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请问风机送风的电机一直工作,手提式除尘吹吸风机的电机工作几小时就不工作,一合闸漏电开关就跳是怎么回事?

大赢家:一个职业操盘手的日记 完结篇

十一、没有站在一过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出了明珠广场,邢景不知该朝哪里走。呆呆地站在了大门门的台阶上。只觉四肢发
软,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永远地躺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一辆出租车,按例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毫不思索地开门跨了进去。
  “到哪儿?”见听不到吩咐,司机忍不住打问,“小姐,到哪儿?”
  “哦,聚雅花苑。”她信口吐出了这一声,突然一怔,怎么回家了?“啊,”她省
悟似的又发出这一声。已经启动并向左拐弯的出租车司机,连忙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
目光中注满了疑惑与询问。于是,另一个念头就把她的后悔揩试掉了:这会儿去见老板,
怎么回答?先回家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于是将一头浓黑的短发往靠背上颓然一搁,
  这是新建的多层公寓小区,离明珠广场不很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她上了楼,扑
进了属于她一个人的这个小套间,把自己连同背包一起掷在床上,哇的一声.终于将郁
积在心举的一切的一切,倾泻在一阵痛哭之中。
  她哭她失去的灿烂前程,还有一个即将到手又烟消云散的温馨家庭,哭她的人生遭
  “邢景,你说,我们的一,是奇数,还是偶数?”夜深人静,他送她到她家附近的
那棵夹竹桃边,闻着夹竹桃花的幽香,听着风吹夹竹桃叶子沙沙的声响,用滚烫的双唇
吻了吻她的前额,总是轻轻地这样发问。
  “是奇数!”她总是这样回答,双手勾着这位数学教研室同事的脖子,凝视着,目
光里,始终带着几分调皮。
  “哦,还是奇数。永远的奇数,残酷的奇数!”他失望地说。
  “你说,我们俩,奇数和偶数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有的。”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每晚都做一个相同的梦,噩梦,睁眼看着
你从我的身边飞走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永远地飞走了!”
  “你是说我到日本去,就会永远离开你了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说,“我说过,我只是去见见世面。都说那边很好。
要是真的,好得能让我们下决心抛弃这儿稳能到手的前程,我们就在那达成为了永远相
连的偶数;要不,我便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成为偶数也不晚。你说是吗?”
  要求她结婚以后再出国的愿望,再一次破碎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点得是这般无
可奈何。她深深地爱着他,除了他的能干、英俊,就是他对她这种曲意的顺从。她相信
等待着他俩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又何必计较眼前的朝朝暮暮?
  然而,命运仿佛注定这只是他俩美丽的心愿。在那个世界第一大都市,银座的繁华,
涩谷的高雅,浅草的标致,都不属于她。她报的是筑波大学,可惜语言没有通过。她只
好进了中国人开办的语言学校,沉重的学费使她不堪负担。她出国的经费是向亲友借的,
也可以说是她们两家亲友资助的,为此两人谦让过一番,最后商定由她作为先导。岂料
东京高得无法承受的生活费,加上这笔债务,把她的梦逐渐压碎。在那个“同文同种”
的异域,举目无亲的她,能够求助的是与她在同一命运线上奋斗的年轻人。可她却处处
遭到一些同胞的警惕、抵制、防备甚至嘲弄。开始她纳闷,不久便明白了。那些来自浙
江、广东、福建以及京津的年轻人当中,流传着这样几句概括同胞素质的顺口溜:“北
京太傻里傻气的在纽约开饭店,上海人鬼头鬼脑地在东京赚大钱”。据说,在那儿上海
人的赚钱之道没有什么正规战术,也讲不上什么章法,有利就捞,有小利捞小利,有大
利就挤大利。还美其名曰:这是土八路的战术。有一次,在地铁中,碰到一位北京姑娘,
说起上海人,竟感慨地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可是犹太人与上海人比,那是小
巫见大巫了,上海人肯定比犹太人还要犹太人。“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有偏见!”她
总是这样为上海人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她内心深处,期待的是上海乡亲的帮助。到高
田马场、池袋北口等劳务市场去碰运气,她也总在上海人当中打转。一次,两次,三
次……不幸的是,本来就体弱的她,身心交瘁而病倒了。东京那么昂贵的医药费让她望
而生畏,本想挺一挺的,可高烧不退,只得进医院检查。竟是急性肾炎。不能不住院治
疗了。可住院费实在不是她能负担的,没有痊愈她就离开了。为此,她欠下了一大笔债
务,而病情却从急性变成了慢性!她不敢将实情告诉上海的亲人,含泪搬出了原来的住
所,租借了来日华人最低档的栖身场所。那儿哪算住房啊,仅仅是一个棺材似的铺位,
价格却不菲。她希望,在这里忍受最艰难的岁月,等赚到了向亲友借的那笔款子,就回
国去。因体质虚弱,适合的工作越发难以找到了,只能继续向人借贷。无力偿还的现实,
堵住了所有熟悉人的门口,她只能转向了新的“邻居”,一位同样来自上海的姓铁的姑
娘。铁姑娘很有同情心,虽然自身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能竭其所有。债台越筑越高,回
上海的目标也越来越渺茫。那天她又向铁姑娘开口了,她照样获得了帮助。然而,这次
铁姑娘却要给她介绍一份工作,说是服务性的。从她的经验判断,这是一般女性都避之
不及的。可小铁说,你的体质差,只需引导引导客人就可以了,只是收入低一点而已。
  没有想到,就这一步,她走进了魔鬼之门。
  她受聘的是一家日本娱乐场,老板是由韩国人归化的日本人。她以为真如铁小姐所
说,在污浊中能保持自己的清白之身,没有想到是“招待”的服务时间是在夜晚。第一
个夜晚,她就被醉醺醺的一位客人夺走了贞操!她发了狂,想离开,这时候,才知道,
铁小姐所做也是这一行!她去找这位铁石心肠的高邻,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坑她,谁知铁
小姐一番振振有辞的说教,却让她哑口无言。铁小姐的确出于一片帮助同胞的好心肠,
然而,借给她的太多了,只能操同样的职业,她才能把所欠的归还。她恨不得宰了这个
姓铁的女人,然而,一了解铁小姐的身世,她震惊了。铁小姐也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
高材生,抱着多少憧憬来这里的!面对“同是天涯沦落入”的铁姑娘,她无言以对。凭
什么要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以女人最难以承受的屈辱,来无偿地支持你维护自身的尊
严和清白呢?要么接受这一事实;要么保持所剩余的这一点儿所谓尊严,暗地里,却永
远承受着这位铁姑娘的诅咒……
  几个夜晚失眠之后,她决定含垢忍辱地呆下来,积下钱,还清债务就永远地离开。
  不不不,不去回想那场噩梦了。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便无望再拥有他了。
她对自己的未来就都想妥了。是她按约请他到东京,办妥手续,并为他安顿好了一切,
便准备带着对自己过于单纯的悔恨和无法补赎的生活教训,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奈命运
不让她去天国,一位来去无踪的老人,点化了她,叫她独自回到了上海。受了点化的她,
可以不去天国,却无法回到原来那个生活环境。对知道她生活历程的亲朋故友,她怕;
对知道她有过出洋淘金的经历,拿她当富婆的一般熟人,同样怕。于是独自一人,在这
儿买下了一居室悄悄住下,以期与过去隔绝,与世隔绝……
  可与世隔绝,谈何容易!到底是一个女人,富有青春活力的女人,每当夜深人静,
每当头疼脑热,每当节日、假日,总有一阵阵冷意袭击着那位老人对她的点化,诱惑她
到以往那些生活镜头中去寻找温暖。漫长的未来的温饱,也使她不敢放眼前瞻。买了居
室,治好了病以后,存款所剩并不多,有心闲居,也经不起在家过这种剥竹笋一般越剥
越细的日子!终于在一个偶然机会,她进了这所职业学校,成了张瑞玉的同事。她变得
十分随和,但与人交往,难免不谈到以往,她就是怕谈以往。于是她陷进了又一个新的
矛盾中:我真不该到这里来!我应该去的,是那种没有人来问起你过去的封闭世界。偌
大个世界,偌大个上海,这种地方是应该有的。正在她愁眉不展,暗中想跳槽的时候,
张瑞玉却热情地请她“到证券公司去看看”。原来,她们利用学校靠近海发证券公司的
“地理优势”,瞒着领导,经常到股市里来捞点油盐酱醋钱。她知道在这种时刻,不随
和,就得承担着“告密者”的风险。于是跟着来了。到了这里,她忽然发觉,这正是她
寻找的地方!如果有一套本领,能够在这片天地里周旋自如,只需坐在一个小间里,面
对一架电脑,买进卖出,不仅能让自己那笔用血泪换来的不多的存款保值或增值,而且
  她自然知道,风险,是证券市场的隐形伴侣,若想在这片天地里游刃有余,必须采
取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办法。所以她虽然开了户,投入却很少。见张瑞玉她们的资金一
般都是二万三万,她也存进了三万。她打算多向有识之士讨教,过一段学生意的日子以
  是的,三万,不多,却是用她的血与泪凝成的经验投入的。入市不多久,有位老先
生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为她定了调。那是一位有着一头银丝,却很有风度的老人,神态
悠闲得活像个旁观者。一连数天都见到他。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和他搭上嘴的,就像在东
京池袋北口碰运气那样,反正是作为一般了解行情的随意攀谈。他说炒股是个风险很大
的游戏,他的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差不多天天来,可一年中只抓取一两次机遇。也
就是说,每年只做一两次买卖,可每次必赢,而且,赢利起码是翻一番的。从三年前一
万元起步,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他说得似乎有些偏激:没有站在一进冷眼旁观的心
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老者的话,张瑞玉她们都听到了。“哇,一年只逮一两只兔子!”大家无不从心眼
里同意,连说“是是是”。可当天,她们就听从一位朋友的消息,买进了一只股票,结
果给套牢了,割了好大一块肉才逃出局。独有她没有动,没有亏损。她越发相信老先生
所言不谬。紧接着,张瑞玉又听从另外一条来自某庄家的消息买进了,她还是淡淡地一
笑,说“好好,我就买。”她依然没有买,继续站在一边看。任凭大户如曾经海他们送
来这个信息,或者哪位老资格炒手善意地给她们捧上另一个发财的机会,她都认真地听,
淡淡地笑着道谢,轻轻点着头称是,然而,任凭张瑞玉她们做多做空,是赚是亏,她却
一直站在旁边看,而且有越来越不愿入市的淡漠,直到她匆匆离开这里并将资金全部提
  她在这儿,凝神观注,却使不让她进天国的那位老人的点化升华了,她意识到自己
已经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她透过股票,
看到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茫茫大海的性格,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内蕴!那一次曾经海推
荐她们买一只股票。她照样没买。这只股票当天就上涨,连天涨。张瑞玉她们兴奋了,
“涨了,又涨了,三档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啊呀,跌了……抛吗?……不,
那么高的价位我都没有抛?哪能在这时候抛?……呀,还在跌!……不,反正,没有跌
进我的本钱,急着抛做什么?”“不行,逼近血本了!快抛!……”结果,张瑞玉和没
有买进的她一样,一分也没有赚到。如是者再三。下一次接受教训,早抛了,却继续涨
了,懊悔得眼发直;于是再下一次又不愿抛了,结果把上次赚的全亏了……。面对液晶
屏,凝视着朋友介绍的某只股票,听着身边的喜怒哀乐,往往弄不明白,股票就是她,
她就是股票;那股票就像是所有的人,一忽儿膨胀,一忽缩小,一忽儿是红的,一忽儿
变成绿的或者是白的……啊啊,她总是无法分清,是人,是股,是我,是她,只觉得自
己走进了这个世界。这是受点化以后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仿佛顿悟到了什么,是很难
表达的什么,只觉得虚而静,静而远,远而阔,阔而深,深阔无穷,涵盖天宇,包容万
  听到曾经海突然栽倒的消息,她心里剧烈震动了一下,这种感受愈益深了。
  真不该跟张瑞玉她们再来“看”。她知道这个曾经海对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
却没有料到会遭受到那个女人的突然攻击。真如晴天霹雳,曾经海证券账号的密码,会
向她索取!淡泊、平和、安详,幽深,旷远,突然间在她的眼间消失了:“怪不?曾经
海账号的密码,怎么问我?”
  “装什么一本正经?”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冷笑着,“谁不知道你的底牌?你看中
的,就是我老公的钱!”
  天骤然间塌了,大地一片昏暗!“底牌”,我的“底牌”,就是瞄着男人口袋里的
钱!天哪!她无法再张口了,哇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往交易大厅外狂奔。从此,她再
也没有见到张瑞玉,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学校。事后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都茗的那句指
责,她便情不白禁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我这样野蛮?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了解?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与她曾经所受的人生委屈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望以后不
要再见到他,更不要见到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违抗!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可是,时间只清洗了她对他的怨恨,却洗不了对他的美
好记忆。在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生活了几个月后。在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独自回家
锁进这间居室静坐修持中,曾经海多次闯进她的心田。或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或清晰
灵动,音容如昨。反正,总是不召自来,驱之不去。除了永远对不起的那个“他”,她
所见的男人太多了,但留在记忆中的,偏只有这个曾经海。曾经海对自己的感情,是显
而易见的,正像地皮包拉链上那条小金鱼,他强行要走,却把它作为她的一件信物似的,
始终带在身边。从这种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绝不是那种如今混迹于江湖的大腕大款人物,
只拿她当作一朵待价而沽的野花,调调情而已,而是尊重与爱怜。至于,怎么会让自己
妻子当众演出那一幕……
  每当触及这个问题,她就强行关上了思想的闸门:“都过去了,都过上了!你忘了,
要‘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让自己的心像一面镜子一样‘无相’!”重新去寻找在
液晶屏前“看”到、“悟”到的那个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世界……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与曾经海重逢,而且在这样的背景下与他再打
交道!如果说她是为了执行老板的命令,勉强地重新去叩他那扇门的话,在明珠广场的
几句交谈,却使那腔不敢正视的怨恨消解了,他“为了你”,而把那个女人从自己生活
  多么珍贵的“为了你”啊!
  然而,她害怕。在感情二字面前,她没有了以往,所以也就不应该有未来!还是这
样离开吧,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他!
  可是能离开吗?远离他,也就是要远离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啊!
  割爱就割爱吧,如今的上海,凭我这份资格与能力,有什么地方不能找到一只满意
的饭碗?纵然找不到,也可以回到曾经有过的那个封闭的天地里去吧,反正我已“看”
到“悟”到了一个世界。
  她看了一眼挂钟,十点刚过。她翻身坐起,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电话,给常无忌拨
  常无忌不无责怪地问:“啊,你在哪儿?你怎么叫曾先生找我呢?”
  她茫然:“哪位曾先生?”
  常无忌说:“就是我请你去找的那位曾经海先生呀!快来吧,他刚到,正在会客室
等着。还是你出面和地联系!”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经办这种差使,常无忌是绝对不能出面的。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时提出来离去,事情就复杂了,无异于办事不当自己炒自己鱿鱼,那影响要多糟就有
多糟。她站起身,在房内转起了圈子。窗外成群新建的多层公寓,浅灰色的幕墙,一圈
圈装饰豪华的阳台栏杆,精心培育的林木和草坪……这使她不觉想起了东京六本木的景
象,那是离开东京的前夜,逗留在东京最高档地区内一个不为“他”所知的朋友家里,
等待离境。那是第一次逃避,把初恋的记忆永远丢下,回国来,对自己、对他命运所做
的第一次强行矫正。给了她初吻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为他所选择的新居里等候着
她,等待着她改变主意,和他一起留下来,或者一起回国来,同甘共苦。可是,她怕,
怕他得知她离去以后发生的一切。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独自吞咽这一杯人生苦酒。可是,
春去秋来,岁月给的只是悔恨,只是永无休止的逃避……如今,被逼到了面临着人生似
曾相识的又一次抉择,也是一次矫正机会,强令她去抓取……
  这个男人.值得你抓取吗?
  她回答不上来。既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她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正是凭着他在她
心中的地位,才能在昨晚那乱嘈嘈的“醉乡酒家”发现他,才毅然代他买单然后悉心安
置他,而此刻,才又会如此使她焦躁,使她害怕!……
  她曾经抽烟,然而回国以后就不再抽了。她寻求的是与世隔绝的真空生活,除了和
张瑞玉她们去股市看行情,勉强跟她们到酒家去应酬几次而外,她从不访友,也从不请
人来家做客,所以也从来不备它。此刻她却想到了它,想出去买一包,让烟来帮她消解
一下心中的郁闷和烦躁。她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她决定先请他离开那个公司会客
室,无论如何,那不是他俩说话的地方,至少得让她想想清楚以后,才决定需不需要再
  通过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总机,把她的电话转到了会客室。
  “曾先生,”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你何必这样缠着我呢?”
  “很抱歉,”曾经海语调平静了许多,真诚地说,“我……”
  “在电话里不必多说了,”她打断他说,“我们见面再说吧。”
  “抱歉,这一刻不行。另外安排一个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他很固执。
  “我……”她竭力将声调放柔和,并让应付的味道淡化,“事情……,太突然……
  “好吧,”他的口吻也缓和了,“你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对他这种急不可待,她又害怕了:“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好吗?”
  这是一个身在股市,却始终站在一边看的女人,不逼一下,是永远不会下决心的。
这念头,驱使曾经海不能不专横一下了,就说:“好吧,让你想半天。今晚六点半,还
是在明珠广场门口,我等你。”便把电话挂上。


十二、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初春,到下午六点半还像白天,只能从街头的气氛里才感受到时已黄昏。明珠广场
大门口的霓虹灯却开了,绛红的,无精打采地好像懒得上班,无奈地伴着早早在灯下徘
  他不知道这天股市情况怎样。昨晚残酒未消,电脑日K线图上那些符号和线条,那
些变幻莫测的名称和数字,红的,绿的,白的,紫的,黄的都成了远古的幻影,依稀里
一个个正在咀嚼他生命的牙齿,带着红殷殷的鲜血;又好像是孕育着否极泰来的星斗……
  早上,邢景在明珠广场遽然离去以后,他坐回到餐桌边,正待继续给父母写遗书,
却看见了她的名片。这才想起她请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唐突了,
唐突得有点儿荒谬。她们公司要他利用股市帮关系户了却“人情债”,这本来是一个很
好的与她恢复来往的机会,自己为什么不利用它稳步推进,或许和她的关系还能向纵深
发展呢!这秘密使命是她向总经理推荐的,她的态度都在这里了,这是何等鲜明的态度,
只是几万元资金的快进快出,谈不上大风险,可你却鲁莽地失去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
如果这一步成功,获得这样一家上市公司的信任和支持,尽管她囊中差涩,只是股市的
一个旁观者,然而凭她提供给我运用的这一份资本,我何愁翻不了身?在这个“初级”
阶段的股市,有多少挂着各种招牌的“投资者”,千方百计地在寻找通向上市公司管理
核心的路,以便取得信息,然后制造出股市风云,大发其财?,……虽然我没有那么大
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然而,就在为她们公司牟取好处的过程中,凭着我对她
的一片坦诚,在情感上,哪能没有水到渠成的一步?
  曾经海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要赶紧挽回影响。他将名片和“遗书”一起塞进皮包,
从明珠广场径自找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见她没有回来,使贸然找总经理,说是按她
之约而来的,请尽快找到她。事情还真有转机,在会客室坐了不到一刻钟,她的电话就
到了。是的,这是严肃的大事,应该让她“想一想”。确定一个见面的机会便是希望。
他强行挂断电话以后,继续坐着抽了一支卷烟,见没有接到她否认的电话才离开。爱因
斯坦说得对,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有了再与她见面的期约,曾经海对于股市的恐怖、焦虑、后悔与绝望……一切的一
切,好像都淡去了,淡去了。他不想把这种心态让股市弄得支离破碎,竟径自回家,一
头倒在床上。爹和妈见他这样,虽然盼了一个通宵,也不敢动问。一觉醒来,都黄昏了。
曾经海赶紧收拾一下,早早地来到明珠广场大门口,期盼着她的出现……
  六点三刻,她来了。依然是淡淡的梳妆,淡淡的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默默地
随他上了楼。中餐座位都满了,他俩就来到了西餐部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小包房,
面对面地坐下,不是早晨,然而完全是早晨约见的继续。
  小姐送上咖啡。她只是随手翻阅着菜单。
  “邢景,你不知道,”见了面,事先定好的说话基调全改了,恳切地像解释,更像
诉说,“今天早晨,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瞪视着他。
  “也就是说,是你堵住了我走向天国的路。真的,我不是吓你。”他喝了一口咖啡,
不想在她面前作任何掩饰,“昨晚,我在醉乡酒家出了丑,喝了一瓶‘湘酒鬼’,吃了
一桌子菜,却付不出钱来,趁着醉意,还耍了无赖……大概是酒家把我关在了房里……
早晨,思前想后的,我,……我想死!”
  他无法自控。曾经沧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坦然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写了一半的遗
  太意外了。她双目瞪得大大的,将他审视了几十秒钟,才拿起那张纸。分明是一份
账单嘛,购入的是“蓝海股份”。这股票已经有了名气,她知道买这只股票的都将倒霉,
所以特地看了一眼,成交额竟达七八十万!正想看看股东姓名,他却提醒“请看反面”!
她翻过来,潦潦草草地差不多写了半页,不少地方,被什么液体濡湿了。果真是遗言!
他当时的心境,原因,差不多都写在上面。她看到了他写此信时的痛苦,看到了昨晚她
没有在场的一切,手不觉颤抖起来。
  服务员进来要菜单。她随便地点了两客牛排,两杯啤酒。等服务员一走,她不禁追
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苦笑了一下,便坦诚地叙述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说着说着,他已弄不明白,是
因为找到了一个能听自己倾诉的知音,还是在向行家寻求解脱的办法。
  她完全相信,手中这份遗书的正面,就是他叙述的最有力的注解;她深深地震惊,
这位曾经被她当作神一样来崇敬的职业炒手,竟有这样曲折的人生经历,这样痛苦的内
心世界。这不能不使她又看到了在波涛汹涌的甲板上徘徊的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
鸣,随着对以往岁月不堪回首的苦痛,还有仿佛难以逃脱的责任,一起在她心里交织。
啊啊,人生,真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处处彼此难分吗?!
  还是在东京。她费了好多精神,付出了当年资助她几倍的资金,请他东渡扶桑了。
这不是她之所愿。他说不管好坏都要来看看。自在情理中,再拒绝,就会把她在那里的
遭遇如数抖出来了。但一松口,他俩的关系、她自身的命运,便都到了终点。到成田机
场接到他的那个夜晚,将他安置到自己为他租赁的住所,她便独自在街头踯躅。周围一
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这样一声严峻的叩问:是走,还是留?她爱他,
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让她产生这般深挚的感情,正因为这样,她才如此不敢
和他再见面。隐瞒,对他,就如面对上帝,她想都不敢想,而全部抖搂,必然使一个人
的痛苦变为两个人的痛苦!在东京,只要日子一久他就会知道。她想来一个彻底的逃避。
那是独自拐进了一条冷僻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跟着五六辆小汽车,仿佛在护送着
她。在东京市区内是禁止鸣笛的。只要汽车无法超越前面的行人,只能默无声息地跟着
行人慢速前进,直到行人发觉为止。她急忙闪到了一边,一个念头也闪进了脑子:死!
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自己背弃了他的最合适的惩罚。于是这个不祥的字,
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当晚就决定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坦陈了自己为什么要永
远离开他的原因。信寄出了,她选择了海路回上海,计划在途中以大海作为永久的归宿。
夜深了,“鉴真号”劈风斩浪地行驶在日本海上,她悄悄地步出船舱,来到了后甲板上。
面对滔滔白浪,茫茫大海,还有悬挂着一钩新月的深透的夜空,一个个人生镜头,即将
被抛下的一个个亲人,都汇聚到眼前来了,生离死别的依恋、歉疚与悔恨,是这样叫她
难以下决心去跨越栏杆。她开始徘徊,海风猛刮着她,也不觉得寒冷,十分钟,二十分
钟,半个钟点,提个钟点……她终于决定了。站定,手扶栏杆,双眼痴望着滚滚的波滔,
任随泪水流淌着,抬起右腿跨向那个目标……
  “啊,在这儿竟碰上了同道!”
  她吃了一惊,收住腿,猛回头。灯影、月色里,一位老者,盘腿坐在舷梯进口的栏
杆旁。只见他身着深色中装,一头银丝在股脆的光窗里闪着微光,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见她回头,便起身朝她走来。
  她警觉地问:“你说什么?”
  老者好像没有听到这声盘问,炯炯的双目依然面对大海:“我就是大海,大海就是
我。在这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你;没有大海,星光,明月,客轮,也没有欢乐和忧愁,
  她后退了一步:“什么?没有忧愁,烦恼和痛苦?”
  “人生得悟总须悟,莫让烦恼催白头!”
  “哦,小姐,原来你不是在参禅悟道啊?难怪你泪痕满腮,愁眉不展!”他凝视着
她的脸,连连摇头,“不必,不必!释加牟尼说人间最好,人身难得,人应当庆幸自己
生而为人。为了这,人也应该寻求佛性,以求终极解脱!”
  她似乎真有慧根,“佛性”、“终极解脱”这些词犹如电光石火,骤然照亮了她的
心扉。她迅速将这老者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认定是哪位佛教大师前来点化她的。真是,
难道只有毁弃珍贵的生命,远离人间,才能求得清净吗?自己何不皈依佛门,以求身心
  她的命运就这样来了一个转折。就打算在“鉴真号”上,拜这位老者为师,吃斋念
佛,把一颗残破的心交给佛祖如来。于是进舱详谈,知道老者叫野樵,不是佛教徒,却
是一位禅宗大家。他教她明白,禅宗以探索人的生命为宗旨,以人的纯真意念去拥抱大
自然,取得大自然的滋养,激发人的生命潜能,解除人的烦恼,而获得人生自由。她接
受了,并且明白,禅宗不仅仅在于自我开悟,更重要的是在自己开悟以后,如何重新面
对现实的人生,去开悟众生。
  就在鉴真号上,她开始了禅定修为,希望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过“见山不
是山,见水不是水”,到达“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而获得不为形役、不为物
累、物我两忘、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而解脱。禅的实质是体验人生,贴近人生,然
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能接受。难的是回上海以后,还没有取得禅悟之前,如
何面对昔日的生活环境。再三考虑,决定先到杭州,以带母亲到那里玩几天为由,将母
亲接来,劝说母亲离开生活旧地,搬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去,悄悄开始全新的生活。一
上码头,她就按预定的办法给母亲打来话,方知母亲已经弃世而去了,就在她安排好东
京的住处,决心永远不再见他的那天晚上。母亲的肝癌早已到了晚期,就因为怕她在国
外操心而一直隐瞒着她……
  她没有想到,迎接她回沪的竟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局,使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她
改变了主意,回到生活旧地,在那间亭子间独自品尝母亲余下的生活气息,重温当年怀
  在孤苦无援中,她脑海中曾经一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会来找她,原谅她的
一切,然后将强行掐断的一切全都续上。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接到他的一只电话
(当然是打给她母亲,查询她生死下落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函(寄给她或
者寄给她母亲的),好像她活该永远离开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为此,她暗自庆幸自
己没有为他去死,只恨自己太痴心。于是她开始专心治病,并将全部注意力注进了排悟。
野樵并没有要她盘腿坐禅,可是,她总让僧佛的修行要求,渗进了参禅修持中,到夜晚
总要盘腿而坐,像达摩祖师那般,以求领悟。禅本是敢于孤独、善于孤独、需要孤独的
人,在寂静中直观自身,克服内在的人格的分裂,与天地同流,与万物为一的修持,这
正是她在这时日中所需要的。她终于开始排遣她对他,对所有男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进而追求更稳固的孤独而搬离了旧地,来到这个聚雅花苑,继续以掸宗求取解脱。当她
明白了禅不同于佛,也不同于道,禅比佛道高雅脱俗,长于哲理,精于思辨,富于人生,
便越发专注了,清幽淡泊,空灵立远,也开始成为了她的气质。她知道,自己离开虚静
为一的本体世界还很远,可怎么也想不到,在证券公司的交易大厅里,她突然体验到了
野樵说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境界。要不是有了这一顿悟,当都茗没头没脑
的打击临头的时刻,她还不知会怎样。当时她只想远离都茗.也远离这个姓曾的男人。
  没想到自己不仅重新和他见了面,而且他和她一样有两眼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啊,
参禅就是感悟自然与人际关系的和谐,在开悟自己的同时开悟众生,我怎能远远地避开
  她流泪了,为他,也为自己。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使你难过了。”
  她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不不,我是为我自己流泪……”
  他不无惊喜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她有点恐慌:“不……
  “那为什么?”他追踪着她的眉眼,“请你看着我!”
  她埋下头,逃避他的目光。
  “你应该对我说真心话。”他看着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我没有资格对你
要求这个。……不过,我已经把你看作这个世界上最可信任的人,什么都抖搂你了。……
如果,你明白我的心,那就满足我这个要求吧!邢景!”
  她的泪水越发控制不住了,将头理得更低,轻轻地摇头。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不值得人们信任了!”他从她面前抓回了那页皱巴
巴的遗书,“我应该……”
  她却像抓取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本能地抓住了那张账单,将脸贴在桌面上,
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去世,更让她感觉人生的无常,越发向禅定中寻求开悟,读的就
是禅学方面的书,真像一个青灯黄卷的出家人。她不悔,也不怕孤装寒灯的岁月。然而,
她知道,远离人生与俗尘的禅,并不是真正的禅,应该照野樵先生的指点,回到现实中
去求悟,那才是真正的悟。于是她当了职业学校的教师。确实,这对于坐禅修持的功力,
是个考验,但料不到风风雨雨会这么多。很长一阵,曾经让虚静驱除的内心苦痛,重新
在心头冲撞……难道,真的风雨过后是晴天,这场莫名的风雨,却让她得到了这样一个
了无牵挂的曾经海?你说,除了这一个与自己具有同样学历与经历的落魄者,能再碰到
一个如此坦诚地将内心交给自己的男人吗?既然封锁起来独自品尝人生的苦酒是那般痛
楚,何不冒一次险,将自己的一切也向他倒出来,也许能够一起寻求解脱的同道呢?
  她突然抬起头:“你不能这样……”
  “那你说,应该怎样?”
  “我……”她又把话咽下了。
  “你说!痛痛快快地说。我要的是你对我的信任。只要把心交给我,不管你是什么
人,在人生道路上有过什么闪失,将来会有什么后果,我都能够承受!”
  “是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头,还是很沉很沉。
  “你要看我的心,我也可以马上掏出来,送到你的面前!”他抓起了面前的餐刀,
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你说!为了你而死,总比跳楼有价值得多!”
  她的身心内外猛地一震:“别!”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抓着那份遗书的手,
越攥越紧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说!真的,我要
比你的经历复杂得多,难开口得多了!老曾!……我本来有个男朋友,不是青梅竹马,
可是也到了谈婚议嫁的时候……”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徐徐地流淌下来,锁在唇齿间多么不愿去
回顾的往事,也很快在他眼前展开,简略的,粗线条的,对于那些难以出口的话题,用
词晦涩,但他理解,能说到这地步已经很知心了,所以始终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为什么
她总是回避过去,为什么一见日本料理就惊慌不安地逃避开;为什么她对顿悟处总是不
说破、不说全。不说透……诸如此类的疑问,都一个个消解了。他慢慢地将对准自己胸
口的餐刀,松到了膝上,本多久,便当卿一声,滑落到了地板上:“原来这样,原来是
  “……都说,在那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不错,不排除这种社会风尚,可我用这种
手段拥有了钱财,对于把整个心都给了我,把一生幸福都维系在我的身上的他来说,意
味着什么呢?难道是金钱补偿得了的吗?何况,我并没有赚到金钱!”
  曾经海能体会到那个男人的心情。然而他说不出话,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也不知
道她的叙述是怎么收尾的。只觉得弥漫在他俩之间的,是一片无边的沉默。不知过了多
少时间,只听到伴随着血和泪的声音,从他对面飘来:“……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你
的心,张瑞玉她们都知道你的心。你是我近来所遇到的男士中,最难忘记的一个,可是,
我这颗心已经破碎,我不能……”
  他冷丁醒悟过来,截住她说:“这是一颗破碎了的心,我知道!可是,邢景,我说
过,你既然把心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修补它,温暖它!”
  她惨然地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问:“你怕我一无所有?”
  她苦笑着:“我两手空空,哪有权嫌你一无所有!我刚才说了,为了补赎,我将积
蓄全花在他身上了……”
  曾经海又截住她说:“你把我看成怎样的人了?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心,你这个
人!邢景!你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是这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你别通我!”她忽然站起来,“我说不明白!我……”她霍的站起身,随
手抓起皮包,再一次遇然冲向门外。
  曾经海弹跳而起,想拦住她,却逢服务员进来,他从口袋里抓出几张人民币,撂在
桌上便扑出门。走廊上已经不见她的影子。他直奔大门外。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昨
夜的寒流,带来了漫天风雨,雨丝斜地里飘洒着,在灿亮的灯光里张挂起薄纱般的帘幕。
他迟疑了片刻,径自走进了雨中。不为追寻她,只希望乱哄哄的脑袋,让风雨淋个透。
他颤抖了一阵,但颤抖得痛快。他痛快地走,走,走,迎着风雨走。“你怎么不相信
我?”“不,不是这意思!”“你别逼我!……我说不明白!”是的,我太急了!她将
内心袒露了,她有她的苦衷,这时候逼着她,难道是真正爱她的人对一颗破碎心灵的抚
  曾经海,应该让风雨把你淋个透!
  春雨,把她参禅悟道寻求解脱的努力,从那些痛苦经历中淘洗出来。是的,我也应
该用这一帖药医治世俗的烦恼,求取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当晚,他就根据以往对
禅的粗浅知识,息心危坐,试着坐禅修为。无奈刚闭上眼,满脑子是她,是她的经历,
是她与他的未来,拥有她,将会在他证券买卖生涯中意味着什么……
  茹素参禅,潜心于此,还不到时候,先抓住她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曾经海就给她打电话。
  她刚巧来到办公室。昨晚,抛下了他回到家,度过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尼龙丝编
织的小金鱼,证券公司账单背面的遗书……搅得她心乱如麻。她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坚持
每晚的参禅静思,让禅定请来虚静,把以往的苦痛、今日的烦恼统统化解于“无”中。
她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两手垂膝,重复默念着“无”,希冀整个心让这个“无”浸透,
教自身不成其为自身,而只有“无”在自己重复自己。像平日里那样,当连续的“无”
字声正将与自己合二为一的恍惚间,却见达摩祖师面壁而坐,对弟子的一再告诫从幽远
虚静处向她传来:“凝住壁观,无自天他,凡圣等一!”她的身心猛地一阵震动:我非
圣非佛,只是个一身风尘的凡女,为什么不与他“等一”,像当年野樵先生一样,点化
他,一起去普渡股海呢?
  她立刻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可没有想到他比她更主动。
她正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瞬间,电话里却传来了他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是答复,也是
询问:“我接受你们公司的委托。请问,具体怎样操作?”
  很好,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之中。两次相见均未谈及,而仓猝间在电话里回答他,却
又一时张口结舌:“具体操作?”
  “是的,”他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想马上到贵公司来一趟。”
  她也拿出了职业性的欣欣然:“好,麻烦您了!”
  曾经海很快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和她在会客室见面了。巨幅的牡丹花壁画,使
会客室显得富丽堂皇。只有他们俩。两张单人沙发,茶几上一杯清茶。完全是公司白领
在接待一位顾客。她取出一张股东代码卡,告诉他,卡上股东的姓名是“张菊芬”,资
金是十万。亏了,他不必负责;如果利润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请马上来公司来
结账,公司会给他酬谢的。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本来他想多了解一些“飞天股份”只有公司管理核心才掌握的情况,看看有无帮他
解脱困境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对于可能会让她为难的问题,眼下一律回避。便笑了笑
说:“暂时没有。”站起身向她伸过手去,“随时联系吧!请放心!”
  “多谢,让您费心了!”她站起来,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置于双膝上,然后深深地一
  他的心一阵颤抖,怕她尬尴,急忙转过身,走向门口。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你很快便能解脱
的。”她的声音追踪着他。
  他冷丁转过头。见她站在原处,背衬巨幅牡丹,像目送他,也像有话想说。
  “这是什么意思?”曾经海回过身,双眼里闪射出自信的光,“我只懂得,‘股市
没有相同的脸面’、‘股市没有昨天’,还知道,‘股海股海,就是因为在那儿切忌重
复和单一’。变幻莫测,爱动不爱静,这才是股市的基调。”
  “那当然。不过,那只是属于低层次的理解,还没有参透股市这门禅,”她说,就
如以往那样的安详、恬淡、平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安详、恬淡与平和,宛如深山古刹
中的一尊佛,“诗人只有把人间世态都参透了,才能写出这两句诗;你只有把股市参透
了,才会明白我改动这一个字的价值。”
  “哦,”他毅然折了回来,“索性请你帮我参参透,好吗?”
  她微微一笑,显然笑他随意性太大了:“修者不得,不修者反而得;欲得不得,不
欲自得。明白吗?禅的事情,就是得得非所得,非得为得得。”
  他越发糊涂了:“你说什么?”
  她却无意在这时候和他多谈,迎上前来避开解释,坦直地说:“我说的是,既说
‘参’,就无法说‘帮’。请你自己去悟吧。再见!”便随手拉开了弹簧门。

十三、火爆的行情,往往产生于最难捱的冰点
  双手扶膝的这一深深鞠躬,这一声“多谢,让您费心了”,再加上对刘希夷名句的
一字之改,在曾经海心里的震撼,远远超越了一早一晚她两次所给他的心灵震动。但要
理解它,却又是这般困难,就如雾中看景,若隐若现。有一点却是肯定无疑的:她没有
对自己关上感情的大门。不知为什么,这似乎就是希望,就是力量。他从飞天股份有限
公司径自到了海发证券公司。
  重新回到了海发证券公司,只一天,却恍如隔世。来看盘子的,寥若晨星。因为这
间超级大户室另有安排,宫经理请他回到原室原位。除了那位神秘的老朱,老搭档如盖
经理、老佟、“程部长”和“辜姐”都在。这几只“股票”,或许都是久经考验、没有
被淘汰,对这市况,神经上仍然经受得起,室内的气氛非不低沉,竟然能够“叫化子打
野鸡,苦中作乐”,面对低迷的大盘,正在打赌。孟经理说还要下探,不到一千一百五
十四点不会企稳,理由是这五家受处分的券商,货还远远没有出完;“辜姐”认为,到
一千一百九十五点,可以反弹,理由也相当雄辩:这五家券商要出货,必定要不断地拉
高派发,没有几个反复,清不了仓。赌注是燕云楼的一顿晚饭。见到曾经海重新回来,
一阵热情的欢呼以后,就乱哄哄地问他把宝押在哪一方。他笑笑说,离开了一天,还不
知道行情哩,让我看看再下注。他打开电脑一看,已经跌到了一千二百零二点,比前天
只下挫了三个百分点,下跌速度放缓。将翻身希望都押过去了的“岭南高新”,走得似
乎与大盘同步,昨日有了小幅反弹,这时候,价位在昨日的最高点上波动,好像在试探
上攻。这教他突然又想起了“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名言。如果这时候……
  曾经海避开他们的赌注,他隐隐觉得人生的转机,正在向他靠近。“岭南高新”是
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股票,“张菊芬”这十万元资金,不需要另办开户手续就可以
买卖的。如果在这一会儿全部买进……
  也就是说,他要把宝押在孟经理这一边。这一想,心弦倒绷紧了。“有钱莫买当天
跌”,“多头不死,股跌不止”,这些都是成千上万的投资者用血泪凝成的股市格言,
在继续下跌的时刻,在不少投资者没有产生恐惧离场,反而一心抢反弹而不断买进的时
候下单子买进,风险是可想而知的!十万元,数字虽不算大,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是一次机会的捕捉,可也是迈向新的深渊的一步。这次输掉的,可不是一顿晚饭!
  他张大眼,注视着“岭南高新”日K线图上“买卖盘”上数字的变化:抛盘略大于
接盘,就是说,卖出的人略多于买进的,价格却不再下跌……
  这就是这几句格言的注解!
  可他对这只股票太了解了,直感又告诉他,这只股已经探明了底部,成了游在海底
  等一等!再等一等!……他紧张得嗓眼里几乎冒出烟来。不觉闭上眼。
  伫立在沙发前、背衬着巨幅牡丹花壁画的邢景又出现了:“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想参透她。然而,今天的她,不再是他从前心目中那个恬淡、宁静、平和与安详
的女子,而是……低矮的空间,精致小巧的的木格子窗棂,雪白的窗纸映衬着昏沉的灯
光,平展展的榻榻米,肥头胖脑的寻欢者,倚着矮方桌,醉醺醺的,还在一杯接一杯的
狂欢,对面前一小碟一小碟的料理已不感兴趣,却把手伸向她,正手托小盘子送酒上来
的中国女郎。她脱得一丝不挂,厚厚的抹得像个瓷人儿的脸上,强装着笑容……一股灰
蒙蒙的阴冷之气,随着这缕笑容,悄然潜入他的心中,使他忍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他
说不清楚,刚刚得知她这些经历的时候,产生的是爱怜,是同情,还是同声一哭的冲动,
然而此刻却是如此之冷,堕入冰川一般的冷……正从内心深处发出颤抖……
  一阵欢叫声,使他浑身一振。她,还有这股冷意,全给驱赶得无影无踪。
  “好啊,孟经理请定了!瞧瞧,量放出来了,反弹开始了!”
  曾经海定神一看,上证指数真的在1195点上开始放量上攻了。显示资金的黄线随之
密集地拉高。他心里一阵惊喜。连忙看“岭南高新”,“买卖盘”中那串数字,抛盘是
五百六十多手,接盘是六百三十多手,价格随着上升了一分。也就是说,买的人开始多
于卖出的!他的心中一动:真的多空力量起了变化!
  “不要高兴太早,”孟经理说,“这个指数还没有经受考验呢!”
  不错,要稳。然而,“岭南高新”的买卖盘中,买进的数字,比抛出的继续在增加,
价格也随着在攀升。是时候了吗?
  料理门前悬挂着的灯笼,榻榻米,强装笑容的赤裸的中国女郎。不不,不能想那些,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什么意思?……
  “孟经理,赶紧趁机检皮夹子、抢反弹吧,不要输了饭费,又输了钱!”不知是谁
笑着嚷了这么一声,“老曾对不对?”
  曾经海脑袋里的“年年岁岁”又一次飞走了,连吐出三个“是”,毫不犹豫地买进
了一千股,“张菊芬”资金的五分之一。
  股指继续上升。他再买进。有回调,但到了1197点又强劲地向上。他将“张菊芬”
的所有资金全部买进了“岭南高新”。五千股。这才看看其他那些被套的股票,都开始
  这一晚,大家欢天喜地一起上了燕云楼,孟经理请的客。他是个豪爽人。掏了腰包,
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说“股市没企稳,还要下探,一定要到1154点!可是,今天总
算有了一个逢高出货的机会,我高兴!请大家吃一顿!”不管怎样,有得吃总是高兴的,
何况都有了一个逢高喊磅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那只“蓝海股份”尽管仍
然没有解放复牌,因为另外八只磁卡均有所收获,给予了希望。不过,对于曾经海来说,
最值得庆幸的,是“张菊芬”这五千股“岭南高新”,一天之内竟上涨了百分之八点九,
如果这次反弹能延续三天,那么就不怕向邢景交代了。应该说,近期来他从来没有这样
高兴,这样尽兴地喝酒。
  确实如料想的,因为这次跌得深,反弹的力度也大,再加上这只“岭南高新”是一
只潜力股,又属强庄股,虽然有几次技术性的回调,可不到一个交易周,居然翻了百分
之六十四以上!十万资金,已经成为十六万五千三百元了!或许是吸取了教训,力戒贪
婪,或许,他怕继续受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折腾,赶紧抓住高位全部抛售出去,然
后约邢景结账,揭开谜底,然后……
  临近收市,过去他高价位买进的“岭南高新”虽然仍然深度套着,但是对于跃到谷
底买进的‘深菊芬”那五千股,却获利相当丰厚了。
  曾经海立刻给邢景打电话,他克制着兴奋:“邢景吗,今天能碰碰头吗?我还给你
‘张菊芬’的股东代码卡。”
  邢是正在阅读一份英文资料,很觉意外,本能地问道:“你不愿帮忙?”
  曾经海说:“都帮你办好了。”
  她吃惊地问:“真的?”
  他不免得意地说:“你不是要求百分之五十吗?我已经超额达标。”
  “啊?”她半信半疑。出于老板的差使,把代码卡交给了他以后,她将他在会客室
里的态度、言行,细细琢磨了一遍又一遍,他说的做的都和以往不一样,很可能仅仅把
她视作商务上的合伙人,而不再将她当作追逐的情人;可凭他这迅速找上门来的举止,
凭他的眼神,又不像是虚与周旋的商务合伙人……很好,她正期望他这样,向她预期的
目标推进,自然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尽可从容,想不到这么快就需要进一步接触了,她
不相信这是真的。时间和股市的条件都不具备啊!莫非……,真真假假的亏,她吃得太
多了,沉吟了片刻,才说,“谢谢你。只是今天我有安排,能不能请你到我公司来一趟,
先把股东代码卡交给我?”
  “先交给你?”他沉吟着。
  “我是受人之托,让我向老板交差以后,”她解释说,“我们再约时间,我要请老
  尽管仍然像以往那般,在平静、恬淡里还有一种柔情,然而在他耳内,却完全是商
场上怕顾客引起什么误解的延宕性声明。他有点不快,但也有着一种解脱的轻松:“好
  曾经海拿着“张菊芬”的股东代码卡和他书写的账单(交割单第二天由海发证券公
司直接寄给她),乘出租车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传达室的保安人员请他稍候,便打
  挂断电话以后,邢景搁下手头的英文资料,想了许久。她知道,他到底帮连胜赚了
多少钱,凭一张冷冰冰的磁卡是看不出来的,如果将飞天公司暂垫的十万元资金重新划
回飞天公司,而“张菊芬”户头上还留下五万元、成了连胜能放心使用的属于自己太太
的资金,再跟他以酬谢方式见面更为妥当一些。因为,曾经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还有
待于考察。这时候,拿定了主意的她,要保安员请他直接接电话。她说:“曾先生吗?
实在对不起,我正有点事走不开。马上有一位小姐下来代我收取……”
  就这样,连进会客室的机会也没有,就让她把东西取走了。说不清的一种滋味,使
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微微变了形,总有一种受了欺骗、愚弄的感觉。“年年岁岁股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是这样的吗?……女人,难道都是这般冷酷无情的吗?
  他不敢细想,只望股市不是反弹而是反转。他从报摊上买来几份证券报,希望给自
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其中有著名股评家海泫的文章,说是反转,将创新高。他对这个海
泫无好感,今天却愿给他打八分。他期待着这一分析和预测应验。
  可惜,期待的偏不来,倒被孟经理不幸而言中。第二天股市以跳高五点开盘,瞬间
便被获利者抛盘拉下,不到一个小时,就以全盘翻绿宣告反弹的结束。指数下探速度之
猛,使他对海泫的好感,连同对邢景的不愉快,全部冲得干干净净!除了继续停牌的
“蓝海股份”,他从“岭南高新”中获得启发,不顾一切地抛售,抛售。如果资金能够
达到丰乐诗给他的那个数字,就趁机了结,以便让赔偿金减到最低的限度;如果达不到,
则以此保存实力,让它们跌到底部时再全部买回来,“牛市赚钱,熊市赚股”,那时候,
一百股可能变成一百二十股或者更多,不等反弹也有条件和丰乐诗她们结账;其他的解
决了,梁菲那八十万,老天不会让他走绝路的。
  无奈套得都太深了。还因为“蓝海股份”的封杀,到抛得差不多时,还不到丰乐诗
她们所给资金的百分之六十!他无法和她们去结账。坐在电脑面前一连几个小时,轮换
着将丰乐诗她们八九个账号中不同的股票仓煌“出逃”。收盘以后,他疲惫不堪。百分
之二十的赔偿,还有梁菲的月息百分之三,又压到他的心上来了,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变
得灰蒙蒙、阴沉沉的,头重脚轻,飘飘忽忽地走在马路上。经过酒店门前,他又想起了
邢景。她是幸运的,真的。这次反弹仿佛就是上苍照顾她委托的一次例外。他想,何不
给她打个电话?至少,提醒她,叫她想起应该将“张菊芬”的那一笔提成给他呢?
  罢了。不管怎样,这时候打电话给她都避免不了讨账之嫌!不过万把块钱,却把她
推到一个商业客户的地位上去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找丰乐诗商量!丰乐诗有钱,也
通情达理,见股市这样,对他这个“未来的巴菲特”能见死不救吗?
  可是,问起她们账上那些股票,亏损到这地步,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说出了口,她
们凭什么相信你还是一个“未来的巴菲特”?
  一切顺其自然吧,眼下需要的是清静……
  仿佛为寻觅这片清静似的,他茫茫然地信步回到了家。是的,除了生他养他的父母
亲,你曾经海还能到什么地方去获取这短暂的清静?
  母亲站在水槽边洗菜;父亲躺在藤椅里看晚报,一副小国寡民的悠闲气氛。见他带
着这副脸色回家来,不安便蓦地降临了。母亲朝父亲望了一眼,好像是一暗示,使父亲
慢慢地折起报纸,咳了一声,问道:“接到都茗的电话了?”
  都茗来电话!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冒汗!竟一时怔在了门口。
  父母亲并不知道他和都茗间的经济协议,见他意外,父亲把话转达得完完整整的:
“她说和你约定的,明天到什么地方找你。”
  曾经海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一屁股跌坐在那把父母亲专为贵客留着的椅子上。真想
破口大骂:这只最臭最臭的垃圾股,总是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出现的!真她妈的前世欠她
什么债!真的,不是他忘了,而是把日子搅糊涂了,没有想到又是在这一刻凑到一起来,
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会这么快!十万元,他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轻率地答应她,如
今十几个小时内,到哪儿去筹这一笔钱?丰乐诗,梁菲,陈玲玲,赵茹……一连串芳名
又在他面前鱼贯而出。然而,磁卡虽然抓着一大把,资金账号也有一大串,可没有她们
亲自出场,一分钱也不用想到他手中!
  这一次,充斥他心脏的,只有一筹莫展的无奈,无法逃避的焦虑,以致一刀宰了都
茗的怨恨,而不是死。如今,死,似乎应该留到另一个女人的表态之后。
  “怎么啦,你们?”母亲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忧心忡忡地问。
  “没什么!”曾经海说,偷眼瞥了一眼父亲,父亲一手握着老花眼镜,一手握着报
纸,双眼盯着天花板,这是一副不像关注,却比母亲更投入的关注。
  “可是你……”母亲张大了老花眼,注视着他的眉眼。这是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有
的,倾注着全部爱抚、关怀、忧虑和穷根究源的审视。
  他想逃避这两道伟大的,却难以忍受的目光,一个念头却从心底翻了上来:先避开
几天,请母亲去对付都茗,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到外地去了。回来以后会找她的。请她放
心就是了。如果股市有了转机,就按约给她十万;如果实在不行,就想另外办法了结,
哪怕一了百了,先设法宰了她!
  “真的没什么,妈,”主意一定,曾经海倒平静了,“我马上要出差……——
  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紧,看来都茗追踪而来了。便急匆匆地对母亲把话说完:
“你就对都茗说,我出差了。一回来,就会打电话给她的。”然后抓起电话听筒,递给
  母亲将话筒凑近唇边,显得有点紧张地说:“喂,……你找曾先生?……哪位曾先
生?……曾经海?”她用双眼望着儿子,讨如何应答的主意,“……你是谁?……姓
  不等母亲反应过来,曾经海就一把将电话抢到手:“邢景吗?我是曾经海!什么?
今晚?……让我想一想……”他将手捂住话筒,睁得大大的双眼里所射出的目光是复杂
的。没有想起都茗这笔债之前,曾经在这位女士身上寄托过重新崛起的希望,可这一刻,
却是沉重的负荷压出来的顾虑、忧怨和不安。
  父母亲都像泥塑木雕一般,室内一片寂静,仿佛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折关头。
  “好吧,……我一定到……”他终于做出了答复,慢慢地挂上了话筒。
  “又怎么啦?”母亲小心地询问。
  “没什么,”曾经海说,“我……要洗个澡,今晚要出去办点事。”
  “不出差了?”母亲问。
  “出差,也得有一笔钱。……反正,晚上回来再说吧!”
  母亲接受不了儿子这种忽冷忽热、一夕三变。父亲却释然地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哗
地将报纸展开,继续阅读起来。母亲只好回过头来问儿子:“都茗来电话呢,该怎么
  曾经海边脱外衣边说;“你说,我知道了。我会打电话给她的。”

十四、“将欲与之,必先固之”,要获得更多,就要准备先付出代价
  邢景收到以“张菊芬”名义开的股东代码卡和明细涨单,第二天便请常无忌的司机
到海发证券公司去取款。果然,交割单显示,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存进的十万元,已经成
为十六万四千三百元了。司机按照她的关照,将十万元取出,重新划入飞天股份有限公
司的账号,留下五万元一个整数,还有一万四千三百元的一只信封,全部交还给邢景。
邢景当即将这份磁卡、连同专户卡和海发公司的交割单、取款单,还有办磁卡时取到的
一只已经启封的账户密码封套,找准一个连胜不在家的空档,径自送到了连胜府上,亲
手交到了它们的真正主人,连胜的太太张菊芬手中,说:“张老师,这玩意儿,我们常
总送给你解解闷。请你笑纳。”
  这位刚退休的女主人,有点意外地转动着那双依然灵动清秀的眸子,看了看这几张
卡和取款单上的余额,茫然地问道:“这是啥意思?”
  邢景笑嘻嘻地说:“这是做股票的股东代码卡,里面的资金也是你的。”
  “哪有这种事?”张菊芬断然地把这一堆卡呀,封呀,单呀,一起往邢景手上一推,
板起没有多少皱纹的圆脸,严肃地批评,“小邢哪,前些日子你们要我身份证的复印件,
原来搞这名堂!不行,老连最忌讳这种事!运用你们公司的资金,就更加违规了,我不
被他骂个半死才怪呢!快收回去,快收回去!”
  邢景手托这堆证件,笑着说:“张老师,这和我们公司一点都不搭界的。我们公司
账面上的资金一分也没有减少!真的。说句不要见笑的话:我知道你和连处长的态度,
所以是由我帮你操作的。……要是你有顾虑,以后仍旧由我来操作好了。五万元,一年
以后,起码翻两个跟斗,你什么时候派用处,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比存银行还要方便
  张菊芬说:“真的?你有这本事?”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年轻女士,“倒看不出来呢!
听你这样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能不能真的翻几个跟斗了!’”
  邢景嫣然一笑说:“好,你就看我怎样给你操作吧!”
  “什么你操作我操作的。反正我不懂。我就是要看一看你这个女强人怎样拿人民币
翻跟斗,从零变起,一倍倍地翻!”
  “好,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邢景将股东代码卡之类再次送到张菊芬手上,
  张菊芬又像接到一块火炭似的:“不是你去翻吗?怎么又给我?”
  “我帮您去翻,一点不假,”邢景笑着把股东代码卡和专户卡搁到茶几上,“我们
已经把你的户头全部开好了,除了取款子,抛进抛出全用不到这个,你好好收着,”她
特地抽出那个密码封套.单独交到主人手里,“这是你的密码,我买进卖出时要用的,
所以启过封,这是你我的秘密。取款时,要凭身份证和这个密码。要是你想改成一个容
易记住的,也可以改,很方便的。”
  “啊?我改它干啥!”张菊芬细细打量了一下,便紧紧接住,唯恐丢了似的,“都
说证券交易风险大,可考虑得也够严密的。多亏你们想得周到!”
  “有我帮你操作,你放心好了。要用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是了。”邢景放低了
声音,“连处长那里,我也会给您保密的。”
  “你这姑娘!真是细心!”张菊芬咯咯地笑着,伸手朝邢景的肩膀上轻轻地打了一
掌,“什么都给我想到了!”
  “应该的嘛!应该谢谢你,谢谢连处长!”
  邢景从连胜家回来,马上到总经理办公室向常无忌汇报。常无忌受到什么启发似的,
额上每条皱纹愈见光亮,显得有些难以抑制,急急地摘下眼镜将镜片擦拭了一阵再戴上,
然后看着窗外的远处;一忽儿伸手拢着稀疏的头发,然后不断地从额头接到耳根。每一
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反应,下属,尤其像邢景这样做秘书工作的,多多少少要揣摩顶头
上司的脾性。爱好、习惯甚至一些僻好。邢景自然不例外,可是在信息部资料室工作的
时候,除了本职以外,她都不闻不问,对“室”外更不关心;这么短时间的秘书工作,
总经理对于她还是块陌生的领域,她只凭察言观色的直觉,发现这位当家人,今天有一
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便默默地等他将意见说出来。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搓着额头。
  “常总,”她忍不住提醒,“余下的一万四千多元,都作为佣金好吗?”
  常无忌没有听到,继续搓着。
  “常总,”她再次提醒,“余下的,都给曾经海作为回佣,行吗?”
  常无忌猛然醒过来:“都给他?……行呀!也不过二十左右罢!”
  “是的,”她说,想起常无忌说过要见见这个曾经海,便问道,“我送给他,还是
我们一起约他来一次?”
  “我们一起约他?”他说,“不不不……让我想一想吧!”
  “好的。我等你决定。”
  见邢景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常无忌坐不住了。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起
了圈子。张菊芬是以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出了名的一位太太,连胜对这次酬谢的接受方式,
早在他的意料中。有关这一些“朋友”接受酬谢的种种情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推半
就明推暗受,他早已司空见惯了。使他思路大开的倒是这个曾经海。作为上市公司的老
总,和职业炒手差不多,沪深股市指数的每一个微小波动,都牵动他们的神经。尤其是
这几天。“飞天股份”下跌,而且跌幅不小,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最要紧的是,连着几
个星期以来,为公司的生存与发展,他在策动一个大计划,拉拢连胜就是这个计划中的
一环,同时对一些券商拐弯抹角地进行试探,都不顺利,暗自焦急得正想放弃这个计划
的时候,曾经海却使他的心重新鲜活起来了。沪深股指连续下挫,市场人气趋谈,纷纷
都在看“熊”的时日,这个曾经海在短短的一个交易周,居然使他们公司这十万元“社
会交际流动基金”,骤增百分之六十以上。没有非凡的投机天赋、丰富的操作经验,准
确的判断能力,是断然办不到的。如果这人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不能急。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认真想一想。
  他点燃一文卷烟,抽着。站在窗口,面对着高楼蜂起的大上海,面对着雾蒙蒙中的
都市尽头那一片汪洋大海,他们每日与之较量的各种国籍的客户,还有邢景提交给他的
种种资料,暴风骤雨将到的严峻感,又“卷土重来”,逼迫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非要采取措施不可,不然,等着我的只能是困境中的退休,金色的黄昏永远不属于
我!如果这个人为我所用……
  好不好先找邢景商量一下?这个妞来公司不久,可几次接触,他已清楚地意识到,
这是一个见识广博,有主见的姑娘。这次办理连胜的酬谢便是一个证明。
  他断然地转过身,抓起了电话:“小邢,请来一下,有事商量。”
  邢景很快来到总经理办公室,习惯地站在他面前,谦恭地听候吩咐。他却指指沙发,
要她坐下来。她顺从地坐下,与往常一样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用不着记录,”常无忌继续在房里踱了一阵,然后到她面前站定,“你很有见解,
一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的目光追踪着这个肥胖的,有点多动症般的矮个子。
  “近来,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差不多整个东南亚的金融情况都不好,
预示着一场相当规模的经济危机即将发生。这不用我说了,你近来给我整理的资料中,
不少部分也是这方面的消息。”他边思索边说,“东南亚地区,是我们公司商品出口的
主要地区。从第三季度的经营情况来看,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挑战,而且相当严
  “如果这场金融风暴继续发展,可能会给我们公司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常无忌继
续说下去,“不光是这些国家地区会收缩我们的商品交易,还会因为他们货币贬值,增
加了与我们商品竞争的力度,直接构成对我们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出口的威胁,大面积地
影响我们公司利润的增长。你说是不是?”
  邢景还是点着头。她知道,在没有完全领会上司的意图之前,沉默是金。
  “这一阵来我一直在琢磨,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尽可能
地争取主动。”他眯起近视眼,透过镜片,捕捉着她眉眼上的每一个微小反应,“我的
想法,总的说,就是调整我们出口商品的结构,培育新产品的经济增长点。也就是说,
扩大我们出口商品的品种,而且大幅度地降低我们出口的成本。请连胜帮忙,就是利用
内地劳动资源丰富、价格低廉的优势,建立加工基地,即使我们人民币不贬值,也能增
强我们出口的竞争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关键是资金。我算了一下,不投入五千万办不到,”常无忌说,“这是一个大工
程,一笔大投入。靠银行贷款,很难。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常无忌趁着倒开水,停下来,仿佛让邢景去消化自己那番话。
  邢景始终紧闭双唇,让目光追随着他。
  常无忌说下去:“我想得很多,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把股份制提
供给我们的条件用足、用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动”、“发挥自身优势”、“用足”、“用透”,这些都是大会小会上经常使
用的语汇和观点,绝对不会有什么歧义。然而直觉告诉邢景,今天请她这个非公司的决
策者来谈这些,可不是理解这些词汇表面上的意思。所以她睁着明眸,想了想,只是不
  好在常无忌并不要她用语言表示,他慢慢地走到大班桌边,抽出一支卷烟,用打火
机点燃,然后回到她面前,继续说下去:“遗憾的是,推荐我们公司上市的券商,近来
有些草木皆兵。你这位朋友,我说的是这位帮张菊芬操作的老曾,倒使我的心思活了。
他一定精通股票操作,在证券界兜得转。也就是说,我想借他的光,通过上海证券市场,
在短期内,帮我们为公司筹集到这笔资金。”
  “这是……”邢景迷惘了,忍不住想问,却又把“什么意思”咽下了。
  “你不明白?”常无忌有点意外,“我是说,请他联系证券界朋友,机构啦,超级
大户啦,帮我们把公司的股票价格炒上去。”
  “我考虑过,”这位以长于走野路子闻名政界的总经理,胸有成竹,“我们公司盘
子不大,总共不过二千多万的流通股;业绩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当然,
这些问题都不是主要的,真要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利润完全可以像魔方那样拼凑
出来的,放点风,要做什么文章就做什么文章……不说了,反正,这都是具体操作时考
虑的问题。关键是操作的人,要在行,要可靠。”
  邢景完全理解这位当家人的意图了。她早知道这个证券市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种种花招。有的是从报刊上看来的,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身临其境体会的,要不,她
也不会在液晶屏前获得“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按中国发行证券的本意
来说,当然应该否定这种种不规范的行为;但既然有了这个市场,这类行为却又不可避
免,所以她并不觉得惊奇甚至恐惧。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会和自己公司、而且
会和自己直接挂上钩,并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个密谋者。好在她是一个曾经沧
海的女性,对这种事的处置,早有了一套应付办法,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牵线人,做不做、
成不成不在她,而在于老板看中了的那位曾经海。关键是如何为自己定位,并善解人意
  “我明白了,”她说,“让我出面,先征求一下曾先生的意见,摸摸他的底,看看
是不是可以办,再决定下一步,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个意思,”常无忌说,“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她想了想说:“尽快吧,我今天就去找他。”
  “那当然好,”常无忌说,“你把‘张菊芬’账号的酬劳带给他。……再加一点,
凑足一万五千元,看看,是不是占他所获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总之,要体现及时
  她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又被他喊住了。
  “注意,”常无忌说,“这些都是你们私人交往,刚才我说的事也一样。”
  “我明白。”她又是习惯性地双手扶膝,微微一鞠躬。
  回到自己办公桌边,邢景就给曾经海打电话。
  说不清为了什么,她竟破例地有一种情人约会般的兴奋。淡淡地梳妆了一下,选的
也不是那种繁华地段的大酒家,却在淮海中路新建图书馆附近一家海鲜馆。当初,曾经
海曾经邀她和张瑞玉她们一起来过,是一个环境相当清静,宜群体聚会,也沂单独晤谈
  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在薄暮里朦胧的灯光下等着了。仍像过去那样,她只报以恬
淡而安详的一笑,然后便一起进门。选的是一个临窗的小间。这环境,这气氛,是她所
期望的,但真正身临其境,她却刻意来了这样一个开头:“你给我们办得这样快,这样
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风大浪,还有一时摆脱不了的沉重的经济负担,似乎压干了他的意气,淘尽了他
的浮华,他早已没有兴致去辨别邢景的话是礼貌性的酬谢还是真诚的钦佩,只深沉地一
笑,摇了摇头。本想说“碰得巧罢了”,可等她款款地在他面前坐下来,柔和的灯光,
竟使她淡淡的梳妆,薄薄的脂粉,具有特别迷人的勉力,让他脱口吐出了这样一句献殷
勤的话:“这算什么呢,对你所托付的事,只是格外用心罢了!”
  她急忙避开他的逼视,只淡淡地一笑:“谢谢!”
  “不用谢我,”见她逃避自己的注视,想到山穷水尽的自己,赶紧收心静性地表白,
“还有,靠你的运气好,碰得巧。真的。”
  这是老话。当初,他大红大紫的日子,一起到东海渔村去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
意思,说“邢景邢景,你给了我们一个好口彩”,多半是挪揄,而此刻,却注进了埋怨
自己不走运的凄凉。她芳心不禁一动,举眼望着他,然后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仿佛怕他借机又提到那个敏感的话题,而自己偏又控制不住,会以这种同情的心理,屈
服于他,以自己的性命、帮他去挽救他的命运。她断然地打开小坤包,取出了一只显得
十分饱满的公司信封,轻轻地推送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酬劳。请点一点。”
  曾经海既高兴又有点意外:“啊?”
  她说:“一万五千,请点一点。”
  “这么客气!”他将信封抓到手里,藏进了西装口袋,“不必点了。”他抓过菜单,
推到她的面前说:“你点吧,今晚,我来买单。”
  “不,你点你喜欢的,”她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应该我来买单,谢谢你帮我解决
了一个难题。另外嘛,我还有事情要求你。”
  “你尽管说吧,”他说,“别拿一个‘求’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又是淡淡地,带着一点清幽玄妙的笑。
  服务员进来了。他照他们所喜欢的,胡乱点了几个菜打发出去了,然后审视着她的
明眸,说:“看来,还是老板给你的差使吧?”
  “你说对了,”她说,“反正找对你什么也不隐瞒,说真的,这种事,对你也无法
隐瞒。眼下,最需要的是,我将事情摊给你,你先评估一下,对你,对我们公司双方来
说,是不是可以做,是不是值得做……”
  他专注地聆听着,气氛严肃,但也使他感动。
  她开始叙述东南亚金融形势,叙述她们公司可能面临的困境,如何未雨绸缎,利用
自身优势,主动地在二级市场上,获取优厚的利润,让公司立于不败之地。她对东南亚
金融形势介绍得很流畅,对她们公司的打算,却难免吞吞吐吐了。
  曾经海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那些野心勃勃的投机家所钻营的机会,终于送上门来
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截住她说:“是不是在短时期内,内外联手,把你们公司
  “正是这意思,”她说,“你说可以做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曾经海难免带上一些煽动性,“资金的性子很像水,流动则
活,静止则死,一投入市场更加需要利用这个特性了。关键是把握一个字:‘度’。眼
下不妙作的上市公司可以说没有。有了真正的炒作,上市公司应有的价值才有可能很好
地开掘,才能激活人气,将整个证券市场盘活。”
  他想,如果飞天股份公司真想炒作,那么,他可以将这信息卖给需要的那些大投资
家,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深深套着的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全部割肉清理。
梁菲的高利,都茗的索债,也都不难解决了。“先欲与之,必先固之”,为了获取得更
多,先付出一点代价。在这机遇面前,是完全值得的。思绪一下子充塞了他的脑袋。他
只想对她们公司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了解多一些,并把她鼓动起来,通过她,去影响她的
老板。他说:“你们老总很有眼光,将消极因素化为积极因素,变被动为主动。一看就
知道是高手。只是不知道眼下有哪一家证券公司打算做庄炒作?”
  邢景真的被鼓动起来了,遗憾地说:“他没有对我说……可能没有吧?”
  “哦,”他沉吟片刻,“你们知道哪个证券机构,持有你们的股票最多?”
  她茫然:“常总也没有说。”
  他又问:“你们公司上市推荐的券商是哪家?他们愿不愿意炒作?”
  她说:“据说是黄海证券公司。愿不愿炒作,我也不太清楚。”
  “哦……可能还是属于一种意向,”他的兴奋很快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站起身踱了
几步,“如果真要炒,这些都是应该了解的。”
  她茫然地问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做,你也愿意做,对不对?”
  “是的。只要条件成熟。”
  “如果就是你刚才问的这些情况,我可以尽快提供给你。”
  “那当然好。不过这些资料,有的在电脑里可以查到,有的则要以你们上市公司的
身份去了解的,”他说,“你需要做的,还有你们将有哪些能够刺激市场兴奋的消息可
以使用,像提高你们经营业绩的措施啦,有哪些新的经济增长点出现啦,你先排排队,
到那时,能不能够炒作,能炒到什么规模,都预测得出来的。”
  “我明白。就是所谓的利好消息。”她说,“我可以很快给你答复。”
  服务员将菜肴打点上来了。还有一瓶干红和一听橙子汁。
  曾经海赶紧轻声提醒:“这事需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她朝服务员看了一眼,接过酒瓶,帮他倒上了干红,再给自己倒上了
橙子汁,然后举起来,“请吧!”
  “谢谢,”他坐下来,却没有拿酒杯,“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嫣然一笑,说道:“如今,我只是在为我的饭碗绞脑汁,不宜于参悟这两句诗深
刻而丰富的含义。因为,这是属于只能顿悟而不能言传的领域。”
  “啊,有这么玄?”
  “是的,禅的妙悟就是‘一落言诠,即失其旨’。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拜你为师,请你教我参禅求悟好吗?”
  她的回答,是将酒杯举在眼前,淡淡的、恬静而幽远的笑。


十五、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是问题的关键
  出了酒家,邢景照样不让曾经海伴送,在门前喊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曾经海目送
出租车消失在阑珊的灯火处,一团希望之光,却越来越灿烂了。他独自在淮海路上继续
踯躅。“飞天股份”这个方案要是实现,对他来说,不是“触底反弹”,而是触底反转,
他命运的反转!要紧的是资金,把所有资金集中起来,包括应该偿还都茗的二十万元,
全部投入“飞天”这一搏。
  他怀着如潮思绪,回家都过十点了。父母亲看他那副神色出门去,都放心不下,坐
在电视机前等地回来,曾经海却关心地问:“还没有睡啊?有我的电话吗?”母亲一听
声音就宽了心,连声说没有没有,和老伴互相望了一眼,便关上电视机上床。他打开抽
屉看看寻呼机,也不见有都茗或其他人的留言。
  这种意外的平静,却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主动找都茗谈一次,要求缓期,或
者拉她入伙,以争取支持?。……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按说夫妻一场,分了手仍
然是朋友的话,是应该这样做的,只是她对股票买卖畏之如虎,恨之如仇,没有充分把
握,是不能启齿的。如果邢景这边没有把握,或者无限期的延搁,我不是又一次耍了她
吗?还是按兵不动,等都茗找上门来再说吧。
  主意拿定,这一晚他破例地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他到了海发证券公司。股民心态不稳,套牢的逢高出逃;持币的则仍在一
边观望,所以大盘继续在低位盘整。大户室里空空如也,盖经理,“程部长”和“辜姐”
都没有来,只有老佟,像个孤独的牧羊人,独自守着那块方寸之地。连电话都显得十分
安静,默默地期待着什么。报单员小范,坐在位置上看报。处于期待中的他,既不轻易
割肉,也暂停买入,以便保存实力做大周旋,只是拿主要精神研究“飞天股份”。这只
股票刚上市时指数是在1500点的高位,因经营业绩平平,在股市清除泡沫的时日,从高
位跌下来,套牢不少筹码。从K形图的走势来分析,前不久曾经有几个小庄家炒过,价
格从八元二角的低位,拉到了与它业绩严重背离的价位,接近十五元。这次股市波动,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这种股票,纷纷抛售时,大小庄家齐出逃,跌幅相当深,已迫近八元
五角,还有下跌趋势,一时间无法控制。这些资料,这个价位,不觉使他又一阵兴奋:
如果有一笔大资金,再加上公司给他一些可供利用的消息,让他来炒,可以演绎出一场
有声有色的活剧;退一步说,如果飞天公司提供的资金不大,凭这信息,通过杭伟他们
去联系那些大户、超级大户或机构投资者,收入也不会低的。
  他想马上给邢景打电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尽管他俩是朋友,可眼下她是飞天公
司的雇员,是为她老板负责的。不能不留有余地,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点燃一支卷烟,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电话铃响了。小范抓起听筒一听,就给他递过来。他以为是都茗,大局在胸,他决
定约她商谈一次。刚吐出一声“喂”,双眉便高扬了起来:“啊,邢景!”
  邢景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道:“你能安排一点时间,到我们公司来一趟吗?常
  曾经海有些意外,急问:“就是为那件事吗?”
  邢景说话很谨慎:“是的。”不多一个字。

这是一本关于灵魂的书。

这是关于一个中国式英雄的故事,或许你会不以为然,但看过本书之后,我相信你会沉入思索……

上天只给普通人以不多不少的苦难,而对一些特殊的人,则给他们以加倍的苦难,为的是让他们在与苦难结伴同行之中,不断加重自己灵魂的重量。

林常平和美丽的桂玉的相遇,说来非常偶然,但又十分平常。

地点是在海边一个偏僻的山乡的小路上。山乡的小路蜿蜒如蛇。

那天,年轻的驻乡工作队长,20岁的林常平行走在铺着晚霞的乡间小路上,他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那种黄色军用挎包,挎包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几百只米点儿似的小蠓子在半空中滚成一个团儿,一路追着他,直往他热汗涔涔的脸上扑,海的气息弥漫而浓郁。他走得急急匆匆,心情很有些烦躁,因为住乡工作队的工作很不顺利,要推动这个乡镇十几个大队,七十几个村落的农业学大寨运动,真的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靠海边的农民生活境况很是贫苦,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隐隐地痛在心里。他对海边的农民是再了解不过了,因为他自己从小就生活在离这只有几十里地的另外一个海边的贫穷的小渔村,那里的农民和这乡里的家家户户的生活几乎是同样的境况。

雨后的天气有些燠热,低气压常常会导致心情郁闷。不远处,一个黑脸汉子在田垄上汹汹地追打着手里拿着一只笸箩的老婆。另一边,一排黑乎乎的屋檐下面,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佝偻地坐在竹椅上沉闷地抽着水烟。几只瘦巴巴的鸡在老人眼前觅食。这便是此刻林常平眼睛的风景了,单调而又乏味。

他继续闷闷地前行,一朵游动的云彩下面,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那道美丽的风景——一个戴着斗笠的渔家女娉婷的身影。正想着满脑门子的烦心事的他,起初并没有在意那渔家女的存在,只当她是一片飘过的云。但在他同那渔家女擦肩而过的时候,情形就有些不同了。正好路过一个水洼子,林常平脚底下不由自主地滑了一下,真是滑了一下,丝毫不是他故意要这么的。他微微一个趔趄,他的右臂便碰到了那女子的左臂。孰料那戴着斗笠的姑娘猛地回过头来,不问青红皂白,也许她根本就没看清他的脸面,便兜头泼过来一声很难听的咒骂,骂的是当地渔村土话里最损人的一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致应该是:下流坯子,找死啊你!

仿佛当空划过一道豁亮的闪电,林常平的脑壳在那一刻间突然完全归零,变成了一只空壳。他只是傻楞地望着那姑娘,泥塑似的呆立着了。姑娘的骂声瞬间随风飘散,但她在那一霎的回顾之间所展示出的自然纯真的美,却就此定格在林常平的视界里了。

天啊!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林常平敢说,在他以前的经历里,要么是他太过粗心,要么是他根本就孤陋寡闻,他真的没见过有哪一双姑娘的眼睛会像面前这姑娘的那双眼睛一样,那双眼睛,怎么形容呢?那双眼睛是绝非可以用美丽两个字来简简单单形容的。

姑娘丢给他一声骂之后,便傲然一扭头,径直往前飘然而去了,脚步显然急促,像是躲避一个瘟神。

林常平被她的目光冻结在小路上了,酷似立在那里的半截石碑,他怔忡的目光追送着那渔家女渐渐远去的背影,酷似在铺着晚霞的乡间小路上那几百只小蠓子一路追着他的情形。他的目光也散出无数只看不见的小蠓子,聚成一团,追随着前面匆匆而去的她,追随着那娉婷的背影,她的背影如一团火,他的目光便是扑向那一团火的飞蛾了。

桂玉走在前面的脚步明显比此前快了许多。

林常平回悟过来,愣愣地开始挪动自己的脚步,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破开了口子的解放鞋,鞋子边缘都起毛了,鞋帮上还沾着几点白天下田的牛屎。

他同前面的她之间保持一段说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这四个字恐怕就从这种情形里得来的了。他在潜意识里祈祷着,真巴望她能再回一下头,即使是再狠狠地恶骂他一句,哪怕是世界上最难听的骂。那也是一种慷慨的施舍呢。

然而,她却再没回头,一次都没有。

在林常平的感觉里,却觉得那渔家女的脑壳后面长着眼睛,她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楚地看见他那一副窘态,一副衰样,还有他脚上的那穿得起毛了的令人沮丧的解放鞋。

绕过水塘,有一丛凤尾竹深绿色的浓云,她的背影一闪,融进那浓云里去了。

日头还没有落下去,一弯月芽儿已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来了。林常平忽然才发现今天这眼前的景色竟是如此的美。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雾气,湿润得像初生孩儿的小手摸过他的脸颊。袅袅的炊烟已经从前面的村落里飘起了。青石板的村街旁,几个渔家女在织网,她们的嬉笑声散入带着咸味儿的海风里,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黄昏到来之前,这里刚下过一场雨,红色沙土的道路上,还汪着没来得及渗入池塘的雨水。水洼子里映出路边茂密的草丛的影,也散发出醉人的新鲜气息。

他在走,天上的月芽儿也在走。

他仰望长空,长长舒出一口气,心里说:你好,新月!

纯净如水的桂玉是村小学的一名民办教师。

那天傍晚,母亲看见女儿进来的样子有几分气呼呼似的,于是不无担心地问:“怎么啦?学生们不听话啦?”

桂玉叹了口气:“没。”

“那怎么你的样子气呼呼的呢?”

“别提了,路上遇见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桂玉用竹勺从水瓮里舀了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

作为一个绝对称职的民办小学教师。桂玉有着一颗爱心。她的性格沉静,沉静得就像是一潭碧水,清澈见底。他安分守己,从来不惹事生非,在同僚中间口碑很好,哪个同事有了困难,她都会伸出援手。桂玉对待自己的学生,就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天生丽质的桂玉是单身男人们心仪的偶像,自然也有些单身男人明里暗里向桂玉示爱。一句温馨的问候,一盒有意捎带的早餐,一个借机相帮的小动作,等等,桂玉不是傻姑娘,她心里的世界是她自己的一方净土,她总是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她要把孩子们教好。

大约在第二天,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老校工的铃声一路摇过来,老校工对两手满是粉笔灰的桂玉说:“张老师,校长叫你去一趟。”

她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说:“张老师,事情是这样的,公社里要临时抽调你去公社里做一阵广播员。你的普通话总是要好一些,是吧?”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校长……

“临时的,可能就去一阵儿,这样的话,你回头跟别的老师交代一下,明天你可以暂时不来上课了。”

桂玉心里有几分蹊跷,在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这多少有几分古怪的事,回想着校长跟她谈话的表情,也有几分怪怪的,似乎里面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什么味道?

桂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大老远地就听见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和很有节制的笑声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工作队长林常平正襟危坐在桂玉家的硬木椅子上,手里温着一杯茶,正同她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门帘撩起,桂玉的倩影一出现,林常平便生生地冻在椅子上了。

桂玉立刻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便是那天黄昏时候在小路上失之交臂的那个男人。也才第一次看清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黢黑,结实,硬朗,特别是他那双明亮如炬的眼睛,明显透露出十足的精气神。

“……哦,我叫林常平,是住社工作队的队长。我的具体工作单位是在下浒镇供销社,这次下工作队,是组织上临时安排我当这个小头目的。”林常平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底气充足、语调沉稳,带出几分钢音,透露出顽固的自信心。

桂玉“哦”了一声,但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事情来得实在太突兀,这个男人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此前她真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窘迫的情景。她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转身要走。

“对不起,小张老师,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林常平喊住了她。

这样一来,她只能回身望着他了。

年轻的住乡工作队长林常平脸上浮起笃诚的笑容:

“噢,那天在乡间小路上碰见你,天不是刚下过雨吗,路滑呢,确实是因为路滑,我脚底下打滑了一下,所以才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但那决不是我故意的,我林常平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敢对天发誓。那天的事搁在我心里,左思右想不好受,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向你来当面解释一下。以免引起你对我林常平这个人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听林常平这么一说,桂玉反倒瞬地满脸通红了。她低首回眸,却注意到林常平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不见了,换上了一双稍稍看得过眼去的皮鞋,所谓皮鞋,不过是乌突突不见光泽的那种最廉价的皮鞋。一年以后,在山头那片见证他和她爱情的樟树林里,他告诉她,当年那双廉价的貌似皮鞋还是临时跟别人借的呢。

在桂玉家里的会面,是林常平第二次看见桂玉那双美妙的眼睛。在她羞答答地低首回眸之际,这双眼睛之妙,更是不可言说的了。

母亲埋怨了桂玉一句,她才想起给他来续茶,水倒得太满,竟溢出来一些在地上,他穿皮鞋的脚下意识地躲开的同时,桂玉哎呀了一个轻声。

目光的闪烁之间,她更看清了林常平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男子汉的雄心勃勃的眼睛,目光的一射,仿佛能直穿人心,洞见幽秘。诚直、坦白、毫无遮掩。

接下来的时间,桂玉就变成了个木偶,变成了个哑巴……

林常平在桂玉家也没更多耽搁,说清了来意之后也便匆匆告辞出来了。

第二天,桂玉就去了公社,开始当起了临时广播员。桂玉的脑子生来不笨的,她猜想,调她来做广播员这件事情,显然同林常平有着某种直接的关系。

因为在学校里教孩子的缘故,桂玉的普通话还是讲得不错的。公社广播员这差事其实是天底下最悠闲的活儿了。只是每天的一早一晚忙乎一会儿罢了,清早以《东方红》乐曲开始,晚间以《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国际歌》结束,中间至多插播一些公社的通知。这样的通知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一天要站好几个小时讲台的她突然清闲下来了,闲得甚至有几分惶然了。桂玉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就自己主动地找一些活儿来干,比如给干部们烧茶水。

那些天,公社会议室里三天两头就开会,但那天的会开得明显跟平常不大一样,很机密的样子,公社的干部和大队干部们个个表情严肃,别说没有平常开会那种插科打诨的小笑话,就连咳嗽声也全都尽量压低了。桂玉进会议室去送开水,一开门,滚滚的烟雾就大扑出来,会议室里就像是着了火似的,呛人的旱烟、土烟、水烟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一屋子烟雾笼罩下,十来个参加会议的人的面目都看不清谁是谁了。

工作队长林常平正在讲话:“同志们,眼下,咱们社员的生活太苦太苦了,就150株那么点可怜的自留地够个什么啊!你们说是不是?就拿在座的各位家里的情况来说,这么点点地,怎能顾住一大家子好多张嘴呢?又怎么能领导社员们学习好大寨的经验呢?事情是明摆着的,要再这么走下去,即使是豁出老命去,到头来不也还是头顶一个穷字?所以我思来想去,苦苦想了好几天,一连几天没睡着一个踏实觉。我们总得想个办法啊,天上下雨,地上刮风,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啊,所以呢,今天就想跟大家好好商量商量,盘算盘算,我的意思是给家家户户再增加一点自留地。不过话可得说在前头,这事得悄悄地干,千万不能声张出去。保密是第一位的,只是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各家各户都要悄悄地安顿好,在这里,我还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这事如果将来万一要出了问题怎么办?那也不怕,由我林常平个人来承担全部的责任,和在座的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憋了一屋子的烟雾,呛人。桂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林常平方才的话语灌进了她的耳朵,她立刻明白了一点:今天的会开得真的是不同寻常。

在那一瞬间,所有白晃晃的目光唰地齐集在提着暖瓶进来的桂玉身上了,所有的目光都那么异样。

林常平的讲话于是便有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停顿。

她低着头,匆匆地给每位男人添水续茶,一眼看上去,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的年龄都比正在讲话的工作队长要大。

林常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叮咛她:“张老师,你操点心,去到门口看看,我们正在说要紧事呢,别叫闲杂人进来哦。”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便乖觉地哦了一声,知趣地退了出来,掩上门,门是翘裂的,蹭着凸凹不平的砖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久,周围十八个村子的情况便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都静悄悄地扩大了整整一倍,150株。总共300株。而且竟然还允许家家户户种菜养猪、养鸡养鸭。

对当地的农民们来说,这真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说不出的喜悦就像渗在纸上的水,无声地洇开了。以往阒寂如死的村子里到处是鸡鸭的欢叫声了,人们连咳嗽声也变得滋润了。田野上,地头间,荷锄挑担晃动来去的人影多了。甚至日落黄昏之后,还有不少的人影活动在自家的田地上,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滚滚的热汗。后来有一部电影的名字和主题歌叫做《希望的田野上》,其实,这名字用在这里似乎才更恰如其分。还有个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里有一句台词:“一碗水也能救活几棵秧苗。”

快乐总是同音乐和歌唱相伴随的。村子里不但有了笑声,而且有了歌声,更有了美妙的二胡琴声。

悠扬的琴声是从林常平的住着的那间屋子的窗户里飘出来的。林队长下乡来的时候,背包上就架了一把二胡,招引得村里的孩子们跟在林常平屁股后面看稀罕。

天资美善,心有灵犀的桂玉很快就被林常平的琴声迷住了。

那琴声幽雅而舒畅,时而飞扬,时而迂缓,时而激越,时而低昂,犹如月光下的一波流水幽幽地轻泻,仿佛灵魂的独语,俨如娓娓诉说的深藏内心里的相思。

琴声飘出的窗前面长着一株密密蓬蓬的蔷薇花。

桂玉是听琴,更是从那琴声里听这个男人的心。

林常平最喜欢拉的是一支名曲《二泉映月》。这支曲子,他后来在高墙电网的福州监狱里也拉过,当穿着囚服的他动情地全身心投入地演奏这支曲子的时候,那凝神谛听的两千名犯人中竟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泣之声。自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桂玉的心灵从来都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她没想到这位外表粗犷、精力过人的男子汉,内心却像一泓月光下的清水,那么透明,灵动,一阵悠悠清风吹来,让人神清魂爽……

当时桂玉并不知道林常平更多的人生经历,不知道这位工作队长小时候的生活其实十分清苦,更不知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出海去了,遇到风浪,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桂玉不知道林常平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那多病的母亲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不得不支撑着病病歪歪的身子给人家浆洗衣服,做零活。为了减轻母亲的辛苦,他懂事的大哥八岁就开始帮人挑水、砍柴,每天赚几个铜钱来维持四个人的生计。而更不幸的是在林长平六岁那年,劳累过度的母亲竟然也撒手归西了。于是,他和二哥就只好由大哥艰辛地抚养了,兄弟三人从此相依为命。

桂玉不知道林常平一直蜷缩在大哥家那间用几根弯曲的椽子搭起的小小阁楼上,更不知道,过年过节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小常平曾偷吃过村街上邻居们晾晒出来的年糕和薯片。

有关于林常平的事,桂玉不知道的还有更多更多……

公社里的时光从那以后就过得很快了,听琴成了桂玉每天期盼的节目,一直要到林常平的琴声的尾音消失在浓浓的晚霭里,玉兔东升,兴犹未尽的桂玉才会踏着如水的月光回到母亲那里去。

听着林常平的琴声,桂玉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都很滋润、熨贴。当然,林常平的琴声也不是每天都响起,如果有几天,那蔷薇花盛开的窗户里没有飘出悠扬的琴声,桂玉就会忽然觉得茫然若有所失……

住乡的那些日子里,闲不住的林队长常常会到地里转悠转悠。主要是看看各家的自留地,同村民们长长短短聊聊家常,嘘寒问暖。看样子,他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了。而众人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工作队长也越来越有了一种稔熟的亲切感,他们开始关注有关于林常平的一切,议论他的外表,议论他的为人,议论他做事的风格,甚至议论到他的屁股。

“哎哎哎,你们知不知道,林队长的屁股上是一大块黑的!”

“哈哈哈!林队长的屁股你怎么也知道得清楚啊?”

“就是!听我家男人说的。他同林队长一起洗澡,看得清爽哩。”

女人们的议论真的是有根有据的,林常平的屁股上的确有一大片黑色的、永褪不去的伤痕,那是被烧糊了的痕迹。

在文化大革命中,林常平曾经是个在霞浦县轰动八方、红极一时的人物,小小年纪的他居然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他的父辈们中不少人却至今还没走出小小的霞浦一步。他林常平甚至还神气十足地迈进过北京那座巍峨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受到过周总理的接见,他也同身边那群狂热无比的年轻人一起,从半夜时分便早早聚集在拥挤的天安门广场上,等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如同聚集在泰山顶上等待喷薄日出的壮丽景象一样。而当毛泽东的身影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时候,身高本来就不占优势的他不得不从满地的尿渍里一蹦一蹦地跳起脚来,却差点被挤倒在无数双脚下,因为见不着伟大领袖的尊容,急得他放声嚎啕大哭。

林常平步入政治舞台挥斥方遒的年龄,恰同毛泽东在橘子洲头独立寒秋的年龄。所不同的只是,被当作敌对对象的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却是一直在同一个庞大的假设敌的影子在对峙、在肉搏。最后却又实实在在地演变成了一场鲜血淋漓的游戏。

风光了一场之后的他,自然成了对立派恨之入骨的角色,他第一次罹难,差点被愤怒的对立派给活埋。黄土都埋到了他的胸脯,浑身的血液都聚集到了头顶,眼珠都要爆出眼眶了,所幸他命该大难不死,在要命三关的当口,营救他的人赶到了,演出了一幕千钧一发、惊心动魄的劫杀场……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他便再一次被充满仇恨的对立派活捉生擒了。

那天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从福州潜回的林常平,本打算避开霞浦县城那个是非之地,绕道从乡间小路悄悄地潜回故乡去,探看那终日为他提心吊胆的大哥大嫂。然而很不幸,他在半路上就被人认出了,并且立即被当场拿下。捉拿他的那几个人的面孔都是普通常见的那种老实巴脚的海边渔民的黢黑面孔,一个个营养不良,却又坦直刚毅,嫉恶如仇。

当然是立即报告上面的指挥部。

手摇电话在狂风暴雨中大声疾呼了半天,最后获得的指令是立即送往上面的指挥部。

运送的方法很有些特别,渔民自有渔民的方式,他被他们装进麻袋里,将麻袋用两根竹竿挟着,固定在渔船尾部,浸泡在海水里,只有脑袋露出水面,这样他就既不可能逃逸,也不致于窒息。那种情形酷似一头被贩运的猪仔。

他被那艘风浪里的渔船送到了所谓的指挥部。于是,那接下来的一天便成了撒旦的地狱。

他同渣滓洞当年那群革命先烈们一样,尝了老虎凳的滋味,灌辣椒水的滋味,十指连心钉竹签的滋味,除此之外,还享受了一道先烈们没享受过的特殊待遇——他被那一帮被仇恨扭曲了面孔的男人架在通红的炉火上反复烘烤,随着一股股冒起的轻烟,屋子里便散开一股浓烈扑鼻的焦糊味,他的屁股成了一道地道的朝鲜烤肉。

他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昏死过去了。

终于,人性深处乐于虐待同类的那种邪恶狂热也过了高潮,渐至于重复和乏味。那几个折腾他的人全都筋酥骨软地累瘫了,一个个眼皮发沉,饥饿的肚子里也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们才想起在残害同类的同时,也必须去维持自己的生命。

被折腾的他奄奄一息,蜷缩在一堆破渔网上,像一只被指头弹落的小小昆虫,只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屋外海风鼓荡,开着的窗户被海风吹得噼啪乱响。未来几天恐怕会有灾难性的飓风狂浪,所有的渔船必须驶回港湾里来避风。

而此时,只有一盏25瓦的灯泡子孤独地照着他孑然一身的影子。

一切都幸亏了奉命通宵看守着他的那位老汉,这是一位善良的老渔民,从外表几乎看不出老人的确切年纪,而从老人满脸那渔网似的皱纹里却明白地漾出悲天悯人的善良。

老渔民扳过林常平那几乎僵直的身子,担心地观察了他好几回,又急惶惶出来进去了好几趟,最后脚步匆匆地用一只黑黝黝的粗皮大碗端进来一碗什么东西,附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催促他把那碗东西喝下去。

这是什么?漾动着的浑黄的液体,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臊味。

老人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一大把白糖,他把白糖撒进碗里,用根树枝搅动了搅动,催促说:“快喝下去,你一定得把它喝下去,不然你就没命了啊!”

他的目光迎着老人的目光,老渔民的目光慈祥,悲悯。像大海上的渔火。

“孩子啊,只有这个办法啊,不然你会死掉的,快喝下去。”老人的目光透露出人性深处的怜悯,怜悯,善意,人类许多伟大的情感都是由此而发生的。

正因为这一碗不同寻常的尿水,林常平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老渔民颤巍巍地搬动林常平的手脚,让他必须活动活动,手脚才不会残废了。

他流着泪照老人的吩咐做了。

老人感叹:“造孽啊,你看你小小年纪,得赶紧趁着天黑逃一条命吧。天一亮就是想跑也跑不脱了。”

可怎么逃呢?他连路都没法走,身子已没有办法行走挪动了。

“这会子他们都睡觉去了,等他们醒来一定是不会饶过你的!眼下也只有先躲到到我家里去,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别的了。性命要紧啊。”

村道上死寂无人,只有凄惶的月色,也很是迷离,老人几乎是背着他,趁着夜色,踩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村路潜行,他能清楚地听见老人吃力的喘息声。七拐八弯,终于来到街巷旮旯处一座低矮破旧的农舍,石头垒起的墙面上布满了黑不乎乎的海蛎子的碎壳。这便是老人的家,老渔民将林常平掩藏在一堆红薯秧子里。那情形就像当年白区的老百姓掩藏一个负伤的红军战士一样……

当狂潮扫荡过去之后,一切又似复归于平静,当林常平重回到那个小小的故乡渔村的时候,他的形容极其狼狈,屁股上的烧伤还在化脓,两腿的瘢痕还在流血,他不得不拄着一根噼啪作响的破竹竿,形单影只,一路蹒跚走过坑凹不平的青石条村街的时候,连蹀躞在村道上的土狗都要朝他起劲地吠叫一阵。村街两旁投向他的目光则都好似注视着一个年轻的怪物……

他又悄无声息地蜷缩回到大哥家那间狭窄的四面透风的小阁楼上去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小窝里默默地舔自己的伤口,他浑身一直在发着低烧,尤其在晚间的时候,尖锐的疼痛感直钻心,四肢都无处安放,浑身更没有一处安逸,他感受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绝对的孤独。

想来也真是可悲。文化大革命狂热的浪潮将他卷入了排天而来的大风大浪中,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居然要以弄潮儿自居。怀着一颗誓死捍卫的虔诚之心,加入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队伍,他满以为自己是在参加一场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圣战,却不料扮演了一个小小不然的滑稽角色。小小年纪便一度八闽扬名的他,此刻要受领的是无休无止的批斗,接着便是被抄家,尔后就被戴高帽子游街示众。

1967310日下午——这个日子他记得非常清楚。这天,他被押着游街、批斗,直到日落西山,宿鸟归林,疲惫不堪的他才像一只口袋从汽车上滚落下来,交回纸糊的高帽子以及胸前那块墨色淋漓地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常平”的大木牌子,然后就独自一人借着苍茫夜幕的遮掩,蹀躞到单位里被洗劫一空的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寒风飕飕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他心里充满了痛苦与悲哀,真想对着全世界嚎啕哭诉一番,然而干枯的眼窝里竟没有一滴湿润的泪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体味着一个被开除出革命群众队伍的坏分子的痛苦,他不理解自己如何就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一阵阵雨声像是敲打在他心里,结成了一层看不见的厚冰。他想到明天,明天会是属于他林常平的吗?那蓝色的天空,辽阔的大地,喧嚣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哪里还会有他林常平的一席之地吗?他还能在大街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行走吗?明天……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为什么他相识的那么多人都不来看他呢,甚至他的目光投射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却都躲闪到一边去了?此刻他们都在哪儿?都在干什么?朋友和友情,平时也许体会不到可贵,然而眼下,当他陷入孤单的泥沼,遭受到难以忍受的委屈的时候,才蓦然感到若是此刻有个朋友在身边该是多么好啊,只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甚至是一缕同情的目光,他心里就可以支撑起自己的世界……

在经历过这个春夜的痛苦和孤独之后,林常平的目光就渐渐地变冷了。

批斗,游街,成了每天的节目。他那天性善良的大哥挤在台下的人群里,眼巴巴看着可怜的弟弟受难,那帮人粗暴地将一块用铁丝拴着的一百多斤的石条挂在林常平的脖子上,不到一个时辰,林常平的脖子已被铁丝勒得鲜血淋漓,见此情形,大哥心疼得哇哇大哭,再也忍不住了,抖抖索索地爬上台去,索性同可怜的弟弟一起挂了石条陪斗受罪……

梦醒时分已经天明,青春已逝,都说青春是美好的,但他们这一代共和国的同龄人的青春,却是在你整我,我整你,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消磨殆尽,转眼之间,青春已老,虚掷荒原,令人寒心!

后来的某一天,桂玉跟着林常平一同去了一趟林常平曾经插过队的那个老村,跟着他去怀旧。心潮起伏的林常平在老村村头的一座小小的破庙旁边徜徉了许久,仿佛嘴巴里还低声吟哦了些什么。

林常平告诉桂玉说,他曾经在那座破庙里度过了四年的青春岁月。

“上山下乡”这个词,当代的年轻人或许只能看懂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懂得其真正的含义。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所谓上山下乡,曾经是一场规模浩大的运动。当时,中国大约几千万青年学生随着伟大领袖一声号令,被全部驱赶到了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所谓再教育。而随后的十年,几乎是中国教育事业完全断档、空白的十年。

林常平的情况同那几千万青年学生还有些不一样,他当时是从县委端茶倒水的一名小通信员被调到一个叫下浒的镇子上的供销社工作的一名小职工,紧接着,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就卷来了,无数的青年以冲天的热情参加了保卫红色领袖的红卫兵。而林常平又以他出色的组织能力和不可遏止的政治激情,一跃而冲上了浪尖峰巅,一夜之间声名大振于整个霞浦乃至八闽大地。于是乎,他便成了对立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拔之除之而后快。俗话说,水无常势,兵无常形,对立派占着人数之众多,渐成压倒优势。于是,小小年纪的林常平不得不颠沛流离,开始了像孙中山等先驱者一样的政治流浪生涯。所不同的是,孙中山最终成了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而林常平的屁股却最终被莫名的仇恨火焰给烤焦了。

林常平随之而来的命运便是可想而知的了,他被憎恨他的那些人打包处理,稀里糊涂地同那些知识青年们一起,上山下乡,在大海边的那个老村庄里落户了,那座小小的破庙便成了他的栖身之地,而且一住就是四年。

破庙里的青春岁月由此开始,年纪轻轻却已是遍体鳞伤的他,内心里早已是一片荒芜。即使是从外表上看,他也比同年龄的那一帮知青男女要成熟得多。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封闭自己,只有发愤读书,读一切可以寻找到手头的书籍,他就像是一片久旱的土地,求知的欲望如饥似渴。自己制作的小小的煤油灯成了漫漫长夜里的伙伴,他同那帮知青的遭遇大不一样,他林常平从小学就辍学在家了,所以,那帮知青在他面前显示出的优越感应属自然而然,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城里人一贯是比乡里人要优越许多的,只要有一个城市户口,便可以得到许多优先。

但林常平恰恰天生又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只信奉天生我才必有用,只信奉孟子的格言:天将降大任于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益其所不能……

林常平的人生哲学里有两句常说的话:“人可以默默而生,却不可以默默而死。”

在这群知青里,他是个扎眼的异类。

住在破庙里的两个女生见这个显然比他们成熟的男子竟是那么诚实而又任劳任怨,于是都向他绽开了笑脸,叫他帮她们做这样事、做那样事。起初他以为她们是对他真心的好,渐渐地,他的感觉便有些扭曲了,最终发觉,她们只不过是在利用他的诚实和善良,其实只想着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为了达到了她们回城、招工、上学的目的而毫不顾惜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常平就生出一种受骗和被欺弄的感觉,心里充满了愤怒,但表面上却丝毫也不希得跟她们计较理论;她们过眼烟云般的闪过,只起到了一个消极的作用,那就是更加冻结了他对不可思议的人生那点儿残存的热情……

早在林常平小学毕业的时候,他本已经考取了县城的中学,并且成绩名列前茅。然而最终,他还是把自己上中学的名额让给了班里一个总是喜欢笑的女生,那女生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而差点上不了中学,这件事不全是林常平的高风亮节,也不尽然是他心甘情愿地为那个女生做出牺牲,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赡养他的兄嫂穷得实在没能力供他继续上中学了,大哥送二哥上中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才读了三年书,赶上了自然灾害。肚子饿,辍学去挖野菜、挖地瓜充饥……

尽管当时哥嫂全力反对他辍学,小小年纪的林常平还是决定辍学,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果断而决绝,就像他后来为自己的命运做出无数次决定的情形一样。

那个长着两只可爱的酒窝的女生心里自然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和她甚至有过几次颇为暧昧、看似甜蜜的约会,也曾一度让林常平满怀美好的憧憬,仿佛觉得这笃定是纯洁的爱情了,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他的自我感觉是错误的。时光飞逝,6年之后,当林常平驰骋商场,利用市场杠杆那只看不见的手,把整个霞浦搅动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两人又一次在停满货船的码头上相见了,那天,港湾里所有的货船上装满了林常平调来的货——美味的蘑菇罐头和安哥拉长毛兔的兔毛,他正在为仓储空间的不足而大光其火。那爱笑的女生见到叱诧风云的林常平,已非当年那个衣不蔽体的穷小子,心里自是后悔至极,看样子似乎还想与他重续旧情,但林常平的目光却缓缓转向了烟波浩淼的大海,他嘴上虽没有一句刻薄的话语,心里却早已经波澜不惊了……

破庙里的日子越来越孤独。尤其是在蚊子成群的长夜里。

林常平对抗孤独的办法就是拚命地学习,争分夺秒强化自己。他永远是个闲不住的人,又是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的人,更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无论什么活计,他只要从旁看一眼,转身就会捣鼓得像模像样。

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有豪情万丈才是自在人生。然而这豪情却不是生活本身给予他的,而是一个不屈服者憋在心里的那股誓同命运抗衡的豪情,就像自燃于地层里的火。在逆境中,他的精神始终高扬于浮尘之上,虽身居卑微,却睥睨一世。

他学书法,欧颜柳赵的字帖一字儿排开,学音乐,二胡、月琴、笛子无所不通,弄绘画,西洋油画,中国水墨,哪样都想染指,修理柴油机,驾驶拖拉机,上房立木,油漆匠,什么东西似乎都难不倒他。他要像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

那个时候,他身边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是一个孤独的奋斗着,酷似一位荷戟独彷徨的武士。只有那魅力无穷的大海是他的伙伴,常常在郁闷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常平解脱郁闷的办法只有一个:纵身一跃,跳入大海,然后搏击游泳,游啊游,一直游到筋疲力尽,便像一片秋叶漂浮于海面上。有一次,他甚至在明晃晃的月光底下游到了很远很远的一座小岛,那是个只有一个排的海军部队驻守的小岛,林常平被驻守小岛的战士当成台湾派过来的水鬼而活捉。在虚惊一场之后,兵头儿拍打着林常平黝黑结实的肩膀,发出由衷的感叹:小伙子,就凭你这绝好的水性,去当兵吧,你一定能当个好兵!

林常平是一直向往着去当一名解放军战士的,他也去踊跃报名应征过。临到验兵那天前夜,他激动得一宿没睡成觉,天刚蒙蒙亮便一骨碌爬起来,跑步三十里,救火似的赶到了验兵的地方,一查体,血压高,要不高才怪哩。于是在急忙中,他想办法求附近一位好心的老奶奶帮忙,用青菜压汁,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瓢,赶紧再去验时,血压竟又低了。自然也就遗憾地同当兵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朗朗的月夜里,林常平在搏击大海的时候,遇上了村里几个海上捕捞的渔民,他和他们一起从海里意外地打捞起来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那东西是从台湾那面的“敌占岛”上飘过来的。应该算是台湾国民党争取大陆民众的“统战”手段。一大包花花绿绿的东西,有宣传品,也有些能在生活里派上用场的日用品,比如毛巾,比如香皂,比如牙膏?且慢,那是牙膏吗?是牙膏的形状,但那物件上却豁然地印着一个女人在抚摸丰硕乳房的图标。

第二天,大队长的妻子的嘴巴就肿成了肉喇叭

于是,本来不大的一件事演变成了一场偌大的政治风波。林常平和那几个海上捕捞的渔民被关押起来,审问是连夜的。

你们谁动过这些反动的东西?

没有,谁也没动过。林常平当时就对我们几个说,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这东西谁也动不得,我们得原封不动地上交到大队部去,交给干部,看上面如何处理了。

东西的的确确是交到大队部去了,是林常平和那几个渔民一同亲手交给了大队书记和大队长他们几个人的。几个干部当场开包查验,那些日用品里其中就有一管形状像牙膏的物件,上面印着一个女人抚摸自己丰硕乳房的小图,以为是牙膏,随后大队书记便将此物据为己有,拿回家去孝敬老婆,于是乎,大队长的老婆的嘴巴在一夜之间竟肿成了丑陋的肉喇叭。

那不是牙膏,而是丰乳膏。

就因为这件事,林常平被莫名其妙地关押在大队部整整三天。其实这事原本应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问题是大队长的老婆的嘴巴肿成了肉喇叭。大队长在恼羞成怒之后,总得拿个人来出出气,消消火,而住在那座小小的破庙里的林常平偏偏又是没有任何背景的,属于本村的土族“外人”,拿他来出出气也就成顺理成章的事了。

由此事引伸开去,林常平后来得出一条结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只是一般的说法,但凡轮到他林常平的头上的事情,情况就可能会不可理喻一些;凡是在别人那里八成不会是祸的情况下,对他林常平而言,则一定会是祸。正如其后他那浑浑沌沌整整二十年的牢狱生活就像是一个长长的、醒不来的梦一样……

一线生机出现在住在破庙里的林常平面前——终于有机会去做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走出霞浦去,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犹如夜航的人见到远方隐隐约约闪烁的灯塔,林常平动员起自己全部的力量开始努力冲击。他有足够的智慧和毅力,而命运对他的回报也是最优秀的成绩。他当时兴奋得连背包都打起了,准备雄心勃勃地踏上人生新的旅途,然而一夜之间,剧情竟来了个大逆转,最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跑在最前面的林常平竟然被一只黑手悄悄地淘汰出局了。一个公社头头将自己姘头的儿子移花接木,公然顶替了林常平的名额。

当林常平得知了事情的全部龌龊真相之后,他的愤怒便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了。他怒火万丈,一气之下,怀揣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去找那个罪孽的领导算帐,冲动的一闪念便是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那造孽的领导因为心里有鬼,自然十分的警觉,见势不妙,慌忙躲藏起来,这才避过了一场血光之灾。如今说来,也幸好是如此,否则,林常平的历史也将就此完结了。也就没有后来许多精彩的故事了。

不久之后,那座破庙里便只剩下林常平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其他的知识青年们都以各种方式返回县城里去了,或招工,或上学,或者以别的关系,别的什么理由,总之都回去了,林常平则因为属于另类,所以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他必须再在那座破庙里住下去,修身养性,卧薪尝胆,以求东山再起。上有天,下有地,他就不相信他林常平没有一飞冲天的那一天!

在苦熬、等待了一年之后,老天爷才小小地开了一眼,恢复了林常平作为供销社一名小职工的工作。

古佛青灯。在破庙里后来那种形单影只的岁月中,林常平最大的难题就是想办法解决自己食不果腹的窘境。那些乡间病死了的鸡鸭,老百姓是万万不吃的,常常弃之野外,于是就成了野狗们争抢的食物,林常平常常同野狗们争夺那些病死的瘟鸡死鸭子。然后架起火来,高温消毒,还精心地配入各种佐料,居然也吃得有滋有味,而且似乎从来也没有闹过肚子。

他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人。

林常平的人生词典中有两个大大的字:突围。

他总是从逆境中突围,突出重重围困,杀出一条人生的血路来。而一个人只有在这种随时激活的状态下,才会一次次增加自己灵魂的重量。

他开始背着画箱走村串镇,这个行当他早就干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了。更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四处去画毛主席像了,全国到处一片红海洋的狂潮时期,满墙书写红色的大标语更是他的绝活,他拖着屁股上的溃烂的创伤,找不到立锥之地,连户口也被莫名其妙地注销了,一时竟然成了个黑人黑户,被公家以无业流民拘留的时候,他就用这样的特殊技能在拘留所里换一口饭吃。从拘留所里一出来,他又扩展了自己生意的领域,去给人家画棺材,那更是一样描龙画凤的精细营生,他干这样活儿干得特有艺术性,人们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但都知道那个“画棺材的小伙子”。

看似卑下的劳作,却换来了基本的温饱。

当桂玉得知了林常平的这些经历之后,不由得暗自感慨:想不到小小一座破庙,竟是一条真正的男子汉的精神发祥地呢。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北壁,赤壁,杨阳一带,农民们美滋滋地在自家悄悄扩大了的自留地上收获了一个金色的季节,破天荒高高兴兴过了一个还算充裕的春节,烧酒的气味也洋溢在村村落落里了。

正当他们满怀信心又进入春耕大忙之时,海上连着三天起了一场弥天大雾。当大雾的帐幔渐渐散开的那天一大早,海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艘海军的鱼雷快艇。乘风破浪直冲北壁而来。舰艇上,除了舰艇上的海军官兵之外,便是省、地、县和几个要害部门的领导。一般情况下军舰是不停靠渔港的。而今天的情形却有些奇怪。海军的快艇进了北壁渔港,好奇的渔民们纷纷聚集到码头上去看稀罕,只见从跳板上鱼贯而下的一帮领导,穿着一律的蓝制服,面孔也都一律的严肃,个个满脸冰霜,如临大敌……

乌云满天,风雨骤至,来者不善,这帮人目标十分明确,他们是冲着住乡工作队长林常平来的。

“你?你就是林常平?”

“哼,有名的‘林大胆’原来说的就是你啊!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林常平当即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林常平说:“我不会跑的。”

他自己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这里的农民刚刚才稍稍喘过一口气来,刚刚恢复了一丝元气,大好的光景便就此结束了?

审讯是日以继夜的。林常平是不可以睡觉的。

油漆斑驳的桌子被那些人拍得嘭嘭山响:“林常平你老实交代,是什么人指使你这么干的?你的后台人物都是些什么人?”

“我没有后台,一个后台都没有。”

“不可能!没有后台撑腰,你林常平竟会如此胆大妄为吗?”

“是我自己想这么干的,我真的没有任何后台,这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硬要说有,那就是北壁的老百姓。我个人承担全部的责任。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行,我都认了。”

“林大胆啊林大胆,你真的是胆大包天,吃了豹子胆了!到底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这么胡作非为的?”

“我是看老百姓太穷了。连点灯的煤油都买不起。”

“放肆!你竟敢污蔑社会主义!哼,你林常平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萝卜头,竟然敢跟党中央对着干?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行为吗?你这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是严重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接下来就是召开群众大会,对他进行公开批斗,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他被架上土台子,犹如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俯视土台子下面那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人人面容戚戚然,惶惶然,仿佛批斗的不是年轻的工作队长,而是坐在台下的这黑压压无声无息的一群“人民”。他们惊愕的目光里那刚刚点燃起的一点儿希望的火星子全部倏然熄灭了,仿佛一片被严霜杀了的野草,这是又一次绝望,他们的心灵经历了多少次绝望了呢?真的说不清了。此刻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啧啧连声……

人们心头的阴霾再次笼罩了北壁乡,鸡鸭的欢叫声,猪的觅食声又一次从北壁的九个大队,七十多个小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这里哪里酗酒打骂老婆孩子的声音,无端滋事的哭闹声,纯属为了宣泄的穷吵恶斗声。这些声音林常平从关押他的那间隔离室里都可以听见。他叹息,是叹息自己的命运,更是叹息北壁的好日子刚起了个头便昙花一现地夭折了。

其实这一切本在情理之中,林常平应该知道身处闽东海边的一个穷乡僻壤之地的他,所面对的并不是某几个反对他的人,或者某一群反对他的人,他面对的是整个中国的畸形政治。他挑衅的不仅是所谓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他挑衅的是庭院深深的中南海。所以他胆大妄为干的这事,尚未开头便已注定必然是悲剧的下场了。而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聪明人都选择了避祸,选择了明哲保身,只有他林常平这傻蛋,竟然固执地凭借着他朴素的良知和怜悯的爱心,顶风而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事。他天真就天真在这里了。

一言以蔽之,他玩不过政治,他根本就玩不过政治。此前的文革时期,他就被政治玩了,玩得呼风换雨,体无完肤,屁股焦黑,玩得很深沉,最后连自己的户口都被注销,甚至找不着一处容身之地。幸好皇天不杀苦心人,后来好歹总算恢复了供销社的公职,且在重新履职伊始,竟然意外地被委以“农村工作队长”的重任,带着十来个人下到没有公路、甚至没有电灯的北壁乡来推动农业学大寨运动了。换个人,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也许凑凑合合地吃点喝点,应付应付差事,混它个一年半载,然后平平安安回朝复命。孰料林常平竟然在这片广阔天地里真的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并且竟然干出了一番惊动中央的“大事业”。

林常平毕竟玩不过政治,以前他玩不过,以后的事实证明,他也照样还是玩不过,他林常平永远都玩不过政治。

政治绝不是好玩的,政治不是一潭清水,政治是重重看不见的黑幕,那是除过一个或几个翻云覆雨的政治家,其别谁也穿不透的铁幕。

对林常平的斗争和审查是混乱的、随意的、没有任何程序的,他再一次被遍体鳞伤已不是什么问题了。就像北壁铺天盖地的蚊子和所有池塘里肆虐的蚂蟥,这些东西都是要吃血的。

多年之后,当身为贸易中心老板的林常平锒铛入狱,被一副铮亮的手铐铐走了自由的时候,又一次被政治戏弄玩耍了的他,只能仰望霞浦的苍天喟然长叹,其时,正一轮皓月当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林常平被关押起来之后,最替他揪心的莫过于桂玉了,她整天像丢了魂儿似的,她已经不再是公社的临时广播员了,又回到了民办小学去给孩子们教书,成天茶饭不思的她在那一段日子总是怔怔地出神,她一次次偷偷地去看望他,见不着他的面,却只听见林常平的一声声惨叫从屋子里传出来。屋子外面聚集着一大帮愤愤不平的老百姓,一个个却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桂玉从大家的表情和议论纷纷中清楚地听见了老百姓的心声:

“林队长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受难的啊!”

“是咯,林队长做人做事有良心,如果有错,该杀该刮,我们大家也得替他担戴着!不能叫他一个人受罪!”

桂玉那些天都有些精神恍惚,她闷闷地回到家,坐着发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母亲听她一声声叹息,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桂玉问母亲,“妈妈,为什么好人却总是没有好报呢?”

母亲摇头喃喃:“世道,世道啊……”

这天,桂玉烧了鱼给林常平送去,审查组的人不让她进,桂玉就蹲在门口哭泣:“就是犯了砍头的大罪,饭还是要让人家吃的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在林常平最痛苦的时候,去给他送饭的桂玉悄悄地告诉他:“大家都说,林队长是为大家才受冤枉的。”

被连日的批斗审查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林常平望着桂玉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幽幽的,有盈盈泪花闪现,她眼里的晶莹泪光让林常平这条汉子积郁胸中的块垒片刻间冰消雪化了。

“没事,我没事的。”他送给她一个坦然的微笑,微笑里充满了感激。

桂玉注意的是林常平脖子里和胳膊上的血痕,欲哭无泪。

林常平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我林常平问心无愧。”

他想告诉他,眼下这点折磨算不了什么的,他以往所经历过的那些磨难比眼前这场磨难要大得多呢。鸡屎下地三分气,大不了再一次缩回到他大哥家的那间小小的阁楼上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含泪的桂玉惴惴不安走了,林常平在饭碗的碗底发现了一张小字条,是桂玉的娟秀的笔迹,

“常平,我相信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决不会倒下的,因为你是在替老百姓受苦受难,桂玉相信你,再苦你也能挺住,你记得我一句话,有我桂玉跟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

桂玉从小是很苦的,她在少年时代,父亲就抓进监狱,父亲被平反之后,发誓要给品德贤良的女儿找个好人家,托付一生。他曾把自己看好的一位宁德人想介绍给女儿,但桂玉心里却没看上那人。

桂玉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是如何走向,但她心里有一条自己的准则,她将来要嫁的那个男人,一定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否则她宁可独身一辈子。

结果是:九个月的迫害反倒成全了林常平和桂玉的爱情。这又再一次印证了一条人生的定律:幸福总是与苦难相伴而行。

折腾了个一溜够之后,审查组对林常平的审查终于结束了。林常平的身份又回归到了镇供销社一名小小的职员。日出月沉,仿佛此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周围的人们都各忙着各的事情,也渐渐地把他淡忘了。

一切似乎都要重新来过。而林常平最大的收获则是爱情的种子在他和桂玉的心里一天天发芽、抽条了。

悠悠的思念,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思念,苦苦的思念,也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有一次,常平捕获了好大一条黄花鱼,这东西不常见,他哪里舍得自己独享,第一个念头便是给桂玉送去。但二人又不在一处,两地相距走陆路四十里。走水路则二十里,陆路与水路有弓弦之别,为抄近路,林常平选择了渡海。他游泳的能耐如同浪里蛟龙,然而他多少也低估了海上的风浪和突然袭来的寒流。他记不得自己在海里游了多久,只记得挟带着寒流的暗涌一次次要将他吞没,而他则始终把那条黄花鱼高高举过头顶,当他终于浑身哆嗦地爬上岸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是鲜血淋漓,被海蛎子划出了一条像孩子嘴巴一样的伤口。当他踉跄到桂玉面前,向心爱的她献出一脸欣慰的笑容和那条来之不易的黄花鱼的时候,桂玉紧紧地抚着他腿上流血的伤口,竟忍不住哭出声来。一轮皎洁的明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从海面上升起的……

那个月夜,是林常平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他和桂玉在她家背后那座葱茏的山岭上的那棵大樟树下撮土为香的情景将载入他和桂玉的心灵史。

高悬天庭的圆月皎洁,辉光如水,他和桂玉并肩漫步在岭上蚱蜢飞溅的树丛里,蝉鸣阵阵,听得见山下远处的水塘里的快乐蛙鸣。

桂玉那天穿了一件刚浆洗过的浅绿色上衣和一条宽脚长裤,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和岭上郁郁葱葱的草树香味十分吻合。他穿着的一身却相形见拙了,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学生蓝制服,其实,桂玉的生活是十分简朴的,每月的工资开下来,除了自己的一点俭省得不能再俭省的零用之外,其余都交给了母亲。只是桂玉特别地喜欢干净,在她看来,外表的净洁无尘同灵魂的净洁无尘原本就是一回事。

他感叹:“今晚上月亮真好。”

几乎所有的人生爱情故事开头都要拿月亮来说事的,他们自然也不例外。要不怎么说是“月下老”呢。

桂玉喃喃:“常平,我一直在等,好像命里注定就是一直在等一个人。”

“明知故问。”她羞涩地低首回眸。

“我也在等,一直在等。”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如风。

一个人的一生,话说到根子上,都是在等一个人,就像是八卦图里的那两个阴阳鱼,要能够完全吻合上,才能成为一幅完整的人生图形。

从岭上放眼望去,夜色下的大海在望,海风轻轻地从海湾里吹来,撩动着她光洁的额前乌黑的流苏。她搓弄着辫梢,她的辫子上扎了一对黄色的蝴蝶结。真的像是青藤上落了两只蝴蝶。

林常平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心跳加快,热血奔涌,自己都听得见怦怦心跳的声音。

“我要对你好,好一辈子。”

她期待地望着他的目光,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所有。

“真的,好一辈子。”他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里蹦出来的。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羞赦地低下头,掐了一片青叶在手里捻动着,仿佛那青叶便是观音菩萨净瓶里的那青叶了。

他轻声说:“只是我觉得自己会配不上你呢,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爸爸去出海就再没有回来,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妈妈辛辛苦苦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个,可我六岁那年妈妈又死了。真的是雪上加霜啊。是我大哥和善良的大嫂把我和二哥一路抚养大的。有一句话,叫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林常平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两只手心里掐着十个指甲,什么都没有,芝麻粒儿大的一个小干部,一个小萝卜头……”

桂玉截断了他的喃喃:“才不呢,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你有的,你什么都有的,你有良心,有责任,有修养,有担当。许多人没有的,在你身上其实都有的。”

桂玉的回答给了林常平说不出的勇气,他激动地碰了碰她那只抚弄青叶的纤手,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们的手扣在了一起,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她瘦削的肩膀,她便依偎在他的怀里了。接下来便是一个长长的滚烫的吻,两个人忘却了身边的整个世界,时空仿佛为他们在此停止了。

夜空纤尘不染,一缕彩云追月。四野清风徐来,林常平想起了伟大的舜帝的南风歌,“南风熏兮……”

一阵激动的喘息之后,林常平的神情现出一瞬间的怔忡走神,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还是被敏感的桂玉抓住了。

她问他:“常平,在想什么?”

“……哦,没有想什么,脑子停摆了,此时此刻,我只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福。”

其实,敏感的桂玉捕捉到的那一霎间是极为准确的。林常平当时的怔忡走神,是因为他脑海里倏然飘过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那女人叫梅姑。

林常平是个重情义,终生奉行感恩之德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传统。更何况是曾经搭救过他性命的恩人。林常平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那位当初救过他一命的大恩人,那位住在海边渔村里的善良的老人。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望看望他那救命恩人,生活中,他尽量克扣自己,却总会省下钱来买些有营养的东西,去看望那位善良的老爹。

当时还在上山下乡中的林常平,不应该算是正宗的知识青年,因为他此前已经是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属于国家正式干部,但掌权的对立派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他们要想着法子蹂躏他。于是林常平便理所当然地被下放到老家的柏溪去接收劳动改造,每月只给8块钱生活费,不久连就这8块钱也莫名其妙地停发了,但那也得活下去。好在他土生土长,本就是当地最穷苦的农民,他天生有一副铁打的身躯,犁田耙地,种地瓜,插秧,开拖拉机,修理柴油机,还机灵地学会了油漆匠手艺,单凭这门手艺,每年少说也能挣个二三百块钱。

尽管自己的生活十分困苦,林常平心里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念兹在兹,每年都要去看望老人家一两次,去尽孝。他每次去城里办事,老人所在的村子恰好又是必经之路,他就常在老人家歇歇脚,有时候还住个三两天,他便一刻也闲不住地动手帮老人担水劈柴,修缮茅墙,做一切他能做的事。闲下来就跟老人热热火火地闲聊解闷儿。

林常平和梅姑邂逅的那天,他正好又去探看老人,不料老人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艰难地喘息着,林常平赶紧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找到,找了个开过药铺的开了药,就守候在老人床前伺候汤药,用汤匙自己尝得不烫了,才一勺一勺地喂进老人的嘴里。

也就在那个时候,一个清脆而温情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老舅,我看你来了!”

珠帘一闪,一个窈窕的渔家女清纯的面孔出现在林常平眼前。她就是梅姑。

看样子梅姑刚从渔场回来,胳膊上沾满了鱼鳞的蓝色的袖套还没来得及摘下。她手里提着一只铺着菖蒲叶子的竹篮,里面是一些最新鲜的海货。

他和梅姑就这么邂逅相逢了。

梅姑是一个海风吹大的渔家女,梅姑有着东方女性的温柔,梅姑的笑容很美。健康开朗的梅姑显然对林常平的经历异常感兴趣,几次缠着老舅舅讲述当年老舅搭救林常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老人则怕勾起林常平心里的伤痕,总是摇头推托,过去的事也真的不堪回首。但林常平却不在乎什么难为情,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梅姑了过往的一切,甚至没有遗落他留在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他说若要不是梅姑的老舅舅,自己这条小命早就丢到爪哇国了。

此后,林常平和梅姑又在老人家碰到过两次,梅姑的关注所在渐渐地便扩展到有关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的一切了。林常平诚实而通达的性格以及他那不俗的谈吐,使得梅姑感到这英俊的小伙子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是那种很能感染人的吸引力,甚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果断、大气,他的笑声尤其开朗,目光镇定而沉稳,对了,特别是他的目光,每每让她遐想悠悠。

1970年,善良的老人在破旧的藤床上溘然而逝,噩耗传来,林常平星夜赶去,亲自给老人画了一口描龙画凤的棺材。真正披麻戴孝当了一回大孝子。

也就在这丧礼上,他又一次见到了为老舅舅披麻戴孝的梅姑,心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跟她讲。梅姑也是同样。但两个人却似乎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他问梅姑:“怎么样?这阵子过得还好吧?”

梅姑没有回答过得好还是不好,她低头一阵沉吟之后,对他轻声说了一句让他震耳欲聋的话:

“林哥,我要嫁人了。”

林常平呆了一瞬之后,才言不由衷地喃喃:“啊?那……好事啊!”

梅姑的神色却显出几分黯然,她幽幽的的目光转向了附近那片微风摇动的竹林:“唉,有什么好啊,是我父母包办的呢。”

“比我大十几岁。”梅姑说的自然是那个她将要嫁过去的男人。

再往下,林常平就不知该跟她再说些什么了。

梅姑凄然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他完全听得出来,梅姑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微弱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叹息,“人这一辈子还不就那么回事啊。”

“其实……”他嗫嗫嚅嚅。

梅姑抬起头来,望着他,期待着他下面要说的话,几分明显的期许,还有几分淡淡的忧伤。

然而,在梅姑清澈如水目光的注视下,林常平却尴尬得有几分无地自容了。

林常平心里说:梅姑啊,你能懂我的心吗?

那时候的林常平还住在那座破庙里,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就是回到大哥家里去,他也像个老大不小的累赘,他还是蜷缩上那座所谓的阁楼上去,凄然面对那把自己用蟒皮蒙制的二胡,还有那方用来充当砚池的破瓦当,眼下的他,还远远没有像个男人一样的生活,哪里能有什么资格来谈婚论嫁呢!别的不说,当时要结个婚,光彩礼就得上千元。连肚皮都混不饱的他又到哪里偷去抢去不成?所以,他在美丽的梅姑面前,他总是望而却步的。每当他几分出神地望着梅姑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实点吧,林常平,你要明白你是谁。”

林常平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接着便是一声轻轻地、然而又是无奈的叹息,他的低语含混不清:“唉,世上的好多事真的是说不清。”

梅姑凄然的神情更是坦露无遗,语调里决不仅仅是怜惜之情:“那……你呢,林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林常平脸上漾出由衷的苦笑,他费劲地想了想,终于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只有天知道吧。”

梅姑抬头看天,天空正落着细细的雨丝,犹如千丝万缕的情丝。

“林哥,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于是两人便就此别过了。恋恋不舍是自然的。

他刚走出几步,听得梅姑忽然在身后动情地喊了一声:“林哥?”

他立住,回头,惊讶地看着梅姑,她的目光里似乎有泪光闪烁,如月光下的石决明。

梅姑送过来一缕似乎释然而又宽泛的微笑:“你是个干大事情的人。”

说完这句话,梅姑就哗啦地撑开了那把黄油布雨伞,踩着光洁的石板路往相反的反向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拉起了一层蒙蒙的薄雾。

林常平呆立着,一直望着梅姑的背影消失在弯曲的青石板路那头……

自从恩人过世之后,林常平就比较少去恩人家了,不久之后,去县城的公路也修通了,走城里去便有了另外的一条近路,不必从老村经过了。既就是这样,林常平也还不忘抽出空专门去看望看望恩人的遗孀,尽他的可能多关照关照她老人家的生活。

再后来的故事发生在老人去世之后的第二年,林常平串乡走村,一手干修理机器的活儿,一手干油漆匠的活儿,他的书画的名声也大了,他到好几个村镇去画过毛主席像,提着油漆桶满墙写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就这么画着、写着、走着,就来到了那个后来跟他有了不解之缘的村子。

他同梅姑意外重逢的那天,风和日丽。

当时,他正在一面丈二高的墙上踩着脚手架画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旁边围了一大群村里的大人小孩看稀罕。都夸奖画家画得真好,议论说那胳膊下挟着黄油布雨伞的毛主席的目光,仿佛在从各个角度看着每一个人。

林常平心里乐滋滋的。画得就更来劲了。

“常平哥!”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甜甜地叫了一声。

满手颜料的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愣愣地一回头,便从人群里看见了表情惊喜的梅姑。

梅姑显然刚从码头早市上回来,臂弯里挎着湿漉漉的竹篮,头上包着一方浅蓝色的印花头巾,额头前一缕活泼的刘海被海风吹拂着,象牙色的面孔上漾出欢喜的笑容,像一片东方的朝霞。

“……梅姑?”他十分意外,“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婆家就是这村里的哦。”梅姑说。

他才知道,原来梅姑正好是嫁到了这村里的人家。

梅姑喜盈盈告诉表情惊讶的村人:“这是我家亲戚。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呢!”

天底下的事情真就这么巧,真的是想不到的事呢!

梅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常平哥,走走走,天也快晌午了,歇缓歇缓,到家去坐坐,快到家里去!”

梅姑就领他到了她家里,简陋的一个海边小院落,高矮三间黑乎乎的房舍。院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丛锦葵花正在开放。

正说着,梅姑那个放牛的男人就回来了。从走路 的姿势看上去,脚明显地有些跛,但走得很快,一副诚实而木讷的笑容。

梅姑对那男人说:“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林哥,真是巧得很哩,他到村里来画毛主席像哪。说来也巧了,我走着走着,一抬头,嘿,就看见了他,当时我还不敢相信是他哩,可真的就是他……”

男人高兴地搓弄着长满了茧子的巴掌,一叠连声:“噢噢噢,好好好。”

当天,梅姑就将林常平那点简单的行囊、画箱和装修理工具的工具箱,统统拿到了自己家里。林常平想婉言谢绝,梅姑则不由分说。

于是,他就在梅姑家住了下来。

从那天起,梅姑家低矮的木屋里处处便流动着快乐的气息了,梅姑出来进去的脚步变得格外轻盈,手底下做什么活儿都分外地灵巧。林常平白天出去画画,黄昏收工回来,梅姑将喷香的饭菜就已做好,在焦急地等着他了。他一进门,一条绞干的毛巾和一声温存的问候就一同送过来了。梅姑的男人对这个实诚而有本事的小伙子也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喜欢,他喜欢静静地听梅姑同这个外乡小伙子的交谈,还将自己亲手酿造的老酒倾囊相待。夜晚,万籁俱寂,偶尔从村道上传来几声土狗的吠声,林常平单身住在隔壁间的屋子里,月光如水,从低矮的窗棂透入,戈壁隐隐地传来梅姑男人的呼噜声,林常平的心中总有几分舒适的孤寂,更有几分说不出的慰籍,或许还有几分懵懂的期待,期待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每天能看到梅姑的身影,听到梅姑轻松的笑声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在他眼里,梅姑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天仙,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飘然降临凡间,降临到一直在渴求温暖与情感关怀的他的身边。

那种温馨而幸福的感觉,酷似一颗糖在心里悄悄地化开……

梅姑的男人很体贴梅姑。温顺听话,木讷得只有一脸的憨笑。老实的像一头绵羊,跛着脚能干所有的活儿。说三句话也会结结巴巴。

林常平就这样在梅姑家安顿下来了。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画像终于完工了。梅姑又及时地报告他生产队的碾米的电机坏了,林常平没用半天时间便熟练地修好了电机。

接下来就没活儿干了。 看他闲下来了,梅姑的样子比他还着急。

“别急,会有活的,总能找到活儿的,我去打问。你只管安心地住着就是了。”

他实在过意不去:“梅姑,这样太麻烦你了。再说,你家也不宽裕……”

梅姑一摆手:“嗨,说什么哪,不就多双筷子吗。”

那几天,梅姑几乎丢下了手边的一切活计,一趟一趟地往外跑,串东家走西家,四处打问,她那位老实巴脚的跛脚男人也颠吧颠吧地为林常平揽活儿。好歹总算帮他找到了好几家的油漆活。如此一来,林常平就在梅姑家继续住下去了。他白天出去干油漆匠的营生,天一落黑便一身油漆点点回到梅姑家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灶火上的饭菜总是热乎乎的。梅姑总是静静地等候着他。后来就索性让他把别家的活儿拿到家里来做。他一边干他油漆匠的活儿,梅姑就静静地在一边看他干活,那些天的太阳总是很好的,树上的啁啁啾啾的鸟儿也总是叫得分外清脆悦耳。

一天天的日子流水似的过去了,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日子,仿佛每天都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生长。那是从他和梅姑心里生长的东西,那个东西十分微妙。在林常平的感觉里,犹如一根神秘的针线将他和她的目光串在了一起,他们目光的偶尔一个小小碰撞,都似有火花毕剥闪烁。他和她的目光每每在相互碰撞后便会有一阵小小的互相的回避,而这回避又像是比碰撞更蕴藏着令人回味无穷的一些什么。

这天,梅姑的男人要出民工去修渠了。梅姑忙活了一整天,为男人备了足够的干粮,男人临走的时候,林常平自觉有几分说不出的忐忑,但看梅姑男人那老实巴脚的表情,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担心他同她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故事,还 一再叮咛他千万别见外,一定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此后的一个月里,这座静静的小院落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一天辛苦之后,他和她终于冲破了理智的防线,激情如同山崩海啸,不可遏止……

这是林常平平生第一次拥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次经历将对他的一生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偷吃了禁果的半月之后,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与他将终生有缘的村子。梅姑一直默默地送出好几里地,泪眼目送归鸿。

关于这件缱绻的往事,林常平从来没有对桂玉提起过,一次也没有,有许多次,话都涌到了他嘴边,却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林常平怕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桂玉不能理解他,不能原谅他。而他又绝对不能失去桂玉的爱,绝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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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山西文水人,数十年舞文与弄墨并重,著作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敦煌幽梦》、《灵魂的重量》等多部,小说集《昨夜琴声昨夜人》、《西部寓言》《我的汗血马》等,他编剧的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曾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热播。电影《甘南情歌》、《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月圆凉州》等均公映并在央视6台播放,他的小u说《丰碑》被选入人教版小学五年级课本。李本深酷爱书法,至无书名而不慕虚华,沉溺翰墨而绝少交游,嗜墨如命且敬惜字纸。自号十八翁,云外庐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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