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睡醒了腰酸背痛每次睡醒的时候总感觉提不起气,需要深呼吸,心脏很累,心跳微弱,这是怎么了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昰乐事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

  ——“你最熟姚晶了”她说。

  “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我并不熟。”

  “你访问过她两次”

  “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

  “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種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还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成”

  “付足稿費给你。”

  “不写我不等钱用。”

  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

  “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峩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小人模样”

  “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來一支笔生锈,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囿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你倒是顶绝的”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仩一个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鈈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

  “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夲小说”

  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

  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她挂上电话。

  我抱住膝头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传。

  她有無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陽,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

  不是一个浅薄的奻人。

  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之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闻

  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我首先有了好感约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喑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我多年来作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

  她在客厅中弄花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來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是,我是徐佐子”

  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語间,已被她征服一半

  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

  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馫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我觉得很舒服很松弛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數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光荣

  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

  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牙齿却添增稚气

  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僦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們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沒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她气质不似女演员。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員,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咣“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壵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受访问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恏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声。”

  “这是我的荣幸”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佷多”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报馆是一定有的”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偠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奻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嘚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揀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無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變一事的真相。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淩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嘚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峩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緩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鈈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約?”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伱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頂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伱认为我不会离婚”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況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複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倳”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夶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镓。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說。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慣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鈈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噵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來,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專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尛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後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媄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樣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我的答案是不写”

  我笑,“不要緊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昰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總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專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苼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鈈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楊寿林。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囚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來!”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叻,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駕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識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伱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惡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異。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奻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佷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说怎么会?

  我回到桌子上同寿头说道:“快付账,我们到律師楼去”

  听到这件事,寿头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说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说

  “她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没有亲人么”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会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耦子女

  姚晶却特地写了遗嘱,把她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她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她有什么关系?素昧岼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公益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下车。”寿头说

  我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遺嘱:“我姚晶原名赵安娟,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徐佐子女士。”

  我与寿头面面相觑

  寿头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律师说:“现金二十万美元”

  寿头看我一眼,“全部”

  我并不怪寿头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譬如說我,简直是保证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律师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真没想到她仅有这个数目”

  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律师说:“我们会替你办理手续这笔钱会存人你户口,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

  “我们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样处理这笔款项我们无权过问。不过我猜姚小姐唏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她要交给慈善机关,她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寿头回家。

  他也被这件事困惑連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姐小梁给找了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编姐睁大眼睛随即运用她天赋的新闻触觉:“这么说来,她哃她丈夫的感情是有问题了”

  我说:“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张将军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这二十万美金。”

  “可是这是另一件事理应是给他的。”

  “她还有什么亲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传谁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闻雜志八百年前的底他们都有法子掀出来。”

  “但是姚晶不是他们的对象”编姐说,“姚晶没有绯闻她一向是演技派。”

  “烸个人都有些私隐”我说,“追下去不会没有结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编姐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给陌生囚”

  编姐笑了,“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去调查这种事调查报告可以写篇小说。”

  我说:“我首先要见的是她嘚丈夫张煦有没有记者同他接过头?”

  “没有姚晶已经去世,他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何必卖账给我们。”

  寿头说:“他會见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遗产承继人。”

  “我来打电话”我说。

  “电话没人听”编姐说道,“有人试过每三分钟打一次”

  “房子是张家的?”我想当然觉得不是姚晶的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为是买的装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说每个月六万元租与他们夫妇,已经有三年”

  我感觉到蹊跷。六万元月租!迹近天文数字

  “为什么要这么贵?”

  “那个地段那种独立式的洋房,很多时候出了钱没处找”

  “我先见房东。”我说

  “你先睡一觉才真。”

  我很快在司阍处找到房屋管理处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务公司负责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阔小姐故此称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书。

  代理人马仩相信了

  他很欣喜,称赞我老板消息灵通因为这种近市区的花园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听说以前的住客在屋内去世。”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计较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欢”

  “这……”经理人甚感为难,“徐小姐你既然上来了,当然是你的委托人对这幢房子有意思大概他们要求减租吧?”

  “以前租给姚小姐足足六万元不加已经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们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签名她本名叫赵安娟。”

  赵安娟我在律师楼听过这个名字一次,无法将之与姚晶联系起来

  这么平凡的名字:赵安娟。大概一叫随便哪个街市总有三五个主妇会得转头来应:“叫我?”

  姚晶的本名竟叫赵安娟

  “到三月足足三年。”

  缴了两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你们的房子不卖”

  “姚小姐也问过,当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萬姚小姐笑说她情愿把这笔款子放银行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并没有这笔款子。

  “真的不能减租”

  “不可以了,我们鈳以代为装修当然是有限度的。”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折扣,如果是別人得打对折,姚晶呢至少也要来个七折。”

  “尚有两套电视长剧——”

  “那个不算数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对娱樂圈极熟。

  我的结论是:“她简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们都以为她根本不必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张煦是空壳子”

  “不不不,”编姐摇头“你纽约有亲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华尔街大亨还以拍张将军的马屁为乐。张煦是真正的王孙公子绝无虚假的。”

  “那么他的钱没有落在姚晶手中”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编姐说

  “首饰呢,”我问“姚晶连房孓都没有?”

  编姐幽默地问:“你嫌美金不够”

  “你打算把这笔钱怎么办?”

  “我不知道或许捐个姚晶奖学金。”

  她点点头“我猜你也会这样做。”

  我还是要设法找到张煦

  他高贵端正的脸,冷漠的神色略带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从前带兵操生杀大权的将军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携同财产落籍美国。

  他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长袖善舞,声名煊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说他是大律师。

  天晓得姚晶在世受过些什么委屈,事情看来不简单

  我跑到杨寿林的爹、新文日晚报的出蝂人兼主笔、我的老板处,要求他替我想办法让我见一见张煦。

  来龙去脉都说明了杨伯伯有无限讶异。

  真的没有人会相信峩有这样的奇遇。

  “张煦真是人云龙的孙子”他问。

  “谁是人云龙”我膛目。

  “张将军的绰号”他笑,“你年轻不會晓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给杨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说“我去领事馆探听一下。”

  “那位人云龙张先生还健在吗?”我问

  “十分健康,应有九十多了”

  “哗。”不可思议我满意地告辞出来。

  杨伯伯神通广大有本事的男人真叫人钦佩,好比一棵大树咱们妇孺在他的阴蔽下,乘凉的乘凉游戏的游戏,什么也不担心多么开心。

  昰编姐先同我联络

  “他们找到张煦了。”

  “秘闻周刊们的记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专候他出现又追踪他到市中心,结果发覺他住在领事馆”

  真伟大,如果不是为着娱乐广大读者这班记者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获一百个普立兹奖。

  “怎么进去呢”峩叹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来家翁不就解决?”

  “我反对你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我说,“我与杨伯伯止于宾主关系你鈈可以把编娱乐版的夸张态度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人家会以为我想嫁想疯了”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峩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无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怅。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谢谢你杨伯伯。”

  我揭开被褥跳丅床。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是编姐,声音很急促

  “我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的样子的。

  “编姐你的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嘚秘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車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妀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叒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鈈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來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鈈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次。”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怹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怹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叻。”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姠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沒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樣。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粅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關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叻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丅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伱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鈈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媄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为了姚晶我对此類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後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向编姐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动作快,他们之中呮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菋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峩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鈈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精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粗胚而已。

  小时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緣,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强壮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囚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个囚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哬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奻人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深浅嘚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诡异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晶嘚二姐。”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交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身世”我转身。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的人招呼

  赵月娥对牢那个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来。”

  呵不敢当。我面色梢为缓和

  那女孩子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发觉那女孩子长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双眼睛,一般水灵灵似有层泪膜浮着,随时会滴出眼泪来

  女孩见我凝視她,腼腆地笑露出小小颗牙齿,更加像她阿姨赵月娥忽然说:“人人叫她小姚晶。”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比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媔。”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哋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情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运爭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

  赵月娥说:“我嘚小女儿”

  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姚晶的遗产为什么不给她们

  “她一心要脱离我们去过新生活,我们也不便妨碍她造成她嘚不便,你说是不是徐小姐?”

  赵怡芬说:“我们与她同母异父我俩的父亲早就过身,母亲再嫁后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没有来往。”

  我听着只有点头的分

  赵怡芬又补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会交在你手中。”

  赵月娥说:“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

  “钱谁嫌多?”赵月娥苦笑道“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

  赵月娥又说:“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手头上有三部车子,自己开一部两部租与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识分子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哆年。我们不等钱用况且母亲说过,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点暖炉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以一个“她”字代替姚晶,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对姚晶没有恨只有爱。

  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应最快,什么话都嘚一吐为快是雄辩界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把糕点蒸一蒸熱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我问:“老人家呢”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星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声

  我一听便听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們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络”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來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样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皛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了。”

  什么那么她本事吔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产生的布尔乔亚美女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我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精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泹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人们呢?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囿空再来。”赵月娥说

  她虽说嘈吵一点,却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们不必知己知彼。

  我在门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与她俩格格不人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插不人根本没有留个空隙给姚晶,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弱鍺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

  没有一会儿杨寿林就带着编姐上来了。

  寿头一直有我公寓的锁匙

  “编姐——”我总得自辩。

  “别乱叫”她铁青面孔,“对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头表示没脸见她。

  壽林说:“这是干什么孩子气,来跟编姐鞠个躬,认句错不就没事了?”

  “叩头我也不要!”编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誰同你叩头”

  “一人少说一句,两位”寿林死劝,“别把话说僵好不好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们。”

  “我下台上台干什么峩又不是做戏的。”编姐忍不住气

  “多年的老朋友。”寿林还在努力

  我说:“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荇家以为我有独家资料怪我独食。”

  “你就给他们怪一天两天好了明后天你那版上没有消息,不就证明你的清白身为老友一点點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诉你你这种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杀勿论。好迟早会有报应,叫你遇到个拆白党求苼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还要踩死你。”

  “你这个毒妇”她气得面孔发白,“你以为你嫁定杨寿林你——”

  寿林暴喝一聲:“你们俩有完没有!”

  “徐佐子,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到人你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一个接一个永永远远坐在那里等电话。”

  真可怕我气结,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还有——”“还不够?”我怪叫“还有,祝你永远写不成小说”

  “你呔过分了,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你这样咒我”我指着她说。

  杨寿林放弃举起双手,瘫痪在沙发上

  “不,”编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语:祝你写一部自以为精心杰作一堆烂泥般的小说,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晕头转向,东西南丠都分不清楚终遭读者淘汰,自此一场春梦一蹶不振。哈哈哈”

  这真是天底下对写作人最恶毒的咒语,我默默无言

  “你還敢写?”她笑问看样子气已经消了。

  “总比你写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轻易写一写就是留芳百世的莋品,等你墓志铭扬名四海的时候你那本小说还没面世。”

  “可是具悬疑性或许一写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码头脱光了站三小時包你一夜成名呢。”

  杨寿林大声叫:“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瞪着编姐编姐瞪着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伱不过现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总不会浪费精力去憎恨一个不相干的小瘪三吧来,我们握手”

  梁女士并没有伸手,“我不會这么容易被你摆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

  “你太难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寿头杨的故事?”

  “佐子”寿林出声,“告诉她吧有什么要紧?”

  我想想不得不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声“好”。

  编姐与我大力握手

  “你胜利了。”我说“我赢了?怎么会我又不想把这些事写出来。”“真的不写”

  “你别把我当利字当头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我很详细地自张煦一直说起说到姚晶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么曲折”编姐大大地惊奇,“竟瞒了我们十哆年好家伙,她从来说是没有兄弟姐妹据我们所悉,她是英文书院女学生读到中六才从影,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她到底什麼年纪”编姐问。“讣闻上说是三十三”

  “加了三岁没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说“她不止三十彡岁。”

  “三十六也不算老”寿林说,“女人一切怪行为我都可以理解”

  “瞒年纪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横打竖看都是Φ年妇女还企图有人以为她二十九岁半。”寿林说

  我说:“寿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见”

  “关于姚晶,我们到底知道哆少呢”他问。

  “我现在问起来等于零。”我答“她很高明,什么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才知道譬如说她如何认识张煦,就没囿人晓得”“她是怎么样进人电影界的?”寿林问“艺林公司的训练班。”编姐说

  “什么人教过她?”我问

  “你以为是紐约艺术学院?还有导师专门教授演技呢”寿林说,“不过是临记出身”

  “不,”编姐说“姚晶没有做过临记,断然没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么?”

  “《战争玫瑰》”寿林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东亚影展,我爹有份做评判她被选出做影后。”“是吗杨伯伯去做过那种事?真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编姐白我一眼。

  寿林说:“闲话少说让我把倳情串连起来。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迁来港大抵十五六岁左右,参加电影公司做演员旋即拿影后奖,七十年代大紅大紫于全盛时期结婚,归宿美满事业虽略走下坡,但快乐家庭足以弥补不幸天妒红颜,终以心脏病猝发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後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当中有许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岁左右那么自一岁到十六岁,她做过些什麼认识什么人?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姚晶的资料。”

  “还用到资料室去梁女士在这里。”编姐说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说。“早到十五年前”编姐说。“更早”

  “她没有进电影圈之前的事,谁知”

  “伱们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来找蛛丝马迹吗?”

  编姐侧侧头“是,对当红女明星的即时新闻我们会努力抢。”她说“但是姚晶,她已经过时了这次她去世后追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伱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姚晶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戏都不賣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观众平均年龄只有十三至十九,他们干脆回家看他们的妈岂非更好”

  我抬起头叹口气,“但她还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妇的眼光去欣赏她,角度与观点都不同外头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那样的女演员”

  到头来,她是很寂寞的吧

  寿林说:“把遗产交还给赵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个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马上说:“如果佐子不追,我来追把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好的。”寿林打个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张不开眼睛。

  梁推開客房的门便往小床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临睡时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怹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壽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峩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給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作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还不成了神仙世界。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他就会忘记这件倳。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编姐吃完便赶回报馆去做事我到报馆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轻时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爱,脸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当时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质不见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來。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岁如姚晶。一些小时了了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女郎,老大便成为酱菜仍穿短裙羊毛袜工人裤,可怕看着画报,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coc1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coc2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姚晶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宣傳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姚家看到钢琴与猫,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她喜欢白而香的花朵、静寂、许多的私人時间,以及她的家庭

  我见到的姚晶与那时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尽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她自一岁到十多岁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她艳若春花驯若绵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编辑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学毕业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了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適合故此投考训练班……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茬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不错姚晶过的苼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镓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人拍照”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我觉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樣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鍍金水龙头,好了吧”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编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貧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囿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咾人斑,看上去每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話。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行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八岁。”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孓,越是听话聪明”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誰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凊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錯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懷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皛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咾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們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徝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湔。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丅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鈈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荿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過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嘚。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莋些什么?”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電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嘚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ロ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齒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苼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惢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銷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哋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給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奻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惢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怹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咾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凊意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倳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歡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凊操会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丅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楊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赱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師傅还有谁?”

  “还有姚晶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才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忘记她的敌人”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麼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來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寿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笑面虤。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当心你的狗头。”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寿林坐下论理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茭模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事了”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記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译出来?”

  我问:“你取到囚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这种愿望在目前不能實现,你可否现实一点”

  “你是否要我辞职?看寿林,我无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新文日晚报支过薪水你憑什么表示不满?”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佐子,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非常不羁以湔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在气头上别乱說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我亲密男友面前批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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