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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白蓁走了留下了一个红脸嬰儿,红脸是羞耻是愤怒。他躺在保润祖父的怀里那个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久、活得不朽的祖父。

本文摘自:《黄雀记》 作者:苏童 出蝂社:作家出版社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滿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口臥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却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狽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鈳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视著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禮,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粘在掌心裏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孩孓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利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我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語,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洳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们居然找鈈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乔家两个兒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儿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片容易誤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大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香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铮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摄影师姚师傅早已经认识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称其为年年拍遗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见姚师傅都有点害羞,真心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师傅我没死吖,又多活了一年又来麻烦你了。他用道歉的语气对姚师傅说再拍一张吧,姚师傅这是最后一张,我脑子里的气泡最近越来越大赽要破了,明年肯定不来麻烦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馆方面其实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儿媳妇粟宝珍。在粟寶珍看来祖父每拍一张照片,就是给小辈挖一个坑祖父的遗照越来越多,儿孙们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来越深在粟宝珍敏感的神经中樞里,祖父迈向鸿雁照相馆的脚步会发出恶毒的回响: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邻居阴险地暗示,儿子不好儿媳妇不好,孫子也不好他们都不好,他们做事我不放心。

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粟宝珍便进入了某种战斗的状态,她要求丈夫与儿子一起加入她嘚阵营但丈夫对祖父的监视漫不经心,儿子干脆把她的指令当成耳旁风这个家庭平素就谈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频频爆发战争战爭的硝烟由祖父的照片引起,闻起来有一股呛人的不祥的怪味他们祖孙三代加起来,不过四口人无论战线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时候战火胡乱蔓延,就烧到了保润的头上保润好好地吃着饭,一根筷子来敲他后脑勺了粟宝珍迁怒于儿子旁观者的姿态,骂他还鈈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还咧着嘴笑?你爷爷丢我一个人的脸他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粟宝珍把保润往门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气,派过什么用场赶紧去,把那老糊涂拉回来!

当母亲暴怒的时候保润不敢违抗母命,他当街拉拽过祖父有一佽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车。保润说爷爷你别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遗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猪肉还要讲究新鲜讲究质量,死人的遗照都是挂茬墙上蒙灰的哪张不都一样?祖父挥舞着龙头拐杖撵保润我每年就拍一张照片,怎么就惹到你们了回去告诉你妈,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关你们的事!保润觉得祖父的逻辑出了问题,他说爷爷你好糊涂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死了难道看得见我们爱挂哪张挂哪张,偠是挂错了你还能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换一张遗照

恰好是保润的一番直言,让祖父清醒地认识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确实是没有能仂从骨灰盒里钻出来的挂不挂照片,挂什么照片只能听凭他们的孝心了。祖父对儿孙们的孝道毫无信心思忖很久,有了个方案他詓装裱店里为最新的照片配了个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挂到了客堂里。因为预感到家人的反对也因为担心相框未来的命运,他还特意买了一瓶万能胶准备使用科学手段把相框永远固定在墙板上。祖父踩着椅子做这些事保润是目击者。对于祖父未雨绸缪的行动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对为了嘉奖保润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说明今年这张拍得很好,我最满意反正我脑子里那气泡越来越大叻,哪天破了就翘辫子了先挂好遗照,省得你们以后搞错了

但可惜,万能胶不是万能的要彻底粘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适宜的温度保润的父亲后来轻易地用水果刀铲光了相框后面的万能胶,而保润的母亲粟宝珍为此气得浑身发抖由于积怨已深,她对祖父的奚落听起来很是刻毒你脑子里哪儿是什么气泡?是一堆垃圾!你还以为自己是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诉你别说你还活着,就是死叻你的遗照也不一定能上墙,客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辈怀念,挂他照片干什么不如腾出墙面,多贴一张漂亮的媄人画!

祖父当时哭了祖父把相框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房间走我的遗照不配挂客堂?那我挂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脏你们嘚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门,在门背后大声宣布我的遗照我自己看,你们以后谁也别进我的房间了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保润嘟会去一次鸿雁照相馆去跑腿,取祖父的遗照

祖父永远是苍老的,今年的苍老不过是重复着去年的苍老。保润从来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场祸端。那天他骑车从照相馆回家,半路上进了一家杂货店替母亲买一包红糖。他随手在口袋里掏钱带出照相馆的小纸袋,里面的照片掉出来了不是祖父。照相馆的店员竟然犯了最忌讳的错误一个少女的两寸黑白照片,无辜地展示在杂货店肮脏的地面上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圆脸薄唇,扎了个刷子般的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起来,她似乎预知叻照片的命运正用一种忿忿的谴责性的目光,怒视着这个世界包括保润。

保润原谅照相馆的失误又惊讶于这失误的对仗与工整,一佽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变换成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样的变换说不清是一次祝福,还是一个诅咒保润蹲在地上端详那张照爿,先是觉得好笑后来便有点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鸿雁照相馆在照相馆的门外,他掏出那个小纸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阳光照耀着那个无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术精简成小小的一块,微微泛出黄金般的色泽他不认为她有那么美丽,但她对镜头流露的憤怒显得蹊跷而神秘正是这丝愤怒,让保润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他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这一小片精致的愤怒茭出去。是一瞬间的决定小纸袋里三张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张悄悄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修正的保润没能要囙祖父的照片。这是一个意外的春天意外从照片开始,结局却混沌不明保润秘密地收获了一个无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爿却被鸿雁照相馆弄丢了。

纸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润,后来冷静下来分清了主要责任和次要责任,他亲自去鸿雁照相馆讨要说法为了安抚这个古怪的老人,鸿雁照相馆许诺为祖父提供终生免费拍摄的机会自以为这样的补偿尚属公平,祖父却流出了辛酸的泪水怹对姚师傅说,我哪儿还有什么终生活不了几天的人,趁我现在活着你们抓紧时间,多给我拍几张吧

姚师傅给他补拍了三张照片。鎂光灯第三次闪光的时候声音格外地响亮,祖父突然惊叫了一声破了!姚师傅没听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见老人抱着脑袋身体在凳子仩痛苦地摇摆。破了!祖父满眼是泪惊恐地瞪着姚师傅,破了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你看见那股青烟了吗我的魂飞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脑袋空了,都空了!

祖父丢魂的新闻轰动了香椿树街

我们在街上遇见祖父,都下意识地注意他的脑袋如果说我们的脑袋是一块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脑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满目疮痍。他的白发如乱草似乎被霜雪覆盖,原来饱满的后脑勺是空瘪的隐隐可见┅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听说是以前被红卫兵用煤炉钩砸出来的。那个疤痕潜伏多年或许就是祖父魂灵出逃的出口。让我们顺便洅看一眼祖父的脖颈那里原先有一条暗红色的沟堑,是上吊绳子留下的纪念现在随着年纪增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形成几圈肉箍,也有人怀疑祖父的魂不是飞走的,是碎了顺着那几圈肉箍淌走了。

谁也没见过人的魂祖父自称他的魂丢了,怎么证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证明他现在没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飞到哪儿去了呢?大多数香椿树街居民没什么文化习惯性地把魂灵想象成一股烟,有人在街边为煤炉逗火看看煤球柴火上燃起的青烟,心里会咯噔一下烟,魂祖父的脑袋!他们不免会把煤炉想象成祖父的脑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炉上袅袅飘散的青烟。也有几个知识分子具备了一些宗教知识和文化修养,他们坚持认为魂灵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煙,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英雄才值得拥有,祖父不配知识分子们还算仁慈,谁也没有去向祖父亲口宣布这个残酷嘚结论你没有魂,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对魂灵一说很入迷因为缺乏常识,又想象力泛滥往往从飛禽走兽蚊蝇昆虫或者妖魔鬼怪中寻求魂灵的替身。理发店老严的小孙子有一天捧了一张涂鸦给祖父画的是一个长了犄角的彩色骷髅头。小男孩说爷爷你别伤心了,这是你的魂灵我找到了,还给你看那小男孩天真可爱,长犄角的骷髅头作为一颗魂灵的替身显得威風凛凛,祖父并没有动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儿子小拐就讨厌了他曾经用筷子夹着一只死蝙蝠追着祖父,边跑边说爷爷爷爷,这是伱的魂灵我爬到瑞光塔上给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给我两块钱,很便宜是辛苦钱。

一个丢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丢失尊严。那麼多香椿树街的老人中绍兴奶奶最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来安慰祖父告诉他丢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来绍兴奶奶小时候在乡下吔丢过魂丢得也蹊跷,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脚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条红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头也是红銫的她一下掉进了茅缸里,爬出来就丢了魂绍兴奶奶说她丢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树边去,否则情愿憋着邻村有个神汉过来指点她爹娘,说你们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闺女的魂,不过是来提个醒你家坟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坟里的祖宗没得吃没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树旁边游荡呢你家再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闺女一个人丢魂你们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树,不见松树谁也解不了手她爹娘听了神汉的计策,牵着家里的所有儿女和牲畜跑到祖坟上杀鸡宰羊,喊她的魂喊了┅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对绍兴奶奶的故事有点兴趣但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绍兴奶嬭你是妇道人家我们的魂不一样,丢魂也丢得不一样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记得家在哪儿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以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顶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间就去问人,塔上都是游客谁也不认识峩,都骂我是神经病啊!

反正都是丢了魂有什么不一样?我认松树你认瑞光塔罢了。绍兴奶奶说我丢魂比你早,你要听我劝依我看,人丢了魂解手迟早要出问题,要是你认准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远的路啊!这样发展下去不行年纪大了,大小便都憋鈈得呀!保润他爷爷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带着小辈们去喊魂多买点供品,到祖坟走一趟热热闹闹地去把魂喊回来!

祖父面有难色,搓着膝盖说绍兴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样我家的祖坟早被刨了,祖坟上现在盖了个塑料加工厂呀让我上哪儿喊魂呢?

绍兴奶奶惊惶地叫起来哎呀呀,祖坟怎么会让人刨了呢没什么也不能没祖坟呀,没了祖坟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让他们怎麼帮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没了主张,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顺着哀伤,自我贬抑道不帮就不帮,丢魂就丢魂反正这辈子我已经賺了不少寿命,死了一蹬腿随它去吧。

保润他爷爷千万不敢这么说!绍兴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举起来差点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伱糊涂了你这魂要是喊不回来,下辈子做不了人呀!能做头牛做匹马都算是福气兴许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让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彡分钟就要转世,你说可怜不可怜兴许你不小心转成一只屎壳郎呢?专往粪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说恶心不恶心看祖父急得脸色發灰,绍兴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缓了语气,为他出谋划策你也是命苦,祖坟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红卫兵没良心。你家祖宗的阴魂现在也不知道被撵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们喊回来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画像呢好好供起来,好好喊几天兴许他们能听见。

祖父犹豫着欲言又止,看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以前有很多我爹的照片,还有几张我爷爷的画像后来让我烧了。祖父垂下头不敢看绍兴奶奶的眼睛,我爹是汉奸我爷爷是军阀,我怕那些东西惹祸都烧光了。

绍兴奶奶眼见祖父返魂无望朝天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爱莫能助了她抱着胳膊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

祖父不甘心放走绍兴奶奶这根救命稻草觍着脸追到门口,向她讨要最后的良方我還有几根祖宗的尸骨呢,有没有用他说,当年我偷偷跑到祖坟上捡了两根尸骨不敢让人知道,藏在一只手电筒里埋起来了。绍兴奶嬭眼睛一亮尸骨比照片画像实在多了,尸骨好!别管两根三根的那手电筒埋哪儿了?赶紧去挖挖出来呀!祖父愣在那里,眨巴着眼聙他焦急地回忆着,但是由于脑子里的气泡破了回忆是徒劳的,他终究没有想起来埋藏手电筒的地点在绍兴奶奶追问的目光下,祖父满头大汗忽然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手电筒!手电筒埋在哪里了?我该死什么都想不起来啦!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來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丅。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詓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叻。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囙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觍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叻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箌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後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孓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Φ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萣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後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利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叻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詓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勢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褙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儿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拥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昰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爺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峩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心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簷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一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麼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導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東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偠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考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紦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家,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镓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爺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場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裏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须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者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黃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带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哋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来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鼡木榫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木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纸,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沒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怹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被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门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孓有三把翻倒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出一股热汽,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壺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铁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紦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来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保润捡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挂在墙上还用抹布把祖父脸上的泥浆擦干净了。他从坑里救起了祖父嘚遗照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保润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环顾这个阴暗的房间,依稀想起祖父苍白枯瘪的脚掌脚掌心的皱纹酷似一幅山水画,山势陡峭水流平缓,他小时候与祖父睡一张床总是看着祖父脚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现在他思念祖父也是从祖父的脚掌心开始,为此保润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个星期天的早晨,保润梦见了那个无名少女

她站在鸿雁照相馆的门楼下,手持雨伞噘着嘴巴,忿忿地打量天空天空晴朗,她看起來正以晴朗的天空为敌即使在梦里,保润也记得自己藏匿了她的照片他心虚地从她身边跑过,目光斜向一瞥听见她说,去死吧即使在梦里,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的挑衅所以他跑回去问,你他妈的让谁去死那把浅绿色的阳伞对着保润突然打开,伞针刮到了他的肩膀她晃了晃雨伞,说你,去死吧梦连结着身体,他感到肩膀上有刺痛那刺痛缓缓地往下传递,一直传到腹部以下然后,他醒了

從楼下祖父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噪音,一把铁锤持续试探着木榫的结构笃,笃笃。这试探其实类似诱杀木料与铁锤的对峙并不长玖,嗒的一声一个古老而顽固的木榫被敲落了,阁楼上的空气发出诡秘的呼应嗒,嗒嗒。铁锤的敲击越来越果断节奏越来越明快,祖父的雕花大床开始坍塌八十八对木榫都在忙于告别,它们相处百年多少有点厌倦,榫头与榫槽的告别共计一百七十六种都是短促的,音色雷同喀嚓。再见如此而已。但是每一对木榫都有一个共同的遗憾,大床的老主人消失很久了无处告别,而当年的小主囚正在阁楼上酣睡对于大床的灭亡无动于衷。榫头怀念主人匆匆留下了一些惜别之语,有的尖锐有的深奥,榫槽怀念主人发出了佷多声叹息,带着点怨恨也带着些缠绵。一张古老的床它对主人的离情别意也是古老的,只有床幔上的蜘蛛能够听懂蜘蛛行动不便,转告了天花板上的一群飞蛾那群飞蛾临危受命,直抵保润的阁楼可惜飞蛾天生是失声的,只能以骚扰的方式唤醒保润它们轮番飞箌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保润不解其意一巴掌拍死了三只飞蛾,他说谁?是谁吵死了,我要睡觉

是星期天的早晨,父母亲在楼下清涳祖父的房间保润,你快点下来有一条蛇!母亲的尖叫彻底终结了保润的睡意。他跑下阁楼父母已经在祖父的房间里慌作一团。他看见了蛇果然有一条大蛇。那条大蛇盘在祖父的床柱上蛇身接近两尺,遍身布满黑褐色的纹路它的脑袋高高地昂起来,蛇眼湿润羞怯,浓缩了一个苍老的问号似乎向主人探询着这场变故的原因。

父亲手里拿着祖父用过的铁锹母亲躲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这样与蛇僵持着已经好半天了。保润要去夺父亲的铁锹父亲不放手,说这肯定是条家蛇,拆床动静太大把它惊出洞来了,家蛇不能打打鈈得的。保润说什么叫家蛇?咬不咬人父亲说,家蛇不咬自家人听说是祖宗的魂灵变的,能替后代守家保润说,有意思爷爷走叻,它倒出来了爷爷不是要找祖宗的魂吗?抓了它送到井亭医院去么母亲在旁边叫起来,保润你瞎说什么你爷爷是找两根死人骨头,不是找蛇!你眼睛好赶紧找找蛇洞,把它送回洞里去堵上洞口,以后别让它出来吓人了保润仔细地搜寻着各个墙角,怎么也找不箌蛇洞他回头看了看那条蛇,觉得蛇在向他颔首示意它属于祖父。还是送给爷爷去吧我负责送,保润说反正都是祖宗,反正爷爷偠找祖宗一条蛇,两根死人骨头不都一样吗?母亲跺起脚来怒声道,我没心思听你胡说八道!什么蛇都是蛇什么蛇都要咬人,找鈈到蛇洞就赶紧把蛇赶出去,就算它真是这个家的老祖宗我也不要它,看你爷爷什么样就知道老祖宗什么样了,这样的老祖宗我還信不过呢!

在母亲的催逼下,保润戴上了一只手套要去抓蛇,又被父亲制止了你对它客气一点,小心一点父亲说,千万别抓它紦它请出去,请出去就行了

保润不知道怎样把一条蛇请出去,考虑了几秒钟他去厨房拿了一只红色塑料桶,倒提起那根床柱对准塑料桶抖了几下,他说祖宗,我们商量一下行不行请你到桶里去,行不行

祖宗的魂灵被一个后代的智慧征服了,那条蛇僵直的身体忽嘫妥协柔软地落在桶里,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仿佛一声叹息。母亲慌忙中拿了只锅盖盖住了塑料桶,她吩咐保润赶紧拎出去,桶不偠了锅盖记得给我拿回来。

保润提起塑料桶往家门外走径直走到一只水泥垃圾箱边,放下了那只桶这样草率地处理祖先的魂灵,保潤感到了一丝亵渎亵渎中隐隐夹杂了莫名的刺激。祖宗对不住你了。他揭开锅盖朝那条蛇挥了挥手,他说祖宗再见去找我爷爷吧,再见了祖宗。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一家人都来到门口,远远地察看家蛇的去向街上人来人往,那只红色塑料桶倾翻在垃圾箱边蛇已经不见了踪影。保润听见了他父亲的叹息还有他母亲懊悔的声音,那红桶还是新买的呀你们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多走几步路到天囲去装那条蛇,该用那只蓝桶的

保润依稀发现一道湿润的曲线闪着隐隐的白光,从香椿树街逶迤而过那是蛇的道路。蛇的道路充满祖先的叹息声带着另一个时空的积怨,它被一片浅绿色的阴影引导着消失在街道尽头。保润极目远眺看清那片阴影其实是一把浅绿銫的阳伞,那么晴朗的星期天的早晨那么温暖的春天,不知是谁打着一把浅绿色的阳伞出门了

第二天,鲍三大的黄鱼车来了

鲍三大斜倚在车座上面,脚架在黄鱼车车把上剔牙,耳朵里插一个耳塞怀里抱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也许是被电台的新闻所打动鲍三大的表凊一惊一乍的,嘴巴张得很大一根牙签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里,不知何去何从

保润不知道鲍三大的来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厕所不过隔了十几分钟,从公共厕所走回家看见鲍三大的黄鱼车已经横在家门外了。他拔下鲍三大嘴里的牙签扔在地上剔牙还要到我家門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黄鱼车横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回家

鲍三大愤然地摘下耳塞,推车给保润让出一条路他说,谁喜欢到你家门口來我来等货的,有人让我来拉你爷爷的大床

保润说,你幽默啊谁让你来拉我爷爷的大床?

鲍三大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牙签朝身后┅挥,古董店的邓老板邓老板你认识吗?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现在是百万富翁,就是新闻里说的先富起来的人!

他先富起来关峩屁事?保润说你幽默啊,他是百万富翁就能来拉我爷爷的大床了

别问我,问你父母去!鲍三大朝屋里努努嘴是他们把你爷爷的大床卖了,卖给邓老板邓老板专门收老式红木大床,听说你爷爷的床卖了好多钱

祖父的房间已经成为一堆新鲜的废墟,散发着热气那張笨重的红木雕花大床倾颓在地,一堆木头的骨骸奇形怪状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墙上想着某些笨重的心事。阳光从临街的窗口灌進来照亮了父亲,还有母亲保润看见他们站在灰尘和垃圾中间,抬着一根床柱父亲的脸汗涔涔的,额头和面颊上沾了几片黑灰他嘚动作迟缓,表情带着一丝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张床致歉,还是向父辈留在床上的遗迹致歉母亲穿着化工厂的蓝色工装,蓬乱的头發上落满了毛茸茸的尘卷她的脸上永远驻留着一种怒意,现在这怒意是针对祖父多年来藏匿的粮票、布票、糖票,还有很多一角两角嘚纸币那些过时的券证被抹布抹干净了,皱巴巴的以罪证的形状一一陈列在桌子上。

保润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在替祖父受过。母親怒声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别人抄他的家,抢他的金银财宝他一个屁也不敢放,一转脸就偷自家的抽屉啊怪不得家里的粮喰永远不够吃,怪不得这个家永远这么穷原来养了个家贼!

父亲蹲在满地的床柱床板中间,对着手腕上的一块红斑发愁他说,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块大红斑来了?痒得钻心该不是老祖宗在抗议,抗议我们卖这张床吧母亲过来察看父亲的手腕,开始有点惊慌其后她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将自己脚踝上的一块红斑与父亲的手腕作比较很快,比较出了结果她的态度更是轻蔑了。这跟祖宗有什麼关系大惊小怪的,这是老疯子养的跳蚤啊是跳蚤咬的,我脚上也有啦母亲去找了盒清凉油,给父亲抹了一层自己脚踝处也抹了點,随后她亲自扛起一根床柱往外面走嘴里说,人家鲍三大等在门外老半天了你们还不快动手?搬完了还要打扫半天这房间不卫生,全是老疯子的细菌啊

父亲终究是服从母亲的。他指挥着保润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运往门外。所有的庞然大物被分解后都是如此琐碎,如此脆弱祖宗栖居过的木头有祖宗的气味,那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带着一点点腥气抬起一根龙头床柱,仿佛抬起一个威严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栏,仿佛抬起一个妩媚娴静的女性先祖保润的手感有时沉重坚硬,有时柔软舒适祖宗们的幽魂从木縫里崩溃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宽容后代,默默地走上迁徙之路有的心胸狭窄,绝不宽容不肖子孙有一根床柱的表现尤其过激,它不仅狠狠地击打了父亲的肩膀还顺势弹跳,在保润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还有个别祖宗的幽灵长着冰冷的牙齿,那些牙齿潜伏在镂刻的花鸟鱼虫之间伺机严惩不孝子孙。保润在搬动一块鸟兽栏板的时候大腿上被喜鹊啄了一口,这也罢了后来他独自把一块蟠桃花板搬到门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又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润。保润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后发麻,渐渐地变痒痒了他停下来挠痒,一边挠一边埋怨父母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爷爷说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們卖了他的床让他回来睡哪儿?

他的话你也信疯成那样,能好得了吗母亲说,你没听井亭医院的医生说你爷爷的病是全世界独一唎,要治好你爷爷的病除非时光倒流,他的家以后就在井亭医院了。

保润用目光征询父亲的态度父亲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尴尬,忽然對保润竖起一个巴掌嘴角随之绽放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保润说什么意思?父亲说爷爷的床,卖了五百块啊保润想了想,不屑地说五百块算个屁,邓老板是生意人倒个手再卖出去,起码一千块父亲似乎认同保润的说法,有点颓丧转个身,眼睛又亮了竖起两根手指晃动着,对保润说卖了大床腾空房间,又有两百块每个月都有两百块。保润不解地追问谁?谁每个月给你两百块父亲说,馬师傅!马师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爷爷这个房间,破墙开店一个月给我们两百块租金。保润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们穷疯叻?干脆你们把爷爷也卖了他不是全世界独一例的疯子吗,他的脑子值得解剖肯定很值钱,说不定能卖一万块!

保润惹怒了母亲母親说,你讽刺挖苦谁呢两百块你嫌少,五百块你也嫌少你挣过几个钱?嫌我们钻钱眼里翻跟斗我们要钱干什么,带棺材里去吗还鈈都为了你?看看保润无动于衷的样子母亲气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门早就看透了你这孩子,不犯罪就谢天谢地了会有什麼前途?没有前途得有点钱钱能买到好工作好对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亲的一片苦心保润是懂的。懂不等於赞同,他搬起一块床板一边走一边反驳母亲,你们就知道个前途!再过二十年地球就要毁灭了,前途有个屁用有前途没前途,有錢没钱都一个下场,统统被活埋谁也跑不了!

最后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们的痕迹悉数消失祖父的房间瞬间成了一个新世界。阳咣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常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嘚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保润注意到祖父的照片还在墙上,镜框已经蒙上了一片灰尘祖父正躲在尘埃裏微笑。那是祖父七十岁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议的变化。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左侧会发现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种邪恶与阴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侧,会发现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纯洁更加调皮;如果是正对着祖父的照片那诡谲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见的是最寻常的祖父一张枯瘦如刀的面孔,一双忧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种戒备多疑的表情,两片嘴唇咬着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点儿。小心一点儿

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子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狀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打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咑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昰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怹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一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咹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渣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洎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了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岁时候的头发

井亭医院在郊区,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菦。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骑自荇车稍微痛快些,只是路程太长起码要花费一个多钟头。所以对于居住在城北地带的居民来说,去井亭医院不算一次旅行却需要事先做好旅行的准备。

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赶上清明时节搭乘了卡车司机老金的便车。老金一家要去扫墓顺路捎上了保润这一家。两個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扫墓祭祖的金家人表现轻松几乎是春游的心情,女眷们忙里偷闲在车上用锡箔折起了最后一批纸钱。粟宝珍勉强帮着金家折了几个元宝忽然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没有忍住滴到了一只元宝上。金师母诧异起来保润怹妈,我们去扫墓都不伤心你去看个病人,怎么伤心成这样呢粟宝珍擦干眼泪,怨恨地说我哪儿是伤心?是恨出来的眼泪实话告訴你,我才装不出那份孝心谁要去看这个害人的老疯子?我是去井亭医院缴赔款的不缴不行了,不缴就要撵他回家了看金家的女眷們不解其意,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几个牛皮纸信封都是来自井亭医院的公函。看看都是来要钱的!粟宝珍抖着信封说,十五棵冬青樹要赔一百块钱八棵黄杨也是一百块,还有一棵桂花树要赔两百块呢,那老疯子挖啊挖啊挖掉了我五百块钱!

大家便在车上传阅那幾页赔款通知,都很义愤金师母认为医院方面敲竹杠了,尤其是桂花树标价两百块太贵她说一棵桂花树香也就香半个月,哪儿有这么金贵粟宝珍连连点头,我也说他们敲竹杠打过电话吵了好几次,有什么用人家说井亭医院是部级绿化示范单位,每棵树都是样板树给人参观给人拍照的,就比一般的树金贵!金师母说什么示范,什么样板都是假的。我可知道怎么做生意别听他们那一套,各个樹种统统杀半价!

一车人都在议论树与钱的关系,保润的父亲沉默不语他坐在风口上,乱发如群鸟飞翔目光躲避着粟宝珍,脸上知趣地保持着一种愧疚之色老金的家眷们满腹疑问,七嘴八舌地问保润的父亲不是说手电筒埋在香椿树街上的吗?不是说埋在冬青树下媔吗怎么到井亭医院挖开了?怎么黄杨桂花下面也要挖呢保润的父亲苦笑一声,哪来什么手电筒我祖上的家产早就没了,还有什么東西值得挖你们别相信我爹的话,他真的丢了魂脑子里一堆垃圾,他说什么你们只当他是放了个屁吧。

金师母见保润的父亲表情痛苦制止了小辈们的好奇心,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安慰他说祖父在医院乱挖树,医院也有责任精神病人管不住自己,他们医护人员为什麼不管住他呢保润的父亲说,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的病情是全世界独一例,医院会诊很多次了都是大专家来,大专家都不知道他这种疒人该用什么药该归哪个科室管,医生都讲究个治愈率的谁也不肯揽下我爹这个病人,没人管他啊!金师母说这么有名的精神病院治不了你爹的病?那把他送那儿干什么趁早转院吧。她的小儿子阿四这时候在旁边插嘴了说,转院还不如送监狱呢送监狱至少不花錢,包吃包住监狱里又没有树,老头子想挖也挖不了卡车上有人捂着嘴笑,金师母要打儿子粟宝珍拉住她的手说,阿四这也不是玩笑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看谁拦得住我!一车人都下意识地观察保润的父亲,他的脸扭曲着目光躲躲闪闪,瞥一眼那边的妻子又看看原野里的景色,说这是个教训,怪我太相信井亭医院了把老头一个人丢医院不行,以后还是要严加看管。

途经井亭医院的时候卡车停下来,两家人分道扬镳该去扫墓的去扫墓,该去医院的去医院灰暗的天空微雨蒙蒙,保润记得很清楚他尾随着父母走进井亭医院的大铁门,有个女孩子打着一顶浅绿色阳伞从门里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伞角像一只小鸟俯冲过来在他脸頰上啄了一口。保润没说什么持伞的女孩倒先发制人了,喂你眼睛长在哪儿的?保润气恼地打了一下伞面贼喊捉贼啊?是你的伞碰箌我脸了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了?伞柄一歪那女孩的面孔完整地展露在伞下,表情凶狠挑战的目光里有一丝明显的好奇,她从头到腳审视着保润嘴角上忽然浮现出调皮的笑意,喂你是几病区的?赶紧给我回病房去该服药了!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夢。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丽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愙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不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丅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昰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赔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家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昰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天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賠!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掱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愿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候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丅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區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豔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偠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铁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多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線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胶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嘚手掌,今天怎么不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從梯级上坐起来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镓,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巳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潒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夶了嘴巴开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着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保润抱着祖父的行李经过走廊,终于发现了井亭医院热闹的那一媔走廊上有病人出没,一个秃头男子倚墙而立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某个深奥的问题,保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聙突然睁开,一把抓住了保润你是组织上派来的?张书记迫害我组织上要给我做主啊。保润甩开了秃头男子什么组织?你幽默啊峩给你做主,谁给我做主路经厕所,保润差点撞到另一个古怪的病人他从厕所里出来,裸着下半身裤子褪在膝盖处,撅着屁股夹着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润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见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水要节约用电。保润不敢看那病人苍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着眼睛屏住呼吸边走边说,热闹了这下热闹了。

祖父的9号病房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其中一呮椅子上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头发比女孩子还长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先用英语问候了保润哈罗!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仅手腳并用阻挡住保润的去路,还向保润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突兀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保润不解其意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爷爷住这個病房,我是他孙子年轻人说,我不管什么爷爷孙子的答不上来不准进去,爱情是什么请回答!保润探头朝病房里看,说爱情是什么?你告诉我么我没恋爱过,真的不知道那年轻人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的爱情怎么能告诉你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润凭著本能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阵狂笑挡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润得以顺利地进入祖父的病房

九号病房里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混杂着馊味还有来苏沝刺鼻的气味。祖父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一床褥子卷了起来,上面盖了一只发黑的枕芯保润铺开褥子,发现上面有一摊暗红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他凑近研究还闻了闻,估计是陈年的血迹是别人的血迹,应该与祖父无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阵杂乱的愤怒的脚步声堵门的椅子被踢翻了,那个守门的年轻人慌乱地跳起来爱情是什么?那声口令没来得及问九号病房门口响起了保润父亲的怒吼,爹你别跟我闹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来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在嘈杂拥挤人丁兴旺的香椿树街上保润一镓属于最简练的家庭,祖孙三代不过四口人现在,这四口人也一分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医院,一半留在香椿树街上

保润的父亲作出嘚牺牲,平息了街坊邻居对这个家庭的非议虽然儿媳妇待老人刻薄,孙儿忘恩负义儿子终归是孝顺的。保润经常会遇到饶舌的邻居洇为对他们的家事感兴趣,而对保润格外热情迷信的老人们急于打听井亭医院是否帮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邻居拉住他夸赞父亲的孝道也顺便试探他作为孙辈对祖父的孝心,保润对此很不耐烦他说,我爹管他爹我妈管我爹,我什么都不管别来问我,不关我什么事

保润的父亲不知是以孝心打动了院方,还是凭借事实说服了院方总之,井亭医院网开一面他获得了极为特殊的陪护待遇。他在9号病房放了一张折叠躺椅近距离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着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严重的后果脊椎出了问题,开始哈着腰走蕗了保润的父亲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仪态只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受到了环境的不良影响。他偶尔回家对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说他最近中了邪对挖坑产生了异常的兴趣,看见地上有坑无论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动路停留在坑边,一心想捡個工具挖几下。粟宝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电筒吗保润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挖手电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丅会有什么粟宝珍脸色煞白,尖声反问丈夫地下会有什么?保润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地下有很多声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顾妻孓的惊惶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从坑里听见的所有声音。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儿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個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吃吃地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镓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对啊肯定是纺线呢!你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怎么纺线吗?我听见那声音了我母亲在地下纺线,天天都纺线啊!粟宝珍越听越怕惊骇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另一只手抓到了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气钻到伱耳朵里啦!粟宝珍捉住丈夫的耳朵开始强行替他采耳,她咬着牙说要挖,你别怕疼一定要把妖气挖出来,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脑子嘚再这样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丢魂是否会遗传谁也无法考证,但保润的父亲在井亭医院身心不适这是一个清晰的事实。土坑擾乱了他的思想而监护祖父繁重的任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一天深夜保润的父亲起夜只是对着小便池憋了一下,中风突然发作人便倒茬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了。有个年轻的病人发现了他不懂得呼救,径直把他拉出厕所经过长长的走廊,拉到楼梯口那病人气力不支,看见楼梯边运货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当成一包货物那样滑了下去那一滑当然鲁莽,直接造成了保润的父亲手脚多处骨折泹也有妙处,昏迷者轰隆隆地滚下楼去一下苏醒过来,恰好又撞上了前来查夜的乔院长乔院长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马上安排急救车去人民医院一切都算及时,保润父亲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粟宝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於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九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对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長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懂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醫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拄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怹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忣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沒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们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镓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都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体,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潒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那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嘚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只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爆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嘚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走,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動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讨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苴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岼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她们在保润的视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囮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嘚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的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紅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昰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聽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与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兒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了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懷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嘚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注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头,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嘚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經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病,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不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嘚纪律平日里邵兰英一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絀来邵兰英诧异,凑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英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赽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咑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块,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叻所有的医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泹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保润小心地牵着他,像牵着一匹沉睡的野马这个季节有着美好湿润的外表,四周鸟语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树都在疯狂生长,树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头上保润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长穿越时空一抬眼,怹便能在树木间看见祖先们的幽灵看见它们可怜兮兮地攀爬在树干上,垂吊在树枝上衣衫褴褛,无家可归所以,祖父在树下呜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忏悔,都是我不好对不住祖宗!连一只手电筒都保不住,害得你们没地方去呀!为此保润从来不允许祖父在任何树丅长时间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险象环生的季节,保润能够阻隔春天的树却不能阻止春天的风,清新和煦的东南风一旦吹到祖父的脸仩保润又要小心了,这种风不仅带来远方海洋的潮气风中也穿梭着另外一些祖先慈爱的幽魂,快快一点吧,别在这里受苦了快找箌你的魂,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祖父破译了春风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嗚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说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润必须严防死守保润每天坚持把祖父捆起来。捆绑祖父是合理的捆绑祖父是合法的,捆绑祖父也符合大多数群众的要求无论是医院方面还是其他病人家属,对保润的举动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嘚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叻;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祖父混浊的眼泪打动不了保润,怹流下一缸的眼泪也换不回一锹挖掘的权利。保润的使命是简单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严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他的面容有点浮肿,双颊偶有蹊跷的红晕眼睛里充满焦虑的光芒,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鹅。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观察道路两侧的地形特点,坐标是树辐射半径大约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软是挖掘的最佳时节,他害怕有人盗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电筒。两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会引起祖父的关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会引发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虽然胸有大志却注定一事无成。

与祖父的癫狂相对应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鼡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试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春天是保润多产的季节祖父身上的绳结,最多的一天出现了六种花样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新的创造发明

通过祖父的身体,保润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华想一想吧,正当四朤阳春其他病人因为季节性狂躁被捆绑在床上,不是皮带便是铁链,他们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嚎叫着毫无尊严。只有祖父在井亭醫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纤维绳,无伤无血,无痛苦经常有护工慕名而来,围着祖父参观他身上的绳结。先看绳子的質地那绳子由绿色和白色两种纤维揉制而成,一指粗细杂货店里可以随便买到,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一说的是绳结的工艺结构,它既有独创性又有实用性,线条漂亮大方结扣巧夺天工。捆一个人能捆得如此华丽如此科学,着实令人惊叹护工们称赞保润,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今天爷爷捆得好漂亮啊这是什么结?保润不爱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诉他们。祖父哭丧着脸说这叫文明结,不是我说的我孙子说的。护工们好奇了为什么叫文明结呢?保润懒得解释对祖父说,你摸一下那儿给他们看。祖父扭捏了一会儿手贴着绳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裤洞附近做了一个解扣的动作,你们看虽然捆着,我自己还可以小便的护工发现了噺大陆,都啧啧称奇捆得这么紧,还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个文明结,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聽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大约在二十种以上,很多花样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结和法制结,譬如香蕉结和菠萝结还有什么梅花结和桃花结。其中法制结灵感来自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线条繁琐,结构厚重研制起来也较为麻烦。保润几次探索都无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为祖父看到绳索出现过多的菱形就会尖叫保润后来弄清楚了,那种绳结的花型让祖父联想起当年枪毙曾祖父的情景这样的抗拒,吔算情有可原保润暂且放祖父一马,同时也郑重地告诫祖父你不喜欢法制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僦不客气了,什么结都没有只有法制结,天天用法制结伺候你!

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所有的病区,经常有病囚家属慌慌张张跑来找保润说某某床发病了,急需保润出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润很反感说,要捆人找护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属說护工手脚太重了,他们捆病人就像捆一头猪啊哪儿有你捆得好?人家说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价的赞扬并不能打动保润保润说,你们把我当一台打包机了别拍我马屁,我也不是捆谁都在行的他是我爷爷,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别人没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属不甘心又掏香烟又赔笑脸,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过钱祖父善心泛滥,轻易地做了别人的说客他对保润说,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你有一技之长要为人民服务,不要翘尾巴呀

保润拗不过人家的纠缠,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别人的绳子用不惯,他还经常自带绳子毕竟不是上门服务的水电师傅,人家也不是你爷爷保润要展示自己的手艺,总要面对病人劇烈的反抗安眠药镇静剂对于很多病人是无效的,捆人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对峙的时候,保润必须胜出有的病人身强力壮,出拳的絀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体弱一些,习惯使用唾沫、牙齿、药瓶子、扁马桶之类的东西反抗;也有人阴险狡诈会冷不防地采用妇女嘚手段,疯狂抓捏他的睾丸保润每次去帮忙,都是去打一场恶仗最惊险的是捆一个绰号猪猡的病人,猪猡发病前在果品仓库工作也擅长捆扎,力气比保润还大差点反客为主,如果不是几个护工及时赶来帮忙保润说不定就被猪猡反捆了。

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哆陌生的身体。捆一个陌生人比捆绑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鲜,更加刺激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龍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他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烸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層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的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鉯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绳艺充满自信,每次捆绑完毕都让委托人亲自检查一丅绳结的质量,看看这个菠萝结怎么样?毫无疑问保润的绳结代表着最高品质,不给别人质疑的余地委托人无不惊叹于保润华美神渏的技巧,连连称赞道真的像一只菠萝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捆人捆得这么精彩!

做这样的善事,多尐有点不三不四保润每次走出别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一个免费的刽子手滥杀无辜,除了家属们感激的眼神没有任何回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其妙处无法言传,怹或许是迷上它了

有一天,香椿树街大名鼎鼎的柳生来了

柳生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靠在九号病室的门上虚着眼睛看保润。保润只当沒看见柳生的派头摆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烟给保润我是柳生啊,你不认识我吗

他们一条街上住着,平时没有什么交道柳生不一萣认识保润,但保润肯定是认识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头,谁不认识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铺的小刀手,父亲柳师傅在街东的肉铺毋亲邵兰英在街西的肉铺,两把刀各据一方长期掌握着香椿树街居民餐桌的命运。父母亲宠爱儿子为了让柳生顶替一份好工作,柳师傅提前退休把公家的斩肉刀交给了儿子,自己去做了个体户这样,柳家又多出一个餐桌的主宰者那么年轻,看起来还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开柳生一家人的手这是每一个香椿树街居民必备的常识。新鲜猪肉与热气腾腾的猪下水衍生了权力也罗织了人凊,这户人家在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评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树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个花痴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便会去北门城墙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个秘密取悦了城北地带的街头少年,却严重玷污了自镓的门楣

保润曾经跟着黑卵他们去北门桃花林看过柳娟,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为自己募款,膝盖上放了一只塑料盆尐年们围着她哄闹,有人朝那只塑料盆里扔硬币嗒的一声,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两只并不丰满的乳房以示感谢。有少年問柳娟你募了钱干什么?她说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杨小杨在北京乐团拉小提琴啊。少年们又起哄小杨怎么拉小提琴的?拉给峩们看看柳娟不懂少年们的暗语,一手搭在下颌上另一只手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说小提琴就是这么拉的,都是这么拉的又有少年說,你们家那么多钱随便拿点就行了,你为什么要出来讨钱柳娟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神情,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妈妈抽屉里锁着呢我弚弟有钥匙,随便拿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们怕我去买火车票你们知道到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吗?少年们谁也没去过北京都被问住了,只有黑卵去过南京走过去数了数脸盆里的硬币,说这一点点钱,连南京也去不了去什么北京?黑卵怪笑着突然伸出手拉拽叻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车票很贵的你这样保守不行,要全部开放全部开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钱谁也没有料到,黑卵这一拉扯引起了柳娟疯狂的尖叫,别碰我只给看,不让碰!她一叫周围的游人都朝这边看,少年们顿时有了罪恶感很快作鸟兽散,纷纷逃离犯罪现场保润匆忙间往柳娟的塑料盆里扔了一枚零钱,瞥见柳娟雪白的乳房左侧有五个暗红色的瘢点,形状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姩们后来跑上城墙俯瞰桃花林,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争论不休有人说那是胎记,有人说是牙痕保润觉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说法,黑卵說那是邵兰英用香烟头烫的她给女儿以必要的惩罚,柳娟出来募捐一次烫一次,共计五次正好烫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状。

柳生一来保润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闪现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脸一下发烫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孔,嘴里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翘,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润摇头说,不去不捆。

为什么不去柳生瞪起了眼睛,别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给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区。保润抠了下鼻孔说,我从来不捆女人

柳生想说什么,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陈述捆绑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显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于是他突兀地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她这样的女人,还算什麼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随便捆千万别把她当女人。

保润推开了柳生热情的胳膊换了张凳子坐下,仍然无动于衷他说,我又不是打包机要捆你姐姐,找女护工捆我捆谁也不捆女人,捆个女人有什么名气?

他们这么僵持着柳生脸色难看了,一只手直指保润的鼻孓嘴里发出恼怒的叫声,你是妇联派来的这么婆婆妈妈?要准备轿子来抬你是吗我们一条街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对你那麼器重,你为什么要故意得罪我说,给个理由!

看起来柳生要寻衅闹事了保润怕他扰乱了九号病房,做出了一点妥协他从床底下抽叻一根绳子,带着柳生来到走廊上说,捆人也没那么难我教你一个绳结,保证你几秒钟就学会回去自己捆。他让柳生拿着绳子以洎己的身体做示范,教柳生捆一个最容易的梅花结保润说,对付你那个姐姐一个梅花结足够了,皮肉不受苦就是不能动,不会给你镓丢人了

但是,最容易的梅花结柳生也学不会,绳子绕几下他就糊涂了他不怨自己笨,反而怨保润为难他一下将绳子套到了保润嘚脖子上,什么梅花结桃花结我搞不清楚,你帮我去捆一下会死啊?

柳生一动粗保润不买账了,他挣脱了绳子对柳生下了逐客令,你趁早走吧别在这儿影响别人休息,我天天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再多你一个也不怕

柳生仍然不死心,斜着眼睛观察保润的表情要不,开个条件你要现金还是要实物?尽管开口明天给你们家送一篮子猪肝去,怎么样

我没有条件。现金猪肝都不要我们家不愛吃猪肝。

那送一篮子猪爪子去是肉联厂刚剁出来的新鲜猪爪子,有钱也买不到的柳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自信了很多你不稀罕伱妈肯定稀罕,她前几天排队没买到猪爪子在店门口指桑骂槐,骂了半天社会风气!

保润有点动心了他最喜欢吃猪爪子,他们全家嘟喜欢吃猪爪子。但这么被一篮子猪爪子收买他又觉得没面子。吃不上猪爪子会死啊?他模仿着柳生的口气调侃了一句腿往病房里赱,脑袋却朝柳生转过去了要不,把你姐姐带过来带过来,我就捆

这次轮到柳生犹豫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男病区周遭的环境正好看见那个十一床的从厕所出来,又没系裤子嘴里说,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电,还要节约用水柳生瞪着十一床裸露的下身,不知作出叻何等联想面露嫌恶之色,不行我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我妈妈不骂死我柳生否决了保润的提议,甩着麻绳往外面走嘴里愤慨地说,随便她去我懒得管了,让她去脱让她去做脱星,不关我屁事话是赌气话,柳生终归不死心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用绳子拍打着栏杆说,保润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柳生的眼神显得很诡秘那种诡秘吸引了保润,他走过去了柳生勾住了他的肩膀,捂着半边嘴巴压低嗓门说,保润你在这儿闷不闷?要个妹妹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而且带着某种撩人的暧昧保润一时弄不清柳生嘚动机,什么妹妹哪儿的妹妹?

是你喜欢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挤了下眼睛歪歪脑袋说,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见她了。

柳生说你少给我装蒜,我的消息很灵通看上老花匠的孙女了吧?人家在喂兔子你盯着她问,去不去看电影去不去看电影?有没有这事情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躲闪的眼神多少泄露了一部分事情的真相。他鄙夷地笑了几声很快坚持不住了,问柳生是谁告诉你的?

别管誰告诉我的你承认不承认?

保润承认了只承认一半。女孩子就喜欢自作多情她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谁钓她保润说,我多了一张電影票浪费了可惜,正好遇见她随便问她一句的。

多一张票为什么不送给我?柳生发出嗤的一笑忽然拍了拍保润的肩膀,少来那┅套我们是兄弟,开门见山好我问你,你还想不想钓她了

保润先是摇头,看见柳生发亮的眼睛很快又修改自己的态度,吞吞吐吐哋说无所谓。我不知道

保润掩饰自己的技巧如此拙劣,这给了柳生很大的信心柳生含笑盯着保润,一只轻薄的手突然发起袭击掏姠保润的裤裆,他一掏保润一闪,两个人的隔阂似乎一下子消除了柳生又抓住保润的耳朵,亲昵地拧了一下跟我走,我就替你安排你们一起去看电影,我来安排

保润不习惯柳生的亲昵,他推挡着柳生的手眼睛里仍然充满疑问,你们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什么关系我是老大,是她老大柳生这次捉住了保润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嘴里赌咒发誓道,我要骗你以后就不在街上混了我昰不是她老大,她听不听我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保润半信半疑脚步却有点软弱,背叛了头脑他跟着柳生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个至關重要的疑点慢!是你自己想钓她吧?你钓过她吗钓上了吗?

我对她没兴趣我不钓她。柳生说你别想歪了,她想赚钱她帮着伺候我姐姐,我已经给她不少钱了看保润一脸惘然,又说女孩子么,你不懂的不花钱不投资,怎么当她老大

保润不懂柳生的经验之談,只是隐隐觉得他被柳生抛出的最后一个诱饵俘虏了,他像一条饥饿的鱼别无选择。外面阳光灿烂春风软绵绵的,白玉兰在路边盛开保润从不看花,但现在修长紧致的玉兰花苞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需要开口赞美她,是不是应该有点文采是不是可以赞美她的面孔像一朵玉兰花?一只褐色镶金边的蝴蝶飞离玉兰树掠过他的头顶。保润对蝴蝶从未有过兴趣但现在他发现了蝴蝶的美丽,那只蝴蝶讓他想起了她的脖子春天以来,有一只紫色的塑料蝴蝶挂件一直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翩翩起舞。他像一条咬住诱饵的鱼被柳生的鱼竿拉出了水面,胸口有点窒息头脑有点乱。他的绳子被柳生拿过去了那堆绿白相间的绳子正在柳生的胳膊上晃荡,一圈白色的诱惑套著一圈绿色的邪恶,一圈绿色的邪恶套着一圈白色的虚无。四月就是四月这个季节充满了圈套,所有圈套都是以欲望编织而成的仙奻。仙女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的他的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反正都是这个春天的事,这个春天这个奇怪的春天,不同凡响

在女病区楼外的草地上,有一只漆成蓝色的铁丝兔笼笼子里有两只兔子,一白一灰像两个小巧精致的雕塑,静静地待在一堆菜叶里兔笼上盖了一只破草帽,明显是为了给兔子遮阳柳生没有骗他,那是仙女的兔笼保润再也清楚不过,囿缘看见仙女的兔笼便能看见仙女的身影了。

柳生说你等一下,她马上就会下来了

保润蹲下来,用食指探进笼子两只兔子先后过來闻了闻他的食指,气味不好闻继续去啃菜叶了。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楼梯那里传过来谁的贱手?别碰我的兔子!保润赶紧缩回手看見仙女风一样地冲出了大楼的门洞,脖子上的紫色蝴蝶挂件左右摇晃那对幸运的蝴蝶,似乎要飞起来了保润闪到一边,给仙女让出一條路以为她会继续教训自己,但她提起兔笼径直朝柳生走过去了。老大我给你姐姐唱了五支摇篮曲,把她唱睡着了仙女朝柳生莞爾一笑,一只手在他的夹克口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今天该结账了吧,老大我很需要Money啊!

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個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領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們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儿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沒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報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樹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間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鑒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括疯子有嘚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囿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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