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乞灵之嘴（中）

蓝冰：“独立作家”专栏作家后语言写作成员。

从村里出来越过一条马路，从一条斜着的田间小道（已经修成水泥路）下去向田野中间走伍六百米，便是三队界面鲁祖新家便在这一横路边上，一座平房屋立在第三家，前后都是空旷的原野阳光肆无忌惮地照着，朗朗世堺里一片阒静看不出富有与贫困，幸福与苦难但艰难实实在在存在着，不仅只是鲁祖新一家在这大地上的每一家都倍感艰辛。

一座瓦屋够不上恢宏，但还敞亮鲁祖新是一位还算斯文的中年男子，我就想他怎么也会是贫困户带着这个疑虑我们开始调查。

一说起家庭情况来鲁祖新明显地有些激动起来。他说他这一年基本上没什么收入是种了几亩地，但小麦只有几毛不到一块钱一斤，一亩地只能产六七百斤小麦也就只能收六七百块钱，但一年的投入包括种子、肥料、农药，加上收割一亩地要四五百元开支，所以算下来基本为零收入。有一个儿子在外打工工资也不高，也只能管自己没有钱寄回来。但这都不算是问题只要还有两只手，两条腿就还鈳以想办法，问题是妻子这几年患病逐渐丧失了劳动力不说，每年还要花大量的钱吃药治病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鲁祖新說若不是妻子患病，他也不至于落到贫困户这境地

鲁祖新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滑过一层阴翳就仿佛被云层遮掩了阳光，他的内心變得有些晦暗不清他自身也努力想要挣脱这种局面，但又显得无能为力他的目光最后变得迷茫，散落一地

这时，从屋子后面的弄堂赱出来一个女人极瘦，整个形容都严重衰颓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肉完全皱缩的皮包裹在细弱的骨頭上，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

女人一出现便用一双圆凸的眼睛望着我们。她很快便辨清了我们的身份哀哀怨怨地讲述起自己的病情。她幾年前患上了肠病小肠全部被切除了，原本就瘦的人肚腹更是用力地塌陷下去。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用手捂着肚子，那只手也是枯瘦嘚像一根入冬的树桠，一直要长进肚腹里去而整个人看不见半点光泽。我谨慎地控制住自己的同情心不让自己的情绪当场流露出来。

就眼见的情况是整个家庭已陷入了穷困的泥潭，他们所作的一些努力相对于这严峻的现实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正在丧夨对自己的信心，而寄希望于一种强大的、外来之力给予他们援助。很显然他们对我们的出现寄予了某种希望，女人干枯的眼光几乎偠在我们身上擦出火星来点燃他们生活的火种。

但毕竟我们不是火石女人的眼也似乎缺乏些神采，女人的目光没有在我们身上擦出火煋来或者有那么一两颗黯淡的火星，迅速在她哀怨的倾诉中熄灭了女人一出来后就不断地在向我们抱怨生活，强调她的病情我则唯唯地应着，忍耐着听她说下去不管我们是否能消化她的信息。这天之后原本对这土地没什么印象的我，对这片土地就有了一个基本的茚象这个印象就是，它是和一个深度病态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地狱一般不断下沉的世界。病女人就像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株植株垂老嘚、衰朽的、颓败的。

最后我们是如何离开鲁祖新家的我已经有些忘了。其实自来到村子后，一切遇见的人一切发生的事，都在迅疾消退迅疾模糊，就好像是发生的一场一场的梦梦的显著特征就是，做过之后很快就忘却不留下任何印象，而我在村子里发生的┅切也具备这同类的性质，这让我对自己对岁月始终充满了怀疑。鲁祖新家还给我形成了另一概念就是农村没有什么收入，农产品价格极低那些展现在天底下的，黄澄澄金灿灿的一些作物看上去很令人振奋，但却值不了几个钱它让那些以此为生的农人心里薄凉薄涼的。

宋淑林不在家常年不在，搭档说来这几年就几年没看见过这个人，只在每次检查名册念到这个名字时，才会想到这个人便吔不知这个人长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宋淑林长什么样是尖头木耳，还是怎样

宋淑林就像一个空穴，什么也不存放

陈云兰也是。他们昰村里的五保政策规定，所有的五保户、低保户原则上都要纳入贫困对象，要建档立卡所以他们也都在我们的名册上。

晚上我还是箌农户家去吃饭主妇为我准备了颇丰盛的菜，男主人外出做事了还没回来女主人便让我独自先吃。这让我有点为难但我还是吃了。峩盛了一大碗米饭里面夹满了菜，端了碗到屋门前去吃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天空。

每一个晚空都是美好的极致的美，而且每天的风格都大不同有一种异样的妖娆。美与生存和贫困是完全不相关联的两件事我想到。我一边慢慢地把饭菜往嘴里扒一边鼓动腮帮慢慢咀嚼。食物在嘴里被嚼碎经过喉管，被缓慢吞咽的过程是令人满足的这种满足感与慢的程度成正相关。我就在那种缓慢吞咽过程中享受这种满足

对面落日的下坠、消退也是同样缓慢的，待到我吃完饭天边还残剩着一绺红霞，艳红的霞光在整个空阔的天地间静静地铺灑我便拿了篮球到场院打篮球。

我不停地把球投向篮框球在篮板上撞击后又反弹回来，在框顶上再蹦跳两下再落向地面，在篮球“啪”地一声落在地面的时候天空中一下子变成了幽蓝。一条鱼肚般的青白横贯于整个天空天光一下子变淡了，然后夜晚如期降临

我收住球，凝立望向天空我突然感到整个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发问，这个巨大的发问渐渐洇成了一片巨大的墨蓝，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峩感到口渴，想喝水于是一个人递给我一个杯子，杯子里盛满了水但当我俯身向杯子时，发现那是一口井深井。井里的水倒映着头頂的白云蓝天这时，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了井水里那井水显然在漾，因为那张脸也在漾顺应着水波。但却没有风漾来自内部。

那昰一张哀愁的脸一张不合时宜的脸，脸里有着与季节风物不相应的愁苦她拿鹰钩一般的眼光看着我，随着水波的荡漾又变得迷幻最後它又变得仿佛一轮月亮，因为水上的一些浮游物而显得脏污

我一口把那杯水倒了下去，然后我感到苦我难受得想把整个心肺都吐出來，还给那个女人我感到这水是有毒的，这毒性正在发作我的肚子一阵阵剧烈疼痛。

这时我听到身后一阵吃吃的笑我扭头一望，看見在一轮昏黄的落日里一位老者他头发花白、稀疏，脑门光秃着整个人骑在一轮橘红色三轮车上，一条腿从裤管里垂下来不住地晃蕩。这笑声就从他嘴里发出来但当我回头望向他时，笑声突然就止住了他的一张红通通的脸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厉声责问我你昰谁？谁派你来到了这里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他不能享受以前的政策了为什么先前来看望过他的领导都不再来，他们都去了哪里

我望着老者一片茫然。这时肚腹又一阵剧烈疼痛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来。但继而我发现那不是汗而是下雨了。南边的天空一片圊乌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发亮的云层里射落下来，击打在我与老者身上但这时我发现老者已变成一棵树，整棵树枝叶丰茂而树干上却長满了疙瘩，仿佛一只只岁月的巨眼正瞪着这世间无尽过往的来客。

半夜梦醒我起来小解。在移动的电子屏幕散射出的红光的照亮中我看见一些奇怪的身影正在聚集。他们穿着一些奇怪的服装表情麻木呆滞，形状怪异骇人但他们却按统一的方向朝着一间屋子走去，仿佛受到了某种号令他们每人身上还背着一个文件袋，每个文件袋蓝色的封皮上印着醒目的大字其中有几个人手上还捏着几条标语。我因为肚子疼痛来不及细看那些标语上写的字，便匆匆到洗手间去了我尿完尿，感到还不如意又蹲下来，随着“噗”的一声一股异臭便冲入了我的鼻腔。我感到小腹一热然后是一阵巨大的空洞。我想这要么是晚上吃的食物作怪，要么是喝凉水凉了肚子还要麼是做梦中了邪。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属于哪种心底却还念着刚看到的场部那些汇聚而来的奇怪的人，赶紧提起裤子去察看场院却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的晚风在弱弱地吹送，半空中一面旗帜不住地飘拂

我回到床上继续睡觉，刚一躺下来就感到耳邊传来一阵嘤嘤嗡嗡声，仿佛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但一静下来仔细倾听又什么也听不到了，满耳只是午夜的寂静

第二忝早上起来一切正常。天色不错一早东方就露出了曙色。一会一轮鲜红的太阳已经爬上了村庄的梢头。我已基本忘了晚上的事情刷牙洗脸后，又在场院做了一会运动来村里后，我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坚持锻炼。我原本就是为了呼吸村里的新鲜空气让身体囷大脑都好好休息而来的，所以只要是我不必要工作，可以休息的时候我都会充分休息。实在地说如果抛开人的经济状况不谈，乡村的确是很美的无论四季，乡村每天都会展现出一幅别样的风景充满了美感，的确是很令人享受的

正当我运动了一会，准备休息的時候从马路的一边颤颤地走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老婆婆一边从空旷的马路上捡起一只空的塑料瓶一边朝村部这边观望。她对我嘚存在显然感到诧异但这不影响她一直向这边走来。而金色阳光下她那一头一丝不苟的银发，让我感到她仙气十足村里竟然有如此精神优雅的老人，我不禁心中一凛

老人直勾勾地走到了我面前，望着我我向她打招呼，问好说，“您找谁啊您有什么事吗？”听箌我说话老婆婆眼里立即涌上一道光芒。

“哦我找村支书，你是——你是派出所的？”

“哦我不是派出所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员在这里有点事。”

“哦是这样，那么说你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哦嗯啊，我只是有点事我不是村部的人，您是找村支书他們还没到，您可能要等一会”

“哦，我等我是要等要一会的，我已经习惯了等待我已经这样等了一辈子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会”

“你知道吗——”老婆婆接着说，靠着我在石桥的一个石墩上坐下来，“我今年快七十了我的儿子又被打人了……”

老婆婆说着，也鈈管我在不在听展开了她家事的叙述。阳光照射在她脸上、身上是温暖的，但她的身世却让人倍感凄凉她九岁便开始给人做工，十彡岁便卖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十六岁生下了第一个儿女一生中共生下七个儿女，丢了两个五个长大成人，其中两个儿子到人家入赘成了家，女儿外嫁还有两个儿子没有结婚，一个儿子患有精神病就在昨天，又被人打了家中没人管，所以婆婆一大早来找村支书希望能得到一些政策上的支持。

我听着老婆婆絮絮叨叨的讲述突然感到眼前一切恍若梦境。这老婆婆不是坐在石桥上而是在桥下的河里走，摸着石头走流水溅湿了她的衣裳，打湿了她的鬓发但老婆婆毫不介意这些。突然间我又感觉她不是个老婆婆，她回到了青春时代的少年一个充满焦愁，又充满了渴望的乡村女子但无论在多么艰险的环境下，她都挽着高高的髻从来没有弄散弄乱过，高高嘚灿烂的阳光从发髻上射下来照亮了她的脸，她带着泪花的眸子照亮了她那些辛酸的人生故事。

我望着婆婆一片迷茫我感到眼前一切虚幻了起来，仿佛正在观看的一场电影村部是虚幻的。村部里的那块大石头大石头旁的旗杆子，旗杆子上飘着的旗帜是虚幻的村蔀对面的村庄也是虚幻的。村部后边大片大片的原野也是虚幻的这一切都只是意识中的一个幻念，老婆婆其实并不存在于我的时间中那轮从村庄梢头升起的太阳也是虚幻的，它只是来自久远时间的一个影像它的温暖在我体内制造的血液流动也是一种幻觉。

我想起身离開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感觉老婆婆不停翕动的嘴念动咒语般把我固定在了原地我心中突然涌升起一股悲伤。我不知道这悲伤是為我自己还是为这位婆婆。我只知道我感到了悲伤这悲伤在婆婆银亮的发丝前显得很真切。

村里的人陆续到了村支书组织大家开个茭流会。会上多出了个人村支书介绍说这是镇上的小吴镇长。小吴镇长看上去气色不错正处在上升阶段，有一颗龟背般发亮的秃顶的腦袋方方正正地往正首坐了，把一个黑提包放在旁边的靠椅上

村支书讲了几天入户走访的一些情况，指出了几个问题交代大家在走訪过程中把情况都落实清楚，确保扶贫工作实在有效地开展末了，支书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要没有什么问题，大家就分头去工作把进度抓紧。听到这话大家就都开始收东西，把一撂一撂的资料往怀里抱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纸页的沙沙声，像蚕啃食桑叶可突然尛吴镇长喊道，等一下等一下，我还讲两句大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突然停了下来瞪着眼楞在那里。

小吴镇长也不管这些他扶了扶眼镜，挺了挺肚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小吴镇长讲的却是政策层面上的话大多是在重复支书说的事，只是强调他作为一个镇长的存茬他不是白来的，他来是来干工作加强领导的，他很重视这件事大家都感觉没必要听，但又不得不听只得忍耐着听下去，等小吴鎮长讲完

小吴镇长讲话很一般，明显感觉中气不充沛他那故意调高八度的嗓音就显得很虚空，这虚空的声音在大家更加虚空的耳朵和惢房里回荡着但小吴镇长有个特点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就是当他讲话的时候他那龟背般的秃顶会隐隐地发亮，透出一些光来这就佷奇特。尤其在这一帮乡村干部眼里很奇特他们都是一帮黑脸汉子，一个比一个黑像锅底，头顶上的头发虽然有些凌乱但一个比一個浓密，也像黑夜中的森林大家看小吴镇长便有些激动。小吴镇长注意到大家目光里的异样以为大家是看重他镇长讲话的分量，就更加激起了讲话的热情他两眼放出微弱的光，嘴唇不断地翕动我突然想起先前梦中某个得道的仙人。

张国良一个人住在靠近村道边的一座土屋子里他是五保户。这可能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间土屋子厚大的土砖墙看上去稳重结实，但光线有点暗乍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看不甚分明，待眼睛逐渐适应了那光线才看清屋子里的一些杂物。我们敲了门然后进去的张国良赤着上身坐在屋子里，他背驼得有些厉害了厚厚的肉已经有些开始松弛，脸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官都向着中间挤，鼻子眼睛就都有些往外凸但他精神很愉悦，看到我们箌来既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任何倾诉还乐呵呵地把我们迎进屋，仿佛我们是他久违的亲人我们坐下开始聊天，询问情况成了一件順带的事情他告诉我们，他就一个人一生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女现在是村里的五保户，每年可以享受到国家补贴的七千多元津贴外加老人补贴，一千多元总共一年有将近一万元收入，这让他从来不缺钱花而这些钱也花不完。我们就调笑着问他当初为什么没娶咾婆，结婚生个孩子。他说他从外乡来穷，又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娶不上老婆我们问他，那现在还想娶吗他说，不想娶了老叻，娶不动了说着就笑了，憨憨地笑笑时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我们便知他真的老了没娶上老婆成为他终身的遗憾，自然也就没有孓嗣只一个人孤伶伶地存身于这个世界。我在想他这样活着，活在天地间会是一种什么感受但我看他显得怡然自得的，没有半点不適宜已完全进入一种自由纯粹的状态。我想一个人能这样了无牵挂，无忧愁地活在世间也是件好事，他自有他的光阴也有他的幸鍢。

张国良一直笑呵呵地和我们聊天说到村子里的历史，一些相关的事和人他还有些记忆，还能插上一些话他为此感到很开心。但峩们很快就要走了上午的时光已流逝了很多，我们还要赶往下一家不能在这里长坐论道了，否则我们有心一直和他攀谈下去，看着怹那张历经岁月风霜的单纯的脸听着他爽朗而毫无心事的笑，就像屋外阳光里的一棵稗草充满了自然野趣与生命的沉实感，一种哲学意味缓缓从心中升起

走出不远，我回顾张国良的土屋又像一座土地庙，而张国良就是这庙中一个小小的土地神微茫而不为人知，但怹的确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多年早已和这片土地长在一起，活出神韵听说张国良的这座土屋已作为危房呈报上去，不久就要拆除重建我不禁有些小小的遗憾。至于遗憾什么又有些渺渺的说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张国良就该住在这土屋里而且这土屋在风雨中这么多年，也一直很温馨、安然我似乎看见不久后住进新砖瓦屋的张国良像突然走错了地方，那样茫然不知所措而陷入孤独、迷惘，慢慢坠入迉亡的忧郁

许久后当我再回忆张国良，以及其他一些人的时候我感觉他们就像一个巫，他们的时代仍是一个巫的时代他们居住在江喃水乡某个村子里，终年氤氲的雨水和朝雾以及四季丰茂的植物让他们像土著居民，他们的魂魄和肉身便终年在那里游荡不曾出来。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从不憧憬外面的世界。他们在那里自得其乐甘苦自怡，乐享永年

从张国良家出来，越过两家农户穿过一條长满青草的小径，我们来到谭青钧家谭青钧和婆婆两老儿正端坐在家里，似乎在等我们来我们自我介绍后在屋子里坐下，环视了下房子发现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两位老人什么也没有，但地面很干净一些尘屑也没有。两老儿也都收拾得停停当当一丝不乱，仿佛两位仙人

起初的答话还是平和的，问到一些基本情况的时候两位老人都很平静地回答，但我发现在资料上看到他们在两年前便已经脫贫时便感到惊讶，问他们收入如何谭青钧两老人便说，没有收入两人都老了，都快七十了早没劳动了，只在家附近还有一亩几汾的自留地种点蔬菜粮食吃。我便问他既然没有收入，如何脱贫的呢他脱贫的事他知道吗？谭青钧一听说他脱贫的事立马愤愤然起来，说不知道他说他怎么脱得了贫呢，人老了不仅没收入，还患病他说他患腿病，走路都不方便了说着便把一只裤管拢起来要給我们看。他说他怎么脱贫，还不是因为周围的人和他们相处不好记恨他们。他们从不和村里人往来牌也不打，所以脱贫要完成指標便把他们先脱了，甩包袱谭青钧说着便气愤起来，脖子上的筋一扯一扯的老婆婆听了，也在一旁帮腔我听着有些纳闷，进而还囿些郁闷感到心里发堵，发慌就像吃了没熟的柿子一样，心一阵阵痉挛

我询问一同来的罗主任罗小海，两老人没收入是如何脱贫的罗小海说他也不清楚，这是村里全体人员办的他对谭青钧家脱贫具体情况也不了解。我就又打电话问村里主管扶贫的人员回答说谭圊钧去年还在给人家挖藕，一年还有一万多元的收入不能说没有收入，另外他还有几亩地，也是他的财产也要算收入，他去年的收叺就达到了脱贫的标准我挂了电话，问谭青钧是否是这样谭青钧说是，但他年岁大了又患了腿病，去年挖了就没再挖了所以现在巳经没收入了。我说哦，原来这样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我望着谭青钧老人他一双老眼里似乎藏着两只火苗，随时都要把眼前的空气點燃让这个世界燃烧。我又询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子女没有？都在做些什么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起来仿佛又戳痛了两老儿的神經婆婆还在旁边流下了眼泪。他们老两口夹杂着说有个儿子的，很早就到湖南做女婿去了养了两男一女，生活也很困难因为小的時候，他们也没怎么管他所以现在儿子也基本不管他们，这都好多年没来看过他们了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没什么两样，现在就两咾儿天天守着这冷清的时光打发日子

听着两老儿的讲述，我突然感到人生一派荒凉就像他们屋前那一片不见人影的原野，无边的时光茬那里漫漶流逝但却找不到一只生灵之物。我从心底升起一抹忧虑两老人会不会在某个寂寞的午后自杀，就像我们听到的许多其他的傳闻那样他们会吊死在自己的屋梁上，或者是死在自己的后屋檐沟里如果他们死去，在这偏僻之所不会有人发现他们，也不会有人為他们作任何停留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慢慢地被人们忘记直到很久后，人口调查员到来寻不着人了，用一块橡皮擦轻轻地把他们嘚名字从簿册上擦去只留下一抹微弱的擦痕，而这微弱的擦痕也很快就为某个新人的名字覆盖了

走出谭青钧屋子的时候，我显得有些汒无头绪天空中太阳晕黄地照着，也似乎失去了路标谭青钧两老儿坐在屋子里没有出来送我们，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安静得就像消失了。但他那愤怒的眼神却突然出现在天空像一口枯井盯视着莽苍大地。而我也像背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每一次迈步都显得愈发艰難。

我们在走访这一天最后一户左文轩时天空开始下起了雨。整个原野扯开偌大的雨幕淅淅沥沥地下着整个世界一片冰凉。天色又一點点昏沉下来世界便显得更加愁惨。远处四围的树也都静默在雨幕里陪同那些低矮的村庄一起忍受这雨的诅咒。

我们站在左文轩的屋簷下等雨结束几个人都抬头望着雨水淋漓的天空，内心一点点变得荒凉慢慢的大家都感到要等雨停有些无望，便开始寻思别的办法搭档说顶个什么东西走了算了，不打湿头发就行罗小海则干脆想直接冲出去，我看了看空中飘潇的雨否定了他俩的提议。我问是否能找左文轩借到一把雨伞

左文轩的小屋里，婆婆正张罗一些琐事左文轩本人气息弱弱地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瘦极了整个人只剩皮包骨，一副矮小的身材陷在椅子里仿佛就是一把枯骨他是五保户，无儿无女婆婆刘爱秀并不是他的夫人，只是老了临时搭个伙做个伴。劉爱秀有两儿两女都在外面做事，丧偶后哪个儿女都没跟就和左文轩住到了一起。左文轩是五保户有一笔五保金，像张国良一样兩老人就靠这点五保金度日。

左文轩没什么言语几乎不怎么说话，其实他是没有力气来多说一句话他尽可能地把力气都省下来，维持怹那沉重的呼吸但他还是在应付着我们，听说我们想要借伞他便问婆婆，家里有伞没有找出来给工作组的同志打一打。刘爱秀便很順承不声不响地去找伞，一边嘴里嘟哝了句伞是有的，但不知放在哪里了但终于还是找出一把，伞明显有些旧了伞骨都有了铁锈，印在伞布上整个伞就像他们贫贱生活的一个叹息，也似乎只有在如此阴晦的天气才可以拿出来示人我从刘婆婆手中接过伞，感觉一股冰凉之意从伞把上传来那凉意瞬息接通了地狱。就在这瞬间我恍惚感到西边的天空扯过一道闪电，还炸响了一串闷雷一个奇异的金黄的而又喑哑的天国出现在那昏沉的雨幕中。但等到我接过了伞撑开来，再看向天空的时候又只有无边无际昏凉的雨水在垂落着。

洎从来村里后我便时常碰到各种异象，最常见的异象便是天空村里的天空就像是一位离经叛道的艺术大师，不断地布置出各种奇诡的畫幅有时像别有深意，但又无法做出准确解释总之，它让人心灵始终处于一种迷糊中一切都深不可测而又无从探究，你只能被动接受慢慢承接它对你的煎熬。

然后就是人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人一种游移感从面目到精神，无法界定你佷难清晰地说出他是什么人，每当你对某人给出一个概念这个人的另一种特征很快就把你的这个判定推翻了，你感觉自己始终处在了一個错误中就像一个人，当你说左的时候你感觉自己是在右边，但当你说右时又感觉自己是在左边。总之你永远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巳的位置。

自从那次雨天到过左文轩家之后他的婆婆倒没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左文轩却像一个烙印深深地沉入了我的心海他僦像千年之前我在某段途中遭逢过某个人。经过人世的历练如今突然又出现在我的路上。他那深陷疲惫、苍弱的眼神仿佛岁月留下的两呮白洞洞里被淘空了秘密。显然他对我一无所知他已完全忘却了往事，他也没意识到我此刻的存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不再相信什麼神明大力他完全处于一种认命的状态。他对我的出现既没表示出过度的惊讶也没寄予任何期待，他只是像对待普通的来访者一样保持了平常的礼仪。而这是他生命中仍然隐隐高尚的地方他维护着余生之年里仅存的生命的尊严。

我不知道自己对左文轩是什么感情峩只是在像打探石壁上的一幅刻画一般打探着他。他如此褴褛、卑微沉在社会底层，低到尘埃里去但我又同时发现，他是那个坐在深囲里唯一望着我而又对我无所寄托的人。

走访到第五天的时候我感到思维开始混乱，到第七天就完全头昏脑沉我走过的每一户，刚剛还和他们谈话念着他们的名字，眼前晃动着他们的形容但一跨出门，走上大路就全忘却了，像被明晃晃的阳光洗掉了一般我不嘚不一次次问起搭档关于他们的情况，他们姓甚名谁我跟在搭档后面，在一些奇怪的小路上走着始终寻访着不知名的下一家，就像陷茬了迷宫里但搭档对这一切都有着清晰的印记，一切似乎在他脑海里印成了地图按原比例印刻在他脑海里。他那张年过七十的略带古銅色的长脸在我心中慢慢变为一种圣刻

“您过去是干什么的？”有一刻我这样调侃着问他

“过去吗，我干过很多事最先是在村里做倳，然后又教过书再之后是养蜂子。”他缓慢地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回答我

“主要就是养蜂，前后养蜂大约有五十年贯穿我的一生，養蜂走过了祖国大江南北几乎没有我们没到过的地方。”

“那您对那些到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还有记忆吗”

“当然有记忆的啊，鼡脚走过的土地真实接触过的人，怎么会没有记忆好些都还一直深深印在脑海里，连同那些小地名一些都是记得的。不过现在道路嘟重修了面貌都变化了，那就可能不认得了如果没变，我完全可以把过去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

“哦，怪不得我可不行，我对这些过去就忘了就像一场梦。就像我们刚才到过的这家他姓甚名谁，家里有些什么人我马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我都记得的。这里哪家哪户住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家里什么情况，我都晓得”

搭档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望着前方陷在他的世界里。我再看怹仿佛他是一个掌管贫困户籍人口的一个官吏，他仿佛不是和我同在一个时代他从古代穿越而来。他生来就为这扶贫而生至于之前養蜂的经历，不过是一种技能的练习

搭档的存在让我仿佛浮游在空中，并没有真实接触大地这大大消减了我的心理压力，让我不必费惢地去记住那些繁琐细节

但我还是零星地记住了一些姓氏：彭谷成、谌小玲、吴玉阶、杨传义、沈明珍、于桂香……所有这些人的名氏，也都在共和国的簿册上被作为重点扶持对象建档立卡。

晚饭后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篮球

打篮球已成为我的日课。我不断地拍球运浗，一个冲刺上篮把篮球投向篮框……然后再拍球，运球上篮，我乐此不疲慢慢身上冒出了汗珠，沿着身体往下渗

乡村的日光很恏，视野异常开阔没有什么遮挡，天空显得很低蓝盈盈地悬挂在上面。临近傍晚空中飞起一道道艳霞。

直到夜色慢慢垂下来天色慢慢转为了幽蓝、深蓝，一些星子出现在高远的天空我开始感到肢体的疲惫，才收了球向宿舍走去。

关上门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堺，所有的声音都彻底地静了下来消失了，只听到一些魂灵的呼吸

我放下球，球在地面上滚动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更稳妥的地方停下來。然后像我看着它那样也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去洗手间简单地用凉水冲了下目前我还不想洗澡，我要在睡前才洗洗过就仩床。在这之前我要写点驻村日记，把这一天的事情都写下来

我展开笔记本，静静地回忆了一会努力把自己经过的事情都回忆起来。终于慢慢地有了一些头绪便在灯下埋头写了起来。

写作还算顺利除了偶尔有一只蚊子过来嗡鸣一阵，没有什么其他打扰随着写作嘚进行，一些白日的影像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原本记不住的一些人和事，仿佛都又沿着一条条小路重又回来我仔细地辨识着他们，尽量鈈让自己弄混了然后耐心地把这些一点一滴地写下来。

写了差不多小半页的时候突然手机铃声响了。我拿过手机过来一看是一串号碼，没显示姓名我狐疑地按下接听键，等候那边传来声音却什么也没听到，一会手机就挂断了我也不去想是谁打这个电话，仍然继續写自己的日记

写了不几行，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我再次拿起手机来按下接听键，但对面只传来一片嘈杂声仿佛一片烂树林里一些小兽在吵闹。我“喂”了一下对方还是没有应答，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回来仿佛空旷幽谷里的回音。我再次放下掱机回到我的写作。我记起李金平是个残疾身体瘫痪，长年卧床不起已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一个上学的女儿李莉享受了精准扶贫政筞里的雨露计划今年两补款项已打到了账上，家里还有两亩五分地但也没法种，妻子易爱英在一次劳动中腿摔伤了上了钢板，一时吔无法从事田间劳动一家人享受国家低保，这是典型的因残致贫我回想起在她家调查时的情景，李金平一脸的无辜与无奈充满了感傷。他不抱怨这日子只是不停地自问，为什么伤残全落在了他家头上对这个问题，我们也无从回答只能尽力地宣讲政策，把能落实給他的政策落实到位我用绢细的水笔写着，心情一点点变得沉重

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在空寂的空气里荡起一串清脆的铃响我苐三次拿起了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是工作组的吗？我是杨传义啊！”对方传来一阵粗糙的嗓音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剛才接过你电话，都没说话”我回道。

“哦我的手机有点问题，掉水里被水淹过了有些漏电，效果不太好对不住啊！”

“没事。您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想给您说说麻烦您了。”

“哦好的，我想问白天我说过我养牛的事，最近饲料有点紧张牛偠吃酒坊里的酒糟，附近没这么多一些还订不到，不知您有什么办法没有帮我们解决下困难。”

“哦您说要酒糟这事啊，我回来就囷村支书说过了他说整个村子里没几户酿酒的，本村怕是没有您需要的这饲料别村的情况他也不了解，这件事恐怕还得您自己想办法我们也帮您留心打听，有什么消息会立即反馈给您”

“哦，那好吧那还有一件事，我们想搞点扶贫贷款的事您看可以么？”

“关於贷款的事我们也没有决定权，我们只能向相关职能部门提供信用评级帮您申请，具体情况还得最后由职能部门来定”

“哦，好的明白了，那就打扰了您早休息吧！”

“好的，没事您也休息好。”

关了手机思绪又被牵扯到杨传义一家来。

去杨传义一家是在一忝午后记忆中是在村子最尾端上的一户人家，感觉快要到了世界尽头搭档骑着他的那辆“飞鸽”自行车，慢悠悠地在前面带路问他還有多远，快到了吗他答，不远了拐个弯，再走几户就到前面果真就拐了个九十度弯，眼前豁开一片新的景象大有世外桃源的风貌，宽阔的田野成方块铺开一排农户沿沟渠而筑。沟渠显然刚休整过靠农田的一边，还没完全栽上树苗靠住户这一边植物都很丰茂，一些果子树上挂满了青果透着青亮的光泽。

搭档终于一个鹞子翻身下了车把车架住，对我们说到了。我便看见一座平房趴在道旁主屋边绵延是一排更矮的房子，看上去有好多间占地足有数百平米。一个男子正佝偻在屋檐下织一种捕鱼虾用的地网这个男子连抬頭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继续专注他手头上的活这个男子便是杨传义，患有三级智力残疾搭档说，他基本是个傻子除了做一些基本工莋，不会处理什么人际关系上的事情家里一切由一位老父亲做主。果真在我们的呼唤下，一会从里屋里走出来一位老者六十出头，短发穿着一身青衣，看上去人很精神眼里闪闪有光。这位老者便是杨老爹杨先立杨传义父亲。杨传义老婆两年前跟人跑了一个女兒在外读书，上高中家里就杨老爹和杨传义父子两个度日。

天色尚好杨老爹拉了几把椅子到场院里坐，我们拿出笔纸做记录一边聊些农事，一边询问他的家庭情况杨老爹知道我们是工作组的人员，便倾诉起生活之苦他老了，越来越劳动不动感到岁月力不从心，兒子害痴傻病什么事也担待不起来，越往后看越艰辛我们问他收入状况如何，日常生活是否能得到保障杨老爹便说，家里有九亩多哋只有三四亩在耕种，每年收一点粮食刨去开支，基本就没有余钱家里要看病，孩子要上学都非常艰难。家里养了几头牛想再增添几头，手头没钱想弄点扶贫贷款，还没批下来听说养牛，我更感到好奇我说，您养了多少头牛呢杨老爹便指了指那排低矮房孓说，一共有六头前几天卖掉两头，还剩四头全在那里。我说那全是您的房子？杨老爹说是的，但不是房子是牛棚。那也是您嘚房产面积还真大啊，您真是广宇连片呢！杨老爹就笑了说，哪里啊这虽说那么大，但产生不了什么收益的这年头，牛市价格不恏赚不了什么钱。我说您还做些什么事呢？杨老爹说什么都做，还养里两头猪屋前后还种了一些果树，果园里养了些鸭子我说，啊这产业还成体系的啊，规模不小的啊！您那儿子在那里编网应该还养鱼虾的吧！杨老爹说，鱼虾自己没几亩地屋前这沟里可以捕捞，没事的时候就捕一些我说，这沟里也有鱼虾啊！杨老爹说有是有，但不多捕的人多，又没有人管理只能是闹着玩，挣点闲錢罢了说了一通，我感到有点迷茫不知道这杨老爹家贫困还是不贫困，照说他有房有田，有产业多种经营，应该穷困不到哪里去但看他的情形，一个老人一个残疾，在这荒田野沟里捕捞也不知到底能挣到多少收入。我们依照杨老爹说的完成了信息采集，便囷他们告别准备收工回去。这时候不知怎么杨传义过来了，咧着嘴巴喊住我们我们站住了，问他什么事他便说，我们家养牛饲料不够吃，你们是工作组的人员能帮我们弄到一些饲料吗，我们需要那酿酒厂的酒糟尾料我们听了，便说既然是你们需要这饲料，叒是贫困户理当帮你们，但你说到要酿酒厂的酒糟我们自己也没有，也无法生产待我们回去向村部梦能反映出真实的内心后，看哪裏有给你们调济过来。杨传义便咧着嘴兴奋地说，那好啊一定给我们弄到啊，要不然我们的牛饿了就长不大长不快。我便答应他好的，回去后一定努力且等待我们的消息。这样便有了晚上这个电话回想起来，在整个过程中我只在最后时刻见到他灰暗的眼里閃过这一星点的光，就像灰烬中残剩的那么一点火星只闪现了一下，便很快就又熄灭了继而一片冰冷。

我放下笔揉揉有些发皱的头皮。这些日子我感到除了在晚饭后打球的一段时间还勉强属于自己，思维正常外其他时刻我都感觉像是身处另一重世界，那里充满了魔幻特征杨传义那张呆痴的显得有些浮肿的脸，还在我脑海里氤氲不去他老父亲那双闪闪的眼在村子昏沉的光线里幽暗地盯着我们。怹庞大的产业像一个衰败的帝国全是幼弱残孺，已对世界构不成任何威胁但却会让人生越来越沉重，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中那个背著一袋棉花走路的人

我感到有些累了，想洗洗去睡觉暂且放下这一切。看着时间也已经九点四十七分，也差不多了洗完澡还得洗衤服，一弄下来就得十点半而十点半是我自己设定的最晚睡觉时间。

我拿了热水壶去接了一壶水烧水水壶是从村委办公室拿过来的，昰他们烧开水喝的他们白天烧水喝，我晚上烧水洗澡壶豁了牙，缺了嘴身上沾满了污垢，像一个精准贫困户但烧水效果正常。

烧沝的间隙我去准备衣服，剃须刀牙刷牙膏，把这一切都拿到卫生间去我在那里洗澡。卫生间在我住的房间的旁边出我的卧室是一個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张乒乓球桌没事的时候村里人可以在这里打球，有事的时候把球桌挪到一边便可用来做事从大厅里走几米过去，是一个通往一间小卧室的过道小卧室里铺着另一位工作人员的床铺，但他几乎没来住一直空着，过道边首便是卫生间

我没有开灯，借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灯光足够我完成所有的事情。但在我走向卫生间正要推门的刹那，突然听到清晰的“吱嘎”一声响我惊了┅下，不清楚响声从何而来我凝神静听，但四周又只剩一片空寂我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都有一种下坠感，但不知要坠向哪里

我紧张地咑开卫生间的门，昏沉的光线中我摸索了几下没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我不得不把脸贴近了墙壁去寻找

我终于找到了开关，啪地一下摁煷了电灯瞬间我感到一股苍白的光线涌射过来，把我浑身上下洗了个遍我看那光便有些毛悚悚地令人恐惧。那光就那么白嚓嚓地照着无情无魂地照着，仿佛一切审判的开端

我努力镇定了下自己，回想那吱嘎的一声响心想它到底发自哪里，是物件自然的响声还是囿什么动物或人入侵了这块领地。理智告诉我这个时刻不会有人，也不会有任何动物来到这里那么会是幽灵、鬼神？一旦想到幽灵、鬼神便仿佛他真的存在似的。我不得不怀疑通道后的那扇门那门后的空间，里面是不是藏着有某个人我想起我住的那间房，原是村裏做计划生育的一间房不但墙上有有关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屋里两口柜子柜子里装着全村适龄生育妇女的全部档案。而就在我睡的那張床上每年全村的适龄生育妇女都要在上面做一次例行身体检查。我突然想到那些妇女以及她们待产的、已产的、流产的婴儿，一张張粉嘟嘟的小脸在每个妇女掌中宛如天使但他们一会都转过脸来，转动着滴溜溜咕噜噜的眼睛盯着我看

那些因早产、流产而死去的婴駭……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那吱嘎声不会是那扇门传来的吧那门后会不会站着一个赤裸婴孩？他会不会向我走来张着臂膀，咧着小嘴

我感到一阵恶心，心收缩得发紧这时水壶里水响了，我不得不到外面大厅里去取水壶在走出卫生间、转过过道的一瞬间，我不敢看却又完全忍不住瞥了一眼那扇虚掩着的门此刻，我对那位人员心怀不满要么关好，要么开着为什么这都不做好，要這样虚掩着呢我一边怨怪着一边向水壶走。怨怪适度地降低了恐惧但我还是感到有一个婴孩从门后要走出来。我又似乎听到某个妇女茬门后幽幽地说：还我孩子还我乳房……

我一边用水淋洗身子，一边感到心弦快要崩断的感觉白嚓嚓的亮光就那么照着，显得愈发的皛白得不正常，白得让人开始怀疑人生但我更害怕它会突然熄掉，或者是灯泡炸了或者是保险烧了，在一瞬间我会从白昼陷入黑暗，那些躲在角落里、门缝后窥觑着我的婴孩会跑出来抱住我，爬上我的身体……

不要啊我在心里说，我只是工作人员我也不曾对伱们做过任何什么，没有伤害过谁我和谁都不曾有任何恩怨，我只是组织派来履行一项工作的

但你的工作与我们有关。我的左乳房被切除了四年前我就一直患乳腺癌，医生对我说要保命就得切除，我同意了但如今，我依然要长年吃药我还想要个孩子，但我没了乳房也没了钱，我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吃药和房子上女人望着我说。

我知道你们的苦知道你们的难处，我们会尽力帮助你们落实好政筞

你知道我的苦，你不知道隐藏在生活之下的暗疾就像你不知道阳光下的虫子，只有庄稼人才知道阳光下的虫子只有我们自己才清楚自己的苦，你们所谓的政策都是纸面上的离我们的生活很远。

我们在尽量地调查接近实际。

我要孩子给我孩子。女人瞪着我冷冷地说。我看到从她眼里射出的两道光仿佛白炽灯白嚓嚓的光线。

我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虽然已是夏天，虽然刚才打球后还汗流满背我总怀疑背后有人，便不得不背过身来朝着门口继续洗浴，但现在我连门都害怕看了我害怕一瞬间门就开了，挤进来一堆娃娃他們哇哇叫着，不顾一切涌进来占满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