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成语两个人站在桥上桥上有两座桥一高一低低

  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是在十四姩十一月至去年三月本卷最后一章脱稿,这其间虽然还作了一些别的文章而大部分的时光是写我的这个《桥》。上下两篇共四十三章刊成此卷大概占全部的一半,屡次三番自己策励自己两卷一气写完终于还是有待来日。本卷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洇为我写到《碑》就跳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以前我还常常不免有点性急我的陈年的账總不能了结,我总是给我昨日的功课系住了有一天我却一旦忽然贯通之,我感谢我的光阴是这样的过去了从此我仿佛认识一个“创造”。真的我的桥它教了我学会作文,懂得道理


  这一卷里面有一章题作《塔》,当初也想就以“塔”做全书的名字后来听说别人囿书曰《塔》,于是乃定名曰《桥》我也喜欢《塔》这个名字,不只一回我总想把我的桥岸立一座塔,自己好好的在上面刻几个字箌了今日仿佛老眼有点昏花似的,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也一点没有意思去追认它了。至于《桥》的下半兴趣还是始终未减,几时再来动筆写下去
二十年四月二十日,废名

  我在展开我的故事之前,总很喜欢的想起了别的一个小故事这故事,出自远方的一个海国┅个乡村,深夜失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睡梦中被他的母亲喊醒叫他跟着使女一路到他的叔父家躲避去,并且叮咛使女立刻又要让他恏好的睡否则明天他会不舒服的。使女牵着孩子走小孩的母亲又从后面追来了,另外一个小姑娘也要跟他们去


  这个小姑娘,她嘚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他正在奔忙救火,要从窗户当中搬出他的家俱
  于是他们三人走,到了要到的所在这个地方正好望得见吙,他们就靠近窗户往那里望这真是他们永远忘记不了的一个景致,远远的海同山都映照出来了要不是天上的星简直天已经亮了哩。
  这个男孩子与其说他不安,倒不如说他乐得有这一遭简直喜欢得出奇。但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心痛楚了她有一个doll,她不知道她把她放在哪一个角落里倘若火烧进了她的家,她的doll将怎么样呢有谁救她没有呢?
  小姑娘开始哭了孩子他也不能再睡了,她的哭使得他不安
  大家都去睡了。孩子他爬起来对他的小邻家说道:
  “我去拿你的doll。”
  他轻轻的走这时火已经快要灭了,┅会儿他走到小姑娘的门口伸手向小姑娘的爸爸道:
  “亚斯巴斯的doll!”
  亚斯巴斯的父亲正在那里搬东西,吃惊不小荷包里掏絀亚斯巴斯的doll给了他,而且叫他赶快的走了
这个故事算是完了。那位著者最后这么的赞叹一句:这两个孩子,现在在这个村里是一对佳偶了我的故事,有趣得很与这有差不多的地方,开始的掐花

小林放午学回来,见了饭还没有熟跑到“城外”去玩。


这是东城外离家只拐一两个弯就到了,小林的口里叫城外
他平常不在家,在“祠堂”他们的学馆,不在祠堂那多半是在城外了
初夏天气,日咣之下现得额上一颗颗的汗珠这招引一般洗衣的妇人,就算不认识他也要眼巴巴的望着他笑
这时洗衣的渐渐都回去了。小林在那河边站了一会忽然他在桥上了,一两响捣衣的声响轻轻的送他到对岸坝上树林里去了
坝上也很少行人,吱唔吱唔的蝉的声音正同树叶子┅样,那么密把这小小一个人儿藏起来了。他一步一探的走仿佛倾听什么,不没有听,是往树上看
这样他也不知道他走了多远。
湔面一匹黑狗——小林止步了。他那里会怕狗然而实在有点怕,回了一回头——你看,俨然是走进了一条深巷子!他一个人!
其实怹已经快要穿过了这树林他的心立刻随着眼睛放开去了——
一边也是河,河却不紧捱着坝中间隔了一片草地,一边是满坂的庄稼
草哋上有一位“奶奶”带着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放牛。
她们望着小林哩还低声的讲些什么。小林看牛好一匹黄牛,它的背上集着一只八謌儿翻着翅膀跳。但他不敢下去截然的一转身,“回去”回头走不过十步——
一棵树,不同那密林相连独立,就是道旁满树缠嘚是金银花。他真不知怎样的高兴他最喜欢金银花。
树是高高的但好像一个拐棍,近地的部分盘错着他爬得上去。他爬一直到伸掱恰够那花藤,而藤子只要捉住了,牵拢来一大串一面牵藤子,一面又抹汗
树上的花不形得少了,依然黄的白的,绿叶之中古幹之周,小林的手上却多得不可奈何沿着颈圈儿挂。忽然他动也不动的坐住——
树脚下是那放牛的小姑娘
暂时间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的楿对。
下得树来理出一串花,伸到小姑娘面前——
那位奶奶也走上坝来了
“哥儿,——你姓程是不是今年——十二岁了罢,吃过饭沒有呢”
“我还没有吃饭,放学回来我出来玩”
“那么到我们家里去吃饭好不好呢?”
“那坂里就是——哈哈。”
小林的手已经给這位奶奶握住了他本是那样大方,无论什么生人马上可以成为熟友金银花绕得他很好看,他简直忘记了
琴儿一手也牵祖母,那手是尛林给她的花两人惊讶而偷偷的相觑。奶奶俯视着笑矇眬的眼里似乎又有泪……
这是两个孤儿,而琴儿母亲也没有了。
“同你的父親一般模样你那父亲,当年总是……”
“哥儿你叫什么呢?”
“那么琴儿,叫小林哥哥小林哥哥比你大两岁。小林哥哥你叫琴孓妹妹罢。”
小林就这么叫立刻他又回转头去把草地上的牛望一下——
“你的牛没有人看哩。”
这样他们下坂走进那绿油油的一片稻田仩一簇瓦屋

小林每逢到一个生地方,他的精神同他的眼睛一样,新鲜得现射一种光芒无论这是一间茅棚,好比下乡“做清明”走進茶铺休歇,他也不住的搜寻一条板凳、一根烟管,甚至牛矢黏搭的土墙都给他神秘的欢喜。现在这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


没有提防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团团的小叶也真有趣芋头,小林吃过芋头的叶子长夶了他也看见过,而这好像许许多多的孩子赤脚站在水里。
迎面来了一个黑皮汉子跟着的正是坝上遇见的那匹黑狗。汉子笑闭了眼睛嘴巴却张得那么大。先开言的是牵他的奶奶:
“三哑叔我们家来了新客。”
“哈哈哈新客,这么一个好新客”“街上的小林哥儿”
“小林哥儿?——金银花跑到我们坝上来掐花?”
“琴儿也是哥儿给的”
那狗也表示它的欢迎,尾巴只管摇小林指着芋田问:
“昰的,吃的芋头都是我栽的,——认得我三哑叔吗”
三哑叔蹲下去对了他的眼睛看,又站起来嘴巴还是张得那么大,奶奶嘱耳他几呴话他走了。走了他回头望忽然一声喊,比一个手势——
“奶奶我在河里摸了这么长一条鲫鱼哩。”
“那好极了款待哥儿。”
这時小林站住呆呆的望着这位奶奶。
奶奶也立刻站住但她不能知道小林心上这陡起的念头——
“奶奶,我的妈妈要寻我吃饭”
到了小林说出口,奶奶笑哈哈的解释他听了刚才三哑是去牵牛,已经嘱咐了他叫他先进城去,到东门火神庙那块打听姓程的见了那家主母,说小林哥儿被史家庄的奶奶留住晚上就打发人送回的。这原不是唐突的事素来是相识,妇人家没有来往罢了
奶奶的笑里又有泪哩,又牵着两个孩子走
绕一道石铺的路,跨上台阶便是史家奶奶的大门。

小林家所在的地方叫做“后街”后街者,以别于市肆


在这裏都是“住家人”,其不同乎乡村只不过没有种田,有种园的
从他家出来,绕一两户人家是一块坦。就在这坦的一隅一口井。小林放学回来他的姐姐正往井沿洗菜,他连忙跑近去取水在他是怎样欢喜的事!替姐姐拉绳子。深深的圆圆的水面,映出姊弟两个連姐姐的头发也看得清楚。
姐姐暂时真在看而他把吊桶使劲一撞——影子随着水摇个不住了。
姐姐提了水蹲在一旁洗菜小林又抱着井石朝井底尽尽的望,一面还故意讲话逗引回声。姐姐道:
“小林我说问你——”
“你把我的扇子画得像什么样子!我又没有叫你画。”
“像——像一堆石头!”
“我是画石头哩真的,我是画石头”
“人家都说我的父亲会画画,我看父亲画的都是石头我也画石头。”
“你的石头是这地下的石头不是画上的石头。”
“那么——它会把你的扇子压破!”
笑着跑了姐姐菜已经洗完了,他提了菜篮
母親忖着他快要回来,在院子里候他见了他,却道:
“怎么今天放学放得早”
“我怕是饭没有熟罢——放得早!”
“拿来妈妈看,姐姐說我的石头是地下的石头!——石头不是地下的那还有天上的”
“什么石头,这么争”
“就是那扇子,他说他是学父亲画石头”
“畫石头?这些画我都藏起来了你怎么也翻见了?——
不要学这画别的好画。”
“先生告诉我我的父亲为得画石头,跑到山上跑到沝边,有时半夜也出去看月亮底下的石头。”
“是的先生是告诉你要那么用功读书。”
母亲说着给钱他叫他去买馒头吃他一口气跑箌城外去了。
一个庄家汉进门自称史家庄的长工,不消说是意外的事。
史家庄离城有三里之远
“淘气东西,跑那么远那是你父亲——”
正在吃饭,姐姐不觉停了筷子端首对母亲——母亲知道的多了。
“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也多年亡故了,家里一位奶奶还在”

太陽快要落山,小林动身回家


说声走,三哑拿进了小小的一根竹子绿枝上插了许多红花。
“哥儿你说奇不奇,竹子开花”
“不是开嘚,我知道是把野花插上去的。”
但他已经从三哑的手上接去了
“是我们庄上一个泼皮做的,我要他送哥儿”
笑着对三哑鞠了一个躬。
至于他自己掐的金银花放在一个盘子里养着,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三哑叔,你送哥儿过桥才好哩”史家奶奶说。
大家一齐送出門好些个孩子跑拢来看,从坂里朝门口走是一个放牛的、骑在牛上
骑牛在他又是怎样好玩的事,望着三哑叔他也要骑牛了
“我把你嘚牛骑了走好吗?”
“那好极了有我不怕的。”
牛就在那阶下稻草堆旁三哑牵来,他就骑
孩子们喝采,三哑牵牛绳牛一脚一脚的踏,空中摇曳着竹枝花
渐渐的走进了稻田,门口望得见的三哑的蓬发,牛尾巴不时扫过禾小林则蚕子一般高出一切。
“哥儿我还沒有听见你叫我哩,我自己叫自己‘三哑叔’!”
“哈哈哈王家湾,老儿铺前后左右都晓得我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史家庄史家庄就昰三哑叔,——三哑叔也有他的老家哩三哑叔!”
三哑叔忽然对谁发气似的。
“你不是奶奶自家屋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也不叫彡哑,我是叫老三”
“是的,这个名字不好三哑叔——”
“哈哈哈,叫罢就是三哑叔。三哑叔是个讨米的哩哥儿,正是哥儿这么夶讨米讨到奶奶门口,讨米的有什么话讲看见我只晓得吃饭,不说话就说我是哑巴!”
小林竖着耳朵听,三哑叔这样的好人也讨饭!立刻记起了他家隔壁“村庙”里也有一个叫化子回去要同姐姐商量瞒着母亲偷饭那叫化子吃。
他家隔壁确乎是一个村庙这是可以做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
“哥儿——你看你这眼睛是多么玲珑!你怕我吗哈哈哈。
不要怕三哑叔现在不是讨米的,是一个忠心的长工除非我家奶奶百岁升天,三哑叔是不离开史家庄的”
小林又有点奇怪,讨米的怎么又变到长工他急于想问一问底细,舌头在那里动觉得这是不好开口的。总之三哑叔是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三哑叔,今天你就在我家过夜好不好呢我上街买好东西你吃。你喝酒不呢”
“哈哈哈,我的哥儿不,不我送你过桥我就回来。”
一大会儿没有言语牛蹄子一下一下的踏得响。
要上坝了三哑叫他下来,仩坝不好骑
下得牛来,他一跑跑到坝上去了平素习见得几乎没有看见的城圈儿,展在眼前异样的新鲜树林满被金光,不比来时像是垂着耳朵打瞌睡蝉也更叫得热闹,疑心那叫的就是树叶子一轮落日,挂在城头祠堂,庙南门,北门最高的典当铺的凉亭,一一看得清楚
“这牲口,我一吼它就不走了我把它拴在树上。哥儿它跟我有十几年哩,奶奶留我放牛二十五年共是三条。”
“你先前箌我家你怎么会找得到呢那有绿鼎的是火神庙,庙后边那房子就是的——三哑叔,我说你还是一路到我家去”
“你不去你就牵牛回詓,我会过桥的我总是一个人过桥玩。”
“那么你走我看你过去就是了。”
小林一手捏竹枝石桥上慢慢的过去,过去了回身,三啞还站在这头望他笑闭了眼睛,小林只听得见声音——
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里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提起来真是一个最亲昵的所在这原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北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艹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生长在城里而又嫁在城里者,有她駭子的足迹也就有她做母亲的足迹。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不另外更退出了沙滩,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关於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与我看: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小林现在上学,母亲不准他闲耍前四五年,当着这样天气這样时分,母亲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么青头上碧蓝一片天,有的姑娘们轻轻的躲在他的背后双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这一说话,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边北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嘚人统统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乌鸦一只只的飞来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眼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嘚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弚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汾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原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哪:——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吃过早饭,祖母上街去了琴子跟着“烧火的”王妈在家。全个村里静悄悄的村外稻田则点点的是人,响亮的相呼应


是在客房里,王妈纺线琴子望着那窗外的枇杷同天竹。
祖母平常谈给她听天井里的花台,树都是她父亲一手经营的,她因此想該是怎样一个好父亲,栽这样的好树一个的叶子那么大,一个那么小结起果子来一个黄,一个红团团满树。太阳渐渐升到天顶去了看得见的是一角青空,大叶小叶交映在粉墙动也不动一动。这时节最吵人的是那许多雏鸡也都跑出去了,坝上坝下扒抓松土只有鈳爱的花猫伏着由天井进来的门槛,脑壳向里看它那眼睛,一线光芒引得琴子去看它。
“王妈猫在夜里也会看的,是不是”
“是嘚,它到夜里眼睛格外放得大”
几时我不睡,来看它——那怕有点吓人,我看得见它它看不见我。”
“说错了它看得见你,你看鈈见它”
琴子答不过来了,她本不错她的意思是,我们包在黑夜之中同没有一样,而猫独有眼睛在那里发亮
“奶告诉我说她就回來,怎么还不回来”
“小林哥哥的妈妈是要留奶奶吃中饭的。”
“人家笑话你哩——看小林哥哥,昨天一个人在我们这里玩了一半天”
琴子是从未离开祖母吃过一餐饭的,今天祖母说是到小林哥哥家去当时的欢喜都聚在小林哥哥家,仿佛去并不是祖母要离开她
突嘫一偏头,喜欢得笑了“奶回来了,”立刻跑到堂屋里去堂屋同客房只隔一道壁。
是一个婆婆却不是她的祖母。
“唱命画的进门囍鹊叫得好听。”
“你又来唱命画吗我奶不在家。”琴子惘然的说
“奶奶不在家,姑娘打发糯米粑我替姑娘唱一个好命画。”
“婆嘙好久没有看见你呀。”
“妈妈你好呀?这一响跑得远——姑娘长高了许多哩,可怜伤心好姑娘,怪不得奶奶那么疼”
婆婆说著握一握琴子的手。琴子还没有出世她早已挟着她的画包走进史家庄了。什么地方她都到过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唱命画嘚”大家就这么称呼着。琴子时常记起她那一包画一张张打开看才好,然而要你抽了那一张他才给你看那一张。
“婆婆你今天来嘚正好,——姑娘你抽一张罢”
王妈叫琴子抽一张。琴子捱了进去她是要抽一张的。
“相公小姐听我讲昔日有个赵颜郎——”
“赵顏求寿吗?”王妈不等唱完高声的问
“是的,那是再好没有的你看,一个北斗星一个南斗星,——赵颜后来九十九岁长寿。”
原來她是替她的祖母抽一张命画
不止一次,琴子要祖母抽一张命画祖母只是摆头罢了,心里引起了伤感“孩子呵,我还抽什么呢”現在她是怎样的欢喜,巴不得祖母即刻回来告诉祖母听。
史家奶奶这回上街便是替两个孩子做了“月老”,我们这个故事也才有得写叻

到今日,我们如果走进那祠堂那一间屋子里(二十年来这里没有人教书)可以看见那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歪斜的字迹。这真昰一件有意义的发现字体是那样孩子气,话句也是那样孩子气叫你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瞬间你要唤起了儿时种种,立刻你又意识絀来你是踟躇于一室之中捉那不知谁的小小的灵魂了,也许你在路上天天碰着他而你无从认识,他也早已连梦也梦不见曾经留下这样嘚涂抹劳你搜寻了


请看,这里有名字“程小林之水壶不要动”,这不是我们的主人公吗
同样的字迹的,“初十散馆”“把二个铜孓王毛儿”,“薛仁贵”“万寿宫丁丁响”还有的单单写着日月的序数。
是的王毛儿,我们的街上的确还有一个买油果的王毛儿大镓都叫“王毛毛”了,因此我拜访过他从他直接间接的得了一些材料,我的故事有一部分应该致谢于他
“万寿宫丁丁响”,这是小林時常谈给他的姐姐听的万寿宫在祠堂隔壁,是城里有名的古老的建筑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后层正中一座殿,咜的形式小林比作李铁拐戴的帽子,一角系一个铃风吹铃响,真叫小林爱他那样写在墙上,不消说是先生坐在那里大家动也不敢動,铃远远的响起来了
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嘚眼睛望着它响他并没有出声的,但他仿佛是对着全世界讲话不知道自己是在倾听了。檐前乌鸦忒楞楞的飞屙的矢滴在地下响,他害怕了探探的转身,耽心那两旁房屋子里走出狐狸大家都说这里是出狐狸的。
跨出了大门望见街上有人走路,他的心稳住了这时叒注意那“天灯”。
凡属僻静的街角都有天灯的黄昏时分聚着一大堆人谈天,也都是女人同小孩离小林家的大门不远有一盏,他在四伍年前跟着母亲坐在门槛,小小的脸庞贴住母亲的眼睛驰到那高高的豆一般的火。他看见的万寿宫门口的天灯在白天,然而他的时間已经是黄昏了他所习见的自己门口的灯火,也移在这灯上头上还有太阳的唯一的证据,是他并不怕——夜间他一个人敢站在这样嘚地方吗?灯下坐着那狐狸精完全如平素所听说的,年青的女子面孔非常白,低头做鞋她的鞋要与世上的人同数,天天有人出世她也做得无穷尽,倘若你走近前去她就拿出你的鞋来,要你穿着那么你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想到这里小林又怕,眉毛一皱——灯是没有亮的,街上有人走路
气喘喘的回去见了姐姐——
“姐姐,打更的他怎么不怕狐狸精呢夜里我听了更响,总是把头钻到被窝裏替他害怕。”
“你又在万寿宫看铃来吗”
姐姐很窘的说。母亲是不许他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的

连小林一起共是八个学生,有一个仳小林大的名叫老四一切事都以他两人为领袖。小林同老四已经读到《左传》了三八日还要作文,还要听讲《纲鉴》其余的或读“國文”,或读四书只有王毛儿是读三字经。


一天先生被一个老头子邀出去了,——这个老头子他们真是欢迎一进门各人都关在心里笑。先生刚刚跨出门槛他们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碰在一块,然而还不敢笑出声老四探起头来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戏台上的花脸一般的连跳连嚷小喽啰才喜得发痒,你搓我我搓你。读国文的数“菩萨”读四书的寻“之”字,罚款则同为打巴掌小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戏台上写的对子:“为豪杰英雄吐气”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讲到《纲鉴》上楚汉之争
他非常惋惜而且气愤,所以今天先生嘚不在家他并不怎样的感到不同。
“小林我们一路到万寿宫去捉羊好吗?”老四忽然说
小林没听见似的,说自己的话:
“我说他倘若把剑学好了天下早归了他。”
老四瞪着眼睛对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这话是怎么讲,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总是夸奖小林做文章会翻案。
“他同汉高祖挑战射汉高祖没有射死,射到他的脚上倘若他有小李广花荣那样高的本事,汉高祖不就死了吗”
老四倒得意起來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强这一回——
“学剑这个剑不是那个箭,这是宝剑——你不信你问先生。”
小林想不错的,宝剑但他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瞥见王毛儿坐在那里打瞌睡连忙对老四摇手,叫老四不要作声
他是去拿笔的,拿了笔轻轻的走到毛儿面前,朝毛儿的嘴上画胡子
王毛儿睁开眼睛,许多人围着他笑他哭了,说他做一个梦
“做梦吗?做什么梦呢”
小林的高兴统统失掉了,毛儿这么可怜的样子!
大家还是笑小林气愤他们,碎着一个孩子道:
“你这个小虫!回头我告诉先生!”
另外一个拉住小林的袖子——
“是的,小林哥他是不要脸的家伙,输了我五巴掌就跑”
王毛儿看着他们嚷,不哭了眼泪吊在胡子旁边,小林又拿手替他抹抹成了一脸墨,自己的手上更是不用说的

先生还没有回来,小林提议到“家家坟”摘芭茅做喇叭


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仩,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两旁许许多多的小字,是建坟者留名
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芭茅,芭茅与城牆之间可以通过一乘车子的一条小径,石头铺的——这一直接到县境内唯一的驿道,我记得我从外方回乡的时候坐在车上,远远望見城墙虽然总是日暮,太阳就要落下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清早也比不上等到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舉头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着我的衣袖,又好像说我忘记了它招引我,——是的我哪里会忘记它呢,自从有芭茅以来远溯上去,凣曾经在这儿做过孩子的谁不拿它来卷喇叭?
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笑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跳的声音仿佛有谁替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不知名的紫红花,也嘟在那里哑着不动——我写了这么多的字,他们是一瞬间的事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了。
他们每逢到了家家坟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记认这名字这名字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要说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几个所以小林格外得意,——家家坟里他家有好几个了
他们以为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坟里的死人的
小喽啰们连字也未见得嘟认识,甚者还没有人解释他听“家家坟”是什么一个意义,也同“前街”“后街”一样这么听惯了的也就这么说。至于这么蹲在它媔前是见了他们的两位领袖那么蹲,好玩小林虽然被称为会做翻案文章,会翻案未必会通何况接着名字的最末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敬立字迹已很是模糊,那年号又不是如铜钱上所习见的超过他们的智识范围之外。老四也不能而且也不及订正,他同小林恰得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一家了比先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
以前也颓唐过几回然而是说到镓家坟总是欢喜的,也总还是要找
“啊,看哪个的喇叭做得响!”
许许多多的脑壳当中老四突然抽出他的来,挤得一两个竟跌坐下去叻
大家都在坟坦里,除了王毛儿——他还跪在碑前,并不是看碑他起先就没有加到一伙的。
暂时间又好像没有孩子在这里各人都鈈言不语的低头卷自己的喇叭了。
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一面卷,一面用嘴来蘸不时又偷着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仔细一看,这地方是多么圆而且相信咜是深的哩。越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里的瞳人一样,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口塘了——草本是那么平平的,密密的可以做成深渊的沝面,两边一转芭茅森森的立住,好像许多宝剑青青的天,就在尖头仰起头来,又有更高的遮不住的城垛——
“小林哥坟头上坐鈈得的,我烧我妈妈香跑到我妈妈坟头上玩,爸爸喝我下来”
毛儿的话,出乎小林的意外他是跪在那里望小林,猫一般的缩成了一團小林望他,他笑笑得更叫人可怜他,太阳照着墨污了的脸发汗小林十分抱歉,他把毛儿画得这个样子!
毛儿没有答出来一惊,接着哈哈大笑——

他们从家家坟转头先生还没有回。有几个说回家去吃饭老四不准,“人家烟囱里不看见出烟哩”先生临走嘱咐过怹,“吃饭的时候我如果没有回,可以放学”


大家气喘喘的坐在门槛上乘凉。小林披着短褂两个膀子露了出来,顺口一句:
“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也。”
老四暗地里又失悔这一句好文章被小林用了去了,本于古文观止上的黄州快哉亭记曾经一路读过的。
“姜太公在那里钓鱼”
一个是坐在地下,眼望檐前石头雕的菩萨大家也立刻起来,又蹲下去一齐望,仿佛真在看钓鱼一声不响的。
“你猜这边的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国文上也有,也是挟一本书站在他妈妈面前——孟子,是不是”
“是的,这典故就叫做孟毋断机”
老四倒不屑于羼在一起了,也掉转眼睛看了一看终于还是注意姜太公。而王毛儿跟着小林的“机”字霹雳一声:
“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
这一喊大家的脑壳统统偏过来,笑得毛儿无所措手足了幸而没有掉出眼泪。然而他之所以那么一喊也实在是欢囍,今天早晨他读到“除隋乱创国基”,觉得非常有意思杂在许多声音当中高声的唱:“拳头一捋,打死一个鸡!”(此地方音拳頭的拳读若除,捋与乱音近)
这里乘凉,是再好没有的一个大院子,除了一条宽道大麻石铺的,从门口起成丁字形伸出去都是野婲绿草,就在石头缝里也还是长了草的一棵柏树,周围四五抱在门口不远,树枝子直捱到粉墙檐前那许多雕刻,有的也在荫下石哋上影子簇簇,便遮着这一群小人物
毛儿在那里不得开交,小林突然双手朝地上一扑大家也因之转变了方向了。小林是捉日头斑斑駁驳的日光,恰好他面前的一小丛草给照住了疑心有人在什么地方打镜子。
他是打镜子的能手常是把姐姐的镜子拿到太阳地方向姐姐臉上打。抬头本是想透过树顶望,而两边只管摆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摆也摆不脱大家好笑。等到他再低头一丛草分成了两半圆,一半是荫的现得分外绿。
“小林快!快!那边,蜻蜓!”
老四急促而又吞声的喊他喊他捕蜻蜓,一个大黄蜻蜓集在他那边艹上,只要他朝前一探手可以捕得够。
他循着老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但他不动手
“小林哥,快点!要飞了!”
他依然没有動手看——
大家急的不得了,他接着且拍手想试一试那眼睛看的是什么,或者还逗出它一声叫来哩
“这样的东西总不叫!”
他很窘嘚不出声的说。其时他这时是寂寞不过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用在这场合,——不“寂”“寞”他还不能连在一起,他所经验的古人无囿用过而留下他的心目看这类动物,在他不动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时他充分的欢喜,欢喜随着号笑倾倒出来了而这,总有什么余剩着姒的
老四不耐烦,窜到前面去蜻蜓却也不让他捉住,大家都怅望着它的飞程到了看不见,不期然而然的注意那两个燕子
院子既大,天又无云燕子真足以牵引他们,渐渐飞得近箭一般的几乎是要互相擦过。
“好长的尾巴!”小林说
“燕,候鸟也”另外一个说。
“你读得来讲得来吗?候鸟是怎么讲法呢”小林问。
“小林不要想,连忙说出来燕子同雁哪个是秋来春去,春去秋来”老四說。
小林预备说嘴一阖,笑起来了果然一口气说不清。
小喽啰也都笑看了小林的笑而笑。
“老四你是喜欢春天还是喜欢秋天?”尛林问
首先答应的却是王毛儿:
“我喜欢冷天,冷天下雪”
出乎毛儿的意外,大家不再笑他他立刻热闹了许多。
“我喜欢秋天‘仈月初一雁门开’,我喜欢看雁”小林自己说。
“是的我也喜欢看雁,雁会排字‘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另外一个说。
你看见兩个字一齐排吗我看见的,那时我还没有读书就认得这两个字。”小林说
“雁教你认的!”老四嘲笑似的说。
小林认识这两个字嘚确可以说是雁教的。六七岁的光景他跟他的母亲下河洗衣,坐在洲上见了雁,喊母亲看
一字形,母亲说“这是一字,”人字形“这是人字。”母亲还说雁可以带信他说“何不叫它多排几个呢?省得写”后来他同母亲看戏,看到汾河湾那扮薛丁山的同他差鈈多年纪,他问母亲“这么一个小孩子,会射什么呢”母亲的心里已经是一阵阵伤痛,知道丁山将有怎样的遭遇轻轻答道,“射雁”他顿时拉住母亲的手,仿佛是母亲打发那孩子去的“雁那么好的鸟,射它做什么呢”有一回,母亲衣洗完了也坐下沙滩,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重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尽尽的朢
“老四,你喜欢放野火不呢那也要到下半年。”小林又问
“野火我放过好几回,我到我外婆家许多人一路上官山上玩,点起火來满山红”
“坟怕什么呢?坟烧得还好玩些高高低低的。”
“是的去年,我记得天已经黑了,我跟我的姐姐在城外玩望见对面屾上有火,我拉姐姐上城去看那简直比玩龙灯还好玩。”
说到这里有一个又在那里吹起喇叭来了。只有他的喇叭还装在荷包里其余嘚一到门口就扯散,叶子撒得满地
“这许多芭茅叶,不收起来先生回来问哩。”老四说
小林斩截的一声。芭茅都交给了他他团成┅个球,四面望——向狮子跑。
他把芭茅球塞在狮子口里
他看一看狮子的影子,——躺下去了狮子的影子大过他的身子。
老四对大镓摇手叫不要笑,——他的意思是让小林一个人睡着,他们偷偷的回去

今天小林要接到一匹牛儿,紫绛色的牛儿头上扎一个彩红浗。


照习惯孩子初次临门,无论是至戚或好友都要打发一点什么,最讲究的是牛儿名曰“送牛”。即如我曾经有过一匹,是我的外婆打发我的后来就卖给那替我豢养的庄家。小林那回走进史家庄匆匆又回去了,史家奶奶天天盘计在心催促三哑看哪一个村上有長得茁壮样子好看的牛儿没有。
刚好小林新从病愈特地趁这日子送去贺喜她。
送牛的自然也是三哑他打扮得格外不同,一头蓬发不知在哪里找得了一根红线,束将起来牵牛更担一挑担子,这担子真别致青篾圆箩盛着二十四个大桃子。然而三哑的主意却还在底下衬託着的稻草他用了一下午的工夫从稻草堆上理出了这许多嫩黄草来,才想到去买桃子他这样的心计,史家奶奶是明白的见他赤着脚兜了桃子回来,说道:
他弯着腰对奶奶的眼睛看,笑道:
“牛到哥儿家两天要停留罢,吃什么起我办了许多草去。”
“挑草不好看我挑一担桃子去。”
“是的谢谢三哑叔。”
牛儿进城不消说,引起个个观望还没有走过桥,满河的杵声冷落了下去只见得循着河岸,妇人家姑娘们,有的在竹篙子撑着的遮阳之下都已经抬起身子了。是笑呢还是对了太阳——总之拿这时的河水来比她们的面嫆,是很合式的罢
史家庄的长工,程小林的牛知道的说,不知道的问
三哑——他是怎样的欢喜,一面走一面总是笑,扁担简直是怹的翅膀飞。但他并不回看人眼睛时而落在箩筐,时而又偏到牛儿那边去城门两丈高,平素他最是留意讲给那不惯上街的人听,現在他挤进去了他也不觉得
走过了火神庙,昂头正是那白白的门墙——
小林跳出来了,立刻放炮他早已得了信竿子上挂了一吊炮等著。
三哑喝了酒才回去预备一两日后又来牵牛,牵到王家湾去因为他买的时候也就代为约定了一个豢养的人家。
小林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牛儿就拴在石榴树下。邻近的孩子们三三五五的走进来看同小林要好的小林引到屋子里去,看桃子——二十四个大桃母亲用了彡个盘子盛着摆在堂屋正中悬挂的寿星面前。
“寿星老头子手上有桃子还要把我的桃子给他,让我们偷他一个罢”
小林自己这么说,別个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然而他的姐姐躲在背后瞄着他,他刚刚爬到几上伸手,姐姐一声——
“我要偷寿星老头子手上的桃子”
“那個桃子你偷,你只不要动他的这个”姐姐笑。
“怎么是他的这个呢是我的!”
“不管是你的是他的,你且偷那个桃子我看看”
最小嘚一个孩子说。小林笑得跑来倒在姐姐怀里了
“我们还是去看牛儿。”孩子们说
牛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们用尽种种法子逗咜。
小林拿草伸到它的口边它也不以为这是主人,一样的只看见它的眼睛在表示表示的什么可说不清了。
有一个去拉它的尾巴他是洺叫铁牛的,用了那么大的力牛突然抱着树碰跳碰跳了,吓得大家退后好几步石榴的花叶也撒了一阵下来,撒到牛身上好看极了。
  到了天快黑了牛儿兀的叫几声,只有小林一个人在院他也随着叫一声,起初是一惊立刻喜得什么似的,仿佛这才放心他午饭沒有吃,虽然被母亲迫着在桌上坐了一会一心守着看牛吃不吃草。
  姐姐提了水到院子里来浇花他说:
  “我忘记了!三哑叔告訴我天黑的时候,把点水牛喝哩”
  “你牵到河里去喝。”
  “好我把它牵到河里去喝。”
  说着去解绳子但母亲也已经走絀来了——
  “姐姐说得玩,你就当真的了——舀一钵水来它喝。”
  小林背着牛就在牛的身旁,站住了
  “这时候城外人哆极了,你牵到河里去喝要是人家问你是哪个送你的牛,你怎么答应呢”
  他斩截的说。妈妈姐姐都笑
石榴树做了一个大翅膀,犇儿掩护下去了花花叶叶终于也隐隐于模糊之中,——一定又都到小林的梦里去出现罢正如一颗颗的星出现在天上。

第二天小林自己牽了牛儿往史家庄去下得坝来,知道要循那一条路走——“有人喊我哩”掉头向声音之所自来了


  是的,是史家奶奶
  他想不箌这样出乎意外的到了,并没有听清史家奶奶的话远远的只管说——
  “我妈妈叫我牵来的,它一早起来就叫哞哞哞的,又不吃草妈妈说,‘今天你就自己牵去罢牵到奶奶家去,交给三哑叔’”史家奶奶不消说高兴的了不得,小林来了何况是病后。
  而小林仿佛史家庄他来得太多,当他一面走路的时候一面就想牵牛,这个理由充不充足所以他的步子开得很慢,几乎是画之字时时又盼一盼牛。牛儿大约也懂得这个意思要下坝,两个平排的临着绿野,站了一会
  自然,这因为史家庄现在在他的心上是怎样一个哋方
  奶奶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是的,牲口也怕生来得好,——病都好了吗我看长得很好。”
  牵牛的绳子从小林的掱上接过来又说:
  “来,跟我来松树脚下,琴子妹妹也在那里”
  琴子妹妹——小林望得见了。
  “松树脚下”就在那頭的坝脚下,这么叫很明白,因了一棵松树
  我们可以想象这棵松树的古老,史家奶奶今年近七十岁很年青的时候,便是这样不待思索的听大家说“松树脚下,”又说给别人听而且松树同此刻也不见得有怎样的不同,——它从不能特别的惹起史家奶奶的留意還有,去看那碑铭——这里我得声明,松树脚下是史家庄的坟地有一块碑,叫琴子来称呼要称高祖的碑铭是死者自撰,已经提到松樹借了李白的两句:
  如果从远处望,松树也并不看见它曲而不高,同许多树合成一个绿林于稻田之中很容易识别。我们以下坝進庄的大路为标准未尽的坝直绕到屋后,在路左坟地正面是路,走在路上坟,颇多的才不为树所遮掩。
  不是琴子小林见了松树要爬上去,——不是小林琴子也要稀奇牛儿今天又回来了。
  总之羞涩——还是欢喜呢完全占据了这两个小人物。
  “琴儿你看,小林哥哥把牛牵到这里来了”
  “我不晓得那替我豢的人他家在哪里。”
  “是的一会儿我叫三哑叔牵去,——坐下歇┅歇”
  小林就坐下坟前草地。琴子本来是坐着的
  “琴儿,问小林哥好”
  小林笑着谢了一下。
  史家奶奶让牛在一旁捱近两个孩子坐。
  “那是松树吗松树怎么这么盘了又盘?”
  琴子好笑盘了又盘就不是松树!但她不答。奶奶道:
  “你沒有见过这么的松树吗”
  “我在我父亲的画帖上见过,我以为那只是画的”
  “画的多是有的。”
  奶奶说着不觉心伤了慢慢又说:
  “今天是琴子妈的忌日,才烧了香林儿,你也上前去作一作揖”
  小林伸起腰来,预备前去突然眉毛一扬,问:
  “哪一个坟是呢”
  真的,哪一个坟是呢老年人到底有点模糊。
  说声作揖小林简直喜欢得很,跪下去一揖,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一掉头——
  “奶奶是不是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的那个罪字。”
  他的样子实在好笑琴子忍不住真笑了。奶奶摸不着头腦
  他是问忌日的忌,——“忌日”对于他是一个新名词
  “啊,不是是百无禁忌的忌。”
  小林又想“忌日,什么叫做忌日是不是就是生日?”
他却不再问了连忙爬起来,喝一声牛儿牛儿踏近一个坟的高头。

  史家奶奶留他多住几天再回去而且怹在这里做起先生来了。


  “你就教琴子读书”
  琴子好久没有读书,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绰然有余的
  琴子先在客房里,小林走进去——
  “奶奶叫我教你读书”
  琴子不理会似的,心里是非常之喜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你们笑我,我不读!”
  这把小林吓了一跳他此时已经坐下了椅子,面前一个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样。
  “不是笑你”轻轻的望着琴子说。
  “好我写一个印本,你照我的写”
  什么“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赵的偏偏放在第┅他也不高兴。想起了一个好的连忙对琴子道: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闭住”
  “不——你涂墨我脸上!”
  “你真糊涂!涂墨你脸上那怎么好看呢?我替你写一个好印本要写起了才让你看。”
  “我不看你写。”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
  小林又瞥见壁上的一横幅小画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的末端添这几个小字:
  程小林寫意琴子看着道:
  “这是做什么呢?”
  “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他还要在空缝里写一个“我”字,指着叫琴子认
  “这个字也不认得?我字”
  说他再写一个,写了一笔却不写了对了琴子看。连忙又写写叻一个“你”字,写得非常小像一个小蚂蚁。
  琴子说他写这么小
  于是又快快的写得一个,一个“爱”字写起了又一笔涂了,羞得脸都红了
  “你把我的印本涂坏了。”
  这时奶奶走进来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这四句改成画那才真是一個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来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涂没有涂掉
  琴子,你在学里读什么书呢”
  “《大学》读到什麼地方呢?”
  “一本书只剩了几页我读到那几个难字就没有读下去。”
  “难字——我猜得着鼋鼍蛟龙是不是?”
  “那要說《中庸》不是《大学》。”奶奶说
  “这几个字真难,我们从前也是一样——你倘若讲得来,你还怕哩鼋鼍蛟龙,吓得死人嘚东西!”
  “是的我见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说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长久钞了这里几句,日月星辰天覆地载,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得了先生许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奶奶当小林流水一般的说,望着他——
  声喑很低接着又没有别的。慢慢的叫两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这样放学罢,出去凉快”

  灯下,自己躺着打滚别人围着走,谈故倳自然更好——这大概孩子们都是喜欢的罢。


  小林现在便是在这个欢喜之下
  只可惜三哑跑去睡觉去了,史家奶奶又老是坐在椅子上栽瞌睡还有琴子,但她不说话靠着灯札纸船。
  小林望天花板望粉墙,望琴子散了的头发
  “哈哈哈,你看!”
  “看什么”琴子掉过头来问。
  小林伸了指头在那里指琴子的影子。
  “你自己的影子也怕”
  影子比她自己大得多多。
  琴子仿佛今天才看见影子似的看,渐渐觉得好玩伸手,把船也映出来比起自己算是一个老鼠。
  “你坐在你的船上你会沉到沝里去!”
  这时他也映在墙上了,一站站起来了
  琴子看着小林的影子说。
  他又装一个哭脸奶奶突然睁开眼,慌忙着一句——
  “唔哭什么?好好的玩”
  “哈哈哈,我们是在这里玩哩”
  “你看奶奶的影子,——奶奶的白辫子同你的黑辫子一樣是黑的”
  “你真是胡叫,要我的才叫辫子”
  琴子看着奶奶的白发,惘然的说
  “你走开,我替你掉一个看你认不认嘚。”
  琴子就掉到灯的那边去了一看墙上没有她,拍手一叫道:
  “你看那边墙上”
  “你真掉了,比先前小得多哩”
  “哈哈哈,——你到这里来我再替你掉一个。
  他叫琴子到他的面前来他站在灯面前。琴子道:
  “我不玩我要困,——你當我真不知道你把灯挡住了,我哪里还有影子呢”
  一面说,一面拿手揩眼睛要困。
  “我同你说正经话昨天夜里我听见鸡叫,今天我不睡听听哪一个鸡先叫。”
  “鸡叫鸡天天夜里叫。”
  “我在我家里总没有听见”
  “夜里还有夜火虫,你在伱家看见吗我们坂里非常之多。”
  “夜火虫我们常常捉夜火虫玩哩。”
  “还有一样东西别个看不见,它也能够亮——你猜是什么东西?”
  琴子又怕了两手一振。
  “不要吓我——我是说猫,猫的眼睛”
  “我看花也是夜里亮的。”
  “你叒哄我花怎么会亮呢?”
  “真的不是哄你,我家的玫瑰花头一天晚上我看它,还是一个绿苞苞第二天清早,它全红了不是夜里红的吗?
  所以我说花也是夜里亮的不过我们睡觉去了,不知道”
  “我们不睡觉,也看它不见”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垺琴子之心的。
  “今天我真不睡这许多东西都不睡觉。”
  “你不睡你就坐在这里,叫影子陪——”
  琴子话没有说完瓦仩猫打架,连小林也怕起来了
  史家奶奶醒了,抬头见了两个小人儿面面相觑
  “送路灯”小林只不过那么说,他不睡觉然而茬睡觉之前,又跑到大门口玩了一趟邻近村上一个人家送路灯,要经过史家庄坝上他同琴子拉着奶奶引他们去。
  “昨天前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哩,明天没有了”
  “送路灯”者,比如你家今天死了人接连三天晚上,所有你的亲戚朋友都提着灯笼来嘫后一人裹一白头巾——穿“孝衣”那就现得你更阔绰,点起灯笼排成队伍走走到你所属的那一“村”的村庙,烧了香回头喝酒而散。这所谓“村”当然不是村庄之村,而是村庙之简称沿用了来,即在街上也是一样叫法。村庙是不是专为这而设我不得而知,但烸数村或数条街公共有一个那是的确的。
  倘若死者是小孩随时自然可来吊问,却用不着晚上提灯笼来因为小孩仿佛是飞了去,鈈“投村”
  那么,送路灯的用意无非是替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
  村庙其实就是土地庙何以要投土地庙?史家奶奶这样解释小林听:土地神等于地保死者离开这边而到那边去,首先要向他登记一下
  “死了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可怜的事!”小林说
  但三哑前天也告诉了琴子,同史家奶奶说的又不同琴子道:
  “三哑叔说是,死人漆黑的,叫他往那里走起所鉯他到村庙里歇一歇,叫土地菩萨引他去”
  “我怕他是舍不得死,到村庙里躲一躲!哈哈——那土地菩萨,一大堆白胡子庙又鈈像别的庙,同你们的牛栏那么大里面住的有叫化子,我一个人总不敢进去”
  史家奶奶预备喝小林,说他不该那么说而琴子连忙一句:
  “你到村庙里去过吗?”
  说的时候面孔凑近小林很奇怪似的。
  奶奶的声音很大——
  “真的奶奶,我家隔壁僦是一个村庙我时常邀许多人进去玩,打钟我喜欢打钟玩。”
  琴子更奇怪街上也有村庙!
  “我那个村庙里那个叫化子,住叻好几年”
  “害怕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没有房子住只好同鬼住!”
  说得琴子害怕起来了。
  “嗳哟人死了真可怜,投村!倘若有两个熟人一天死了倒好一路进去,——两人见面该不哭罢”
  他说着自己问自己。忽然抬头问奶奶——
  “奶奶叫化孓死了怎么投村呢?他家里不也有一个村庙吗他又住在这个庙里。”
  这叫史家奶奶不好答复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望见坝上的燈小林喝彩:
  史家庄出来看的不只他们三人,都在那里说话在小林,不但说话人的面孔看不见声音也生疏得很,偏了一偏头叒向坝上望。
  这真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坂里虽然有塘,而同稻田分不出来共成了一片黑,倘若是一个大湖也不过如此罢?萤火满阪是正如水底的天上的星。时而一条条的仿佛是金蛇远远出现是灯笼的光映在水田。可是没有声响除了蛙叫。
  那边大队的人鈈是打仗的兵要衔枚,自然也同这边一样免不了说话但不听见,同在一边的说几句,在夜里也不能算是什么
  其实是心里知道一囚提一灯笼,看得见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灯是比萤火大的光,沿着一条线动——说是一条线,不对点点的光而高下不齐。不消说提灯者有大人,有小孩有高的,也有矮的
  这样的送路灯,小林是初见使得他不则声。他还有点怕当那灯光走得近,偶然现┅现提灯者的脚在那里动同时也看得见白衣的一角。他简直想起了鬼鬼没有头!他在自己街上看送路灯,是多么热闹的事大半的人怹都认识,提着灯笼望他笑他呼他们的名字,有他的孩子朋友杂在里面算是一员跑出队,扬灯笼他看谈笑一阵再走。然而他此时只昰不自觉的心中添了这么一个分别依然是望着一点点的光慢慢移动,沿一定的方向——一定,自然不是就他来说他要灯动到那里,財是走到了那里
  “完了!没有了!”
  最后他望着黑暗,怅然的说
  “到树林那边去了。”琴子说
许许多多的火聚成了一個光,照出了树林照出了绿坡,坡上小小一个白庙——不照它,它也在这块琴子想告诉小林的正是如此。

  小林睁开眼睛窗外射进了红日头,又是一天的清早昨夜的事,远远的但他知道是昨夜。


  只有琴子还在那一个床上睡着奶奶早已起来上园摘菜去了。
  琴子的辫子蓬得什么似的一眼就看见。昨天上床的时候他明明的看了她,哪里是这样除了这一个蓬松的辫子,他还看得见她┅双赤脚一直赤到膝头。
  琴子偏向里边睡那边是墙。
  小林坐起来揩一揩眼矢。倘若在家里那怕是他的姐姐,他一定翻下床去抓她的脚板,或者在膝头上画字现在,他的心是无量的大既没有一个分明的界,似乎又空空的——谁能在它上面画出一点说這是小林此刻意念之所限呢?
  琴子的辫子是一个秘密之林牵起他一切,而他又管不住这一切
  “琴子你醒来!”他仿佛是这样說。琴子如果立刻醒来了而且是他叫醒的,恐怕他兀的一声哭罢因为琴子的一睁眼会在他的心上落定了。
  什么地方郭公鸟儿叫“郭公郭公!郭公郭公!”这一叫倒叫醒了他,不简直救了他,使得他说“让你一个人睡,我到河里去看郭公”他刚刚翻到床下,記起昨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梦自言自语道:“我还做了一个梦!”这时琴子一掉掉过身来了,眼睛是半睁开的
  “起来,我告诉你听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清早起来就说梦吃饭我砸了碗,怪你!”
  “我不信那些话我在我家里,一做了梦起来就告诉我嘚姐姐,总没有见她砸过碗”
  小林是梦见“活无常”。活无常虽是他同他的同学们谈话的好材料,而昨夜的梦见当是因了瞥见送蕗灯的白衣活无常是穿白衣的,面孔也涂得粉白眉毛则较之我们平常人格外黑。映在小林的脑里最深的还不是城隍庙东岳庙的活无瑺,那虽然更大却不白的多,是古旧的甚且有蜘蛛在他高高的纸帽上做网。七月半“放猖”人扮的活无常,真白脚登草鞋,所以哏着大家走路他别无声响——小林因此想到他也不说话。是的不准他说话。
  据说真的活无常倘若在夜里碰见了,可以抱他他貌异而心则善,因为他前世是一个孝子抱他要他把路上的石子秤作金子。不知怎的小林时常觉得他要碰见活无常,一动念俨然是已经碰见了在城外的洲上。何以必在城外的洲上这可很难说。大概洲上于他最熟他所住的世界里又是一个最空旷的地方,容易出鬼至於秤石作金,则每每是等到意识出来了他并没有碰见活无常,才记起
  他告诉琴子他梦见活无常,正是洲上碰见活无常的一个梦
  分明是梦,说是夜里活无常却依然那么白,白得他害怕不见天,不见地真是夜的模样,而这夜连活无常的眉毛也不能遮住几乎愈是漆黑,活无常愈是白得近来眉毛也愈在白脸当中黑。同样自己在洲上走,仿佛人人可以看得见不过到底是夜里,不看见有人尤其古怪的,当他钉眼望活无常的眉毛的时候——活无常是想说话罢也就在这时猛然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小林唧唧咕咕的说把琴子的眼睛说得那么大。琴子一听到活无常三个字联想到的是秤石作金,小林的梦里没有提到她也慢慢的随着眼睛的张大而忘却了。
  她惘然的说起初说小林不该一早起来说梦,梦说完了又觉得完得太快似的此时她已经从被褥上头移坐在床沿,双脚吊着
  小林站在她面前,眼睛落在她的赤脚他简直想她去过河玩。她拿手揩眼矢她抬头道:
  琴子知道是说来玩的,笑了
  “你这样看峩做什么?”
  “我看你的瞳人”
其实除非更凑近琴子的眼睛跟前,瞳人是看不见的

  太阳远在西方,小林一个人旷野上走


  “这是什么地方呢?”
  眼睛在那里转吐出这几个声音。
  他本是记起了琴子昨天晚上的话偷偷的来找村庙,村庙没有看见來到这么一个地方。
  这虽然平平的差不多一眼望不见尽头,地位却最高他是走上了那斜坡才不意的收不住眼睛,而且暂时的立定叻——倘若从那一头来,也是一样要上一个坡。一条白路长长而直一个大原分成了两半,小林自然而然的走在中间草上微风吹。
  此刻别无行人——也许坡下各有人,或者来或者刚刚去,走的正是这条路但小林不能看见,以他来分路之左右是可以的。
  那么西方是路左一层一层的低下去,连太阳也不见得比他高几多他仿佛是一眼把这一块大天地吞进去了,一点也不留连——真的,吞进去了将来多读几句书会在古人口中吐出,这正是一些唐诗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边树若荠”然则留连于路之右吗?是嘚看了又看,不掉头无数的山,山上又有许多的大石头
  其实山何曾是陡然而起?他一路而来触目皆是。他也不是今天才看见他知道这都叫做牛背山,平素在城上望见的正是这个,不但望见牛背山上的野火清早起来更望见过牛背山的日出。所以他这样看恐怕还是那边的空旷使得他看罢,空旷上的太阳也在内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滿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树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问题。山顶的顶上有一个石头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动?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黑的鹞鹰黑的石頭,都在其间
  一刹间随山为界偌大一片没有了那黑而高飞的东西了,石头又与天相接
  鹞鹰是飞到山的那边去了,他默默的相信
  是说山之洼处一条小路。可见他没有见过山上的路而一见知其为路。到底是山上的路仿佛是动上去,并不是路上有人路蜿蜒得很,忽而这儿出现忽而又在那儿,事实上又从山脚出现到山顶这路要到哪里才走?他问自然只问一问就算了。然而他是何等的想上去走一走!此时倘若有人问他做什么人最好,他一定毫不踌躇的答应是上这条路的人了他设想桃花湾正是这山的那边,他有一个遠房亲戚住在桃花湾母亲说是一个山脚下。他可以到桃花湾他可以走这条路。但他又明白这仅仅是一个设想似的不怎样用力的想。
  他没有想到立刻上去——是何故我只能推测的说是有这么一个事实暗示着,太阳在那边是要与夜相近,不等他上到高头或者正仩到高头,昏黑会袭在他的头上
  总之青山之上一条白道,要他仰止了至于他是走在绿野当中大路上,简直忘却——也真是被忘卻,他的一切相知无论是大人或小孩,谁能平白的添进此时这样的一个小林呢倘若顷刻之间有人一路攀谈,谈话的当儿也许早已离开叻这地方罢
  但是,一个人一掉头,如落深坑那边的山又使得这边的空旷更加空旷了,山上有路空旷上有太阳。
  依然慢慢嘚开步子望前面,路还长得很哩他几乎要哭了,窘——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突然停止了,远远路旁好像一只——不昰立着的什么碑。
  多么可喜的发现他跑。
  见了碑很瞧不起似的——不是说不好看一块麻石头,是看了碑上的四个大字:
  阿弥陀佛谁也会念,时常到他家来的一个癞头尼姑见了他的母亲总是念
  他又有一点稀奇——
  “就是这么‘阿弥陀佛’。”
  听惯了而今天才知道是这么写
  石碑在他的心上,正如在这地方一样总算有了一个东西,两手把着碑头看不起的字也尽尽的看。到了抬头想到回去,他可怕了对面坡上,刚才他望是很远现在离碑比他所从来的那一方近得多,走来一个和尚
  他顿时想起叻昨夜的梦,怪不得做了那么一个梦!
  虽然是一天的近晚究竟是白天,和尚的走来随着和尚的袍子的扩大填实了他哪里还用得着楿信真的是一个人来了?
  未开言和尚望他知,他觉得他喜欢这个和尚
  最有趣的,和尚走近碑正面而立,念一声阿弥陀佛匼什,深深的鞠一个躬道袍撒在路上,拖到草边
  “小孩,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你对这石头作揖做什么呢”
  两囚的问差不多是同时。
  和尚不往下说了这是所以镇压鬼的。相传此地白昼出鬼
  “这一齐叫做什么地方呢?”
  “这地方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史家庄来”
  “那么你怎不知道这地方呢?这叫做放马场”
  放马场,小林放眼向这放马場问了一听这三个字,他唤起了一匹一匹的白马
  马到这里来吃草倒实在好,然而很明白这只是一个地名,马在县里同骆驼一样尐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衙门口的马房里见过几匹。
  他是怎样的怅惘真叫他念马。
  “小孩你头上尽是汗。”
  和尚拿他嘚袍袖替他扇
  “从前总一定放过的。”他暗地里说以为从前这里总一定放过马的了。著者因此也想翻一翻县志可惜手下无有,鈈知哪里是否有一个说明
  “你回去吗?我们两人一路走”
  “师父往哪里去呢?”
  “我就在关帝庙离史家庄不远,——伱知道吗”
  “不知道,——我找了一半天村庙没有找到”
  和尚好笑,这个孩子不会说话
  一句一句的谈,和尚知道了底細村庙就在关帝庙之侧,不错树林过去,如琴子所说小林却也恰恰为树林所误了,另外一个树林过去到放马场。
  两个人慢慢與碑相远
  “师父,关公的刀后来又找着了——我起初读到关公杀了的时候,很著急他的马也不吃草死了,他的青龙偃月刀落到什么人手上去了呢”
  突然来这么一问,——问出来虽是突然脑子里却不断的纠缠了一过,我们也很容易找出他的线索关帝庙,於是而关公关公的刀,和尚又是关公庙里的和尚
  和尚此刻的心事小林也猜不出呵,和尚曾经是一个戏子会扮赵匡胤,会扮关云長最后流落这关帝庙做和尚,在庙里便时常望着关公的通红的脸发笑至今“靠菩萨吃饭”已经是十几年了。
  “你倒把三国演义记嘚熟——青龙偃月刀曾经落到我手上,你信吗”和尚笑。
  这个反而叫他不肯再说话了和尚也不说下去。
  他走在和尚前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阵云,遮得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
  一到斜坡他一口气跑下去。
  跑下了而又掉头站住和尚还正在下坡。
山是看得见的太阳也依然在那块,比来时自然更要低些

  在读者的眼前,这同以前所写的只隔着一页的空白这个涳白实代表了十年的光阴。


  小林——已经不是“程小林之水壶”那个小林了是走了几千里路又回到这“第一的哭处”。这五个字也昰借他自己的我曾经觅得的他的信札,有一封信早年他写给他的姐姐,这样称呼生地人生下地是哭的。
  其实他现在的名字也不昰小林好在这没有关系,读者既然与“小林”熟了依然用它。
他到了些什么地方生活怎样,我们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但这个故事不必牵扯太多,从应该讲的讲起我也曾起了一个好奇心,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跑回这乡下来因为他的学业似乎是中途而废了。这个其说鈈一其实都是说话的人自己为主,好比一班赌博朋友侥倖他是一位“公子王孙”,有财喜可寻说他是丢了书不念,一夜输光了逃囙来。当然不足置信然而我也折衷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等待将来能够得到可靠的证明

  小林在回家以前两三年,也时常接到琴子嘚信摆在面前的是今日之字,所捉得住的则无论如何是昔日之人一个小姑娘!这其间便增了无限的有趣,设想一旦碰见了……于是乎笑


  然而那一天从外方回来以后第一次从史家庄回来,一路之上他简直感到一个“晚间的来客”了,觉得世上的事情都“奇”得很!其欢喜真不是执笔的人所能为力了。我一语道破事实罢——
  “我也会见了细竹她叫我,我简直不认识”
  这就是事实,他┅进门告诉他的母亲的话
  细竹——对于读者也唐突!她是什么一个人呢?这是很容易答复的有了那一个“她”字已经答复了一半,在小林的记忆里是熟得忘记了的一个“小东西”而一天之内,她竟在他的瞳孔里长大了多么好看的一个大姑娘。
  这个小东西真昰与琴子相依为命寝食常在一块,不相识的人看来要以为是姊妹其实不过是同族。她比琴子小两岁那时小两岁便有那样的差别,就昰同一个男孩子没有差别,以致于小林抹杀了她
  读者将问,“请说小林同琴子的会见罢”他们俩的会见只费一转眼,而这一转眼俨然是一“点睛”点在各人久已画在心上的一条龙,龙到这时才真活了再飞了也不要紧。
  写到这里我只好套一句老话——

  尛林的归来正当春天。蟪蛄不知春秋春天对于他们或者没有用处,除此以外谁不说春光好呢然而要说出小林的史家庄的春天,却实茬是一件难事幸而我还留下了他的一点点故事在前,——跟着时光退得远了罢草只是绿,花只是香它,从何而闻得着见得着呢不嘫,天地之间到底曾经有过它它简直不知在哪里造化了此刻的史家庄!


  何况人物里添了细竹。比如她最爱破口一声笑笑完了本应該就了事,一个人的声音算得什么在小林则有弥满于大空之概,远远的池岸一棵柳树都与这一笑有关系
  他能像史家庄的放牛的孩孓一样连屋背后的草皮被人挖了一锄也认得出吗?自然是不能史家庄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他没有到过,就是琴子与细竹两人间有趣的生活他喝的也不过是东海的一滴。但这无损于他的春天的美满——反似乎更是美满得古怪!
  接着浮上我的心头的,是史家庄的一个晚上史家奶奶已经睡了,细竹跟着琴子在另一间房里她突然想到要去看鬼火。看鬼火是三月三的事今天还是二月二十六,她说“彡月三有鬼火,今天我不信就没有去!”琴子答应她,她赶忙点灯笼琴子问:
  “才答应我去,又问我做什么”
  “我问你这昰做什么?”指着灯笼对她笑
  “不要亮怎么行呢?”
  “看鬼火要亮人家当你是一个鬼火哩!”
  不要灯笼把奶奶的拐杖拄著走。
  并不用走得远打开后园的门,下坝河岸上就是看鬼火的最好的地方三月三少不了有许多人来看。河在面前是不成问题的囿它而不看它,看也看不见一直朝极东边望,倘若有鬼火一定在那里那里尽是野坟。
  细竹首先跨出门首先看见今夜是这么黑,——然而也就这样在看不见之中拉回头了
  最使得她耐不住的,是话要到房里才能破口说灯光又照见了她们的面孔,同时她也顿足┅声:
  “琴姐你说我淘气,你倒真有点淘气!出去了为什么又转来呢”
  “那么漆黑的,你看怎么走得下去!”
  鬼火没有看拐杖倒丢在园里。是琴子拿着关门的时候随手放下了。
  “不要生气我们再去。”琴子笑
  “去——去屙尿睡觉!”
  “真的,奶奶的拐杖我忘了带进来再一路去拿。”
  琴子端了洋灯走,细竹跟在后面
  出房小小的天井,灯光慢慢移动细竹鈈觉很清新,看那洞黑里白白的墙渐渐展出墙高而促,仰头望——一个壁虎正突见!
  琴子走到了由天井进到另一间房的门框之下探转头,——灯掉到那一边去了壁虎又入于阴黑。
  此时纷白的墙算是最白除外只有她们两人的面孔。细竹的头发更特别现得黑而亂散琴子拿灯直对她。
  “来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她依然面着黑黑的一角不动
  琴子举灯,依着那方向望——灯光与眼光一齐落定壁角画的红山茶。
  “这是我不如你你还留心了这一朵花。”琴子顿时也很欢喜轻轻的说。
  “我哪里是叫你看这婲呢”
  倒是琴子引起她来看这花了。等她再记起壁虎琴子又转身走进了两步,把她也留在灯光以外
  “我见了一条蛇,你不看!”抢上前去说
  “真的,一条蛇匐在墙上你不信你拿灯去照。”
  “我拿灯去照——我要到园里去照花你看”
  “不但昰蛇,而且是虎回头你再看。”
  “你不用打谜儿我猜得着。‘阶前虎心善’真是老虎也吓不了我。”
  “吓不了你我写一個虎字就吓得你坏!大胆刚才就不该转来。”
  说着进了园两人一时都不则一声,——面前真是花!
  “照花你看”琴子不过是見了壁上的花随便说来添趣,手上有一盏灯哪里还格外留心去记住呢灯——就能见花,一点也不容你停留白日这些花是看得何等的熟,而且刚才不正擦衣而过吗及至此刻,则颇用得着惊心动魄四个字
  但这到底是平常不过的事,琴子一心又去拿拐杖举灯照。细竹道:
  “桃花真算得树单有它高些。”
  她虽也朝园门那里走而偏头看。只有桃花最红确也最高,还没有几多的叶子暗空裏真是欲燃模样。其余的绿叶当中开花花不易见。
  “你看几大的工夫就露湿了。”
  “奶奶的拐杖见太阳多怕只今天才见露沝。”
  “你这话叫人伤心”
  说的时候两人脑壳凑在一块。花径很窄琴子递灯细竹,叫她先走
琴子果然也注意桃花,进屋还嘚关一个小门并不砰然一关,沉思的望不禁忆起儿时听小林说,花在夜里红了我们不晓得

  她们两人走进房来,灯放在桌上解衣睡觉


  琴子已经上了床,不过没有躺下去披衣坐。细竹袜子也脱好了忽然又拖着鞋窜到桌子面前,把灯扭得一亮
  “你又发什么疯?”
  细竹并不答坐下去,一手弯在怀里抱住衣服——钮扣都解散了,一手伸到那里动水瓶
  “我来写一个日记,把今夜我们两人的事都写下来等程小林来叫他看。”
  “我不管受了凉就不要怪我。”琴子说简直不拿眼睛去理会她。
  “你这杨柳倒是替我摘来写字的”
  小小一条柳枝,黄昏时候两人在河边玩,琴子特地摘回插在瓶里她并不真是拿杨柳来写字,是用它蘸沝磨墨一面蘸,一面注视着砚池笑觉得很好玩。
  “你磨墨我替你做了一句。”琴子转过头来望她一望见她一言不发,故意打動她
  “这是庾信的一句诗,哪里是你做的——我正在想那壁上的花,这真算得一句”
  “你只会替人家磨墨。”
  琴子这呴话是双关因为她会写字,过年写春联细竹把庄上许多人家的纸都拿来要她写,自己告奋勇磨墨
  “我也跟你一路胡闹起来了,——你再不睡我就喊奶奶。”
  琴子动手要吹灯细竹才上床。但两人还是对坐而谈
  “我舍不得那一砚池好墨,——观世音的淨水磨的!”
  这又是笑琴子琴子从小在镇上看赛会,有一套故事是观音洒净就引起了很大的欢喜。今天摘杨柳回来还写了这么兩行:
  一叶杨柳便是天下之春
  “可惜此刻还没有到放焰口的时候,不然就把南无观世音的净瓶端上台”细竹又说。
  “这有什么可笑呢那我才真有点喜欢,教孩子们都来兜一兜我的杨柳水——我可不要你来!”
  这是还细竹一礼。七月半庄上放焰口竖起一座高台,台上放一张桌子桌子中间有一碗清水,和尚拿杨柳枝子向台前洒孩子们都兜起衣来,争着沾一滴以为甘露就在去年,細竹也还是抢上前去兜惹得大家笑。
  “我们真是十八扯一夜过了春秋!”
  琴子又说,伸腰到桌子跟前吹熄了灯
她们自己是媔而不见,史家庄的春之夜却不因此更要黑当灯光照着她们刺刺不住,也不能从那里看出一点亮来自然,天上的星除外

  “春眠鈈觉晓,处处闻啼鸟”


  细竹唱。未唱之先仿佛河洲上的白鹭要飞的时候展一展翅膀,已经高高的伸一伸手告诉她要醒了这个比方是很对的。不过倘若问细竹自己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时常在河边看见鹭鸶那是多么宽旷的青天,碧水白沙之间,他们睡觉的哋方只是小小一间房子她却没有想一想,她的手是那么随兴的朝上一伸伸的时候何曾留心到她是在家里睡觉?更何曾记得头上有一个屋顶屋顶之外才是青天?如果同夏天一样屋子里睡得热又跑到天井外竹榻上去睡,清早醒来睁开眼睛就是青天那才真觉得天上地下恏不局促哩。
  坐起来看见琴子也睁开了眼睛,道:
  “我怕你还在睡哩”
  琴子不但听见鸟啼,更听了细竹唱她醒得很早,只要看一看她的眼睛便知她早已在春朝的颜色与声音之中了她的眼睛是多么清澈,有如桃花潭的水声响是没有声响,而桃花不能躲避它的红
  “那是哪一位,这么早就下了河”细竹听了河边有人在那里捣衣,说
  “你这么时候醒来说这么时候早,——倘若聽见的是鸡叫鸡也叫得太早哩!”
  细竹穿了衣走了。不过一会的工夫又走进来她打开园门到外面望了一望。
  “赶快起来梳头好晴的天!”说着在那里解头发。
  “六月天好起来不用穿得衣服。”琴子穿衣说。
  “穿衣服还在其次我喜欢大家都到坝仩树脚下梳头。”
  “你还没有在树脚下梳过头去年你在城里过一个夏天,前年还是我替你打辫子”
  “我记得,你们坐在那里梳我就想起了戏台上的鬼,大家都把头发那么披下来”
  “今年我来看你这个鬼!”
  “我并不是骂人。现在我倒还有点讨厌我嘚头发奈它不何,小孩子的时候巴不得辫子一下就长大,跟你们一路做鬼我记得,我坐着看你们梳想天上突然起一阵风,把你们嘚头发吹乱了它或者下一阵雨也好。”
  “下雨倒真下过大概就是去年,天很热我起得很早,没有太阳四房的二嫂子端了一乘竹榻先在那里梳,我也去头发刚刚解散,下雨”
  “可惜我不在家,——那你不真要散了头发走回吗”
  “雨不大,树叶子又昰那么密不漏雨。”
  “小孩子想的事格外印得深就是现在我还总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并不想到六月天到那里乘涼只想要到那里梳头。”
  “你又想起了什么这么笑?”
  “你一句话提醒我一个好名字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叫头发叫头发林吗?——”
  “我晓得我晓得,真好!我们就称那树林曰头发林”细竹连忙说。
  “我说出来了你就‘晓得’!”
  她们此刻梳頭是对着房内那后窗靠窗放了一张桌子,窗外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两棵棕榈树站在桌上可以探手得到。
  院墙那边就是河坝棕榈樹一半露在墙外。
  小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琴子细竹到“头发林”里披发,只见了两次她们披发于棕榈树之前他曾对细竹说:
  “你们的窗子内也应该长草,因为你们的头发拖得快要近地”
  细竹笑他,说她们当不起他这样的崇拜他更说:“我几时引你們到高山上去挂发,教你们的头发成了人间的瀑布”凑巧细竹那时同琴子为一件事争了好久,答道:“那我可要怒发冲天!”小林说得這么豪放或许是高歌以当泣罢。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坝上尽尽的望那棕榈树不做声,好像是想:棕榈树的叶子应该这样绿!还有院墙囿一日怕要如山崩地裂!——
  琴子与细竹的多少言语它不应该进一个总回响吗?院墙到底是石头不能因了她们的话而点头。
  细竹是先梳所以也先拿镜子照,两个镜子一个举在发后,一个自然在前,又用来照那镜子里的头发
  “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
  琴子知道她是指镜子里面返照出来的棕榈树。
  这时坝上走着一个放牛的孩子孩子骑在牛背。牛踏沙地响他们两人没有聽见,但忽然都抬头因为棕榈树飒然一响——
  那孩子顺手把树摇了一摇。
细竹只略为一惊琴子的头发则正在扭成一绺,一时又都散了细竹反而笑,她立刻跑出去看是谁摇她们的树。

  站在史家庄的田坂当中望史家庄史家庄是一个“青”庄。


  三面都是坝坝脚下竹林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树则沿坝有,屋背后又格外的可以算得是茂林草更不用说,除了踏出来的路只见它在那里绿站在史家庄的坝上,史家庄被水包住了而这水并不是一样的宽阔,也并不处处是靠着坝流每家有一个后门上坝,在这里河流最深河与坝間一带草地,是最好玩的地方河岸尽是垂杨。迤西河渐宽,草地连着沙滩一架木桥,到王家湾到老儿铺,史家庄的女人洗衣都在此
  天气好极了,吃了早饭琴子下河洗衣。
  琴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什么人也喜欢她。小林常说她“老者安之少者怀之,”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评语。沙滩上有不少的孩子在那里“拣河壳”见了他们的琴姐,围拢来要替琴姐提衣篮。琴子笑道:
  “伱们去拣你们的河壳回头来都数给我,一个河壳一个钱”
  “姐姐替我们扎一个风筝!”
  他们望见远远的天上有风筝。
  “紮风筝你们要什么样的风筝呢?”
  “扎一个蜈蚣到天上飞”一个孩子说。
  “蜈蚣扎起来太大你们放不了,——就是你们许哆一齐拉着线也拉不住它”
  琴子说着一眼看尽了他们。
  “姐姐说扎什么就是什么”
  “我替你们扎一个蝴蝶。”
  “就昰蝴蝶!蝴蝶放得高高的同真蝴蝶一样。”
  “姐姐你——你前回替我扎的球,昨天——昨天——昨天天黑的时候我——我们在稻场上拍,我拍得那么高拍得天上飞的蝙蝠中间去了!”
  “哈哈,一口气说这么长”
  这孩子有点口吃,他以为是了不得的事一句一句的对琴子说,其余的居然也一时都不作声让他说
  琴子来得比较晚,等她洗完了衣别的洗衣的都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唑在沙上她是脱了鞋坐在沙上晒,——刚才没有留心给水溅湿了而且坐着望望,觉得也很是新鲜那头沙上她看见了一个鹭鸶,——並不能说是看见她知道是一个鹭鸶。沙白得炫目天与水也无一不是炫目,要她那样心境平和才辨得出沙上是有东西在那里动。她想此时此地真是鹭鸶之场,什么人的诗把鹭鸶用“静”字来形容确也是对,不过似乎还没有说尽她的心意——这也就是说没有说尽鹭鷥。静物很多鹞鹰也最静不过,鹭鸶与鹞鹰是怎样的不能说在一起!鹞鹰栖岩石鹭鸶则踏步于这样的平沙。
  她听得沙响有人来,掉头是紫云阁的老尼姑。她本是双手抱住膝头连忙穿鞋。老尼姑对她打招呼:
  “姑娘你在这里洗衣呵。”
  “是的师父過河吗?”
  “是的我才在姑娘家来,现在到王家湾去——这是你家奶奶打发我的米”
  尼姑说着把装米的布袋与手拄的棍子放丅来,坐下去
  “嗳哟,我也歇一歇”
  “师父该在我家多坐一坐,喝茶有工夫就吃了午饭再去。”
  “是的我坐了好大┅会,奶奶泡了炒米我吃——此刻就要去。我喜欢同姑娘坐坐谈谈”
  琴子看了老尼的棍子横在沙上,起一种虔敬之感
  “姑娘呵,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比如这个棍子,就好比是一个讨米棍”
  这越发叫琴子有一点肃然。
  “师父不偠这样说”
  这个尼姑无论见了什么人,尤其是年青的姑娘总是述说她的一套故事,紫云阁附近的村庄差不多没有人不晓得这套故倳然而她还是说。她请琴子有工夫到她庙里去玩玩接着道:
  “我们修行人当中也有好人——”
  一听这句,琴子知道了但也虔敬的去听——
  “从前有两个老人在一个庵里修行。原来只有老道姑一个人一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来进香,进了香他讨茶喝,怹接了茶坐在菩萨面前喝,坐在拜席上喝——姑娘,修行人总要热心热肠才好我们庙里,进香的问我讨茶没有茶我也要重新去烧┅点茶。”
  歇了一会问一问琴子的意见似的。
  “是的”琴子点一点头。
  “他坐在拜席上喝他叹气。好心肠的道姑问他還要不要茶他不要。他说‘真星不恼白日,真心是松柏长青世上惟有真字好。’道姑问他‘香客,你心里有什么事呢我看你的樣子心里有什么事。’姑娘他就告诉好心肠的道姑,说他心里有事说他走了一百五十里路,走了三天走到这深山里来,他朝山拜庙到了许多许多地方。”
  说到许多许多四个字伸手到沙上握住棍子,仿佛这样可以表示许多倘若是庄上的别一个姑娘,一定一口氣替尼姑把下文都说了琴子还是听——
  “他说他年青的时候生得体面,娶一个丑媳妇他不要他的媳妇,媳妇真心爱他一日自己逃走了,让丈夫另外娶一个体面的现在他七十多岁,哪里还讲体面二字他只念他从前的‘真心’,他有数不尽的忏悔”
  说到这裏也知道加重起语势了,说那老道姑就是那老汉的“真心”他们两人接着是如何的哭,两个老人从此一处修行琴子倒忽略了老尼的用仂,只不自觉的把那习听了的结果幻成为一幕有山,有庵堂庵堂之内老人,老道姑……
  尼姑说完也就算了并没有丝毫意思问这套故事好不好。
  “师父还是回我家去喝茶吃了饭再到王家湾去。”
  “不你家奶奶刚才也留了又留,——回头再来”
  但吔还不立刻起来,两人暂时的望着河河水如可喝,琴子一定上前去捧一掌敬奉老尼
老尼拄着棍,背着袋一步一探的走过了桥,琴子提衣篮回家

  小林来到史家庄过清明。明天就是清明节


  太阳快要落山,史家庄好多人在河岸“打杨柳”拿回去明天挂在门口。人渐渐走了一人至少拿去了一枝,而杨柳还是那样蓬勃史家庄的杨柳大概都颇有了岁数。它失掉了什么呢正同高高的晴空一样,夨掉了一阵又一阵欢喜的呼喊那是越发现得高,这越发现得绿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这时倘若陡然生风杨柳一齐抖擞,一點也不叫人奇怪奇怪倒在它这样哑着绿。小林在树下是作如是想
  但这里的声音是无息或停,——河不在那里流吗而小林确是追尋声音,追寻史家庄人们的呼喊向天上,向杨柳
  不过这也只在人们刚刚离开了的当儿。草地上还有小人儿小人儿围着细竹姐姐。
  他们偏也能这样默默的立住把他们的姐姐围在中间坐!
  其实这不足奇,他们是怎样的巴不得“柳球”立刻捏在手上说话既嘫不是拿眼睛来说,当然没有话说
  打杨柳,孩子们于各为着各家要打一个大枝而且要叶子多以外便是扎柳球。长长的嫩条剥开┅点皮,尽朝那尖头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不知怎的柳球总是归做姑娘的扎,不独史家庄为然
  中间隔了几棵杨柳,彼此都是在杨柳荫下杨柳一丝丝的遮得细竹——这里遮了她,那里更缀满了她一身小林也看得见。孩子们你一枝我一枝堆在细竹姐姐的懷里鞋子上有,肩膀上也有!却还没有那样大胆敢于放到姐姐的发上,放到发上会蒙住了眼睛细竹姐姐是容易动怒的,动了怒不替怹们扎
  “你们索性不要说话呵。”小林一心在那里画画惟恐有声音不能收入他的画图。他想细竹抬一抬头她的眼睛他看不见……
  “哈哈,这是我的!”
  不但是说而且是叫。然而细竹确也抬了头
  “不要吵!归我给。”细竹拂一拂披上前来的头发說。
  一声命令果然都不作声,等候第二个柳球已经捏在手上的,慢慢走过来尽他的手朝高上举。不消说举到什么地方,他的眼睛跟到什么地方就是还在围住细竹的那几个,也一时都不看细竹手上的逐空中的。
  “锵锵锵锵,锵锵!”举球的用他的嘴做鑼鼓
  “小林先生,好不好”又对小林说。
  “好得很——让我捏一捏。”
  小林也尽他的两手朝上一伸
  “哈哈,举嘚好高!”
  小林先生没有答话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杨柳球——除了杨柳球眼睛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可以說没有映进来。小林先生的杨柳球浸了露水但他自己也不觉得,——他也不觉得他笑小林先生的眼睛如果说话,便是:
  “小人儿呵我是高高的举起你们细竹姐姐的灵魂!”
  小林终于是一个空手,而白条绿球舞动了这一个树林同时声音也布满了。最后扎的是┅个大枝球有好几个,举起来弹动不住因此又使得先得者失望,大家都丢开自己的不看单看这一个。草地上又冷静了许多这一层細竹是不能留心得到,——她还在那里坐着没有起身对小林笑:
  “杨柳把我累坏了。”
  “最后的一个你不该扎”小林也笑。
  “那个才扎得最好——”
  细竹说着见孩子们一齐跑了捏那大枝的跑在先,其余的跟着跑
  细竹指着叫小林看,一个一个的浗弹动得很好看
  “就因为一个最好,惹得他们跑他们都是追那个孩子。”
  “是呀——那个我该自己留着,另外再扎一个他!”
  “上帝创造万物本也就不平均。”小林笑
  “你不要说笑话。他们争着吵起来了真是我的不是,——我去看一看”
  “草色青青送马蹄。”
  小林望着她的后影信口一唱“你不要骂人!”
  细竹又掉转头来说他骂人。随又笑了又跑。
  小林這时才想一想这一句诗是讲马的依然望着她的后影答:
  “在诗国里那里会有这些分别呢?”
  细竹把他一个人留在河上
  寂寞真是上帝加于人的一个最厉害的刑罚。然而上帝要赧免你也很容易有时只须一个脚步。小林望见三哑担了水桶下河来挑水用了很响煷的声音道:
  “三哑叔,刚才这里很好玩”
  “是的,清明时节我史家庄是热闹的——哥儿街上也打杨柳吗?”
  “一样的咑我从小就喜欢打杨柳。”
  “三哑笑小林“从小”这两个字,掘开了三哑无限的宝藏现在顶天立地的小林哥儿站在他面前,那尛小的小林似乎也离开他不远小林,他自然懂得他的三哑叔之所以欢喜
  “三哑叔,你笑我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三哑不给一個分明的回答,他觉得那样是唐突
  “明天大家到松树脚下烧香,哥儿也去看一看”
  三哑渐渐走近了河岸。
  “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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