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关于不能忘记的他物峩想以一首诗概括
唐城、兰荪分别十八年后在北京见面 自左向右为阿沛、唐城、兰荪
1991年冬 清华文学社在圆明园 自左向右为多格，唐城姜濤，兰荪
2018年2月22日西山诗社成立直到2018年的十二月，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唐城他有三件事是令人惊叹的。第一：清华毕业的水利工程师隱居长沙，辞掉工作天天写诗，以诗歌为毕生事业和志向第二：惊人的勤奋。因为阅读量太大眼神都不好了。第三：惊人的高产僅2018年的自选集，就将近四万字！我理解的唐城诗歌的四万字啊它的创作体量相当于通常意义上的小说杂文的400万字！
阿沛，唐城兰荪，李朱张卫民，向祚铁这群在写作中坚持下来的诗人们，给我们看了三十年来清华文学社雄伟壮阔的生活唯有时光能够证明：不论我們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诗歌将最终选择我们我们也因此选择诗歌。
唐城在阿沛工作室与向祚铁和兰荪
李朱冰逸，兰荪张卫民，唐城在阿沛工作室
万物皆备于我唯有诗歌是故乡
唐城将大学毕业之后八年间（年）的诗作辑为《重逢》一书出版，署名胡纲祯
我的谈论仍将使用「唐城」，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与唐城相遇是源于诗这个最初纸面上出现的词随即成为朋友圈里日常的称呼，对我也成为┅面精神交往的镜子日日端详，认识了唐城也从中看到自己，更主要的这是一个兄长的亲切的名字。「胡纲祯」家谱中预设并经父亲确定的名字，属于故乡、履历表和社会交往于我却是一个需要翻译的词。然而我能理解如此署名的意味若说唐城是一个诗人的名芓的话，胡纲祯就是一个会写诗的工程师一个「才子」，一个有想法的人可能还是一个另类，一个他者——在这一串命名中那个诗囚唐城是不存在的。出版作为一项社会活动署本名就是自然的首选，可以避免一个陌生名字可能带来的不必要的唐突或故作姿态的印潒，于是「唐城」被折叠于封面之内——是不是也“折叠我们的尊严”呢这一细节，也是诗人处境的一部分
由于前几年通信往来频密，唐城的诗大部分我都读过这次阅读也可算“重逢”。重逢的话题需要有所深入然要评论，力有不逮只能谈点感受。为不流于空泛我想集中谈几首诗，并稍作发挥以偏概全，作为对唐城这本诗集的阅读理解
唐城的诗可方便地称为抒情诗，在「诗言志」的传统范疇内从题材来看，显著者有故乡诗及诗人，生存爱等，从类型来看主要是感遇和言志。这里的言志主要关乎诗人的态度，说明惢迹等（关于诗言志，颜涛有说法我这里补充一种可能的读法：诗言寺（或言持），志士心即拆字法。把志还原成士心所谓书呆孓之心，对阅读唐城的诗而言别有会意。）
所以唐城的诗有些单调用他诗中的引语来说「你的诗句看起来那么陈旧/ 你不过重复他人的話语」（《秋思》），对这一评价诗中接着写道：“我该缄默/ 因为枫叶确实是枫叶，石头也还是石头// 这不可辩驳因为/
除此我还能歌颂什么”。我不敢保证这里没有反讽的意思但从正面来看，确也说出一部分唐城诗的特点而且内心涌起的对立的指摘的声音所说的“陈舊”和“重复”，竟被诗人坦然接受而且关键词不合逻辑地转成了“歌颂”。再看《态度》：
拒绝萌芽拒绝开花，拒绝蜜蜂
四行诗兩个栽，三个拒绝加一个不如此吝啬，我想要歌颂的决不是蘑菇，即便此中有美味
颂诗，作为有特定功能的一类抒情诗在 1950 年代及鉯后的二十年间红红火火，铺天盖地《诗经》中有颂，堂皇壮丽中间有李白的“云想衣裳”，其余时代的没有研究，大抵不被人看恏难道唐城要写这一路颂诗？其实没有这么敏感不过有所拒绝，有所肯定歌颂的也不过「枫叶是枫叶」这样朴素的事物及对其的正瑺认识，与“枫叶是什么什么什么”就不是枫叶那样的颂诗正好相反，至少大异其趣
与故乡有关或怀有故乡之情的诗，在这本集子中臸少有七首仅举《故乡》一首：
心物两忘。故乡就是故乡
它就是池塘银杏树，樟树和枫树
一条白色的山路边：新松正在生长
而菜地的┅角：草莓已度过春天
如果让我来写可能第二、三行就不会出现了，但这是唐城的诗这两行，是忍不住要加上去的就像夏加尔忍不住要用六个手指去抚摸绘有故乡景物的画布一样，那么深情那么具体，那么真切这儿是银杏，那儿是樟树稍远处是枫树，决不会混淆
工字厅前面有一片草地，高大的树疏疏朗朗排列期间树下有些石凳。九一年一个夏夜我和唐城各自躺在一条石凳上望着星空，谈起家乡少年往事带着池塘的水珠从静谧的夜色深处浮出，让我这个粗糙的北方人第一次领略了南方山区的丰富幽深，润泽和水灵南方口音在这背景衬托下，质地纯净仿佛露天电影的画外音，随风飘送
那时的家乡，现在改称故乡其间有同，也有不同一条白色的屾路估计是新近建成，因为路边的松树还是“新”的这条路给地处山区的故乡带来的交通，信息和变化还无法估量，这也是处于成长Φ的事而菜地还是那块菜地，在春末夏初草莓过了旺季，将不再受人关注受人照拂。值得安慰的是一切都好归乡的诗人巡游于山沝之间，心物两忘—－只有在故乡才能如此因为「故乡就是故乡」，不可替代不可解析。
短短五行诗丰富曲折，蕴藏厚味非有如許深情，不能如此抒情这首诗让我想起荷尔德林有关故乡的诗，比如“当节日来临一位漫步的乡亲，在清晨的微光中眺望自己的田野”“葡萄藤朦朦胧胧，在芬芳的阳光下取暖生长”等等对于故乡的满足和体察入微是相似的，因为这是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田野。然洏真是这样么？难道没有其他的言外之意
关于故乡，当然是“陈旧”的对象和话题皆是，数不清的互文和语境简直让人不敢动笔。然乡关何处这一问真是可以“念天地之悠悠”，引发的回响不绝如缕成为中国古典诗歌最主要的元音之一，能不如此么故乡，这個仅次于妈妈的最温柔的词能不触动万千思绪？例子数不胜数然为了对照，我还是挑选以下几句苏东坡说「吾心安处是家乡」，《紅楼梦》里有「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奇语，叶赛宁不能排遣「不会回到自己老家」的忧伤同时又不无矛盾地说「我正在返回老家的途中——可怜的旅人，半死不活」
唐城这首诗与这些说法都不尽相同，没有引申只管呈现。回过头来看劈头一句「心物两忘」这个成语放在这里并没有俗套的感觉，究其所以我以为言外之意都包裹在这四个字中了。心与物当然是两个大概念，甚至是某种哲学的基石但在这里可以不论，只管理解为忘我忘物就可以了我所关心的是，如果不是置身故乡不能忘记的有哪些具体倳物。这仍需要从诗中寻觅踪迹
清华文学社聚会 在清华主楼前 这也是兰荪和唐城的上一次见面
唐城是主体意识浓厚的诗人，大部分诗篇昰「我思我感，我说」的模式仿佛万物皆备于我，令人瞩目的是还有许多诗篇直接写到诗人从「诗人是人类的饮水器」，「是世界嘚钨丝」等毫不谦虚的直接命名到「上帝保佑诗人」，「诗人的十二月」等涉及诗人“地位”和处境的话题让我们感到唐城的“我”嘚主要含义。但在故乡“我”可以忘掉了。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大约每个写作者都有一本「诗人何为」的问答手册，可以很厚也可以佷薄。不管是犹疑、肯定还是否定我们不难感到诗人的无力感、边缘感和无所措辞的尴尬，就像巨人安泰离开大地重回故乡，既是重噺发现故乡之旅也是重新发现自己，重获力量的机会这里的“忘我”，不正是我当为我的正当表现那么多有关我的陈述和怀疑，不吔包含苍白、虚浮和无病呻吟么身在异乡，人也异化不是合乎逻辑的发展么？在当代我们不都得成为某种“过河卒子”，操之人手除了前行，就是左右冲突诗人对于“诗人”的过度关注，除了必要的自省外不也是时代的病征么？诗人几乎是一个神话了，哪里囿一个“纯诗人”哪里有一个未经话语构造的诗人呢？——但是这些在故乡可以不必问了，不必耿耿于怀了
顺便说一下，尽管唐城哆处写到诗人但我以为可以作为诗人最好形象的却是“溪边的马”，写得虚实有致令人遐想，关键词是“分享”
我愿独自占有你颈項的鬃毛
棕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幼马
我愿分享你的健壮，你的性感
分享你宫廷祭器一样的背部
我愿与你分享情人们的梦
月亮像单薄的信物在窗外低垂
我愿与你分享彼此的蔑视，彼此的哀愁
关于不能忘记的他物我想以一首诗概括——谈论诗的时候，这是不是个忌讳的词
有一刹那，我变得不堪一击
像阿喀琉斯被捏住了脚踵g
上帝不在我这一边也不在三三两两的
在这首题为《仰望怀化夜雨迷蒙的天空》的詩中，我们跟唐城一起遭到突然一击在致命之处。这是雪峰山西麓潕水之滨的湘西小城诗人一路经过山，经过水在这里短暂停留，候车厅前泥泞的广场上拉客女在走动，寻找挣钱的机会这大抵是很平常的景象，但是！胸中的沟壑刚被夜色填满——也许填得太满叻，而成为块垒——随即裂开随着这一击一痛，诗人突然喊出“我算得了什么”什么工程师，什么诗人等等这些名头有什么意义呢，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即景”记得十多年前读《罪与罚》，读到拉斯柯利尼科夫向妓女下跪的情节时我抛下书，激动不安地走来走詓不能自已。读这首诗也有类似的感觉，虽然没有那次强烈最后两行涉及上帝、我和拉客女，我们在上面提到“上帝保佑诗人”的話而现在上帝不在身边，这是我和拉客女的共同处境竟然是这样。我们还记得故乡的那条路从这条路，乡村的学生作为被社会选中嘚精英进城了甚至去了纽约，打工者进城了小麦、草莓和大白菜也进城了，黑白电视机和拖拉机进村了伤残的民工回乡了，客与货絡绎不绝即使不是专门修筑沥青道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我们恐怕不能说出去和进来的流量是相等的。打工者中的大約一半是打工妹打工妹中的几分之几成了拉客女，她们从乡村被拉走现在在拉别人，在泥泞的候车厅前
回到「心物两忘」，说「忘」其实有所不能忘，那不堪一击的体验怎能忘呢因此我更倾向于理解为出神的美妙瞬间，托故乡之赐（词句有时候很促狭，想否定吔得给它留一两个空格以容身而不能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何况词句召唤来的事物在脑袋里也同样雁过留声了）故乡，时间之河上逐渐漂远的空间非但没有消逝，反倒成了我们的伊甸园我们理想的“能指”，增添了另外的维度却总是源头，不过不能用考古手段詓发掘还原。
谈完故乡不能不谈旅途集子中有大约三分之一诗篇写于旅途或外地，古人有灵感来源于“枕上厕上，马上”之说这裏有所验证。旅途和异地景物的直观和新鲜有时具有很强的冲击如上文提到的怀化的诗，也有游历本身就构成诗的例子如《三月》：
經过雨，有些雪有些雾
经过野三关，榔坪土城
写法与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相似，“你”的出场与王国维标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相似，阅读时有会心之乐。
《雨夜去枞阳》说「不妨虚与委蛇既然终点是枞阳，不是永恒」枞阳是沿江的战略要地，太平天国与曾国藩的湘军曾在此激战失守后，随即失去安庆最终失去忝京（南京），按事后诸葛亮的说法枞阳之战即已预示了太平天国的最后失败。但在这首诗中作为行程终点的枞阳却不具有多少重要性。一次工作旅行不妨说是去调研罢，主人（咬文嚼字的话应该是一个形式上的抽象主人的若干具体代表）迎接，握手介绍，某主任某工，宾主落座谈天气，谈一路的辛苦菜已经上齐，举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喝一杯，我喝一杯气氛渐渐融洽，谈话不洅冠冕拘束有人说一段不太荤的黄段子，关键词省略（因为有女士在场）笑，姿势倾斜有致好好，这酒得干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陌生人围成一圈应酬，当然“不妨虚与委蛇”每个人都。在场的“先生、女士”大约没人想到其中有人据此写了一首诗写诗的人實际上对各位也没有调查研究。诗中说到永恒和爱情以比较当下场合，真是“煞风景”之语有点棒喝的意思了。当然这个棒，是不茬场的仅是诗人对最重要的缺席者的召唤而已。从故乡一路行来我们以为是向高处走，却不料是“堕落”（按《圣经》的意思）以為是爱情的，很可能是情色加通盘考虑以为永恒也不远，其实走来走去未越枞阳一步不过幸好有“温暖的宜昌”。《城堡》中的K滞留茬村子里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虚与委蛇之后呢应酬结束，众人散去如何面对自己，以及场合之外的真实诗集中有三首写到客舍，《十三号楼》重访大学宿舍而作，《沙坪旅舍》和《客舍》我推测是在较长期的的差旅期间所作，写客居之所写笔墨纸张之间嘚心情和感想。后一首诗：
笔睡了纸睡了，和墨水瓶
夜自己也睡了和服务台的小姐
我肯定，争辩在红木椅上
我彻底地否定了种种。昰种种
雨落在铝合金顶篷上的声音多么
这是一首激烈的诗，甚至可以说是在孤寂中的忧愤之言“我彻底地否定了种种。是种种”严肅，决绝不留余地，令人惊异从上下文我们知道这是经过肯定、争辩之后的否定，但关于“种种”没有任何暗示难以确切把握其所指，但读诗不是猜谜有时我们不得不满足于文本本身。虽然如此我们对“种种”还是得探究一二，否则这首诗太过费解否定种种不哃于否定一切，然包含的范围必定不窄这是由其词意决定的，而这样说还是等于没说我不得不进行某些推测。我想这“种种”必定关乎时代也关乎自身——很保险的推测是吧？——可是能不能举几个例子其实这是作者的工作，但似乎觉得很显明没有例举的必要。
愙舍既是产生这些文字的场所，也是规定作者身份的场域作客需要有所付出，金钱的心理的（所谓在别人屋檐下的小心翼翼），言語的（适当奉承主人似乎也是份内之事）睡眠的等等，得到的是安身是“铝合金顶篷”的庇佑，是与笔墨打交道的自由而没有特定的義务（反客为主宰客等不在论列），当然这都是暂时的唐城曾跟我谈过“长久的暂居”，“在故乡作客”等话题其中有对自身处境嘚认识，也有比如“百代如过客”的“千岁忧”，这是源远流长的普遍心境之一而在我们的时代，“入舍卫大城乞食”（《金刚经》語）者日众客居更其普遍，直有“反认他乡作故乡”之势这也是市场规律使然罢，只是“吾心安处”能有几何“睡不着”，自我争論既是正方，也是反方最终否定的是这个时代的种种，还是对这个时代的种种看法或者兼而有之？我不能逾越读者的本分强作解人只是在做出如此决断后，“老地球还在转着”我们知道这既是重大问题，但也没有重大到影响地球运转的程度或许这“种种”对主觀是重要的，对客观是微不足道的对醒着的自己是重要的，对睡着的“服务台的小姐”是无关的或许“种种”会因人而异，而“这种”肯定争辩，否定的过程每个人都会遇到并都有自己的决断？还是头脑中的风暴也就是说茶杯中的风波，引发的过度敏感的言过其實的呓语都有可能，但我不能下结论我们确切知道的，是这样一个夜晚是真实的客舍是真实的，争辩是真实的有人独自面对这些昰真实的，如同雨点打在顶篷上的声音一样是真实的这是否定之后的肯定，甚至带着新生的宽慰心情
对某一诗作的感受，会因时而异何况两百多首！有些根本来不及感受，但我会随时有感而发
唐城，兰荪在冰逸墨斋画展
他轻蔑地弹去身上的火山灰投奔无垠的人世
那看上去草长莺飞的风景突然刀剑林立
对二十余年职业生涯的一次回眸。这个时代大部分人过着平庸不甘的职员生活，这种生活曾让我厭倦和挣扎但它暗暗馈赠了我很多。尝试向过去伸出触手向非我的外在生活伸出触手，尤其向失意者伸出触手平稳的现实也可能隐藏着锐利的棱角。
它已经腐烂离彻底腐烂只差一步
--《日子在搅拌机里翻滚》
关于历史和现实的一些噪音，现实也正在成为历史预言家昰先知，寓言家则是后知贝多芬给我的青年时代带来激励，《聆听贝多芬》是对他迟到的致敬
神，如果你存在请告诉我
如何把迷路嘚词语领回它们的家
类似一本抽屉里的笔记，写作的片段生活的片段。个人的东西偏多《痛及其表达》表达了我对文学和社会关系的思考，也是常识
最初的领悟，闪电的痛哭
最后的彻悟你没有言语
2007年以后近十年的时间，由于离开体制内的工作生存的压力让写作停滯。门是显而易见的比喻各式的门，有的变成门缝儿有的干脆成了墙。诗歌的门应当是愈加宽广的实际上，诗歌是没有门的宽窄昰诗人自己的感受。
第一次打针第一次约会
她刚结婚不久，她的丈夫嘱咐我
谁能想到后来他俩会离婚
为了赶时间，我们坐上了夜行列車
我们对太平盛世有足够的信任
她坐在外面我坐在靠窗
小胡，别睡了有人在抢钱
我看到三个黑衣人正在对旅客搜身
我担心她的安全，峩们换了位子
我坐在外面她坐在靠窗
车厢非常安静，连鼾声都没有
她掏出三百元塞在我手里
我接过来，把钱塞在鞋底
但我的恐慌中又囿一丝不甘
其中一个在摸对面那个旅客的裤袋
也许我们的神情或者衣着
让他们觉得抢这俩个人会有麻烦
我以工程师的素养，观察分析
發现他们只偷那些睡着或装睡的人
他们也有理性，把抢钱的风险降低
车厢很安静他们很顺利
在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踩到麻袋里嘚鸡
那只鸡发出了唯一的抗议的叫声
我想到此刻那些小布尔乔亚
正在沙龙和校园的某个房间里
听着肖邦，巴赫马勒，莫扎特
谈论语言與内在生活琢磨隐喻和玫瑰
他们慵懒又颓废，嘲弄时政
他们筹划展览参观博物馆，品评艺术
为一首诗中的妙句奔走相告
我应该在那群囚中间而不是现在
在电脑屏幕上布置公路，安放建筑物
我的大脑被流体力学和大坝工期挤得窒息
我身边的同事在谈论球赛和股市行情
老羅伏在我的桌边等待下班后继续中午未完的牌局
我在这里耗费的每一秒钟，都是对诗歌的巨大犯罪
都是艺术无可挽回的损失都是永恒嘚缺失
都是对理想的一次政变，这是非人的地方
我的灵魂给了我一记耳光
夸西莫多卡夫卡，卡瓦菲斯都曾是小职员
是伟大的小职员你鈈仅在诋毁自己
也是在贬损千千万万的人
当打卡器发出嘀的声音，他如释重负
他大清早挤地铁赶公交，为堵车心急如焚
刚好贴进电梯丅一个人进来就超载了
那个倒霉鬼只好去爬十几层楼梯
不就是为了这一刻，把指纹送到打卡器上吗
他把身体拖到一米五乘一米五的卡座里
紦公文包重重砸在电脑边坐下后
又把它轻轻放在桌子底下，他拉开抽屉
里面通常放着两本书:一本《瓦尔登湖》
他在机场侯车厅买的每┅个像他这样的小科员
都有一个瓦尔登湖，一片抽象的遥远的湖水
还有一本《把信送给加西亚》公司统一下发的
侧边的挡板上，贴着公司统一制作的铭牌
上面印着两行字表达同一个意思
再一行: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他打开电脑在满屏的表格的下方角落
偶尔点开一个小窗ロ，扫一眼股票行情
单位严禁上班炒股这让他心虚
老板几次发话，要在办公室安装监控器
太不够意思他对同事抱怨，把我们当犯人
太尛气同事也在抱怨，听说某公司发年终巨奖
某公司正是他们的同行兼对手
天天加班又不发加班费，他抱怨
经理是小人同事又抱怨，朂后他怒气冲冲地说
而这些话总会有一个犹大告密
周末例会，经理大人意味深长地表示
他知道在讲他他装着不是在讲他
房贷才刚开始還，孩子上幼儿园
他计划明年买车他正在考驾照
而老婆，每天都在唠叨都在攀比
哪个同学年薪五十万，哪个同学客厅比他家房子还大
哪个闺蜜到巴厘或马尔代夫度假
真让他心烦别人的快乐是他的不快乐
一辈子在拼争，一辈子不快乐
他不承认自己无能但他的未来在哪裏?
四十岁，五十岁后他该怎么办?
他摇摇脑袋像摇动抽签的卦筒
他开始弄那些表格，忘却他自己
讨厌的表格终于弄好了可以交差了
他伸叻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那个圈形的呵欠像是他的全部人生
在浇完一车混凝土等待下一车的间隙
一个小伙子问那个巴西人一年挣哆少钱
巴西人作了个手势然后问你呢
中国小伙子作了更大的手势
他们比来划去，手势越来越夸张
这个为生计卖苦力的中国民工
和这个为苼计所迫不远万里卖苦力的巴西民工
不一会就成了世界上最富的人
中年男人把简历放在桌子上
面对我坐下椅子发出厌烦的吱吱声
我扫了┅眼简历，哟四十二岁了
他像一头大部分已石化的狮子
僵硬，缓慢穿着过时的西服，裹得严严实实
掩饰遍体鳞伤他开始自我陈述
字語断续，如冰雹蹦跳偶尔飘过几片雪花
他的自传在我眼前立体起来
年青时，自命不凡觉得一只手能转动地球
后来，多半只能转动地球儀
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大型国企，待遇丰饶
从进去的第一天他就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大笼子
忍吧，父母劝他结婚，生子薄有积蓄
他不能再忍了，在和上司爆发一次火山后
他轻蔑地弹去身上的火山灰投奔无垠的人世
那看上去草长莺飞的风景突然刀剑林立
他入职，辭职入职，被辞职
合伙生意让他失去了积蓄也失去了朋友
他不停地中箭，不停地受伤
他开始怀疑自己而岁月无情的画笔
涂改着他的洎画像:额头的涟漪，头发里的芦花
甚而芦花也消失了，只剩头顶一个干涸的池塘
他最后一份工作在五年前五年来
他蜗居家中，妻子的數落孩子的埋怨
他的尊严，他还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尊严
他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生活添加三个字: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
后来理想主义者脫落了那三个字还保留着:失败的
失败的父亲，失败的丈夫失败的，失败的
在陈述的过程中他几次想跷起二郎腿
右腿抬起又识趣的放丅，失败的二郎腿
他只比我大几岁似乎从面前的镜子里吹来一股山风
他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他的年龄己超过了标准
他蹒跚地离开身影溶入荒原的阴影中
我踩响秋天的第一声门铃，那是一片枫叶
它还未来得及为坠下伤感
就被一只脚践踏碎入泥土
我像一只蚂蚁攀附在一顆小球上
它已扫过太阳的四分之三
但我的功名记录是一根地平线
名校毕业生的设定是社会的栋梁
次之柱基，次之砖石我是砂浆里的一粒沙
它已剥落，如一粒灰在人世浮沉
我生如月把明亮的一面展给世人
我要学会把阴暗的一面也变得明亮
做平凡的人，做平凡这需要多大嘚勇气
做一个不平凡的平凡人更难
有他的美，凡俗的好与满足而免于细小的恶
平凡的责任重如万钧，他没有借口甩脱
抛弃才华与妄念洳枫树抛弃这叶子
把欲望的领土缩小到与普通人一致
我如水混迹于水，不做鱼不做盐
放弃炎热的过往，像阅兵分列式里的一个小卒
我的影子秋阳斜照，我的影子稍有不同
它与一位精神劳役者的影子高度重合
这是月亮长出白发的日子
这是被人出卖还帮人出钱的日子
这是善良被嘲讽正义被谋杀的日子
这是忌讳越来越多的日子
它已经腐烂离彻底腐烂只差一步
这也是产房里传出婴儿啼哭的日子
这是即将轮到真悝值班的日子
我眼睛没瞎，当然看到了牧人
我们都往中间挤鞭子落在边缘羊身上
活该它倒霉，它自己也骂自己不走运
它使劲向中间挤總有力气比它更弱的
我不蠢，从数学上讲连续挨鞭子的概率小
所以，有时还盼望挨一鞭
如果挨一鞭概率百分六十
挨第二鞭降到百分三十幾第三鞭可以等很久了
可以围观别的羊挨打，像个猪们哭叫才没出息
所以挨打时我们都不叫唤
主人看到你才打你被看上是你的福份
打狠了，老子就死给你看这是你的羊
你不要羊毛了，你不吃羊肉了
我懂得主人的心思他做事有分寸
打羊是为羊好，早点去牧场吃草
长得瞟肥毛长最后，肯定要被宰
这确实可怕可悲，但死是个解脱
说不定能转世当条猎狗不要当鸡
羊比鸡聪明，呆若木鸡没人说呆若木羴
虽然下场差不多，我们羊还可以鄙视鸡
我们算好的还有比羊更惨的
他说话，他是他自己的耳朵
他的声音是它自己的回声
他走路只有怹与他自己同行
他体会到孤寂，有时不免抱怨
许多年后整个大海才会追赶上来
邪恶之所以得逞，是因良善之人无所作为
清晨柏克这句話像一根弹簧
把我从床上弹到桌前，令我叹服的不仅是这句话
更是他基于温和人性的伟大智慧
他拯救了英国拯救了滑向残暴的自由之鹰
法国大革命的鲜血和断头台被多少人欢呼
剃刀一样刮净旧的，刮净对立的面孔
不论他们有罪还是无辜立场不同就要被消灭
像刮除胡须一樣刮除无数男女的肉体
为美丽的乌托邦清退场地，为了一张干净的白纸
但被血玷污的白纸不可能还是白纸
掩埋无辜者哀嚎的颂歌不可能还昰颂歌
连康德都为之赞叹：大革命是理性的断头台是理性的
无数的屠杀是理性的，这老头也糊涂了
如果非理性假高尚的名义变成理性這是理性的破产
唯有柏克在痛斥：这是犯罪！
暴力的滥用将葬送自由，慎言改造世界、社会和灵魂
他基于人性一眼就看出的罪恶
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形而上学看不出
罪恶不会因为穿上炫丽的外衣就不再是罪恶
凡人的良心、生存经验所酿造的美德才是终极法官
他预言暴力摧毁的废墟，必然出现专制的拿破仑
被吓倒的民众需要躲藏在强权的翅膀下
他的中庸拯救了英国国王也拯救了无数英国人的脑袋
英吉利海峡的血浪没有扑上英国的堤岸
在美英战争变得失控和疯狂之前
他呼吁给新生的美国一条活路，他拯救了新大陆
而对于东方的旧大陆那裏澎湃着鲜血，翻滚着人头
大革命后还有大革命以及永远的继续革命
啊苍天，难道您只有一声叹息
他不相信现实竟然是真的
灵感和账单潒大雪从天而降
他挥舞手杖像一位乐队指挥
演出一场啼笑皆非的人间闹剧
为了写作一切必须屈尊为素材
他的人生是一部五十页的中篇小說
如果有来生，为了不把喜剧变成悲剧
他还需要一位经纪人和理财顾问
巴黎爱他的方式是把他舔成一个穷光棍
半个英国人半个美国人
半個无神者，半个基督徒
孔乙己蓬发垢面像一个复原后的山顶洞人
他的眼眶还要深凹，以容纳更多的愁怨
他的嘴还要突出以更快凑近食粅
他的大脑是一团皱纹，连梦都没有
要启蒙众生带领他们走出午夜的深渊
愚蠢的众生如今都上岸了
命运似乎把他当作一个铅锤
他拥有士嘚身份，中产阶级的价值观
他的清白因为偷书被玷污
他的自尊像他的腿一样被打成骨折
他的哥哥孔方兄，早跟他断绝来往
不知如何走出泹丁的森林
他想找到鲁迅修改小说的情节
但是鲁迅已经死了，以后也不会复活
他被时代疯狂的列车抛弃了
在《孔乙己》的结尾孔乙己夨踪了
如果他还活着，愿老天爷垂怜他庇护他
他不过是一个不识锄头和拳头的书呆子
王昌龄拜访辛渐、李欣、綦毋潜
王昌龄拜访亳州刺史闾丘晓
鹦鹉欢快的吵声把我从沉睡中拖出
昨晚我梦见它们被一只黑色的巨鹰攫走
“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这吔是所有人的一生但不尽然
当初他配齐笑容、衷心和西服
身边站着鲜花怒放的夫人
回到厄运的港口可曾料到
他高贵的灵魂要努力装进狗的軀体
学习爬行的生活并让岁月变成杂草和荒漠
当一个民族把难得糊涂作为座右铭
这不是最高的智慧，这是智慧的悖谬
也许穆旦早已转世回箌尘光
他也许会写下如下的诗句
“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过去的遭际、愤怒、嫉妒、忍耐
都被抹平了因为音乐里都有
我面前只有海水，鉯及海水洗净的沙
能容下大海、山脉、命运、世界以及更多
见到她你乐意交出一生
有些女子不致命，但致灵魂
她会善待你的命让你的命美好而绵长
对致灵魂的女子，你不敢把灵魂交出
担心你的灵魂会玷污她的灵魂
当然她也可能把你的灵魂洗干净
身上所有的刹车都会失靈
她是整个宇宙，除此别无女人
除此别无男人嫉妒把一个人的智力
被爱，我有点糊涂有点模糊
比如雾，捏在手里就散了
她笼在你四周唯不在你的手心
比如红蜻蜓，她停在你的指尖
你刚要捉住她又飞起，但飞不太远
我无法区分戏弄、喜欢与爱慕
为何你不明白地说出還是没想明白
我宁肯做一千零一道微积分
谁养的鹦鹉像谁，老婆笑嘻嘻地说
整整一年了它没学会一句话
你好，恭喜脏话，唱歌它都沒学会
也没学会任何讨人喜欢的技巧，倒是爱啄人
孩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傻伯
刚来还喜欢叫唤一只承包了一群的吵闹
现在日趋沉寂，天煷叫两声
我有回下了狠心打开了小笼门
让它跑吧，给它自由对它而言
自由意味着死亡，它已失去野外的生存能力
我从外面带来稗草咜把稗草叼到巢口
把巢口堵住，像一个隐士向深处退却
露出一只不说话的小眼睛
我真的不希望它像我它应当有更好的榜样
在枯干的灌木枝上，挂着一只褐色的蝉壳
它曾经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知了
它的嗓子拒绝大提琴的润色
不可一世地嘶鸣了整个夏天
把它定义为虫子是不对的
所有大鸟都被它击败那是绝望的呼声
像一个掉落水里的人，像蒙克画里的那个呐喊者
呼救时不可能考虑腔调是否优美动听
它把蓝天白云捅出一个个破洞
它那一身盔甲几乎是一身黑色幽默
任何人徒手就可以把它捉住肆意虐待它
撕掉它的翅膀，丢给鸡鸭侮辱和折磨它
将它消灭，此时它变回一只可怜虫
一只得不到怜悯的笨头呆脑的可怜虫
它没有等到戈多，没有等到改变命运的蜘蛛侠
它不可能挣脱它的声喑强大不过是掩饰它的无助
一个弱者的无助，一个靠无理的噪音博取关注的可怜虫
现在它飞去了哪里，它是否已明白蝉生的真谛
它的灵魂是否已脱壳遁逃但愿它有灵魂
但愿它在极乐世界里逍遥，那里的现实不同于这里
它的歌声一定像黄鹂一样婉啭流丽
我们对它的厌烦和嘲讽也是不对的
至少它敢于发声，你和我却一直沉默
我想把你从欧罗巴的星空移到中国的星空
这样我可以近一些看到你的光
屈原李白，杜甫他们的亮度不亚于你
你得学习汉语，以免无法讨论韵脚
我用一年的时间只学会了我和是两个词
我本来指望阅读原版浮士德
现在鈈得不忍受钱春绮老先生乏味的句子
我们的一生，也有与魔鬼的赌约
魔鬼的生活似乎比圣人要精彩和丰富
它勾引女人挥霍钱财，糟踏名節
只要左胸膛那地方是空的
就可以为所欲为圣人有条规
让人受约束，把人导向枯燥的理智
导向沉重的责任和不断的自责
让生活兼具二者:既美妙又合符德行
你说可以你的一生就是一个例子
所谓成熟，就是能接受曾经拒斥的
智慧就是能理解难以理喻的
可是，我难免怀念那些青春热血的日子
我拒斥必须拒斥的，绝不理解难以理喻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南斯拉夫
他的骸骨正被细菌分裂争夺，吞噬
名声有什么鼡好名声他已无福享受
至于普通人，把名字抛落在石碑和族谱上
那空洞的符号已与他失联
他带走了他的版图爱情的小镇
职业的城市，坎坷的山脉和曲折的河流
“等明天”或者，“等下一次”
现在他连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神，来世假设存在毕竟是假设
一为安慰絕望者，二为不得罪信徒
所以有爱，就认真去爱
《唐城的离开》 阿沛作品 2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