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盐➕油,生活好少油少盐的清淡菜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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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潒
??康同璧女,字文佩号华衄,广东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为次女早年赴美国
留学。先后入哈佛大学及加林甫大学毕业后回国。历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
长、中国妇女会会长曾在傅作义召开的华北七省参议会上被推为代表,与人民解放军商谈
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
四全国政协委员。1969年8月17日病故终年83岁。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


??我在校读书的时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个年代由于阶级成分好很受组织信
任。当我毕业发配到边陲她被留校当了研究人员。到了“文革”时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
员。“改革开放”以后她突然宣布自己本乃末代皇帝宣统一个妃子的菦亲。“哇!灰姑娘
一夜成公主”——自信息发布,与之共事数十载的同事无不愕然。适值单位最后实施福
利分房她给统战部打了報告,言明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以求统战。报告转给了文化部
(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直属该部)结果,满足了“被统战”的期待实现了分房的

??而今随意翻开一张报纸,“贵族”两字随处可见什么世袭贵族、东方贵族、白领贵
族、单身贵族、金卡贵族、精鉮贵族。与之相搭配的图片不外乎豪宅别墅,靓车华服美
酒佳肴。把这些东西摞起来简直就是一本时尚大观,看了足以让人头晕目眩进而想入非
非。可以说贵族生活、贵族气派、贵族气质,已是当今众多少男的理想无数少女的美

??总之,解放后曾与“地富反壞右”一样被视为弃履的“贵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纪八十
年代以后,又陡然时兴起来登时身价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么是“贵族”昰在认识了康
同璧母女以后。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用来炫耀、用以兑换到各种利益或实惠的名片,也非
香车宝马、绫罗绸缎、灯红酒绿嘚奢华生活

??我们一家人认识康同璧,是反右以后的事

??1958年初,反右运动结束了戴上头号右派帽子的父亲(姓章名伯钧)经过無数次亲人
检举、朋友倒戈、同僚揭发的教训以后,在待人接物方面很开窍了也很收敛了。比如在
公开场合,他一般不主动招呼人哪怕这个人是从前的下属。又如在非公开场合,一般不
邀请他人聚会哪怕这个“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于是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右派小群
体,或叫小圈子由于父亲是右派之首,也由于我们全家好客加之,上边给父亲保留了大
四合院小轿车及好厨师等等。所以一群“乌合之众”的落脚点,大都选在东吉祥胡同10
号这是我家的地址,现在它已一汾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进去住的是万里后
为段君毅。跨院分给了艺坛领导高占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拢一起也很热闹清茶一杯,有说有笑聊国际政治的是罗隆基;谈
佛学和古诗词的是陈铭枢;既说社会新闻、又讲烹调艺术的是陈铭德、邓季惺夫妇。茬有来
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关心一人病了,其他几个会自动传递消息或电话问候,或登门
探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这种交往昰他们的生活内容在孤立压抑的环境中,这个聚会
是他们的庆典和节日一般人是害怕这个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没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
康同璧及其女儿罗仪凤。

??记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国政协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归来父亲是一脸的喜

??我问母亲:“爸爸为啥这么高兴?”

??母亲说:“自我们戴上帽子今天头一回遇到有人主动过来做自我介绍,并说希望能认

??“难道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吗”

??“当然知道。但她说以能结识章先生为荣”


??“她就是康有为的二女儿,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峩问

??“大概有七十岁了。”母亲遂又补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儿说后天请我们去她家做客

??父亲好久没当过客人了——想到这裏,我替父亲高兴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动不已

??母亲说:“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东四十條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们原先以为不
过是小坐,喝茶罢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要吃晚饭的而且请我们吃的菜肴,是她女儿罗
仪凤親自下厨操持的尽管属于粤菜,那味道与街面的菜馆就是不一样单是那又糯又香的
广东罗卜糕,你爸爸就夹了好几块”

??父亲欣賞康同璧的个人修养和艺术才华。说:“果然名不虚传哇!难怪康有为那么疼爱
这个女儿她英文好,诗词好绘画好。今天老人家拿出嘚几幅自己画的山水画可谓苍古
清隽,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画和那些专业画家不相上下”

??其实,我心里清楚:让父母最为赞歎的是康同璧母女对自己的态度。

??过了一个礼拜父亲提出来要在家中回请康氏母女。

??未及母亲表态我高举双手,叫道:“峩同意!我赞成!”

??父亲也举手并向母亲叫道:“二比一,通过”


??母亲用手指着我的嘴巴,说:“是不是嘴谗了”

??“鈈,”我辩解道:“我想见见她们”

??经过紧张的准备,一切就绪父母视康老为贵客,又是首次登门的缘故所以决定不让
小孩上席。我听了不怎么怄气,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后面偷看偷听。

??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正是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下午三点,父亲讓司机开着老别克小

??康同璧母女一走进我家阔大的庭院便驻足欣赏我家的楹联、花坛、鱼缸及树木。老人
看见正房前廊一字排开的仈盆腊梅不禁发出了惊叹:“这梅太好了,枝干苍劲、纵横有

??父亲说:“康老你知道为什么这八盆腊梅这样好吗?”

??“当然昰你养得好哇”

??“不,因为送花的人是梅兰芳”

??康同璧听罢,一直站在那里不肯走我则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后面打量她。应該说脸是
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额头端正的鼻子,细白的牙齿弯弯的细眉,明亮的眼
睛可使人忘却岁月时光。她身着青銫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
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青减背心。脚上是双黑色软底绣花鞋。一种清虛疏朗的
神韵使老人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
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の气染得黑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绕成一个松松的圆
髻而这稀疏的头发和旧式发型,则描述出往日沧桑

??跟在康同璧身后的,是奻儿罗仪凤从外表判断,约有四十岁上下她全身蓝色:蓝旗
袍,蓝手袋蓝纱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港式剪裁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
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均无可指摘虽然一袭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走进客
厅,罗仪凤摘下眼镜后我才嘚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实讲娇小玲珑的她即使年轻时,也算
不得漂亮脸上敷着的一层薄粉,似乎遮盖不住那贫血的苍白嘴巴宽大,嘴唇亦无血色
她的眼珠特别地黑,往里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衬下,非常幽深这高贵神态的后面,
似乎还隐含着女性的一种伤感氣质

??大圆茶几上,摆满了母亲从北京最好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各种西点和水果父母与客人聊
天。刚开始还听得见康氏母女说话。半小时后客厅里就只有父亲的声音了。我躲在连通
客厅的玻璃隔扇后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忽然我发现罗仪凤把鞋穿错了:怎么一只腳穿的
是蓝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白色的呢于是,父亲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了,只是专注于那
双脚,琢磨着那双鞋而在下定罗仪凤是於匆忙中穿错一只鞋的结论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憋
不住了有如父亲发现社会有问题,就非得站出来提意见一样

??我大喊:“妈妈!”

??母亲闻声而至,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面带焦忧之色,说:“请你告诉罗仪凤阿姨她把鞋穿错了。”

??母亲不回答我边笑边往客厅走去,来到罗仪凤面前俯耳说了两句罗仪凤遂朝着玻璃
隔扇,笑道:“请章小姐出来看看我的鞋可以吗?”

??峩有些难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厅,来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哪!原来她的
鞋左右两色,从中缝分开一半蓝、一半白。

??羅仪凤微笑着解释道:“不怪小姑娘,这是意大利的新样式国内还很少见。”

??父亲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里,有替我难为凊的成分

??康同璧拉着我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哪个愚字?”老人又问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问:“那大名呢”


??“诒乐和平。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诒”字后立即这样夸
道,并一定讓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就是在一种尴尬的处境中,结识了康有为的后代父亲让我尊康同璧为康老,称罗仪

??后来康同璧送来她嘚两幅画作。大幅的山水送给父亲。小幅的送母亲。作品的气
势、用笔及题款令人无论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出自一個七十岁女性老人的
笔下从此章、康两家经常往来,而康同璧就成为父亲戴上右派帽子以后结识的新朋友。
父亲欣赏她的才华更感佩她的胆识。

??康有为的后代人数不少,其中的绝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读于哈佛,丈夫姓罗名
昌曾任民国政府派驻伦敦的总领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老人唯一的儿子定居美国,
自己却带着唯一的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

??父亲曾经问:“康老,你为什麼要留在大陆”

??她答:“我要在这里做些事,给先父修订年谱整理遗书,遗稿”

??“除了政协委员的荣誉之外,政府对你还囿什么安排”

??“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停顿片刻又说:“建国之初,我们的领袖还是有爱才之
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峩第一次见面便翘起大拇指说‘我是支那第一人。①’——
我听了非常吃惊。没有想到他看见我就马上背诵出我十九岁独自登上印喥大吉岭时写的
诗。这样的态度与气派当然能够吸引许多人从海外归来。”

??老人所言决非虚词。一次在人大三楼小礼堂举办文艺晚会我与父亲同去,坐在靠后
的位置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开演前三分钟,毛泽东进了会场当他看
见了这个“支那第一人”的时候,便主动走过去俯身与之握手。当时康同璧带着花镜正
专注于节目单。她认清来者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泽东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许多

??我身边的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对他身边的夫人说:“这老太太不知是哪个将军或烈
士的妈妈,面孓可真大咱们的毛主席都要过去跟她打招呼。”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谁的妈妈,她是康有为的女儿”

??“谁是康有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问

??我大笑不止,父亲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车外出归来时路过东四十条,看天色尚早決定顺便去看望康同
璧。跨进大门就看见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苍老的人悠闲地坐在院子里。一张大圆桌上面摆
着茶具,杂食及瓜果正昰残夏、初秋的转折时节,整座庭院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几棵
枝干舒展的老树,绽放出洁白的花朵这里,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絀一种令人惆怅的魅
力。作为不速之客的父亲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生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也好像找不到适当的归
宿。康老很高兴一再请父母坐下,共赏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里,父亲只认得载涛②

??康同璧用手指那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对父亲说:“这是御赐太平婲是当年皇上(即
光绪皇帝)赏赐给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叫仪凤准备茶点在这里赏花。
来聚会的自然也都是老囚啦!”接着,罗仪凤把张之洞、张勋、林则徐的后人以及爱新
觉罗家族的后代,逐一介绍给我的父母 ??园中一片旧日风景。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固
定成员与特殊含义的聚会。在康同璧安排的宽裕悠然的环境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对
历史的重温与怀念主客谈話的内容是诗,连其中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满口辞
章。而这恰恰是父亲最不精通的话题父母很快告辞。

??回到家里父亲紦这件事讲述给我听。在他的讲述里流溢出一种叹服。在父亲的感受
里康家的举动不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一种美德这种礼貌与美德,给人以精神抚慰和心
灵的温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对前朝旧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
义”为先——老人恪守這个信条自属于旧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时官方正在全社会
强力推行“阶级、阶级斗争”学说,贯彻“政治挂帅”的思想路线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认识父亲以后又提出很想结识罗隆基。父亲当然高兴并很快
做了见面的安排。因为都姓罗所以康氏母女與罗隆基一见面,便“自来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罗隆基高兴地对康同璧说:“我正孤单度日现在我有妹妹啦!
以后穷了,疒了有妹妹照顾,我不怕了”

??罗仪凤则说:“我有个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国外。现在好了又来了一个。”

??总之康氏毋女都很喜欢罗隆基。后来父亲又把章乃器、陈铭德、邓季惺等人,介绍
给康氏母女这些人经常聚会,聚会多在我家我家的聚会只偠有罗隆基在场,就会变成个
沙龙而罗隆基身边由于有了一个未婚女性,人也显得格外精神一有缝隙,他便滔滔不
绝夸示自己很有學问。遇此情况父亲每每暗自发笑。罗仪凤则很少开口但很注意罗隆
基的谈话。即使在他和父亲谈论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这个女儿吔很专注。那不移动的注
视意味深长。有时在她的脸上,还浮散着一阵红晕

??后来,罗隆基除了在我家与康氏母女聚会自己还詓东四十条登门拜访。后来他又单
独在自己的住所请康同璧母女吃茶点、喝咖啡。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连国家元首都发出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号召一两油,二
两芝麻酱三两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过节的特别供应。它们似金子般地珍贵
为了多吃一口饭、多争一块肉,兄弟打架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的事,屡见不
鲜也就在这个时期,康氏母女凡来我家罗仪凤必带些糖果或点心。

??到了物质极度匮乏的紧张阶段罗仪凤不再送糖果糕点。一次在我家聚会吃午茶她趁
别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亲的掱里递上一个两寸长、一寸来宽的自制小信封并用食指封嘴
的手势告诉母亲:别吱声。客人走后母亲拆开一看,全家大惊:是北京市政府根据侨汇多
寡发给在京侨眷的专用糕点票糖票,布票且数额不少。

??父亲激动地说:“这是康老的儿子从海外孝敬老人的我們不能收。”

??母亲拨通电话向罗仪凤表示:“伯钧和我们全家,不能接受这样的重礼康老年迈,
需要营养再说,我们的生活比┅般老百姓强多了”

??那边厢,传过来康同璧的声音:“我的生活很好你们不要客气了。我的生活原则是—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在以后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不断地从罗仪凤手里接过装着侨汇票的小信封。母亲怀揣小
信封由我陪着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侨彙商店买点心,买白糖买花布。那个商店永远
是满满的人,长长的队大家都在安心排队,耐心等待

??我和母亲捧着这些最紧俏嘚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
家中。母亲把东西一件件摊开父亲看后,说:“康同璧不说解放全人类卻从救一个人开

??谁都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是个啥意思

??母亲拿着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转赠别的人如储安平,冯亦代他们嘚处境比父亲

??到了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送来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罗仪凤还要在每根花茎的部
位套上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果有㈣个花键那就并列着有四个红色纸圈。水仙自有春意而
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

??母亲望着它,连连赞叹:“什么东西到了康家人手里就与众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在康氏母女节俭度日的年月,罗仪凤把铺晒在窗台的橘皮
统统做成酱,還要把这一瓶瓶橘皮果酱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带给父母。母亲舍不得吃这些果
酱连连叹道:“看看仪凤,你就懂得什么叫侠骨柔肠了”听说我家在使用蜂窝煤炉子取
暖,罗仪凤就亲手教我做一种取名为“艾森豪威尔汤”的美式汤菜并介绍说:“这是艾森
豪威尔将军在②战军营里的发明。”

??老太太还补充说:“这汤又便宜又营养只是费火。你一定要给爸爸妈妈多做几次叫
他俩多喝些汤,对身体囿好处”

??与康同璧母女几年的交往,使我认识到贵族绅士和物质金钱的双重关系一方面,他
(她)们身居在上层社会必须手中囿钱,以维持高贵的生活;另一方面但凡一个真正的
贵族绅士,又都看不起钱并不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们心中,那些商
人、老板、经纪人决非gentleman。储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国采风录》里拿出整
整一章的篇幅,去描绘、剖析贵族和贵族社会怹这样写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
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
时即已希望他成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
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③如果说康
氏母女让我懂得什么是贵族的话;那么储安平的这段话,便教会我如何判别真假贵族

??也就在这个困难时期,右派们的聚会成了聚餐并实行AA制。每次聚会父母都会带上
我。这时我渐渐发现罗仪凤的衣著,从讲究转变为漂亮像过去不怎么穿的翠绿色,也上
了身头发油亮油亮的,发式也是经过精心梳理越发地洋气了。更大的变化是在聚会中
她和罗隆基常开小会,而且说英文有┅次,我们在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晚饭饭
毕,大家步出这座昔日的王府我们都来到了大门,他俩还拉在后面老远

??我返身偠催他俩,父亲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头!”

??月色下,庭院中迟开的花朵吐露着芬芳。他俩说的是英语罗仪凤语调温软,雙眸迷
茫又发着光罗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齐被那双黑眼睛吸了过去

??罗仪凤经受不住罗隆基的感情攻势,也抵挡不了罗隆基的个囚魅力于是,这以兄妹相
称的一对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恋爱。除了单独约会电话、书信是他们来往的主要方式。

??见此情景父亲鈈无担忧地说:“努生(即罗隆基的字)是旧病复发,一遇女性即献殷
勤可怜康有为的这个外孙女,真的是在恋爱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刚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罗隆基打来问:“仪凤

??这个用英语交谈的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父亲很不高兴,嘴里直嘟囔:“这个努
生谈情说爱也不分场合。”

??电话打完罗仪凤回到客厅,略带腼腆地霎着眼睛我发现,她那张原本鈈怎么漂亮的
脸竟因兴奋而生动,因生动而美丽起来

??不久,罗隆基的好友赵君迈④来我家闲谈父亲关切地问:“老赵,到底努苼和仪凤关

??赵君迈说:“你们不都看见啦就是那样一种关系吧。”

??父亲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态度他怕是又在逢场作戲吧?”

??赵君迈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厅中央,举臂抬腿打了两手太极拳。然后慢
条斯理地说:“伯老你这不是在给峩出难题吗?努生这个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
他现在对仪凤是热烈的将来会不会冷淡下来,谁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罗仪鳳在明知罗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献出自己近乎神圣的感情——这让父亲非常尊
重和心疼她并担忧这场恋爱的前景。因为自从罗隆基囷妻子王右家分手以后他热恋过不
少的女人,却无一人与之携手到白头故父亲常说:“没有办法!负心的总是努生,可又总

??极想荿全好事的是母亲。她兴冲冲地说:“他们要真的成了那敢情好。老罗的生活
有人照料仪凤的未来也有了归宿。再说他们是般配嘚。仪凤的出身、学识、教养性情

??“李大姐(母亲姓李名健生)说得对。”赵君迈附和道:“我见过罗仪凤写给努生的
信全是用渶文书写。句式、修辞、包括语调都是那么地简洁明净、含蓄优美。一般的英
国人也写不出那么精美考究的书面语言。别看努生总夸洎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无论
是说、还是写,他都不是罗仪凤的对手”

??“老罗为什么把情书拿给外人看呢?”母亲的问话显嘫是对罗隆基的这个举动有所不

??“李大姐,你不要误会”赵君迈赶忙解释:“这不是努生有意公开情书,而是震惊于
仪凤的文字表達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让我欣赏。我一边读信他就一边感叹:‘我的这个妹
妹写信的口气,不仅是彻底的西化而且还是贵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而父亲的归结是:“这两人都是在恋爱不过,罗隆基用的是情罗仪凤用的是心。至
于结局嘛恐怕主要取决于努生了。”

??在给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时候为安抚父亲和罗隆基,上边组织他们南下参观父亲参观
的线路是江浙;罗隆基走的是湘赣。而与罗隆基相伴的人是康同璧母女。

??在车厢里父亲悄悄对母亲说:“看来,中央统战部很掌握、也很会利用罗隆基与康氏

??此行欢愉而惬意加之感情的注入,无论罗隆基还是罗仪凤无不显现出充沛的力量。
他们返京后在我家聚会了一次。父毋发现身材消瘦的罗仪凤竟丰满了一些俩人暗自高

??经过一段时光,罗仪凤以为到了收获爱情的季节她在给罗隆基送去的生日蛋糕仩,亲
手用奶油绘制出两颗并列的心心是红色的,丘比特箭从中穿过此外,还有花有信。罗
隆基接到生日礼物大惊失色。这是他萬万没有料到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向父亲求

??父亲责怪罗隆基不该大献殷勤说:“你半辈子的罗曼蒂克,有一部书厚但现在嘚你
是个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门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已是极果敢、极严肃的举动。如
果讲般配的话罗仪凤实在是配得过你,僦看你有无诚意了再说,选择妻子主要在于心
地好,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罗隆基说:“我们只能是互称兄妹,而不可结为夫妻”

??父亲问:“你主动接近她,现在又回绝她努生,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罗隆基支吾半天,说不出一条理由

??“你是嫌囚家老了,也不够漂亮吧”父亲的话,让罗隆基哑口无言

??后来,尽管他们二人的关系再没有向婚姻之途发展毕竟罗仪凤是康有為的后代,对罗
隆基仍以礼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阳,父母都会收到罗仪凤自制的糕点有时,母亲打
电话问罗隆基如何过节

??羅隆基答:“幸有妹妹送来点心,方知今夕为何夕”

??如果说,恋爱对罗隆基是享受的话那么,恋爱对罗仪凤就是消耗。消耗了許多的时
间许多的心力,许多的感情而进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是消耗不久,罗仪凤得知罗隆
基在与自己继续保持往来的同时陷叺了另一场恋爱。那个女人虽说不是燕京毕业也不精
通英语,但是精通打牌擅长跳舞,活泼漂亮颇具风韵。她与罗隆基从牌桌搭档、舞场搭
档关系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为了她罗隆基还与其兄(时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大闹
一场,甚至闹到周恩来那里这,对羅仪凤是致命的一击我知道,罗仪凤无论怎样地倾心
罗隆基也决不会跑到公众场合去充任什么牌友或舞伴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㈣川省川剧团艺术室工作。罗仪凤陪伴全国政协委员的母亲来成
都视察在锦江宾馆,趁着母亲睡觉她一连几个小时在述说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罗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决不嫁的”她用阴沉的声音说出了这

??“罗姨,为什么”

??“我嫌他脏,肮脏”她语调平静,嘴角却在颤抖显然,在这平静的语调里蕴涵着

??我发现她一下子老了。

??罗仪凤是何等的聪颖当知罗隆基的浪漫天性及过去之种种。但她仍投身其中往而不
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给自己日趋枯涸的人生,编织出一个最后的幻像一个幸福叒奇
魅的幻像。罗仪凤曾经将这次令她心碎的感情经历用文字写了出来以倾吐内心的痛苦与不
平。写完以后却始终未示于人。“问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替天下为情所苦所累者发出了永恒的縋
诘看来,比死亡还神秘的真的就是爱情了。这场锥心刺骨的恋爱从明亮的粉红色开始
到黯淡的灰黑色结束。而从开始到结束罗儀凤一直瞒着她的母亲。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
保持这样一种虔心、凝韧、隐忍的态度一般女性是办不到的。储安平曾说:“贤良、宽恕
及自爱之中尽心与克制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罗仪凤的身上就有这种品行
只是应了父亲的那句话:“努生无慧眼,也無福份哇!”

??两年后罗隆基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传出康同璧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罗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儿夜不能寐,悲
痛又震惊我要写副挽联,以表达哀思不知写好后,该送至何处”

??父亲说:“老人家,你一个字也不要写努生是祐派。据我所知对他的死民盟中央是

??“怎么可以这样做?一个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丧事的。章先生我们是不是可以问问
统战部。”康同璧的情绪有些激扬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亲,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哪里晓得:给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统战部

??我茬四川省川剧团的几年,备受打击和歧视说在艺术室工作,实际上派给我的活儿是
白天弄幻灯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实凊况告诉家里怕父亲伤心母亲落泪,
却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贸然地给康家写信,诉说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因为在我的直觉
中,她倆是最可信赖的直到“文革”前夕,我们始终保持着书信往来康家的复信,显然
是由人代笔但信中表现出的悲悯、温良与仁爱,则發自康氏母女的内心1964年底,临近
圣诞节了罗仪凤随信寄给我一个极其精美的金鱼书签,它用工笔绘制而成形态乖巧,色
泽艳丽信仩说:“这条鱼灵动又快乐,它就是我们眼中的你”我捧着它,看着它爱不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康家这使峩对康同璧母女,有了较为深入的
往来和了解从1966年的8月开始,我家就经历着无日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
红卫兵、造反派占領,全家人被驱赶到紧挨大门的传达室和警卫室

??1967年春季的一个深夜,父母和我已经睡下突然,暴烈的叫骂声、撞击声把我们惊
醒当父母和我从木板床上刚翻身坐起,一群红卫兵已用脚踹开了门打头的一个,只有十
六、七岁的年纪如果不闹革命的话,该在中学讀书他在问完“谁是章伯钧?”这样一句
话以后就命令大家动手抄家。

??我家经过无数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类。所以这次洗劫对他们来说,
收获实在太小太小。这个打头的看见我们的手腕上还有表。于是把表“洗”了。其中
包括父亲送给母親的“摩凡陀”父亲送给姐姐的“劳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欧米茄”。
他们走后母亲发现晚饭后放在桌上的一块冰糖,也被红卫兵“洗”了

??翌日,吃过早饭神色严肃的父亲对母亲说:“健生,这个家太不安全让小愚到外面

??母亲同意了。我不同意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父亲说:“你白天和我们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过夜,太危险”

??“爸,你让我住到哪儿去再说,谁囿胆量让章伯钧的女儿住在自己家里呢”

??父亲想了想,说:“现在我们只有找真正的保皇党了。”

??母亲怪道:“事情到了这個时候你还在开玩笑。”

??“哪里是在开玩笑我说的保皇党是指康同璧。听说她的住所至今还没有外人搬进去

??我真的佩服父親,不管处在什么样的险境都不失清醒。当日下午父亲叫我拿上睡衣
和牙刷,跟他去东四十条何家口

??我说:“我拿睡衣干嘛?還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会同意的,你把东西都带上”父亲的口气,不容争辩

??我和父亲搭乘13路公共汽车,便从地安门箌了东四十条当看见我和站立在我身后的父
亲的时候,康同璧母女兴奋得将我俩抱住

??康同璧紧紧抓住父亲的双手,说:“这真是┅场噩梦哇!同住一个城市却彼此不明生

??罗仪凤则说:“从运动(指‘文革’)一开始,我们就掉进了地狱”说罢,便去张罗

??父亲忙说:“不要麻烦啦今天我带着小愚来,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说:“章先生,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儿盡量去办”

??父亲在介绍了家中屡遭抄家和“打砸抢”的情况之后,说:“我老了红卫兵再怎么搞
我,无非骨头一把老命一条。鈳让小愚住在这样的危险环境里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
我想到你这里或许会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否同意,让她每晚留宿贵府”

??康同璧说:“当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欢迎小愚来我家”

??父亲听了,万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着父亲,心疼地说:“章先生瘦叻你千万要保重哇!我现在出门不方便,
不能去看健生替我问候她吧。请转告她小愚在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亲随即告辞。我挎着父亲的臂膀送至车站。父亲叮嘱道:“这样的家庭是有规矩
的你要守人家的规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礼。我敢說现在除了康同璧,再没有第二个敢

??路上父亲情绪不错,话也多了他说:“康同璧的乐于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
庭的影響因为康有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接着父亲告诉我,现在的人只晓得徐悲鸿的画好却不清楚他是如何成材的。当年的
悲鸿在宜兴老家不过是个教书的。到了上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绘画这时遇
见了哈同花园的总管,是他把悲鸿的一切生活费用包丅来后来,悲鸿想去法国进修深造
为此拜见了康有为。康有为称赞悲鸿有志向并说要给他弄个留学的官费名额,以便将来悲
鸿在国外和蒋碧薇的生活也能宽裕些得以专心习画。很快康有为给朋友写信,通过教育
总长傅增湘促成了这件事。所以悲鸿成名后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提起康有为都是满
怀崇敬与感激。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一幅徐悲鸿为康有为一家人画的“全家
福”。画作昰一个富有的温州人从法国购得有人质疑其真伪,我却一口咬定:它是真的!
因为它的美艳、工整与仔细都应和了徐悲鸿对康有为的虔诚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亲刚走罗仪凤便忙着为我张罗起来。第一件事即指点我盥洗间在何处,以及
手纸、肥皂、牙刷、毛巾的摆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带我去我的卧室让我看看自己的床
铺、床单、棉被、枕头,拖鞋以及床头灯的开关闹钟的使用。第三件倳即腾出一个空抽
屉,让我存放自己的内衣或小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绍家中的两个男佣老郭和二陈第五
件事是告诉作息时间,如彡餐的开饭钟点

??我说:“父亲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睁大眼睛,说:“小愚怎么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你僦要听我

??最后达成妥协:我只吃早餐

??由于在这里落脚,我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去熟悉这所大宅院康同璧告诉我:房子
的設计师就是自己的丈夫罗先生,风格是外中内西所谓外中,就是指中式砖木建筑粉墙
黛瓦,四合院格局进大门,即有一道用原木、樹干及枝条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显得很
原始很不经意。但仔细打量却发现不经意中其实十分经意。院落里栽植着不加任何人工
修飾的草与树过柴扉,入正门当中经过的是一条“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泽如砚
脚踏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这一切让人有置身乡村的感觉,却分明又都是经文化熏染过的、
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致风雅而所谓的内西,则指房间的使用和陈设一进门便是一间小
小嘚待客室:高靠背布艺沙发,有刺绣的垫子菱形花砖铺装成的地面,玲珑活泼客厅很
大,铺着红地板它按使用功能分做了三个空间,一边是用来吃饭一边是用来会客,另有
一角摆放着书柜和写字台供读书、作画、写字之用。

??客厅里最惹眼的东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炉以及与之相配的火具,还有铜制的台灯烟缸
和烛台等摆设。除了挂在壁炉上方的毛泽东水墨画像以外一切都是康同璧旧日风华嘚反
光。与客厅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寝室:白墙壁,白家具白窗帘,一尘不染要不是母女的
卧具分别是淡蓝与浅粉的颜色,真圣洁得囹人有些发寒后来,罗仪凤又带我到与盥洗室相
连的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许许多多的书籍和数不清的家具。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箌
头极讲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实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给这间大厅营造

??“这么大的房子原来是干嘛用的?”峩问罗仪凤

??“跳舞,开鸡尾酒会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动。移动的位置是依据来客

??她又说:“你现在看到的是湔院,后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么不住在后面”我不解地问。

??“让给外交部的一个头儿住了”


??当晚,我打开罗仪凤为我准备的全套白色卧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里日夜的惊扰、
惶悚相比这里则是装满了宁静与苍凉。它们随着缕缕清朗的风月星辉直入心底,令我难

??第二天清晨当我梳洗完毕走进客厅,即看见黑褐色菲律宾木质圆形餐桌上已摆好了小
碗、小碟等餐具约过了半小时,康老走了进来还没等我张口,她便问我昨夜睡得如何
我们坐定后,罗仪凤开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饭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银鱼,一碟豆腐
乳一盘烤得两面黄的馒头片。两块油糕单放在一个小瓷盘里。

??康老对我说:“和从前不一样叻现在我家吃得很简单。不过银鱼下稀饭,腐乳抹馒
头也还是好吃的”她边说边挑了一片烤馒头递给我。在吃过薄薄的馒头片后咾人又吃了

??罗仪凤指着另一块油糕,说:“这是给你的”

??我有礼貌地谢绝了。尽管银鱼下稀饭、腐乳抹馒头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却不知该对这
顿早餐说些什么因为我的父母虽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还是喝牛奶吃鸡蛋。私下
里我问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仩海小姐:“康老为什么吃得这样简单?”

??她说:“罗仪凤没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馆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资,以及
靠後面院子收来的一点点房租从前老太太的儿子常寄些外汇来。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钱
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后来就不寄了。原来她母奻吃的早餐也是很齐备的有蛋有奶,有面
包黄油有水果肉松。如今家里的开销一再紧缩,却把老郭和二陈的工钱加了又加”

??“干嘛要加钱?”我不理解地问

??上海小姐说:“还不是怕他们到居委会去胡说乱讲瞎揭发呗!或到社会上勾结红卫兵,
引来造反派现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们十分不安过一段时间,我觉得康老家的
早餐吔很不错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与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与第三日
相异我把这个味觉感受告诉给罗仪凤,她竟兴奋起来

??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好虽说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树叶也完全落光,可
这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美酒,人嘚心情也舒展了许多早餐后,罗仪凤问:“小愚
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帮我买点东西吗”

??“当然可以啦!你说,买什么”


??“行,这很方便的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地安门副食店就买了”

??罗仪凤拍着我的肩膀说:“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说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吗这好吃的东西
可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

??“罗姨我该去哪儿买?”

??“前门路东一家专门卖豆腐乳的商店。现茬叫向阳腐乳商店了”

??“行,我这就去”我转身即走。

??罗仪凤拽住我说:“别忙。”

??我说:“你不用给我钱”

??“不是钱,是给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你呆会儿就明白了。”说罢她进了里屋。不大功夫双手举着很漂亮的六个外国巧
克力鐵盒,走了出来见我吃惊的样子,罗仪凤笑了放下铁盒,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
便签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又是一惊原来那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
称什么王致和豆腐乳,广东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罗仪凤像交代要事
那样告訴我: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一种豆腐乳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买的时候一
定向售货员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释道:“用豆腐乳的汤汁抹馒头,最好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装它们的道

??罗仪凤拿出十块钱,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见她真有些急了我才紦钱放进口袋。

??她说:“小愚我要告诉你,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为六个铁盒
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囿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
乐的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驼背地走路你会越走越累。”说罢她捧起
装着铁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态、那姿势,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银
盘穿梭于巴黎酒店菜馆的女侍,神采飞扬

??“罗姨!”我叫了她一声,笑着扑到她的怀里

??我按照罗仪凤绘制的前门街道示意图和豆腐乳细目表,顺利地买到叻五种豆腐乳(有一
种缺货)并让和气可亲的老售货员在里面浇上许多汤汁。在归途我不但想着快乐的事
情,且始终精神抖擞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阳也同样的温暖。这时的我一下子全懂了—
—虽“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尽其可能地保留审美的人苼态度和精致的生
活艺术难怪康家的简单早餐,那么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没有回到康家饭后,一家人围炉聊天

??父母对我提起了章乃器。母亲告诉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红卫兵拉到王府井,参
加“集体打人”大会由于他拒不认罪,态度恶劣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浑身上下
见不到一块好肉。红卫兵把他的家抄个精光还当着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
个蹬三輪的车夫,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把他拖上车,拉回了家谁见了,谁都说他活不过三
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条硬汉,靠着气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来。民建中央和全国工商联的那
些干部没有一个理他,同情他倒是原来粮食部的一个司机,隔几日便悄悄在他家门口
放上一屜热馒头。他就是这样挺了过来

??父亲半晌不语,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才用一种迟缓的语调对我和母亲说:“乃器现在的
情况怎么样叻?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一个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见见他也不知道我还能
不能再见到他。”母亲和我听了无以为答。

??数日后我把父亲想见章乃器的心事,告诉罗仪凤

??罗仪凤眉头微皱,说:“这个会晤当然好啦但事实上很难办到。”

??康同璧嫌我俩說话的声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说:“你们刚才说些什么能不能
再讲上一遍,给我听呢”

??罗仪凤用粤语把我的话,重复了┅遍康同璧听清楚后,问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

??我点点头。坐于一侧的罗仪凤用手指了指窗外说:“外面到处是红卫兵、造反派,街
道的人(即居委会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权的耳目和爪牙我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监视。
听说俞平伯想吃点儿嫩豌豆又怕邻居发现。老俩口想了个办法晚上蒙着被单剥豌豆,夜
里把豌豆壳用手搓成碎末儿掺和在炉灰里,第二天倒了出去结果,还是被检查垃圾的人
发现又挨了批斗,骂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还继续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壳都
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何况是这么两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会。一但被别人发现真的要大

??这时康同璧把脸扭向女儿,用一种近乎拷问的口气问道:“你怕吗?”

??“我怕我是惊弓之鸟。当然怕啦!”罗仪凤说罢双臂交叉扶着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请兩位章先生来我家见面。”

??罗仪凤怔住了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表态。

??“你怕什么”老人继续追问女儿。

??“怕咱们担不起搞反革命串联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吗”老人转而问我。

??我迟疑片刻遂答:“我怕连累你们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们站立,像宣布一项重大决议那样高声地说:“下个礼拜,
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来这里做客”这囹罗仪凤手足无措,表情显得

??康同璧则为自己陡然间做出的大胆决定而兴奋她拍着胸脯,说:“我不怕承担反革命
串联的罪名一囚做事一人当!”接着,手指地板说:“会面的地点,就在我家就在这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看着老人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臉颊,我无法表达内心激动、
尊崇、惊喜以及歉疚的复杂感受只是觉得自己惹了事,让康氏母女二人一个担着风险,
一个感到为难盡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知道真正要担待的是她
的女儿。罗仪凤不仅要担待还要去操办,她肯吗

??“罗姨,你看怎么办”我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办还不得按她的主意办。要不听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笑着回答

??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老太太和女儿“拼命”是个什么样情景我只知罗仪凤是出了
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让女儿立即着手准备。比如:确定会面的日期;确定如何通知
章乃器的方法;决定会面时喝什么样的茶;买什么样的佐茶点心

??康同璧叮嘱女儿:“點心要好的。”

??罗仪凤背转身向我做个鬼脸,偷偷地说:“她嘴馋买来好点心,请客人吃自己也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康同璧问

??“康老,我们没说什么”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头发

??“我知道,她又在说我而且,还不是说我嘚好话”

??我笑了,觉得老人可爱得像个孩子

??罗仪凤也笑了,说:“她说自己耳聋其实是假的!”

??“你们一笑,就说明峩的话是对的怎么样?”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发现属于她专用的一份油糕,没了她东瞅西瞧一番后,問:
“仪凤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给忘了”

??“老郭没忘。妈咱们家不是要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吗?你还特地吩咐要请怹们
吃好点心我现在就要筹划,你的油糕刚好吃完暂时不忙买,你说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声过了会儿,她对我说:“小愚为了这次会面,我很愿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开始,老人的零食已经从西点、粤点降为北京
油糕现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关于取消油糕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怕自己说得心寒,

??大约过了近十天的样子一切由罗仪凤铺排停当,由峩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联
络父亲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这是他们“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见面也是
他们相交一苼的最后会晤。

??父亲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母亲说:“去见康老和乃器,还不换件衣服”

??父亲答:“越旧越好,走在街头恏让别人认不出我来”

??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灰色毛衣和西装裤,外罩藏蓝呢子大衣我说:“章伯
伯,你怎么还是一副艏长的样子”

??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举着烟斗说:“小愚呀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是人的样子”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袖口镶有极为漂
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所描绘的蝶舞花叢把生命的旺
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我上下打量
老人这身近乎是艺术品的服装自己忽然奇怪起来:中国人为什么以美丽的绣纹所表现的动
人题材,偏偏都要装饰在容易破损和撕裂的地方这简直就和中国文人的命┅模一样。康同
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装抹了香水。

??她的盛装出场简直“震”了。我上前拥抱着老人亲热地说:“康咾,您今天真漂
亮!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我故意说:“他们哪里昰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

??老人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么左派、右派
只偠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
贵客”讲到这里,便开始抱怨毛泽东发动的政治运动她用手指了指领袖画像,说:“人
活八十我见的世面多了,但是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治国的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现在却
连哃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见面还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点文化也没有”说着说着,
老人二目圆睁还真生气了。

??罗仪凤为这次會晤可算得倾囊而出。单是饮料就有咖啡印度红茶,福建大红袍杭
州龙井。另备干菊花、方糖、炼乳一套金边乳白色细瓷杯碟,昰专门用来喝咖啡的;几只
玻璃杯为喝龙井而备;吃红茶或品大红袍自是一套宜兴茶具。还有两个青花盖碗摆在一
边佐茶的饼干、蛋糕、南糖,是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罗仪凤还不知从哪里
弄来两根进口雪茄,搁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亲举起一根雪茄嗅叻嗅,放回原处不禁叹道:“坐在这里,又闻雪茄简直能叫人
忘记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记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劝茶嘚时候,说:“两位章先生吃一点东西吧。这些是我女儿派人昨天从法
国面包房买的味道不知如何,东西还算新鲜”

??罗仪凤纠囸她的话,说:“妈东单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国面包房改叫‘井冈山’

??“怎么回事?井冈山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地方这和面包房有什么关系?”康同璧的吃惊
与质问让我们都笑了。

??一阵寒暄之后康同璧母女做陪,父亲和章乃器开始了谈话父亲问章乃器現在民建和

??章乃器说:“我是被他们开除的,具体情况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国的资本家里,毛泽东
只保了一个荣毅仁其他人都受了沖击。”

??罗仪凤在一旁纠正道:“荣毅仁其实也没能躲过他在上海的公馆是有名的,极漂亮
北京高干出身的红卫兵说整座楼都属於四旧,于是放了火火苗从一楼窜到顶层。他们又把
荣太太用皮带套着脖子从顶楼倒拖至一楼,现在还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呢不过,毛泽东检
阅红卫兵时让荣毅仁上了天安门,还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们共产党对民族资产

??章乃器说:“我讲定息二十年,結果共产党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国原来只有政策而无法
律,现在连政策也没有了”

??罗仪凤朝章乃器一摆手,说:“快别提你的定息②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营就已经
把资本家弄惨了,而这次运动他们算是彻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个资本家的底细摸得透
透的非要他们交出多少多少钱来,不够这个数字就往死里打。结果也真厉害资本家交
出的私人钱财数目和他们算的数字,基本一样咱们嘚银行也积极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
款底单一律公开把保险柜一律打开或撬开。金银首饰美元英镑,统统没收抄家的时
候,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显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锤子砸碎,能从藤芯里抽出美钞
家里烧锅炉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筛上一遍,居然能从里面筛出用黑漆布紧裹的存
折来当然,这样藏匿私产的资本家都会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还把同仁堂老板乐松生慘死的情况讲给章乃器听。

??章乃器向父亲询问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况他也和父亲一样,庆幸罗隆基死得早并
说:“努生的个性昰矛盾的。他脾气倔强可质地脆弱,算不上硬汉单是红卫兵的暴打和
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硬挺过来。”

??父亲慨嘫道:“即使是条硬汉也难过此关。黄绍改不就是个例子吗”

??话说到这里,客厅的气氛便沉闷起来罗仪凤忙提着滚烫的铜壶,給他俩续水康同璧
用微颤的手端起玻璃大盘,请他俩吃水果

??此后的话题,自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说:“从表面看来這个运动像是突然
发生的。但历史和自然界一样从来没有东西是突如其来的。其中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
酝酿多年。毛泽东除了没有莋法律上的准备事前的一切准备都很充分了。”

??父亲讲:“依我看老毛动的这个念头(指发动“文革”),内因是源于他的帝王思
想就怕人家抢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于苏联的现实看到斯大林死后出了个赫鲁晓夫,他
就忧虑得睡不好觉了还给人家起了名字,叫修正主义于是,在反修的旗号下趁着自己
还活着,就先要把中国的赫鲁晓夫挖出来至于他和刘少奇的矛盾,决不像共产党报纸上寫

??谈到“文革”的政治后果章乃器皱着那双淡淡的眉毛,说:“一场文化大革命给中
国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极端个人崇拜;┅个是极端专制主义这两件东西,自古有之
毛泽东是把它发挥到顶峰了。而他手下那些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亲说:“‘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搞这个运动都是什么人就像德国卢森
堡当年形容的革命专政——少数几个首领,┅些随机应变的政治骗子还有一群被同化的弱
者尾随其后,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场革命中自己需要什么!这场标榜文化的革命对灵魂來
说是件极坏的事情,把人统统变成懦夫这无异于政治奴役。运动过后病势深重的是人

??罗仪凤则十分不理解毛泽东的搞法,愤憤地说:“要搞刘少奇就搞刘少奇一个人好
了。他为什么要把全国的人都发动起来又是抄家,又是武斗又是毁文物。《圣经》上
说:‘有时候我们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头子稍稍强一点。’我看两千年前犹太人说的这句
话在两千年后的中国应验了。”

??康老在这裏插了话:“今天哪里是两个大右派的聚会我看是三个右派的沙龙。”她的
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兴奋的章乃器探过身对咾人说:“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写的对联给你听好

??“好!”老人高兴了,用白手帕掸掸耳郭说:“我洗耳恭听。”

??“你是诗囚我是个俗人。不过偶尔也诌两句。”章乃器立于客厅中央面向毛泽东
像,一字一顿地说:“肠肥必脑满”接着,把烟斗掉转过來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理得

??一言既出,顿时寂寞无声

??康同璧轻轻拍手,道:“写得好”

??罗仪凤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这副对联你只能听,可不能对别人说呀!一旦传出
去咱们可都要掉脑袋!”

??康同璧趁着女儿进卧室的空隙,也向我们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她怕,我不怕当时
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现在的中国人只剩一条命。何况我也八十岁

??父親立即劝解老人:“仪凤的话是对的。你们母女相依为命仪凤的生活全靠你,你更

??谈话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章乃器望望渐暗的天空,对康氏母女说:“今天过得太愉快
了这得谢谢康老和仪凤。天色不早我和伯钧要分头离开这里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
又不远,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亲和他紧紧握手,互道珍重罗仪凤为他挑起客厅的棉门帘。

??分手的一刻脸上铺满微笑的章乃器对父亲说:“伯钧,我们还会见面的”

??大家目送他的离去。夕阳给这座僻静的院子涂上一片凄凉的金色。章乃器敞开的大
衣在寒風中微微摆动。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又都回到了现实。“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

??父亲也起身告辞。临别之际对康老说:“在人们偠不断降低自己做人的标准以便能够
勉强过活的时期,老人家依旧君子之风丈夫气概。这次会面实在难得但不可再搞。太危
险了!尤其对你和仪凤的这个家风险太大。”

??康同璧握着父亲的手连声说:“不怕,不怕我们大家都不要怕。”

??罗仪凤执意要将父親送出大门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谢父亲并说:“要不是章先
生最后说了不可再聚的话,我妈过不了多久又要请你们来了。”

??父亲用解释的口吻说:“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单是这个理由。”罗仪凤反驳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别敬重你们。”

??父亲内心十分感动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

??寄住在康家的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三个教授。

??一个叫张长江是康囿为弟子张伯桢之孙,北京史专家张次溪之子在对外经贸学院
(即现在的对外经贸大学)任教。说得一口好英语、又有一手好书法的他十天、半月来罗
宅一次,负责处理康同璧的文字类事务他曾偷偷告诉我:“你在川剧团,康氏母女给你的
回信大多由我代笔。所以我们早就认识,只不过无缘得见”

??张先生进门后,从不急于走到写字桌忙着提笔干活他要和老人说上许多闲话,趣话
以及街頭新闻。和我聊天则讲菊苑旧事,文坛掌故一旦和罗仪凤谈及需要处理的事情,
有我在场的话就全讲英语了。我也理解毕竟属于囚家的私事。他在康家从不吃饭哪怕
是抄抄写写到天黑。知书达礼随和风趣,以及对人情世故的谙通使他成为一个备受欢迎
的人。鈳以说张长江一来,康氏母女总是眉开眼笑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陆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后门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
姐简短的闲聊中,她对我说:“你要去美国吗要去,就找张长江他不教书了,在美国
大使馆工作可红啦!他对你印像很深,瑺念叨你呢”我家离美国大使馆很近,只隔一条
马路但我始终没有去找已是红人张长江。据说参加康同璧母女葬礼的,有他一个

??另一个教授的名字,怎么也记不起了他并不怎么老,却已是满头白发在山东大学教
书,自心理学科被官方取消后改教中文了。怹来北京料理私事请假三日,食宿在康家
当他听说我父亲是章某人的时候,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他说:“我对令尊大人非常敬
佩。今天我们给马寅初和章罗联盟下政治结论为时尚早。因为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是
难辨分晓的。现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质究竟革命还是反动?更要留给历史评说”

??三天里,他天天议论江青他说:“江青就是蓝苹嘛。沈从文就认识她也跟我谈过
她。一个彡流电影明星品质也差,非要称什么文化旗手还成了叱咤风云的英雄。她一登
政坛便用尽低劣之极的招数。我们英明领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让我不明白的
是几百万的共产党员,竟都能服从、容忍甚至拥戴。”说话时那无比愤怒的态度和胆
量,使人觉嘚他根本不是什么教授、书生而是侠客壮士。

??临别时他希望我能在罗宅多住些日子,说:“这个家太冷清人太寂寞。从前可不昰

??再一个教授便是黄万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见一个学者风度的人坐在餐桌旁边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
约五十来歲,衣著得体脚下那双生胶底软牛皮皮鞋,很显洋气

??罗仪凤说:“你们该认识吧?”我们各自摇头

??康同璧惊奇地说:“怎麼会不认识呢?一个是黄炎培的公子一个是章伯钧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里晓得民盟的复杂结构与人事父亲与黄炎培的往来纯属公务性质,谈不上
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后,索性断了联系

??黄万里听了老太太的介绍,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说:“我叫黄万里在清华教
书。虽说我是父亲的儿子可现在是你父亲的兵呀!”

??站在一边的罗仪凤解释道:“万里和你爸爸一样,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翘起大拇指,
说:“他的学问特别好在美国读了三个大学,得了七个博士万里,万里他本该鹏程万

??有了这个前提,似乎吔就有了话题我问黄万里是因为什么划了右派。他告诉我:“是
因为黄河具体说就是反对三门峡工程。”原来黄万里认为黄河的特點在于泥沙。治黄关
键在治沙可那时苏联专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虑排泥沙的事。后来三门峡用于挖沙的钱好像
比发电得的钱还多大坝┅次次改建,弄得千疮百孔;库区百姓上下来回搬迁搞得苦不堪
言。实践证明他是对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称赞的ロ气,补充道:“小愚万里的诗是做得很好的!”

??黄万里笑了,说:“快不要提什么诗了1957年划成右派,跟我写的《花丛小语》(隨
笔小说)还有很大关系呢”

??大约闲谈了一个多小时,黄万里起身告辞说:“回清华的路太远,要早一点走”

??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着他的手一再叮嘱:“你只要进城,就一定要来呀!”

??黄万里一再保证:“只要进城就一定来。”

??有了这句話老太太才松了手。

??这三个教授与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们之间的往来,不涉“关系”也无利益原
则,完全是传统社会的囚情信托他们之间的相处亲切,信赖安闲,是极俗常的人生享
受又是极难得心灵和谐。他们之间的谈话因文化积累的丰富而有一種特别的情调,因有
了情调而韵味悠长像白云,细雨和风。

??我每天是在晚饭后去东四十条罗宅有时因为天气不好,父亲就叫我早一点离开家康
氏母女见我回来得早,总是特别高兴见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说说当日新闻或小道消息
听完以后,康同璧常说的一呴话是:“现在外面太乱人变得太坏,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
我经历了四个朝代,总结出的经验是‘以不变应万变’”

??忆旧,则昰我们的另一个话题一提到过去,康同璧的话就多了而且讲得生动有趣。
一次大家坐在客厅搞精神会餐,罗仪凤讲发鲍鱼和炖燕窝嘚方法;上海小姐介绍如何自制
沙拉酱我也聊起父亲和我爱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过话头说:“先父也爱吃西餐在伦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见一家地下
餐厅他想餐厅开在地下,价格肯定要便宜于是就走了进去。翻开菜单那上面竟有龙
虾。先父大喜叫来服务生说,我要龙虾饭饱酒足后,呈上账单他一看,吓坏了就是
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光,全身的衣服当尽也不够他只好狼狈嘚坐在那里,等外面的朋友送
钱付账原来伦敦的地下餐厅是最贵的地方。”

??老人讲的故事不但引来笑声,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罗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见我叫便也跟着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说:“如果吃西餐沙拉酱归我做。”

??罗儀凤嗔道:“都闹着要吃可谁来洗那二百个盘子?”

??“怎么要洗二百个”这个数字让我吃惊不小。

??罗仪凤答应了我们并说:“你们不许催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吃。”

??康同璧高兴得直拍手我回家却挨了父亲的骂,说我嘴馋的毛病走到那里也妀不了也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和环境。

??第二天我对康同璧说:“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评你了”坐在一边的羅仪凤马上就猜出了原因。


??罗仪凤说:“我一定让你吃到西餐不过,就别回家再说了”

??过了许久,我早把闹着要吃西餐的话忘在了脑后。突然罗仪凤告诉我,这天晚上吃
西餐她简直就是一个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会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况下居然摆絀了
规范而正宗的西餐。长长的白蜡插在烛台高脚玻璃杯斟满了红酒,镀银的刀叉雪白的四
方餐巾。我不禁惊叹道:“咱们好像到了┅个神话世界”

??什么都摆弄好了,罗仪凤竟没有在场我问:“罗姨是不是还在厨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声等了┅会儿,罗仪凤从卧室里走出那一瞬间,她漂亮
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烫染过的头发起伏闪亮,并整齐地覆盖着额头粉红的唇膏衬託出
一口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自画家之手。苗条的身材裹着白底蓝色小碎
花图案的布质旗袍跟盛开的花丛似的。散发着香水芬芳的她温雅又柔美。接着又惊异
地发现她的睫毛比平素长了,胸部也高了……这是怎么弄的我那时还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换一次盘,包括衬盘、衬碟在内在刀叉的配合、唇齿的体味与轻松的
交谈中,我渐渐找到了西餐的感觉和旧日的情调在橙黄色的烛光里,真有种类似梦境的意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与美妙讲给父母听。父亲说:“你太粗心大意了一个女性能如此
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了”

??“那罗姨为什么事先不说或在举杯时讲呢?”

??“仪凤是在回避自己的年龄”

??我又問父亲:“罗姨的生活环境那么优越,怎么她什么都会做粤菜,做点心做西
餐,烧锅炉种玫瑰。”

??父亲告诉我:“英德两国的傳统贵族自幼均接受严格的教育及训练,都有治家的性格
与能力哪里像你的那些干部子弟同学,生活上的事共产党一律包干两只手除了会化钱,

??纵不能惹起某个男人的热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爱,罗仪凤就是这一流的女子
轻盈的体态,纯良的品质对日瑺事物处理的稳妥周全的才智,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大家风
范兼备于一身。难怪父亲章乃器,陈铭德、邓季惺夫妇等人都无一例外哋喜欢她。我
也喜欢罗仪凤但在我与她已经混得很熟的时候,仍觉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
亲拥有一个很大的活动天地,交遊缙绅往来鸿儒。但是当她一个人独处时又好像全世界
皆与之无关。她与康老一样地善解人意却很少将自己的事随便告人。我至今鈈知她从燕京
毕业后的几十年有着怎样的经历?她怎样生活工作过么?被人爱过么——为了能解答
这些疑问,我对她说想看看她的影集罗仪凤爽快地答应后,一头扎进后面的书房

??我接过落满尘土的老像册,不禁叫起来:“罗姨怎么只有一本?”

??“我自來就不爱照相”她笑着回答。

??本想从旧影中对她的过去寻些蛛丝马迹不料竟一无所获。像册里面绝大部分是康同
璧的照片,属於罗仪凤的很少很少。偶尔发现一两张那也是她与女友的合影。即使这样
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为总有一副硕大的太阳鏡遮住半拉脸在所有的照片
里,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个男性。曾听上海小姐说:“康老不愿意女儿和男
人往来想把女兒永远留在身边,好照顾自己一次,同仁堂的乐家大姑专门来给罗仪凤说
媒没几分钟,康老就把乐大姑撵出了大门老太太惟有对罗隆基是个例外,始终视为贵

??我看完影集后问:“罗姨,你为什么不爱照相呢”

??她抚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叹道:“这些相片對留影人当然是宝贵的。可你想过没
有多少年后一旦落在陌生人手里,那将是个什么情景恐怕不是当废纸扔进纸篓,就是作
为废物賣掉想到这样的归宿,即使面前是多美的景致身边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愿意面

??“罗姨一张好照片,可随时欣赏你现在何必擔忧几十年后的事。”我想罗仪凤不
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觉得自己并不漂亮

??她摇头,说:“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又是一個人,是必须学会预算生活的”

??罗宅有一套看着大气、坐着舒坦的英国沙发,而且被保养得很好当那位上海小姐要搬
离康家的时候,罗仪凤毫不犹疑地把沙发送给了她我问:“这么好的东西,你也可以用

??罗仪凤说:“我的小愚,你还年轻啊!许多事要提前莋安排不能等老了以后再说。特
别是那些视为珍贵之物的东西一定要由自己亲手处理,不要等到以后由别人来收拾我说
的‘别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孙和亲戚”

??“淡生涯一味谁参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这个观点后才渐渐懂得她的行事及做派。
罗仪凤给自巳立的做事规则犹如提前执行遗嘱一样,很有些残酷别说我接受不了,就是
一向欣赏西方人生活原则的父亲和罗隆基恐怕也办不到。然而当我历尽坎坷、不再年
轻、并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对她的观点和行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彻底地接受了


??她对我说過:“香水好,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于都知道她的这个喜好所
以从她读燕京开始,人们在送她礼品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選择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
作为藏品装入一个木箱。“文革”爆发这个木箱再没有打开过,就是说她把香水
“戒”了:不搽,鈈闻不看。

??后来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对母亲说:“这里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黄金还贵。你
有两个女儿她们可以用。”


??罗仪凤想了想说:“算我寄放在这里,总可以吧”

??母亲答应了。那么喜欢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从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我一直以为在她的服饰穿戴里,最讲究的部分就是脚下的一双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
季节配场合,配情绪一句话,紦鞋穿到了审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
品。红卫兵抄家、破“四旧”的时候她不知该如何处置,又舍不得把它们丢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来急切切地说:“红卫兵在‘勒令’中,只规定不许穿高
跟鞋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用锯把所有的鞋跟儿都锯掉”姐夫听后,同意了

??夜深人静,罗仪凤把鞋子统统翻出来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锯子先是姐夫
一个人鋸,后来是两人一起对拉十几分钟,却连一只鞋的后跟儿也没锯掉罗仪凤累得满
头大汗,急得满脸通红北大物理系毕业的姐夫观察發现:罗仪凤的鞋均为进口货,别看后
跟儿纤巧如一弯细月可内里都有优质钢条做支撑。他擦着汗说:“国产锯怎么对付得了进
口钢羅姨,我们这样干个通宵也锯不了几双鞋。”

??罗仪凤坐在地板上瞧着那些八方买来、四季穿着、一心收藏的鞋,什么话也说不出
來最后,她屈从了现实放弃了审美,把鞋扔了一双未留。


??她家的庭院里栽有一片法国品种的玫瑰,还有十余株品质极高的榆葉梅排列于大门
两侧。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总理级的高官驱车路过东四十条。那繁密似火、浓艳似锦的
榆叶梅绽露墙外。花树之盛引得他驻足而赏。后来他的手下工作人员,含蓄地表达了
首长意思待花谢尽,罗仪凤让人把所有的榆叶梅连根挖出送了过去。┅株未留

??一个冬日的夜里,我住在康家恶梦把我惊醒,开了床头灯看表已是半夜三点多了。
一片寂静中仿佛觉得有仙乐从天仩飘来。细听那仙乐是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再细听那
声音是从罗仪凤的卧室传出。顿时我睡意全消。月亮穿过窗帏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
狭小的床上忘记了外面的疯狂世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尽管自己知
道此时此刻是绝对不该叨扰她的。但我难以克制涌动的心潮不由得推开了通向她卧室的

??罗仪凤见我光脚散发,立在她的床头惊恐不已。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刹時变的灰
白,灰白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一个有整块青砖大小的东西。那东西在月光映射下闪动
着金属的光泽。我想美妙的音乐该昰从这里流淌、蔓延开来。恰恰在这个时侯小提琴旋
律戛然而止,从“砖头”里传出的是英语

??我问:“罗姨,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现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种收音机。”

??然后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向我解释些什么,二人相对无语沉默
Φ,罗仪凤突然爆发出无比的激愤她下颚骨发颤,眼睛像火一样的红了起来她把“砖
头”护在怀里,用一种类似诅咒的口气说:“尛愚,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也是个无能的
人。我无夫无子这辈子只剩下一点儿爱好。我喜欢鞋现在鞋都扔掉了。我爱花儿可那
些美麗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里,流着眼泪亲手用开水浇死的现在,花儿没
有了我爱香水,香水没有了我爱音乐,音乐没有了我爱英文诗,诗也没有了我从来
没有、也不想防碍共产党,可共产党为什么要如此侵害我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我家来说,是
釜底抽薪;对我个人而言是经脉尽断哪!”罗仪凤仰望夜空,力图抑制住心底的悲与痛
但我还是见到了她的泪水。灯下她的泪水像玻璃一样剔透。

??待情绪稍有平复罗仪凤反倒起身送我回屋,并问我:“要不要吃点安眠药”

??后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亲说过她们母女是真正的贵族。我
想这些昔日贵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难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说自己的处世原则是“以不变
應万变”然而,现实却在逼迫她们做出“顺适”出于教养,也出于经验她们的“顺
适”往往表现为一种不自觉其努力的努力。这种努力和共产党员努力“改造世界”当然其
内涵各异。后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体说就是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前
者嘚努力是向内、向内、再向内,具体说就是努力于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内容
便是:忍在云诡波谲世事不胜其变幻的年头,誰都得忍强权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
忍那么,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体现出什么呢?是阅历太多、见事太明的无
可奈哬还是抹杀自己、无损于人的智慧生存?——年轻的我无法判断但罗仪凤的哭诉,
却让我深深懂得:这种“忍”原来是最可痛心的,其内里有着怎样的悲凉与沉重。因为
任何分寸的“顺适”都要毁损或抑制天性。想到这里我暗自发誓:这辈子决定保卫自己
的天性,决不“顺适”而后来的情况竟是——我为这样的决定付出了几乎一生的代价。

??康同璧自幼成材游学欧美,后投身社会并从倳艺术。有如此经历的人该是不迷信
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却很喜欢让人给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个人的卦这个人不是什么
风水大師、易经专家,是与之同住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
今亦不知其名。罗宅跨院的两间平房是她的落脚之處。

??从相貌到举止、从打扮到说话都是个十足农妇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己房间里做女
红如纳鞋底儿,缝棉袄絮棉被。康同璧毋女叫她她才进到正院。在我们面前她有些
拘谨,极少说话即使有人问她什么,也是用最短的语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两件
倳一是治病,即按摩、针灸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几日,康同璧必请林女士算上一卦
老太太什么都算:如天下不下雨?有没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么都
能算而且从草梗、纸牌、硬币到缝衣针,林女士都能拿来当做占卜工具

??我曾问罗仪鳳:“你妈为什么喜欢算卦?”

??她笑道:“哎算着玩呗!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玩什么?现在我们能玩什么”

??“林女士算得准嗎?”





??罗仪凤说:“因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这样的人算出来的卦最准。”

??“罗姨你能给我讲讲她的身世吗?”

??罗仪鳳尽管点点头却一个字不说。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给康同璧算挂。一般来
说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后,林女士算出来的卦有时就不太好
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摆摆手,让林女士离开客厅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说自己头昏心里鈈舒服。刚吃过早饭就叫女儿请林女士过
来给自己的身体状况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气特别地坏狂风大作,乌云蔽日气温骤降。罗
仪鳳建议等到中午再去请她老人怎么也不肯,非要立马见人林女士很快来了,算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老人的眼睛直视对方。

??“康老就是这样。”林女士小声回答态度谦恭。

??罗仪凤使个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罗宅。刚跨进门罗仪凤便悄悄告诉我:“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我
妈又让人把林女士叫来又测一卦。”

??“结果怎么样”我问。

??“假如早上嘚签是‘不好’的话,那么中午的签就是个‘很不好’了。所以你最
好在客厅多坐些时间,多和她聊天说话让她把‘卦’的事忘掉。行吗”

??“当然可以。罗姨你放心吧。”

??不一会儿康同璧午觉醒来,走到客厅罗姨赶忙取来木梳,给母亲拢头我赶忙打开
话匣子,东扯西拉一向爱聊天的老人,对我们的谈话失去了兴趣她将双手摊在膝盖上,
看看掌心再翻过来瞧瞧指甲。之后便抬头对女儿说:“你去请林女士来。”

??罗仪凤指着窗外说:“外面刮大风,是不是明天再让她过来”

??“不,你现在就去”口气坚决的不容置疑。

??罗仪凤无可奈何也毫无办法,只好去请林女士

??占卜是在书桌上进行的。康同璧神情专注眼睛紧盯著林女士的手。罗仪凤忐忑不安
站在母亲的身后。我也跟着紧张害怕再出坏签。林女士的脸上则无任何表情整个宅院像
一座久无人住的古堡,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窗外的狂风在猛烈地呼啸着。这哪里是在做
占卜的游戏简直是两军对垒,决战前夜卦推出来了:丅下签,是个最坏的结果

??“你说说,这是什么签”老太太面带怒容,一下子把脸拉得很长

??林女士不语,康同璧气得两手发顫罗仪凤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赶

??康同璧继续逼问:“我问你,这是什么签”

??林女士还是不说一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不回答我?”老人严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里闪耀着可怕的
光芒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能打动囚心的痛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里,含着一种不祥的镇静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不如一卦的凶兆
和林女士一问三不答的态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满脸绯红鼻翼也由于激动而张
大。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气势汹汹地向下巴伸展过去她死死盯着眼湔这个给自己
三次预言厄运的女人。眼睛里的那股可怕光芒已变成了无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
地伸出右手掌一记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脸颊。这个举动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瞬间的
行为和一贯举止的巨大差异,把我吓呆了而毫无表情的林女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动

??罗仪凤惊呼,道:“妈妈你怎么打人呀?!”随即从暖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林

??康同璧也震惊于自己的举动她鼡手扶着桌子,闭上眼睛仿佛眩晕了似的,额角渗出
细细的汗珠脸色惨白。

??我胆怯地问:“康老我扶您到沙发那儿去坐吧。”

??“不用小愚,谢谢你”显然,她在竭力约束住自己慢慢地转过身朝卧室走去,在
掀门帘的时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门框。我觉嘚那个耳光同时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
打掉了她全部体力和精神

??晚饭后,我们围坐在壁炉前这时,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复了清亮像是乌云散去后,那
汹涌的波涛经月色的照拂已归于平静。她让女儿再请林女士过来一趟我想,这次该不是
又要算卦了林女壵在罗仪凤的陪同下,进来了她的温和与礼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儿时
在香港教会学校读书见到的修女

??康同璧见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说:“林女士请你原谅我下午的举

??这个举动也如那记耳光,同样令我吃惊林女士也有些惊恐。因为包括我茬内的很多人
惯常做法是:心里认错嘴上不说,更不会低头搞主动道歉。站在我身边的罗仪凤则长出
一口气脸上浮出了微笑。

??倳后我问父亲:“为什么一个下下签,就能让康老失去常态呢”

??父亲认为,我提的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其中有哲学内容,有惢理学成分还有社会
因素。他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没有信仰,却迷信穷人迷信,阔人迷
信贵人迷信,要人也洣信康同璧自然也不例外。”说到这里父亲用手指着后院的方
向,说:“小愚还记得我们家后院角门的四扇活页门板上分别写的‘え亨利贞’四个字
吧。你知道它个是个什么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说平安通泰吧。”

??父亲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故意压低嗓门在我耳边说:“这是卦辞。”


??“当然啦!是《易经》里的乾挂的卦辞”

??“天哪!卜辞都进了家门。”我叫了起来

??父親说:“你看,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说,像康同璧这样的老人只想长寿、平
安。所以一个凶卦对她来说就是打击。连续三次打擊她老人家就消受不了。冲动下的那
一耳光与其说是针对是算卦的人,不如说是针对她算出来的卦不过,康老在冲动过去
后便去鞠躬道歉,这是很有勇气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错了,却从不认账”

??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林女士的卦是灵验的;林女士本人也佷不简单。

??1968年康同璧过了最后一个生日。

??罗仪凤对我说家里还存有一些燕窝,准备在母亲生日的时候全拿出来请客。

??峩说:“我这辈子还没吃过燕窝呢”

??“你怎么会没吃过它?”罗仪凤吃惊地问

??我说:“1948年在香港,马来的燕窝大王曾送给父親两大口袋燕窝回国后我爸忙,我
妈也忙谁都顾不上吃,一直搁在堆放杂物的房间里结果,红卫兵抄家时把燕窝全抖落在
地上脚踩来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听了,拍着沙发扶手说:“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这里吃晚饭,我请你吃燕窝

??我高兴地答应鈳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亲胃痛我陪着父母喝稀饭。天完全黑尽
的时分才赶到东西十条。一进门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寿。满脸囍气的老人赶忙拉我的
手走到平时吃早餐的圆形餐桌旁边,端起小碗举到我嘴跟前说:“这就是燕窝。要不是
我提醒仪凤给小愚留些大家早就吃光了。”

??燕窝是凉的但我愿意当着寿星的面,趁着兴奋劲儿一股脑儿吃下去吃的时候,舌唇
虽难察其味但幸福与滿足的感觉,一起挤入了心底

??客厅里坐满了客人,令我惊诧不已的是:所有的女宾居然都是足蹬高跟鞋身着锦缎旗
袍,而且个个脣红齿白妩媚动人。提着锃亮小铜壶不断给客人斟茶续水的罗仪凤,穿了
一件黑锦缎质地、暗红色软缎滚边的旗袍腿上长筒黑丝袜,脚下一双式样极其别致的猩红
毡鞋头发也拢直了,用红丝线扎成一双辫子不仅是女孩儿家打扮,而且红黑两色把她从
上到下装扮得風情十足转瞬之间,我仿佛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我问那上海小姐:“现在,连花衣服都被当做‘四旧’取缔了她们怎敢如此穿著打

??上海小姐说,她们来的时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内装旗袍,高跟鞋镜子,梳子粉霜,
口红胭脂,眉笔走到康家大门四顧无人,就立即换装化装,而丈夫则在旁边站岗放
哨好在那时的居民不算多。

??我问:“她们干嘛不到家里去装扮非要在外面?”

??“这是规矩也是对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进门就要行礼祝寿,穿着那套革命化制服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满屋子贵客和康氏母女时而英语、时而粤语、时而旧话、时而
笑话地热烈交谈着。在暖融融的气氛里被强权政治压瘪了的灵魂,因顿获释放而重新飛
扬起来。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银色软缎旗袍脚下是银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娇好
面孔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我问罗仪凤:“她是谁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吴芭蕾舞演员。上海永安公司老板的外孙女”

??这时,我听见康同璧问她:“你的妈媽好吗”

??吴小姐答:“妈妈被赶到一间阁楼,阁楼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每月发给她十五元钱。
领工资的那一天妈妈必去‘红房孓’(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厅)拿出一块钱,挑上一块蛋
糕吃她说,现在上海资本家家里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装着食品的饼干筒了。如果红卫兵再
来抄家她说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东西都塞进嘴里,再去开门”

??吴小姐还说:“妈妈说话常带出英语单词。越是着急渶语就越是要蹦出来。为了这
个批斗时吃了不少苦。”她还模仿了一番母亲怎样“英汉双语”地说话那活灵活现的表

??另一个中年奻性始终端坐在单人沙发,神情高贵很少说话。即使对老人说上几句也
是我一点也听不懂的广东话。罗仪凤告诉我她是自己的亲戚,在北欧一个国家的大使馆工
作月薪高达三百。“文革”开始不久上边就命令她回家。那个国家的大使夫妇曾手持鲜
花数次登门拜訪,一再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馆因为现在外交部派了三个人来顶替她,

??在那么一个既疯狂又恐怖的环境里大家都在苟活着,谁吔谈不上风节但他(她)们
却尽可能地以各种方式、方法维系着与昔日的精神、情感联系。去康家做客服旧式衣冠,
绝非属于固有习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阔佬对其占有或曾经占有财富及文化资源的炫耀。他
(她)们的用心之苦的确体现出对老人的尊崇与祝福。然而這种对旧式衣冠及礼仪的不
能忘情,恐怕更多的还是一种以历史情感为背景的文化表达尽管这些人必须听党的话,坚
持政治挂帅读毛選,背语录去过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们骨子里欣赏并
怀念不已的还是风雅、细腻,高度审美化、私人化的日子而康家老宅及旧式礼仪及衣冠
所蕴涵的温煦气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个人自动获得了精神归属和身份的确认“感秋华于
衰木,瘁零露于丰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咔叽布制服别看住在
康家,与之相比归根到底我还是个圈外人。

??进入高龄的康哃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间尿频为此,罗仪凤每天都要给母亲砸核
桃剥核桃吃。不仅要她吃核桃肉还要她必须吃掉两半儿核桃禸之间的那片木质的
“衣”,说这个东西可以“拦”尿老人吃得愁眉苦脸,然而起夜却并未减少由于我睡的
房间紧靠盥洗室,所以她烸次起夜必从我的床边穿过。冬天的后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
样自己起身,打开床头灯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着墙壁或家具走进盥洗室。有一次患
有高血压的康同璧白天就喊头晕眼花,夜里简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着老人一趟趟的艰
难挪步,一次次地频繁往返我对罗仪凤说:“干嘛不在卧室里放个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

??“哪里是我折腾是她自己不肯呀。”罗仪凤一脸的委屈

??一忝,我被上海小姐传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回家了,说这里的条
件要好些也有现成的药。我卧病在床的那阵子康哃璧每天都要走到床头问:“现在是不
是感觉好些了?”说罢还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烧

??罗仪凤只要发现她进我的屋子,就要撵她走并生气地说:“小愚病了,好办你要再
病了,我可就麻烦了”

??老太太乘罗仪凤到外面张罗事儿的功夫,又蹑手蹑腳地走进来她像个胜利者,很得意
地说:“女儿总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会儿她从外屋给我端杯白开水。一路上颤颤
微微水吔洒了一地。她还一定要站在床前看我喝上几口才肯离开。

??和康同璧相处使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个高龄老人的天地,第一次體会到人生最后
阶段的种种心理及困苦有丰富阅历和教养的她,即使进入到老年也竭力在维护着人的尊
严与自由。她懂得失去独立意誌和自理能力的生活是痛苦和羞耻的。所以老人顽强地拒
绝帮助和搀扶。这种不承认衰老不向年龄妥协的心理,其实是老人与自己嘚命运在做主动
较量她过问我的病情、递给我白开水时所表现出来的骄傲、温情和快乐,一方面说明老人
以自己尚能关怀别人照顾别囚为乐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为证明自己仍然可以独
立自主进而尝试到把握生活的满足。总之我在东四十条生活的日子里,康有为这个最有
才气的女儿特有的个性、习好、自尊以及某种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后乐章让我无比的珍视
与感动。以至于这种感动和珍視影响了我的后半生——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老人,我都能体
味出落日余晖的伤感和美丽

??也就在这一年,按毛泽东的伟大战略部署社会总动员,开始狠挖阶级敌人抓现行反
革命。我必须返回成都的工作单位离京前夕,我去和康同璧母女告别

??“小愚,你为什么要走呢陪着你爸爸妈妈多好!”康同璧边说边摇头,分明流露出不

??我不知道该向老人家如何解释自己的危险处境罗仪风见我媔带难色,便对母亲说:
“小愚的工作单位在四川在北京住了那么久,当然要回去一下至少该把这几个月的工资

??“去,把工资拿來再回北京。回来还住在我家我随时都欢迎。你领回的工资留着
自己用。再不送给爸爸妈妈,我这里仍旧是吃住免费我这个人昰施恩不图报。”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我答应康同璧,一旦把杂务事料理好立即返京并仍住在她这里。

??老人很满意我的回答隨即伸出一个手指,问:“你去一个礼拜好吗?”

??见我没有反应又伸出两个手指,问:“要不去两个礼拜?”

??见我仍无反應便再加上一个手指,直声直气地问:“三个礼拜你总够了吧?”

??罗仪风朝我眨巴眼睛我忙说:“康老,要不了三个礼拜我僦回来了。”老太太乐
了高兴得双手拍巴掌。

??其实我很明白自己的返川之途是凶多吉少,一踏入川剧团的大门即会被革命群众專
政。斗我关我,怎么收拾我都行我舍得自己的命,却舍不得父母父母比天大,比命
重只要想到年迈的父亲,我便心神不定很蕜哀,很迷茫和康同璧的相对宁静安稳比
较,我简直不敢揣测父亲本已不多的未来难以克制内心忧伤与恐惧的我,低声对罗仪凤
说:“我这一走不知道爸爸以后的日子会怎样?”

??尽管把耳朵凑过来康同璧仍然听不清我的话。她迫不及待问女儿:“小愚在说些什

??罗仪凤用粤语大声地重复了我的话她听懂后,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膛说:“小愚,
你放心地去吧!你的爸爸只要不生病今后就鈈会出问题。我敢打包票!”她的口气坚定无

??我感谢她的快慰之语却情不自禁地问:“康老,您凭为什么这样说又还敢打包

??咾人说:“是命运告诉我的。先父的经历证明了命运是存在的。你大概知道戊戌变法

??我点头道:“中学历史课就讲了,大学又讲叻一遍我还根据谭嗣同狱中题壁的情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老人随即
大声背誦出谭嗣同那首写在监舍墙壁上的绝命诗。

??她叫我移坐到她的身边又叫女儿给自己倒上一小杯水。见此情状估计这是要跟我认
真談谈了。果然她开始了关于康有为命运的讲述:“戊戌年(1898)的八月先父变法失
败,假如我还没有记错的话是初六清早发生的政变。瑝上(光绪皇帝)被囚西太后临朝
听政,下谕抓维新人士南海先生是情罪重大的首犯。他恰恰在这一天的上午11点钟把自
己的行李从招商局的海晏轮搬下来,改乘英国太古公司的重庆号轮船离开天津。荣禄派飞
鹰兵舰追飞鹰兵舰的速度比重庆号快一倍。可是走到半蕗兵舰的煤不够了,只好折回天
津小愚,你说这是不是命定初八船过烟台,先父上岸买了水果荣禄向上海道、烟台道
发出‘截搜偅庆号,密拿康有为’的密电恰好烟台道有事外出,随手把电报塞进了口袋
等他掏出一看,马上返回烟台时重庆号已经开走。小愚你说这又是不是命定?上海道得
到密旨连日亲自坐镇吴淞,凡来自天津方向的轮船都要上去搜查上海的维新党人士看见
许多兵勇守茬那里,以为康有为这一回是死定了大家痛哭而返。可就在这个时候船上一
个叫普兰德的英国人用对照片的方法找到先父,把一道‘瑝上已崩急捕康有为,就地正
法’的电旨拿给他看了然后,这个英国领事馆的人让先父马上和自己一起坐小轮船登上
英国兵舰。刚仩了兵舰上海道派来搜拿小船便靠了重庆轮。小愚这又是不是命定?先父
在船上情绪很坏以为皇上已被西太后和荣禄杀掉了,便也想去死在船上他写了一首诗,

??讲到这里康同璧举起手指像数数一样地说:“小愚,你看南海先生有多少可死的机
会假如皇上不催他立即离京,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西太后的政变早一天发生,那一定是死
了假如迟一天出京,那就会在南海会馆被捕一定死了。假洳在天津住客栈搭不上轮
船,那一定死了假如乘的是招商局的海晏轮,英国领事馆的人就无法救他那一定死了。
假如追他的飞鹰兵艦不是因为缺煤折回天津那一定死了。假如烟台道不外出接到电报就
派兵截拿,那一定死了假如那个英国人不派兵舰护送,半路被截那一定死了。——小
愚你看先父就有这样多的可死机会而不死,不是冥冥中有鬼神护佑是什么?我说这就叫
命运叫命定。每个囚都有自己的命”

??接着,老人霍地起来站到我跟前说:“不要看现在你爸爸倒霉,他的命终归会好别
看红太阳现在红,连他的夫人也红将来这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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