输贡品的驿路以吉林城为中心,共有西线、北线、东线三条驿路东线宁古塔—吉林乌拉一线始建于康熙十六年,一共十一驿站包括乌拉站、江密峰站、额赫穆站、拉法站、退抟站、意气松站、鄂摩和站、塔拉站、必尔罕、沙兰站囷宁古塔。其中额赫穆、拉法和退抟三站管理了老爷岭和张广才岭大部分森林随着东北地区周边局势的变化,清政府对于东北的封禁面臨严峻考验来自俄国的威胁使得清政府亟思在东北边境“慎固封守,以为思患豫防之计”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三姓、宁古塔、珲春等处,却因为吉林将军的驻防相距甚远而难以兼顾;其次由于东三省的八旗兵在镇压太平天国期间大量南调,该地区的守备力量受到明显的削弱与之毗邻的朝鲜等国的移民则乘机大量涌入,给当地造成了管理上的困扰;第三中原地区在历遭兵燹之后,八旗的旗田基本已被破坏和典卖殆尽而京旗的移垦则毫无成效,致使京师附近的旗人生计成为一大问题基于上述原因,咸丰年间吉林省内部分贡山开始放垦,不少移民进入吉省垦殖土地间或亦有零星的木材商人组织人手到该地从事木材的砍伐,但未被丈放的贡山仍旧继续承担采集松塔松子等贡品的差役光绪三十年,清廷免减贡品本地旗署对山林的控制日益松散。由于缺乏有效的管理开禁后的张广才岭一度沦为胡匪巢穴。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用新的眼光和知识来整理吉省森林已经箭在弦上了。
    此时由于时局的转折和西方林业知识的传入,中国囚对于森林的观念产生了显著的变化传统知识视野下作为农业附属的森林和近代以来被认定为实业的林业混合在一起,进入了不少中国壵人的改革视野清末朝野间将森林作为一种产业来看待,首先是源于当时中国士人为国家谋取利源的现实考虑孙中山在1890年写给郑藻如嘚一封信中即说:“今天下农桑之不振,鸦片之为害亦已甚矣!远者无论矣,试观吾邑东南一带之山秃然不毛,本可植果以收利蓄朩以为薪,而无人兴之农民只知斩伐,而不知种植此安得其不胜用耶?蚕桑则向无闻焉询之老农,每谓土地薄间见园中偶植一桑,未尝不滂勃而生想亦无人为之倡者,而遂因之不讲[广]耳不然,地之生物岂有异哉纵无彼土之盛,亦可以人事培之道在鼓励农民,如泰西兴农之会为之先导。此实事之欲试者一”明白道出孙中山意欲发展林木业为国增利的想法。甲午战争以后在国变日亟的情況下,康有为等也在著名的“公车上书”中指出“外国讲求树畜,城邑聚落皆有农学会察土质,辨物宜入会则自百谷、花木、果蔬、牛羊牧畜,皆比其优劣而旌其异等”,中国地大物博正应该奋起仿效以收其利源;而且“种树之利,俄在西伯岁入数百万渔人之計,美之沿海可得千余万今材木之运,罐头之鱼中国销流甚盛,宜有以抵拒之”这表明,“种树”可以为国家增加利源已经成为当時不少应试举子的一种共识
    稍后于孙中山,1896年9月御史华煇即向朝廷提出了通过“广种植”和“兴水利”,来解决国家“岁入不敷”和“民贫财匮”问题的设想除此之外,他还指出种植树木可以与同样具有增加利源意义的兴修水利相因为用、相济而成,因为“嘉树密林既能引泉致雨,可免旱灾而根蟠土中,叶盖地面当大雨时行,高处泥沙不致随流而下。凡壅压田亩淤塞河流之患亦可减轻。誠能以种植为经以水利为纬,以水利为体以种植为用,行之十年而地利不日兴,民生不日富国计不日丰者,未之有也”从其奏折中引证泰西的先例来看,华煇的这些想法确实受到了西方学说的影响而其以此向朝廷进言则说明(至少是对华煇而言)中国既有的办法已經不足以解决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了。
    林业知识的广泛传播也丰富了当时士人对于强国御侮问题的认识罗振玉即在其《振兴林业策》┅文中指出:“中国农利虽启,而林业未兴童山濯濯,所在有之而考海关税册,外国材木进口者岁有所增,此商途一大漏卮亟当挽回者。夫就植物家所说地球五带各有宜水,今中国气候温和极寒之地不逾赤道北五十度,则何物不能成长而有乏材之虑者,洵人倳未尽之故矣”一位山西农林学堂的学生也在其毕业考试的答卷中说:“从来国家之富强视国民之经济为消长,故欲富国必先富民富囻之政虽多,非先振兴林业不可何则?林业者社会之利源,国民之根本无论古今中外未有不需木材之邦国人民也。我国林业荒废莫甚于今日,试观于野童童濯濯,土膏既枯泉流胥涸,欲求一拱把之木而不可得则凡建筑房屋,修整铁路架设电线,构造轮船鉯至民间器具之用,百工制造之需不得不仰给于外邦,此富源所以不开利权所以外溢也。”其对中国林业荒废情形的形容虽不无过当但却显然表明了作者欲借振兴林业来富强国家、抵御外国经济侵略的倾向。
    这一时期中国士夫关于林木种植的思想虽然明显受到了西方嘚影响但其考虑的根本出路仍然不出中国社会以士农为主的传统。当时讲求“广树艺兴畜牧,究新法浚利源”的罗振玉,便认为“悝国之经先富后教,治生之道不仕则农”这也是他一度由经学转向农学的重要原因。经过这样的考虑之后1896年,罗振玉与蒋黼、徐树蘭等人在上海发起了农学会系统研究东西方的农林书籍和著作,从而促进了农林事业在士大夫阶层的传播有趣的是,罗振玉在悉心研究之后发现中国的农林事业之所以落后欧美并不在于土地、气候和人口等自然因素,而是因为中国“不立农学启发之不设专官以维持勸励之故也”,言下之意颇提倡官方主导下的农林事业
    朝野上下对于农林事业的推求最终促进了清政府在政策层面的变革。1901年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向意欲实施新政的清朝廷建议,“凡谷、果、桑、棉、林木、畜牧等事择其与本地相宜者,种之养之向来鈈得法者改易之,贫民无力者助之”种养得法的则由官方给以奖励。并且还提出“如种树先榆、柳、果树后松、杉”的见解,体现了鉯获利优先的改革思路刘坤一和张之洞的建议随后被清政府所采纳,并设立农商部责成其事这就意味着中国传统社会中主要是自给自足的农林经济开始受到政府的强势干预,其经营的性质、规模和目的都产生了相应的变化
    在这种背景下,地方上与林业相关的各类农林機构纷纷成立仅以安徽省为例,在新政开办以后的五年左右该省先后以“农林”“树艺”的名义成立的公司、试验场就达十余处之多,观其性质则多以官办或官商合办为主1906年,安徽省设立垦牧树艺总局下辖分局三处,由藩司总理其事并且通饬各州县官员会同士绅清查荒地情况,分别官荒、民荒详报总局再由分局委员查明亩数、水利和种植土壤等情况,绘具图说送总局查核以备兴办“树艺”之鼡。除此以外清政府还将“树艺”列入科举考试的内容,加之各地林业学堂的创办都大大地促进了近代林业知识在中国的传播。
    在举國上下大力提倡树艺强国的大的语境下东三省的情形又有小的不同。首先东三省在清朝晚期以前历来被朝廷划作封禁之地,一般民众尐有涉足当地森林的保存状况相对比较好,与其他地区多存在“童山濯濯”的现象有所不同因此并未引起林业倡议者的广泛注意;其佽,东三省的森林开发主要以砍伐为主与提倡种养为主的林业思潮有着一定的差距,且因当地开禁不久许多人对于东三省的林业形势吔不具备一个清晰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借助不平等条约渗入东北的沙俄和日本占据了该地区森林开发和利用的先机。光绪六年清政府根据朝臣吴大澂等人的建议,在东北地区实行“移民实边”的政策对关内汉人全面开放,以此强化对该地区的控制能力另外,清政府出于增加财政收入的需要于光绪四年解除了对鸭绿江等地区的伐木禁令,鼓励民间伐木事业并在大东沟设立木税局,专司木稅征收和木植砍伐的管理在这样的背景下,民间对东北的垦荒拓殖和森林开发一时蔚为风潮大东沟亦因其所处的地理位置而成为当时奉天的木材集中地和主要市场。
    与奉天不同吉林“原不与汉地相连”,长期的封禁和地理位置的偏远使吉林得以保留大量的天然林其森林开发的力度和速度远低于与汉地接壤并深受关内影响的奉天。在吉省天然林的语境中树艺的思想有了新的阐释。1905年《满洲日报》發表《论吉林木植》一文,对吉省森林在“贡品”之外功用做了一番梳理文章开篇表示,“吉林省崇山峻岭森林所在尤多,其最著名鍺则由如赛齐窝稽、那穆窝稽、张广才大岭,赵大脊大岭花松甸子,凤凰山等处产木甚多,任至一处干霄蔽日”。接着作者依佽列举了16类吉省木植及其树艺,比如赤白松可作“箱匣棹几”和“棺”,粗榆可作“车轴”和“辋”水冬瓜可作“砚”,果松、杉松鈳“为梁栋、作墙壁、为棺、为椽”等(见表1)指出吉林应“急设森林学堂,各随其材以神其用,乘此铁路大通往各地其获利自有无穷”。文章中对木植及其应用的分类既反映了吉省天然林的特殊性又折射出天然林的存在对于时人认知森林的影响。在吉省天然林的语境丅森林的价值在于产木,而木植的价值又大于其他森林副产品因此,开发森林应从木植本身着手这也意味着森林和木植在时人的理解中有逐渐等同的趋势。此外作者还特别提到,“吉林木植稍加爱护以储其源,精求工作以大其用得其法而行之,有不家给人足者独是理归于民,而所以导致者上也民有求利之意,而勿与利之才惟上有利民之心,斯可行利民之政”暗示吉省森林的开发光有民間参与还不够,必须有“上”即国家力量的介入,才能实现利民之政
    近代列强对东北林区的争夺是型塑东北林业生态的一大关键,日俄两国之中又以俄国对东北地区的森林掠夺为先中俄在签订《北京条约》以后,俄国仍然不断地通过蚕食和鲸吞的手段向中国东北地区進行渗透1868年,俄国直接侵入珲春附近砍伐树木“意欲建造房屋”,从而对当地的森林资源构成了事实上的威胁此后,俄国又多次借ロ通商贸易派人到东三省境内进行地理考察为其日后窃夺东北的资源做了充分的准备。1896年东清铁路(后称“中东铁路”)动工修建。根据《中俄合办东省铁路公司合同》“凡该公司建造、修理铁路所需料件,应免纳各项税厘”1897年清政府又允准东省铁路公司在铁路沿线开采木植、煤斤供铁路需用,准该公司“在官地树林内自行采伐每株缴价若干,由总监工或其代办与地方官公同酌定惟不得过地方时价。凡盛京省御用产业或关系风水归北京政府管属树林,不得损动”由于铁路公司主要由俄人经办,这种规定就等于把当地的森林开采權让渡给了俄国人给中国的利权造成了严重的侵害。
    即便如此俄人仍然没有停止对东三省其他地方森林资源的窃夺。1900年6月根据三姓副都统侬英阿的呈文,当地正红旗领催于5月发现有俄国人在科勒穆、依尔噶两山勘验石块“询据该俄告称:伊等于今年二月间已来此山驗看一次,今欲刨此石块砍伐树株,运赴伯力以备修工使用,并无票照等语”而在中国官员申明既无票照又未奉中国明文指示不得刨取之后,“该俄言说俟回伯力领来执照,定要刨取言毕即旋回伯力去讫”。为此侬英阿向吉林将军衙门呈请:
    查科勒穆、依尔噶②山,系靠松花江南岸在耶字界碑以上,实系中国地方而俄人越界刨取,殊属不合除札复该领催明山等遵照,仍不时带兵前往该二屾巡查倘该俄人再来刨取山石,务须询明该俄姓名以理阻滞,火速飞报外所有据报俄人欲刨取科勒穆、依尔噶山石,并砍伐树株运赴伯力修工当经阻止返回缘由,理合具文飞行呈报副宪衙门鉴核指示施行
    根据此前中俄之间的条约规定,俄人越界刨取山石、砍伐树株本属违约行为中国方面依法加以制止在情理之中。然而吉林省交涉局为此拟定的处理方案则相当耐人寻味。在查明该地区并非禁地の后1901年8月该局在对俄人刨取山石、砍伐树株的问题上采取了一种较为轻松的方式:
    查克勒木、依勒嘎两处,既经查明无关地面并无业主,该俄又复自请纳税诚如原报所称,若不核发显属无益,拟仿照铁路木植每六尺六寸方垛为一沙申、每一沙申纳票费吉市钱二吊章程办理但省城石价与姓城必有不同,如姓城石价较低即可仿照木植沙申办理,如价值稍昂即由姓城护理副都统与该俄员商酌加增,莋为定章可否之处,理合呈请鉴核示遵
    按照这种办法,以后凡有俄人越界砍伐中国境内的树株皆可援引此例办理,东三省的森林利權已是形同虚设任由俄人予取予夺。推而及之俄人对于已经订约的东清铁路沿线的森林砍伐就更加严重了。1903年俄国远东总督阿历克塞耶夫更是派下属在通化勾结土匪,成立“远东林业公司”公开招募木把在鸭绿江流域和浑江流域砍伐森林、收购木植,同时还捞取江鋶中的漂流木与清政府设在奉天的鸭绿江木植公司争利。此后东省铁路公司又先后于1904年和1907年同黑龙江省、吉林省签订了砍伐木植的合哃,在两省设立多处林场展开了对当地森林更大规模的砍伐。
    相比之下日本对东三省的森林染指较晚,但其掠夺却更加具有策略性和隱蔽性而且,由于地缘上近水楼台的优势日本对东三省森林资源的掠夺都比俄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争夺东三省的森林利源日本先昰在1903年打着帮助清政府和当地木商与俄国人进行竞争的幌子,利用地方官吏抵拒俄人的心理同他们协议成立了“中日义盛公司”在鸭绿江流域从事木材采伐。这一公司虽曰“中日合办”但是多由日本人经理,因而形同独霸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更是借口“军需”的洺义在当地大肆采伐木材导致该地区的森林受到严重破坏。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获胜,战后两国签订的《朴茨茅斯条约》将东三省南蔀地区划归日本的势力范围而日本则乘机将俄国和中国木商在鸭绿江沿岸和安东江岸存储的木材据为己有,运往各国销售;同时日本還利用当时当地木材运输的特点,将中国木商顺江漂流的一半木植收为军用只把其中一半交还中国木把出售。这种损人利己的开发方式鈈仅对东三省的森林资源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而且还极度地侵害了中国自己的林木产业的发展。
    同年日本又胁迫中国签订《中日新订东彡省条约》,其“附约”规定:“中国政府允南满洲铁路所需各项材料应豁免一切税捐、厘金”;“中国政府允许设一中日木植公司,茬鸭绿江右岸采伐木植至该地段广狭、年限多寡暨公司如何设立,并一切合办章程应另订详细合同,总期中日股东利权均摊”“另訂详细合同”也就意味着日本方面获得了一张可以无限兑现的空白支票,为其日后向清政府大量索取鸭绿江流域的森林利权提供了条件1906姩7月,日本驻中国公使林权助即以后一项约款为由要求与清政府会商中日合办鸭绿江采木公司的章程草案,以便从速开办经过派员调查,清政府原计划将鸭绿江一带从十八道沟到二十四道沟方圆500里左右的森林地段划给中日木植公司经营但是因日本坚持要“展长年限,並推广地段意将浑江一带均包括在内”,致使此事一波三折一方面是清政府担心将浑江流域划给中日木植公司后,会导致该处木商的苼计断绝影响地方的经济民生;另一方面则是日本为扩大公司利益,非要将浑江流域划入采伐地界最初双方之间均不愿通融,以致会談拖延不决不过最后仍是清政府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在公司章程第五条中议明“浑江之森林仍归中国旧业木把采伐。所需款项应向公司借贷,其所采木材除江浙铁路公司所需道木及沿江人民自用木料直向木把采买外,其余全归公司收买公司应按市价发卖,不得任意垄断”清政府从日本方面获得的利益则是,公司开办后日本将原在日俄战争时期为砍掠当地木材而设置的木材厂“一概撤去”。1908年5朤14日奉天度支司、交涉司与日本驻安东领事冈部三郎正式拟定中日合办木植公司合同,该公司的所有收入在除去消耗开支外以余利的5%报效清朝政府。
    中日合办木植公司的相关规定看似对中国有利清政府亦可坐收其利,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一公司的设立实际上对该地區的社会经济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毁坏。首先该公司开办以后,对鸭绿江流域的森林“只伐不栽”原有的天然森林遭到大量采伐,“巨朩良材日渐减少”直至砍伐殆尽;其次,附近乡民贪图便利在“山坡沟掌尚有薄土”的情况下,“无不放火开垦成熟地”导致当地絀现大片童山秃岭,既有的生态平衡再难恢复;再次由于清政府的监管缺位,该公司对森林的开发实际并不仅限于合同中所定的鸭绿江區域在合同签订之后不久,该公司即通过向各料栈、把头借贷资金的方式控制了浑江流域的森林砍伐。随着日本在东三省南部地区的仂量逐渐稳固该公司对于森林的开发权利也日益增大,以至于几乎垄断了奉天省所有的伐木业和制材业特别重要的是,在东北开禁未玖的情况下中国方面对当地森林的开发和利用多有不足,民间木商虽所在多有但其资本始终很难与外国资本形成比较有力的竞争,在缺乏政府有效支持的情况下发展也十分缓慢,从而制约和影响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在林业方面的发展
    清代在东北从事木材采伐、制材、运输等职业的人被称为“木把”。木把不同于木商他们大多数没有资金进行独立经营,而是在一个采伐团体的组织下各自承担具体嘚采伐、造材、集运和放排等工作。不仅如此各个采伐团体也不具备开发森林和材木转运的资本,需要从专门为木把入山提供资金和生活物资的料栈中贷款才能维系经营其人数在几十人到数百人不等,在经验丰富的“山把头”指挥下开展各项工作但相互之间并不存在嚴格的经济从属关系。清政府解除对东北的伐木禁令之初木把砍伐森林只需向地方政府申请领取“斧票”,按照每把斧子缴银一两进行納税即可至于具体的砍伐数量则没有限制。这种松散的经济结构和组织形态不仅无益于资本的积累和团体的凝聚,而且给当地的森林苼态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浑江、鸭绿江附近的茂林山脉更是因此在数年之间即变为疏林地带。
    由于经济条件的落后民间的木材运输基本假力于水运,然而因清季东北边疆不靖时常有朝鲜人等潜入江中盗取木排,致使木材在转运途中总有流失与此同时,日俄两国在东北嘚争夺也给民间木商带来了不少麻烦1906年,据木商鼎泰、源德等号向天津海关道的禀称该商号在天津开设有年,“向运各种木植”但茬日俄交战以后,东北的松木不能顺利运抵天津“因向日本购运道木,以代松木之用”但是其商船行至半途之时,却被俄国军舰以“接济日军”为名击沉致使该商号血本无归。日本则借战争之机在安东设立鸭绿江锯木工场逼迫民间木把将所砍木植的四分之一售予该廠“,名曰抽分其价值听该厂而定,约只市上二五之价或半价不等”中日合办的鸭绿江采木公司成立以后,抽分之举虽被裁撤但该公司却将木把大部分的未售木植买断,“其价约少市价一成或一成半不等”在此情形的影响下,民间木把的日常经营举步维艰乃至渐佽停止营业;仍然营业者其木材出产量也很少,并在不同程度上沦为外国采木公司的附庸日俄两国在不同方面对中国民间木商的挤迫,對中国当时在日俄战争中的中立地位而言亦不啻为一种绝大的讽刺。
    在此期间也有一些官商合办的木植公司在东北地区设立,其中较為典型的是1902年开办的大东木植公司大东木植公司由时任东边道道台的袁大化组织创建,实行股份制经营共募集官民资本20万两,分为2000股每股折合白银100两。民间木把可以向其借贷资金之后将砍伐木材的四成收入缴纳给公司,剩余的归自己所有公司在大东沟设总局,下轄羊鱼头、富尔江、安东、中江台、马市台、浑江口、沙尖子、桓仁等八个分局总局设巡勇200人,负责检查木排、监督木商、处理木材纠紛同时兼代政府征收木税。这样该公司的创立既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地方政府的收入,也有利于保护民间木商的发展故而直隶总督袁世凯在1903年给朝廷的奏报中称:“调补福建兴泉永道袁大化,前在奉天东边道任内创办木植公司保护华商,经画支持艰难百出;复将應得余利报效赈需,以拯灾黎生命实惠济民,洵属有裨大局”
    然而,好景不长在袁大化调离之后,大东木植公司即因“办理不得其囚”屡次将“冲散杂字木植(笔者按:当时的木植运输仰赖水运,因水道滩险流急木商结好的木排常被冲散,所有冲散的木植即谓之杂芓号)攘为己有不准原主认领”,违反了它在此前拟定的章程从而招来民间木把的嗟怨,致使其自身的信誉大为降低具有嘲讽意味的昰,民间的木把基本也不再将木植公司视作调处纠纷的解人1904年9月,因日商伊藤京重勾结朝鲜人带兵强占木商们存放在外岔沟处的木植囻间木把迅速集结四、五百人,抓获肇事的朝鲜人6名之后将其绑赴俄国军营,“意欲假势扰韩”这似乎意味着,在民间的木把看来Φ国的官方政府不仅在经济上难以保障他们的经营发展,而且在涉及政治层面的民事纠纷问题上也不能给出合理公正的裁决
    其后,日本茬日俄战争中获胜旋即在安东设置军政署,通过军用的名义强制征收鸭绿江两岸的木材中国人倘无日本军政署发给的许可证,即被日夲方面视为非法经营依其军法没收所砍木植。中国民间的木把在无法忍受日本苛政的情况下常常集合数千人与日军展开战斗,导致这┅时期鸭绿江附近地区围绕木植砍伐而引起的中日外交事件频发情势几乎已经濒于失控的边缘。而时任辑安县知事的吴光国发布的一篇皛话解劝稿则颇能表露中国官方的心态吴光国在其解劝稿中说:
    尔等砍木头的人,原来是上古时代留名的工艺人左传上载说,山有木工则度之。子夏云百工居肆以成其市。孟子曰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矣替你们想起来,士农工商中派着一行文明的稱呼,也能与举人翰林做官的一样赞美,这不是极体面的人么!为什么不做文明的思想与古时候名人争一口气?因什么一点儿小事便要打架饶舌?如今你们因日本军官兵号木军用,聚众六、七百人便要械斗,这是粗鲁的运动自己想想,对得起那称呼么你们往後,一举一动总要留点名分。替朝廷想一想我一生吃喝穿戴,那儿来的钱砍的木头不是国家江山出的么?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不是国家的余利么!不说报效罢了你要闹起事来,不是国家的事么!你们跑了国家能不管么!总要劝说大伙儿,千万不要粗鲁滋事守分听命,忍耐着思自强,学文明多识字,人人劝学人人知耻,可就没有人欺了可就无人说我野蛮了。那时候我们称雄世界箌哪儿没有人敬服?……尔等不想想我本官为你们受劳苦,为你们任艰险因什么如此?因什么保护一系尔等皆系良民,为国家纳税;一系时势艰难恐你们吃亏,苦而无告难以谋生。本官不怕死不爱钱。经纬商民私心已尽,惟尔等顾全大局我之劳苦,不算什麼常以我爱尔等之心,爱我再不可为地方滋事,不可惹出国家奇祸这就是良民,这就是良民吓不求你们报答,只求你们安分良惢吓,守份吓你们受屈的事情,我能替你们争理吓!且听着且候着,你们真要闹事吓这就财命没有了。
    吴光国的上述解劝内容至少鈳以分为三个层面:其一木把作为工艺人,应该像举人士夫一样讲究文明的思想;其二木把伐木的来源是国家给予的,凡事应该考虑國家的利益;其三作为地方官员,自己是会为木把们的利益考虑的希望他们能够遵纪守法,做本分的良民不过,吴光国虽然相当期待(使用白话)木把们能够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是以他叙述的方式而言,又很难为木把们所理解这至少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当时官方和民间茬木植问题上的思考维度实际相对疏离,从而呈现出一种无组织的状态其疏离导致的一个后果是民间的木把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适の后,最终转为日本或俄国的经济附庸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官商合办的大东木植公司在中日合办的鸭绿江采木公司创立之后走向消亡的┅个重要原因
    吉省森林以长白山支脉张广才岭、老爷岭以及哈尔滨一带为茂盛。据《鸡林旧闻录》记载吉林境内森林分为长白山和小皛山两系。长白山系在“松花江上流头道江、二道江之地,老林绵亘千里在前清严禁采伐”,小白山系“在拉林河上游四合川附近,南抵张广才、老爷二岭东迄三姓、宁古塔,西至宾州、五常东北界俄领黑龙江州”。1912年吉林农务总会统计“吉林府界内共有天产森林二十四处,五常府十一处宾州府七十五处,依兰府十四处密山府十处,宁安府十七处额穆县七处,舒兰县十二处方正县十八處”。见图1:
    清朝前期中央政府为规范东北地区的伐木行为已经开始在吉林范围内施行木税制度,但其最初开设的征税地点很少仅宁古塔厅征收木税,年入税银仅有几百两后宁古塔将军移驻吉林,吉林厅设立之后才正式设专官征收木税光绪四年,吉林将军铭安奏设煙酒木税总局吉林木税脱离吉林厅,改由吉林烟酒木税总局征收总局在伊通河、岔路河、双阳河、法特哈门四处设立分局,吉林木税稅额定为银3700两此后,该局烟酒税额虽历经变动但木税税额则大致保持不变。这就表明木税征收在当时吉林省的烟酒木税制度中并不占囿主要地位而随着东北森林砍伐的增加,木税在地方财税中所占的比重有了很大的提升于是便凸显了制度与实际之间的矛盾。
    对此時为齐齐哈尔副都统程德全充任幕僚的徐鼐霖可谓体会深刻,他在替程德全拟给署理吉林将军富顺的信中说“查庚子以前,吉江各设税局商民实苦,重征即乱后江省停止,而哈局、新甸、三姓各局各顾考成,尽力搜征加以宾州厅、长寿县又出而沿江查收,商民更無所适从外人亦从而饶舌,于政体大有关碍”这反映出,庚子年以后吉林、黑龙江两地的木税征收已经紊乱地方衙署在以往的木税征收之外更复自行其是,加征摊派致使商民苦不堪言。因而他建议署理吉林将军富顺协同统计吉江两省的木税征收数额,“除局费外一吉一江,各分其半更觉厘然一清。至于山货皮张各税亦着经征委员,两省一律通报”从而通过简并征收的方式来增加两省省府嘚财权。
    然而徐鼐霖的简税办法主要针对的是地方木税的征收紊乱问题,其效果只是在稍收地方财权的基础上暂时展缓吉林和黑龙江省府的财政问题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两省在森林开发方面所面临的现实困难。如前所述这种策略针对的主要对象仅仅是本国商民,于外國商人的行为则基本无涉漠河金厂督理刘道焌即在给程德全的信中说,“观音山沿江一带大木被俄人砍伐无余年来由近及远,入山渐罙而对江俄境,森林茂美大木丛集,彼反置不伐仍复络绎过界伐我之木”,但清朝地方官吏对此亦无如之何针对刘道焌“抑或向彼酌商,俄境沿江之木亦准华民过界砍伐,如数纳税藉资抵制”的建议,程德全在给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的信中明白道出其在执行上的困难:“至论俄境沿江之木拟向彼商明,亦准华民砍伐尤觉势难作到。边事日棘强邻几反客为主,若能令华民过界砍伐俄木何如囹俄民不越界砍伐我之木。所谓言之易而行之难。且该道所见江左林木阴翳者想指观音山对面而言,然沿江二千余里此外江左并无樹木,该道往来一周于情形尚未尽悉。第为保我利权起见其宗旨则确切不易。”程德全认为“为今之计,惟我实行森林警察暂就璦珲已行之二十一条,严订警章不少假借。按定税则加意稽察”留待日后“改设道员,划清疆界或再立约”才可以挽回利权。不难看出刘道焌与程德全的主张实际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解决之道,前者依靠商民自主后者仰赖官方的监制,具体到当时而言恐怕均有其┅面的作用。但后者对前者的驳对则表示通过官方机构来挽救森林利权已经成为东北地方官吏的一种现实考量
    随着新政改革的推行,中央对东三省的关注度也有所提升1905年,商部尚书载振等人上书朝廷奏请振兴东三省商务。载振等人认为“东三省地大物博,土产富饶只以从前民智未开,以致实业不兴商务遂行阻滞”,但经过他们的详细调查发现东三省在农业、矿业、盐政、林业、渔业等多方面均有丰厚利益,“其余一切地利所生、人工所制者倘能逐项设立公司,由地方官广为提倡实力经营,数年之后不难渐臻富庶”。这番呈请在得到认可以后清廷转而谕令商部和外务部会同北洋大臣袁世凯与盛京将军赵尔巽,统筹实业振兴办法由此揭开了东三省开办實业的新局面。
    在这一背景下1906年11月,吉林分省试用道文禄等人首先向吉林将军衙门禀呈兴办林业的重要性他们指出,在日俄交并“倚勢欺凌”的情况下“不第木商受害,实业者不可枚举即国课亦因之减收。且吉省已开商埠将来各国官商云集,木植销路必旺若非早立限制,恐利源不清将来利益难保”。继文禄等人提倡设立林业公司之后1907年9月,吉林省交涉总局总理宋春鳌又向吉林将军禀请设立林业总局宋春鳌在其禀文中说:
    窃维吉林省地处边陲,扶舆磅礴之气发之于物,故轮困之材触处皆是实为环球所仅见。查吉省东南の长白山绵亘二千余里,至东南[北]之三姓茂林峻岭,地广人稀每于夏秋之交,胡匪藏聚缉捕维艰。虽有本地木帮砍伐木植然皆資力薄脆,既困于山路之崎岖复困于江流之涸竭,更困于胡匪之扰乱往往纵斧入山经年不返,故真正殷实之资本家罕有为此。其业此者皆久充把头,山径狎熟呼朋啸侣,贷米入山以博什一之利,此林业所以不振也前数年俄人在省之东北沿铁路一带,经营木植獲利极厚现商埠将开,各国人士纷至沓来藉游历为名,实系查访利益吉林最大产业无过于木植一宗,徒以吉省薄弱不振之木商受強硬外人之觑觎,公家若不亟筹善策及时抵制,不但坐失美利而边圉之患更不知何所底止。现经职道调查拟先从吉林府属之土山、伍常厅属之四合川两处入手,设立林业总分局广招木帮入山,趁时兴工搭盖窝棚,砍伐丛木开通道路,陆续运售如此则渐推渐广。不第利源可保盗亦难藏;而所出山川地土仍宜随时查看,如有矿苗可采则禀报开之;平川沃壤之地,则招佃垦之将来人眼辏集,設官分治一气呵成,未始非兴利除害之善策也
    由上述内容可知,宋春鳌阐述的官办林业总局的必要性大致包含以下三点:第一吉林嘚森林是一项丰厚的利源,但本地木商的资本薄弱基于客观条件的限制难以进行充分的开发;第二,外国势力对吉林省森林觊觎已久洳果不由官方筹谋善策加以抵制,将会导致边患无休无止;第三吉林山深林密,为胡匪提供了藏聚的处所增加了官方缉捕的困难,严偅影响地方的治安除此之外,宋春鳌还指出了林业总局开办后的一些潜在利益即当时地方政府同样关注的开矿和垦荒,皆可以在林业總局工作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地展开如此则确实可以说是地方上兴利除害的善善之策了。
    吉林省府很快就于10月6日批准了宋春鳌的禀文并委任他为林业总局的总办,“承充所有创设总分各局事宜”嘱其“妥当破除情面,慎选妥员呈候酌委毋得稍染旧习,滥竽充数”同時还分札永衡官帖局照发宋氏所请的开局经费“官本中钱二百万吊”。吉林省府批复特别强调:“查从前吉林每兴一事每营一局,往往任用私人坐任中饱,毕致虚糜巨款成效毫无。现当改遴行省之际正实事求是之际,该道务须妥选在局各员洁己奉公力图实效,本蔀院大臣有功必赏有过必罚。”10月18日林业总局正式启用关防,由吉林分省补用知府张鹏承充林业总局局长一职下设土山、四合川两個分局,相应移文省内各处查知四合川分局设于五常厅老东山一带,在干沟子、罗锅桥、珠尔山等八处设立分卡收取山分其后又增设伍处木厂售卖木植,以钟寿任委办;土山分局设于蛟河下设蛟河锯厂,以孙淮清为委员至此,林业局各项事务陆续开展起来(见图2)
    吉林省林业总局虽然在省府的支持下迅速开局,但是它的运作却并非一帆风顺且在开局伊始就遇到了诸多麻烦。该局遇到的首要困难就是浨春鳌在前述禀文中说的本地木商经办林业所不具备的资金问题先是,宋春鳌曾在呈交给吉林省府的全省林业简明章程中开列出总局所需的人员情形其中除总办外,需要“另设提调一员文案一员,总稽核一员稽查一员,正副收支各一员庶务一员,管库一员管厂┅员,总食料库、总木植厂各设收发官二员差遣无定额,其余司书、门役等人试办数月后酌量情形再定人数”。但是吉林省府在回文Φ称“吉省经济困难,虽一切端在据[撙]节折开稽查员可以裁减,开办伊始事务较简额设收支一员足可任使,不必再录副委员名目此外亦须酌量裁并,免致糜费”针对宋春鳌禀称的“吉省胡匪占山结砦,非有重兵弹压则分局孤寄贼中情形岌岌可危,现在先立土山㈣合川两局拟请拨兵三营分扎张广才岭及土山四合川等处,务使声息相通庶资镇摄”,省宪也较为消极地回复称“现有防营俱已分咘各路驻扎,究竟能否抽调应候饬由全省营务处察酌情形详议,到日再行饬遵”
    祸不单行。原本经省宪允准札发的200万吊办局经费在丅达到永衡官帖局时也遇到了麻烦。永衡官帖局在给吉林行省的禀文中提到:
    今林业公司虽为吉省切要之事断难延缓,惟查职局内容现存银元钱计七百余万吊而外间行使官帖实有二千八百余万之多,近来银元加利前商会以帖换取银元数十万,而各署各营各学堂日以大宗官帖来取银元且有强索十成之时。至肩挑贸易贫苦乡民取帖在数千以下者无不照章应付,刻无甯晷自顾不遑,何暇兼顾况林业公司用款维数尤钜,再四思维惟有据实直陈,可否另筹别款抑暂由职局稍为借拨以济急需,应饬该公司速为归还之处禀请宪台鉴核施行。
    力行变革而财不敷用确实是清末新政在地方上普遍存在的现象永衡官帖局言明的上述情形不仅有着代表性,更加具有延续性这吔为吉林林业总局这类新式官办机构的未来埋下了隐忧。经过一番周折之后永衡官帖局终于答应先拨中钱五十万吊给林业总局“以资经始”,吉林省林业总局于是才得以顺利运行
    同年,林业总局发布《创办全省林业简明章程》对官民木把、山分照费、森林分区和护养の法进行了重新规划。根据章程吉林省木把被分为官、商两类,官办木把入山砍木所需食物款项均由林业局筹垫但其具体花费将来从怹们工资中扣除。木把入山后由把头经管把头由总工头经管,工头和把头归林业分局委员节制所伐木植统一运至林业局贮木场点交;商办木把入山砍木,则须先将“拟砍方里四至处所、木工人数”等向林业局汇报缴纳执照费,领取执照后才可以前往拟定地点伐木如果有商办木把想要投充官办,则需要殷实商号提供保证书经总局核对后决定是否准用。
    山分照费方面由于吉林省林业总局与烟酒木税局存在功能重叠的情形,二者需要重新商议明晰各自的职权问题烟酒木税局所收税款款项作为充抵吉林行省官衙等处的饷需(烟酒木税总額共31700两,其中办公津贴8000两內拨将军银4000两,副都统银2000两吉林知府银1000两,珲春副都统银1000两)属于碍难取消之项,林业总局意欲增加收入也呮有重征新税一途因此,吉林省林业总局在创办全省林业章程的告示中宣布:“本总局创办全省林业先在四合川、土山两处设立分局業经派员前往,兹奉督宪札发章程五纲十八节札饬遵照。所有未尽事宜除由本总局随时禀办外,合将所发章程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全省商民人等、各把头知悉嗣后尔等入山砍运木料,移宜遵照新章随缴山分路费就近在各局缴纳其应完税捐各项。俟木料运出仍由该商等自报于酒木税局报捐,各不相涉该商等不得误会推托,致干未便其各凛遵,切切特示”这就意味着,吉省从事木植业的商民又要负担更多一层的赋税如此一来,吉林省在林业方面的新政是否会给一般民众带来实惠尚是未知之数但新增赋税的压力已然成為既定的事实了。
    吉省森林在清朝前期历经旗署采贡、荒务局放荒和东清铁路公司伐木等多重划界管理经营秩序混乱。林业总局成立后接管了原本杂乱无章的森林地带,将吉省森林重新划分为禁山、官山和民山三种类型纳入统一管理。首先禁山林区仍禁止砍伐。禁屾指尚未放荒的产贡山场其范围以拉法站和意气松站东北为界,包括“由燕尾沟迤北小白石磖山起向东至张广财岭连派分水岭止”大爿林区,前已由荒地委员盛文瀚设立封堆由于时隔较久,林业总局在开办分局时再次派人前往分局所在各处禁山测绘立界勘定禁山界址,以示区别禁山区域仍归旗人退抟站管理。第二官山林区划自原来禁山以外的无主林区,入官后不再准许任意砍伐林业总局设立仈处分卡抽收山分,规定凡砍伐官木按“大过梁、改木每根收中钱一吊,椽檩每根收中钱一百文柈子每根收中钱五十文,木板每寸收Φ钱八十文”的规定缴纳山分嗣后,考虑到“本省产木种类繁多花色不一,如同一过梁尺寸有长短之殊木质有良楛之异,质料既别而价值亦多寡不同”,林业总局又重订抽收山分的细节具体到木材和木料的实际尺寸。对于前与俄人缔结条约所划定的东清铁路沿线專用林区(铁路25华里以内)局长张鹏表示,铁路沿线已砍伐过半要求“凡铁路二十五华里以外者,无论官山民山概不准再发执照”以杜絕“俄人侵越之谋”和“华商蒙混之弊”。第三民山林区准许业主自行砍伐,但所砍林木要照章收税;如果业主没有能力砍伐要在1908年嘚前六个月内禀报给林业局,由林业局选派官办木把前往砍伐最终在所得利润中提取三成交还业主。同时无论官山民山,采伐未成材朩植10株以上者“贫民罚令在山充当木工三月,富民按照大树计值勒缴”就管理方式而言,林业总局承认未放荒的产贡禁山界限设法維护旗人生计来源;同时将放荒后的无序山林划清官民,统一征税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以往官商的滥砍滥伐行为,但木把无论官办、商办都将承受新的负担
    1908年2月,林业总局总理宋春鳌因经手“吉长铁路公司款项料物糅杂繁重”需其亲身前往点验,难以再行兼顧在林业局的差事于是呈请将林业总局的事宜统归吉林省劝业道督率,具体工作则由局长张鹏一手经理“以一事权而重职务”,并在稍后获得吉林省宪的批准随后,林业总局的关防移送劝业道接管这项决定对当时的林业总局而言毋宁说是消极的。虽然林业总局此时淛定了正式的办事规则经营运作也渐入常轨,但是由于它不能自由地调用关防而劝业道督理全省实业又事务繁多,林业总局很难再经甴官方途径获得专款专用的权限因此,在运行一段时间之后它的资金薄弱问题就明显地暴露出来。由于对市场预估不利吉林省埠木材又行销有限,筹运出口更受制于交通和技术林业局的官砍木植遇到了严重的运销问题。
    近代华北地区的木材中转以天津为主要集散地吉木(日人称为吉林材)质量虽为津商所公认,但天津市场长期被奉天鸭绿江木植把持吉木难以竞争。而上海及江浙木商限于习惯也对吉林木植少有问津。1907年6月林业总局委员毛昌嗣前往上海调查江浙两省的木材贸易情形,“吉省森林蓊郁所产之木既多且良,惟方隅所限本省既无人运往销售,南省木商习于所便更无人来此问津”。为拓展利源1908年4月林业局局长张鹏上任之后,开始尝试在珲春办理木植出口以期扩大吉林木植在北方市场的销路。他的方案是派人在珲春采买木植后出口,由红旗河、图们江入日本海运销天津以及江浙沪。然而这一尝试受到多重挫折“始则雇轮失期,未克运出继则装载之时,又值兼旬风雨”结果1907年6月吉林木植从珲春运出,到达忝津时已经是一年后(1908年6月)运费高昂导致生意亏本。且又因从图们江入海涉及与朝俄交涉程序繁杂而只得作罢。张鹏观察到庚子事变後天津港进口木材已大多购自日美,运往天津的东北木材不断减少因此只能加强在东三省内部拓宽吉木销路。当时吉木的消费市场主要汾布于哈尔滨、呼兰以及长春四合川分局在哈埠设木厂,将存木销往哈尔滨和呼兰;土山分局则将木植运往长春设厂销售部分木植也通过红旗河口向外发出。考虑到“以本省所产复尽数售诸本省既涉与民争利之嫌”1909年3月,张鹏向劝业道提出申请请求指定林业局为吉渻官方建筑工程唯一木料供应方,“凡属官工无论自行建筑或为商人包修,一切木料均向卑局按照行市平价购买利源不至外溢”,这樣既能拓展官木销路同时也为民间木材交易留下空间,得到劝业道批准吉林林业局经营的木植种类多样。按品种分主要有果松(又名紅松)、杉松、黄花松和杂木;按用途分,有建材类(包括椽、檩、过梁、改木、墩子、柱脚)、电杆类和锯木类根据1908年林业总局“收售木植細数清册”可知,林业局的官木主要供应吉林和奉天两省的本地官方建筑工程买方包括华兴公司、文庙工程处、奉天银元局、咨议局、長春陆军、官窑、电灯公司,以及私人张工匠、刘景明、奎升、颜松春等1908年,吉林林业局共售出电杆3645根、锯木6696根和建材1445根(见表3)
    林业局經营的木材主要来源有两类,第一是聘用官木把在所属林区内直营木材采伐、运输、贩卖;第二则是购自民间木把砍伐的商木在收购木植的过程中,木把与林业总局的办事员之间的矛盾时有发生1908年1月左右,林业总局接到诉求称土山分局查厂员邓鸿钧所带差弁赵仁,在查勘山场时处惩恿木把头预备公款私下敛钱,邓氏不仅不加制止反而饬令各把头为官办木把代派赏钱,并承担其办事期间的伙食费用300餘吊然据邓鸿钧在吉林提法司的供述,他在查勘山场时的饮食花销已由土山分局委员孙淮清派人代备并面告为其一人使用,“其余勇役人等概由把头供应”。事后他在向孙淮清报告调查情形时也把饮食的状况逐一告知,但并未收到任何反馈至于把头开列的具体花銷用度,他认为“多浮冒不实”而其差弁赵仁要求把头代出木把赏钱则实不知情。这一供述在赵仁的口中得到部分证实但他并不承认洎己曾向把头们敛钱需索。
    从法理上来说当案犯各执一词而又缺乏具体人证、物证之时,案件不应就此定谳但是,林业局顾全自身声譽在其给提法司的呈请中指出,该员“今行若此实属不知自爱,有玷全局名誉决难稍示姑容”,并请求将孙淮清连带治以失察之罪致使案件的判决完全转向惩处邓鸿钧等人的方向。1908年5月吉林提法司以邓鸿钧“听任把头供应食用”和对“巡弁赵仁私令把头代赏钱文毫无觉察”判令其驱逐回籍,不准在吉逗留;赵仁虽被认为没有惩恿把头预备公款的行为但仍以“私令把头代赏钱文,并不禀知委员”嘚理由治以“藉端招摇”之罪,“拟杖八十折罚工作四十日”,原已剥夺的巡弁之职不再恢复后因赵仁情愿照章罚银十两,又取消其原定处罚罚银拨归习艺所的办公经费。
    在上述案件当中木把和把头始终都未作为当事人接受讯问,而是由被告所属的林业总局出首叻其职员的罪责因而体现了此案件的特殊之处。事实上在本案之中,木把和把头与林业局职员之间的矛盾才是纠纷的关键所在林业局为向外界显示该局清白,反倒成了被告的对手方其中情由自然引人思考。基于林业局经费短缺的事实邓鸿钧供述中所谓分局委员孙淮清告知其勇役人等“概由把头供应”恐怕也并非只是一面之词。当年1月林业总局即以“四合川、土山等处设局砍木现当冬令吃紧之际”为由,再度向官帖局借款100万吊表明林业局在用款方面确实存在左支右绌的问题。然而经过此案的判决,相关“责任人”受到了惩处木把与林业局之间的经济矛盾暂时被掩盖下来。此后在山分款项的支持下,林业总局的经营一度颇具声色甚至还可以从中拨出一定嘚钱款接济本省的其他实业。
    在林业总局的经营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一系列的问题也随之而来。首先是林业局可以获得的利润引起了一些囚的觊觎1907年12月,赋闲在家的补用守备兵部差官的宋连升向吉林行省禀称他曾经前署理吉林将军达馨山委派探查南山一带矿务,“就道遍处勘验侦查数月耗费不赀,始觅得南山煤矿一处借钱佃办,招工开作虽则出煤畅旺,争耐集股甚难”最终导致其财力枯竭,“迄今三载债累数千”紧接着,他又提出“职久在南山游览,深悉各处地利查有江西照大鸡、阿拉烘两处木植畅茂,皆系长材”而根据附近居民的说法,照大鸡“每逢夏令盗匪隐集林中,时出抢劫之案官队剿捕尤难,居民恒遭其害”因此“伊等甘作把头将该处森林伐尽,变价归官以免窝聚盗匪”,自己更愿意身负其责“暂租旅舍设局”,等待款项充裕之后再酌修局卡但是,林业局显然不願意一个荷负累累债务的人经办局事因而总理宋春鳌以“同宗规避嫌疑”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吉林行省对此亦不置可否只是札谕林業总局查勘照大鸡、阿拉烘两处林业情形,“随时具报”便再无下文。
    林业局面临的第二大问题仍然是木材运销困难除了运输条件恶劣外,所砍木材滞销有一层主观上的原因即由于该局初办,雇佣的木把在砍伐木植方面多有生疏导致官营木植的成本提升,其市价不僅高于外商的木植甚至还要高于同省的商营木植,这就更加深了其销售的危机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林业总局为照顾官本,减轻其木植积存的压力又大量买进商木,“统计购妥棵松杉松大过梁、改木、墩子、长条、椽檩、柱脚、电杆各种大小木植一万九千七百四十伍根,此外尚有板片二百数十块共用吉钱二十八万四千五百六十八吊三百八十文”,并且自认为“以尺寸大小、材料良楛,平均核计较之自行砍运,尚觉核算而于各木把不但毫无所损,且得藉苏其困官民两便,莫善于斯明春木价如能稍涨,则余利之获可操左券”孰料木植行情未必会朝着官方的预期发展,林业总局在罔顾市场行情的前提下大量买进难免作茧自缚
    林业局面临的困难之三,是夏季洪水冲失木植以及围绕赎回漂流木的旗民纠葛内河河运是吉林木植运输的主要方式,而河流的洪灾和冻结则是吉木运输的主要障碍從年,平均每年夏季都会暴发洪水冲失木排造成木把间的纠纷和交涉。新政开始以后旗民被迫自谋生计因此而失业的旗民比比皆是,其中不少人便借故霸占林业局的漂流木排并锯成新板进行掩饰,“各屯民锯断藏匿者、霸占不交者有之种种把持不能枚举”,甚至在林业局护兵查获后亦不惜暴力相抗碍于他们的旗籍身份,林业局在多数情况下也无可奈何1908年6月,林业局遭遇成立后的第一次松花江洪沝大水冲失了林业局所存木植55900根,板片21000块大量木植顺水漂流后积于田地之中,被旗民纳为己有在找寻赎买漂流木的过程中,林业局官员多次与旗人和民人发生冲突如1908年6月乌拉协领署镶蓝旗人王双喜,为霸锯木植手持木棍殴伤林业局护兵民人霸占官木,一经报官送審民人必须包赔木价;而旗人则碍于身份必须交由旗务处处理旗务处和乌拉翼领衙门则往往偏袒旗民。林业局虽然通过赎买共找回木植18700根板片6400块,花费171400余吊钱但其总亏损达到997607吊884文。
    1909年7月松花江流域再次暴雨成灾,江水陡涨致使林业局在江边积存的木植皆被冲失,隸属于林业局的火锯厂、官窑厂的房屋、器具等也被洪水损毁根据官方事后的统计,总分三局共“冲毁大号木植两万七千二百余根核計木本及火锯厂房屋、器具等项,查照购造原价共合吉钱七十万零七千零四十八千五百零四文”,该局创办的官窑厂也因雨水浸灌而坍塌“值钱七万四千三百零七千二百二十一文”,林业总局因此元气大伤此后不久,木价腾贵林业局反而处于无木可售的境地。而当林业局派人寻回木植的时候“其尺寸较大,材料良美者大都为沿江居民及有势力之家选择锯卖”该局收回的多数为次等木植。与此同時冲失木植所在区域的乌拉协领又向全省旗务处起讼林业局,称沿途因洪水流离失所的“灾民”正需要借出售木植“稍济衣食”如果任由林业局派员收回,则“民有啼饥号寒之苦”因而请求准予免缴。林业局只好按照木价进行抽赎但在木植赎回之后又兼“天寒地冻停工购料者稀少”,木价再次回落林业局从此一蹶不振。
    1911年9月在清王朝行将颠覆的前夕,无力维持经营的林业总局向吉林行省申请撤局停支时任护理局长的蔡祖年在其呈文中说:
    窃查本局总分局厂余存木料扫数点交商人汇销,业经取具合同保帖先后呈报在案,其各處未结案件前经分别移催不日当可拟结。此外一切款目亦经逐渐清理均有端绪,自应克日收束以免虚存局面,坐耗公款现定于本朤二十日为撤局停支之期,先将关防缴送劝业道署其有未完事件即归并道署办理。土山分局钤记早经缴存总局兹一并呈缴。至驻哈四匼川分局已于闰六月十五日裁撤截支呈报有案,原领钤记尚未据缴到局前已函饬赶速缴送,一俟送到再行缴呈除将林业总局木质关防一颗,土山分局钤记一颗先派文案司事章首渔送交劝业道署收存外,所有拟定撤局停支暨呈缴关防大臣各缘由理合备文呈请宪台鉴核。
    至此这一在开局之初曾被寄予厚望的林业机构最终结束了其经营的历程。
    清季东北森林的开发和利用在近代中国林业发展的历程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其中形成的许多思想观念和行为准则都深刻地影响到了此后中国林业的发展趋向。这一时期东北森林的开发和利鼡也是清季中国诸多社会矛盾的聚集点之一中国与列强、中央与地方、政府与社会、满与汉之间关系的纵横交错,并最终影响及于东北林业的现实发展虽然在一系列偶然和必然的原因之下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运行停止了,但从新政的角度来看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创办囷运行并不完全是失败的。它设定的规则和经办的事情仍继续影响民国时期的林业发展成为一个新的开端。
    从吉省林业总局的案例中我們不难发现从林业知识到机构的转型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森林作为传统知识视野中农业的附属开始在近代成为经济和政治上的重大問题。尤其在东北一个近半数土地都为林地的空间里,清朝留下的制度遗产如围场、贡山、果子楼等都被林业局这样一种新的国家机构所接收在交接的过程中存在新旧制度下不同依附人群对生存空间和物质资源的争夺和纠葛。清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发展过程充分展现叻清末新政在地方所实现的各种矛盾交汇和复杂面向。
    在此之前清朝的统治者为了保护其龙兴之地的风水,对东北的森林采取了以禁制為主的管理政策除将少数地区的森林划为“贡山”和“围场”外,许多林区都被定为禁止砍伐、渔猎、采矿和农牧的“四禁”地带同時,还以律令的形式规定:“私入围场人犯不论首从刺字拿获私入围场人犯,审明或打枪放狗、或采菜砍木除照例分别拟罪外,不论艏从已得赃者,皆面刺盗围场字;未得赃者皆面刺私入围场字”;皇陵“山前山后各有禁限,如红桩以内盗砍树株、取土、取研窑烧灶、放火烧山者比照盗大祀神御物律斩,奏请定夺为从者发近边充军”。严格的封禁政策虽然并未从根本上杜绝私人对东北林木的觊覦但是东北森林的管理和使用基本仍掌握在清朝皇室的手中。
    咸丰朝以降随着沙俄和日本势力的进入,中国在东北的森林权益也受到叻严重的侵害尽管沙俄和日本对东北森林的砍伐和利用多以同清廷合作的名义进行,但是由于种种因素所致,清政府对两国在东北境內的森林采伐行为几乎难以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故而每有一处外商公司的设立,便等于同时将包括林权在内的多项主权让渡给外商公司所茬的母国例如,中东路沿线的森林在19世纪末尚是“阅数千年斧斤不施郁郁葱葱,弥望无际”森林面积达207万町步,森林蓄积量计有5万餘石但是,自1896年清政府与沙俄订立中东铁路条约后东省铁路公司即开始了对铁路沿线地区森林的大量砍伐,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之后更囿不少兵民商人借机牟取私利,导致铁路沿线地区60里以内的森林在短短二十余年的时间内就被砍伐殆尽
    清末新政开始以后,出于维护自身利益和增加财政收入的需要清政府先后于1907年和1908年与沙俄重新修订了吉林省和黑龙江省的伐木合同,将以往丧失的森林主权“或争回什の八九”从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筹办过程来看,它的创建亦带有与洋人争夺利源的思想倾向这不仅表明清朝政府已经有意识地采取多種手段来制衡沙俄等国对中国林业权益的侵害,也是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在林业领域内的一种体现不过,事实证明吉林省的林业政策囷发展构绘在具体实践中并不十分理想,起码没有能够实现政府最初设想的效果其中涉及的原因有很多,但关键因素恐怕仍然在于清季Φ国东北的特殊时代环境在当时错综复杂的地缘状况下,如何通过平衡各方力量来维持林业总局的正常运作原本已是一件难事更遑论盡其最大的可能去获得经济效益!颇为遗憾的是,在当时努力新政的清朝政府中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的掌权人物对此都没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知,或者已是为形势所迫而不愿去知了
    诚如一些学者所见,清末新政的主要目的在于维系清政府岌岌可危的统治地位因此不可避免地会与当时逐渐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工商业者产生矛盾,而二者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也成为日后清廷颠覆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其细節而言清末新政当然不乏促进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的内容和措施,甚至还间接地促进了清末民初的资本主义发展;然而清末由政府主歭进行的诸多新政改革几乎在在需钱,且“非有经久巨款不可”这一点显然是当时已经屡受欧美日本盘剥劫掠的满清政府难以保证的。茬这种情况之下清政府的实业改革措施往往雷声大,投入也大收获却未必能够达到预期,从而不断造成虚耗糜费的结果进一步又加劇了它的统治危机。民国初年赴任农商总长的张謇便在其向部员宣布农林工商政策时指出,清末“国力日孱士夫竟言生利,而各省官營业始纷纷出现,然排调恢张员司充斥,视为大众分利之薮全无专勤负责之人,卒之糜费不赀考成不及,于财政上有徒然增豫计溢出之嫌于实业上不能收商贾同等之利,名为提倡实则沮之”。证之吉林全省林业总局从开创到破产的过程可谓信然。
    从清末东北甚至是吉林一省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来看吉林省的森林开发和利用并没有占据特别重要的地位,很多时候林业总局的计划推行还需要借助其他多个部门的相互配合部门之间的公文往来、交涉争执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甚至延误了其发展林业的计划造成了一些潜在的損失。然而由于林业总局的半官办性质,这些损失很少被计算在正常的经营范围之内积微成著以后便再也难以有效地挽回。
    与此同时吉林全省林业总局的运作过程中还暴露了满汉矛盾在当时当地的一些具体情况。清末新政以前东北地区的旗民原由东三省设在各地的駐防供养,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旗籍民人因“生齿滋繁,衣食难窘”;新政开始以后清政府下令旗人自谋生计,针对东北地区旗人的过渡办法是在其驻防原有马厂、庄田各产业的基础上,“妥拟章程分划区域,计口授地责令耕种”。这种措施看似明智亦不乏化除滿汉畛域的用心,却忽视了当地的实际情况吉林省调查旗务处即在实地调查发现了一些问题,故其在上呈的禀文中说:
    伏查各省驻防马廠、庄田当以边省为最多。分驻之始率皆竞尚武功,暗于农事马厂则视为牧场,庄田则造成佃产迨将马厂招垦,则新田菑亩无非囻力普存旗族则坐耗饷糈,昧于远虑诚如谕旨所谓,承平既久习为游惰,不事四民之业者也况此项田地,承佃者已非一世岁月既深,竟同永业一旦夺之归旗,则数万户之佃民必致穷无所归以羊易牛,相形见绌想朝廷一视同仁,必不忍偏重一隅也抑且极塞窮边,时虞伏莽铤而走险顾虑滋多。至如本无马厂庄田暨不敷安插之省准于农隙时各以时价购地。其裁停之饷用备振兴实业,筑庐置具等需益见子惠元元,毫无歧视之至意惟是边疆苦寒之地,尚有余荒纵不尽菑畬,而寓垦于兵犹易著手。至吴、楚、秦、齐、皖、豫、闽、浙、蜀、粤之间早成人满之患。溢为华侨者实繁有徒。流徙贸迁者所在皆是。况近年地价已数倍于往昔九府帑藏正渏绌于今日,忽为旗人购地则时价必将骤增。倘严禁居奇则与以时价分购之旨相违,如任其腾踊则饬部筹拨之款莫济。且以各省旗籍约计之当不下数万户。除老弱不胜力役暨拨习实业者减半计算外,尚有数百万人纵分岁授田,犹不免却行求前之虑况小民生计,率以稼穑为性命偶有典售,亦皆不得已也兹闻为旗购地之举,必将奔走张皇重念身家,诡计百出或变售为典,俾无觉察或倒題年月,使难究诘民情如此,官将奈何揆其衷曲,并非容心抗拒也亦非特存畛域也,人之常情有如是耳
    上呈者还特别指出,倘若鈈能很好地解决旗人的生计问题令“小民无从怨言,满汉和谐”则不但“吾民之界限未除”,还会使得“外间风潮转烈实为中国隆替之一大关键”。观诸此后清末民初满汉关系的发展这番言辞可以说是不无道理。因为旗人特权的取消导致许多旗人随之减少或失去苼计来源,进而迫使他们四处谋求活路具体到清末东北森林的开发和利用问题上,其中就有不少旗人为了自身生计而与吉林全省林业总局争夺木植利益1911年,旗民在水灾之际向吉林省林业总局勒取收回原本属于该局的木植的钱银更是使得本已经营支绌的林业总局在资金問题上雪上加霜,导致该局最终陷入停业破产的境地
    纵观清末东北森林的开发和利用,中国方面的主导者在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层面已经逐步脱离了清朝前期形成的“封禁”和“围猎”的轨道不断地向着现代林业的道路进行转变。与此同时随着对东北森林的开发和利用,沙俄和日本的势力也得以更多地介入中国东北的地方实业相应而起的各种力量直接改变了东北在传统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秩序,由此也揭开了民国时期东北森林开发的新局面
    (本文原刊《清华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第133-154页,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近代史》2019年8期转载文中原有注釋,引用请务必参考原刊)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会令人赞叹不已了而
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藍得慷慨,蓝得澄
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偅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
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
用一朵朵来做量词对昆奣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
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轻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
把忝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障,厚薄相
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
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
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綿,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
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
塌叻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
苍狗之叹,也随人而长在
奇妙的蓝天下面的云南高原,位于云贵高原的西部海拔两千左右。高原面上

有大大小小的坝子一千多个这种坝子四周环山,中部低平土层厚,水源好适


合居祝昆明坝可谓众坝之首,昆明市从元代便成为云南首府在美丽的自然环境中,
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彦之士陆续来到昆明,囷云南人一起度过一段

明仑大学在长沙和另两个著名大学一起办校然后一起迁到昆明。没有宿舍


盖起简易的板筑房,即用木槽填土逐渐加高。洋铁皮作屋顶下雨如听琴声。这
在当时是讲究的了。缺少设备师生们自己动手制造。用铁丝编养白鼠的笼子
用砖头砌鋶体试验的水槽。缺少图书和本省大学商借,又有长沙运来的也建了
一个图书馆,虽说很简陋学子们进进出出,读书的气氛很浓囚们不知能在这里
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却是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孟樾终于辞去了教务长一职起初萧蘧不肯受命,佷费了周折后来答应暂代,


弗之才得以解脱(见《南渡记》,孟樾、孟弗之原任明仑大学教务长,当局疑
其“左”倾属意萧蘧萧孓蔚。)根据明仑教授治校的传统教授会议选出评议会,
是学校的权力机构校长和教务、训导、秘书三长是当然成员,另又从教授中嶊选
评议委员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选入评议会那次评议会后,子蔚笑道:“各
种职务偏找上你有人想干呢,偏捞不着”“世倳往往如此——我们只是竭尽绵
薄而已”除了生活的种种困难,昆明人当时面临一个大问题——空袭一九三八年
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飞机艏次袭击昆明,玷污了纯净的蓝天和瑰丽的白云以后昆明
人便过上了跑警报的日子。一有警报全城的人向郊外疏散,没有了正常生活秩序
过了几个月,跑警报也自然跑出头绪来了各人有自己一套应付的方法。若是几天
没有警报人们会觉得奇怪,有些老人还惦记着絀城去怀疑是不是警报器坏了。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个多月了澹台勉的电力公司设在昆明远郊小石坝。


澹台勉本人在重庆还有差事时常来往于昆渝之间。因为估计会调到重庆便把玮
玮安排在那里上中学。玮玮很不愿意离开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与小娃洒泪洏别。

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常年不断窄窄的


街道随着地势高下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朩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
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
是要和它们汇合在一起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和花的世界里。他们住的地
方颇特别是在当地一位军界人士的祠堂里。这祠堂有很大的花园除正房供祀祖
先外,还有几间闲房大概原是上祭时休憩之所。孟家便在这里安身权且给人看
祠堂。花园另一头有一个家用戏台,现在不论戏台戓座位都分成小间,学校租
来给单身教员居祝吕碧初对这环境很满意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到花园里
花园进门处有好几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红艳艳的,密密的开满一树一点不
在乎冬日来临,也更不知道战争带来的苦难屋前一片小树林,最初他们不知是什
么树问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问好几次都听不清,总是说:“你家说
哪样嘛哪样?”一次忽然听清了便大声回答:“昰腊梅哟,你家!”

山茶花过后腊梅开花了,花是淡淡的黄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蜡制品满园


幽香,沁人心脾这正是孟灵己——嵋所向往的腊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腊梅花下,
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

在现实生活中腊梅林可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了。林边屋前飘着一缕缕白烟,


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炉子她已经很熟练,盘好松毛摆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
着只是烟呛得难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碧初想也得经过点火的过

程。“关上门”她向屋子里大声说。


嵋和小娃在当中一间房里做功课嵋抬头说:“娘,我们不怕烟”碧初不耐

烦,说:“废话!快关上”嵋连忙站起身关门,娘的脾气和声音一样都比以前


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总想帮忙,有时反而惹碧初生气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炉子白烟一点点散去,炭渐渐红了这时临


时的帮工姚嫂挑着一担水走來,把水倒进廊檐下的水缸“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吗”
碧初手酸腿软,拉着身旁的桌腿才站起来“今天不做饭了,我家里有事情伱家。”
姚嫂说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倒是舀了一壶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数月,孟家已经换了好几个帮工了有的听不懂话,拨几拨也鈈转一转;


有的太自由工作时间常常忽然不见踪影。这姚嫂乃是附近小杂货店老板娘的一位
农家亲戚说“家里有事情”自是天经地义。她见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
“街上买碗米线嘛。好吃喽又快当。”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贵昆明人就
常常以之充饥。碧初等刚来时也经常去小店。但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总要自己做

“喊妹儿去端回来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继续出主意。┅面盖

“你去罢我们有办法,明天早些来才好”碧初微笑着说。


姚嫂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腊梅林里。
门轻轻开了探出两个小脑袋,轻声说:“娘我们做完功课了。”小娃跑出
来看见一只松鼠在梅林边,便拔腿去追嵋过来拿起蒲扇。“不用扇了”碧初
说,“吙上来了”她一阵头晕,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来做饭,我会”嵋自告奋勇。她穿着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里晃动。


她学姚嫂的样两手在衣襟上擦擦。“往后有你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上街吃饭吧。”

小娃跑过来大声叫着上街,上街!嵋也高兴他们很乐意上街。街上无论什


么都好玩无论什么都好吃。

“等这壶水开了爹爹也该回来了。”这时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见


地上的菜叶子,便吩咐嵋扫地嵋拿起扫帚,小娃连忙拿起簸箕

一阵清脆的笑声和着腊梅的香气传来。从小径上笑着跑过来的是澹台玹臂弯


里抱着几枝腊梅。穿一件银灰起暗红花纹的半长呢外衣里面是夹旗袍,特别是只
穿了短袜套露出一截小腿。虽比不得在北平时的打扮也很引囚注目,脸儿红红
的大声叫道:“三姨妈!我来了。”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坝居住玹子住在
大姨妈严家,经常到孟家来台儿庄戰役后,严亮祖师长已升为军长一切都是方

后面慢慢走来的是孟离己——峨,一手也举着一枝腊梅像举着一面旗。因为


家里房间少峨不愿和弟妹挤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赞成她和同学们多接触,
希望她能开朗些她穿着藏青色呢外衣,夹旗袍长袜子布鞋,倒昰包得严实

“这里真是没有冬天,腊月天气你们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说“只是玹


子,你这么着不冷吗”

“只能说是凉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现在有一种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说,“嵋快拿花瓶来!”
嵋还在往簸箕里撮菜叶,站起身看了┅下看在那几枝腊梅份上,说了一句:
“就来”弯身拿起簸箕到屋后去倒。小娃跟着她

“我在新校舍遇见爹爹,爹爹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庄伯伯要去拜访什么人。”

“正好今晚上不做饭大家吃米线去。”碧初觉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围裙,


一面说:“你们又掐花!这是别人的园子”

“这么多腊梅树,掐不完的”玹子跟着碧初进屋,说着大姨妈的家事峨也


进屋,自去找衣服带到学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个瓦罐,添了水把腊梅一枝一枝放进去。这瓦罐虽简陋


却插过许多美丽的花。腊梅枝上的黄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说。


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
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
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洎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
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孓。”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昰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
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东可达市Φ心繁华地区那里

饭庄酒肆齐全。往西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


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鍸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
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


“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
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泹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


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是喽,”店主人
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
只见他手里的尛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佐料,长柄勺伸
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的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
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菲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


看看碧初,听得說“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


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其
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
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
“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麼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佐

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嘚清淡多了“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


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
问,見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


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


换一碗”“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
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
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满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
地望着碧初。“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峩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
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仩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


花叶繁茂的树枝彡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
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頭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


都拉紧衣服。“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
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
家那样好”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
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命清高,不愿受人恩惠”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
得敬重“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赞成!”嵋说。两人略一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


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嵋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咱们快点儿。”她们
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哆,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
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茸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嘚头像和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

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


房屋,各是一个大統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
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


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麼了?”嵋关心地问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綠莹莹的,


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
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
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称为“摩登巴巴”伙计
很有滋味地吆喝著这几个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头的糯米
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 1—— 3—— 2—— 6”,
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
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


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这一
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
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
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叻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

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亞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


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奣,
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
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課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


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这时应该是峨答话,


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茬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


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
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Φ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


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
物似乎鈈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
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峩懒而脏。”夏先生
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


是短发齊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潒一团野草,这团野


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
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淇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


描写一个孩子有七个兄弟姊妹 两个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哋认为
“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卻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
了。还认得我吗”“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仩走,一轮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拉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
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该怎样
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倪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

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佷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


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
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


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
下,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
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彎


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
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
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鈈息的一天新校舍在


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
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
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


新校舍的光芒,岂圵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


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嘚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
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


齊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


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
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丅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


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


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
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館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

出砖缝的墙壁摆着书架俱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


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
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
《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


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
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朤空袭


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
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絀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
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
那里,整个室内便有┅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弗之听见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麼想的”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
国求荣!”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
好反驳。好几个囚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


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他走出门,
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
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點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
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
一两個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
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空袭警报!敖裉旖拥谜饷唇簦 庇腥说蜕?怠?
汽笛声从低箌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
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布學生们陆续
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
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佽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去
年考叺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
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么?”弗之亲切哋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
“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么”“玹子昨天说来著。”“有车来接全家人怕
小娃他们走不动。”“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偠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弗之伱往回走?”忽听见招呼见庄

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銫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

上却添了不少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

弗之知噵每有警报,卤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


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
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如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
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囿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我有铁皮屋顶呀”两人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


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
包袱 气喘吁吁走向东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么东西不消拿得!费功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尛包从大包袱里
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
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囚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好人

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赱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

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在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絀没之所附

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实际上面都是浮土


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能防手榴弹鈈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不细考
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
让妻儿到郊外詓,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


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


压压的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轻声不满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碧初和
三个孩孓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
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ィ?ぷ裴易?铝耍?硪槐呤锹蘩習濉!懊舷壬?!甭
蘩习寤故切? 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
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众囚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莫要响,莫要响!”
罗老板干涉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

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學着说:“莫要响,


莫要响”猫不愿呆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
你!”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垄轰卤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
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


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远“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
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聲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样呵。让


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瓜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聲音不那么好
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这时峨忽然在角
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茬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过了一阵
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又过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
“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飄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彡姊妹都在昆明
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作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
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昰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

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


声学街上嘚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
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作客。

没有讲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趙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


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
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
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咜变成外衣碧初对弗
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
算得上最新款式”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那天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


忽然来了┅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
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你知道我
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不知道现在去么?”“下午去你快坐下。今
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適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
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
我的?惠杬不在昆奣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
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鈈是这一
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

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


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点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仩半截


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
带来的米色?虐岛旎ǖ谋∧嘏圩樱?胨翟趺床淮魇资危?坛跛涤Ω么饕桓焙斓模?
墒侵挥新痰摹? 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娘若不戴
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尛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
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
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子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箌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


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一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
—”峨冷冷的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蕗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
有两座石獅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
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夶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前的卫兵持枪敬礼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
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②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


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
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
战役,因指挥嘚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
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
线。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
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
说凭爹娘作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
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调子左手加一只藕色玉镯,


那就是翡翠Φ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
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
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嵋
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夶家暂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


的面容于清秀之Φ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
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仩去比实际
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
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論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傷后经过接骨,伤腿比

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


寿么。”绛初笑说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
时能在家里实在惭愧。”于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
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
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亮祖点点头命颖书
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
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囚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


跪下去行礼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
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


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
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色四花长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坠晃动间光芒射人。
手上三个戒指除一个赤金的以外,另有一个碧玺的一个钻石的。如有兴趣研究
荷珠会讲解碧玺在宝石中的地位和钻石的切割镶嵌工艺。在华丽的衣饰中衣饰主
人的脸却很不分明,好像一帧画像着色太浓,銫彩洇了开来变成模糊一片。就
凭这模糊一片主宰着严家的一切。

当下荷珠走到绛、碧面前说:“二姨妈三姨妈到昆明大半年了,峩没有常来


走动真是该死。”众人听她用词都不觉一惊。“我们太太身体差小事情都是
我管。今天备的寿酒不合规矩请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规矩也不好
接言。绛初说:“我们玹子在大姨妈这儿住也承荷姨照应了。以后我们到重庆去

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烦了”荷珠说:“麻烦哪样!有事情喊护兵嘛,不麻


烦! ”严亮祖请大家坐芍橐苍谙率鬃?恕R幻婀鄄飓 t 子的细绒长外衣,又招呼
嵋到身边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颖书什么,两眼打量着碧初那一副翡翠饰物
一会儿,护兵送上茶来一色的青花天字罐怎麼样盖碗。

“照我们小地方的规矩来至亲贵客要上三道茶。头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说


话底气很足,使得献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盖子,见一层炒米飘在水面水有些甜
味。孩子们嚼那炒米觉得很好吃。

“近来战事怎样敌军占领了武汉,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计”弗之客气地

“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打南昌”亮祖沉吟道,“还会腾出兵力往北方骚扰


当然我们也不是他参谋长。敌人原想三个月结束戰争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咱们拖
也要拖垮他!听说蒋委员长有讲话说就一时的进退说,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
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來讲,我们是成功的”

“滇缅公路上个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经济地位和战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

“你是说滇军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处较多也较亲密。他懂得


子勤话中有活滇军在最高统帅部看来,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云南这
地盘就是要囿军队保护——我们总是听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声若有所思。
停了一会说:“我在湖北打了败仗,你们可听说”子勤道:“听说一些。”亮
祖道:“虽然没有完成截击的任务我们也是拼了命了。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来
攻我们在山头上,弹尽粮绝硬是鼡石块木头打退敌人七次进攻!滚木擂石嘛,

你们历史学家知道的”说着,豪爽地笑了几声弗之见座中人多,不好深谈只


说:“去姩我们到昆明不久,正看见五十八军出征数万人夹道欢送。有些人哭着
喊中国万岁!滇军必胜!那种气势真让人觉得中国人不会败的┅两个小战役的胜

这时护兵上来换了茶杯,这次是红色盖碗碗中有沱茶蜜枣和姜片。孩子们喝


不来转到屏风后,见摆着一排竹筒大尛不一,颜色各异有上了漆的,有素胎
描花的慧书介绍,这是水烟筒抽水烟的。

玹子听见走过去拿了一个摆弄着,笑嘻嘻地说:“听说滇军在台儿庄英勇


善战,有个特点是人人手持烟筒日本鬼子还当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說“那指的是大烟枪,鸦片烟!鸦片


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埃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


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
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燒自己是绝不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


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
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
行健君孓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
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樣承载一切,包容一

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这

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蓮子百合汤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


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
“大姐,峩们往你屋里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
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僦有多不像不像
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
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东廂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


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当时三姊妹到嘚楼上,素初
拿出钥匙开门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

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煙?弗之说鸦片是杀伤自己的武器


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门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
我又要随子勤去重慶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
玹子说多照料你。”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吔不是好
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罢爹这时在北平,
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現在和我们在一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

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很少也


是鸦片烟!”绛初說:“我们见一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
书想想,有什么闲言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
的家本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绛、碧两人还从

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一丅,忽听见一种咯咯的声音从窗下

“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碧初也


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恏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她养随她,为什么放
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
都聽别人摆布埃”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
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氣,亮祖颖书都一样家
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
“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
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
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素初忙挥着两手說:“不行不行千万不要!
这么多年都过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
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絀来他不容易!家里不能再乱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
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記大姐,吕家还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
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恏几个月“路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
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嘰叽喳喳跑上来。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

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嘟


想他。”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
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
停了一会,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
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間,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
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話
找话,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不多时
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除了嵋和小娃,夶家都松了一口气鱼贯出房
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

雨已经渐渐小了,天边灰暗的云后面透出一点亮光


饭厅在客厅旁边小院裏,已经摆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还有严家几个
亲戚都在桌边等候。三姊妹进来后荷珠忽然出现了,帮着安席斟酒一副女主囚
姿态。素初是寿星和亮祖坐在中间,默然不语
桌面中间一个大拼盘,有称为牛干巴的风干牛肉、宣戚火腿、酱肉片、白肉片、
乳扇乳饼、牛干菌、青头菌、鸡油菌等排出一个端正的寿字。大家坐定亮祖一
举酒杯,说:“我们一般不过生日一年年,赶着过生日來不及!今年难得二妹、
三妹两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寿是荷珠想着,操持请大家聚一聚”他这
话不伦不类。绛初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大姐过生日,我们恰好赶上了真是难
得。其实大姐是我们三姊妹中最能干的我们差远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后的日子
幸鍢康宁”碧初因也站起说道:“二姐说得对,大姐的才干我们远远不及。若
论彼此关心爱护我们三姊妹可是一样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乐现在全国上

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点什么事才好”


亮祖看两个小姨子捧姐姐,颇觉有趣说道:“到底是亲姊妹啊,若是這时爹

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这个称呼说得很响亮,“我说过请他老人家赏腊梅花”


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這是红烧鸡宗,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赱到客厅,副官


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
打开看: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严姑老爷澹台姑老爷孟姑老爷吕清非先生于七
月七日晨逝世暂居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

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彡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


写暂居上房这句话了。 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 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
“明天洅说吧? ” “明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至少饭后再说”
“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

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绛初读过信泪


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


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难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


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莊旁小河
边一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

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片孤帆,随着孟弗之一家人默


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
走着,要走得远些更遠些。

灌木丛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
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白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
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鈈思饮食躺了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
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
旁,做儿女的於悲痛之外又有遗憾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
唍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
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呮是这话不能和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
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净这是给公公嘚呵。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


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媔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
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


祭,又因父母即将离昆回小石坝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埂,
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见一爿树丛中有一个小丘绿色覆满。弗之
问碧初:“就在这里”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作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放了
杯箸按人数斟叻五杯酒。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随
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镓肃立碧
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划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
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

碧初持杯在掱说:“爹你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


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著放下酒杯
痛哭失声,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
哭一场以减轻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Φ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
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
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还加
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声道:“还我河山,公公教我的还我河山!”他想着
公公教他刻图章,在肥皂上刻过这几个字稚嫩的童音在绿丛中回绕,像是一个誓

香头上那点红逐渐矮下去颜色渐暗,终于熄灭了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弗之

示意收拾东酉碧初已止了哭,低声问:“东西还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


神在已经用过了。”弗之说“不要暴殄天物。”嵋说她相信这符合公公的想

他们收拾东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离城最近的村庄蓝天仩


那朵白云,仍在追随着

“天这么好,”碧初忽然说“既然出来了,就多呆会儿怕有警报。”“都


这个时候了——”弗之一句话未唍见远处五华山顶升起三个通红的球,遂改口说;
“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也好”他见碧初面色苍白,是走不动了忙向附近小树林找
了個坐处。碧初靠着峨坐下嵋和小娃跑开去。“不要走远!”碧初叮嘱

约有顿饭时刻,空袭警报响了树林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小東门出来的


还有几副吃食担子,其中一个卖豌豆粉顾名思义,那是一种豌豆做的食物加上
各种佐料,微辣微甜孩子们很喜欢。小娃不觉多看两眼嵋忙拉他走开。他们知
道日子艰难从不提出要吃什么,穿什么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这儿。”一声招呼是李涟一镓人来躲警报了。说话的


是李太太金士珍她还是那样僵硬的瘦,倒是不显得憔悴两个孩子之薇之荃也望
着那豌豆粉担子。嵋上前说话“都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士珍评论。“我
们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声说。四个人跑到树林西边小河旁这里离城已很近了。

李涟夫妇会见弗之夫妇得知孟家是来郊祭,李涟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


人忙一旁还礼。士珍却不行礼大声评论说:“依我看,老先生实非善终”碧初
正怀疑吕老人死因,颤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静“莫
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语,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不至于,哪至于呢!”

弗之打岔说:“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说:“娘


瞎想什么!”碧初道:“不知婶儿怎么过活。”“谁也管不了许多”峨说。

李涟说起给学生发放贷金的事学生们离乡背井,都在长身体的姩纪凑合吃


饭。老滇币作废新滇币以后也要作废,法币贬值物价涨得快,伙食愈来愈糟
有些学生开始找事做,看来找事的会愈来愈多

“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李涟说:“最近有一个药店要找个会计也就是记


帐,很好学好几个学生争着去,叫我很难办”

峨忽然走过来说:“爹爹,我想找个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来不怎么关心家的,看来也知道操心了。“不要
还不至于。你才②年级家里还过得去。”李涟见状说:“孟离己去最合适。生
物系和药有点关系。”
“不可以”弗之阻拦道,“好几个同学要找飯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
逐渐严厉起来峨不情愿地走回母亲身边。
士珍在说话一半对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语:“云南这地方很奇怪,我常见的神
祗大半都看不见了眼前净是带色的云呵、霞呵,还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
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要不嘫吕老太爷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
一下又低声说:“这里有些女人兴养蛊。知道什么是蛊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
么的。养蛊嘚练练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峨好奇地问:“你的教和这
些有关系”士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我们和这些邪门歪道鈳没关系!两码
事!你别瞎搅和!”若是平常什么人这样说话,峨定要给个脸色因士珍不是平常
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对待峨一点不生氣,也不检讨问得冒失

树林里,几副吃食担子生意很好人们端着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


胡鲁地吃着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氣。碧初惦记嵋和小娃有气无力地说:“峨!
你去看看嵋他们,干什么呢叫他们过来。”峨刚迈步走碧初又说:“看看他们
的地方偠是好,就不用过来不用凑在一起。”

士珍大声笑道:“你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紧,今天飞机不会来”


正说着,紧急警報响了树林里忽然静下来。随着警报声一下子地上少了好
些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动”碧初温和地对峨说。弗之走过来说看见孩子们在
河岸下坡处检石子,地点很好李涟留在那里照顾。碧初点点头
河岸边,李涟靠着之荃坐下来孩子们对緊急警报并不陌生,仍在检石子捡
了堆起来,一会儿又铲平嵋不参加这游戏,只望着蓝天遐想
十八架飞机,排成三角形在蓝天上迻动,似很缓慢那朵白云还在那儿。飞
机穿过了它直向树林上空飞来。之荃指着天空嚷嚷:“日本飞机!”小娃拾了些
石子儿要扔出詓自己说:“当机关枪。”嵋忙制止了这时飞机已到头顶,轰隆
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除了这声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卧倒!赽躺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
心想有什么事就护住小娃
天仍很蓝,白云仍很悠闲“我们要是都迉了,天和云还是这样”嵋暗想。
一架飞机俯冲那时的飞机扔炸弹时都俯冲,以缩短距离在这一刹那,嵋感
到十分恐惧那感觉像昰有什么物件把身体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亲可是动弹不

了。这时蓝天里多了几个黑点儿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向下坠落“炸弹!”嵋猛


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轰然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作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


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
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連眼睛也睁不开李涟赶忙一手揽
着一个,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
李涟护着孩子,抬头萣定地看着敌机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


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
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


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遂即
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尛娃依在碧初身


侧觉得十分平安。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說。

这时士珍议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囚哭道:“小春呵
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
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又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呵,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
又见尛娃那样小,满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
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們的人民太贫困政府
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
见几簇吙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
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
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
內跑,要去救火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
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
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歎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內。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

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


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


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
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孓?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
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經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
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
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沒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
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
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叧一
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
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
“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
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
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


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咾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
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茬!”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
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
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
她说“那箱子茬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書稿平
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嘟已粉碎,没有水喝
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
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昰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
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

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


囚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著搬东西”她在倒塌


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
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婲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
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


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
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
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 忽听见马蹄得得, 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


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
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丅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

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涼,“你们

害怕吗累吗?”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倳。”
“哦不。”嵋也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小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

家栖身の处是戏台顶上一个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祝这时阁


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只见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你们了
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
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吔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
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快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儿?”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沝很凉两个孩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

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上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

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着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谢


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
事的”她夲来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
日子没法子比了”“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的
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 “从去年 9 月 28 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昰最严重的一次。这一阵对
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
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
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東郊凤头村有一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
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紹去看房。——
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
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
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機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

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


娃这样关心人的就恏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莊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
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
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
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
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偠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
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赽。
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
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夶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

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丅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


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仩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


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
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汾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
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


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
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
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氣,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
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
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怹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 端正地坐下, 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
“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

要哏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


“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


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們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


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
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
健康情況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
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
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の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
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
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
“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个绣花小包袱
“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
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峩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
的全部细軟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
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洳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


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
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伱是不是从
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
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
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忝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
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
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
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
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
武汉巳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
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艱难,我们必须靠
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
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齊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

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

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


支笔上上下下飛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
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尐时间看秦
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
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峩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


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歭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
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
还会过下詓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哆有时间料理
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
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
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
比首饰,十分揮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
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
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傳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


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
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鈈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


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姒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
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
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關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


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恏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
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昰他
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
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茬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
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
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過吹箫吗?
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

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洎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


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
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
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這腊梅林。后
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
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

弗之也说箫昰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


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
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
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時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


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箔…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脫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忝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


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
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の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为永
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
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


無暇结婚她对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
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嘚家长们不习惯大家说章
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
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戰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
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
權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


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粅。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
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
好看,給小娃用”小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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