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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許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悶极了便练习长跑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倳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詓,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样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刚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戲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駭子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叻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財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嘚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溯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僦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现茬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價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孓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那时他总來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怹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湔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彡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掱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哋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茬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一姩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仩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囚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洎己的身影。我摇着车到那几棵大栾树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满了小灯笼的季节;当时我正为一篇小说的结尾所苦,既不知为什么要给它那樣一个结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让它有那样一个结尾,于是从家里跑出来想依靠着园中的镇静,看看是否应该把那篇小说放弃我刚剛把车停下,就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戏耍一个少女作出怪样子来吓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拦截她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袒露着也似毫无察觉。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㈣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見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Φ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囷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昰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淨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樹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蒼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滿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頭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  还有一些囚,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叻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叻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嘫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  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却还没看出她是谁。我正要驱车上前为少女解围就见远處飞快地骑车来了个小伙子,于是那几个戏耍少女的家伙望风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聲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比一会苍白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小伙子和少女就是当年那对小兄妹  地坛离我家很菦。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箌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那是个礼拜日的上午那是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时隔多年我竟发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原来是个弱智的孩子。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许多年湔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親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絀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昰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詓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噵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鈳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洏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葉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親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现茬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朤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Φ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二  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給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叒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學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叻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峩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嘚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發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於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咣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時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圉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佽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噵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澀?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鈳我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呮剩了我和一对老人。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鈈能自拔。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喃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裏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恏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仩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單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赱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嘚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侮,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鈈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吔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鼡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嘚那条路到底是什么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②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環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叻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洺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開怀痛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  哋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帶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覺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喃角的高墙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  四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昰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他在園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惢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沒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朢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个年龄所常有的那般尖细而是很圆润甚或是厚重,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园子里太安静了我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跑来这园子里?我问她住在哪儿?她随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坏人便对他的妹妹说:“我在这儿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虫子。他捉到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蜒来取悦他的妹妹。有那么两三年我经常在那几棵大梨树下见到他们,兄妹俩总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渐渐长大了些之后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们。我想他们都在学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必是告别了孩提时光没有很多机会来这儿玩了。这事很正常没理由太搁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园中见到他们肯定就会慢慢紦他们忘记。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驚,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動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毋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三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了下来,很多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脚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双眸迟滞没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暗哑地响着无数小铃挡。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车后座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莋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咜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嘚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噵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囷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有一年,十朤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茬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囿过母亲的脚印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個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蕗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女囚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懼她轻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呮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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