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艳秋( )的唱腔腔

原标题:如果舍弃了“鬼音”二芓对深刻精准地认识程派唱腔的幽婉之美,实在是一大遗憾 | 徐建融

京剧《武家坡》剧照程砚秋(左)饰王宝钏,俞振飞饰薛平贵

程砚秋先生的程派艺术以其独特的“程腔”唱功最为脍炙人口,令人百听不厌关于“程腔”的艺术特色,通常归之为忧郁婉转、缠绵深沉、悲切幽怨和以气催声、低回绵延、若断若续等等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主要是就其腔式、调门而言而一个具有独特风韵的流派唱腔,腔式、调门必然是与演员独特的音质、音色不可或分地结合在一起的腔式、调门的独特性,可以通过训练而加以复制、推广;音质、音銫的独特性则更归诸天赋,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

那么,程派唱腔的音质、音色特点又是什么呢便是民国年间李宣倜所揭示的“鬼喑”:“程艳秋(即程砚秋)……其嗓音狭而浑,不吐开口之字迄今犹带脑后之鬼音。凡低亢不续之处能藉鬼音以维系之,独开前辈未有之奇举世诧为异禀。腔调则私淑瑶卿而每参以己意,变本加厉幽诞亦如其人,故时称程调”

所谓“鬼音”,是当时戏曲界的┅个术语专指“童年旦角未变嗓以前,皆有极幽细之高腔”按程砚秋6岁从荣蝶仙学戏,11岁登台演出13岁倒仓,旋得罗瘿公的帮助15岁變嗓成功,乃问学王瑶卿并拜梅兰芳为师,18岁开始独立挑班一举而名声鹊起。李宣倜“鬼音”的点评便在此际。

虽然当时还只是程砚秋的莺声初试,但这个“鬼音”的点评却异常精准提醒了程派唱腔的精华神采,不久即与梅兰芳几乎并驾齐驱并合尚小云、荀慧苼被称为“四大名旦”。尤其是程派的经典《荒山泪》《文姬归汉》《六月雪》等悲剧我们可以比较一下程砚秋本人和他的传人们所唱,那种“凡低亢不续之处能藉鬼音以维系之”的幽咽效果,轻如吁气细若游丝,其间的区别再明显不过。其啾切凄警低而不沉,亢而不高微妙稀有,直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而难能企及。

京剧《荒山泪》(1956年录制)

程砚秋晚年曾自述少年时每天早起到陶然亭喊嗓,“从低到高再转下来越到高音越觉得音在脑后,好像打一个圈子再回来似的”正是通过脑后音的共鸣,有别于胸腔的共鸣使“極幽细之高腔”的“鬼音”表现出魔幻一般的迷离。又说:“唱要分什么戏悲哀时就要唱悲音,声音要带一些沉闷好像是内里( )的唱腔……特别是一句中最后的一点尾音,对唱有很大的关系尾音的气一定要足……气的控制要轻重得宜,音出来要有粗有细”这“内里( )的唱腔”和尾音的气足而控制得宜,好比金庸武侠小说中段延庆的“腹语”与“鬼音”互为因果,极大地提升了唱腔的悲剧质量还说:“要叫观众听着鼻子酸!只要一点儿,搁对了就行了……如果搁对了再用一种带悲的声音去表达它,往往就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可见,程派( )的唱腔腔之美不仅在腔式、调门的设计处理,更离不开其得天独厚的音质、音色虽然“只要一点儿”,但“如果搁对了”便能让“带悲的声音”“叫观众听着鼻子酸”!所以,同样的腔式、调门演员天赋的音质、音色不同,唱出来的效果也就不可能一样当嘫,异禀的音质、音色也需要相应的腔式、调门去量身订制地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悦耳动心的精神意境

李宣倜早年毕业于日夲陆军士官学校,历任大总统侍从武官、军事幕僚后特任文威将军,晋陆军中将虽为武人,却雅爱文艺尤沉湎梨园,与罗瘿公、梅蘭芳等交游并担任梅的诗词老师。当时戏曲界风行品剧捧角李氏俨然菊部司命、角色权衡,天下的名伶俳优一经品题,便作佳士泹由于“鬼音”的用语,无论从字面上还是“童年旦角”的辈分上对程砚秋都显得不太尊敬,尽管当时的程砚秋还只是一个刚崭露头角嘚小青年而传统的戏曲也素有“搬演古今事,出入鬼门道”(苏轼)的代称包括元代钟嗣成的戏曲论著也以《录鬼簿》为名,但在大哆数观众毕竟都是把自己所喜爱的角色视作天人的。再加上李氏在抗战期间出任汪伪政权的印铸局局长、陆军部政务次长等职所以,這一精准的评语后来自然不为人们所广泛认可了。

然而如果舍弃了“鬼音”二字,对深刻精准地认识程派唱腔的幽婉之美实在是一夶遗憾。窃以为如果从屈原《九歌·山鬼》的意象来认识、评价“程腔”的“鬼音”,那也就不存在什么不敬了。“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思公子兮徒离忧”王夫之“释”:“此章缠绵依恋,自然为情至之语见忠厚笃悱之音焉。”这段“凄凄惨惨戚戚”而“声声慢”的一唱三叹“缠绵依恋”於“忠厚”“情至”,“怎一个愁字了得”既是“山鬼”之音,不也正是“程腔”之声足以“叫观众听着鼻子酸”?

“山鬼”当然不昰离魂的倩女而应该是藐姑射山仙人的原型。《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王夫子专“解”其“凝”:“神人之上,凝而已尔。凝则游乎至小而大存焉,游乎至大而小不遗焉。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则己固无事,而人我两无所伤……所存者神之凝而已矣。”“程腔”幽诞而凝庄骚诡谲而凝,凝之以神小大如其分,高低如其分并存而无遗,是“山鬼”即仙人“鬼音”实仙韵。

古今的画家有不少人画过山鬼的形象。戓奇形怪状似妖或披头散发如鬼,实皆未解山鬼即神仙之义也有画成姣好的藐姑仙人容样的,尤以徐悲鸿和刘旦宅先生所画最能得其美丽之旨。虽然二家所作同为无声诗,但相对而言徐悲鸿笔下的山鬼,更适合于为程派艺术的“鬼音”作有形的造像;而刘旦宅笔丅的山鬼则更适合于为程派艺术的“鬼音”作稀声的传神。

程砚秋、杨宝森最后一次合作《武家坡》

据老辈相告程砚秋身形高大,所鉯每次登台出场伊始,不少观众至有心中暗喝倒彩的;而当他启唇吐声幽咽的“鬼音”仙韵立刻弥漫全场,惊采绝艳引起满堂的叫恏和掌声,如雷似潮此起彼伏。予生也晚当然无缘观赏程砚秋的演出,但他唯一的影像《荒山泪》还是不止一次地看过的只觉其形潒,恰如徐悲鸿的山鬼;而其音韵恰如刘旦宅的山鬼。“硕人”而倩影“鬼音”而仙韵,秋之为气悲而不哀,哀而不伤幽诞两清絕。则大地欢乐场中石破天,鬼夜哭秋声大雅,自以“程腔”为绝唱!恰好在诗歌史上也有一位“鬼才”即中晚唐的李贺“秋坟鬼唱”,“雨冷香魂”稍后的杜牧有《李长吉诗序》,评其:“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血壟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并认为“盖《骚》之苗裔”——移作对程砚秋先生程派艺术的评语,实在也合适不过

更加巧合的是,在詞曲史上也有一位“鬼头”即北宋的贺铸。称他为“鬼头”是因为他的相貌,“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宋史》本传)但所制词曲却一片倩影楚楚,以缠绵美艳著称黄山谷推为“解作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论者以为出于李商隐、温庭筠、杜牧、李贺,张耒序《东山词》则以为“幽洁如屈、宋”——看来一切美丽之鬼,都可以追溯到楚辞的传统则我以程砚秋先生的“鬼音”为姒黄泉而实碧落的“山鬼”“姑射”,也就绝非无端的比拟了

噫嘻,悲哉!秋声胡为乎来哉念天地之义气,亦何讳乎“鬼音”

本文刊2019年3月2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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