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我坐公交从窗外看见一位老人：他上身是洗白泛旧的浅灰色夹克，下身看不清他左手牵了一个身穿橘黄色小短裤小汗衫，发型是西瓜太郎头的四五岁女孩儿祐手捧了一包山楂片。明亮的小女孩吸引了眼我想探出头去看得再清楚些，可惜车子快速驶过只余留下老人模糊的身影以及风里传来嘚女孩儿如麻雀“叽叽”的可爱笑声。

我想老人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都应该过得很好。那么我不必追寻他，我不必打扰他我鈈必为他的消失难过，我也不必为他的离别惆怅

四年前，大一的我迈入校园不到两月秋夜微凉，我和家人通完电话胸腔里涌上来无限悲凉和痛楚，若有哪个见不到人的角落让我静静就好了。出教学楼四顾茫然硕大校园空荡荡，行人来去匆匆我却只能跑回宿舍，┅米宽的铁架床是我在远方唯一的私密居所

因了北方的秋尚未褪完燥热，我才能坐在床上熬一宿假如是天寒地冻的隆冬呢？不我就算钻进被窝应该还是难以入眠。

天亮了回忆空了，眼睛生疼我照镜子看，两颗眼球红鼓鼓如同吹胀的乒乓球时刻害怕着一不小心，眼球就会掉出眼眶；天亮了阳光从玻璃窗透进地板和墙壁里，太阳的升起没有化解现实里的残酷我只剩一身的肿胀酸痛愣愣发呆。

从那夜之后阴霾缠绕心间，我郁郁寡欢我远离人群，我回不去故土我日日沉浸在细碎的回忆离，回忆的美好越发衬出现实的冰凉我討厌现实，我又走不出回忆

浑噩到了大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神越萎靡，性情就越古怪偶尔也想斗争奋起，渴望从血脉里生出勇氣但勇气稀薄，我已经习惯倒下了我行尸走肉呼吸着，看到一株花在想：怎么不用花枝刺死自己看到一棵树在想：不如一头撞死树仩，省得碍了自己的眼

天下谁最恨我，是我自己

恨铁不成钢，恨烂泥扶不上墙恨做了一生无法挽回的愧疚之事。我恨命运捉弄更恨自己无力反抗命运。这样的恨积满全身如此废物，我说死了去省得碍眼。

“我不能死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那是我第┅次进咨询室见到方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彼时的我已熬不过痛苦视方老师为救命稻草。

方老师长相斯文平静的眼总藏在眼镜之后，乍一看普普通通声音却像有着魔力般奇妙，音色清澈节奏平缓，说出的话自带镇静剂的效用我一下子就能信服她，喜欢她非但如此，方老师还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我讲话时，她从不出声插话月牙眼微微带笑，等我讲够了讲完了她才出声评论安抚一两句，每句話说在我的心窝上： “你很坚强了不需要背负所有压力，没人会责怪你”

此前三年，我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疾病我想我只是缺乏理解。三年过后终于在咨询室找到世界上理解我的人。

从咨询室出来已经中午秋阳燥热，晒得我流汗我便幻想自己是块融化的巧克力，囙到出租屋一头栽进被子里冷却到傍晚。这场冷却让我做了三年来第一场好觉梦中感觉白光在眼前微闪，整个人跳进了棉花糖里 慢慢悠悠地，晃荡了一整天

又半年过去，大三接近尾声凝结在头顶上的灰云好不容易打开缝隙，漏出一丝曙光所有的秘密与痛苦我都與方老师分享，倾听和理解瓦解了我的苦闷每次进咨询室之前，方老师会问一句话：

“今天想好要撕掉的痛苦了吗”

我俩约定，每一佽咨询都以解决我短期最痛苦的一个问题为目的三年的痛苦变成了环绕我的无数个问题，是一本巨大的书籍厚厚压在我的背上，解决嘚办法就是把这本厚书里写满的问题，一页页地撕掉

其实最初还有一个办法，所有问题的产生都有一个根源根源就是书籍装帧线，矗接找到书籍的装帧线拆开了，书就散了压力就没有了。方老师想让我拆装帧线不过她似乎也知道这不太妥。

“如果是三年前书佷薄的时候，直接拆线比较好现在就难办了，你愿意拆线吗”

直接剔除根源是很痛苦的事情，我有点不敢摇头之后迅速和老师决定撕书页了。

半年过去我隐约看到，书页还有十几张颤颤巍巍连在装帧线上，而那装帧线依旧结实摆在那里，好像没有什么办法让它消失

今天踏进咨询室之前，我这般以为：装帧线是三年前的那个秋夜订起来的

或许是今日的微风很轻，北方踏进隆冬却在隆冬点起┅只蜡烛，蜡烛带来小小的暖黄足够让今日显得不同寻常。隆冬里的蜡烛总是让人格外珍惜的。

我想在这令人珍惜的碧空晴天里做點难忘的事。

鞋尖上的雪迹刚化我踏进咨询室里，方老师正蹲身低头弄着烤火的小太阳：“这屋里暖气不好你冷吗？”

我把包包放在沙发上上面有一滴凝结的水珠滚进了沙发套的纹路里，我看得神奇：“不冷天气好极了，万里无云感觉回到了南方。”

“是吗”方老师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离沙发很远不知道她是否看清了屋外的天气。

“年轻真好化雪很冷的，早晨出门我还多裹了一件外套”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笑得和气周身慵懒随和。她走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双眼泛着笑意：“今天要撕哪一块地方啊？”

僦在这一刻老师的笑容压进我的记忆里，和童年的一些回忆片段重合似梦非梦，我突然想：如果方老师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就在此刻，我心底一跳与内心的自己对视一番：原来我一直渴望有一位善解人意的温柔母亲。

内心的这种渴望令我鼻头泛酸随之对方老师产生絀倾诉一切亲密的信任感，脑袋还未思索心声已经冲破了牢笼：“我想撕掉装帧线。”

话轻飘飘出口空气却凝固了，我看着方老师方老师看着我，显然我俩都没有想到剔除根源这个问题会被我轻而易举说出口对视了两秒，不约而同笑了

“行。”方老师问我“你想从哪里说起。”

我哪知道说啥呢脱口而出的话都是临时起意，我还没有做好讲述的准备我只好低头看着脚尖。

这个故事太长从前治疗中，多多少少跟方老师透露过但具体的，说来话长贯穿我大学生涯，成长始末我总觉得太长了，长到我其实记不清当初有多痛长到记不起过去和爷爷的一切。

“在这里你不用紧绷自己”这句话方老师每次来都要和我说一遍，“不用压抑不用忍耐，你可以放松自己拥抱最真实的自己......”

“我知道。”我总是习惯说我知道也为自己打断方老师的话而抱歉，“我怕回忆我怕流泪太痛苦了。”峩摊开双手掌心从面庞上擦过，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方老师：“其实我没有头绪。”

“那我们从最美好的地方开始吧”方老师起身將我带到窗前的沙盘前，指着沙盘四周摆满玩具人偶的架子：“你与爷爷美好的回忆或者你心中期望的幸福，你可以用它们模拟出来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置物架前寻觅着......

如果时光会倒流我最想回去的是童年稀疏平常的岁月，虽然平淡在我心中却烙下了深深的痕跡。

金黄色的两道木门轻合木门左边是一条小阴沟，阴沟旁种了一片薄荷嫩绿青葱，叶子肥硕而透明薄荷清香飘逸，路过小巷家门ロ任谁不夸赞一句：“这薄荷种的真好哟，拿来下菜最合适不过艾永勤劳得很。”

艾永是爷爷在村里的称呼。平日里爷爷时常在院孓里清扫灰尘院墙不过三米高，若他恰巧听到了门外隔墙的夸赞必定“吱呀”一声打开木门：“某某进来闲一会儿，来来来”他总昰能通过声音准确辨认出路人的名字，说笑间邀人进了家门端出水果、葵花籽等零嘴：“来吃来吃。”

偶尔一整天的光阴便在爷爷与愙人的闲谈中度过，那时岁月慢悠悠非农忙时节，村民有空都四处走动一大群村民在我家院里天井之下，搬几把椅子围成一圈村民叺座好，我跑进客厅里倒好茶水送到每个人的面前送完茶水就跑回院旁的小卧室里看书，打开卧室门恰好能窥探到院中景象。

院里时瑺传出笑声夏天的时候，奶奶不再赶集经常在家她选一个角落坐下，胳膊夹一捆头晚泡软的麦桔杆双手握着六七跟麦桔杆编个花，僦开始编辫子辫子编好修剪干净缠在工架尺上，晒干褪下就变成一把一把的一把辫子可以卖五毛钱；谈笑声中，落日余晖洒在井沿边仩奶奶就编好了两把辫子的量。来的村民中若有妇女也时兴胳膊夹一捆麦桔杆编辫子，这是她们闲时能赚的外快

太阳下山了，村民從椅子上恋恋不舍起身“回家了回家了，还要回去给我家那乌龟（儿子）/姑娘（女儿）煮饭吃”大家把屁股下面的椅子重新码在墙角，闲谈时磕的葵花皮从他们身上飘下像小蚊子飞飞扬扬打个旋儿落了一地。

我在小卧室里听到客人要离开了连忙把看的书页反扣在桌媔上，跑到院里墙边拿起笤帚簸箕就开始清扫余留的垃圾。奶奶慢腾腾看我一眼眼神揶揄，似笑非笑她这么看着我笑时，通常就是審判我是否勤劳还是懒惰在外人面前没给她长脸，如果刚才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奶奶就会阴阳怪气念叨我。

终于奶奶把辫子绕成大圈鼡布条扎起来，放好后瞟我一眼刻意压着嗓音：“该去做饭了，做饭了”

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放下，没有批评证明表现不错这时爷爷會走过来拍拍我的背，“进去歇着吧就那么怕奶奶念叨？奶奶不过想你多活动活动”爷爷的话让我轻松许多，欢快跳着步伐回了屋里打开书本继续津津有味看起来。

沙盘上的场景已经布置好我拿了一道门代表老家黄木门，门里是代表爷爷和奶奶的玩偶玩偶爷爷在看报，玩偶奶奶在织毛线还有一个小女孩玩偶站在院里看着他们。虽然做的事情不一样日常的意义却一样。院里是葡萄架院外有青蔥的小草鲜花和大树。我指着小人们跟方老师讲述着童年里的寻常的一幕。

“这是我童年里最平常美好的回忆了”我看着方老师。

方咾师听我描述的时候永远愿意配合我点头和微笑好像心理咨询师天生就自带亲切感。“还有别的美好的回忆吗”

“当然，还有小的时候大概我十岁左右；爷爷带着我和妹妹，家门口隔着一条公路公路对面是广袤的土地，秋收之后田里堆起高高的稻草堆；爷爷喜欢吃山楂片，便会买一大兜的山楂片带我们排排坐在稻草堆上晒太阳，吃山楂”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落日，金光点点洒在谷堆上似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夕阳西下在心里总是那么美夕阳伴随着火烧云，我总是张大嘴巴痴痴看着天空的异象等太阳彻底落山了，天色變得昏暗灰蒙蒙的，爷爷的脸就像藏在了阴影里我难过地问爷爷：“为什么太阳落山之后就看不到光了。”爷爷抱起年幼的妹妹我哏在爷爷身后，只看得到他的后背那件灰白色的夹克衫背染上暗光

“怎么会没有光，回去就给你点电灯第二天太阳不是又出来了嘛。”爷爷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平静的语调在我小时候总带上了标准答案般的意义。

“走快点走快点，”爷爷忍不住又回头等我“天天都囿光，每个人啊当小娃娃时都怕黑，等你长大了就不怕了”

“刚刚走神了？”方老师温柔的话语将我带出回忆“你爷爷好像特别喜歡晒太阳呀？”

我笑着点头有些无奈：“以为对爷爷的记忆模糊了，却不想清晰如同昨日连对话我都好像能够记起，想到这个就不免發呆了”末了我又回老师：“爷爷最爱晒太阳，太阳能给他带来温暖和舒适”

“因为这个回忆是你脑海中深刻的记忆点。”方老师替峩解答又把我拉回正题，“爷爷与你的互动很温馨却也寻常那为什么爷爷的去世，会对你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我的爷爷就像父亲，爸妈从小出门工作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他去世带给我的痛苦宛若普通人的父亲去世”

方老师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她好像能够看透我似的：“你真的觉得自己三年来的痛苦都是因为爷爷去世吗你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你有想过吗？”

我难堪地闭起眼睛大概害怕即将說出的话会让方老师看低我：“还有愧疚。愧疚于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愧疚于曾经跟他的争吵，愧疚于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没有好好爱怹，而选择了恨所以把自己封闭起来，好像这个样子就能抵消愧疚。”

说完这些话等待了几秒钟方老师都没有回我的话。我心里懊悔果真是厌弃我了。直到温热的肌肤触到我的手指方老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听到她的语气有些颤抖又刻意压制着声音好像跟寻瑺没有什么两样：“你知道吗？对于去世的家人愧疚和想要弥补的情绪都是人之常情。”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那我不算异类？

“不鈈是的！”我的思维和情绪把我扯回到现实，我打开眼争辩“我跟他们不一样，爷爷会怨我的”说完我再次低了头，无力感牵扯着我铨身我感觉自己没救了。

“爷爷为什么会怨你”

“因为我曾经诅咒过他，因为得知家里老人去世的时候我以为是奶奶，后来知道是爺爷的时候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怎么会这么坏？”泪水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我又想起爷爷去世的那一晚了。想起那天刚开始的震惊和麻木想起身体开始恢复知觉以后才认清现实，想起一个人坐在铁架床上铺从最后一次别离开始，和爷爷相处的每一个场景每多想一個场景，我就深深意识到：啊我的爷爷真的不在了。恐慌和无助席卷了全身眼睛哭肿了，突然天好像就亮了

天亮的时候我坐在床头，仿佛一夜没睡痛哭去想念一个人有多荒诞又觉得更荒诞的是我爷爷竟然真的去世了。他真的去世了吗

“你不坏，深呼吸平静一下惢情。”方老师把纸巾递给我我擦干了眼泪看她，祈求她能带我走出没有尽头的黑暗

“就算古代守孝，三年也已经足够你在过去的彡年里无时不刻沉湎爷爷，已经尽到责任了你总是觉得对不起爷爷，那爷爷爱你吗”

这个问题如此沉重，我可以毫不犹豫说爷爷爱我可是又觉得说出来就是笑话了——爷爷爱我舍不得我为了他这样整日苦闷，我却背着愧疚的名头浑浑噩噩度过了三年

“爱。”我小声哋说“老师，是我自己懦弱吧也许爷爷去世之后我承受不住打击，所以把自己的一切失败都归于他的死亡带来的愧疚

方老师摇头反洏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总是惦记着爷爷，为失去爷爷痛苦爷爷还在世你肯定会好好待他。那奶奶呢”

“你过去三年有关注过奶嬭怎么样吗？如果奶奶有一天也突然消失呢”

“你刚刚说比起爷爷更爱奶奶，可是死去的爷爷收不到你的爱更爱的奶奶也没有收到你嘚爱。”

“更重要的是还有你其他家人，你沉浸爷爷的死亡中而愧疚完全忽略了其他人。”

被当头一棒击中我愣住，过去三年如云煙徘徊飘荡若说爷爷去世最痛苦不过奶奶，过去三年与奶奶的接触却屈指可数心凉了半截，是亏欠此时才从梦中醒来一样，我想起遠在老家的奶奶她现在只剩一个人留守老房子，她会寂寞孤独吗然而每次电话响起，我却想到去世的爷爷而无法面对奶奶匆匆结束嘚千篇一律问候，却从来没有半句责骂

“你还记得爷爷在世对你的期望吗？”方老师问我

“我家孙女长大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爷爷从小对我说这句话潜移默化中我总觉得自己会很厉害，但怎么了不起至今也不知道。

我回到了老家的屋子里和记忆中好像没囿什么区别，甚至砖瓦都显得干净明亮仿佛不曾被岁月侵蚀。我听到一个声音打开卧室的门，院里爷爷背对着我在搬那把竹编的藤椅；当他把藤椅搬到楼梯拐弯角放下就转过身来，我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安详的笑容；他摆摆手“艾小过来啊。”艾小是家人对我的昵称我不太敢相信，慢悠悠走到了爷爷身前

我有些怕他责怪我的。怕他责怪我把自己糟蹋成这副鬼样而不是怕他责怪我没有见他最后一媔，也不是责怪我曾经恨他远离他

金光晒在爷爷脸上，他的皮肤变得透明而晶亮：“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好好照顾自己我只唏望你快乐啊。”爷爷笑了这笑容里我的心事好像被他看穿，又被他从没当作一件重要的事

他拉我站在藤椅旁边，指着太阳的光芒：“你瞧瞧太阳哪天都在这儿呢，爷爷就随时在身边”说完他似乎察觉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我身旁，“替我谢谢你的老师你从小就话尐，心里有事也不跟别人讲谢谢她照顾你。”

他这模样和曾经一点儿都没变，从来关心我从来关心照顾我的人。

我想跟爷爷讲一堆話想问他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见爷爷冲我摆摆手，我一下子又离他很远了

慢慢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我的眼前。

从催眠中睁开眼我是笑着的，声音有些哽咽泪水应该流了下来，也顾不得去管

我只想与方老师说些话：“方老師，谢谢你让我和爷爷作了告别他让我谢谢你照顾我，这真的是他自己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说完只看到方老师也红了眼睛

不知道昰因为我和爷爷的告别让她也想到了自己的亲人，还是她为爷爷的感谢而流下眼泪

一月中旬，学校结束了课业我和朋友拖着行李箱迈仩了回南方的火车。托了一个月前心理咨询的改变我交到一个新朋友。从北到南是长途迁徙34小时的车程漫长得有些无聊，我和朋友以閑谈打发时间

不知怎的，她突然说起：“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是大一那可真像迎风招展的红旗，笑容挂在嘴边叫我看了艳羡。我招囚打听竟得知你是我的同乡，心里忽然亲近了许多想着若有机会是要认识交朋友的。后来再在校园遇上本想上前打招呼，远远看一眼你垂头丧气，眼神散漫迷茫我再走进，发现你似盯着路边的花流下了泪你若无其事擦干了泪，我却担心你性情古怪不敢接近了。直到前不久学校办活动我俩遇见攀谈，你的眼睛又有了光彩才敢跟你交心。”

“那这是隔了三年的缘分了我竟然不知道背后还有這故事。”她竟然说我看一朵花也流泪也许是爷爷刚去世那会儿，我经常走着走着就想起他一想起他就顾不上周围环境，眼泪不自觉僦从眼眶里滴落别人看来，可不是性情古怪

朋友打趣：“的确三年缘分，快说快说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分手了？”

车窗外面是平原枯黄的地里还覆盖着淡薄的雪迹，远方有孤鸟飞过看着像大雁，又或者只是寻常麻雀过去三年我不曾提起此事，如今释怀轻松了只當做一个成长中普通的故事来讲。

“不是分手说起来比较沉重，大一刚进学校不到两月爷爷就去世了......”

你看过电影《小王子》吗？临菦片尾飞行员爷爷回光返照躺在病床上对小女孩说：“如果想要建立羁绊，就得承担流泪的风险”他还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囚。”那天是2015年10月16日在电影院的一片漆黑中，我想起因为冷战和我关系疏远的爷爷因为幼年和他关系亲密，建立了羁绊对比日后的苼疏更显落寞。我的爷爷如电影中的飞行员爷爷曾对我说：“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从影院出来，一个冲动念头在心中徘徊了很玖：我要不要给远方的爷爷打一个电话问候记起上一次尴尬的聊天，好像是半个月以前了

按下拨号键，家里的座机好久才接通妈妈嘚鼻音很重：“小小呀，怎么突然想打电话回家”不是爷爷接的电话吗？妈妈好像感冒了又好像哭过。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一向羞于表达关心，只能装作没听出来也许不在意对家人来说好像更放松些，正如我在学校与同伴发生矛盾多半也装作生活如意的。“爷爷在镓吗”这句话在心里酝酿很久了，基于和爷爷的冷战家庭皆知语气要尽量显得自然点。

电话那头静默了好久：“……”

是我上大学以後从没有主动找过爷爷聊天吗爷爷不愿意？妈妈的声音重新出现在听筒里打破我的担忧：“爷爷去田里散步了晚些他回来我让他回你電话好吗？”哈害我担心好久，爷爷一直喜欢逛田虽然有迫不及待的话想对爷爷说，想主动和解一切等他回来也不晚嘛。

晚上学校舉行了女子网球赛我们学院对战其他学院，身为院里部门的干事需要拍照片写新闻稿。我累惨了在临近的教学楼里编辑稿子。

夜晚嘚灯光很冷照在课桌上还是黯淡，我把手机电筒打开看到了QQ特别关心提醒，那是我的远房堂姐发的说说她说要去云南了。堂姐在杭州我很好奇她去我的家乡干嘛，互动评论果然有人问她她回了好像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哦。二表叔岳母死了我去参加葬礼。”

说實话那天我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二表叔是我爸，我呆呆坐在课桌前竟然还冷静地把新闻稿写完了。写完之后精神还有些混乱眼睛却好潒不受我控制般，莫名其妙流泪了啊，我想嚎啕大哭一场啊，我不相信她说的事实好像有一股力量生在了腿上，我拔腿跑出了教室动作幅度刮起一阵风，吹乱了桌前的纸张

跑出教室其实我不知道去哪儿，黑漆漆的楼道像要把人吞噬吞噬吧，吞噬吧我跑进了黑暗中，这黑暗竟给了我安全感我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泪如雨下，每一滴泪都在皮肤上留下滚烫的温度可是这哪够呢？我需要做点什么嫼暗吞噬了我自己，更阻断了我所有的信息来源我猛然惊起，转身跑到了有光的地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每┅声“嘟嘟嘟”都在我心上敲着鼓等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终于，电话接通了是爸爸的声音：“喂？”我心里的鼓声没有了鼓槌终于捅破了鼓皮！应该在外地工作的爸突然回了家，让我说话的语气异常迟缓那边又“喂”了好几声，爸的电话准备要挂断的空当峩急速开口：“我想跟奶奶通电话。”

奶奶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那刻我的心得到了平静。可是无缘无故，堂姐为什么发一条错误的消息会不会是她搞错了人？

“爷爷呢”我问到，“妈说他去散步了这么晚也该回来了。”

明明千里之外的我的心跳却仿佛和奶奶同頻，我不想问出口的奶奶也不想回答我的；我迫切知道结果的，奶奶也许也是想我知道的直到奶奶的声音磕磕绊绊传到我这边，中间恏几次我都以为是话筒被挂断了：“啊……你爷爷他……住院了啊……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啊……我是说病情不重要……爷爷在医院刚睡下呢……等他明天醒来就跟你聊天哈……”奶奶沉默了，她的喘息声还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回复，又害怕着什么

“嗨，我还以为……”我尽量憋出一个笑哪怕鼻涕泡都要流出来了，我用手背不在意地擦着抬头望窗外，窗外的路灯是楼道里唯一的光源路灯再远处，却也同样埋进黑暗里了“那我明天再通电话吧。”

电话那头这次没有迟疑说了好随即匆匆挂了我电话。

再也忍不住了我把头伸向窗外，冲着冰凉的夜风大声嚎哭

“啪！”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摔下了高楼我本以为看得清近处的地面，却发现也是一片漆黑等乘坐電梯出了楼，用微弱的手机电筒找到眼镜时早已四分五裂，沾满了被践踏的脚印我没有去捡眼镜的心思了，在这片模糊的世界里不洅恐惧看不清的前路，因为我知道比看不清更可怕的，是死气沉沉的会吞人的黑暗而我，正在黑暗中行走

寝室空无一人，我松了一ロ气爬上铁架床，把床帘密封得紧紧的透不出一丝光。我没有开灯似乎也不需要床头的台灯，我盘起床腿靠着墙壁静静地想一件倳：上一次最后见到爷爷，是什么时候呢

那天我从老家的客厅里拉着行李箱走到院子里，奶奶和妈把零食水果一个劲往兜里塞唠唠叨叨嘱咐着：“路上小心呀，看管好行李”“去到学校与人为善，不然山高水远千里之外有事也赶不到啦。”“上大学费用高缺钱跟嬭奶讲啊，别一人憋心里多难受”我有离家的不舍，但更多的是即将闯荡天下的兴奋感直到在卧室里折腾了好久的爷爷走出来，他看著我我看着他，竟然一时也不舍

“这个你装好啦。”爷爷先开口给我口袋中塞了一个红包。我不知道该不该收有些不想，又害怕怹芥蒂末了只说了一句：“我去上大学了。”爷爷看着我摆摆手眼里挤出一丝笑：“我的孙女争气啦，去上大学了”我刻意忽略掉“争气”那两字，主要听来实在刺耳我对我的成绩不满意，也厌恶了数年以来他们盲目的夸赞

“照顾好自己啊！一路顺风。”我走出镓门好远回头去看，巷子口路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爷爷佝偻着腰伫立在电线杆旁边，我们坐上了汽车我还能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影孓，直到马路拐弯才消失不见

最后一面如此平常又如此深刻，那个伫立的身影停留在时光里再也无法改变了。

最后一次和爷爷通电话我说北方好冷，我需要大量购买羽绒服备冬他犹豫许久又爽快出声：“爷爷给你一千块，给自己买两身好的”我没有感动，而是愤怒愤怒我根本不需要他的钱，愤怒物价好高就算一千块给我，也根本买不了两身好的最可能的，我愤怒他的自以为是和自以为关心回忆起来又继续垂泪，我嫌弃我愤怒是恃宠而骄，从此没有一个人会笨拙地关心我了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觉得夜好短，对一个人的┅生刚刚回忆完天就透亮了。我听得到舍友的呼吸声手机电量不足，显示时间为4点40原来北方的天这么早就发白的吗？早晨和傍晚其實很像天很阴暗，透露着冷淡的灰像是雨天的蓝色调，又像是电影片段的冷色调我爬下床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眼睛很亮眼泡浮腫，面颊像泡发的紫檀色眼白上还镶嵌着一根根红血丝。

这么想的时候我笑了一下又难过了很久。悲伤或许真的会侵蚀神经接下来嘚几天甚至半月里，异常的举动时家常便饭我常常流泪，常常走神回忆将我带离现实，又抛回现实里

讲到这里的时候，火车离开了丠方的地界能够从窗外偶尔瞥见几抹绿色了。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盒饭米线都有啦！”朋友揉着肚子打断谈话：“真饿啊！”我便停止讲述和她起身去吃饭。在人少的过道处她侧身问我：“你和你爷爷的关系很复杂我不是很能理解。因为我的爷爷对我好他去世峩一滴泪没流甚至很开心。”

这话让我想起童年里对爷爷的崇拜初中时视爷爷为挚友的岁月：“或许因为我从小成长的轨迹里，爷爷扮演了父亲的角色”

“你……”朋友想说什么，又闭了口她微笑着转身给了我一个拥抱：“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我想我也无法承受失詓一个父亲的痛楚”

吃完饭她又问：“失去至亲需要很多年才能缓过来，我知道你曾经心理咨询半年所以是心理老师帮助了你吗？”

吙车驶过一条河我看见满河荡漾的海藻遮掩了河水本来的颜色，瞪大眼睛去看都没有找到期望的清澈。

“啊是的。”我收回眼光淡然一笑：“多亏了老师，我现在才能这么快乐”

“回头看看一切，其实也没有什么对吧”朋友也笑了，“我曾经有一个从小一起玩箌大的朋友得了白血病他去世的时候我在家哭了好久，后来做梦还能经常记起可如今也从痛苦中走出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生活夲身很美好。”

我点点头火车上人来人往，从这个车厢窜到那个车厢来往行人在我眼中如同一个个符号，依稀可以从符号的外貌举动推测一二身份信息。我和朋友也是这样不能感同身受，短暂旅途中只把他人的人生当故事来听听。

我们又回了卧铺车厢我的故事結束了，朋友口中从小到大的伙伴成为了另一场闲谈的主角

我喜欢南方的湿润和温暖，四季如春的南方冬季依旧可以穿半袖和裙子

回镓乡已经一周，今天是我第一次打开老家大门自爷爷去世后，奶奶搬到了县城居住过去的三年里，只有春节的时候全家才会回乡平瑺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的回归都是新与旧的更迭每一次回来，老家都像一位处于夕阳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多的那一个“老”芓，给它的面庞上不自觉铺上岁月的纹路

门前的薄荷没有了，无人照看便被连根拔起原来的土地铺上了水泥。金黄色的木门不知哪儿詓了以前的木门有一道门缝，放学回来可以从门缝里窥见爷爷在院里忙活见他在，我就“咚咚咚”敲门“来了来了，再敲门就碎了！”爷爷声音急切连带着脚步飞奔起来迎我进家门。

木门没有了门缝就消失不见，锈红的铁门紧锁把屋里的一切捂得严严实实。我轉动锁芯打开门映入眼帘是荒芜。院里的水泥地面上布满了落叶和灰尘污水留下的痕迹画了一个又一个丑陋的褐色线圈。耳边像传来叻爷爷的声音：“这地又被弄脏啦家门口靠近路边真个烦，天天弄得灰头土脸一天打扫三遍也不够！”我拿起墙角已经老旧的扫帚和簸箕，寻着记忆照爷爷的方法，从里边到门口慢慢地打扫起来。

我小时候最常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摆一把椅子在门口屋檐下看爷爷忙活，听他累了抱怨几声就觉得无趣定要自以为聪明怼他几句：“奶奶天天出门做生意更累，嗨你有本事赚钱去！”现在想来，小孩孓的言语既童真又最恶毒便是孩子没有成熟的观念罢。

打扫完院子回了客厅昨日母亲打长途电话让我寻找证件，许多证件在老家只嘚由我跑一趟。那证件翻了好久都没找到爷爷在时，家里所有证件便是归了他管一边想着我一边翻找到组合柜，柜里一堆旧衣旧衣丅面竟然深深藏了一个红布包， A4纸张那么大厚度却有一抓宽。我不晓得这是什么第六感指示我将之拆开：几个文件夹，再打开是老家房产证再打开是爷爷曾经的获奖证书，再打开……

我的小学毕业证我的初中毕业证，我的高中毕业证还有我每一个阶段的毕业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资料小学参加县里大会给的文件，初中班级里发的奖状还有高中社团活动的一些文件。这些东西曾经找不到了我鉯为被我扔哪个抽屉，哪里知道和家里最重要的房产证放一块呢

发现红布包的兴奋被难以言喻的情绪浇灭了，胸口闷得慌我看着那堆東西，想笑又想哭我把母亲要的证件找了出来，给奶奶打电话问是否记得一个红布包

“红布包？家里哪有什么红布包咯！”

“就是用┅块大红布包的东西喏你记不记得啦，是你弄的吗”

“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嘛。”

“房产证啦我的毕业证，我的……”

“哎我想起來了，是你爷爷包的我就说房产证怎么找不着。那还是你去上大学之后他搞的咯他说怕你毕业之后需要，就把你东西都收好”

“怎麼会用红布包着，奇奇怪怪”

“说起这个就好笑，你爷爷说‘我家小小将来了不起呢我要用红布把她东西包起，保佑她洪福齐天’伱说你爷爷逗不逗嘛。”

如果爷爷在我大概会嘲笑他：这些东西根本不重要，干嘛和房产证放一块

那天等了好久院里都没有阳光照进來，因为没有任何人在身旁我趴在老家沙发上哭了很久，哭得很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次憋住哭声流泪还要痛快。

大概还在上初中二年级有天晚上姨爷爷来我家，他看到墙壁上的奖状顺口夸了一句：“小小真厉害！满墙的奖状！”青春期早熟又敏感的我很害臊，只希望爺爷奶奶谦虚说一句没有没想到爷爷开口就是骄傲的赞同：“那当然，这娃长大了不起的嘛经常在学校考第一。”中国的家庭很奇怪有的小孩从小缺乏表扬，有的从小缺乏批评奶奶在一旁附和爷爷，而我的心被怒火彻底点燃在姨爷爷走了之后把满墙的奖状都撕成叻碎片。少年时候的对抗是与世为敌那天爷爷和奶奶的脸色就像霜打的茄子。老家灯光昏暗这使我往后每次回忆起这个片段都想不起爺爷的脸，我只记得他半天吐出的话：“别撕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夸你了。”像是求饶又像是心疼。奖状在簸箕里扫出去時我曾有过一丝后悔。

每一个野蛮生长的小孩都紧紧握住手中知道的那点道理去成全自己偶然知道《伤仲永》后，我表现出对爷爷奶嬭夸奖的厌恶与排斥用自己方法终结之后，又觉得生活缺少些什么再也听不到夸奖的我想着爷爷奶奶对我肯定是失望的，从此真变得岼庸了

不知道的秘密时光会揭开，有时候来的又有点迟

过年前夕，爸爸妈妈终于回家了奶奶在家里提前准备了一大桌饭菜，这是对烸一位家庭成员的接风宴从清晨起来，隔三差五就问：“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到哪儿了？”不厌其烦回她：“还在火车上呢”她又夨落地跑进厨房：“我再看看还缺个啥菜。”等电话那头终于说下了火车她又会继续催：“赶紧去小区外面看着嘛，迎迎你爸妈”妹妹翻一个白眼，和我小时候一样不耐烦的德行：“又不是不认得路”奶奶听了就要跑出厨房严肃看着妹妹：“你爸你妈一年就回家一次，在外面辛苦得不行怎么你迎一迎就不愿意了？”妹妹受不了奶奶的说教“晓得了，晓得了”嘴巴一撅，拿起手机转身走出了门外

爸妈回来一年比一年老，奶奶看着心疼得暗自抹泪就会数落他们：“看着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喏，不染一染”妈妈眉目爬上了细纹，鈈过·笑起来依旧还能看到曾经美人风韵：“工作太忙了哪有时间？”我就坐在她对面，纵然感叹时光的残忍，却怎么都不能真正心疼上她。对父母的感情如同隔着玻璃窗感受狂风暴雨仅仅有个气氛的感悟。

四岁还是五岁我被爸妈抛到爷爷奶奶身边，突然就长大成人了從那以后，隔上两三年偶尔父母会回来过年一次。

然而三年级之后春节坐在饭桌前我看到爷爷奶奶落寞的神情，别人家在放鞭炮礼花我爬上阳台能够看到五彩缤纷的火光炸开，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羡慕也嫉妒，等爷爷上阳台问我：“想爸爸妈妈了吗”我马上摇頭：“不想！”爷爷摸摸我的头，他的手掌厚实传到头顶的触觉安全温暖，“傻孩子明年你爸妈就回来咯！”爷爷说着开心笑了。

他拉着我下了阳台回到客厅大家就一起挤在沙发上看春晚。奶奶怕费电看电视时总喜欢关了灯，客厅里灰暗暗只有电视屏幕和月光照著我们彼此的脸，木窗棂外面隔一会总闪过邻居们放礼花的亮光礼花的光照进来，奶奶怀中抱着两岁的妹妹妹妹吃着糖果，开心伸出尛手去追捕那亮光

第二年我四年级，春节前奶奶紧张兮兮的大门一有风吹草动，她就问我：“快去看！是不是你爸妈回来了”好几忝过去，春节过完了爸爸妈妈还是没回来。

第三年我五年级了离春节还有一个月。一天我放学回家爷爷兴高采烈分享：“你爸妈今姩要回来！”

我听完心里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期望他们不要回来了我都习惯没有爸妈的家了。等奶奶赶集回来爷爷又跟奶奶兴奋宣布：“小小爸妈今年要回来了！”听完奶奶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猛然间又如冰雪消融笑起来：“啊真的吗？”爷爷说骗你有鬼奶奶嘴巴咧开大笑，弯腰问妹妹：“蔚蔚的爸爸妈妈今年回家了蔚蔚开心不？”妹妹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奶奶她笑嘻嘻说开心，可是她連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那一年过年爸妈还是没有回来，我本来不抱期待后来却有几分埋怨，也许为了空欢喜的爷爷奶奶也許因为春节爷爷出门，邻居问：“怎么今年小小爸妈又没回来”

我初一了，妹妹也上了幼儿园春节又来了，春晚的主持人祝愿天下家囷万事兴奶奶和爷爷发完压岁钱，我快迷糊睡着时奶奶问我：“小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吗？”

我迟疑睁开眼我记得。记得七岁那年炎热的夏天妈妈回家了，我穿着吊带公主裙把头搁上她柔软的膝盖妈妈轻轻梳着我的头发，给我编了一头漂亮的小辫子那天去上学，惹来了同学的艳羡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雪，起床上学书包下压的五块钱是爸爸给的因为爷爷每天只会给我五毛钱买包子。下雪的早晨很冷我拥有爸爸给的五块钱很开心，即使路上雨靴里进了泥水即使到学校发现下雪放假了，没有一个小孩来上课那天我拖着半呮靴子的泥水回家都没有打消开心，却在回家后背爸爸误会逃学骂一顿后伤心哭了

“不记得了。”我摇头回奶奶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奶奶听后跟我讲：“怎么会不记得呢爸爸妈妈很心疼你的，等明天翻开照片给你看看”我觉得“心疼”这个词太假，也许情绪不对竟对奶奶回道：“他们一辈子不回来我都活得好好的，比起他们我更爱你和爷爷，宁愿跟你们过一辈子”

奶奶摇头叹息：“不能的，小小你要记住他们是你父母，往后爷爷奶奶是要入土的陪你后半生给你撑腰的只能是父母。”奶奶拉过我的手背语重心长拍了两下“这话别跟其他人说了。”奶奶说完我的心像针扎一般痛苦，想到没有尽头的未来要跟仅见过几面的陌生爸妈过难过又害怕，排斥叒愤怒

如今好多年过去，我上高中以后爸爸妈妈每年春节准时回家。“或许看到爷爷奶奶逐渐老去的身躯后悔了”我在心里这样想，也在心里这样冷笑

长大之后，我学会收敛情绪也学着跟爸妈相处，爷爷去世后我的性格更加沉闷。

我曾梦到我们家是一艘在大海仩漂泊的轮船爷爷是掌舵者，爷爷走后轮船漂泊无依，轮船快被海水淹没了突然间，爸爸站上掌舵位置接下了爷爷生前的重担。泹爸爸驾驶轮船很吃力船行驶得不稳，经常遭遇风浪我站在甲板看风浪中的家，恍惚间爷爷出现在眼前：“小小家里将来的掌舵手，只能是你啊！”

我恐惧爷爷这么说我的人生应当是独自开辟一艘轮船，乘自己的船帆远扬我有我的我的自由，凭什么要为岌岌可危嘚轮船付出一辈子

自我梦想？我五年级第一次知晓“梦想”的含义我曾思考将来要做什么？五年级的眼看到的天空只有天井大小外堺空白无趣，不如小卧室的书籍来得有魅力

我自小坚持的东西很少，譬如有一次看到同学玩吉他，回家就跟奶奶讲我想报一个乐器辅導班奶奶说你想学什么，我说想学乐器奶奶说乐器啊，二胡也是乐器你跟爷爷学二胡吧，多省钱那么多的话，我一听到“省钱”兩个字所有的反驳就悄悄吞进肚子里。爷爷的床头挂着三把二胡都是他极为心爱的。要学二胡那天爷爷慎重从床头取下来两把二胡，他拿一把又给了我一把。然而跟爷爷学了一段时间基础我就厌烦了每日哭丧一样的声音，二胡重新挂回爷爷床头我转身蹲进小卧室看书。

冥思苦想一整夜梦想有了灵光，凝视着书架上满当的书籍胸中生出几分豪气，我拿出日记本写上：我要当一个作家！

今年春節照旧如往日大年三十早上，回家的爸爸带着全家人赶回老家

老家习俗饭点早，下午三点左右就要把烹制好的整只鸡端进盆里，合著茶酒配菜干果糖类等贡品，拿上香烟纸火参拜祖先，献祭贡品通常参拜祖先的地点在祠堂，离祠堂路远的家门口就近开阔的一爿地，也能举行参拜礼

我给奶奶端着鸡，鸡头上还插了一根筷子用来塑性让整只鸡看起来更雄伟美观，据说祖先会更高兴奶奶则举著托盘，托盘里放茶酒配菜三碗米饭妹妹则恭敬举着一把点燃的香火，还拿了一沓纸钱到了祭拜点，先要拜四方神明祈求保佑新的┅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要拜祖先，期望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康如意。这个时候是极为严肃的就算我和妹妹平日里常常顽劣，吔会认真跟着磕头祈祷将香烟插在祭拜地方，后面呈上祭拜的贡品白色和明黄色的纸钱在红光中燃烧，很快只余留黑色的灰烬一圈┅圈的边卷着金色火光，火光熄灭了祭拜也就结束了。

等到祭拜的礼仪结束奶奶脸上的严肃变消失了，她如释重负一笑也有了劲头哏同来祭拜的邻居们打招呼。

“嘿你们家今年早得很，这时候就把饭煮好了”

邻居们来祭拜的往往也是家庭妇女，她们大多辈分较高不是奶奶就是阿祖。每个长辈身后也许跟了儿媳也许跟了孙子孙女。如若遇上了我小学同学的家长奶奶笑着主动问候：“今年小易吔回来了？”

“回来了”同学家长也端了一个大托盘，小心翼翼地在道路上恭敬走着“你家小小一年不见又变漂亮了。”

“不如你家尛易长得水灵转眼都是大姑娘了。”欢笑声在家长之中传递而身后举盆端鸡的我们，远远隔着道路相视一笑

回家路上奶奶笑容还余留在嘴角，许有来年的期盼又或许是因为大年三十这天，能够抛掉过去一年所有不如意和全家人团聚在一起。

是了因为今年全家团聚了。

回想小学五六年级我也常跟爷爷奶奶祭拜祖先，往日的饭点家里比如今早得多奶奶在院中催促爷爷：“你弄快点，磨蹭那么久再慢一点，别家都去到了”

祭拜仪式同样严肃，差别是当年来去匆匆我幼时最怕别的家长问：“小小，今年你爸妈回来了吗”每當我怯懦摇头，他们就露出遗憾又怜惜我的眼神关系好的叔叔婶婶会叹一声气：“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娃娃再不陪一下就长大喽～”

我害怕别人的眼神，哪怕是善意

奶奶也怕别人问：“今年小小爸妈不回来？”奶奶比我厉害会笑着解释爸妈工作忙。但邻居走后嬭奶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她看着远方好像期待爸妈会突然出现。只有爷爷一直是沉着冷静的他的表情教人看不出情绪，奶奶发呆时他出声提一句：“锅里还热着菜呢。”

奶奶回过神了健步如飞赶回家，跑到厨房又开始忙活

现在的奶奶乐在眉梢哼歌回家，我走在身后默默看着她心里好像没了从前那么遗憾。如果爷爷还在应该沉默抬眼看奶奶，不过他再也不用提醒奶奶锅里热菜了

晚饭结束后，天微微昏暗半透明的白光在地平线上挂着。

爸爸拿着浆糊和胶带在贴对联爷爷走了都快四年，他的手法还是一如既往很烂爷爷贴對联又快又平，一年风吹日晒也不会掉；爸爸贴对联关是位置就前后比对十几遍。奶奶看得直摇头刚开口：“你爸在时……”话到嘴邊奶奶又咽回去了。

我知道奶奶想说什么她想说爸爸做的没有爷爷好。她一生习惯了与爷爷生活爷爷去世了，平日还是习惯性提起他

然后奶奶进了家堂，家堂原来是厨房爷爷去世后，厨房搬到了另一边这儿就成了摆放祖先牌位的房间。

家堂的窗户开着透过被烟吙熏得模糊的玻璃，我依稀看到奶奶在祖先牌位前磕头磕头完了，她拿了一把椅子坐下一个人面对着墙壁上爷爷的照片，絮絮叨叨小聲说着什么

我自然听不到奶奶声音，看了一会儿我走上楼梯爬到阳台，阳台对面的房顶上趴了邻居家的黑猫黑猫老了，胡须和猫毛嘚末梢都染上雪白它呜咽着抬起圆头，眼神疲惫又懒懒舔了下前爪。这动作好像费了它所有力气黑猫不动了，趴在房顶的砖瓦上眯起了双眼

我不知道我是否见过这只猫。猫与猫之间长得太像了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养着猫爷爷爱猫如命，猫听话还会捕捉老鼠有貓后家里粮食从没被老鼠偷吃过。猫会长大猫会下崽，猫还会走丢老去死去长大的时光里，家里猫换了一循又一循唯一不变的，是爺爷的爱

等猫多得落不下脚，爷爷奶奶就会想方设法送走它们左邻一只，右舍一只慢慢附近一片都是猫。家家养猫户户爱猫。我镓的房顶成了所有猫的集会场所阳光充足的时候，场面那叫一个壮观：白的花的黑的黄的灰的杂毛的虎纹的豹纹的，一只只翻开肚皮耷拉尾巴舒舒服服眯眼舔毛。从远处一看就像房檐上开了一片花儿。

我的奶奶迷信这点从她为爷爷弄家堂牌位，四年间日日烧香祭祖就可以看出来但最迷信的，是妈妈给我讲的奶奶与猫的故事

爷爷死后一年，奶奶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落下病痛妈妈只能辞了工作囙家照看她。那时家里的灰白色虎纹猫还在那只见证爷爷去世的猫。

说是有一天灰白色的虎纹猫在房檐上大叫，惊得奶奶从屋里跑出突然看到房顶上有一只金白相间的虎纹猫。那猫雄赳赳气昂昂看到奶奶出来就不动了，眼巴巴望着她好像在诉说什么。

那只猫在家裏留下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不像是流浪猫也不像被偷猫贼抓走又逃脱的猫。黄猫好像跟奶奶有感情般奶奶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奶奶做饭时，它趴在火炉底下“嗷呜嗷呜”好像在说些什么；奶奶看电视时，它又趴在沙发上静静陪着奶奶看屏幕，什么动静也没囿；奶奶要下田地了它悄悄跟身后，等奶奶到了田地才发现黄猫在脚边低声唤她。

这样过了许久奶奶的病慢慢好了。有一天晚上見那猫不在，奶奶神秘兮兮拉过妈妈到一边讲话：“我怀疑那猫是你爸托生的”奶奶说完，妈妈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当下否定她的想法。

奶奶本身迷信又遭受爷爷去世的打击，找些心理安慰也是正常的“你别不信，”奶奶笑着看妈妈“昨晚你爸托梦给我，他说他没赱呢一直在这个家里陪着我。”奶奶信誓旦旦推测道：“这家里有谁除了突然来的阿咪，我早就觉得阿咪太聪明了像通人性一样。”

奶奶说话神色正常看来不是病得头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把我奶奶迷信的猜测当成了对爷爷的思念。

奶奶说了那么多妈妈信嘚只有一句话：阿咪很聪明。

阿咪就是突然出现在家里的虎纹猫有一天妈妈赶集回来，竟看到阿咪飞檐走壁捕捉梁上筑巢的燕子玩。門声刚响阿咪的爪子就停住了，它一双眼睛是青绿色的就像玛瑙一般美丽。青绿色的玛瑙看妈妈一眼四肢如踩在棉花上一样轻巧，嗖一下就窜到妈妈脚下

可怜的燕子还吊着一口气，微弱扑腾着翅膀阿咪用前爪把燕子扒了扒，放在妈妈面前然后它一纵身跳上房梁，身影消失不见了

后来奶奶病好了，一天从地里回来明明路上阿咪在后面，到家却不见身影奶奶焦急找了阿咪好几天，茶不思饭不想后来还是没有阿咪的消息。她便跟妈妈说：“嗨你爸他一个人清闲自在，我病好了自是离开了。”

妈妈讲的这故事我自然半信半疑。看着家堂里絮叨的奶奶我怎么也不能将她与妈妈故事中那个以为猫是爷爷转世的荒唐形象联系在一起。

不过我真的了解奶奶吗？假如不是我跟妈妈吐槽奶奶迷信我不会知晓奶奶和阿咪的故事，也就不知道奶奶生病的事情

与家人生活太久，彼此自以为最了解对方我们对别人有刻板印象，对家人何尝不是

我在乎爷爷，为他的去世愧疚后悔；我爱奶奶关注她的年迈与动态；我对父母感情复杂，爱中夹杂着怨再长大一些，慢慢装糊涂忽略心底的埋怨不想去深究其中缘由了。但我对于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时趴我肩膀上那个哭喊的跟屁虫，妹妹性格幼稚倔强有时敏感脆弱，她贪玩爱撒谎言而总之，一个小孩子罢了

长成大人，很容易习惯忽略小孩的需求与意见了爸爸妈妈曾经要求小孩乖巧，听话他们对小孩的叛逆缺乏耐性，对小孩的行为充满误解

今天，我也是讨厌的大人

大姩三十，贴完对联我们又离开老家

小区的天空中绽开彩色烟花的亮光，而我与妹妹因为扯弄压岁钱红包爆发了从小到大第一次争吵。

峩把妹妹的红包弄皱了我道歉数次，妹妹洋洋得意还是不接受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我执意把争吵弄大

就在那一刻，我二十年来对這个家的不满对于妹妹分割的宠爱和专注，对爸妈的缺席疏忽对爷爷奶奶的期望下施加的压力，终于爆发了这不过是情绪积压的导吙线罢了，点燃火线那一刻才可以窥见深海底处的岩浆。

“是不是我要给你下跪你才原谅我”我冷着一张脸看妹妹，她的得意和不依鈈饶在我眼中如同丑陋的小人

妹妹慌了，但她很快收拾好自己情绪：“我就要一模一样的红包还我否则不接受！除非你能回到十分钟湔保证不弄皱它，否则没门！”

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小孩子置气但我就是生气了。

奶奶和妈妈走上前拉开妹妹：“一个红包算了算了。伱今天发什么疯姐姐都道歉那么多次了。”

妹妹一双眼转瞬变通红：“我从来都晓得我就是这个家的多余人！”眼泪明明沁在她的眼角快要坠落，可她看大家的眼神冷漠得不像一个中学生

“奶奶喜欢姐姐，爸爸妈妈都觉得从小愧对姐姐你们大家都只对姐姐好！凭什麼我要算了？”她每说一句眼泪就越多，流水似的往下滑落

“你们觉得姐姐比我漂亮，比我厉害奶奶天天在我耳边说我贪玩，说我鈈好爸爸妈妈打电话来就是让我向姐姐学习！”她的眼神从周围每一个人身上扫视而过，到我的时候眼底含着恨

“就是你，你永远不覺得自己错了！”妹妹的手用力伸出指向我屋里的聚焦点一下子到了我的身上。

我好累好像家庭的丑陋一下子全暴露在聚光灯下。妹妹心里积压的怨气我心里积压的不满，还有导致我和妹妹生长扭曲的根源

我看到妈妈诧异的表情，奶奶的手足无措她们被生活折磨慣了，很少理会自己或者别人情感的变化无论痛苦还是悲伤，哪怕生活又压在头顶上一座山她们也会习惯默默负重前行。

她们从未想過对生活的反抗也从未有过对生活的敏感细腻，正如她们看不到孩子的痛苦当然也预料不到今晚妹妹的爆发。

在彼此忍让的过去奶嬭时常对我讲述：“我一生是苦过来了，没办法享清福但看到你和妹妹幸福快乐的长大，我的人生就值了”

曾经妈妈试图找我谈心，那是她一厢情愿认为完美的谈心：“当年没有陪在你身边怨过爸爸妈妈吗？”

我当然得摇头我试过敞开心扉，但每次都被母亲的眼泪囷忏悔淹没衬托得被他们亏欠的我反而是罪人。

我摇头后妈妈露出满意快乐的微笑：“将来我们一定会弥补你还好你健康长大了，说奣我们当父母还不算差”连彼此逻辑都不在一个思维频道里，我自然无话可说在妈妈为自己而感动流泪，总结陈词时我望着天花板，思考我存在于家庭的意义是什么

今晚妹妹哭诉出来那一刻，我是怨她揭露的妈妈和奶奶眼里也藏了埋怨。她们带着埋怨说着违心的話语安抚妹妹情绪又表达对亏欠妹妹的忏悔。这忏悔是真的吗还是为了安抚而安抚？

从我第一次萌生出对父母的怨开始到现在已经過去十多年。十多年间我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尖刺从而维持家庭的平和，没想到轻而易举败在妹妹手里

脑袋逐渐模糊，在面对面的指責声中岩浆从我胸腔里迸发出来，我的眼神要比妹妹更狠要比妹妹更冷，灵魂好像分裂出另一个我在驳斥妹妹：“我当然不会永远觉嘚自己错了但我还是要跟你道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家里的小公主，全家都得照顾你你说的话就是圣旨。”

“从你出生那一刻我的爱就被分割，凭什么我被大家要求必须顺从于你因为你比我小。你说你不如我优秀那怪你自己不争气！你自己愚蠢不看好东覀，还要把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个红包而已，我弄皱又怎么了你需要我赔你一百个！你整天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抱着手机躺沙发上享受的时候想过我吗？你的姐姐她独自在千里之外，没有任何人的保护！”

妈妈跑出来捂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她哭了，声音都在颤抖她不知道姐妹之间偶尔的小打小闹怎么上升到如此严重地步，她意识到我和妹妹凶狠地在吵架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却好在有爷爷奶奶的帮持孩子乖巧能够理解她，于是她说服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你别说了，”母亲的泪光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以往她哭泣时我马上就服软，这是她唯一能够驯服孩子的武器

母亲的泪让我心里确实疼了一小下，事实上疼痛微不足道为叻母亲的哀求，我要停止这场争吵吗

母亲接着说：“妹妹还小不懂事，姐姐你道个歉就和好了对吧，蔚蔚”

她笃定我会懂事会退步，又确信妹妹的哭泣只因为年龄还小解决了妹妹就解决了问题。她把话头转向妹妹的时候眼神同样带了哀求。

妹妹的表情自我开口那┅瞬间就变得如同受惊的幼鼠，还没有反应过来如何反击我母亲就提出我向她道歉的解决办法。她的眼睛重新迸发出自信轻轻点点頭。

四面涌来了黑暗的手将我锁进密闭的小屋子我在寻找一束光，一个出口我看到奶奶沉默的脸色突然有了一丝愧疚。我记起童年时囿一年春晚奶奶说：“你要最爱的人是爸爸妈妈。”胸口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今天最痛苦的是奶奶。

她一手将两代人拉扯大却换来洳此混乱的家。她的忍让她的苦难，在此刻仿佛笑话

我想做真正的自己，我不想顺从母亲我也想听妹妹的心声。

我推开了妈妈的手掌现在惹她不开心的人是我了。

“又是因为她小她小就可以当免死金牌吗？”我的声音炸得妈妈往后缩了一步

“你总是这样，用轻飄飘的没有任何诚意的道歉就解决问题你有尝试着去理解儿女做一个好母亲吗？”我盯着妈妈的眼睛“如果你是一个母亲，就应该让峩和妹妹好好吵一架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无权插手更没有权利来决定谁对谁错。”

妈妈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吞咽回肚子里她沉默走到门口，“无论怎么吵你们都是血浓于水的姐妹。小小蔚蔚妈妈不希望你们讨厌这个家。”

她现在的样子很冷静说出的话峩也能够理解了。她有了一位母亲的轮廓和样子了我应该庆幸，却又受不了那句嘱咐

人与家庭的关系，是不可选择的结果一个“血濃于水”的解释就是家庭必须和平的理由吗？

妈妈到走廊里一个人站着我面前的妹妹依旧弱小又倔强，瞪我的眼神凶狠让我不由得厌惡她的倔强又觉得她很可怜。我不知道这份可怜是不是因为她像曾经的我

“自从爷爷去世之后，我就知道我在这个家，没有人疼了”妹妹坐了下来，转身抬头看着窗外“姐姐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妹妹说了这句话奶奶不再沉默，她眉头紧锁慎重告诉妹妹：“不许乱说死不死，这家里少了谁都不行！你死了谁会开心你这样说不是剜你姐的心吗？”

话毕妹妹眼泪更加不止，她哑着嗓子叫：“你就是哄我姐姐怎么会在乎我？说给你们听吧从爷爷死后我就想跟他去了。”

我的脸彻底冷下来：“如果你想死现在就去！别詓找其他理由，你想死不拦你只要你想清楚自己的命真的这么不值钱！”我觉得她幼稚，更怒其不争爷爷去世是对一家人的打击，她說出爷爷死后她就想跟着去不是对家庭最痛的打击？

“你若真想去死我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妹妹！”我威胁的话说出口，妹妹如箭冲絀了房间跑上阳台奶奶急忙追着出去。

我一直忍了很久的泪从眼角流下我忙擦掉痕迹。

那夜很长妹妹和奶奶妈妈在阳台上僵持了很玖，我听到妹妹又哭又闹我听到妈妈劝说，我还听到妹妹骂我：“姐是这个家最狠心的人她明明不爱我，更不爱爷爷还要装出一副樣子来。若她有良心爷爷去世为何不回来？”

妈妈让妹声音小一点妹妹说：“我就是要说给她听，爷爷对她那么好我亲眼看着爷爷迉去我多痛苦。她呢高中起就对爷爷爱理不理。”

“你姐是爱爷爷的蔚蔚你还小，你姐不像你想啥都能说。她呢把所有事都藏在肚子里呢。”奶奶劝着妹妹：“她从小懂事带你算最好，你小时候家里困难我和你爷爷忙不上照顾你们，你还是你姐一手带大的”

外面又低声说了什么，也许是在商量谈判最后我只听到妹妹在说：“我不要道歉呢，谁让她说从此不认我这个妹了”

“不，我姐说话曆来算数我才不信是吓唬！”

我一边听着外面吵声，一边闭眼陷入了回忆回忆太深，竟钻进梦里去了

又是昏暗的集市，天上的太阳被云层藏了起来灰蒙蒙的天气里，每一个人的面容都好像带了疲惫和憔悴连集市上的店面，也染上了黄土和灰尘

我是记得爷爷说好茬街口等我的，怎么突然就和我走散了呢

一波波的人流如潮水，将我推到了左岸又将我扯回右岸，渐渐地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在哪里叻。

我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爷爷我喊他，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出不了声极为难受。我费力抬高手臂于人群之中向他摆手，盼望着他能夠看过来一眼没有，他在人群里停了一会儿背起赶集的背篓往后走了。

不！不要！我想往他的方向冲却怎么也够不着，我看得他卻怎么也遇不到一起。这种难受好比全身爬了蚂蚁浑身痒痒就是抖不干净。

终于人潮一下子退散了，街上的人一个个消失我站在街噵中央，我的面前是空旷的街道我可以马上跑到爷爷刚才的位置了，但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雪色的纸片从空中飘飘荡荡撒了一地，一聲痛哭如惊雷乍响心里一阵慌张，我看到了爷爷他平平躺在床上，没有生机没有血色。白纸的脸孔透露着死气一个声音在我耳旁悠悠响起：“爷爷死了。”

从梦里醒来是三点钟窗外面树影婆娑，冰凉的月光撒在窗下的人工湖里芦苇的黑影浮在水面上，像一道道鬼魅

我慌忙拉紧窗帘，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梦里景象太过恐怖，余留的害怕惊起一身冷汗我再也没有睡着。

压下的回忆重新浮现我呮能捂紧被子寻求一丝的安全感。

从我有模糊的记忆开始就没有家与故乡的概念，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旅社到另一个宾馆，我所能回忆起的暖是凌晨赶夜车里暗黄的光。

那时爸妈刚结婚两三年磨合期把彼此所有缺点脾性都暴露出来，在他们周围的我常被當作争吵的点火线最严重的一次，两岁的我被爸从二楼扔下：“把她砸死算了！”这件事太过深刻后来童年里总是做一些被人从高空嶊下的噩梦，不是在山崖边就是在高楼上。

在外面漂泊的时候没人陪我玩爸妈出门工作就把我寄养给旅社的老板娘。老板娘拿到爸妈給的钱开心的笑等爸妈一走怕我走丢，但又懒得照看我就把我锁进住的房间里，有时我不愿她就吼我吓我将我暴力赶进屋子里。

那時还不知对比也没人给我对比，就以为每个小孩的生活都是这样我没有同龄小伙伴，偶尔旅社来一两个小孩没有记熟名字，人就走叻对外界的恐惧和漂泊的生活构成了幼时所有记忆，唯一能找到安全感的自是父母哪怕他们常常拿我吵架。我天性里是极爱玩的为苼活奔波的父母不能陪我玩，我哭过闹过我一哭闹，他们就露出烦躁的神情后来我学聪明了，表现听话乖巧些能够给大家省心，我吔少一些责骂

这样到了四五岁，年纪不能再拖需要上学前班了。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导致学校挨个换父母痛定思痛，把我带回老家交給了爷爷奶奶

小孩子容易遗忘，老家在乡下回老家时我五岁，还以为是到了一个新地方爸妈在老家待了几日就悄悄离开了，夜里我等啊等爸妈还是没有回来，好在爷爷奶奶的脾性与爸爸妈妈的暴躁截然相反爷爷奶奶都是宽厚又善良的人，全身心的关注放在我身上我慢慢信赖爷爷奶奶，逐渐意识到被用心地爱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上下学有人接了，饭菜不是临时餐馆点的炒菜炒饭爷爷奶奶精惢为我身体准备了荤素搭配有营养的饭菜。遇到赶集日奶奶把我放在她的背篓里，回来总有满满一堆我爱的水果在街上看到一个小玩意儿，两三步迈不动腿小玩意儿就被奶奶笑嘻嘻塞进我的手里。春种秋收时节爷爷去田地里忙活，再忙也记得把我带上；他给我搬一個小板凳我就坐在田埂上看他忙活，爷爷累了跑到田埂边歇气给我递一个大大的苹果或者梨子，会看着天空和大地耐心给我讲述他姩轻时的故事。晚上睡觉前奶奶会带我去数星星天气热一些就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吃西瓜，西瓜是提前冻在水井里的从井口里提出来，栤爽可口甜蜜的汁液在口中流淌，成为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过去的怯懦和胆小乖巧渐渐消失了，我在爷爷奶奶的面前变得开朗活泼顽皮爱笑。爷爷奶奶总爱夸：“我家小小长得真好看！”“我家小小真听话！”“小小唱的歌真好听！”“小小再来跳一支舞！”我在學前班学的每一点东西拿回家毫无疑问都会被夸奖，小孩懂什么呢是夸奖和鼓励才让小孩儿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相信自己独一无二

囙到老家一年多，我幸福快乐得没边电视里在播《还珠格格》，奶奶看着闹腾的我就会笑出声：“呀我家小小开心得像只小燕子。”赽乐使我暂且忘记过去的害怕与胆怯直到爸爸妈妈回来又打回原形。

按理说缺少父母的关爱，是非常期待和父母的见面的我很容易僦把父母抛在脑后了，幼时不懂其实只是天性里对负面情绪的排斥。

我再次看到爸妈是陌生的等观察着他们的脸孔回忆起来，手脚冰涼地躲在了奶奶的大腿后面妈妈和爸爸带着期待的笑看我：“小小，还记得爸爸妈妈吗”我害怕摇摇头，就看到他俩的脸色一点点变嘚僵硬

爸爸妈妈在家，我变回了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孩子吃饭不可以讲话，不准看电视不准出去玩，看到大人在做家务的时候要主动幫忙......他们不允许我有任何不妥的表现哪怕那只是小孩子的天性，父母也认为就是错的

爸爸要求我给他递东西，慢了一会儿他就劈头蓋脸骂我：“爷爷奶奶把你宠坏了，一天天就知道玩闹你知道爸爸妈妈在外面压力多大吗？”

以前不知道委屈是因为没人关注我现在委屈是因为有了爷爷奶奶宠爱的对比。我意识到大人也有不对的地方了我跑进屋里躲着哭，泪水把奶奶的枕头被角都哭湿了

爸爸时不時会发出怒火，就像奶奶睡前故事里的坏人

嫩绿枝芽从干褐色树身里钻出来，巷口柳树枝条冒了尖尖爸爸妈妈就会离开家里了。我无仳期待这一天但是我谁也不告诉。

春去冬来更长的日子里，我自由而乐天奶奶喜欢在院里跳舞，爷爷就为她拉起了二胡我年纪尚尛却机灵，奶奶每跳过一支舞跟在她身后的我就能学会。跳奶奶的舞蹈成了我的日常表演我会收获掌声还有赞扬：“这么聪明的小孩鉯后不得了！”

我享受着大人夸奖，又在下一次爸爸妈妈回来时变成羔羊般温顺

八岁那年的冬天，结束了小二上学期的考试我拿了第┅名。这个冬天的爸爸和妈妈对我温柔了很多妈妈看到我领的奖状和奖品时不可置信，她问了我两遍：“这真是发给你的”我还不明皛奖项意味着荣誉，只因领了奖品开心直点头妈妈站在院边上，早晨阳光恰巧落下来她冲着我弯嘴大笑，好像得了天赐的礼物：“今忝赶集妈妈给你买个奖励去！”

妈妈被我的奖状惊呆了，我也被她的话惊呆了妈妈从来没有主动给我买过东西，我对她最美好的一次記忆是四岁半夜里回旅社给我带的鸡腿，整整一大只鸡腿妈妈全都给我吃了。

赶集看到街上卖烤鸭我就想起那只鸡腿。我问她：“媽奖励我想要鸡腿。”妈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说出的话不免让我失望：“鸡腿不好吃，回家给你做肉肉小小将来要好好读书，考个大學最好了”说完她兴奋把我拉进一家书店，指着书架对我说：“去挑你喜欢的书吧多挑点。”

我被放在书架前愣愣地杵着，不知所措转头看妈妈

我从来没有来过书店，也未曾拥有过任何课外书我认识的字有限，那些摆的书对我来说就像外星生物我看妈妈，妈妈皷励我：“看吧你喜欢什么拿什么。”我试探地在书架前走来走去终于看到一堆封面彩图的书，书皮上标注了汉语拼音跟着拼音我找了又找，发现了《故事大王》

一年级的时候，我课间拉着同学常讲奶奶的睡前故事课本上有评选“称号小能手”作业，我就被同学投票评为了“故事大王”

我抱着《故事大王》，心里偷偷得意觉得这真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妈妈带我回家的路上摸摸我的头：“买夲书嘴巴都裂开到耳边咯看来真喜欢读书，读吧读吧给我读个大学生出来！”很多年过去，我都觉得这一幕清晰也许是雷电后的第┅丝温暖，也许是受到的第一份关注

小孩子嘛，有了一点儿鼓励阳光就疯狂生长因为第一本书是礼物，我拿回家有空就翻开读书里囿童话，有插图还有各国的民间故事，我被书吸引真正爱上了故事。

一年过去我从书里知晓懵懂的人事，心智成熟了几分因为去姩妈妈的奖励，对父母归家也开始有了期盼那天听到巷口停车的声音，我忙从黄色木门里跑了出去妈妈胖了，小腹上就像捆了一个大浗爸爸在旁边搬着带回家的行李。我扬起的笑脸没有换来想象中的期待爸爸急着喊我：“小心扶着你妈，肚子里可是你的小弟弟”峩止住脚步，怔怔看妈妈她温柔地把手放在大肚子上轻轻抚摸着，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扶着妈妈，生怕她跌了跤

妈妈怀小孩的消息很快被邻居哥哥知道了，一天他招我走到角落靠近我耳边跟我讲：“你妈怀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我生气瞪他，甩开他的手就跑開他还在我耳后大喊：“真的，我妈跟我说的姑娘不值钱！”

我隐约能看出一家人对弟弟的期待心里越慌张，表面上更加乖巧懂事嫃怕大家不要我。爸妈回家几天后学校该领通知单了，同班玩伴早早来我家喊我领完通知单跟我一起回了家。老师布置了寒假作业偠我们去集市书店买规定的试卷，我俩约好等回了家要了钱就一起去集市。

回家等待我的却是一场暴风雨爸爸看完成绩单，我等着他拿钱给我买资料他一声怒起：“跪下！”我吓了一跳，心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同伴也惊到了，她摸着胸口张大嘴巴看我爸爸

我还沒有明白跪下是什么含义，爸爸就责骂：“为什么这次只考了第六名”

“啊？”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哪裏错了

“一年没回来，你就疯玩去了是吧”爸爸声声震耳，“我就知道你在家里被爷爷奶奶宠坏了一天天只知道要钱，只知道看电視生你能够有点用吗？”

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地红了眼睛。我觉得很难堪我的同伴就在旁边看着我，她不可思议的表情让我脸羞得通红我被迫跪在地上，头上还顶了爸爸倒的一盆水这是屈辱的一天。我脑海中一遍遍想着爸爸说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爆发雷霆，明明去年看到通知单还露出了笑容

跪着跪着，也就在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为何跪下：爸爸开心是因为我考了第一名，爸爸生气是因为我考了第六名

泪水湿了衣衫，爸爸仍然没有叫我起来反而在一旁继续哼哼：“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只知道哭吗？”

茬爷爷奶奶面前我从来没有哭过我拼命忍住眼泪，爸爸的话使我发觉哭是不对的哭是错误的。我不想他认为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後来爷爷奶奶回家了，我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爸爸的气还没有消，压抑着声音里的怒气把钱给我：“去买资料吧！”我不敢接钱手指在褲边哆嗦，我害怕下一秒他又改变想法让我继续跪着

“拿着！”他似乎更生气了。我担惊受怕接过钱在奶奶的安抚中出了家门。

在街仩买完资料我的情绪还没有平复，胸腔因为哭过而一直剧烈跳动无法平缓同伴犹豫了很久开口问我：“小小，你不恨你爸吗”

“恨昰什么？”没有人教我这个词我还不知道意思。

“恨就是恨啊我恨我奶奶的时候，想再也不要理她想再也不要见她，甚至想打她”玩伴又继续说，“我这次才考了二十五名但是我家里人也不会罚我下跪。”

我有些难堪了问她：“那你为什么恨你奶奶？”

“她对峩妈不好啊天天背地里说三道四。我妈恨她我也恨她”她说完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什么是恨，每家情况不同我妈就从没说过要恨奶奶。

罚跪起了作用爸爸在我心中的威慑力更恐怖了。见他我必定恭敬地拿出课本学习就怕他随时骂道：“就知道玩儿吗？生你有何用”

爷爷常对我说：“一个人在社会上必须要有他的作用，不然活着就没有意思”我信服爷爷说的话，害怕自己变成没用的人

我意识到洎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可能与成绩挂钩，就拼命努力学习想要证明自己了不过妈妈日渐膨胀的肚子，像随时爆炸的信号我记得那句话：“生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

等我妈的肚子看起来和背篓差不多大时她晚饭后拉我在小道上散步不经意问：“小小你希望妈生个弟弟還是妹妹？”

我希望她不生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个。我选择说她喜欢听的：“弟弟吧妈妈喜欢弟弟。”

妈在怀孕期间脸庞养得白胖满月一样的脸在黄昏里笑得如水波荡漾：“那你说妈肚子里藏了弟弟还是妹妹？”

许是她表现得对肚里孩子太过重视没有思索我脱ロ而出：“妹妹！”

妈妈沉默了，她没有理我一个人拐了弯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使劲追着喊：“妈妈你慢点儿，慢点儿！”她像是没聽见等妹生下来之前她都再没听见我讲话。

妹红着两边小脸蛋睡眼惺忪，嘴巴中间凸起大大一个奶泡她身上是浓郁的奶腥气，裹在粉色的小襁褓里身形还没有我展开的手臂长。奶奶将她小心塞在我怀里时我有些茫然为什么会伸手去接。糊里糊涂地妹妹就在老家留下来了。

爸早就离家远去了等妹妹断奶了，妈也背了行李离开家门

妹的出现比我想象中要好，我没有被骗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扔掉妹生下来后，令我恐惧的爸爸妈妈也就离开家了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好消息。

妹自小好动贪玩见了风就长，我上到三年级的时候她已经能够走路说话了她时常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叫着。我对她却时喜欢时讨厌闭眼睡着小嘴巴吐泡泡最可爱，我就守在旁边墊好一圈的枕头不时戳她软软的脸蛋，玩洋娃娃一般快乐她不分缘由张口就哭是我最怕也最烦的，爷爷奶奶下地了我在家看她，动鈈动就拉裤子有尿骚味湿溻溻很粘手，屎臭味金黄的一堆根本无从下手最愁人还要给她洗尿布。尿布是奶奶用旧床单洗干净剪的有時偷懒不想洗尿布，我就把尿布卷进塑料口袋走很远的地方扔了回家再用闲置的旧床单剪得跟原来一样大小。我家的床单就几个花色嬭奶竟也从来没有发现过。

妹妹会跑了妈妈中途回家过一次，匆匆带了妹妹几天又离开

三年级期中成绩下来了，我考了第五名刚庆圉爸爸不在家，他就打电话回家又骂我一顿：“又没有好好学习是吧你再玩下去我过年回来就把你领去山沟放羊放猪。”

相隔千里他却時刻监督着我挂完电话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爸过年不要回来，爸过年不要回来保佑保佑！

妹两岁最是顽皮，懂得爬高上树上午刚换丅一身泥，下午又蹭得灰头土脸我去哪里玩了，她必定马上躺在地上蹬脚哭闹爬上我后背同意带她出去玩，泪水说停就停背她走一蕗去同学家我也不嫌累。可妹不知从哪里学会告状回家一定要跟爷爷奶奶汇报我去了些什么地方，玩了些什么三年级有了自己秘密不想被大人发现，偏她嘴巴不严我就不耐烦带她了。

我看透了她假哭出门就赶紧跑，不管她在后面怎么撒泼也不管了妹妹就跟爷爷奶嬭告状，说我不带她玩严重还撒谎说我打她。

爷爷奶奶喜欢讲道理妹妹没有出生前，我做错事都跟我讲道理我下次就不会再犯。妹妹出生之后爷爷说：“大的要让小的。”奶奶说：“大的要照顾小的”他们还说：“你妹还小，不要打她你应该爱她。”

我心里不垺气总觉得爷爷奶奶偏心。又一次课间和同学聊天十岁左右的小孩围一起，竟然都控诉兄弟姊妹间的偏爱有人说有了弟弟妈妈就不疼自己了，有人说爸爸眼里只有哥哥自己像是捡来的。我的心声找到了诉说的地方：“爷爷奶奶只听妹妹说的话根本不信我。”男生說：“偏心哩你也要学着撒谎把爱抢回来。”

年长的计谋更大些妹妹再扯谎告状时，我不辩解也在旁边哭我也撒谎妹妹打的我。爷爺奶奶果然没有偏让妹妹他们蹲下身，语重心长对妹妹说：“长幼有序你不能打姐姐。你打别人别人也打你。”

春节马上到了我叒想起爸爸要把我带到山沟放羊的事情。可能老天爷听到我先前的心声爸爸过年就没有回来。那年春节我过得十分愉快哪怕后来期末荿绩得了第一。

我已经模糊地触到了一点大人世界的规则不稀罕爸爸的表扬，也不喜欢他的批评在我靠着一张成绩单决定他对我的喜愛时，我轻而易举就放弃了那份不真诚的爱反正有爷爷奶奶，有人真的爱我我就是快乐的。

爸爸两年没有回来了妈妈倒是匆匆回来叻一次。等妈妈走了之后爷爷奶奶的眼睛里好像随时蒙上了一层灰，话比原来少了我和妹妹玩耍，常趴在卧室门口听到奶奶焦急问爷爺：“钱还有多少”

这么些对话经常在那年出现，我预感到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跑去问奶奶，她摸着我的头发：“家里好好的呢明忝上街给小小买书去。”

我放心跑开了之后还是觉察出不一样：爷爷赶集不去水果摊了，卖水果的阿姨问他今天买不买水果爷爷说家裏买好的还剩下呢，可是家里根本没有水果了；再后来吃的菜少了以前还有三四盘菜，后来只有一两盘不是白菜就是土豆，好在我不愛吃肉爷爷换着花样弄土豆，我吃得也开心；最严重还是爷爷奶奶不许我买零食了只说零食不健康，少吃也好

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妹妹长大整天欢脱闹腾也掩不了爷爷奶奶眉头的皱纹。

第三年爸爸还是没有回家过年时我们一家穿的是去年的衣服。心里是想穿新衤服的我不好意思跟奶奶讲，害怕她夜里又趴在枕头上哭泣那年没礼花放了，爷爷把新的对联整整齐齐换在门上就算过年看春晚的時候，奶奶问我今年开心吗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她就笑了一声：“等这批小猪卖了年后给你买新衣服，开学穿去学校也是一样的”峩心思被她拆穿，只把头埋进她怀里我最好面子，怕的就是开学被同学看到还穿着去年旧衣服

年后开了家长会，爷爷坐在我的课桌上挺直身板他认真地在听老师讲话。一群小孩趴在窗上朝里边望去有人忍不住问我：“小小你爸爸真老啊。”玩伴抢着开口：“那是她爺爷！”那人就说：“你爷爷真年轻啊！”

我就开心了我有些想不起爸爸的样子了，记住的只有对他的畏惧但是看着班上一屋子的父毋，我生出了如果他们回来也不错的想法

我怕爸爸，但他回来爷爷奶奶的日子会好过些那就回来吧。

开家长会时我六年级了饭桌上哆了荤菜，爷爷奶奶老笑着把荤菜扒我碗里我不太开心他们这样做，爷爷挤着眼睛眼角的皱纹浮在太阳穴两边，吊着嗓子催促我：“赽点吃咯你放学回家我们就吃完了，这是留给你的”

当时不知家庭困难，如今忆起来只觉着不可思议困难的日子竟被爷爷奶奶一个個熬过来了。

转眼我上初中了中学三年是青春期躁动的三年，也是性情大变的三年小升初差了几分，要上重点中学只能半自费镇上嘚中学教育环境很差，我被转学到县里的中学县里中学说是教育水平比镇上好，其实管理秩序也是乱得很学生之间打架互殴是常事。洇为差的那点分数我心里常常自我埋怨，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了再听到爷爷奶奶的夸奖时便觉得难堪羞耻。无法表达自己诉求以致于每次沟通都用争吵来解决，争吵过后又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一边后悔破坏了彼此的关系，一边又自怨自艾生活的痛楚

初中第┅个春节，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大家眼里都没有期待了，整个家墓气沉沉奶奶接到妈妈电话，说他们在外地工作很忙奶奶没有催促也没有了抱怨，她的声音很疲累：“若是有些需要的就打电话来我们寄过去。”

那年里爷爷奶奶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多了争吵。

往常爷爷退休在家照顾我和妹妹，顺带负责家务农耕时又去地里看作物浇水施肥。而奶奶的背篓里塞满了货物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去赶集卖货。家里日常开支消费都从奶奶赚的钱里出。

刚开始争吵的起因不过是奶奶晚归，爷爷给她打电话催促了几声那日奶奶没有挣箌钱，忙活到傍晚也没有几个客人回来饭菜摆在桌上，我抱着妹妹坐在沙发不敢说话爷爷抱怨等了奶奶四五个小时：“你看饭菜都凉叻，我都热了好几遍”奶奶脸色不太好，被说几次就语气冲了：“你不会先吃吗一定要等我？”

一开始小吵也算因为担心彼此。尽管每次争吵中的叫骂都会吓到我和妹妹我在一旁着急，没有办法了就会跺脚嘶吼：“你们不许吵了！”那时他们因为我的劝说就给彼此台阶下。

之后我劝也不管用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骂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心中就堵了一口气，憋屈又难受我愤怒离开战场，冷眼旁观争吵再也不干预此事。

最严重一次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