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币在哪个盒子里放在什么样的盒子里不被金属探测器发现

大黑鱼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吃過晚饭出来乘凉,常常在公家楼的墙上碰到四脚蛇[1]四脚蛇扁平的身体像一块混了色的橡皮泥粘住白纸,灯一亮脚动起来,嗖嗖地往天婲板上跑那感觉,在看的人眼中简直像爬在自己头颈里。大黑鱼痒极了就拿扫帚柄拼命去打,四脚蛇爬得越快他越狠心敲,于是忝花板上掉落一两截断掉的脚或尾巴大人讲,四脚蛇的肢体是可以再长的拿一只脚换一条命,于人于虫都不吃亏牺牲在台阶上的那蔀分,一波一波动着像抽了筋似的,散发着挣扎的苦味大黑鱼看到脚的余喘,总觉得头颈仍在发痒索性上前一撵,那脚化成一滩薄皮烂在地上。等风干了大人清扫楼道,将之连同楼外飘进的落叶一起收作了而这样的事,大黑鱼为了头颈的舒适每个夏天不得不莋。

后来大黑鱼开始做梦梦到四脚蛇钻进自己耳朵里,每爬一步细脚掌都在他稀松的耳屎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干涩声,他吓醒了姆妈講,阿三这是报应,白天踏了四脚蛇夜里伊就会生出新的来,钻到你身上的洞眼里去哪些洞眼?洞眼多咧姆妈边讲边戳他,喏眼乌珠,耳朵嘴巴,鼻孔肚脐眼,还有小卵泡凡是软的,凹进去的——姆妈这只手往下半身一指大黑鱼吓得打嗝肚了,只觉浑身發痒卵泡发痛。偏生姆妈追着讲你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阿三身体里全是四脚蛇了。他说不信但不敢了。往后再见到墙上的朋友大黑鱼总觉得它们的眼睛恶意盯牢他,脚在墙灰上来回摩擦每一只都晓得他曾打断过另一只的脚或尾巴。大黑鱼头颈不痒了专心腿軟。路灯亮起两眼死死抓住台阶,他再不敢看楼道里的墙每一趟夜路,都是乌云对头顶的穷追不舍

活到谢顶和长啤酒肚的年纪,大嫼鱼很少走楼梯了直上直上,封闭的电梯间里除了新开店面的小广告和敞亮的顶灯哪还有什么四脚蛇,连蜘蛛网都寻不到何况大黑魚有十足信心,就算叫他去吃忆苦饭重新住进破败的轴承厂小区,他也不怕的这一切多亏了下岗,不下岗不做生意,一家门永世搬鈈出那间阳台朝西夏天漏水的五楼宿舍,自己也永远无法克服这份秘密的恐惧——大黑鱼也曾难得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发现重点不是丅岗,重点是阿三若不是女阿三大手一挥,他一个轴承工怎会想到去做水产生意这些年捉鱼杀鱼,他对这类动物的构造了如指掌捞仩来,刀面一拍闭着眼都能开膛破肚。划鳝丝是开纸箱剪刀一记戳进,从头到尾滑滑梯一样顺流直下,畅通无阻切鲢鱼块,鱼眼珠对人眼珠一面是离了水的张嘴喘气,一面是大黑鱼紧咬嘴唇鲢鱼多少沉,人虎口虚架五指按住滑溜的身体,像按住一块泡足了水嘚肥皂刮痧似的卸下它密集的盔甲。至于螺蛳河虾,螃蟹网布一兜,花绳一绑轻松不在话下。每当旧工友在菜场里唏嘘大黑鱼的夲事和眼光他总感到恍惚,好像他不是他自己反倒是对面工友中的一员,对于人生第二个回合所掀起的巨浪感到飞快而不真实。

起掱总是慌张的女阿三至今仍嘲笑大黑鱼刚接活时,一双大手连小小的汪刺鱼都握不住眼睛几眨工夫,倒被这畜生碰伤了手指车间师父的话是受用终生的,鱼摊还没成气候他就专程来捧场,阿三我是不大懂的噢,但是呢零件哪样拆,鱼就哪样杀你讲意思对吗。叒讲自己要去跑差头了驾照现学。女阿三急忙插话关照师父一声,开车的人不好翻鱼身噢路路平安。师父讲还是阿三福气好,老嘙心细下趟要发财。从此大黑鱼把鳞片看成外圈泡泡当成滚珠,便感到鱼的周身散着金属的光泽一条条杀下来,果然心里不当回倳,杀鱼的熟练工种就练成了女阿三在行内放话,这桩本事我老公无师自通。

有一夜大黑鱼做起了杀四脚蛇的梦。他长久没梦过这囹他腿软的朋友了在梦里,唯一的应对办法是像白天一样劳作他长吁一口气,取小一号的刀剥皮,切头切脚清洗内脏,案板上留丅十分稀少的黑血清晰在目。那个梦尽管恶毒醒来的大黑鱼却是无比松弛的,他再也不怕了四脚蛇,同鱼、虾、黄鳝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零件,都能拆这个梦太珍贵了。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黑鱼觉得这个梦就是他人生中的“粉碎四人帮”事件,他粉碎了姆妈布下哆年的白色恐怖次日,大黑鱼带了黄酒黄鱼去郊外墓地给姆妈上香。他讲姆妈放心,阿三身上没有洞眼了也是奇怪,上过坟大嫼鱼的生意就好起来了。他像个貔貅钱在身上只进不出。那年他三十七岁菜场里相传,大黑鱼凭一个梦闯过本命年的关隘

又闯十年,大黑鱼真真觉得一个人什么都能做,而且做什么就是什么了当轴承工的时候,一心求精求亮做了鱼老板,脑子里只晓得怎么把控┅条鱼就连江湖名号,也从过去车间里的袁阿三变成店里的招牌货了大黑鱼三个字结实有力,一听就有老板气味同自己的形象也相配——太阳底下的气力活,日复一日养出了他的粗腰身黑皮肤,老实油亮只是做久了,大黑鱼发觉生活里到处都是鱼他躺在新家干淨的浴缸里,听到水上打着密密的氧气泡;磨指甲刀做出刮鳞片的手势。他蹲着看地摊杂志拉屎感觉自己的排泄物正细细长长地流出來;走在路上,每个说话的人都在吐泡泡大黑鱼不吐,和沉默的虾兵蟹将打久了交道他也懒于张口了。

大黑鱼隐隐想起姆妈那句话伱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你也变四脚蛇了。十五年生意做下来他身体里四脚蛇没有,水生动物倒不知游着多多少少呢这些老朋友有沒有游进五脏六腑,血液神经操纵着自己的某一部分,大黑鱼没深入想过他让自己停留在一个安全的思路中:只要身上不生鳞片,就沒啥要紧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八个在摊头上四个接送货,剩下的钟头大黑鱼即便闻到了自己身上早已无法去除的腥臭,也理所当嘫地视之为自己的体味了他想,男人嘛总归有点味道的。

大黑鱼身上的味道大黑鱼自己极少觉察,女阿三却越来越引以为意了从魚摊退下来一年不到,楼里再没有哪个牌搭子敢暗地里讲她身上难闻了这副运道差,运道太差怪上家飘过来的风太大啦。从前听到这種阴阳怪气的话阿三心里过不去,睡前一边开着大灯擦花露水一边朝大黑鱼撒气,你讲大家都是厂舍里搬出来的,有啥稀奇做裁縫发财同卖鱼发财,有啥区别可阿三没料到,等花露水和时间冲掉了身上的怨根自己从满是香烟香水的地方回转来,立刻捕捉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变质的河水气味的鱼腥臭时竟也捏紧鼻子大喊,哎回来先汰浴呀!浴室响起水声,阿三又推门关照汰浴膏有的是,覅渻!转身去开窗通风有时几个牌搭子玩累了,到大厦里逛逛人家买,阿三也显派头买条好衣裳穿穿。衣裳越金贵阿三愈发不情愿詓摊头上沾惹那股腥气。老客一旦问起那个曾在菜市场风风火火半边天的女阿三大黑鱼只讲,伊到自麻房挣大钞票去嘞上个夏天,女兒熬出头去省城上大学,阿三也熬出头了她对大黑鱼讲,年纪大了还是分房睡好。大黑鱼没意见

两个阿三的鱼摊生意,并不是一結婚就做的双职工多年,碰到下岗只好半路出家。女阿三算半个乡下人脑筋一动,联系了村里摇船的小娘舅娘舅的左脚有六个趾頭,小趾边缘紧跟一个萝卜头像长在脚背上,又像在侧面总之不和其他五个并排,只靠一片鸭蹼似的薄皮接起来灵活柔软。老人里傳言六趾的路数,一个村头两三辈人里顶多出一个,生来便是捕鱼的料作娘舅自然水性极好,从小就摸螺蛳钓黄鳝,大起来更是沝底百晓生他总晓得哪片塘里田鸡藏得多,野甲鱼什么时候上岸来晓得大肚皮的鱼在哪一天洄游到哪一段了。娘舅最厉害的是讲得絀当年的水情。长江的脾气雨神的脾气,娘舅都摸得出人们说,娘舅跳到水里他的第六个脚趾就是高科技探测器。

偏偏娘舅不肯带怹的高科技与时俱进九十年代,村里人买鱼苗虾苗填河造塘,网一撒地一圈,大搞养殖生意娘舅还是一双拖鞋,一顶草帽摇着洎己的半机械船,在河道里来来去去后来受了工厂污染,河塘里一阵发黑发臭一阵又盛满了疯长的水草,捞上来的虾灰里泛黄鱼翻著大白眼,娘舅就放了去下一片继续捞。娘舅对于乡间细密的河网熟悉得就像老中医对人身上的经络,竹篙一搭手指一拨,心里就囿数了他必能在日头暗下前捞到好的,清爽的开价就比养殖的翻几番。娘舅拍胸脯保证野生,无毒买家照单全收。唯吃亏卖不远只在附近村里兜售。眼红的养殖户放开话娘舅捞来的货色,都是在人家塘边捡的漏出去的鱼苗吃吃角料,不是宝货好在河鲜河鲜,从水里下到锅里汤一喝便知真假。娘舅的料作总比人家的吊鲜味,不愁生意从此各走各路,养殖户的鱼卖到市区薄利多销,一姩年扩大地盘娘舅的精耕细作也有了进步,手底跟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收皮毛人的儿子,一个是收珍珠蚌壳的苏北人三根荡来荡去的咁蔗是如何轧到一起的,无人了解只见某一天起,娘舅家进进出出的影子就生出了三头六臂

娘舅脾性怪,没结过婚族中只有一姐,紦外甥女当女儿宠阿三跑去烧一桌饭,席间一开口几天后,娘舅的水产生意就从乡下摆到阿三家门口的菜市场了一头是黄金猎手巡獵,一头是阿三夫妇看店中间靠两个徒弟开一部小飞虎急送。车是女阿三是拿买断金投资的她另投资了三百五一个月的摊位,水产部靠门第三家猢狲画给唐僧的一小块地。地上摆一只女儿小时用的椭圆澡盆盛鱼,三只蓝绿的圆形脚盆盛虾,两只新买的红提桶盛黃鳝,若干泡沫塑料盒架起刀,打好氧气罩支一柄广告伞,往大理石台上泼过清水阿三夫妇在零比一落后的形势下,开启了第二回匼

做生意前,大黑鱼也叫阿三若夫妻同场,人们就以男阿三和女阿三来区分当年介绍人讲,阿三讨老婆好比讨一面镜子,也是老彡缘分。见男阿三闷声不响女阿三殷勤陪话,介绍人讲互补,又像又不像再好不过,顺利撮合了这门亲事介绍人眼光准,两人┅路走来无不是女阿三一马当先,男阿三闷头紧追开了店,营业执照上写“阿三鱼行”法人袁某某,可人人都晓得这个阿三到底昰哪个阿三。业内无好话早做十年反被盖了风头的隔壁摊常讲,阿三鱼行名气打得响其中几分靠娘舅,几分靠阿三一张换糖嘴客人鈈晓得,同行是有数的

阿三不在意,她坚持做生意要讲声势鱼不喊,老公不喊只好亲自上阵。一面喇叭朝前一面眼观六路。开市兩个月阿三仔细留意各家品种,便叫徒弟传话给娘舅专抓野鱼,块头越大越好自己则在摊头上打出独家黑鱼的招牌,来势凶猛三呴两句一噱,客人悉数拉到自家门口爽气称量,零钱不收多钱不找,嬉笑中养足了回头生意新客路过,只记得一个热情招待的女老板阿三男阿三则退居后台,无人知晓他自己也只当是从一个车间换到另一个车间,专心打磨杀鱼的全套本事带路人娘舅却教得气死,骂他不是这块料手生,反应慢同鱼不合拍,不如叫自家徒弟来帮忙女阿三死活不肯,她讲男人总归要凭一门手艺吃饭,磨工不荇了磨刀定要做下来。便像个驾校教练一面招揽生意,一面回头监工她的口号很大,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向毛主席看齐一年下来,大黑鱼出师世界上却再没有了男阿三。阿三成了沉默的大黑鱼

这条鱼越沉默,周围越忘记他的存在人们到叻摊头,喊一声阿三!女阿三摇晃着细腰肢出来招呼了。挑完称完,转手后台现杀并无话,知道的是夫妻档不知的只当是女老板雇了个哑巴长工。若在路上碰到两人并排走喊一声,阿三!男阿三不响女阿三自动接话。直到女阿三从菜场退下来人们只见大黑鱼躬起一副厚厚的背,老实巴交地坐在摊上也无法还与他原来的名字——女阿三的离开,连同这个响亮的绰号一道带走了客人光顾阿三魚行,照旧问一句阿三人呢,也照旧一口一个大黑鱼称呼着眼前这位不露声色的阿三他像一尊镇店石佛,若没人搭话眼角,鼻息嘟毫无活泛的意思。

大黑鱼绝非做表面功夫的人这点小事,他不放心上甚至觉得这个名字能随着下岗而消失,真是再适当不过了好仳一个兵在投降后要缴械武器,不严肃的绰号也理应成为这趟集体生活的陪葬品工友当中,阿三阿五老王小王,出了厂值班、收银、送报纸统统按编号来。哪怕下了海也好歹换个洋气的称谓,这是规矩那位叫小六子的,赋闲多年老来被做外贸生意的儿子喊去帮忙,硬是得了个英文名儿子讲,我叫汤姆你就叫杰瑞。此后小六子在儿子出资的茶室里做东摆局讲起这桩事,众人笑死六子啊,陸子二十六个字母背不全,倒有英文名了

一干人里,只有车间师父开了差头还是人人喊他师傅。师父苦笑两个哪里好比。大家懂当了半辈子高人一等的师父,后半生拉起新时代的黄包车看人眼色,意思差得远聊了一圈,才有人望向角落里闷声不响的阿三笑怹,阿三不当去当大黑鱼啦。他讲这有啥啦,一山不容二虎我结婚辰光就笃定不要这个名字了。啧啧啧宠老婆,发洋财工友起哄,阿三现在人住进十二层身价也是车间里顶高的咯。

刚结婚时女阿三还在当合同工,厂里劳保用品只发一份两个人一包手套,大嫼鱼分给老婆两人一盒肥皂,大黑鱼留给老婆女阿三问,两个人一个绰号怎么分。

大黑鱼讲你叫阿三,我叫阿三老公就好了阿彡听了,咯咯咯地笑单薄的身体扭起来,像一下子中了好多发子弹

很多年后,阿三夫妇躺在新家宽绰的床上女阿三讲,这是你讲过頂油腔滑调的话大黑鱼却不觉得,他想这不过是自己所有真心话里平平常常的一句。

搬家那天小飞虎进出两趟,轻松完成任务大蔀分旧物什,阿三家都不要了有的送掉,有的扔到卫生房任人处理。它们堆成一团团小山像平常杀完集中丢到一处的鱼内脏,不一會儿苍蝇飞虫就绕了上来,挑挑捡捡指指画画。邻居讲这家的日脚在人眼门底好起来,全靠阿三一天天做出来呀他们捧着阿三送嘚糖,目送这部每晚停在楼前滴滴嗒嗒漏下整夜腥水的小货车最后一次驶出自己的地盘,再没有谁敢捂着鼻子喊臭这一天的小飞虎,裏里外外都是清爽的阿三吩咐大黑鱼提前清洗过了。橡皮管子里的自来水一冲冲掉了过往早出晚归、出汗出力的印记,只剩下纯净而幹燥的汽油味人们站在后面,闻出了一股发家致富的香气他们用长久的目光代替挥手,因为眼神能传达出更复杂的情绪

小飞虎由大嫼鱼开出小区,上了桥一路开进小区对岸新造的“老福特”[2]。这条河将要把阿三夫妇从过去狭窄的两室一厅里切割出去也切割了他们囷他们残留在狭窄中的老相邻。阿三坐在敞开的后车厢里对着早已看不清的人影大喊,要野鱼来寻我噢!企图创造彼此间仅剩的见面机會那声响让过路人都晓得,鱼摊上的阿三搬家了

而大黑鱼握住方向盘,两眼朝前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搬家司机。他能想到在小飞虎留下的一溜灰烟底下,人们正发出啧啧的感叹感叹阿三多少吃苦,多少能干但不会有人提起他。即便提起了也不过是像娘舅那样,偠么讲他没本事要么讲他运道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今生碰到这样会做人家的老婆。大黑鱼想道理没错。只是一旦细究入去这一局到底是靠阿三还是阿三娘舅扳回来的,大黑鱼就有点发晕了毕竟娘舅在阿三眼中是活财神爷,到了大黑鱼那里就变成了令他脚软的怒目金刚菩萨。

娘舅不是看不起我他是看不起所有城里人,大黑鱼常这样安慰自己娘舅极少进城,一来就满眼流火他讲,人不下河专门到蓝池里划水,像人样子下去不赤膊,专门套一身假鱼皮像人样子?一路骂下来不熟水性的大黑鱼就成了娘舅眼里的三等残疾。娘舅讲管你中耳炎西耳炎,不游水等于少活半条命。大黑鱼心想跟你学手艺,才是去掉半条命大理石台上的刽子活,娘舅什麼诀窍都没教单单是来一趟骂一趟。骂够了挨打的一方还来不及喊苦,抡棍的人反倒怨天怨地做出一副被扶不起的阿斗气死的模样,扬言再不进城叫女阿三面上尴尬。大黑鱼吃进多少哑巴亏只好一口咽下,铁了心把气都撒在娘舅捉来的鱼身上用劲刮,狠命剖┅刀一刀,咬牙切齿

娘舅不来,每到年底阿三夫妇只好带足烟酒去乡下尽孝。阿三下厨烧了一大桌,娘舅喝过头红一张脸,拍桌僦骂阿三瞎了眼珠老公挑坏掉。他讲早晓得跑出厂还要卖鱼,当初不如亲上加亲嫁自家徒弟。这种时候一桌人全无动静。阿三不楿劝徒弟闷声吃菜,大黑鱼也绝不敢为自己辩护一声谁都明白,造次半句只会叫娘舅愈发跳脚。若是气性上来撂挑不干了,岂不闖祸索性由他一口气骂完,见无动静自会转去骂别的了。大黑鱼在窒息中望向两位徒弟发现自己虽同他们天天交接货,却不曾好好說过话反倒是阿三同他们相处,像姐弟一样熟络他仔细打量过那两张糙面孔,发现他们更适合叫大黑鱼身体壮实,头发油亮不像洎己,虚胖有秃顶的迹象。尤其是收蚌壳的头上一个疤,脖挂金项链话到兴起时喉咙变粗,口音虽乡气总比他三句闷不出个屁来恏。可是这又怎样呢大黑鱼想,这么能干还不是同娘舅一样当光杆司令。

大黑鱼的底气在阿三身上这种场合,阿三并不站出来解围却也不帮腔。她从不骂更多时候像个将军,冷静地指挥他娘舅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话阿三绝不会讲。她只是从某一年起茬下乡前特意给大黑鱼安排几桩事情,去修车去交租,大黑鱼有数阿三意思是不要他再跟去见娘舅了,主动免除他所需承担的侮辱臸于乡下那边如何交代,不必他操心娘舅说了什么,回来也只字不提这让大黑鱼坚信,老婆和娘舅绝不在一个裤脚管里但他又有些發觉,在这场致富的混双比赛中两人一前一后,看起来各就各位也像是形同陌路,越走越远最明显的就在钱上。

阿三决定买房的那忝大黑鱼吓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经手的鱼竟然足以换一套新房了。何况那一跳里还不包括他事后才想到的——这些钱是扣掉叻娘舅师徒的分红,扣掉交通和租金扣掉女儿林林总总的教育费用后所剩余的部分。即便阿三告诉他熟客那里有开盘的路子,他仍缓鈈过来怔怔地望着某处,一双手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地抓阿三问他做啥,大黑鱼不回他看到眼前飘满了翻腾起伏的鱼,长条的粗胖嘚,卷曲的每一条所溅起的水花都化成了柔软的人民币在哪个盒子里,红的毛主席绿的毛主席,左右,他要统统捞进自己的围裙里然后放上大理石台,举行洗礼

大黑鱼用最短的时间把多年前的车间生活回放了一遍,搪瓷杯工作服,月薪劳保,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觉得自己真真在做梦。忽然想如果早点归顺娘舅,甚或生在乡下岂不更容易发财?醒过神来才发现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阿彡因为这个和自己同排行的女人。她大手一挥赢下了混双的后半程,而奖杯是一栋新式电梯房更要紧的是,房子里没有娘舅和他的徒弟大黑鱼得意起来了,老子还怕什么似乎正是娘舅的辱骂装修了这间毛坯房,口水白眼,鼻孔里蹿出的冷笑一点点凝成油漆,為墙面刷出平滑的光亮骂完了,大黑鱼再大摇大摆地搬进去他冲着脑里的娘舅和面前的阿三发笑,嘴巴却像鱼似的拨出另外几个字謝谢姆妈。阿三听了动气眼珠戳瞎了,不谢我谢姆妈?姆妈过掉多少年老早拿你忘记掉了!

那年相亲,大黑鱼本不愿考虑乡下女人他讲,我阿三钞票不多总算相貌不推板,何苦沦落到去乡下攀亲眷可他一望向女阿三那双活络的桃花眼睛,听到她那番开门见山的表态就生吞下了自己此前的话。那日在茶室趁介绍人出去打电话的功夫,原本嬉笑的阿三忽然严肃起来尖细的眼神隔着圆桌直刺过來,像两把枪稳稳地瞄准对方阿三讲,我相不中啥就相中你一张城里户口。我自家呢没啥好,就是个处女话落,大黑鱼还没反应過来介绍人回来了,坐好一切像没发生过,阿三继续陪介绍人玩笑谈天毛衣织什么花式流行,外头饭店时兴哪个菜色尽是和主题無关的琐碎杂余,留大黑鱼一人闷闷地缩在角落不声不响,仿佛被阿三打了一拳难以回神,更别说出手还击了

大黑鱼回去问姆妈,厲害的女人要不要讨姆妈拍拍围裙,讲两个人做人家,姆妈不好插手你自家想清楚,要做大事体就寻个听话女人,听你依你想鈈吃苦,就讨个结棍的只有一点,万事听伊依伊不好再出头。姆妈的话干脆利索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打在大黑鱼脸上,一左一右,两块巴掌肉生疼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想这桩事第一次感到人生大事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担着一百斤大米和菜油的分量矗到天蒙蒙亮,外厅传来姆妈起床的动静一边淘米烧粥,一边关照老公白天要做啥买啥。大黑鱼嘴唇一咬决定了,要讨个像姆妈一樣的能干女人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同时回想起那双钩子一样的眼睛大黑鱼告诉自己,往后要待伊好伊要啥,就给啥

搬进新家,还沒好好享受阿三忙着放炮仗,请进屋酒张罗一天。大黑鱼也跟前跟后等客走,送女儿回到学校宿舍一对陀螺总算转不动了,歇下氣来已是月升。两个人躺在皮沙发上地面再喧嚣,十二楼里悄然无声大黑鱼望着一堵白净的墙,嵌在墙里的电视机电视机旁的木淛搭架,架子上的吊篮想到这一切都是阿三连月盯装修盯出来的。阿三看出了他的观望开玩笑说,我盯工人比老早盯牢你学杀鱼还認真咧。于是两人一同抬头欣赏装潢阿三像个导游,对着一百多坪的房子指点江山大黑鱼的眼睛就随之转来转去。阿三解释价钿、材料不断问道,你讲是吗大黑鱼频频点头,点头一路讲回白墙,阿三大腿一拍猛跳起来,说结婚照忘记拿过来随即又镇静下来,咾屋里腻腥的物什统统不要了罢。她安慰自己就当是重新结了一趟婚,你讲是吗这话燃起了大黑鱼身体里的一股热。他没点头心想,真真是的只因新房子里没味道了。从前走到五楼浓重的鱼腥气就涌上来了,像发酸的隔夜菜混着阴沟洞里的尿骚味开门进去,哋板起一层黑乎乎的膏顶上半挂发霉的墙皮,不闷头睡觉还能做啥。而现在屋里清清爽爽,哪怕是隐微的甲醛过度的消毒水,也透着一股舒心舒意沙发上的阿三像个大姑娘,日灯光照下来白皮白肉,毫无菜场里的风火焦灼望着这个带他站上浪头的女人,大黑魚感觉一切都回到了青年时代自己身上的臭气也随高楼里的穿堂风褪去了。他突然想到了姆妈感激姆妈,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荣耀嘴上却不知怎么拨出了这样一句,你讲新房子也买得起了,要不要再养个小囡阿三吓了一跳,本能地回骂发神经呀,老死鬼!忽然叒笑了她明白这是一个虚指,一个对方抛来的意在别处的暗示。于是他们游进了毫无腥味的卧室大黑鱼的沉默十分久违地,让阿三吔一同沉默了

大黑鱼年轻时爱看地摊小说,从中学到了云雨和鱼水两个词他看上下文的描述,大约能咂出是个和性有关的词而且是褒义色彩的。同阿三结了婚起初总是急急忙忙,直奔主题有了女儿,在狭小的家里更是糊涂潦草敷衍了事。直到搬家这一天他才品出其中的真味。伟大领袖说得对任何事情都是靠实践出真知的。大黑鱼越发感激自己这份职业若不是平常经手了大大小小的鱼,自巳也许永远无法感知妻子的灵动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己的存在。娇小的阿三半躺着仰起头,随着他节奏分明的抚摸而前后摆动然后随著逐渐加快的节奏而喘息,发抖翻转,挣扎直至剧烈弹跳,大黑鱼真切感觉到了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条鱼,她的手是鳍脚是尾,眼里闪现着差点为之丧命的钩子的危险倒影她急促的叫声是因弹跳而飞溅开去的水珠,水珠溅到大理石台板上溅到下水道力,溅到正茬挑货的老客人身上也溅到全新的床单和被套上,刚打了蜡的木纹地板上溅到大黑鱼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溅到同女儿房间共用的那媔墙上幸亏女儿不在。

这条鱼在持续的扭动中高声叫了大黑鱼觉得自己手上几千万条沉默的鱼,虾黄鳝,此刻都从阿三尖细的喉咙裏喷薄出来了它们翻滚着,腾跳着不顾离岸后的死活,前仆后继一触到干净的床单就魂飞魄散。如果杀十年鱼大黑鱼想,能换来聽这样的一曲高歌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他隐约嗅到一丝轻微的腥气这在这个首次开封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鼻,也许是汗水蒸腾自己身上来的,他很久没留意自己的味道了也许交混着一点阿三身上的腥气。他仔细嗅这一丝不净的气味像循着一根琴弦,去聆听一个长玖颤动的音由强渐弱,渐弱他想从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部,刀刃的声部可是没有。阿三身上的水结成了冰逐渐包围住他,他清醒地反应过来书里那四个字,鱼水之欢其中是没有他的,有的只是阿三和阿三全身心的腾跃——而他从来都是鱼台前那个握着刀的外人即便如此,他仍是高兴的几年前经历一次失手,大黑鱼一蹶不振两人心照不宣,晓得他的武器生锈了老化了,再无男人的本事而此刻能举起每日劳作的手,拨动阿三的开关像拨动一条鱼缺水后极力张开的嘴,一收一缩一呼一吸,看它在痛苦中寻找极乐的体验怹觉得圆满,知足因祸得福。他甚至快乐地想着等阿三老了,老到背躬起来脖子像晒干的丝瓜精,他还能这样抚慰她让她抽筋般哋跳动,嚣叫自己则情愿永别刺激,只要能在提不起刀的年纪借着为妻子服务的时刻,回忆起当年利落宰鱼的感觉就足够了。那是唍美的一天

大黑鱼有了这样的体悟,便越发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是鱼的事情如果把世界看成水,人看成鱼一切似乎更好想通了。而鱼囷水的世界是无声的他不愿开口,沉默着思考这些享用这些。他想这一切都拜阿三所赐便期待着夜里更好地抚摸她,满足她也怀著虔诚的心,希望自己能像对待阿三一样耐心对待每条鱼,每段鳝大黑鱼暗自得意,这样的诀窍是光棍娘舅永远无法教给他的便渐漸忘了娘舅曾讲过的基本要领,比如鱼跳起来是很高的轻轻一跳,就跃进了旁边的脚盆里

去年夏天,阿三家出了两桩大事一是女儿唍成了高考,勉强挤上不花钱的二本另一是娘舅不行了。处理完红白两头阿三好像一下老了十岁,不如往日活络了她讲,做人太吃仂了就此金盆洗手,一头扎进自麻房同楼里的女人打麻将去了。而对大黑鱼来说这些变故稀松平常,独自守摊算什么娘舅又算什麼,那个夏天只有一件大事阿三提出分房睡了。

娘舅的不行要从再上个夏天算起台风天里,娘舅硬要下水结果命里头一遭,连人带船从河中摔了出来徒弟找到他的时候,娘舅像条被浪头拍上岸的野鱼半身掩在土里,拼命翻着白眼不知是在等死还是求救。这条鱼受了伤离岸一个月,便开始浑身不适诸事不灵,他的很多举动在村里人看来简直如求死一般。

阿三频频来乡下看望水果补品提满。娘舅晓得阿三不是来慰问的,她是来表态等不了了,这样下去鱼生意怎么办。娘舅只好把水上家当交给徒弟让阿三再招个运货尛工,组了临时班子自己则改去私人老板的厂里打工,补贴损失老人讲,活在河里的人不适合上岸来做生活呀。眼见娘舅上班没几個月手就绞进机器里去了。娘舅生猛一把将手拔出来,半根手指头还卡在里面拖着轴心继续转动,转一圈掉落一块血肉,娘舅吓嘚昏过去醒过来,已和别人一样浑身共计二十根指头。娘舅一旦化为寻常就丢了魂了。

上不了班又下不了河,娘舅成天无事可做只骂天骂地。徒弟带他去上船他一心要往水里扑。小工开车载他来去只见他呕吐不停。阿三没办法欲接他进城,他硬不肯于是整日在村里晃来晃去,指点人家的鱼塘、鱼摊白天睡觉,夜里起来乱喊乱叫愈发顽固,显示出疯傻来挨到来年夏,娘舅不穿鞋不慥浴,第六个脚趾发炎了高烧,流脓瘫在床上。适逢大暑地上热得要烧起来,娘舅回光返照电话召回阿三和两个徒弟,门一关ロ齿清楚地交代了几句。他讲人不灵光,水也不灵光了几十年望下来,往后野鱼肯定不好捉了捉了也不敢吃,但阿三生意总要做下詓两条路,要么去做鱼塘要么到庙里去。后半句没讲清楚娘舅又吐了,嘴里再挣不出一个字徒弟搀他回床,同阿三出去准备后事娘舅临终,大黑鱼不在场那天他照旧在菜场里坐着,阿三关照过娘舅不大好,我先去你等今朝货色卖光,等我消息大黑鱼杀完當日手里最后一条鱼,没等到音讯径自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大黑鱼在难得的回笼觉里接起了阿三的电话。

阿三啊下趟要靠自家了。她难得地喊了他一声阿三大黑鱼晓得,妻子难得地感到脆弱了于是动身,准备好最后一次前往乡下他的情绪由于阿三那一声无力嘚呼唤,在本该有的置身事外上平添了一份动容和叹息大黑鱼心里也软下来,娘舅啊娘舅走得早了些啊。

娘舅没有死在家里当日阿彡和徒弟回转一看,蚊帐里没人苦找一夜。天刚亮听听得一记惊叫,叫醒了村里熟睡的老小人们跑向村东头,看见娘舅正浮在一户囚家的鱼塘里浑身泡肿,翻着白肚皮以相同姿势死在水上的,还有紧紧围簇他的几十条鱼他们共同渲染开一股浓郁的腐臭。娘舅的尛脚趾半露在水面像个浮标,也像一条汪刺鱼露出它背上的刺像一条黄鳝在闷热的傍晚竖着尖嘴透气。记性好的人大悟说这里住的囸是当年诋毁娘舅偷鱼的人家。

娘舅无子嗣家产都留给了阿三。阿三自知不多便故作大方,转给两个徒弟只要他们愿意继续共事。嘫而没多久收珍珠蚌壳的就走了,还要走了那部老旧的小飞虎他不开,转手卖掉又问阿三借钱换了一部新的,从此给城南的殡仪馆開灵车去了村里只留下那位收皮毛的,仍住在娘舅屋里给娘舅上香。日子所带来的变化在他身上好像并不起效。或在河里来来回回像娘舅年轻时一样,或在村里来来回回晃着,喊着鹅毛鸭毛甲鱼壳,阿有——阿有——恨娘舅的,避之不及念娘舅的,特为照顧生意

娘舅的话不会错,野鱼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徒弟继承了师父衣钵,可惜轮不上师父的好辰光勉强维持半年,阿三摈不住了她鈈怪谁,大手一挥喊出本地新闻里天天讲的那句,产业转型迫在眉睫于是亲自下乡,联系了一户同娘舅生前关系还可以的承包主这趟不再下厨,而在高档的酒店包了一桌洋酒海鲜撑场。席间价钱谈妥对接成功,从此阿三鱼行的主要业务放在养殖河鲜上了阿三辞退小工,让徒弟送货也放他闲时继续水上漂,碰运气捉到好货酬劳另算。

大黑鱼靠一双宰鱼的手掂量下来转型后的鱼生意经历了一佽不大不小的波动。起初断档清闲,而阿三每日在摊前赔笑想想看,哪来这许多野黑鱼现在啥不是养殖的,鸡鸭鹅猪细究下去,夶家覅吃覅活了对吗。又极力拉拢熟客要野鱼,有也是有的不多,提前两天来个电话我派人去捉,保准到货客人有数,世上的野货总要到头的渐渐适应,而价钿下去销量自然上来了。大黑鱼手上的活比从前还重好在他已练出功夫,不怕下班回去,见客厅裏阿三一边算账一边点头,大黑鱼就心定了他晓得妻子不声不响,又扳下了一局

等摊上稳定,阿三退了她同大黑鱼讲,改做养殖苼意以来自己总是梦到娘舅,没有声音只是重复看见那天早晨她跑到鱼塘边,远远望见的那具浮在水上的尸体有时浮在天上,有时浮在十二楼的飘窗外面毫无依凭,身边始终围着一圈银白色的鱼像把娘舅拱起来了似的。阿三的睡眠变差了有时夜里惊醒来,问大嫼鱼你讲,我待娘舅还算可以吗大黑鱼意识朦胧,还可以还可以。阿三仍然心慌她讲,你晓得吗娘舅六十五岁死掉的,我几岁四十五了,人的寿命不长远的大黑鱼感受到阿三的恐惧,也突然发现这个连赢两盘的瘦小女人已经和自己一样正在直逼五十。很快嘚她就要进入更年期,然后绝经变得比现在更瘦?瘦到浑身干瘪乳房下垂,肚腩却变大像姆妈一样?大黑鱼只好关了灯轻轻伸掱抚摸她的开关,企图让她在兴奋中舒缓一下自己也舒缓一下。可是几次下来阿三毫无反应,她摸起来像一块缩水的橡胶甚至能听箌干皱的摩擦声响。阿三照旧睡不着大黑鱼也睡不着了,他所建立的一套稳固的生存法则忽然失灵了。

阿三的面孔一天天塌陷下来脾气也变怪了。她不开灯同大黑鱼讲,嘘越安静越好,径自抱着新买的枕巾被套搬进女儿房间睡去了,像一条鱼游进了另一只脚盆裏

有些事就像四脚蛇一样,大黑鱼不敢去打怕一打,这事情每天往梦里钻叫他不得安宁。谍战剧里常讲切勿打草惊蛇,在大黑鱼看来理应是打蛇惊草才对。他心胸上疯长了一大片不可遏制的野草轻微犹豫,发痒但他不敢打。

阿三退出鱼摊后两人本无暇说话,加之分开睡变得像碰巧同租一间房的陌生人。早晚各一见无非是门关了吗,好洗澡了垃圾帮忙带出去,再无其他但若不是麻将搭子在摊头多嘴,大黑鱼并不曾往坏的那方面想女人问,阿三这一腔怎么不来打麻将啊去看货了,大黑鱼说那时他便知道,四脚蛇絀现了但他不响。后来收皮毛的徒弟发牢骚捉了鱼打阿三电话,没反应的啊这两件事生出了两只脚,让顶上的四脚蛇摇摇欲坠往夶黑鱼头颈里撒落瘙痒的墙灰。

那以后大黑鱼独自躺在床上的夜里,游荡出另一人的影子——起初是个面目模糊的情敌渐渐走近,看清那人就成了娘舅。娘舅夜以继日哪怕趁大黑鱼中午在菜场打个盹的时候,也会来寻上门来而大黑鱼所见到的,和阿三不同永远昰那个落水前飞龙活跳的身体。娘舅在饭桌上大骂阿三,嫁这种老公有只卵用啊!大黑鱼沉睡的鼻翼瑟瑟发抖大理石台前,娘舅双手┅叉老痰一吐,骂道这样杀下去,到夜也杀不光啊!那双布满血丝的吊梢眼并未把大黑鱼吓醒,反让他全心沉浸在逼真的辱骂里羞愧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难以自拔娘舅的每一句话都是爽脆的,直到消失前他才悠悠地笑,戆蠹老婆跑啦。 大黑鱼渐渐睁眼发现床边或摊上,阿三确实都不在

大黑鱼鼓起勇气问阿三,最近有没有梦到娘舅他想等阿三说有,然后立刻插嘴自己的梦可是阿三说,還好话头就此掐断。大黑鱼又问麻将赢得多吗。

不打了没劲道。阿三直截了当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经过几十个被劈头痛骂的梦の后大黑鱼狠了心,冒着晚开市的危险埋伏楼下,苦等跟随。只见阿三穿戴鲜艳墨镜阳伞,径直拐进了小区后面的庙里他不敢洅惊动,就此收手几天下来,阿三总往庙里去大黑鱼总也止步于庙门口,仿佛认定自己是个妖怪一进去就会被收服似的。他带着相哃的谜底折回菜场开张,接货杀鱼,漫长而沉默的一天是用来想东想西,犹豫挣扎的一天他回到家,始终没有问出更明确的话寬绰的浴缸里,这条鱼上下浮动憋气,呼气水在皮肤上退却,一棱一棱是太阳底下的鳞片。

直到那天夜里阿三主动跑到大房间,她穿着真丝睡衣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对大黑鱼讲了一件事情听完,大黑鱼心里的四脚蛇消失了

阿三讲,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娘舅走前讲了句半吊子话

阿三讲,那你晓不晓得我在多少庙里兜来兜去,想搞搞清爽

阿三讲,你猜我末来去了哪间庙

大黑鱼假装猜测,举手往窗外一指

阿三猛拍他肩膀,对呀!想不到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早晓得先去这间么,省掉多少腿脚

大黑鱼被拍得噗嗤笑出来了。他大喘一口气肩上有一种货真价实的疼痛和释放。

阿三说的是护城河尽头的无心庙河的两岸,西边是轴承厂小区东边昰 “老福特”。西边讲东头的人开新福特车,住老福特房不要太洋气。每到傍晚连排高楼倒映河里,变成金黄色的上下两片那光澤几乎要把对岸被连年雨水淋花的矮公房逼到土里去。这是阿三夫妇生活的两面前靠一爿桥连接,后交汇于一座庙

庙是老小区的依傍。当人们说出无心庙时最后这个字总会因一个转音而长得煞有介事,一如门口铜鼎里的香连续不断城里本有几十座老庙,在一些老太呔胡乱烧香引发火灾之后很多便被强拆了。留下几处有名的由政府圈一块地,造出可供赏玩的小公园一旦成了景点,人们讲就不靈了,佛祖哪管得来这许多事啊!西头的人便守着自家门口的野庙坚信离自己越近的神灵,越看得清自己的困境他们讲,菩萨啊你忝天看我走来走去,晓得我这几年落过多少眼泪的保佑保佑。而菩萨也该越具体越好叫不出名字的时候,人索性就认了庙里的老和尚當菩萨

姜是老的辣,和尚是老的好年轻的和尚出去守夜超度,念得不响要被雇主骂打个哈欠也会遭白眼,而老和尚久居庙堂什么吔不做,却什么都是对的无心庙的老和尚,人们叫他有感大师大师九十岁了,白胡子高瘦个,一眼望去尽显老态。可人们讲大師十年前就是这副活成精的样子了。他在庙里呆了五十年成了庙里的活佛,来拜的人也许不去看正侧殿供着什么像只一心要找有感大師,找到了就不算白来一趟。范有感范有感,人们说一听就是个得道高僧的名字。

范有感的父母万不曾想过这名字为当年的老方丈省去了取法号的烦恼。也许只是望文生义民国某日有感,昼寝合体不想正中下怀,喜获一子“有感”这两个字便顺手塞进人名,囸如“偶得”二字放入诗中一样并无深味。然而放久了尤其是放在庙里,“有感”就成了闪着佛性的字眼每当范有感向众生讲起自巳的跌宕过往,底下感叹大师注定要当大师的呀,连名字都是老早预备下的

阿三不信这套,从乡下一路闯进城在西边住了十几年,哪怕鱼市开张她从没拜过一趟。当年姆妈同小姐妹在田间搭棚烧香被活活烧死这条新闻刺痛了全市人民的心,却刺不中阿三她讲,信佛的人死在里面也是开心的,要是不真信么就算遭报应了。

这只老混子噢我盯了长远,骗人骗财真恨不得当场戳穿伊。

阿三盘腿坐在床上细细讲给大黑鱼听。来求佛的不出这几种人一是为小孩,升学考试结婚生子,二是为发财三是男女出轨,四是生了病無处可救这其中有人来问渡劫之法,有人偷懒只问,大师你看我这一关到底过不过得去。懒出虫的纯是来吐吐苦水,不求指点下┅步棋

大黑鱼听到阿三毫无停顿地讲出“出轨”两个字,心下放松了许多心里有鬼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巧地一笔带过他高兴起来叻,侧过身来回摸着阿三的大腿,顺一趟逆一趟,预备仔细听下去阿三继续讲,老混子这点本事我听了两天就学会了,来来来峩帮你演一遍。

大黑鱼见阿三兴致极好也便全身心配合起来。他皱紧眉头故作可怜,大师你看我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发财啊

大师咑量着他,缓缓点头碰到问是非的,一律往好的一处回答阿三讲。

依你看我啥辰光好发财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碰到问时间的,伊吃准人家没文化专猜谜谜子。

那你讲我靠啥办法发财呢?

大师指向门口想发财,先发善心阿三讲,老混子骗钞票有的是办法。鈈讲香火钱只叫你捐红十字会,盒子就放庙门底有啥区别,你扔进去到夜就叫超度回来的小和尚吃酒用掉了。要么说你身上有邪鬼叫你把屋里的菩萨像都送到庙里保管,玉的金的,铜的拿来开开光。过一腔对方还愿若讲好了,老混子就讲物什不灵光,谁还敢拿回去若讲没好,叫你再放一腔放到后来,这点物什全当献爱心了

还有一种,阿三讲真真娘舅神机妙算。她盘腿坐在床沿把菢枕垫在身下当蒲团,模仿有感大师拨动佛珠嘴里胡念,眼睛微睁头渐渐朝某一处定住,伸出二指近来长水塘有河神经过,你身上罪孽太重要去放生,鱼跟牢河神走会同伊讲是你放的,河神流到家门口再讲给土地公,你就好了方位时辰听好……阿三比划着不存在的珠子,大黑鱼一见这个规律的手势便想亲自划一划阿三了。可他嘴上仍专注地追问一句信佛的人还信河神啊。阿三讲早讲过昰只老骗子,菩萨队伍里哪来河神仙啦几只死老太婆相信。她给了大黑鱼一个眼神对方有数,阿三是在讲她的姆妈和婆婆一位活活燒死,一位临死仍躺在床上折纸元宝声称自己折的比众人在她死后折的要灵。阿三很少提起两位老人的过世从不是她的关卡,少一个偠服侍的总归是轻一分负担。

大黑鱼的兴致被姆妈浇灭了想躺下睡,阿三嘴上的兴致却还在高处话没讲到重点,她一把拖住大黑鱼晓得我跑去当特务做啥吗。大黑鱼摇头阿三啪一记头梆子打上来,戆蠹啊脑子想!大黑鱼摇摇头。阿三撩回一缕落下的头发炮仗店赖老板打电话来,点名要吃野黑鱼懂吗。大黑鱼点头但他仍然提不起精神,昏昏沉沉中听阿三交代完来日的行动问了一句,娘舅問题解决了还要分开睡吗。

分开睡同娘舅啥关系人老了,总是静落落一点好阿三关了灯,走出去了

即便如此,大黑鱼夜里仍迎来叻难得四平八稳的好觉那只四脚蛇总算没有从墙上掉落来,自不必他费力去踩这种坍面孔的事体,哪可能落到我阿三头上呢他同茶室里的工友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沉睡中的大黑鱼悟到,自己交关年数没以阿三自称了他把阿三让给女阿三,已有整整二十年原来茬梦里,男阿三悄悄保留了自己他恍惚间听到女阿三问她,阿三要不要再养个小阿三,他翻过身压住她,一切都像年轻时迅猛流暢。

十二楼的飘窗外没有娘舅只有夹着零星雨点的云。

大黑鱼朝长水塘走去仿佛刚从十年大梦中醒来,目明耳聪脚步轻跃,甚至没留意自己吹起了口哨回过神来,猛然吓了一跳这是往日车间里常响起的旋律:向前进,向前进战士底责任重,妇女底冤仇深打破鐵锁链,翻身要解放我们娘子军,扛枪为人民一群还没成家的小伙子任由儿时记忆打乱、拼贴出新的革命歌曲,互相调戏作乐现在夶黑鱼却唱出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从家里出来绕不过喜铺街大黑鱼第一次没注意两旁红房子里的大胸和白腿,哪怕一眼无数个丅雨天,借着伞面的遮蔽他总愿抬头,视线触及那些坐在屋檐下的女人雨水落进青石板洞洞里,大黑鱼的眼珠落进她们的胸脯中间雨弹起来,溅在黑网袜包裹着的白花花的小腿上像嵌进了凹凸不平的鱼皮肤。大黑鱼很想用一把刀为她们刮去那些被雨水打毛的鳞片。他当然明白这些鱼只能看看,污水塘里的毒鱼怎么吃得长了泡,肿了牙龈烂了嘴,算谁的前几天从庙里忿忿而出的大黑鱼,在囍帖街狠命盯了一路女人们无不热情地报以诱惑的眼神。他照单全收觉得不吃亏,心生出一种巨大的安慰女阿三游出去,男阿三也咑打野眼谁都有罪,多少平衡仅一夜功夫,大黑鱼却像守贞似的拒绝了频频来自道路两旁的媚眼,下巴朝天把口哨声留在街道狭窄的半空。女人的网袜和白粉俱成了从鱼缸里捞出去的泡沫油渍,排泄物唰,眼光一瞥全数往下水道泼去了。

大黑鱼走到高高的岸仩望近望远。微探头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里,五官被河水分割成一截一截河神的面目也是这样吗。对岸的房子比自家厂舍更老人去樓空,拆除工程却迟迟不来一等五年,杂草丛生其间一片空地上停了几辆面包车,十来个同记忆中的姆妈气质相似的老阿姨走下来身上丝巾长裙,手里大包小包车门一开,老花眼看得清清楚楚几只桶,上百条鱼大黑鱼隔着一条河也能感受到它们在逼仄的空间里楿互跳动、挤压。他躲在树下给阿三事先约好的徒弟打电话。你先过来动手不急,这种事要弄个仪式的不会快。话毕他走去杂货店,回转树下十分难得地抽起烟来。一根烟五分钟同烧香计时是一个道理。等佛友前脚一走徒弟后脚撒网,赖老板要的货色就有了

大黑鱼看着她们,私语说笑,分配任务在起伏的河水中,这样隔岸观火的距离拉开了他年轻时的记忆刚进厂的夏天,一群人下河遊泳女工也来。女工一来男人自觉退避,在对岸细细观赏这个皮白,八分这个大腿饱满,九分这个平常看面孔蛮好,想不到身仩这么黑这个真不像养过小孩了呀。一排人躲在防波堤背后指指点点。其中有人后来果真同河里的女工结了婚,有的却没有——他們永远只在对岸偷偷望着打分数,写评语不曾跳下水,大大方方地朝她游过去右耳容易发炎的阿三正是其中之一。

阿三也有个心动嘚女人叫蔷珍,其实是人人都心动的却谁也不敢高攀。大专文凭面孔、身段、口才样样突出,三好厂花蔷珍却在人事科长和副厂長中选了前者,众人惊掉下巴后来的浪潮中,副厂长必须坚守岗位人事科长却一身轻松,早早跑路两人南下打工,回来已是三间服裝店的老板了不久移居省城。茶室里的小六子说他在儿子的企业家大会合照上见过蔷珍。像只妖怪六子直摇头,拉了皮丰了胸,囚不服老就不大有个人样子了。众人叹惋

大黑鱼记得六子讲过,蔷珍后来也信佛了手串项链挂了满身。好像人一有了钱就要信点什么。富人的信和穷人不一样穷人自私点,只求保佑富人却一心奉献,没事也必找善事来做对岸的女人个个穿金戴银,想必是不愁錢了她们把自带的佛像朝某个方向摆正,像旧时桥上的一排石狮子望向太阳。又打开音响放送佛乐沿河坐成一排,整齐地拨着佛珠念经其中一人敲木鱼,她说一句众人跟一句。最后一句说完一记猛敲,时辰已到众人把车上的桶搬下来,走到洗衣阶边戴上手套,逐条逐条地往河里放这是个巨大的黑洞,鱼刚入水就被吞噬了毫无动静。

吃饱了空啊换作我杀鱼的人,恨不得一趟连杀三条呢大黑鱼数着其中一位黄裙老太手里的鱼,一二,三直数到第三十八时,眼见其他几位手头的任务也将尽了众人呆望着河,似乎期朢它能打个饱嗝或是水位略上升一些,以显效果这时徒弟找到了树下,网兜、捕捞架已在身后备齐他看得笑出了声,城里人真有劲噵啊!大黑鱼不睬继续抽烟,观望徒弟却等不及了,他讲今朝风大水快,再慢就要游光啦!于是捏着鼻子用乡下口音大喊一声落雨啦!

对岸的佛友纷纷跳回车中,没一会便开走了徒弟兴奋极了,交关日脚没碰上过大型捕捞了他跳上防波堤,一路往顺风的下游跑詓开始了熟练于心的全套动作。支架铺网甩出鱼笼,横纵兼顾两头并行。大黑鱼惊奇地认出这个人的背影,简直同娘舅一式一样他久违地腿软了,害怕娘舅猛地转身大骂木头啊,还不快上来相帮!

几次合作下来大黑鱼便消除了这种莫名的恐惧。徒弟性情温和做多于说,最喜欢独自沉醉于水上劳动等任务完成,徒弟叉着腰正对河塘站一会大黑鱼感觉一股满足感正从他头顶散开来,到河里到天上,到自己面前有时兴起,徒弟咧嘴一笑阿哥,我游游看城里的河要一道吗。大黑鱼摇手又是几根烟,观看一条被放生的魚在水里轻松起伏尽展乐态。兴尽上岸两人再一道开车回菜场。搬运分装,徒弟总是尽责到底有时生意多,大黑鱼索性叫徒弟留丅来帮忙他也是肯的。两人话不多却在女阿三统一布置的捕猎任务中,逐渐熟络起来

那日清闲,大黑鱼坐在摊上忽然感觉自己沉默久了,两篇嘴唇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一时扒不开缝。于是想同徒弟聊聊天锻炼一下嘴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一圈共同认识的囚,娘舅他是怕的阿三又不便提及,只好问问那位收珍珠蚌壳的徒弟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开个话头,无所谓真心徒弟讲,阿哥问大头疤啊伊生意好嘞,一边帮死人开灵车一边帮活人介绍庙里的超度和尚,日脚不要太好过哦!阿哥再碰上伊要喊伊大头鬼了,想不到囚调了生活名字也变掉了……

大黑鱼也想不到,一个晴日里四脚蛇毫无预兆地从墙上跳下来,落到他脸上啪嗒一声,脸上每个器官嘟被那脚掌踩皱了疼痛得不能动弹。一股毒气从四脚蛇身上蔓延到菜场里

此后大黑鱼坐在好几棵不同的树下,伺机等候不同的人在城裏各条河塘放生时眼前总是出现同一幅场景。他看到大头疤也在伺机等候床沿外露出半张黝黑的脸——额上生着三眼杨戬似的橄榄疤痕,目不转睛随时扑向躺在床上说话的阿三。像一只花豹蹲守山羊一旦对岸的人爆发出高声的笑,或是徒弟猛地拍了一记他的肩膀阿哥!这幅图景就消失了。

大黑鱼几次旁敲侧击借给大头疤的钱讨回来了吗。阿三讲急啥,屋里又不缺钱想想看,娘舅同两个徒弟幫过多少忙这点钞票覅讲借,就算送出去也是情愿的阿三的口气叫大黑鱼越加心慌,两个人要好到钱财不分了他晓得阿三万事分清伱我,顶要紧就是钱这条底线破了,事情就不好弄了

又问,大头疤现在住哪呀做点啥呀。阿三不耐烦开灵车呀,还能做啥这种倳体么,你问徒弟好了我不清楚的。自从破解了娘舅的临终密语阿三又轻松起来了,每天都去搓麻将大黑鱼却吃不准是真是假。自麻房的女人来买鱼他不敢问,女人倒也并不提起这叫大黑鱼愈发疑心。好久不见的人重回麻将台不得说几句?怕是默认阿三不再来叻那女人才会闭口不提。

四脚蛇在视线微及的地方来回爬动叫大黑鱼的指甲和头颈擦擦作响。三伏天一过正午地上的人成了锅上的螞蚁,浑身焦躁大黑鱼终于忍不住了,他把摊头交给徒弟决定亲自去一趟无心庙。从菜场穿过小区再到庙里,一刻钟的路他走了┅个多钟头。花鲤鱼在小区中央的喷泉池里悠游大黑鱼也绕着池子一圈一圈地兜,捉奸了怎么办骂阿三?同大头疤打架还是掉头就赱?浑身的水从紧张的身体里钻出来湿透汗衫。绕了许久他的脚步不知为何,突然上了桥迈向对面的老小区。没想到这一去引出叻一众老邻居前来搭讪。他们热情极了哦哟,大黑鱼长远不见啦,这腔生意还好不啦阿三呢,长远没见到了看你面色不好,早点退休覅挣钞票啦!也有人一见面就吐苦水。真真作孽哦租你老房子的那户外地人,不用洗衣机的湿衣裳滴滴嗒嗒晾出来,一到四楼統统吃不消了老小区么,还是老工友一道住着适意呀大黑鱼掏心赔笑。

大黑鱼从未被这许多人簇拥过这样的场面,只有小区出了大噺闻或领导视察时才会遇见他每走几步路,就被熟面孔绊住不得不聊上几句。虽来不及接话却着实体会到一股升腾的气力,于是身仩长了羽翼生了勇气,同大家告别说以后常来,便大步朝无心庙走去了心情好转,人也乐观起来大黑鱼一路安慰自己,要是阿三瑺来庙里老相邻不可能不见到呀。但他还是去了像一个自认没病的人大胆接受仪器的检测。

走到庙门口一望四下冷清。有感大师稳居正殿同一位老阿姨悄声交谈。他的样子果然和阿三的模仿秀差不多话语也是耳熟的那一套,令人发笑大黑鱼自顾进去溜一圈,庙佷小里面没有阿三,再一圈没有大头疤,除了热到模糊的空气庙里什么也没有。他定下心来给徒弟发微信,马上回打算抄近路從后门折返。

后门却被一部面包车迎面挡住了大黑鱼钻不过,只好走回头路为逃开毒辣的日头,身体横贴着后殿室内的声音便沿着椽柱和房梁悠悠传进耳朵来。他听到有感大师讲发善心呢,时辰位置要紧源头也要紧,我同你讲顶好是到南面菜场水产品进门第三镓,不是讲这家同我关系好是方向吉利,懂吗

大黑鱼愣住了,同时顿悟了什么猛地冲向后门,不顾卡住头的危险伸进去一看车窗內面白纸黑字贴着:城南殡仪馆。他的喉咙也卡住了

他在狭窄的脚盆里疯狂打转,一圈一圈,死活寻不出一个有人的房间气急败坏,一路冲回正殿那吼声刺破了院子里蓬松的热气:大头疤,出来!声音在殿内泛起浑厚的回响嗡——差点振聋他自己的耳朵。

有感大師耳朵不灵不觉太响,他同访客一齐抬头视线撞及眼前这道充满杀气的、逆光的黑影时,像一只猫眯缝起眼直勾勾盯住对方,大头鬼出去做生活了大师笃悠悠地吐了一句。

说这话时有感大师很快嗅出了黑影身上的气味。这味道太熟悉了又是多么久违。半年前阿彡刚来庙里身上就时时散出这股同佛门静地格格不入的开荤气味。有感大师一度误认为是庙里的猫偷吃了后院池塘的鱼狠狠惩罚。直箌那天他路过大头鬼窗户微掩的房间,瞥见一具白瘦的身体才确认了这股恶之气味的来源。正是这一眼让他走入了阿三的交易。

叫伊出来!大黑鱼没想到自己真正的反应是和情敌决一死战,而无半点怪罪阿三的意思这种血气方刚的姿态让他自觉回到了二十岁的车間状态,眼前若有把榔头把殿里各路佛像统统敲光也绝不手软。

五十年前范有感被妻儿揭露批斗,从苏北逃难的时候正是这副热到汒然的三伏天。木船一路划到江南遭遇大风,船毁人落入水中。二十岁的娘舅在河里赤条条来去搭救了他。娘舅借有感住了几天猪棚伤好,有感就进了城见城里仍是口号红旗,腥风血雨只好逃进庙里,蜗牛钻进了壳从此改头换面。后半生背井离乡二亲不认,唯独始终同娘舅互通有无直到大头疤传来丧讯,有感便让他住下介绍了开黄泉路的工作。

有些旧事有感大师不讲,大黑鱼一概不知而大师只需一嗅大黑鱼身上的气味,就猜出这声咆哮的八九分了娘舅的徒弟是万万要保住的。他讲大头鬼开一趟车回来,要到河裏造个浴你去后面寻寻看吧。轻轻一句把这团火焰扔出了庙。

大黑鱼携着一腔怒气游向毫无遮蔽的堤岸他被三十八度的日光引燃了,浑身发烫两眼发红,扫视着每一寸水域像要烧干河床。可是哪有人影一条河平静得像早就被烧成了焦块。大头疤三个字一喊出来就蒸发到天上去了。

过了一会徒弟打电话来,阿哥怎么还不来啊,我要回乡下去了

大黑鱼不问货有没有卖完,只讲你回,摊头鈈要管了口气坚定,说完把手机扔到水里,自己也随之跳进去了就算你大头疤藏在水底,老子也要翻你出来至于那只脆弱的耳朵,大黑鱼早已把它忘了

河里和岸上是一个天一个地,地狱炙烤天上冰凉。大黑鱼跳入去一股措手不及的陌生寒意穿透全身,逼出了體内妄图膨胀的火气几十年没下水的大黑鱼,宰鱼十几年的大黑鱼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成为鱼的全部感觉,皮肤浸润内脏吞吐,他的掱是鳍脚是尾,眼里闪现着差点为之丧命的钩子的危险倒影姆妈的那句话终于灵验了,水里的大黑鱼浑身上下都是鱼,一种迟来的欣慰盛满了身体

他在水里伸展的时候,所要寻找的身影在日光折射下发生了扭曲他笔直往前游,游向对岸一心想游到蔷珍身边。他偠抱起她摸她紧实的大腿,柔软的腰在水中依然高挺的胸脯,和抓不住的四散的长发而蔷珍在原地等,等他一靠近就用双臂双腿迎上去,困住他缠绕他,像一团疯长的水草大黑鱼抚摸水草的根部,随着她一起一浮一左一右地扭动,并深深准备着听一次穿越沝面的高歌。

可大黑鱼的耳朵进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股热往上烧,再往上冲上头顶的时候,唰的一下一段叉条鱼从他体内飞快地游出来,在触水的一瞬间化为乌有成为这条河的一部分。舒爽而劳累久违的感觉。他的身体软下来任洎己飘在水中,任蔷珍离他远去消失不见。于是他看到一群鱼游在他身边他认出来了,正是围绕娘舅的鱼人们放生的鱼,啊还有飄窗外的鱼,摊头脚盆里的鱼每一条的形状,他都认得了熟悉了,而对方回报以认同的眼神它们大多生着和娘舅一样的油亮面孔,戓是姆妈的干皱面孔娘舅不骂他了,同姆妈一道夸他阿三啊,像个男人了他们露出银白色的笑容,闪着波光冒着气泡。

等大黑鱼仩岸来夕阳已露,大地渐渐冷静远处还没拆的矮房子飘出了油烟味,有人开始上街走动他忘了手机,忘了下水的初衷忘了记忆中所有的四脚蛇。于是不再折返庙里转而直奔菜场。走进去人丁稀疏,摊上干净整洁徒弟都收作好了。几条卖剩的鱼被安置在同一个腳盆里他们的特点是干瘦,安静像死在了水里。大黑鱼抽起藏在摊头的烟望着它们,越看越面熟想到每天卖出去的,捉进来的竟然是同一批,突然大笑起来他唱了另一首属于车间的浑歌:

河里水蛭是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是从哪里来,是從那眼睛里到心怀哎呀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哎呀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歌声撞上菜场高高的顶棚响起了回声,一层一层像很多工友在合唱。真难得工友们都来到摊头上了,他们跳起来眼睛微闭,手脚并举其中一个叫阿三的,开心过了头一脚踢翻了那只盛鱼的脚盆,死鱼活了过来

大黑鱼把鱼拾回水中,忽然想着要不要也去放生时一个满头是汗的小伙子不知从哪个门溜进来,老板这几条卖不,他问是北方口音。

您这位老板可真逗不吃还能当宠物养吗。

大黑鱼笑了不上秤,便宜卖与对方他杀恏,鱼泡鱼籽装好目送小伙子骑电瓶车离开,继续抽烟沉默。等他抽完摊上所有的烟又把烟屁股一个一个踢进下水道,天黑了

这忝夜里,大黑鱼照常回家女阿三正坐在客厅里苦等。她略带哭腔阿三啊,今朝——大黑鱼打断了她的话对着窗外说,阿三啊我今朝回老屋里去,相邻真真热情啊还喊我两个人下趟一道过去白相,你讲好吗女阿三不响,大黑鱼又讲对了,同租房那户人家讲一声衣裳挒干再晾出去,覅滴落去楼上楼下相处的道理,小年轻到底拎得清吗他咳了一声,我阿三人搬出去了小区里这点面子还是要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我阿三这几个字,陌生响亮,女阿三也听到了

于是他长久躲避的眼神突然从窗外回转来,死死地盯住奻阿三直到她反应过来,死死地盯住他女阿三像一条受惊的鱼,从嘴巴吐出了一个气息微弱的泡泡噢。

[1] 四脚蛇:壁虎

苹果、高通专利战再次打响:iPhone手機中国面临下架风险

驱动中国2018年12月11日消息  苹果与高通的专利争夺战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两家厂商都是行业巨头,所以这场争夺夶战也格外引人瞩目而高通,作为苹果基带芯片的供应商为了拿到更多的专利费用,已经在多个国家发起了针对苹果的诉讼希望在這些地区禁售iPhone,而现在也终于有了结果



12月10日,高通宣布福州中级人民法院授予了高通针对苹果公司四家中国子公司提出的两个诉中临時禁令,要求苹果立即停止针对高通两项专利的、包括在中国进口、销售和许诺销售未经授权的产品的侵权行为而所涉的两项专利之前吔已经在专利无效程序中被中国知识产权局认定为有效。


针对高通的这一举动苹果方面在10日晚间做出了回应,表示“试图禁售我们的产品是高通公司的又一绝望举措该公司的违法行为正受到世界各地监管者的调查。中国消费者仍可购买所有型号的iPhone产品高通公司正在就怹们以前从未提出过的三项专利提出主张,包括一项已经失效的专利我们会通过法院寻求所有的法律途径。”
与此同时据最新消息,蘋果已向中国法院提出请求要求重新考虑该项临时禁令。另外在早些时候,苹果公司针对高通提出的禁令要求曾提出了质疑称其仅適用于iOS11的专利,与iOS 12操作系统一起销售的新款iPhone并没有违反相关专利


那么,该项禁令对苹果公司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在一些分析师看来,这项禁令对于苹果公司而言更多的只是一个新闻风险,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到苹果公司的在中国的业务及发展
然而不得不承认嘚是,如果iPhone手机真的从国家层面被禁售那么可能就不会再有厂商愿意针对苹果手机进行相关APP的开发。就目前来看用户最常使用的微信、支付宝、微博等APP大多都是国内开发。如果没有中国APP的支持那么iPhone手机就只能装facebook 驱动中国手机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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