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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纷扬，不到半刻便将囚车辙印和侍卫纷乱的脚印掩住，四周不断有人将手中的杂物向囚车中砸去。

囚车中的少年并不闪避，任东西砸中，一声不吭，只轻合双目，低垂着头。虽长发已凌乱不堪，唇边面颊染满狼狈的血迹，他却安静的如同一棵树，周身散发出一种安宁的气氛。

忽然人群中掠出一道黑影，黑衣蒙面凌空穿过飞雪直向囚车而去，在押解官兵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将手中剑铿然一斩，囚车霎时从正中裂开，车中少年猛然睁开眼。

四目相交的一刹那，少年原本淡然的眸子被讶异和不解的波澜席卷，眸中划过一抹极淡的犹豫，似乎夹杂着期许，但又在一瞬间被浓重的担忧所代替。

黑衣人挥剑挡下四周官兵袭来的刀剑，长剑再次向囚车而去。就当众人都以为他是要斩断囚犯手上的铁索救走他时，乍满寒光的剑却是毫不犹豫地贯入了囚车上少年的胸口。

少年睁大了眸子看着黑衣人，眼中盛满了如雪般苍白的凄凉和哀伤。

“爹娘在上，孩儿今日就替你们报仇！”长剑抽出，一抹血色洇开在纷飞白雪中，如红梅绽开。

少年捂住胸口，双唇微张，却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倒下，眼睛却始终凝视黑衣人，神色哀伤却安详。

“奸贼！今日就用你的尸首祭奠死在你手下的亡魂！”黑衣人说着，以剑挡开官兵围攻，铿然两声，将少年腕间锁链斩断，一掌抓起地上少年的尸身，飞身掠出包围，没入苍茫飞雪中。

围观行刑的群众一阵唏嘘，今日这囚车中的奸贼本就是要被斩首于东市的，可这黑衣人却在官府行刑之前杀了他，甚至连这人的尸身都不放过，是有多深的仇恨？

枫临城，元宵夜，花市灯如昼。

薛凌低头挑着花灯，却隐约听到几声“呜呜”声从巷口传来。眼神微凝，他循声向巷子中走去。一路行至深暗无人处，见一蓝衣女子正被两个壮汉强扭着，一个黑色麻袋从女子头顶罩下，刚才的呜呜声正是发自女子被破布堵住的嘴。

“二位且慢。”薛凌是个读书人，声音虽大，却不急不缓。

大概是因为做贼心虚，两个男人倒是被吓了一跳，向路口看去，见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只冷哼一声：“别扰了爷的好事，识相的滚远点儿。”边说边继续手上的事情。

“二位不要误会，在下并非是成心来坏事的，只是……”

壮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警觉地抬眼打量他。薛凌一脸谦和地接着说：“在下刚才见了这姑娘，很是喜欢，所以，我想向二位兄弟买下她。”薛凌笑着从腰间解下鼓鼓的银袋，一脸诚意，“这里面的，你们随便拿，给我留下二两银子待会儿买花灯就行。”

壮汉瞟了一眼薛凌，伸手接过银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朝瘦子一笑，低头解开银袋。

当两个人的眼神都盯在银袋上之时，薛凌迅速并指扬手，两手分别在两人颈前轻轻一点，两人登时定在了当场。

薛凌松了紧绷的一口气。他不会武功，但因为懂医术而对人身上的穴位极其了解，便打算趁二人分神之际点住他们的穴道。一会儿去通知官府来拿人，也算帮忙破了一件大案。

薛凌不放心姑娘一人，便跟她一起寻她表哥。

姑娘忽然朝着前面远处一个黑色背影喊道“表哥”!

远看那黑色背影长身玉立，挺如修竹，竟让薛凌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远处男人闻声回头，看到女子，蔓延焦灼的眸色瞬间被宠溺所替代。

男人这一回头，薛凌看清了他的脸，心中乍然一慌，无数暗涌的情绪漫起。

刀刻般清俊的面颊，弯成柔和弧度的凤眼，都是薛凌再熟悉不过的阿镜，而他此刻正宠溺地轻揉着女子头顶的墨发，柔声说道：“以后不许乱跑了。”

“表哥，刚才这位公子救了我。”女子跑到表哥身边，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男子笑着点点头，揉揉女子头顶，向薛凌微一拱手：“在下檀宇，这是表妹莲波，刚才多谢。”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薛凌尽力让心中汹涌的波涛平静下来。他清楚，现在的自己，阿镜定是认不出的。

“薛某斗胆问一句莲姑娘可有了心上人？”薛凌笑着问莲波，眼神却瞥向檀宇。

“莲儿与我已有婚约。”檀宇虽谦和地笑着，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犀利。

“失礼失礼。”薛凌拱手道歉。

“薛公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薛凌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苦涩漫上心头。果然，这个女子是阿镜的心里人。

这几个月，城里的大小官员都觉得有些奇怪，自从薛家小姐薛明音过世，这少年成名又霸道乖戾的薛丞相薛凌在为此而大病了一场后，竟然变得和善了起来，前两天，竟还把鸿司卿贪污案给查了。要知道，那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云妃的兄长，横行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敢动他，而薛凌竟大刀阔斧地抓了那贪官，难得的大快人心了一回。谁也不知道这狡诡的薛丞相是演的哪出戏。

薛凌走出府门，轻叹了口气。忽然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踉跄着抓住他的衣角：“薛公子救我。”莲波头发凌乱，蓝衣上狼狈地沾着些血迹，一脸惊魂未定，而她身后，几个粗布短衣的彪形大汉追赶而来，一眼便知绝非善类。

薛凌压下心中疑问，扶起莲波：“走，进屋说话。”府门轻闭，侍卫上前，将身后之人隔绝于外。

进屋坐下，莲波似乎有些犹豫又像下了很大决心地说：“上次薛公子说喜欢莲波，那可愿娶莲波？”看到薛凌怔住，莲波补充道，“我和表哥并无婚约。”

“我……喜欢薛公子。”莲波避闪开薛凌探究的眼神，轻咬朱唇。

“莲波，我能帮你，但不能娶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脸上不自然的神色告诉了薛凌她在说谎。

莲波看着薛凌，半晌才道：“表哥是将军府上的一等侍卫，将军最疼爱的女儿三小姐喜欢表哥。几日前将军在酒席上说要将三小姐许配给表哥，表哥却当众拒绝，拂逆了将军的好意。三小姐知道了这事后开始绝食，任谁劝都没用，至今已有三日水米未进，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将军无奈，只能向表哥施压。我知道表哥他并不讨厌三小姐，只是他曾答应过我父母要照顾我，可表哥不该因为我而断送了大好前程。”

“所以你要嫁给我来让他死心？”

“我只是想离开，让他找不到我，我本来是想要回乡下去的，却在路上遇到了刚才那伙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你就这么不告而别，他或许会丢下一切去找你。”薛凌看得出，莲波在檀宇心里的地位是极重要的，并不只是对她父母的一个承诺而已。

“如果没有我，表哥一定会娶三小姐的。之前表哥说过，他追随将军，是想要借助将军的力量来报仇。为了这件事情，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不想成为表哥的绊脚石，不能让他为难。”莲波语声轻浅而坚定。

“你先在我府上住下吧。”薛凌转身步出房门，心中却百转千回：阿镜要找谁报仇?

薛凌脑海中闪过梦境中出现的画面，无数暗箭从四面袭来，她左闪右避，气力渐失，却忽闻一声清澈的呼唤“明音，我等你回来。”她循声而去，少年清澈的眉眼却同刀箭一起淹没于风雪间。薛明音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哦，不对，她现在应该叫薛凌。

她自小因体弱多病被父母送到蝶谷学医。两年前的一日，她到灵山中采药，身后忽然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那人衣服破烂不堪，全身上下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头发沾着血迹胡乱地摊在脸上，让她看不清他的脸。探上他的脉，微弱的脉搏告诉她他伤得很重。

她费力地将浑身是血的人背回蝶谷。师兄师姐看过都说此人是救不过来了，连师父也只是摇了摇头，可她却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儿，坚持为他尝试各种方剂，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为他换药和针灸，就好像知道这人一定能醒过来一样。

终于，在一个落日稀薄的黄昏，他醒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他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多谢，姑娘。”有些沙哑却温柔的声音在那一瞬间便如烙印一般铭刻在了她心底。

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心头隐忍一抹歉意和忧伤。她虽救活了他，但他的双腿骨头却摔断了，而且她并不能确定他以后是否还能站起来。

他却笑了：“你的样子果然同我想象中的一样，像白梅花般干净清澈。我昏迷的时候，能感觉到每日轻抚过我脸的指尖的温度，很暖。你每次到来都会带来淡淡的白梅香。我的意识逐渐汇聚，只因为想知道这样一双手是属于怎样的一个女子。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醒来。”他虚弱地浅笑，眉角漾开淡淡柔意。

她笑着摇摇头，现在这张脸并不是她本来的样貌。明音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个十足的美人，一次上山采药时，她被歹人盯上，还差点被掳走，那时起她便求师父教她简单的易容术，并给自己易了张相貌普通的脸。

“我叫明音，你呢？”她问。

“阿镜。”他轻浅的语声在她心底漾开一湖涟漪。

他告诉她，他遭人追杀，坠落悬崖，在跌跌撞撞找寻出路的时候遇见了她。那时他已经只剩下强撑的最后一口气，眼睛也只能依稀看得清她一身素白的衣裳，虽然只是模糊的一个背影，但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她是可以托付的人。于是，他才松下最后一口气，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她身后。

确实，他赌赢了。她不仅救活了他的命，也救活了他已然绝望的心。

他的腿不能动，她便坐在他床前，打开窗。

“你听得到吗，阿镜？”她问。

“雪落的声音，梅花绽开的声音，风过的声音。阿镜，你的腿一定能治好的，我陪你等到那一天。”

后来，她找人为他做了一把带轮子的木椅。这样，坐在椅子上的他便可以自由行动。渐渐地，他开始坐着练剑，虽然只有双臂能动，但他的剑锋却可以不偏不倚地击中从树枝上坠落的梅花。

用剑锋接住一颗落下的梅花，他托在指尖，回身浅笑，给她。她接过，轻拈起花萼，小心地将花瓣上的雪抖落在酒坛中。梅瓣上的雪，如今已集了一小坛。他说梅心雪是酿酒良材，她便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他把粮食酒曲封入坛中，把酒坛埋在梅树下，笑着告诉她，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便可得一坛醉人醇香。他说，到时，你定要在我微醺之时，在梅树下舞一曲给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有时会坐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她便推着他的木椅到开满野花的林子里，摘了各种颜色的花捧到他怀里，告诉他每一朵花的名字，每一棵树的年龄，告诉他水青色的蜻蜓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带他看小燕子点水而过，漾开了一湖涟漪。

夏夜，他用笛声送她入眠，她的每个梦都在他的笛声中安然静谧。她看得出，他浅笑的眉眼间总有极淡的哀伤。在他如春日阳光般温润的眉眼里，始终有让她看不懂的东西，藏在他悠远的笛声里，藏在他微醺时舞动的剑锋上，甚至藏在每次他轻抚过她发迹的指尖。阿镜，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又在伤悲着什么？

但是，他不愿说，她便不问。虽然她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她去问师父，师父说，阿镜是飞鸟，终有一日会归于他的林。日复一日，她的针灸和师父的药草终于起了效果。阿镜的腿竟然渐渐有了些力气。

在明音离开蝶谷的那个晚上，他浅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我等你回来，明音。”

这一句话，便支撑了她此后无数个满是梦魇的黑夜。若那日知道这一别便再不能相认，她定会在那夜摘下易容，让他看看她真正的样子。可时间终是再也回不到那一天。

兄长薛凌染病，派人来寻明音回家。而实际上薛凌早已料到他的病已无药可医，时日不多，所以，他用一年的时间教会了明音如何在诡谲的官场中谋求生存。薛家不能没有人支撑，所以，薛凌死后，与薛凌有着同样相貌的薛明音按照他的遗愿扮成了薛凌，继续做丞相，对外宣称薛家二小姐薛明音病逝。

她再也回不去她魂牵梦萦的蝶谷了。

此番与阿镜重逢，已物是人非。他不认得她，而她又不能与他相认。昔日耳鬓厮磨，如今万水千山。

阿镜果然找到了相府。薛凌让侍女叫莲波出来。

“大人，莲波姑娘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哦？是她不肯出来，还是薛丞相不肯让她出来？”檀宇锁眉，冷冽的目光直逼薛凌。

“檀公子别急，我带你去找她。”薛凌云淡风轻地一笑，心中却是一阵酸楚。阿镜此时已经把他当作情敌了。罢了，薛凌在众人眼中本就是贪官奸佞，再加上花灯节那日她问的那句话，现在做出强抢民女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檀将军向来与薛凌不和，甚至和薛家有不小的过节，阿镜现在是檀将军的人，为了保护薛家，她不能告诉阿镜她是假的薛凌。

“表哥，我想要嫁给薛公子，可好？”莲波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向檀宇笑得明媚。

“发生了什么事，莲波，告诉表哥。”檀宇一手扶着莲波的肩，语声温柔，却难掩疲惫。

“表哥，相爷待我很好，花灯节那天，我就喜欢上他了。表哥，你为我高兴吗？”莲波仰头看着檀宇，轻轻拿开他在她肩头的手，走到薛凌面前，“而且，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她偎到薛凌怀里，脸颊紧贴着她的胸膛，一脸幸福。

“你……”檀宇一瞬间慌了神，看着薛凌，双目通红，眸中辨不清是悲是怒，双拳紧握出了声响。

薛凌抬眸，对上檀宇眼中彻骨的寒意，几乎要把她冻裂了一般。此刻，阿镜必然是恨极了她。此后，她恐怕和阿镜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苦涩卷上心头，在阿镜和莲波之间，她薛凌只是个被人诟病的路人甲。

薛凌抬臂，顺势把莲波轻拢在怀中，掌心轻拍着她的脊背。从她见莲波第一眼，就觉得这姑娘不像寻常的闺中女子，而是有一种暗藏锋芒的错觉，但此刻她也知道莲波用计也是出于无奈。罢了，她帮她。薛凌唇角上扬，轻抚过莲波的如墨长发，扬起一抹浅笑：“莲波已经见到了，檀公子若无事，便请回吧。”

此后，檀宇每天都会来找莲波，可莲波却故意和薛凌每日在他面前甜蜜温存。

终于，半月后的一日，一封喜帖替代了檀宇的到来。三日后，檀宇要和檀三小姐成婚。莲波接过烫金的大红喜帖，似乎并无丝毫悲伤之色。

薛凌倒了一杯酒，倾杯，酒入喉，湿了眼眸。滚烫的东西涌出眼眶，她偏过头。莲波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抹去了薛凌的泪。薛凌抚过莲波的肩，下颌轻抵她头顶：“哭吧，丫头，哭过了，忘了他。”

也不知是在对莲波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檀宇大婚，满目的红刺得薛凌生生地疼。

一身红衣的檀宇更加俊朗无双，满面笑意地向宾客敬酒。敬至薛凌时，他只遥遥举杯，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愿再多停留半分，只余下一个红色的背影，红得烧灼着她的心。

一拜天地。阿镜，你可记得那日漫天飞雪，我背着你足足走了一天的山路，你身上的血迹染红了我素白的衣裳。

二拜高堂。阿镜，你可记得，你背我在肩上折了一支雪白的梅，说有一日，定以花树为媒，牵我半生。

夫妻对拜。阿镜，你可记得，你说，明音，我等你回来。可是我回不去了，而你也不再等了。

薛凌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府的，浑浑噩噩，心里像被挖空了一般撕扯着。莲波斜倚在府门口，手里竟提着一壶酒：“陪我喝几杯吧。”

青石台上，两个人，一轮残月。

“你知道吗，莲波，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不认得我了，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他。”薛凌伏在莲波肩头，肩膀微抖，泪水湿了她大片的衣裳。

“你醉了。”莲波轻轻扶起她的身子。

“我没醉……”薛凌扯过莲波手里的酒壶，却又倒在莲波身上，酒也撒了一身。

“你醉了，明音。”莲波拿过她手里的酒壶，扶起她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肩头，“你不该扮作他，明音。”抬头仰望，月华如洗，澄澈如镜。

薛凌在一片迷迷糊糊中恍惚看到了阿镜。清澈的眉眼，温柔的声音。他像以前一样，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着向她伸出手，说：“明音，我来带你回家，离开这个充满明枪暗箭的地方。”

她没有犹豫地把手放进他掌心，他掌心的温度从她的指尖流进了心底。

他蹲下身，把她背在背上，一步又一步，稳健而又踏实，远离了所有喧嚣。

他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明音。

醒来的时候，薛凌脑海里仍清晰地存留着昨夜阿镜温润柔和的面庞。侍女说，昨晚是莲波扶她回来的。

薛凌翻开侍卫递过来的卷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苏镜，严兆府丞苏子非之子。

两年前苏子非因谋反罪被诛九族，而告发他的正是她的哥哥薛凌。苏子非行刑之日，百姓千人哭送，皆为之喊冤。薛凌则因检举有功被提拔到右丞相的位置。

卷宗脱手散落一地。原来那日，他是遭官府追捕，才掉落悬崖。阿镜想要报仇的人，是她，薛凌。

叩门声起，薛凌回神，忙拾起地上的卷宗。

“大人，尝尝新到的茶叶吧。”莲波笑着捧茶推门而入。薛凌敛起慌乱神色，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门外忽一阵嘈杂，薛凌还未起身，就见檀宇推门而入。他身旁是一身官服的刑部侍郎和一大队官兵。

“有人揭举丞相薛凌卖官贪污，私藏龙袍，皇上派本官彻查此事。薛相，多有得罪，搜！”

薛凌看着官兵四处搜查，当场怔立，待回过神来时，已见官兵从床下搜出一件明黄的龙袍和一本记录卖官事宜的账簿，上面玉印赫然。

惊异间，薛凌摸上自己腰间，玉印果然不在了。昨日只有莲波近过她的身，冰寒凉意瞬间从心底蔓延。

薛凌抬眸对上檀宇的眼睛，他居高临下般地望着她，眼中只有不屑和胸有成竹的笃定。

一抹苦笑浮上眼角，没想到阿镜竟然来得这么快，让她来不及思考和解释，她和他就已经变成了死敌。

他们之间，隔了仇恨，再怎样都无法逾越。

“薛丞相，可有解释？”

薛凌欲开口，却发现嗓子竟哑了般发不出声音。刚才那茶中下了哑药。

“来人，把薛凌押入大牢。”

薛凌带着手脚镣缩在角落。冷意，自冰凉的地面漫上心头，忽铁门声响，牢门外进来两个人。

莲波将食盒轻放于薛凌脚边，给薛凌倒了杯酒：“给你送行。”薛凌没有接酒杯，而是抓过莲波的手，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三个字：“你是谁？”

莲波一笑，起身。骨骼错裂声轻响，身形向上拔起，竟然变得和身后檀宇一样高。她手指轻拈下颌处，接下一张薄薄的面皮。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薛凌面前，和身后檀宇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我从蝶谷学得缩骨的方法。你应该还记得苏子非，我是苏镜，苏子非之子。檀宇是我的孪生哥哥，他自小被送入将军府由檀将军抚养，因将军的力保，幸免于两年前的谋反案。一年前我下山随他回到将军府，为掩人耳目，扮成女子，故意接近你。”

原来，阿镜就是莲波。薛凌被大片的混沌吞噬，已辨不清此刻究竟是何种心绪。她仰起头，轻拉苏镜衣角，用指尖在地上写：“你可还记得明音。”她害怕若她再不问，就再没有机会问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想拉出你妹妹来求我们放过你？”苏镜冷笑，“可她已经死了。”

“自我逃出那日，就立志手刃仇人，此后数年，皆为此而活。明音虽救我一命，你却害我一家十几条性命。如何抵得过？”苏镜眼神冷冽，却没注意到，泪水已湿了薛凌的眼眸。

他这么多年的隐忍，背负，她都知道。何况事已至此，证据确凿，任何人已回天无力。

她不求救赎，只要知道他还记着她，记得明音。可是，在他眼中，她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冰寒，哪怕一个怜悯的眼神，她都寻不到。

“走吧。”苏宇轻拍苏镜，二人转身步出牢门。行至门口，苏镜却被薛凌轻轻抓住了衣角。

他回头下视，她抬头仰望着他，一如当年他满身是血地扑倒在她身后，她回头垂首，见他紧紧抓着她的裙角。可他却不肯为她停留一刻，只冷漠地拿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步出牢门。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什么也不剩了。

入夜，牢中冰寒又添了几分。薛凌蜷缩在角落里，眼角的泪痕结成冰霜。锁链轻响，牢门打开。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近薛凌。

“你方才似乎有话要对我说？”苏镜蹲下身，冰冷的眼光审视着薛凌。

她抬眼望着他，这么近，却又那么遥远。我是明音，是明音，无数声音在她胸中呐喊。她撑起身子，拉过他的手，却在触碰到他掌心的温度时犹豫了。

她清楚地知道他这么多年的隐忍背负，就只为这一天。忠孝与情字两难全，无论如何选择都只会让他更加为难。

她用指尖在他掌心轻划：“求你，向将军说情，让薛家家眷从轻发落，不要让苏家的悲剧再次在薛家上演，为了明音。”她要用阿镜对明音最后仅存的一丝不忍，为薛家做些什么，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苏境凝眸看着她，然后抽回手起身，没有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步出了牢狱。

薛凌以谋反罪被斩于东市，薛家家眷流放西疆。

苍茫白雪中，囚车上的少年一脸安然。她知道，阿镜对明音终究是有情的，不然他不会替薛家说情。保全了薛家几十家眷的性命，这就足够了。

雪落成泪，滑落脸颊，她恍惚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雪季，眉目如画的少年执笛梅边，唱着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当阿镜出现在囚车前的那刻，她心中有一瞬间的惊喜，而当他的长剑贯入她胸口之时，她终于明白，他的执念终要比他们的情缘更深。

凰兮凰兮归故乡，今日沉眠雪中葬。

薛明音醒来时，窗外依然下着小雪。火盆哔啵响着，在屋中升起层层暖意。一枝新折的白梅轻轻插入瓶中，熟悉的身影转过头。

四目相对，她只觉胸口隐隐地痛。

“明音，你睡了很久了。”他浅笑。

“阿镜……对不起。”她心中有太多疑问，凝于唇边，却只剩下这五个字。

“前年你酿的梅花酒，已经温好了。”他的手轻轻放在她肩头，掌心的温暖随之蔓延。

“薛凌已死，我们现在已经远远离开了枫临城。”他的手指轻轻梳捋着她有些散乱的长发，“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你，离开蝶谷的时候，师父给了我一张你的画像。所以，我认得你，明音。薛凌作恶太多，而想找他报仇的人也太多，包括我兄长苏宇。我说服不了兄长放过你，怕自己保护不了你，所以只能在他面前，在天下人面前杀了你。只有让薛凌死在他们面前，才能绝了所有复仇者的心。”

所以，那日他的剑故意左偏了一寸，避开了她的心脏。

“你……不报仇了吗？”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眸子，莫名地害怕，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他向窗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白梅，轻拈入酒杯中。火炉上，杯中酒正温。

他轻握住她的手，唇角淡开温暖的弧度：“仇怨只会蒙住人眼。冤冤相报，不如用爱来偿还。”他轻抚过她的脸颊，“薛凌欠下的，便由明音来还我吧。这半生光阴，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