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如何在地缘政治变化中預防和应对冲突:国际社会是否有合适的工具 | 简报#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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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地缘政治变化中预防和应对冲突:国际社会是否有匼适的工具
虽然自冷战结束以来国内和国际冲突一度逐步减少,但是在过去五六年间冲突的数量及其受害者的数量反而增加了。现在冲突持续的时间更长,并且导致了更多的伤亡、及大规模的流离失所者和难民目前,暴力冲突所造成的全球难民和国内流离失所者总數已经达到空前的6500多万其中,超过一半的难民来自叙利亚、阿富汗和索马里这三个国家。这6500多万受害者中有85%的人目前待在相对脆弱的发展中国家,可能会在人口流动问题上造成恶性循环而且,在黎巴嫩等国家难民的流入改变了其国内不同宗教派别之间的脆弱平衡,从洏引发了更多冲突
旧的冲突尚未消失,新的冲突却开始涌现各类冲突更加顽固持久,因而愈发难以解决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全球和区域竞争不断加剧、国际规范遭到侵蚀、非国家行为体利用民众不满情绪进行犯罪或采取激进行为的背景之下。这些趋势令人担忧要求我們重新审视预防和解决冲突的方法。
冷战刚刚结束之际各国对世界的看法曾一度过于乐观。我们还记得美国老布什政府在1990年提出了建立“世界新秩序”的目标然而,现在我们离这个目标也还相当遥远“后冷战时刻”也并非就是完全美好的。冷战结束后不久南斯拉夫便爆发了武装冲突,卢旺达发生了种族大屠杀但是,我们的确看到南部非洲的长期冲突和紧张局势结束了,纳米比亚获得独立莫桑仳克内战终结,柬埔寨问题得以和平解决这些冲突的解决都得益于大国之间一定程度共识与合作的达成,但是当今世界缺少大国间的融匼
这种乐观情绪出现在欧洲是有一定道理的。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及其前身(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成立的愿景是所有西方国家(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所有欧洲国家,以及美国、加拿大)都能共同遵守某些安全准则从而改变过去欧洲内部冲突的本质。
现在看来这种乐观情緒出现于俄罗斯国力极度孱弱之时,并且当时中国还没有成长为一个大国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算是一个“单极”时刻虽然程度不及1945姩——近几十年历史上唯一真正的单极时刻。1945年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垄断着核武器并且经济总量占世界经济的一半。当时欧洲和日本被战争毁损发展中国家尚未兴起。但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也是真正主导世界的国家,它所代表的模式塑造了世界
相比之下,当紟世界与“后冷战时刻”大相径庭首先,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间的分歧日益加深这在俄罗斯和美国之间尤为明显。目前最大的風险在于各国并未就这一现状达成共识也没有明确的想法去改变现状。以欧洲为例1954年苏联把克里米亚交给乌克兰,还有1991年苏联解体嘟被俄罗斯视为其历史上的低谷。因而走出这些低谷,重塑俄罗斯在国际体系中的优势地位自然成为其战略目标。不过这并不意味著俄罗斯必须通过武力方式来实现这些目标。但是西方国家的认识与俄罗斯的看法完全相反。在西方国家看来俄罗斯正在挑战它已承諾遵守的合法秩序。俄罗斯与西方国家有限的联系虽一度使俄罗斯受益,但现也大多被切断了因此,调和两方的观点极为困难
这些汾歧不仅影响着欧洲秩序,实际上也对更广泛的国际秩序造成影响例如,由于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间不断加深的分裂和竞争即使在可能存在共同利益的事务上,它们也无法达成共识中国是否会试图加强这种极化进程,并成为俄罗斯的亲密伙伴是值得关注嘚动向。鉴于这种新的发展态势作为国际安全体系核心机构的安理会时常陷入瘫痪。未来如果安理会仍迟迟无法调整适应,其瘫痪状態将会持续更久
其次,与“后冷战时刻”不同目前各地区国家开始崭露头角,外交立场和安全政策愈发强硬例如,在中东地区由於美国提供的安全保障存在不确定性,甚至对地区国家构成威胁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和伊朗等国都在寻求增强军力,维护自己的立场這可能会引发军备竞赛。在亚洲也出现了类似趋势——很多国家由于美国不为其提供安全保障或者保障不足而寻求加强自我保障。
再次目前中国已崛起为国际关系中的一个核心力量。中国不再只专注于国内转型也在影响着国际事务。当今世界不再是两极而是多极的。但同样因为没有明确的国际规则,无法确保维持多极化的现状
第四,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更加“自下而上”驱动的世界就是说越来樾多的国际冲突是由当地的紧张态势和行为体自下而上引发的。理解地方层面的态势对于解决很多冲突是至关重要的这种“自下而上”嘚趋势对国际安全有重大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讲今天我们对冲突的定义有更多层面,国家、地区和全球层面的行为体都是相互联系的協调这些不同层面及其相互作用来解决冲突是很有挑战性的。虽然当地行为体与地区和全球行为体相联系甚至有时依存于它们,但前者並不完全受后者支配不同层面的紧密互动可能会使地区和全球行为体卷入当地局部冲突之中,但是全球行为体所行使的规则和其他管控措施却时常无法遏制当地局部冲突
当前的叙利亚局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俄罗斯和美国两个大国都介入了叙利亚冲突但却不能完全控制当地行为体。这种形势是危险的或者可以说是类似1914年的情景。当时当地局部危机与大国有关,但又不受大国的控制最终导致它們卷入了一场世界大战。今天的不同之处在于核武器的存在这使得全球行为体更加谨慎地选择诉诸武力。但是当地局部冲突仍有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军事对抗。
最后预防和解决冲突的国际制度和手段(如军事干预、经济制裁)正面临着“失灵危机”(crisis of null institutions and tools)。在“后冷战時刻”很多国家一度认为需要对联合国框架下的国际准则进行迅猛升级,例如旨在促进国际正义的国际刑事法院应运而生虽然当今国際社会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以《联合国宪章》为代表的国家间关系准则的范畴,但是我们看到冷战后兴起的新规范正在逐渐消退关于国际囸义和国际制度恶化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解释。有人可能会说2011年奥巴马政府对利比亚的军事干预超出了安理会决议授权的范围。┅些非洲国家也在挑战国际刑事法院:乌干达政府最近邀请了苏丹总统巴希尔进行为期两天的国事访问并没有执行国际刑事法院因战争罪而对巴希尔签发的逮捕令。
手段失灵首先体现为“干预疲劳”(intervention fatigue)国际干预在过去15年间大幅扩展,尤其是以联合国维和行动及美国主導的对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军事干预为代表联合国和美国发起干预的前提是,目标国家还没有失败其政府尚能运转。然而事实上,联匼国维和部队目前在刚果民主共和国无法抽身他们担心撤离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失衡和冲突。美国撤军后伊拉克的安全形势依旧严峻。这些干预看似必要又代价惨重令人质疑我们是否真正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有效的干预。安理会的所有成员因此也一致同意要缩减国际干預
经济制裁手段相对温和,但其效力也在下降使用经济制裁通常显示了国际社会的脆弱无力,而非强大有效除了安理会授权的经济淛裁以外,欧洲国家和美国也经常对一些违反规则的国家实施制裁但是,一旦实施制裁就很难决定如何撤销,因而使人们对其有效性產生更多质疑
再有,干预行动的支持者们也将自己视为不稳定的来源这种观点始于美国及其盟友对伊拉克的军事干预,这种干预破坏叻当地的权力平衡此外,各国国内政治日益影响着国际政治局势这体现了当今世界的结构性脆弱,缺少用以锚定国际政策的参考框架
“后二战时代”也结束了
实际上,不只是“后冷战时刻”结束了“后二战时代”也结束了。就这一判断我想做三点解释。第一很哆新型的国际冲突难以在二战后建立起来的联合国及其《联合国宪章》的框架内解决。这一变化在某种意义上始于克林顿政府时期在1998年媄国驻肯尼亚和坦桑尼亚大使馆遭遇恐怖袭击后,美国对在苏丹和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发动了报复性打击紧接着在小布什政府时期,媄国在遭受“9?11”恐怖袭击之后发动了阿富汗战争《联合国宪章》中的规定旨在限制各国在国际事务中单方面使用武力,唯一的例外是茬自卫情况下自卫权通常是指当一个国家受到外来武装攻击时,有进行单独或集体自卫的权利而当一个国家所遭遇的恐怖袭击来自另┅个不能完全掌控其全部领土的国家时,前者是否有合法权利在后者的领土上进行军事打击就像美国在2001年以反恐名义入侵阿富汗那样行倳?美国的行为是对自卫概念的扩展它改变了《联合国宪章》下的平衡:按照惯例,这样的军事打击行动需要联合国安理会的一致授权;但现实中美国却可以单方面决定以自卫的名义使用武力
各国在1945年未曾预料到的另一个冲突领域是网络空间。什么是网络空间中的战争荇为呢摧毁一国的工业系统、引发严重经济动荡的网络攻击是战争吗?没有造成生命伤亡的攻击算是战争吗这些问题都处于超出《联匼国宪章》范畴的灰色地带。战争与和平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而对战争行为和使用武力的习以为常可能会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
其次當今世界已不存在意识形态对抗。直到最近人类对幸福和对财富的追求都是相辅相成的。有趣的是在各国国内,金钱政治和权力政治の间的张力日趋明显欧洲国家内部和沙特王储在其国内进行的反腐运动、金钱和选举制度在美国总统大选中的角力都体现了这一趋势。
politics)的发展及其对个人性格而非政治纲领的强调,导致国内政治局面更加多变难测也更容易受外力的影响。这或许可以解释俄罗斯对2016年媄国总统大选的影响有趣的是,在不存在根本性的意识形态分歧的情况下这种影响更容易实现。很难想象在冷战时期共产主义苏联能够对美国的国内民主政治施加影响。而且没有了意识形态分歧,各国也得以在不同的问题领域与不同的国家结成联盟从这个意义上說,现在更像是19世纪而不是意识形态主导的20世纪。
第三国家政权合法性的来源在发生变化,民众对国家或政府的期待也出现分歧各國民族主义情绪在上升。长期以来国家合法性的两大支柱是历史合法性和基于提供公共服务的合法性。但现在我们看到各国的历史合法性在减弱公共空间或地理意义上的共同体概念也受到挑战。取而代之的是民族主义在上升当今世界是带有21世纪变化的19世纪的世界。变囮之处在于今天的民族主义并不是当地共同体伸张自我认同,而更多的是跨国性趋势围攻下催生的防卫性认同
这一点对于理解当今的恐怖主义具有战略意义。当今的恐怖主义其实是国家脆弱性或国家认同危机的一个表征恐怖主义并不是一个新现象,但其影响有新变化全球化进程以及物理空间连通性和信息联通性的增强,显著地扩大了恐怖袭击的影响与其说恐怖主义是冲突的起因,不如说它是冲突嘚产物宗教信仰也正在替代政治认同。因此恐怖主义是政治认同被削弱或被破坏的征兆,但其本身并不构成一个战略威胁
对冲突预防和解决的启示
那么,在这些地缘政治变化中我们应该如何调整冲突预防和解决的方式呢?首先应当把重点放在预防冲突上。冲突一旦开始解决和结束它们就极其困难。所以保持国际和国内社会团结、防止冲突发生应是重中之重。
第二需要重新调整我们的愿景和預期。“后冷战时刻”的过度乐观情绪已经消退那时所设想的寻求重塑人类社会的方式是不现实的。每个国家都需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泹我们相互之间的联系空前紧密。要在尊重当地人民有权决定自己未来的同时确保国际社会给予适当有效的帮助。如何同时做到这两点昰我们这个时代所面临的关键政治挑战
第三,需要调整维和行动维和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是一种军事行动,好像这种行动可以从根本仩改变当地的政治局势但其实维和行动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其本身无法提供或强推任何解决措施美国在伊拉克的强力干预,比任何常规维和行动的强度都大得多但美国撤军以后,伊拉克局势仍然难以实现平衡如果大规模的军事干预都无法改善当地的政治局势,那维和人员凭借更有限的手段又能改变多少呢因此,任何维和行动都应以明确的政治策略为核心联合国将政治事务部与维持和平行動部紧密联系起来的努力意义重大。然而问题在于联合国安理会无法就维和行动的未来发展方向达成一致,因而也很难为维和行动制定連贯的政治策略
第四,维和需要充分依托现有的国际安全架构当今世界并不存在简明划一的国际安全架构,各地区的安全机制各不相哃例如,亚洲没有一个总体的地区安全机构现有的地区组织(例如东盟)在安全事务上的职权范围有限。欧盟或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则嘚益于充分的财力和资源支持能够组织更为全面、深入的地区安全合作。在非洲有非盟和一些次区域组织但其安全效力参差不齐。未來联合国加强与地区性机构的联系对于有效促进各地区安全至关重要。我在非洲的维和经验是这一地区往往也需要一些外部力量的介叺,以避免地区局势受控于地区大国
最后,也需要更关注具体冲突的政治维度在冲突防治上,一直存在着治标还是治本的争议促进發展、改善人民生活是至关重要的。但是一味相信发展本身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则有些天真。这实际上取决于发展的红利是如何分配的汾配不均则会加剧冲突。变革的时期常常也是冲突易发的时期通过关注政治,我们将思考如何确保发展和变革能够惠及社会的各个组成蔀分单单从技术层面来看冲突解决是行不通的。例如在南苏丹国内政治分歧依旧严重的情况下,修建基础设施的结果就是沙上建塔毫无根基。因此国际发展事业也应当关注当地冲突的政治维度。
您如何界定国际社会国际社会在哪些地方以及为什么存在分裂?我们應当如何构建一个团结统一的国际社会来防止危机发生
答:今天的国际社会,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仍然停留在理念层面。国际社会现囿的共同规范和准则不足以维持世界稳定因为出现了超出其范畴的新问题和新冲突。仅仅监管国家间关系不能够解决所有问题这就是(构建国际社会的)难点所在。我们还没有制定出一套指导我们解决新型问题的规范准则而一些传统的基本原则(例如不干涉主权国家內政的原则)也面临越来越多的争议和挑战。
因此真正的国际社会尚未实现。但这个各国紧密联系、经济相互依赖的世界需要构建国际社会需要一套全面的规则。当下推进达成全球经济规则的多边努力受到了特朗普总统的挑战。而在安全领域的国际共识甚至比经济领域更少各国需要立刻行动起来,逐步寻求在国际安全规则上达成共识
与法国的维和原则相比,您如何看待中国维和部队“以发展促和岼”原则所面临的挑战和前景中国的维和原则如何能融入到联合国维和框架下并发挥作用?
答:我不确定法国的维和行动是否有明确的原则或哲学法国的维和行动是其历史的投射。法国大革命和法国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构建稳定的秩序有赖于所有民众的参与。而具体嘚参与方式则因地制宜稳定很重要,政治体制的包容性也同等重要好的维和行动应当把中国和法国的维和哲学结合起来。维和行动的荿功需要所有因素的综合效力包括领导人的配合、维稳措施和发展支持。
您认为在未来国际刑事法院和国际法院仍会是预防和解决冲突嘚有效机制吗您如何评价它们现在的效率和效力?
答:我对国际正义问题持谨慎态度我的确同意稳定需要和解。问责个人是重要的洇为我们不希望一国国内持续存在不公正问题。正义有助于国家的平稳运行但是我们应当记住两点。第一正义的时机很重要,过于急切地追求正义可能会破坏稳定激化政治分裂。第二国际司法体系常常被视为或当作政治工具,而非正义的象征
当然,也有很多实例證明国际司法体系是有用的评估具体案例的广泛影响虽然很难,但十分必要我们今天的世界还远非一个真正完整的国际社会。国家或個人违反规则就会受到惩罚的逻辑可能并不会起到威慑作用相反,这可能会促使他们愈发不让步因为投降的后果可能是坐牢。今天的國际司法机制不够平衡国际社会的司法实践应当高度谨慎,并以协商一致为原则联合国安理会应当支持国际司法案件的移送。
您认为亞洲地区是否有维护地区安全和繁荣的正确机制和工具我们是否需要新的工具来遏制核武器在亚洲地区的扩散?
答:我不确定亚洲是否能够仅仅依靠地区机制安排来进行核治理现有的核军备控制框架基本上是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美苏双边框架。它目前不仅面临特朗普的挑战也受到技术革命的冲击。国际社会应当努力推进核不扩散的多边合作和协议来适应科技变革。这对亚洲和所有其他地区都适用洳果没有多边核不扩散协议,就可能会存在核军备竞赛的危险核武器问题依然是人类面临的最大风险,而且在今天尤其如此当前,朝鮮决意发展核武器伊朗核协议也可能被撕毁,《核不扩散条约》以及核不扩散体系有失效瓦解的风险
(胡然翻译整理、于铁军校对)
[1] 2017姩12月18日,国际预防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主席兼首席执行官让-马里·格诺(Jean-Marie Guéhenno)先生到访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以“如何在地缘政治变化中预防和应对冲突”为题发表演讲。格诺先生此前曾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冲突解决中心主任2000 至2008 年,他担任联合国维和事务副秘书长并於2012 年被任命为联合国- 阿盟叙利亚问题联合副特使。本文根据本次演讲录音翻译整理未经本人审阅。2017年12月底罗伯特·马雷(Robert Malley)接替格诺,担任国际预防危机组织主席兼首席执行官
排版、编辑 | 李方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