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张图,一个人抱着一头猪一个人和一条狗的电影,没抱也行只要出现在同一张图里

如果世界上只留下一个人,那么他/她可以活多长时间? - 知乎4360被浏览819514分享邀请回答2.7K258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4.0K591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查看更多回答6 个回答被折叠()您现在的位置是: &
摘 要:黑眉把吊锅、勺子、刀子、铁钎、火柴、碗筷、杯子等野炊用具装进一个竹篮,放在车的后备厢里,然后又拎来一大一小两个红色塑料桶,把它们安置在竹篮的左右。小桶里盛的是牛肉、猪排和鱼,为了防止它们串味,每一种都用食品袋密封着。大桶里装的是白酒、食盐、大蒜、辣椒酱、土豆、烧饼和苹果。想到野炊时还要搞点娱乐活动,黑眉又怀揣了一副扑克,把久已不用的鱼竿也塞在车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打了声口哨,底气十足地“砰——”地一声落下后备厢盖,发动车,去接人了。
白麦董立勃
董立勃 男,新疆自治区作家协会工作,著有长篇小说《白豆》、《米香》、《静静的下野地》等。
第一章 沙暴过后乱云飞
白麦和白豆是一个村子的,好得比亲姐妹还亲。
到了新疆,白麦留在乌鲁木齐,嫁给了当官的老罗。白豆去了下野地,先是要嫁给赶马车的杨来顺;后来又要嫁给打铁的胡铁;再后来,一个姓马的营长看上了她。就在马营长准备娶她时,白豆在一个雨夜,被人拖进了玉米地,失去了身子。
在白豆失身的玉米地里,发现了胡铁的刀子,胡铁就成了强奸犯被送进了劳改队。一看白豆不干净了,马营长不娶了,改娶了别人。赶马车的杨来顺站了出来,把白豆娶回了家。
所有这些事,白麦没看见,却全知道。因为,白麦和白豆一直在通信。白豆先在信上说了,胡铁是冤枉的。说杨来顺喝醉了,把真话说出来了,说玉米地的事是他干的。起初白豆还不信,想着是杨来顺说酒话。但杨来顺说,不但把白豆那个了,还把白豆包里的三个红鸡蛋给吃了。一说红鸡蛋,白豆就信了。因为,那天去六队看翠莲,翠莲刚生了个儿子,煮了不少红鸡蛋,白豆走时,就给白豆口袋里装了三个。这个细节,白豆都忘了,杨来顺不说,她也想不起。
后来没多久,杨来顺把白豆离了,理由是白豆不生孩子。正好翠莲的丈夫死了,就把翠莲娶了。知道了强奸真相,白豆去找领导。领导问杨来顺,杨来顺一翻脸,不认账。没有别的证据,只好还把胡铁关在劳改队。白豆气不过,到处告状,替胡铁翻案。可没有啥用。走投无路,就写信给白麦,白麦就求老罗过问,老罗答应过问,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结果。
天上下着雪的一天,白豆来到了乌鲁木齐为胡铁翻案。找到了白麦,也见到了老罗。老罗对白豆很客气,安排白麦好好招待白豆。老罗还表示,一定会让有关部门查个水落石出。
白豆高高兴兴走了,白麦替白豆记着,有空就会问老罗一句。老罗先是说,正在查。听到白麦问多了,就有点烦。说干什么事,都有个过程,别说是破一个案子了。再说了,好多重要的工作都忙不过来,总不能让大家啥都不干,就去为这么个破事奔忙吧。一看老罗发火了,白麦就说,我也不是催,我是想,白豆会着急呢。老罗说,她急什么急,又不是把她冤枉了,把她关进了劳改队。白麦说,这个事,不光是胡铁的事,听白豆说话的意思,她好像和胡铁好上了。老罗说,什么?和一个劳改犯好上了,怎么这么没原则?快给白豆说说,别干傻事。
秋天,老罗到基层检查工作,白麦听说要去下野地,就跟来了。到了下野地,住在师部。开荒营离师部还很远,不能马上见到白豆。老罗说安排好了,开完了誓师大会,让人带着白麦去看白豆。
很多老部下来见老首长,把老罗忙得不行。白麦怕老部下们拘束,客气两句,独自走到屋子外面。秋天的天很蓝,看起来又大又高,还有大雁向南飞。吹来的风,十分凉爽。阳光照在身上,像披了件衣服,觉得很舒服。白麦的心情很好。看到远处站了一个年轻人,站得很直,一动不动,像棵没有枝杈的树。白麦闲着没事,走了过去。
白麦问年轻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年轻人说他在站岗。问站什么岗。他说保卫首长。白麦明白了,他是警卫。老罗走到什么地方,都有警卫。有些警卫站在老罗身边,还有些警卫,会站在远处。这个年轻人,属于站在远处的一类警卫。
和警卫用不着说那么多话。可白麦没有事,心情又好,就多说了几句。她问了年轻人的名字。年轻人说他叫李山。又问年轻人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年轻人说他是东北人,当兵后转业到这里来的,刚来时间不久,还不到一年。
白麦知道东北。村子里年年都有人去闯关东。东北好多人老家都是山东。问李山老家是不是山东人。李山说是。一听说李山老家是山东人,白麦想说的话又多了起来。对李山说咱们是老乡。问李山结婚没有。李山说还没有。问李山多大了。没想到这个李山和自己一样大。想问问李山是哪个月份生的,可想了想还是没有问。白麦说,不小了,该找一个了。李山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谢谢首长关心。
这时老罗的秘书来了,喊白麦去吃饭。说首长们坐好了,就等她了。
下野地农场的秋收誓师动员大会,是个每年九月都要召开的盛大集会,是和平年代最重要最豪迈的大会。不过,能有老罗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参加这个大会,还是头一次。因此,老罗就自然地成了这个集会的主角。
只是,就在一部大戏快要剧终时,主角换成了别人。
新换的主角是胡铁。胡铁是个强奸犯,正在劳改中,但却登上了秋收誓师大会的台子,把主角老罗挤到了一边,并且用他的方式,给这幕大戏安排了一个让人意外的结局。
胡铁摘下草帽,大家才知道这个人不是上台来宣誓表态的。胡铁说,我叫胡铁,是劳改队的劳改犯。白麦也才知道白豆喜欢上的男人是这副生铁般的模样。胡铁说,我从劳改队跑出来参加誓师大会,只想给大家,给首长,给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
和胡铁一同上台的,还有一人。胡铁揭开他的草帽,大家又惊呼了一声,认出这是杨来顺。胡铁抓着杨来顺的胳膊,杨来顺低着头,把脸朝向了地面,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嘴张开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
杨来顺说,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是我,把白豆那个了。
胡铁对台子下的人说,大家都听见了吧,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求你们让我回到她的身边。
白麦没有想到,胡铁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老罗和一群大大小小的首长。
更让白麦没有想到的是,又有一个人走到了台子上,和胡铁一起跪了下来。
这个人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白豆。
看到白豆,白麦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多大的会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息。这寂静,让天低了,让地大了,每一个立于天地间的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拼命地呼吸,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准确一点说,看台子上的人,只看一个人,看那个只有一只眼的老罗。
连白麦也看着这个只有一只眼的老罗。老罗见过白豆,知道白豆是谁,他应该知道说几句什么话,而说这几句话,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就像是拿起他面前的那个茶杯,喝一口茶那么简单。
白麦终于等来了老罗的讲话。老罗看着杨来顺说,把这个流氓抓起来,送进劳改队。马上冲上来两个带枪的人,把杨来顺的胳膊扭到背后。杨来顺的脸色顿时灰白如土,如同那种不长草的碱土。
听着台下热烈的掌声,老罗又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胡铁和白豆。虽然没有马上开口,白麦也知道他要说出的是什么话了。只要老罗把话说完,白麦马上就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说说话,鼓励白豆好好准备新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和白麦一样,都听到了老罗心里的话。他们憋足了力气,要为首长的这句话死命地鼓掌。
老罗说话了,很平和。你说你被冤枉了,看来,是冤枉了你。
说了这一句,老罗没有马上往下说,而是停了下来。急得白麦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恨不得站到老罗身前,替老罗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终于,老罗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串雷从天边滚过来,在会场的上空炸响。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翻案会。你破坏了社会主义建设,你犯下了反革命罪。
老罗一拍桌子,指着胡铁大喊起来,把这个现行反革命押下去,等候判决!
抓胡铁的时候,胡铁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那种撕心裂肺的凄厉,白麦从来没感受过。不仅白麦,听到这一声惨叫的下野地的人们,到死都不会忘记。
惨叫声中,天昏了,地暗了,沙尘暴来了。
沙尘暴过后,台上没有了胡铁的影子。只留下胡铁的小刀,留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本该是老罗,有人扑了过来,挡在了他的前面,替他挨了那一刀。
替老罗挨刀的是陈参谋。把陈参谋送到医院不久,白麦听到陈参谋牺牲的噩耗。
把秋收誓师大会,变成了翻案大会,变成了凶杀大会,这件事就发生在大白天,发生在那么多干部群众的眼前,不仅是下野地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是全边疆从来没有过的事,要多严重有多严重。
而且,破坏秋收誓师大会,杀害革命干部的凶手还畏罪潜逃,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上开会,老罗亲自主持。
开完会,老罗回来了。白麦问会议结果,老罗说,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白麦说,什么意见?老罗说,确定了胡铁犯罪的性质。白麦说,什么性质?老罗说,当然是现行反革命罪和杀人罪了。
老罗要白麦收拾一下,准备回城。白麦说,我不回去,我还没见白豆。
老罗说,出了这个事,你还是不要见她了。
白麦说,出了这个事,我更要见她了。
老罗走了,白麦没有走,白麦没有住在招待所,白麦说,我要住到白豆家去。
老罗不在了,白麦说话,干部全当老罗说话一样听。白麦一说要去白豆家,马上派车送白麦去开荒营。
车子停在招待所门口。
听到车子马达响,白麦走出来,一看开车的人,白麦愣住了。
白麦认识这个人,和这个人说过话,知道他叫李山,那天闲着没事,吃过饭散步,遇到了他,和他说过几句话。
李山站在白麦跟前,喊了声首长,敬了个礼,请白麦上车。
白麦说,怎么派了你来?
李山说,我也不知道,让我来,我就来了,如果首长对我不满意,可以换人。
看着李山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白麦想笑。
上到车里,看到车里的座位上横了一杆枪,白麦说,拿枪干啥?
李山说,我的任务不但要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还要保卫你的安全。
白麦说,用得着吗?
李山说,领导说,这个地方还有土匪,还有流窜犯,还有劳改犯,他们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白麦说,真遇到坏人,你能对付得了吗?
李山说,我当兵,当的是侦察兵,不但会打枪,还会开车,还会擒拿格斗。
听李山这么一说,白麦明白为什么要派李山来了。
车子在土路上走。好长时间没下雨了,路上全是虚土,车子走在上面,带起的烟尘,飞起了很高。
车子没有直接开到白豆家,头一次来,不知道白豆家,车子先开到了营部。
一看白麦来了,马营长迎了上去。马营长要亲自带白麦去,白麦说不用了。看到马营长身后站着吴大姐,白麦说,让这位大姐给指个路就行了。
一看白麦让她陪,吴大姐有点激动,不等马营长说行,马上挺身而出。白麦问吴大姐远不远。吴大姐说不远,也就是个几百米。白麦说,那就不用坐车了,我们走着去就行了。
让李山开车回去,没想到李山说,我不能回去。我得执行命令,保卫首长的安全。
一听李山这么说话,就知道这是个死脑筋的人,说多了没有用,白麦不再说了,让吴大姐带着她走路,听凭李山开着车,远远跟在后面。
吴大姐是个热心肠,不但给白麦带路,还给白麦说了好多话,说的全是女人的事。
吴大姐是管妇女工作的,下野地女人的事没有吴大姐不知道的。吴大姐知道,说别的女人的事,白麦不想听,就一个劲给白麦说白豆的事。
有些事白麦知道,白豆在信上说过,去城里找她时说过。可有些事,白麦不知道。比如说,关于白豆的肚子挺起来的事。
前边有一片土房子。离土房子还有几十米,白麦停下来,问吴大姐哪一间房子是白豆的。
吴大姐指着一间门口垛着一些柴火的房子说,就是这间。
白麦对吴大姐说了声谢谢,不让她送了。
吴大姐说,我把你送进屋子吧。
白麦说,不用了。
白麦不想在见到白豆时,有别的人在跟前。
第二章 打开窗子说亮话
推开门,一眼就看见白豆。
白豆坐在床上,坐在窗子前,阳光照进来,照在白豆身上。
听到门响,白豆转过脸,看到了站在门框里的白麦。
白豆没有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去拉白麦的手,也没有激动地叫白麦的名字,去抱住白麦的肩。白豆还那样坐着,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个样子,好像早就知道白麦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似的。
白麦一下子跳到了床上,抱住了白豆。
一路尘土飞扬,白麦脸上身上全是灰。白麦说,我得洗个澡。
白豆说,我给你烧水去。白豆站起来,有点费力气。白豆的肚子,鼓得像在衣服里塞了个枕头。白麦看着白豆的大肚子,白麦让白豆坐着不要动,白麦说,快生了吧?
白豆说,还有一个多月。
白麦拿出一堆东西,有红糖,还有小孩子穿的衣服。
水烧好了。
把热水倒在一个大木盆里。白麦脱了衣服站到里面洗了起来。白豆也不走开,站在一边看。白麦也不在乎,在村子里,两个人老在天黑了,跑到河里脱光了洗澡。
白豆说,你还是那么白。
白麦说,再白,也没有你白呀。
那个时候,两个人比过,也怪,看脸,白麦比白豆白,可比身子,白豆真比白麦白。
听白麦说她白,白豆说,早不是那样了。看白麦不信,白豆掀衣襟,露出肚皮来。
白麦一看,吓了一跳。黄一道,黑一道,乱乱的,像西瓜皮。
白麦说,咋成了这个样子?
白豆说,女人一怀孩子,都这样了。
说着,再把衣服往上掀,露出奶子,奶头成了一颗紫色大枣。看得白麦一愣,不由低下了头,去看自己,一看,真不一样。什么东西都不能比,身子也一样,女人最怕比,女人的好和不好,全是比出来的。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的女人,和一个从来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更不能比。白麦的奶子是刚出笼的白馒头,只是奶头上缀了颗红葡萄。白麦的肚子上连一道头发那么细的纹都没有,水在上面流过,结出许多细密的水珠,每一颗都放出光亮。
白豆说,你就是好看。
这话白麦听了,并不会真高兴。都说女人是花,花开了,不是为了好看,不是为了散发香味,是为了能结出果实。不能结出果实的花,再美丽也没有用。
白麦也想让自己的肚子,变成西瓜皮一个样,可她只能想想,想了也是白想。再说了,这个时候不是想肚子想西瓜皮的时候。
天黑了,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白豆拿出了新褥子、新被子,铺到床上让白麦睡,白麦不睡,一定要和白豆盖一床被子。
白豆说,怀了孩子的女人,身上的味怪怪的,你闻不惯。
白麦说,你身上的什么味,我都闻着香。
白豆说,你就是会说话。
白麦说,你跟我走吧?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吃的住的还有工作你都不用操心。
白豆说,我不走。
白麦说,你是不是恨我?
白豆说,不恨。
白麦说,你是不是恨老罗?
白豆说,不恨。
白麦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
白豆说,胡铁在这里,我哪儿都不去。
说到胡铁,白麦说,吴大姐说你和胡铁没有领结婚证。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可你肚子里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他不是一直关劳改队里吗?
白豆说,是的。
白麦说,你可真是让我听糊涂了。
白豆说,其实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去了乌鲁木齐,找了白麦,找了老罗。能想到的办法,白豆全想到了,能做到的事,白豆全做了。可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到了夏天,胡铁还关在劳改队里。
白豆没有办法了,只好把手从铁栏杆间伸进去,抓住胡铁的手。
白豆说,你别急,我等着你,等你出来,你要是不嫌我,我就给你当老婆。
胡铁说,二十年后我才能出去。
白豆说,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
胡铁说,你愿意等,我可不愿意等。
胡铁不愿意等,胡铁跑出了牢房。在一个极黑的夜里,胡铁出现在白豆家门口。
胡铁拉着白豆的手,一直跑到了胡杨林里。在一片多年落叶铺成的厚厚的软垫上,胡铁和白豆拜天拜地,行了婚礼,入了洞房。
白豆对白麦说,我是结过婚的女人。可我觉得,和胡铁结婚,才是我真正的婚礼。白豆说,我不是头一次和男人在一起,和胡铁在一起,才知道当个女人有多么好,知道了有个男人多么好。有了胡铁,我觉得累啊苦啊死啊都算不了什么了。
两个女人,说不完的话,说到第三天夜里,直到天亮。
白麦说,我要走了,有什么事,要我帮你,你就说。
白豆说,也没有什么事。
白麦说,把我当亲姐妹,你就说。
白豆说,要说有事,也没有别的事。
白麦说,你说,什么事?
白豆说,我就想着生孩子时,胡铁能在跟前。
白麦说,我知道了。
白豆说,让他们不要抓胡铁了,只要不抓胡铁了,胡铁就会回来的。
白麦说,我知道了。
白麦往门外走,白豆在后边送。白麦说你别送了。白豆说没事。
出了门,看见门口前边的小树林里站了几个汉子,手里全拿着枪。白麦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白豆说,他们天天在这里,夜里也不走,给我站岗。
白麦说,给你站什么岗?
白豆说,他们在野外抓不着胡铁,就在我家门口等。他们知道胡铁扔不下我,会回来找我,就等着胡铁一露头,好把胡铁抓起来。
白豆越说越气,白麦说不要生气,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白豆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肚子,说,我不生气。
白麦说好好歇着,别乱跑。
白豆说,歇不成。
白麦说为啥。
白豆说,还要下地干活。
白麦说快生孩子了,还下地干活?
白豆说,别人可以不下,我得下。
白麦说,为啥?
白豆说,我没有结婚,就怀孩子,是作风不好,不能享受别的女人的待遇。
白麦说,这是谁说的?
白豆说,马营长。
走到了土路上,两边是树。树栽上有几年了,长得快的柳树,已经撑开了伞一样的绿荫。树荫下,停着一辆吉普车。还没有走到车跟前,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白麦一下子没有看出是谁,一会儿才看出是李山。
差一点没有认出来,李山的脸上,长满了黑黑的胡子楂。
看到李山这个样子,白麦有点意外,没想到李山说等,就真在车子里等了她三天。
白麦说,我要是十天都不出来呢?
李山说,我等你十天。
白麦说,我要是一个月不出来呢?
李山说,我等你一个月。
白麦心里想,这可真是个死心眼的傻男人。
白麦上了车,李山开动了车子,白麦说,先去营部。
快到营部了,车子却不能朝前开了。不是没有路了,是有人挡了路,车子开不过去。这个人坐在路的当间,让车子想绕都绕不过去。
李山摁车喇叭,喇叭很响,把树上的鸟吓得乱飞,可坐在路中间的人一点儿也没有听到。
车子停下来,白麦下了车,走到了这个人跟前。这个人抬起头看看白麦,却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看这个人像杨来顺,又觉得不可能是他。那天开誓师大会,老罗说了,要把他关进劳改队,他就应该在劳改队。
过来一个扛着农具的人,对白麦说,不要和他说话,你说什么都是白说。他是个傻子。
白麦说,他怎么会是傻子?
这个人说,他被吓傻了。
白麦说,谁把他吓傻了?
这个人说,胡铁把他吓傻了,胡铁的刀子把他吓傻了。
白麦没看错,他真是杨来顺。
李山也下了车,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抓住杨来顺胳膊,往上一提,像提布袋子一样提到路边,往地上一放,放到了路边的树下面。
到了树下面,杨来顺还是那么傻傻的,看着车子从眼前开过去。
车子停在营部门口。
马营长在,听到车子响,赶紧走出来,看到白麦下了车,赶紧迎上去,问白麦有什么指示。
白麦说,白豆是我妹妹。
马营长说,真的?
白麦说,是我的亲妹妹。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
白麦说,不能再让她下地干重活了。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
白麦说,还要在各方面照顾她。
马营长说,我知道了,马上让司务长给她把鸡蛋和红糖送去。
白麦说,过些日子,我还会来。
马营长说,欢迎首长来检查指导工作。
马营长要留白麦吃饭,白麦没有吃。不是白麦不饿,是白麦不想和马营长一起吃,不想看到马营长和她说话时的那个样子。
车子开到了库屯,没有马上去汽车站,白麦说,我有点饿了,找个地方吃点饭。
李山说,有一个水饺馆,饺子挺好吃的。
白麦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饺子?
李山说,山东人没有不爱吃饺子的。
白麦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
李山说,东北人也爱吃饺子。
吃饺子时,白麦还给李山说了白豆的故事。
李山听了,说像书上写的一样。
吃过了饺子,白麦上了班车,李山开着车走了。
班车开出了车站,没有开出多远,停了下来。白麦不知出了什么事,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看到是李山站在路边,把车拦下了。看到白麦探出了头,李山走过去,递给了白麦一个袋子。李山说,天很热,要走很远的路,会渴的。
白麦打开袋子一看,里边是刚摘下的苹果,有六七个,个个光鲜,好像会滴水,还散发着香味。
回到家,白麦给老罗说白豆的故事。
老罗在看报纸,听着听着,老罗放下了报纸。
老罗在喝茶,茶杯端在了手上,可直到听完,也没有喝一口。
老罗在抽烟。烟点着了,只吸了一口,就没有再吸,手中的烟卷变成了一段烟灰。
白麦说完了白豆的故事,还趴在老罗的膝盖上,像个很柔顺的孩子,偎依在长辈的怀里。
白麦的脸向上仰着,看着老罗的脸。白麦的眼睛闪动泪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等待着长者的安慰。
白麦说,不要抓胡铁了吧?
白麦说,只要不抓胡铁了,胡铁就会回到白豆身边了。
白麦说,只要胡铁回到了白豆身边,白豆就有了丈夫有了家,孩子下地就有了爹。过去受的罪再多,白豆都无所谓了。
老罗说,只要说不抓胡铁,胡铁真就能回来?
白麦说,是的。
老罗说,好吧,你告诉白豆,不抓他了。
白麦高兴了,抱着老罗,在老罗脸上亲了好几下。
给白豆写信,说不抓胡铁了,让白豆想办法,把胡铁喊回来。
没过多久,白豆回信了。白豆说,马营长也来给她说了不抓胡铁的事,不但这么说了,还真这么做了。白豆出门看了,没有人等在那里了,抓胡铁的人没有了。
白豆还说,马营长不让她干重活了,还给了她产假。
白豆说,白麦,真不知咋谢你。
有一队人,一直在抓胡铁。这些人,是挑出来的,全打过仗,个个都很厉害。给他们的命令是,如果找到胡铁,先要想办法抓活的,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行。一句话,不能让胡铁再逃掉。
这个要求,对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他们手脚功夫都不错,那么多人,那么多只手脚,对付胡铁一双手脚,不会有问题。要是胡铁反抗,不要抓活的,就更容易了。他们个个都能称得上是神枪手,就算胡铁有刀子,五十支枪同时开火,再厉害的刀子,也会没有用。
可他们在戈壁滩上转悠好几个月了,也没有把这很容易办的事办成。不是他们本领不够,是他们找不到胡铁。准确说,胡铁这个人,没有在他们的视线里出现过。
他们找到了胡铁睡过的草窝子,他们找到了胡铁烧烤过的黑灰,还找到了胡铁啃过扔掉的野兔野鸡的骨头,甚至还看到了胡铁拉下的屎尿,其中有一泡屎,还冒着热气。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知道,胡铁就在他们身边。
只要不是个傻子,还知道,只要胡铁不想被抓,他们就永远也抓不住他。这和多少人、多少支枪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既然知道了,就不想再费劲了。再说了,和胡铁这个人,也没什么冤仇。不但没有冤仇,打小日本和国民党的时候,还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到了边疆垦荒,也还能说出胡铁很多好来。胡铁这个铁匠,不会说好听话,脸上也极少笑,可有什么事,让他帮个忙,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让你满意得说不出话来。
再说到胡铁杀人,也不觉得可恨。玉米地里的事,明明不是他干的,还要让他再去坐牢,换了谁也会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就得让这口气出来。就算过了头,出了错,这又怎么样?谁一辈子不做几件错事?
既然都会做错事,负责做饭的老王,就把一袋子干粮丢在胡杨林里了。知道错了,回头去找,袋子找到了,干粮却没有了。大家都知道干粮跑哪儿去了,可谁也不说。
过了几天,老王又丢了一袋干粮。丢了就丢了,连问也没有人问了。不但没有人问,还在心里想,全丢了才好,全丢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回家和老婆孩子亲热了。
不过,没等老王把干粮丢完,大家就接到了命令,说不抓胡铁了,可以回去了。大家全欢呼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
第三章 有一种哭声像阳光一样
挺着大肚子,白豆到处走,走到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管。
水渠那边,有古人留下的烽火台,虽然很破,可比周围的东西都高。
白豆爬到上面,站在上面看,能看到很远,能看到远处的雪山,看到雪山下面的大沙漠,还有沙漠四周的胡杨林。
好像看到了胡铁,白豆大声喊起来,胡铁,没事了,你回来,我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你回来吧,你回来给孩子当爹吧。
白豆是女人,嗓子再用劲,发出的声音也不会很大,可白豆还是要喊。她觉得,不管胡铁在什么地方,离她有多远,只要是她发出的声音,他一定能听到。不但能听到,还能听得很清楚。她还坚信,只要胡铁听到了她的声音,胡铁一定会马上赶回来。
看过白豆的信,白麦心情好起来,马上给白豆写了回信。白麦信上说,等白豆生孩子时,她还会去看她,她说那个时候,她看到的不光是白豆了,还会有她的孩子和胡铁。
写好信,喊了刘妈,让她带了孩子,一起出去,先到邮局,把信寄了出去,再去大商店,给孩子买两件衣服。买了衣服路过一家饭馆,还带他们进去吃了饭。问孩子们想吃什么,孩子们说想吃新疆的过油肉拌面。保姆是南方人,不会做新疆饭。要吃新疆饭,只能到外面饭馆吃。孩子几次闹着要出去吃。白麦不带他们出来,嫌麻烦。一件事,不管多简单,可只要不想去做,就会变成麻烦事。
两个孩子吃拉条子,吃得很香。白麦在一边看,看着看着,觉得他们的样子长得乖巧,挺可爱。心里想着,以后对他们要再好一点,再亲一点,不能让孩子白叫自己妈了。要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亲妈,却比亲妈还要好。
吃过饭,往家走。刘妈拿着东西,白麦一只手扯着一个孩子。
这些天,房子的门一直没有上闩,到了夜里,也一样不上闩。白豆不想让胡铁走到家门口,还要站一会儿,还要伸出手去敲门。胡铁到了房子门口,应该像别的人回到了家一样,不用开口,不用停下脚步,手一推门就开了,就直接走进来了。
白豆睡不好觉,有一点响动,马上就坐起来。坐起来,就看见有人推开门进来了,一看就是胡铁,等她开口喊出胡铁的名字时,那个人又没有了。
一看人没有了,白豆急了,跟着跑到门外,大声喊胡铁的名字,让胡铁回来。
算着白豆生孩子的日子马上就到了,白麦请了事假,去了下野地。
去过了一次,知道去白豆的家怎么走,跟谁也没有说,直直去了白豆家。
白豆家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进到了屋子里,看到白豆,没有看到胡铁,问白豆,胡铁呢?
白豆说,他还没有回来。
白麦说,你不是说,只要不抓他了,他就会回来吗?
白豆说,他正往家走呢。
白麦说,你怎么知道。
白豆说,我看见他了。
白麦说,你在说梦话。
白豆说,我说的是真话。
白豆肚子疼得厉害,疼得站不住了,疼得坐不住了,疼得只能躺下。卫生员来了,一看,说,马上就要生了。连队的女人生孩子,不用去场部,就在自己家里,由卫生员来接生。
卫生员接生时,白麦坐在白豆身边,手抓着白豆的手。
白豆说,我不想生。
白麦说,为啥?
白豆说,我想等胡铁回来再生。
白麦说,你尽说傻话。
白豆说,人家说了,孩子生下来,睁开眼看到谁,就会像谁,我想让他像胡铁。
白麦说,用不着看到胡铁,他是胡铁的种,就会像胡铁。
白豆说,可我想让他一生下来,就能看到他爹。
白豆疼得叫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往下滚。白麦拿毛巾给她擦,白麦说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卫生员说,让她喊吧,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突然白豆不叫了,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对白麦说,快,快去开门。
白麦说,开门干什么?
白豆说,他回来了,快去开门。
白麦说,你是不是疼糊涂了,谁回来了?
白豆说,胡铁回来了。
白麦说,行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白豆说,真的,胡铁回来了,快去开门。
白豆推开了白麦擦汗的手,让白麦去开门。
看来不开开门让白豆看看,白豆不会专心生孩子了。白麦说,好吧,我去开门。
白麦走到门口,使劲把门拉开。门口真的站着一个男人,满脸胡子,像座黑铁塔。
几乎就在同时,屋子里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一看到胡铁,卫生员害怕了。卫生员是个女的,知道胡铁的事,知道胡铁口袋里有刀子,刀子飞出来,想杀谁就杀谁。卫生员说,孩子生下来,挺好的,是个儿子。再没有别的事了,我走了。
说着,把刚接生下来的孩子,放到了胡铁手中。看了胡铁一眼,看到胡铁脸很凶。心里想,手里让你抱着孩子,你想干什么就干不了了。
这么想着,脚已经走到了门口,走得那么快,白豆一句感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已经不见影子了。
刚生出的孩子,看起来很小,放在胡铁的大手上,显得更小。别看那么小,好像很重,把胡铁的腰压弯了。
胡铁弯着腰,捧着孩子,向白豆走去。白豆说,快让我看看。不知道说的是要看孩子,还是要看胡铁。胡铁把孩子放到白豆怀里时,白豆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又在胡铁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了,说给孩子起个名字,说白麦文化高,让白麦起。
白麦说,我没给孩子起过名字,起不好。
白豆说,你以后是孩子的干妈,这名字你得起。
胡铁也说,你就起吧,叫啥都行。
看了胡铁一眼,又看白豆一眼,白麦说,我看,用他爹的姓,用他*的名,就叫胡豆吧。
起了名字,没有别的事了,再呆下去,有点不合适了。
白麦说,我先走了。
白豆说,你去哪里?
白麦说,我去场部招待所。
白豆说,那你明天早上过来吃饭啊。
白麦说,我不但要来吃饭,还要来给你做饭呢。
白麦正要往外走,胡铁说话了。胡铁说,你用不着走。
白麦和白豆一齐看胡铁,不明白胡铁为什么这么说。
胡铁说,我呆一会儿要走。
白豆说,你要干什么去?
胡铁说,回劳改队。
白豆说,回劳改队干吗?
胡铁说,我是从劳改队跑掉的,只能回劳改队。
白豆说,你真是让我听糊涂了。
别说白豆糊涂了,连白麦也糊涂了。
胡铁说,你们参加工作时间短,好多事还不懂。
白麦说,我再不懂,也知道,老婆生孩子了,男人就得守在身边。
白豆说,胡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可你一定要走,一定有要走的道理,你走吧,反正你也看到了你儿子了。
胡铁真的转过了身朝门口走去。
刚走了两步,白麦喊了起来。白麦说,胡铁,你不能走。
胡铁站住了。白麦说,胡铁,你是不是怕把你抓起来?
胡铁说,要怕,我就不回来了。
白麦说,你也不用怕了,已经不抓你了。
白豆说,白麦求了首长,首长同意不抓你了。
胡铁说,我真的很想相信。
白麦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组织。
胡铁说,我一直很相信组织。
白麦说,相信组织,你就不用走了,不用逃亡了。
胡铁笑笑,走到了门背后。伸手拉门时,胡铁回过头去,对白麦说,我还是谢谢你了,你一直为我的事操心,还想请你能替我多照顾一下白豆。
又对白豆说,老婆,你真了不起,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胡铁有根了,我也谢谢你了。
说着,胡铁朝着两个女人鞠了一躬。
白豆转过了脸,不看胡铁了。白豆没有说话,可白麦知道这时的白豆会有多么伤心。白麦说,胡铁,白豆一直说你有情有义,是个男子汉,没有想到,你原来是个无情无义的胆小鬼。
胡铁站下了,回过头看着白麦。
白麦说,我可以代表组织告诉你,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也不会有人来抓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陪白豆和胡豆。
胡铁看着白麦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把紧闭的大门拉开了。
白麦朝着打开的大门看出去,惊呆了。
门外站了一群人,全是男人。
他们不是听到孩子的哭声才跑来的,因为他们手里全拿着枪,枪里边压满子弹。
这么些人,这么些枪,一齐对着你,你会怎么样?不管你会怎么样,反正胡铁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还没有打开门,胡铁就看到了他们。不但看到了他们,还看到他们手中的枪。
不管多大事,只要你早知道了,你就会镇定。
一个拿手枪的汉子,朝着胡铁刚要大吼,胡铁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出声。胡铁说,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反抗的,我会跟着你们走的。
拿手枪的汉子还要吼,胡铁又说,我会把刀子全部交出来。
说着,手伸进口袋里,往外掏刀子。
看到他掏刀子,马上响起拉枪栓的声响。
胡铁把刀子全部扔在了地上,地上一阵金属乱响。扔掉了刀子,胡铁把手举过了头顶。当过兵的人,知道规矩,只要举手投降了,就不能开枪了。
走到门口,回过身,看着躺在床上的白豆,胡铁说,等孩子满月了,抱给我看看。
白豆大声说,胡铁,你明明知道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胡铁说,真是个傻女人,我不回来,怎么能看到你和孩子?
说白豆傻,其实真正傻了的女人是白麦。
胡铁被一群人押着走了很远了,白麦才像睡醒了一样,问白豆,胡铁呢?
白豆说,又被抓走了。白麦跑到门外,看到一群人,像片黑云,在夜色里移去。白麦在后边喊,快放了胡铁,上边不让抓胡铁,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喊得声音很大,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抓胡铁时,马营长不在场,并不能说明马营长不知道这个事。在下野地,要干这么大个事,没有马营长指挥,干不成。
跑去问马营长,马营长说,上面让抓的。
白麦说,上面不是不让抓吗?
马营长说,早先一阵子,上面不让抓,后来又让抓了。
白麦说,后来是谁让抓的?
马营长不说了,看着白麦,表情有点怪。
一看那怪表情,白麦知道是谁让抓的了。可白麦不相信,老罗亲口说了,不抓胡铁了。老罗这个人,也许有不少毛病,可还是个爷们,从来还没有做过说话不算数的事。
本来打算多住一段日子的,出了这个事,白麦住不下去了。
回到了乌鲁木齐,见到了老罗。白麦说,他们把胡铁抓起来了。
老罗说,我知道了。
白麦说,不是说不抓他了吗?
老罗说,谁说的?
白麦说,你亲口给我说的。
老罗笑了,说,是的,是我说的。
白麦说,那为什么还要抓他?
老罗说,这叫欲擒故纵,是一种兵法。
白麦说,这么说,你是用这个法子,故意把胡铁骗回来。
老罗说,只要能把敌人消灭,用什么手段都行。
白麦说,连我一块骗?
老罗说,这也叫牺牲。你不该生气,你该高兴。这次能把反革命分子杀人犯成功抓获,你有很大的功劳。我先代表组织表扬表扬你。
白麦说,你好像很高兴,很得意。
老罗说,当然啊,打胜了嘛。
老罗高兴得意,白麦的脸却气白了。
白麦说,你这么做,让白豆怎么看我?
老罗说,白豆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组织会怎么看你。
白麦说,可我在乎白豆怎么看我。
老罗说,白豆要是懂事,她就不会怪你。
白麦说,她不怪我,我也会怪我自己。
老罗说,怪你什么?
白麦说,怪我没本事,白豆生了孩子,想让丈夫在身边照顾一下,我都帮不了她。
老罗说,这你不用操心,组织会照顾她的。为这个事,我已经给下野地打招呼了,让他们给白豆提供最好的条件。
白麦说,再好的条件,也不如胡铁在她身边。
老罗说,这个事,你还要给白豆做工作,让她不要再对胡铁抱幻想了。
白麦说,什么意思?
老罗说,她和你是姐妹,我才给你说,还是让她和胡铁早点分开,免得受更多的连累。
白麦说,让白豆和胡铁分开,这不可能。
老罗说,那我也可以告诉你,让胡铁回到白豆身边,也一样不可能。
想让白麦死了心,不再纠缠,老罗说,我实话告诉你,胡铁的事,不是抓不抓的事,也不是抓了放不放的事,是杀头不杀头的事。
白麦说,什么,还要把胡铁杀掉?
老罗说,现行反革命,行凶杀人,全是死罪,他全占上了。
白麦一下子抱住了老罗的胳膊,说,老罗,我就替白豆求你了,别让胡铁死,胡铁也不该死,他要死了,真的很冤啊。
老罗说,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冤。
白麦说,你别忘了,胡铁也跟你一块打过仗。
老罗说,和我一块打过仗的人多了,有的人,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活着的人,一样可能也会死。
白麦说,但他不该这么死。
老罗说,这没办法,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
白麦说,要是别人,我就不管了,可白豆的事,我真不能不管。
老罗说,我知道,你讲姐妹情,但是白麦,你要知道,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光是为革命献出生命才叫牺牲,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牺牲掉的并不是生命。
白麦说,那是什么?
老罗说,比如说儿女情、夫妻情、朋友情、兄弟情,对你来说,可能就是姐妹情。
白麦说,我可不想牺牲和白豆的姐妹情。
老罗说,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不是村子里的农民了。
白麦说,是啥不是啥我不管,反正白豆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罗说,好吧,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有了老罗这句话,白麦好受了许多。
连着好些天,白麦不说白豆了,也不说胡铁了,好像把这个事已经忘了,只是围着老罗转。从老罗一进屋子,白麦就不离开老罗,老罗想什么,不用说,白麦一眼就看了出来。
想喝茶,马上把茶泡好端过来;想抽烟,马上拿过烟,划了火柴给点上;想看报纸了,就把报纸拿过来,还把落地灯往老罗跟前放,怕字太小,老罗看不清。
快睡觉了,不忘端一盆热水,让老罗洗脚。老罗洗脚不认真,沾一下水就拿出来,白麦就让老罗多泡一会儿,说热水泡脚,解乏得很。
老罗看起来很粗犷,实际上内心也挺细的。他知道,白麦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他。她在想着另一个人,想着另一件事。
想到这一点,老罗的舒服,就不那么彻底,就像一块白玉上有了个斑点。明知道白麦心里怎么想,老罗不会去问。他也知道,白麦想听他说什么话,可他不会说,他会装这个糊涂。
和自己老婆,有时真的不能太认真。
锅里的饭做熟了,翠莲盛了一碗,给牛牛,又盛了一碗,给杨来顺。
杨来顺看着碗,一脸很想吃的样子,可两只手不伸出来,手和腿好像都没用了,只是个摆设了。翠莲只好拿了个勺子,给杨来顺喂饭,像喂牛牛。
喂不好,饭掉在了杨来顺的身上,还得拿布去擦。
到了晚上,杨来顺上床上不去,得翠莲把他抱上去。
抱上去了,还得给他脱衣服。脱了衣服,闻到他身上有了怪味,想到他好些天没有洗澡了,只得端了一盆水,给他用毛巾擦身子。
擦来擦去,擦到了杨来顺的那个地方,翠莲就把灯吹灭了。
灯灭了,也不管用,怎么擦都像是块死掉的肉,比手中湿了的毛巾还要软。
翠莲就想起了沙尘暴以前的那个杨来顺。
想着想着,泪水就掉进了水盆子里。杨来顺的身子真的好脏啊,擦下来了好多灰,盆子里的水成黑的了。
杨来顺睡着了,像一头猪一样打着呼噜。
翠莲睡不着,想自己的命,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命苦,想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才会这么惩罚她。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件事。想起是自己把白豆的丈夫夺到手里,还想起明明那天给了白豆三个红鸡蛋,偏偏不认账了,还朝白豆吐口水。
除了这些事,再没有做过别的亏心事。而这些事,都和白豆有关。白豆对自己多好啊,可自己却那样对白豆,老天爷肯定看不下去了,就用了这个法子替白豆出气。
翠莲不再想别的了,只想着白豆。以前出门,总是躲着白豆的家门,现在不一样了,不管往什么地方走,都从白豆家门口过,一天不知过多少趟。
走到门口时,还会把脚步放慢下来,听听从里边传出来的动静。那扇门上有门环,可门环上没有锁,只要走过去,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可翠莲不敢推,她有一点害怕,她怕推不好,把门推坏了,再也进不到这扇门里了。
翠莲把这个事当成了一个很大的事。翠莲准备了一篮子鸡蛋一包红糖。牛牛看见了,要吃炒鸡蛋,翠莲不给炒,要喝红糖水,翠莲也不给喝。
再一次从白豆家门口过,听到了里边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声很大,好像哄都哄不住。
翠莲趁机推门进去了。进去后,啥话也不说,直奔到了孩子跟前,抱起了孩子就哄。
白豆在,正蹲在地上洗尿布,看到翠莲,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翠莲说,孩子饿了,你还不赶紧给他喂奶,洗什么尿布呀。
白豆说,尿布再不洗,都没有垫的了。
翠莲说,快,你来给孩子喂奶,我来洗。
说着,翠莲把孩子抱到白豆跟前,塞到了白豆怀里。
白豆坐在床沿上,抱着孩子喂奶。翠莲蹲在了地上,洗起了尿布。翠莲的动作熟练极了,好像天天都在洗尿布一样。
喂了两口,孩子又哭起来。白豆说,这是咋回事?吃着奶,还哭。
翠莲说,你的奶水太多了,把孩子给呛着了。
翠莲站了起来,走到了白豆跟前,教白豆抱孩子喂奶的姿势。白豆学着翠莲一做,果然就好了,孩子吃得明显香起来。白豆高兴起来,说,真让你说对了。
翠莲说,养孩子,我比你有经验,这里边的道道还多着呢,等我慢慢跟你说。
连着好多天,翠莲天天来帮白豆洗尿布。
人家也有孩子,让人家这么帮自己,白豆有点不好意思,就问牛牛怎么样了。
一说牛牛,翠莲马上说,牛牛已经上一年级了,这孩子可懂事了,还记着他干妈呢。老说要来看他干妈。
白豆说,让他来吧。
下次再来,翠莲提着鸡蛋,让牛牛抱着一包红糖。一进屋子,让牛牛喊白豆干妈。
好久没有喊了,牛牛有点不好意思,翠莲轻轻拍他的头,让他快喊。
牛牛一喊干妈,白豆就有点激动了。想起白麦上次来带的一些水果糖还没有吃完,就找了出来,全部装进了牛牛的口袋。
牛牛不要。翠莲说,你干妈又不是外人,给你就拿上。
牛牛这才拿上了。
在一起,白豆从不说过去的事,可白豆不说,翠莲说,一说就骂杨来顺,说杨来顺不是个人。也说胡铁,说胡铁真是个好人,说胡铁被关进了大牢真是太冤枉了。
问白豆,胡铁不会有啥事吧?过一段日子就会放出来吧?
白豆说,可能会放出来吧。上面的人说了,胡铁没事了,不知咋把胡铁又抓起来了。白麦回去问了,说只要问清楚了,就会把胡铁放了。
白豆说,过两天我要去看守所看胡铁。
翠莲说,你去吧,我给你看孩子。
白豆说,得抱着孩子去,胡铁就想看他儿子。
翠莲说,我跟你一块去。
白豆说,要走很远的路。
翠莲说,那我就更要去了,不然的话,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有多累啊。
白豆还是不让翠莲去,说翠莲家里也有事。翠莲说,没啥事,牛牛大了,不用人管了,自己可以到处跑着玩。白豆说,还有老杨呢?翠莲说,他这会儿,和养只鸡养个猫一样,管不管都死不了。
很远的路,走了大半天才走到。
看守所换了个新所长,原来的所长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新所长很年轻,看见白豆时,没有等白豆说话,他就说,我认识你,你叫白豆。
白豆说,我没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白豆?
新所长说,有人给我讲了你的故事。
白豆说,谁给你讲的?
新所长说,白麦。
白豆说,你是谁,你怎么认识白麦?
新所长说,我叫李山。
李山刚当所长。说他会打枪,还会些拳脚,又当过兵,政治上很可靠,就让他来当所长。他有点不想来,看守所里关着的人,多半是坏人,和坏人打交道,实在得不到什么好处。可真让他来,又不能不来。这是命令,这里不是部队,可好多地方,和部队差不多。比如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这里的人都会唱,不但会唱,还要像歌里唱的那样去做。谁要是不做,照样会受处分。
李山一来,先见了胡铁。胡铁的事,听得太多了。别人说的,并不往心里去,可白麦说的,李山很当回事。一见胡铁,白麦的话,就在耳边响,心里就不能把眼前的胡铁和心里的坏人联系到一起。
和胡铁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真的全是坏人,全睡在地上。把胡铁和他们关在一起,也睡在地上,李山觉得不公道。一当所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胡铁换了房子。胡铁一个人一间房子,还给支了张床,床上还铺了褥子,还放了枕头和被子。
胡铁用嘴亲胡豆。
胡铁脸上的胡子好久没有刮了,有点长了,扎了胡豆嫩嫩的脸蛋和手脚,胡豆就哭起来。
听到胡豆哭,胡铁和白豆全笑了。笑过了,胡铁对白豆说,我的事,听说不会过多久就会判下来了。
白豆说,上次见白麦我跟她说了,你不是故意的。我听人说,只要不是故意的,就死不了。
胡铁说,和我关在一起的一个人也说了,他是在地里和一个人吵架,吵恼了,把一个人推倒了,脑瓜子正好碰在坎土曼上,把脑瓜子给劈开了。就判了个无期,没有让他偿命。
白豆说,只要能活着就好。
胡铁说,不光是活着,还得有个好名声,不能让孩子长大了,说起他爹,理不直,气不壮。
白豆说,你放心,有白麦,不会让你受冤的。
想让胡铁多看看孩子,没过几天,白豆又抱了胡豆去看胡铁。
路太远,一个人抱着走得慢。走到快下午了,才到。到了看守所,却没能让胡铁看上孩子。胡铁被关进了一个重刑犯的号子,连窗子都没有,谁也不让见。
李山说,上次让你见了胡铁,上面批评了我,说我不讲原则,违犯规定。
白豆没有办法,只好又抱着孩子顺着原路走了回来。走在路上,累得厉害了,就坐在路边的土丘上歇一会儿。等白豆走到家,月亮已经爬到白杨树的树梢上了。
第四章 风中弥漫着干草味
这天夜里,在下野地的一间屋子里,灯早就熄灭了,可躺在黑暗里的人却睡不着。
翠莲的身边,睡着杨来顺。杨来顺正打着呼,他一直打呼。那会儿,杨来顺会说话,还会做别的事。杨来顺做了别的事后,就会睡着,就会打呼,打出的呼很响。杨来顺有点不好意思,对翠莲说,我打呼,你会睡不着。翠莲说,听着你打呼,我睡得才香。
可还是那个杨来顺,还是那个呼,翠莲再听起来,就像听到了一头猪在哼叫。翠莲睡不着,坐起来,看着躺在那里的杨来顺,觉得他连一头猪都不如。真是一头猪,翠莲就可以把他赶走,赶出屋子就行了。但对杨来顺不能这样,不但不能赶他走,还得每天晚上把他扶到床上,给他把衣服脱下,让他睡到自己的身边。
杨来顺一睡着就打呼,一打呼,翠莲就会想起和打呼有关的事。一想起那些事,不但脑子想,身子也跟着一块想。想得难受了,翠莲就会坐起来,看着杨来顺,骂出一串串脏话。骂完了,还是很难受。
难受的翠莲走出了房子,走到了月光如水的夜里。
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胡乱走。走到了一片房子的外面,走到了两边都是树林子的土路上。这样的路,这么黑的夜,平常女人不敢走,怕遇到什么意外,可这会儿的翠莲真想遇到个什么意外。可是,她只遇到了一只找野食的狗,翠莲不是狗的野食,狗看了看她,摇头走开了。翠莲也看了狗一眼,觉得自己有点像这条狗。
再往前走,走到了长着玉米和麦子的庄稼地的地边。这样的地方,女人更不能来,自从白豆出了事后,开大会时马营长说了,要女同志夜里不要随便往庄稼地里跑。
看到了地里的庄稼在月亮下翻滚着波浪,想到了马营长的话,不但没有把脚步停下来,反而加了把劲,走得更快了。
地里的庄稼正在拔节,要水来灌溉。老关正在地里给庄稼浇水,看到了远处走过来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往这里跑,下一班浇水的人要等到早上才会来呀。
老关拄着坎土曼,看着人影子不断放大变实,看清了是翠莲,问翠莲这么晚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翠莲看着老关不说话,只是看着老关,可能是走路走得急了点,能听到翠莲吁吁的喘气声。
老关说,你怎么不说话?
翠莲还是不说话,但翠莲却一下子把衣服脱了。不但把衣服脱了,还把裤子脱了,翠莲身上就一丝布也没有了。
老关种地以前,也是个兵,还是个机枪手,干什么都像打机枪,很厉害。看到翠莲这个样子,老关的机枪马上就架了起来。
上前跨了一步,还没有碰到翠莲,翠莲就倒了。仰面倒在了渠埂子上。渠道里正流着水,水声哗哗地响着,好像在唱着一首歌。
老罗去下野地检查工作,顺便去见胡铁。
胡铁和老罗一块打过仗,是老罗的部下,但老罗的部下成千上万,胡铁只是成千上万之一。胡铁认得老罗,老罗却不认得胡铁,所以,去看胡铁,和战友之情,和官兵之情,没有什么关系。
慢慢走过去,没有见到人,先听到一阵响,铁和铁撞在一起的响动,真的很响,脚下的地也震得动了起来。隔着铁栏看胡铁,看到胡铁身上的铁镣铁铐,并不觉得沉重。铁在胡铁手脖子和脚脖子上晃动着,倒显出胡铁骨骼的粗大有力。好像胡铁只要轻轻使力,这些铁链铁铐就会变成碎片似的。
也许胡铁是铁匠,铁都很听铁匠的话。
胡铁看见了老罗,虽然意外,却没有动静,只愣愣地盯着老罗,不知道想什么。老罗看着胡铁,心中却在想,这个铁匠,真是个铁汉,打小日本和国民党,真是一把好手哇。
想着想着,有些难过,没说话,扭头走了。
部里开会,说要派一个人去各垦区转转,包括下野地,去了解女兵们的生活状况。
不等别人说话,白麦先说话了,白麦说,我去。
部长说,这个事,是不是回去和首长商量一下?
白麦回家,就对老罗说,我要出差。
老罗说,出什么差?
白麦说,到基层了解女兵情况。
老罗说,怎么没派别人去?
白麦说,我要求派我去。
老罗说,过不了多久,我要下去,要不,跟我一块下去?
白麦说,我想多锻炼一下自己。
老罗只好说,到了下面,有啥困难,给我打电话。
白麦说,不用打电话,现在我就有困难要你解决。
老罗说,什么困难,说吧。
白麦说,见了白豆,咋给她说?
老罗说,说啥?
白麦说,胡铁的事啊。
老罗说,得先让胡铁认罪,态度要好,态度好了,才能宽大处理。
白麦说,是不是他认罪了,就没事了?
老罗说,至少可以不让他死。
白麦说,我知道了。
白麦离开了乌鲁木齐,先去了南疆的阿克苏、喀什还有库尔勒又转到了伊犁,半个月过去了,才到了下野地。一到下野地,白麦说我要去看一个女兵,她叫白豆。
因为和胡铁的事,白豆出了名。说去看白豆,师里的领导有点为难。说白豆的男人关在监狱里,正等着判决,去看她是不是不太好?
白麦笑了笑说,这就更要去看她了。不让她感到组织的关心,她就会把情感完全转移到她男人身上了。
白麦的身份,大家都知道,不会有谁和她过不去,她坚持要看白豆,就只能送她去。师里马上派车。车停在白麦跟前,下来的司机是李山。看到白麦,李山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齿。
白麦说,又派你来了。
李山说,你不会说,我不够格吧?
白麦说,我想你当所长了,不会让你来了。
李山说,他们说我和首长熟,就让我来了。
白麦说,别喊我首长,喊我白麦。
路过场部的商店时,白麦让车停下来,把眼睛能看到的,买上一大堆,把李山吓了一跳。到了白豆家门口,李山要和白麦一块进去,白麦不让。白麦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李山说,我在门口等你。白麦说,你不要等,我不知会呆多长时间。
李山只能不陪了,他是所长了,好多事等着他去管,他开着车先走了。
看到白麦进来,白豆没有一点惊奇,好像早就知道白麦会来。
白麦放下东西,就跑到床边去看孩子,喊着孩子的名字,让孩子喊她干妈。
孩子还不会说话,可好像能听懂一些话了,转了头去看白豆。白豆说,这是你干妈,在这个地方,除了你亲妈我,再没有人比她更亲了。
胡豆好像听懂了,对着白麦咧开小嘴笑了笑。这一笑,笑得白麦的心一阵舒服的疼,抱起孩子往怀里搂,直恨自己的奶没有乳汁能流下来。要是有奶水能流下来,白麦一定要解开怀让胡豆吃个够。
白麦没有奶水,白豆有。白豆说,胡豆,你饿了吧,来,妈给你喂奶。说着坐到了床沿上,解开了怀,露出了一对大白奶子,让胡豆咬住奶头。
白麦见白豆乳房好像大了许多,问白豆奶水多不多。
白豆说,多得不得了,再有一个胡豆也吃不完。
说着,用手把那个胡豆没有吃的奶头挤了一下,一股白色的奶汁一下子喷了出来,喷了好远。白麦一看,白豆的脸没有红,自己的脸却红了起来。白麦说,你也不怕别人看见。
白豆说看见就看见,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哪个人不是咬着它长大的。
白豆看到了白麦脸上的红晕,笑了起来。白豆说,人家都说,女人的奶,没结婚时,是金奶,结了婚,就是银奶,生了孩子,就是羊奶了。成了羊奶就没有人稀罕了,不像你的奶,还金贵得很呢。
白麦脸烫,不让白豆说这些话,让白豆说别的事。
白豆能说什么呢?白豆说,怎么样,你回去,问了老罗吧?
白麦说,问了。
白豆说,老罗怎么说的?
白麦说,老罗说了,是死是活,胡铁态度很重要。
白豆说,不管怎样,只要让他活着就行。
第二天,白麦和白豆抱着胡豆去了看守所。
看到白麦来了,李山不再说什么,打开了看守所的门,让她们和胡铁见面。
先让白豆和胡豆见胡铁。胡铁把白豆和胡豆一起搂在了怀里。
白麦和李山站在不远处看着,白麦说,一家人,不能在一起,实在让人太难受了。
过了好一阵子,白麦才走过去。白麦说,胡铁,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胡铁说,你说吧。
白麦说,你得认罪。
胡铁说,杀人罪我认。
白麦说,不管什么罪,你都要认。
胡铁说,反革命罪我不认。
白麦说,认了,你才会活下来。
胡铁说,要我自认反革命,我宁愿死。
白麦说,胡铁,为了白豆和胡豆,你也得认。
胡铁说,正是为了他们,我才不认。我年少参军,杀鬼子打国民党,出生入死,不是革命家,也是革命士兵。要我承认反革命,我冤死了。我不能自己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让我老婆当反革命家属,让我儿子当反革命孝子。别人冤枉我,我没办法,我不能自己冤枉自己!
白麦和白豆在屋子里说着话,翠莲想找人说话找不到,就跑到了野外去找。
一出门看到老关扛着坎土曼从远处走过来,看样子他是浇完了水正往家里走。翠莲站到了山墙的拐弯处,突然闪到老关面前,把老关吓了一跳。
赶紧四处看。看四处没有人,老关说,我得回家了,老婆说做好了饭给我热在锅里了。
翠莲说,那碗饭放在锅里也跑不了,不如先把我这碗饭吃了吧,说着,扯过老关就把他的脸往自己的胸上按。
老关一把推开了她,说这不行,要是让过往的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翠莲说,那就到我房子里去。
老关说,你房子里没有人?
翠莲说,牛牛去找别的孩子玩了,不过半夜不会回来。
老关说,还有老杨呢?
翠莲说,他还算个人啊,连只猫和狗都不算。你看你这个人咋这么熊呢?你要把我活活急死了。
不让老关再说什么,扯着老关就往屋子里扯。屋子里也没有点灯,也不用点灯,来回扯了几下,两个人的衣服就扯掉了。
翠莲说,快一点,想死我了。
干完了,老关才看到了杨来顺。他靠着墙根坐在那里,真的是连只猫和狗都不如,他就坐在那里看着老关和翠莲稀里哗啦,硬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出。
送老关出门,翠莲说,以后别去地里了,就来家里。
老关说,我有家有老婆有孩子,可管不了你那么多事。
翠莲说,别的事不要你管,只要你管你最想管的那个事。
等老关走了,翠莲走到了杨来顺跟前,说,老杨,这个事,不能怨我,你不中用了,你不能让我活守寡,你说是吧?
杨来顺好像嗯了两声,似乎很同意翠莲说的话。
翠莲说,你饿了吧,来,我喂饭给你吃,吃过了,再给你洗个澡。
每次和老关干了那个事,翠莲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对杨来顺也会好起来。要是连着几天不和老关来那么一下子,见了杨来顺就恨不得拿刀把他劈了。
好多话,只能两个人说,还要悄悄地说,不能写到纸上。这样的一些话,我们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可有些话,她们不会在意让我们听到,比如像下面的一段话。
白麦说,白豆,你真的不恨我?
白豆说,不恨。
白麦说,我不信。
白豆说,开始恨过,那一阵子,我觉得你不帮我的忙,现在不恨了,早就不恨了。我知道不是你不帮我的忙,是我就这个命。
白麦说,我是你就会恨。
白豆说,你恨,也是这么个事,你不恨也是这么个事。你恨,也得过去这一天天一年年,你不恨,也一样过去这一天天一年年。
白麦说,受了那么多罪,你该恨。
白豆说,人不能恨,一恨,就会生气,就会心烦,就会怨天怨地,日子就越过越苦,人越活越难受。
白麦说,不恨了又能咋样?
白豆说,不恨了,人就马上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咋个活法都是这一天这一年,为啥不让自己活得高兴些?要活得高兴,就不能有恨。恨是天上的乌云,高兴就是天上的阳光。谁不喜欢让天上啥个时候都有阳光?
白豆不是干部,可白豆说出的话,好多干部都说不出来,别看现在白麦认的字比白豆多了,可知道的道理一点也不比白豆多。
好像下野地比乌鲁木齐更让人明白道理。
从白豆屋子走出来,白麦的样子没有一点疲倦。没睡多大一会儿,天就亮了。出门时白麦说,能这么一起说话的人不会再有了。白豆说,不知什么时候还能一起这么说话。白麦说,我还不走,还要在下野地呆一阵子,过几天我再过来。
白麦是干部,来到下野地,不是光来看白豆的,还有工作要干。主要工作,是深入生产第一线,了解农工们的劳动生活情况。
从白豆家出来,到了场部,见到了马场长。把胡铁抓住后,马营长就升官了,从营长变成了场长。马场长一见白麦,马上说,不好意思,首长来了,也没有给接个风。又说,安排好了,晚上回来给首长接个风。白麦说,我算什么首长,论职位,你还比我大呢,我叫你首长才对啊。马场长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上面来的,只要是上面来的,都是我们的上级,都是首长。再说了,还有罗大首长,我一直跟着他……
不想听马场长说下去了,白麦说,好了,我要去工作了。马场长说,你去哪个连队?白麦说,你这里哪个连队最远?马场长说,塔桥子最远。白麦说,那就去塔桥子。
马上要走了,白麦想起了什么。白麦说,那个叫白豆的,我去了她家,看到她家的柴火快烧完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很困难,派人给她拉一车柴火。马场长说,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去安排。
马场长要派人派车陪白麦去塔桥子,问白麦想让什么人陪着去,白麦想了想,说,那个叫李山的,和我有点熟,不知有没有空。马场长说,行啊,我给看守所打个电话。
马场长打了个电话,问李山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陪白麦首长去连队转转。站在电话一旁的白麦听到李山的声音,李山说,我有空,我马上过去。
马场长放下电话,不大一会儿,李山就开着吉普车过来了。
看着白麦上了车,马场长对李山说,早去早回,一定要保证首长的安全。
李山说,场长就放心吧。
天气很好,下野地的天好像天天都这么好,一年中,很少能看到天上飘满乌云。
远处的雪山看起来离得真近,好像一伸腿就能走到似的。
雪山又高又远,却极重要,下野地的水、河里的水渠里的水、庄稼用的水人吃的水,全是雪山化下来的水。有了雪山,不下雨也旱不了我们的家园。
车子在两边全是树的路上跑,树好像也在跑,向着相反的方向跑。树里边沙枣树多一些,沙枣树开出的花很香,坐在车子里能闻到很香的香味。
这样的香味在乌鲁木齐可闻不到,白麦想着离开时带一束回去,放到水瓶里让屋子里充满下野地的香味。
没有树了,路像绸带在棋格子一样的条田里弯绕,不时会遇到拉着化肥粮食的拖拉机和马车过往。这里的庄稼地可真的很大啊,站到这边望不到另一边。小麦已经发黄而玉米正青绿着呢。白麦打开了窗子,让风能自在地吹进来。她的头发随着飘动起来,她张开了嘴,让各种鲜湿的气味涌进了她的胸膛里。
白麦觉得很舒服。
第五章 石头也会被水冲走
下野地的天就这么怪。
不下雨,也会发洪水。连着一些日子,太阳如火,烧得地上的土烫脚,就可能发洪水,可能发大洪水,因为不远处的山上,有很大的雪峰和冰川。
大洪水从高处扑下来,像听到山崩一样,只是等你听到这山崩一样的声响,就来不及了。
不过,大洪水也不乱发,大洪水也有它的道,它的道就是它们走惯了的老河道。
河道里一点水也没有,只有一些大大小小圆圆扁扁的石头;或者有一点水,在石头的缝隙间,细线一样断断续续流淌着。这样的老河道在下野地的荒野上常常能遇到,只是同样一条老河道,和上次看到总是很不一样。
一片很平的滩出现了一条很深的沟,一块比牛还要大的石头,从河的这一边跑到了河的另一边,好像这些石头自己长了脚一样。
河上原先有一座桥,可桥坏了,桥面往下斜着。
车子在桥头停下来。李山下车,跑到桥上看了看,说,不行,过不去。白麦也下车,一看,是过不去。
李山说,算了,不去了,咱们回去吧。
白麦说,还远不远?
李山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说着,李山朝着前边一个地方指了一下。白麦朝那个地方看了看,看到一片隐隐的绿。
白麦不想拐回去,马上就要到了,再回去,太不划算了。白麦朝桥下的河道看了看。没有看到一道很深的沟,只看到在河中间流着水。水不多,有十几米宽,水也很浅,从上面看,可以看到水下面的石头。
看了看车,车是吉普车,过去打仗用的车。再往河道里看,白麦指了一下河道,说,我看,可以从下面开车过去。
李山也说,是可以开过去。就是怕陷在泥沙里。
白麦说,全是石头。不会陷下去的。
李山说,要是我们自己,就开过去了。遇上这样的情况,都是从河道上开车过去的。可你是首长,我们不能不多考虑些。
白麦说,是不是觉得我比你们的觉悟低啊?
李山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首长要是不怕,我们就开过去。
白麦说,开过去。
开到河道的中间,开到那片很浅的水里,李山担心的事出现了。轮子在水里转着,却只是转,不往前走。
车子真的陷在泥沙里了。
白麦有点不好意思了,不是她要让车子从河道上走,车子不会陷在泥沙里。
李山看白麦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没事,用铁锨挖一下,就可以开出来了。这样的事,我们常遇到,没事。
李山拿了小铁锨下到水里,挖了一阵,再上来发动车子。轮子还是呆在泥沙里,不肯出来。李山说,没事,真挖不出来,就到前边的地里喊一台拖拉机,把它拖出来。
李山说着没事,可头上却出了汗。
看到李山出了汗,白麦真不好意思了,要帮李山挖,李山不让。
又挖了一阵,不但没有把车子挖出来,车轮子反倒越陷越深了。李山没办法了,看来,光靠铁锨是不行了,得另想办法了。
白麦说,李山,要不,我在这里呆着,你去找个拖拉机,把它拖出来。
李山有点为难,离这里最近的连队要十几里地,来回一走,得小半天。倒不是他怕累,他在想,把白麦一个人留在这里,要是出个什么事,他可担当不起啊。
白麦看出了他的想法,说,你去吧,我没事。
李山四处看了看,除了几棵野树,没有看到什么可能给白麦带来危险的东西。李山说,那我就去了,你在车里坐着不要动。
白麦说,好。
李山走了几步,又把肩上的步枪取下来,放到车里。问白麦,会不会打枪?白麦说,会。李山说,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三个小时后,李山带着拖拉机来到了河边,站在河边,往河道里一看,李山一下子变成了傻子。
好像变戏法一样,一条干枯的河道,变成了一条新的大河。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波浪,湍急的漩涡里,不时浮出死牛死马和死羊来;还有整棵的大树,正被水浪一点点撕碎。
没有看到吉普车。
更没有看到白麦。
在办公室里的老罗正看一份文件,文件是军事法庭送来让他批示的。
文件上说,根据胡铁所犯的罪行,考虑到他当时由于愤怒而失去了理智,现行反革命和故意杀人的证据不够充分,建议不执行死刑而给予判处无期徒刑的处罚。
正看到这里,马场长打来了电话。一听电话,老罗脸色发白了,不一会儿又发青了。
老罗放下电话,在屋子里乱转起来。转了不知多少圈,停下,停到了办公桌前,低头又看到了摊在面前的文件。老罗拿起蘸水的红笔,在上面刷刷地写下了一行字: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纸被划破了。红墨水四处乱洒,像溅起的血滴。
钢铁做成的吉普车,被洪水摔打成了一堆碎片。白麦不是钢铁做的,白麦的骨头还没有木头硬,白麦的皮肉比野草还要柔软,可是白麦就坐在这个变成了碎片的吉普车里。白麦会不会也成了碎片?
当然不会。
白麦肯定不会变成碎片。
白麦还活着,白麦肯定还活着,白麦一定还得活着。
没错,白麦是坐在吉普车里。
李山走了,趟着水,李山走到了河岸上,走到看不见了,白麦收回了目光,身子靠到了座椅上,闭上了眼睛。白麦想休息一会儿。夜里只顾着和白豆说话了,没有睡好,这会儿,真的想睡一会儿了。反正不知李山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拖拉机喊来,不如睡一会儿等他。
真的睡着了。
好像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吵醒了,以为是做了个什么怪梦,梦里边,天上的雷掉到了地上,在她的四周炸开了,把白麦炸醒了。
醒了,还能听到那轰隆隆的声音。按说,只要是梦,不管梦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梦一醒就不会有了,可这会儿,白麦睁开了眼睛,还能听到闭着眼听到的声音。不但能听到,那声音还越来越大,大得白麦不光听,还把脸贴到了车窗上,去看那隆隆的声音。
声音也是能看到的。
那声音,真宽,铺满了空空的河道。不但宽,还很高。有多高?比河道的堤坝还要高,比盖起的房子还高。又宽又高,还不是站在那里不动。它们在奔跑,跑得有多快,比脱缰的野马跑得还要快。不是一只野马在跑,是一群野马在跑,疯了一样,前边的刚一跃起,不等落下,后边的就压了上来,一群比一群跳得高撞得狠……
看着还有桥的那边,只眨了一下眼,桥就没有了,被扯开了,扔到了空中。再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无数只野马的蹄子踩了下来,那吉普车马上就一下子裂开了,白麦从裂开的大口子中间甩了出来。
白麦当然不会死。
石头被举起来,再扔下。一块大石头扔了几下后,变成了好几块小石头;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马上把树枝和树皮剥了个精光,活活的大树马上成了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棒子。还有跑得飞快的黄羊,还有皮厚得连子弹都穿不透的野猪,这会儿,全成了小皮球一样,让这群名字叫洪水的野马踢去踢来,踢得粉碎。
白麦也被洪水举了起来,可白麦没有让自己落到水下面滚动的石头上。
白麦在海边长大,海潮从远处奔来时,也会把正打海蛎子的白麦举起来,再摔下去,从来没有把白麦身上的一根汗毛摔掉过。别人捉螃蟹捉对虾,要等到大海退了潮,到海滩的泥沙里挖,白麦把篮子挂到腰上,像一条大鱼游到礁石间去用手抓。
可白麦到底不是一条鱼,她没有让一块滚起的石头砸到身上,却没有躲过没有了树枝树叶的树干。粗大的树干撞到了她的身上,好像把她身体里面的东西撞到了身体外面,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散落在水间。
伸出手去抓那些散落的东西,抓住的却是那根撞了她的粗木头。她把木头抱到了怀中,和木头一起在洪水中翻滚着。她的名字不再叫白麦了,她的名字也叫木头了。她不再是个女人了,她成了一根木头。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成了木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麦一定不会死。
白麦只是成了一根木头。
在水中,成了一根木头也挺好,成了木头,就不会再沉下去,水就淹不了你。成了木头,就不用自己费力气去挣扎了,水会托着你把你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多远的路,也用不着你自己走了。
还有很多好处,你是木头,你就不知道疼了,不管什么东西,再撞你一下,再划你一下,再扯你一下,你都不在乎了,连哼都不会再哼一声。
洪水很厉害。
洪水能把山穿个大洞,能把平地变成一条大沟,能把一座大山推倒,变成平地,能把有棱有角的岩石打磨成鹅的卵蛋,可洪水常常对一根木头没有办法。
木头在水上面,不管洪水的浪掀起多高,总是不会压着它。
终于,洪水退让了,无可奈何地把这根木头送到了某一段河岸边。
白麦还没有被淹死。可白麦要活下去,也很不容易。就算她能醒过来,她也不会再有力气站起来,就算她能站起来,也再没有力气走回去。就算她有力气走回去,在这没有路的野山谷,她也会迷失方向。那么等着她的,不是饿死渴死,也会被乱窜的狼群吃掉。
沙石滩上,白麦趴在那里,和死了没有两样。
不过,这时正有一个人,顺着河道奔跑着,他是李山。李山看到了河道里的车没了,人没了,李山就傻了。不过,李山只傻了一会儿,马上就明白了,跟拖拉机手说了一声,让他赶紧回去报告马场长,转过身朝洪水翻卷的方向跑。洪水像野马一样奔跑着,可李山比洪水跑得还快。
边跑,边想,看不到白麦,他不停下来。找不到白麦,就一直跑下去,哪怕跑到死。
从中午一直跑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李山被一根木头绊倒了。李山大口地喘着气,他觉得他快不行了,好像只有一口气了。可就凭着这一口气,李山还是抬起了头,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想,我还活着,我还得跑,还要去找白麦。他知道,找不到白麦,就算他不死,也不会活得很好。
结果谁都能想得出。李山看到了白麦,李山冲过去,把白麦抱到平坦的草地上,让白麦苏醒过来,然后,李山把白麦背在身上,顺着河道往回走。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再走。趴在李山背上的白麦,不时还会昏过去。不过,只要醒过来,白麦都会说,你还是把我放下吧,背着我,你走不出去的。白麦这么说时,李山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步步往前走。白麦还会说,你把我放下吧,你去喊人,我在这里等着。李山说,我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了,不会再犯第二次了。白麦说,可要是这样走下去,我们可能都会死在野山里。李山说,只要我不死,我就不会让你死。听到这话,趴在李山背上的白麦不由得泪水直流。
天黑透了,没办法往前走了,李山把白麦放下。他已经饿得快不行了,要把白麦背出山谷,一定要吃点东西才行,再说白麦也饿得不成样子了。李山扯过一些干草,在地上铺出一片地方,让白麦躺在上面,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一摸口袋里,一盒火柴和一把刀子都在。有了这两样东西,李山心里有了底。找了些干树枝,点起了一堆火。火烧起来,四周一片亮。想让白麦暖和些,李山把白麦挪了一下,让她离火堆近了一些,又问白麦是不是有点饿。白麦点了点头,轻声说,我没事,你快想办法吃点东西。李山站起来,拿着刀子,走进林子。不大一会儿,从林子里钻出来,手里抓着一只野鸡。过了一阵子,把野鸡烤熟了。李山坐在白麦旁边,用刀子割下一块,给白麦吃。白麦转过脸,不吃。白麦说,你吃,你吃好了,我再吃。李山说,你要是真想让我能吃下去,你就先吃一些。你要是不吃,我也吃不下去。白麦没办法了。白麦说,那我们一块吃。李山说,好吧。李山给白麦喂了一块。再给白麦喂第二块。白麦一定要让李山吃,李山只好吃了。看到李山一口咬住野鸡,连细嚼都来不及,就吞进了肚子,白麦说,看来,你真饿坏了。
吃了鸡肉,白麦身上有了点力气。李山说,我们走吧。白麦说,让我自己走。白麦要站起来,差一点摔倒。李山赶紧过来扶住她。李山说,你还太弱,不能走,我来背你吧。白麦说,你扶着,我慢慢可以走,不信,试一试。李山扶着白麦,往前走了几步。白麦说,你看,我可以走了。李山说,不行,这样走,太慢了,不知要走多久。不管白麦再说什么,李山还是把白麦背了起来。李山真的很有劲,那么难走的路,还能走得很快。
走到天亮,东边有了一抹红。快走出山谷时,遇到了马场长一帮人。看到李山背着白麦,并且看到了白麦还活着,马场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要是找不到白麦,他就完了。走到李山跟前,问李山,没事吧?李山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可是不等说出来,人就栽倒了。
换辆吉普车把白麦直接送回乌鲁木齐。
白麦一出事,马场长就给老罗打了电话。电话里老罗发火了,先骂了他一句混蛋,又说不管白麦情况怎么样,找到她后,马上把她送回来。
坐到吉普车里,白麦问马场长,李山没有事吧?马场长说,正在卫生队打吊针,没有事。白麦想过去看看,马场长不让,说用不着,说现在对白麦来说,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赶紧回到乌鲁木齐。
回到城里,白麦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老罗早安排好了,白麦一进去,就做了各方面的检查,证明没有大毛病后,也没有让白麦走,说还要观察,还要恢复一下。
躺在病房里,白麦被精心照顾,如果不是她坚持自己吃饭,护士会把饭给她喂到嘴里。
三天后,白麦回到了家里。老罗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说说。白麦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老罗说,是那个叫李山的犯了一个错误。白麦说,不,他没有错,是我让他去喊人的。老罗说,他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河道里。白麦说,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会饿死在山谷里,或者让狼吃掉。老罗说,这么说,还要感谢他。白麦说,当然。老罗说,他一直背着你,那么远的路,是他把你背出来的?白麦说,是的,我想自己走,可没有一点力气。老罗说,再没发生别的事吧?白麦说,还会有什么事?老罗说,我是说,你差不多一直昏迷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并不完全知道。白麦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老罗说,这就好,没有什么事就好。白麦说,你在想什么啊?老罗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说你出事了,我都快急死了。说着,老罗拍了拍白麦的肩膀。
老罗睡了,白麦睡不着,她想起了李山。第二天,一到办公室,白麦就给下野地打了个电话,打给马场长,问李山的情况。马场长说,他已经没事了,去工作了。马场长以为白麦打电话来有别的意思,马上说,请你和首长放心,对李山,我们会严肃处理的。白麦说,处理他什么?马场长说,他让你遇到了那么大危险,是严重的失职。白麦说,这个事,李山同志没责任,不要处理他,也不要批评他。马场长噢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晚上老罗回来,白麦问老罗为什么要那样安排。老罗问是什么事。白麦说,李山的事。老罗说,没别的意思,这是组织程序。白麦说,明明是人家救了我,你还要追查人家,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老罗说,革命有时是很残酷的,斗争是很复杂的,保持高度的警惕性是必要的。老罗让白麦没事要多看看报纸。老罗说,近来的报纸上,不断在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白麦说,什么阶级斗争,我不懂。老罗说,你当干部,不看报纸怎么行。白麦说,我看不懂。老罗看着白麦不停地摇头。
白麦又问老罗,胡铁的事怎么样了。老罗说,最近会有个结果。白麦说,什么结果?老罗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麦说,我想先知道。老罗说,这可不行,我不能违背组织原则。
第六章 半个月亮慢慢在爬
看过胡铁后,白豆心里很难受,给翠莲说了。
翠莲说,其实大家都觉得胡铁挺冤,都觉得胡铁不该死。白豆说,可大家想什么都没有用,这事是上面的人说了算。翠莲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们政府是人民政府,好些人民的意见,政府都会重视的。白豆说,我也说了,可好像用处不大。翠莲说,光你说不行,你和胡铁的关系,说得再多,人家也不会重视,要别人说才行。白豆说,别人都有自己的事,谁会管你的事。
白豆这么一说,翠莲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翠莲说,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翠莲把她的办法说了,白豆眼睛就亮了,可亮了一下,又不亮了,白豆说,我怕不行。
翠莲说,没事,我帮你。
到连队文教那里,要了一张白纸、一瓶墨汁。白豆会写字,白豆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着:胡铁冤枉,他是好人。另一行写着:请政府宽大处理。
白纸很大,两行字下面有好大一片空白。白豆和翠莲先在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下自己的手印。
在接下来的一些天里,白豆和翠莲天天出门。两个人的手都不闲着,一个人抱着孩子胡豆,另一个人就拿着一张纸。出了自家的门,马上走进别人家的门。走了一家又一家,挨着走,只要门上没有挂锁,就敲门进去。
先是看到这两个人走在一起,大家很奇怪,等到这两个人走到了自己跟前,看到她们手中拿的一张纸,觉得更奇怪。不过,听她们把她们的想法说了,大家又不奇怪了。胡铁的事,下野地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都是些地里干活的人,一般情况下,心肠都挺好。两个女人也很能说,说得很可怜。还有那个孩子,不会说话,可眼睛忽闪忽闪的,比女人的话还厉害。你只要还是个人,你就不能说个不字。
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摁下手印。
一点儿也不费劲,还行了善,这样的事,没有人不乐意干。
几天下来,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字,摁满了红手印。
连杨来顺的手印都摁上了。
那天出去跑了一天回来,走到翠莲家门口时,看到杨来顺坐在门口晒太阳。靠着墙根的杨来顺,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傻子,他的脑袋不停地乱转,一会儿往天上看,一会儿往远处看,只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看到杨来顺坐在墙根,白豆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说来也很怪,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杨来顺不知和白豆做了多少日的夫妻,可白豆自从知道了玉米地里的真相后,再看到杨来顺,觉得和看到路边的一堆臭狗屎没有什么两样。
翠莲不说,白豆想不到。翠莲说,得让这个家伙也摁上个手印。白豆说,他啥都不知道了,摁什么摁?翠莲说,摁个手印,能减掉一些他的罪,他要是没傻,肯定会摁。
不等白豆再说什么,翠莲走到杨来顺跟前,说,杨来顺,把手伸出来,在上面摁个手印。杨来顺好像听见了翠莲的话,转过脸看着翠莲,可没有把手伸出来。翠莲说,我知道,你也想摁,可你的手伸不出来,来,没事,我帮你。你现在干什么都要我帮你,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了,可我到底欠什么了呀,让老天这么折磨我。说着,扯过杨来顺的手,蘸了印泥,在那张纸的最后一处摁下了他的手印。
摁完了,翠莲说,好了,走,咱们交到上面去。白豆看着摁了五百个人手印的申冤书,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对翠莲说,不知咋谢你。翠莲说,你别这么说,只要你心里不恨我,我就高兴死了。
两个女人边说边往场部走。
走了好远,靠着墙根的杨来顺还在看自己的手,准确说,是在看手指头上的那一点红。那一点红,很像血。
到场部找到了马场长,把写了五百人名字的申冤书给他看。马场长看了一会儿,说,你们的本事还挺大啊,让这么多的人都摁了手印。翠莲说,马场长你是不是也把名字签上?马场长说,我的这个身份,在上面摁手印,不太合适。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东西,送到上面有关部门和主管领导。
马场长这么说,不是应付,而是真想这么做。胡铁的事,说起来,他也是问心有愧的,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会为这事做噩梦。前两天看到傻了的杨来顺,当天夜里就梦到脑袋被人砍了下来。
说是共产党员了,还是个干部,可还是没法做到一点儿也不迷信。不能怨马场长思想觉悟不够高,只能怪眼看着发生的好多事太怪,没有一点迷信的想法,你就没法子想得通。
一张纸上,签了五百人的名字,摁了五百个手印。这张纸,不同于一般的纸,它从下野地送到了乌鲁木齐的一座威严的大楼里,很快就到了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上。
坐在办公桌前的是老罗。
老罗瞥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张纸想表达的所有意思,只是这个意思让他一点儿也不开心。近来不开心的事实在太多了,好像这个世界要发生一些什么变化了,可是这个世界还能发生什么变化呢,老罗想了想没有想出来。
把秘书喊进来,指着那张纸,老罗说,这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
老罗说,这是恐吓我们。
老罗说,这是逼迫我们。
老罗说,这是对我们组织的极大不信任。
秘书马上说,是的,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绝不能纵容姑息。
老罗抓起那张纸,把它揉成了一团。纸上的红印泥,染了一些在他的手上。他把纸扔到了废纸篓子里后,又到卫生间去洗了洗手。
秘书问胡铁的事怎么办?
老罗说,告诉法庭的同志们,这是个影响很大的案子,不是一个人的死活问题,我们要把这案子当教材,让广大群众从中受到教育和警醒。
秘书说,我明白了,我会马上把你的指示传达给法庭的同志们。
劳改队的高墙里,走进来了两个表情严肃的人,他们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在几个持枪看守的护卫下,走到了胡铁跟前。
把胡铁从牢房里提出来,站在高墙内的院子里。
站在胡铁跟前,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
同样是一张纸,上面摁的五百个红手印,不如这张纸上的一个红印章。五百个手印不会改变胡铁的命运,而这个红印章却会决定胡铁的生死。
一个人大声地念起来,他的嗓门洪亮,像口钟。
胡铁持刀冲击会场,犯反革命罪,胡铁蓄意杀害革命干部,犯行凶杀人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审判,决定对胡铁执行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胡铁没有叫屈。
胡铁没有喊冤。
胡铁也没有跪下。
胡铁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
四周牢房里的犯人,从窗里往外看,他们听到了,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很木然,听到好多次,看到过好多回了。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奇怪,别的犯人,听到被判了死刑,多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只能像拖死狗一样,拖回牢房。胡铁不一样,胡铁听了宣判后,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照样拖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自己走回牢房。
天上的黑云越聚越厚,到了半夜时,它们好像太重了,重得好像和石头一样,从天上滚了下来,砸在地面发出了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同时迸发出一道道刀剑似的光亮。
再接下来就下雨了。
下野地这个地方,很少下雨,几个月不下一场雨不算什么。下野地更是很少下这么大的雨。所有的人都从梦中醒了过来,慌乱地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他们觉得看到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条大河被老天爷立起来后,再让它向下野地铺天盖地砸下来。
和很多好干部一样,工作没有忙完,老罗会把一些文件带回来看。
吃过了晚饭,没有别的事,老罗会坐在一张桌子前,把公文包打开,拿出各种文件边看边批示。
看着看着,电话来了,说有急事,要找他去开会。
看到老罗出去了,白麦会走过去,把乱乱的桌子收拾一下。对于他的那些印着各种红色抬头的文件,白麦没兴趣看。老罗有时主动把一些文件给白麦看,目的是让白麦多懂些政治明白些事理。可白麦对这些文件好像一直没有兴趣,几乎从来没有把一份文件看完过,不是字不认识,是那些话读起来,实在太枯燥,没意思。
和往常一样,老罗出去后,白麦又去收拾桌子,把散乱的文件,一份份放整齐。白纸黑字的文件,在白麦眼前闪动。突然有两个字,碰到了她的视线,让她的眼睛动了一下,手慢了下来,把那份文件从一撂子文件中抽了出来。
白麦看到了一行字:关于对胡铁死刑判决的报告。从来不喜欢看文件的白麦,这回看得很仔细。文件中说,已经定于八月三日执行死刑。
白麦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会动了。
今天是几号了?白麦问自己。
正好刘妈来把老罗没有喝完的茶端走,看到白麦脸色难看,问白麦,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白麦问刘妈,今天几号?
刘妈说,七月二十九号。
七月二十九,白麦重复了一遍,白麦心里想,还有四天。
开个很紧急的会,回来已经半夜。一进门,看到白麦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觉得有些怪。平常也会回来晚,白麦并不等他,会自己先睡。再看白麦脸上的样子,看得出正为一件事气愤着,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事会让白麦这样。
老罗问白麦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白麦说,你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我看了。老罗说,全都看了?白麦说,只看了一份。老罗明白了,老罗说,不早了,睡吧。白麦坐在沙发上不动。白麦说,你说话不算数。老罗说,这事我说了不算。白麦说,那谁说了算?老罗说,法院。白麦说,这事已经定了?老罗说,是的。白麦说,不能变了?老罗说,是的。
老罗说着,脱了衣服,上床去睡觉。
白麦不让老罗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去睡觉?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至少得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
白麦说,你说过这个事,你会尽力的。
老罗说,我已经尽力了。
白麦说,你没有,你要是尽力了,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老罗说,可我不能因为你和白豆的关系,就不讲原则。
白麦说,可你答应过我。
老罗说,我得对组织负责。
白麦说,可你说过,不会让我和白豆受苦。
老罗说,难道你们过得不幸福吗?
白麦说,让胡铁活着,白豆才会幸福,白豆幸福了,我才会高兴。
老罗说,可我不能只是想着你们幸福和高兴。
白豆说,为什么不能?我是你老婆,你是我丈夫。
老罗说,可我还是一个革命者。
白麦不说话了,不是没话说了,是不知要说什么了。说真的,一些和革命有关的道理,她知道的实在不多。和老罗比起来,她像个小学生。她看着老罗,她在想老罗会在什么时候把她当老婆,什么时候不把她当老婆。算算和老罗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老罗,越看越觉得陌生,常常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让一件事的结果,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老罗这些天忙得太厉害,有点累,给白麦没有说几句话,就上床睡着了。
看着那张很大的床,白麦不想躺在上面。白麦身子慢慢倒下去,倒在了沙发上。白麦睡不着,几乎是睁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和老罗结婚后,还没有这样过,吵得再厉害,吵完了,还是会睡到一张床上去。
第二天早上吃饭,白麦两个眼睛有点红肿。老罗说,你没睡好?白麦说,我要去下野地。老罗说,去干什么?白麦说,去看白豆。老罗说,你不是已经看过她了吗?白麦说,她刚生孩子,需要照顾。老罗说,我说了,组织会照顾她的。白麦说,我是她的亲人,她需要我照顾。
看到白麦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多了没有什么用,老罗只好说,那就快去快回。他知道,有些事,不说那么多,过一阵子,不去理它,它就会没有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女人的脸,就像秋天的云,不管怎么变,也离不开那片天。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女人一旦嫁给了一个男人,一般来说,女人就没有自己了。尤其是嫁给了像老罗这样的男人,女人除了顺从还能做什么呢?
在看守所的一间房子里,胡铁蹲在墙角。从宣判那天起,他就一直蹲在那里,没有动过。
脸上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突然长得很长很密。
门打开了,李山走进来。李山走到他跟前,递给了他一支烟,胡铁接过去,李山划着火柴,把烟点着。李山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胡铁抽着烟不说话。
李山说,想吃点什么?
胡铁摇摇头。
李山说,是不是让白豆和孩子来看看你?
胡铁摇摇头。胡铁突然问,是不是白豆已经知道了?
李山说,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
胡铁说,你们混蛋,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李山说,就算现在不让她知道,到了八月三号,她也一样会知道。
胡铁闭上了眼睛。
从翠莲嘴里听到胡铁要被枪毙的消息,白豆还不相信,说白麦说过了胡铁不会死。
翠莲说这个事是马场长说的,千真万确啊。
一听是马场长说的,白豆站不住了,一下子昏倒在地。好几天,白豆都没有醒过来,白麦推开门走进去时,白豆正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翠莲,怀里抱着孩子胡豆,正拿着个奶瓶子给胡豆喂奶。
白麦把白豆抱在怀里,喊着白豆的名字,听出白麦的声音,白豆一下子醒了。
一看真的是白麦,白豆的眼睛放出光亮,亮了一下,又暗了,白豆说,他死了,胡铁死了。
白麦说,胡铁没有死,胡铁还活着。
白豆说,可他马上就要死了,还有两天他就会死。
白麦说,你放心吧,他不会死的。
白豆说,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白麦说,你要相信我。
白豆说,我每一次都相信你,可每一次你说的话,都没有变成真的。
白麦说,这次我说的话,要是再不能变成真的,你就别认我这个姐了。
第七章 清水河里有泥沙
从胡铁的牢房里出来,走进所长办公室,李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看到胡铁那个样子,他觉得胡铁实在太可怜,更让李山难受的是,看着他那么可怜,却不能帮助他,一点儿也帮不上。
正在乱想,听到敲门声。所有的人要进来,都会喊报告,不会直接敲门。这个人是谁?李山想了一下,没有想出来,李山说,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李山一下子站起来,有些发愣,进来的人是白麦。看到李山这个样子,白麦笑了一下说,不认识我了?李山说,认识,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白麦说,我是不是不能来啊?李山一个立正说,欢迎首长来检查指导工作。
白麦说,我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我来是有点个人的事要办。李山说,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白麦说,当然要你帮忙了,不然的话,也不会来找你。李山说,只怕我没有那么大本事。白麦说,你的本事有多大我知道,上次在山里,如果不是你有本事,我怕连命都不会有了,这次来我就是想要对你说一声谢谢。李山说,你再不要这样说,上次那个事是我没有尽到责任,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该是我要对你说声对不起的。还有,本来要处分我的,是你帮我说了话,才让我没事了。说真的,心里一直在感谢你,想着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你,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只能对你说声谢谢了。白麦说,算了,咱们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李山说,你不会就为了这个事才来这里的吧。白麦说,是的,还有个事,要请你帮忙。李山说,你说吧,只怕我帮不上。白麦说,这个忙只有你能帮。
李山想不到白麦要见胡铁。上面有规定,胡铁是个重刑犯,不能随便让人见,但面对着白麦,他无法说出那个不字。李山说,行,我陪你去号子见胡铁。白麦说,我不想在那个地方见他。李山说,你想在什么地方见?白麦说,就在这儿,在你的办公室里。李山想了一下,说,这怕不行,有规定,死刑犯,不能离开牢房。白麦说,我也不行?李山说,要不,我打电话请示一下。白麦摁住了电话,白麦说,我只和他说几句话,别人不会知道。李山说,这个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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