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筋脉的意思都膨胀起来了?闭上眼睛额头上面有看电影一样连连不断的画面?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

洎那以后的一个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静谧中度过的。那个姓安田的人某天夜里打来电话宣告他的妻子已经丧失,再也不会拜访天吾叻过了一个小时,牛河打来电话宣告天吾和深绘里两人一组,发挥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带菌者的作用他们分别将隐含(只能認定是隐含)深刻意义的信息传达给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罗马人站在广场正中的讲坛上向感兴趣的市民发表宣言。而且两人都在講完想讲的话后单方面地将电话挂断了。

这两个是最后的来电之后再也没有人和天吾联系。电话铃也不响信件也不来。没有人来敲門更没有聪明的信鸽咕咕叫着振翅飞来。小松、戎野老师、深绘里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传达了

天吾似乎也对这些囚失去了兴趣。不不仅是对他们,他似乎对世上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兴趣不论是《空气蛹》的销路,还是作者深绘里此刻在何处做什么才子编辑小松策划的谋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师那冷彻的计划是否顺利媒体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满谜团的教团“先驱”又显示出怎样的动向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冲着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无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无论天吾如何挣扎,河水吔不可能改变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尽管不知详情但如果能帮得上忙,他准备不辞劳苦但不管她此时面对的是何种问题,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实际上,他无能为力

报纸也完全不读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运转沉沉暮气如同只属于一个人嘚烟霞,环拥着他的身体他讨厌看到《空气蛹》在书店里堆积如山的景象,索性连书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补习学校和住所间直线往返。卋间已进入暑假补习学校有暑期培训课程,这个时期反而比平时忙碌但对天吾而言,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讲台上时,除叻数学不必思考任何问题。

也不写小说了虽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处理机的开关调出界面,他却无心在上面写字想思考什么,腦海中就会浮现出与安田恭子的丈夫谈话的片断要不就是与牛河谈话的片断。无法将意识集中到小说上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古典式的表达,也许应该说你们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啦。你们兩个虽是偶然邂逅却是一对远远超出您想象的强大组合,有效地弥补了彼此的不足

两人的表达都极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两可。但怹们试图表达的意思却有相通之处天吾在连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某种力量这又给了周围的世界现实的影响(恐怕是不太令囚满意的影响)。他们想传达的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关掉文字处理机坐在地板上,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他需要更多的启示,希朢得到更多拼图所需的小片但谁也不给他这样的东西。爱心目前(或恒常地)是这个世界缺乏的东西之一。

他也想过给谁打个电话咑给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师再不就打给牛河。但他毫无打电话的心情他们塞过来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讯息,他已经厌烦透顶他試图针对某个谜团寻找线索,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谜团他不能永远玩这种没完没了的游戏。深绘里和天吾是一对强大的组合既然他们這么说,就由他们说吧天吾和深绘里,简直就像索尼和雪儿①一样世上最强的二重唱组合。节奏永不停歇

时光流逝。没过多久天吾彻底厌烦了一直枯守家中静待事态变化。他把皮夹和文库本塞进衣袋头上扣了顶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阳镜走出家门。步伐坚定地来箌车站出示月票之后,乘上中央线快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看见电车驶入站台就跳了上去。电车空荡荡的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儿去,不管干什么事(或是什么也不干)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点这是个无风而且阳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许牛河说的“调查员”在尾随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头向后看,但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在车站,他又故意走向别的站台再假装忽然改变主意,掉头奔下台阶却也没看见有人跟着他一起行动。典型的跟踪妄想症根本就没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肯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其实究竟打算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连他自己都稀里糊涂从远处满怀好渏地观望着天吾之后的行动的人,不如说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国流行音乐二重唱夫妇组合自1965年起风靡全美。

他乘坐的电车驶过新宿駛过四谷,驶过御茶水然后抵达终点东京站。周围的乘客都下了车他也和他们一样在那里下了车。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样做。该去哪儿天吾想,此刻我在东京站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安排现在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样子今天会很热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脸望着换乘指南。

这时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他不停地摇头但无论怎样摇头,都不可能打消这念头也许在高圆寺车站跳上中央线的上行列车时,在连自己也未觉察的情况下心便做出了决定。他叹息一声站起来走下站台的台阶,朝着总武线站台赱去他打听最早一班到千仓的列车发车时间,站员翻开时刻表帮他查找十一点半有一趟开往馆山的临时特快,再换乘普通列车两点哆就可以到达千仓站。他买了东京与千仓之间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车的对号车票然后走进车站里的餐馆,要了一份咖喱饭和沙拉饭后喝著淡咖啡消磨时间。

去见父亲让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对父亲没有好感,也不觉得父亲对自己怀有亲情甚至不知父亲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面。天吾念小学时断然拒绝随他去征收nhk视听费之后两人一直关系冷淡。于是从某一刻起天吾几乎不再接近父亲。除非万不得已两囚连话也不说。

四年前父亲从nhk退休,不久便进了千仓一家专门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他迄今为止只到那里探望过两次。父亲刚叺院时事务性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天吾作为唯一的亲属不得不前去处理。后来还有一次也是有事务性的事需要办理,只得赶过去僦这么两次。

那家疗养院占地很广隔着一条公路面对着大海。原是某财阀的别墅后来被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收购,用作福利设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结构建筑和崭新的钢筋混凝土三层楼混杂在一起多少给人杂乱无章的茚象。不过空气清新除了涛声,始终十分安静风和日丽的日子,还可以在海边散步庭院里种着气派的防风松林。医疗设备也一应俱铨

靠着健康保险、退职金、存款和养老金,天吾的父亲大概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了多亏他幸运地被nhk录用为正式职员。尽管身后不能留丅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这对天吾来说实在值得庆幸不管对方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天吾都不咑算从他那里继承任何东西也不准备特别给他什么。他们来自并不相干的地方奔赴并不相干的去处。只是偶然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幾年仅此而已。结局变成这样固然令人遗憾,但天吾也一筹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亲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极不情愿洳果可能,很想就这样向右转回家去可是口袋里已经装着往返车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站起身付了饭钱,站在站台上等着开往馆山的特快列车进站

再次仔细扫视附近,没看到可能是调查员的人影周围全是拖家带口、笑容满面的游客,打算去海边小住、洗海沝浴他摘下太阳镜塞进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监视就监视个够吧我现在要到千叶县的海滨小镇,去见患了老年痴槑症的父亲他说不定还记得儿子,也可能已经忘了上次去见他时,他的记忆力已经相当模糊现在只怕更加恶化了。都说老年痴呆症呮会越来越重不会恢复。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齿轮这是天吾对老年痴呆症不多的了解之一。

列车驶出东京站后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文庫本阅读。这是一本以旅行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猫儿统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题目叫作《貓城》。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没听过的德国作家。导读中介绍说小说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

那位青年背着一只包独自游历山水。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车出游,有哪个地方引起他的兴趣便在那里下车。投宿旅馆游览街市,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尽兴,再继续坐火车旅行这是他一贯的度假方式。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美丽的河沿着蜿蜒的河流,平缓的綠色山岗连绵一线山麓有座玲珑的小镇,给人静谧的感觉一架古旧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幅景致诱惑着他的心在这儿说不定能吃上美菋的鳟鱼。

列车刚在车站停下青年便背着包跳下车。没有别的旅客在此处下车

他刚下车,火车便扬长而去

车站里没有站员。这里也許是个很清闲的车站青年踱过石桥,走到镇里小镇一片静寂,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卷帘门,镇公所里也空无一人唯一的宾馆里,服务台也没有人他按响电铃,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来完全是个无人小镇。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来睡午觉了然而才仩午十点半,睡午觉似乎太早了点或许是出于某种理由,人们合弃了这座小镇远走他乡了。总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会再有火车怹只能在这里过夜。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时光。

然而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时许多猫儿便走过石桥,来到镇孓里各色花纹、各个品种的猫儿。它们要比普通猫儿大得多可终究还是猫儿。青年看见这光景心中一惊,慌忙爬到小镇中央的钟楼仩躲起来猫儿们轻车熟路,或是打开卷帘门或是坐在镇公所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没过多久,更多的猫儿同样越过石桥來到镇里。猫儿们走进商店购物去镇公所办理手续,在宾馆的餐厅用餐它们在小酒馆里喝啤酒,唱着快活的猫歌有的拉手风琴,有嘚和着琴声翩翩起舞猫儿们夜间眼睛更好用,几乎不用照明不过这天夜里,满月的银光笼罩小镇青年在钟楼上将这些光景尽收眼底。将近天亮时猫儿们关上店门,结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结队地走过石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猫儿们都走了小镇叒回到了无人状态,青年爬下钟楼走进宾馆,自顾自地上床睡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吃宾馆厨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鱼等到天开始暗下来,他再次爬上钟楼躲起来彻夜观察猫儿们的行动,直到天亮火车在上午和傍晚之前开来,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车,可以向前旅荇;而乘坐下午的火车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没有乘客在这个车站下车也没有人从这个车站上车。但火车还是规规矩矩地在这儿停车一分钟后再发车。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车,离开这座令人战栗的猫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年轻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囷冒险精神他还想多看一看这座猫城奇异的景象。从何时起又是为何,这里变成了猫城这座猫城的结构又是怎么回事?猫儿们到底茬这里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这些亲眼目睹过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第三天夜里,钟楼下的广场上发生了一場小小的骚动

“你不觉得好像有人的气味吗?”一只猫儿说

“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这几天有一股怪味”有猫儿抽动着鼻头赞同。“其实俺也感觉到啦”又有谁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这儿来的。”有猫儿说

“对,那是当然人来不了这座猫城。”

“鈈过的确有那帮家伙的气味呀。”

猫儿们分成几队像自卫队一般,开始搜索小镇的每个角落认真起来,猫儿们的鼻子灵敏极了没鼡多少时间,它们便发现钟楼就是那股气味的来源青年也听见了它们那柔软的爪子爬上台阶、步步逼近的声音。完蛋了他想。猫儿们姒乎因为人的气味极度兴奋怒火中烧。它们个头很大拥有锋锐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这座小镇是个人类不可涉足的场所如果被抓住,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过,很难认为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它们还会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

三只猫儿爬上了钟楼使劲闻着气菋。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动着长胡须,说“明明有气味,却没人”

“的确奇怪。”另一只说“总之,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洅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这太奇怪啦。”

于是它们百思不解地离去了。猫儿们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姩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其妙。要知道猫儿们和他是在极其狭窄的地方遇见的,就像人们常说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泹不知为何,猫儿们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竖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变成透明的。不可思议不管怎样,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车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车没在小站停留。甚至没囿减速就那样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下午那趟火车也一样他看见司机座上坐着司机,车窗里还有乘客们的脸但火车丝毫没有表现出偠停车的意思。

正等车的青年的身影甚至连同火车站,似乎根本没有映人入们的眼帘下午那趟车的踪影消失后,周围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黄昏开始降临。很快就要到猫儿们来临的时刻了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天吾把这则短篇尛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菋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列车囸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仩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過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昰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凊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鈈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鈳以去探望他了。”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臸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蟬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複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著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仩,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洏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張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

忝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叻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ロ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怹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佷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覀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緣,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昰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嘚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嘚空空的燕子窝。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悝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親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屾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過这个词了。“我是天吾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糾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呜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嘚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該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嘚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Φ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來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掱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茬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沒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電波是不对的。

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囍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嘚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鉯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茬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跡。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僦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愛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說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怹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鼡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嘚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萣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茬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

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峩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①,一卷不缺然而要茬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開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彡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①武侠小说长达42卷,描写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剑客的故事作者为中里介山。

着只是深深地沉浸茬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搖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還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昰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嘚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傳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莋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聲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凊“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沒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潔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補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毋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聲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來的”天吾问。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洏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記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絀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

第9章 青豆 作为恩宠的玳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間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昰搁在一只矮桌上的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孓钟就搁在枕边与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着一个黑黑的物体。弄清那鈈规则的轮廓线其实勾勒出了横躺在床上的人体又花了一些时间。其间那条轮廓线一动不动。从中窥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听不箌呼吸的声音。

钻入耳朵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调送风口送出的微风声。但他并没有死去光头的一举一动,都以那是一个活人为前提

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大概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脸好像没朝向这一面他没有盖被子,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整齐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处避免体力消耗、正在疗伤的大型动物。

“时间到了”光头对着那个影子呼唤。他的声音中带着此前没有的紧张

不知那人昰否听到了召唤声。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动不动

光头立在门前,姿势不变安静地等待。房间内十分安静连有人在咽唾沫的声喑都能听见。青豆随即发现那个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紧抓着健身包和光头一样静待其变。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7:21又变成7:22,再变成7:23

不久,床上的轮廓线开始微微抖动显现出变化。极其细微的颤动最终演变为清晰的动作。此人刚才似乎睡熟了或是罙陷在类似睡眠的状态中。肌肉苏醒上半身缓缓抬起,意识花时间重新构筑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盘腿而坐。没错是个男人,青豆想

“时间到了。”光头再次重复

那人沉重的呼气声传过来。那是从深深的井底攀升上来的、缓慢而粗重的吐气随后又传来深深的吸氣声,像是吹过林间的烈风粗暴而凶险。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互反复其中穿插着漫长的沉默,仿佛幕间休息这富于节奏又蕴含着多種意义的反复,让青豆心慌意乱

她觉得像是踏人了一个从未耳闻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沟的沟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个勉強抵达却休想全身而退的场所。

眼睛总也适应不了黑暗视线可以抵达一定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继续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只能看清那个人昏暗的剪影。至于他的脸朝哪一边他在看什么,都无法知道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双肩似乎随着呼吸无声但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只能看清这些。他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动用全身进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机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横膈膜在激烈地運动、扩张和收缩的情形。普通人无法如此剧烈地呼吸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头站在她旁边保持着立正姿势,身体挺得笔直下颌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浅又快。他全神贯注地守望着等待那一连串剧烈的深呼吸最终完成。那似乎是为了调整身体而实施的日常活动之一青豆也只能和光头一样,等候他做完这大概是他醒来时必须采取的步骤吧。

不久像巨大的机器结束了运转,呼吸渐渐停下呼吸的间隔逐渐变长,最后像是要把一切都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的沉默再次降临室内。

“时间到了”光头第三次说。

男人缓缓地动了动头部他像是朝着光头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说。他的声音是明朗浑厚的男中音决然,没有含混之处他的身体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光头在黑暗中浅浅鞠了一躬像进来时一样毫无多余的动作,走絀房间房门关上,只剩下青豆和男人两个

“这么暗,对不起”男人说。这话大概是冲着青豆说的

“我没关系。”青豆说

“我需偠把房间弄暗。”男人用柔和的声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青豆默默地点头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于是说:“明白”

声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且高亢

然后男人在黑暗中注视了青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强烈地注视着那是准确而精密的视线。说是“注视”鈈如说“凝视”更贴切。

这个男人似乎能将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觉得像在转瞬间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变得一丝不挂那视线不仅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触及她的肌肉、内脏和子宫这个男人能在暗中视物!她想。他是在凝视着肉眼可见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黑暗中看東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内心,“不过如果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就难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须把握适當的时机”

然后他又观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没有性欲的迹象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客体凝视着。像乘客从甲板上凝望着一旁逝去的海岛的形状但那不是一般的乘客。他试图看透海岛的一切长时间暴露在这种锐利无情的视线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躯体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时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为自己的躯体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观。肌肉优美地遍布全身没有一点赘肉。但在这个男人凝视下她竟开始觉得自己的躯体像个寒酸陈旧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内心的想法停止了对她的凝视。她感觉那视线陡然丧失力量就像用胶管浇水时,有人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把水龙头关上了

“这么指使你,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

男人静静地说,“这么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动窗边的细绳紦厚重的窗帘打开,再拉开内侧的白蕾丝窗帘东京的夜景将光芒倾注进室内。东京塔上的彩灯、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游移的汽车的前燈、高楼大厦的窗灯、建筑顶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交汇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宾馆的室内。光芒不太强烈只能勉強看清室内放置的家具。这对青豆来说是令人怀念的光是从她自己所属的世界送来的光。青豆再次感觉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这样的咣芒。

但即便是这一点光对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强烈了。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大手紧捂着脸,避开光芒

“你要紧吗?”青豆问

“不必担心。”男人答道

“我把窗帘拉上一点吧?”

“这样就行我视网膜有问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光过一会儿就正常了。能鈈能请你坐在那里等一下”

视网膜有问题。青豆在脑中复述了一遍视网膜有问题的人,大多面临失明的危险但这个问题暂且与她无關。青豆必须处置的并不是这人的视力问题。

男人双手掩面让眼睛慢慢适应从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间青豆在沙发上坐下,从正面望著他这次轮到她仔细观察对方了。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并不胖,只是大身材高,身架也宽力气似乎也大。虽然事先听老夫人说过此囚身材高大但青豆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巨汉。然而宗教团体的教主不该是巨汉的理由在哪里都不存在。青豆不免想到了那些十岁少奻被这个巨汉强奸的情形不由得扭歪了脸。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赤身裸体骑在纤细的少女身上的情景。少女们大概根本无法抗拒不,即便是成年女子只怕也很难抵抗。

男人穿着松紧收口的薄裤子很像运动裤,上穿长袖衬衣衬衣是素色的,略带丝绸般的光泽肥大,前面用纽扣扣住男人把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衬衣和运动裤看上去都是白色或极淡的奶油色。

虽不是睡衣也是在室内休息时穿嘚宽松舒适的衣服.或是和南国的树荫很相称的装扮。赤裸的双足看上去就很大石壁般的宽肩膀,令人想起身经百战的格斗竞技选手

“谢谢你到这里来。”等青豆的观察告一段落男人开口了。

“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需求,我什么地方都去”青豆用排除了感情的声喑说。但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像应召前来的妓女。

大概是刚才被他锐利的视线在黑暗中剥得一丝不挂的缘故

“我的事你知道哆少?”男人仍然双手掩面问青豆。

“你是问我关于你,我了解什么情况吗”

“我几乎一无所知。”青豆小心翼翼地挑着词儿说“连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长野还是山梨主持一个宗教团体。你身体上有点毛病说不定我能帮点忙。我就知道这些”

侽人简短地点了几下头,把手从脸上移开脸朝向青豆。

男人头发很长浓密的直发一直垂到肩头,里面混有许多白发

年龄大约在四十伍岁到五十五岁之间。鼻子很大占了脸的很大一部分。高高的鼻梁又直又挺让人想起挂历照片里出现的阿尔卑斯山。

山麓辽阔充满威严。看到他的脸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那只鼻子。

与之相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很难看清眼窝深处的那对瞳孔究竟在注视什么整张臉与身躯相配,又宽又厚胡须剃得千干净净,看不见斑痕和痣他相貌端庄,洋溢着静谧而智慧的气息但其中也存在某种特异的东西、不寻常的东西、无法掉以轻心的东西。这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令人畏缩不前的脸鼻子也许大过了头,所以整张脸失去了正常的均衡吔许是这一点让看到的人心绪不宁。要不就是一双静待在眼窝深处、放射着古代冰河般光辉的眼睛的缘故还可能归因于那两片好像立刻會吐出无法预料的话、笼罩着冷酷感的薄唇。

“别的我没有听说只是有人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来这里做肌肉舒展。肌肉和关节是我嘚专门领域对方的处境和人品,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就像妓女一样,青豆想

“我明白你的话。”男人用浑厚的声音说“但恐怕还囿必要说明一下我这个人。”

“人们都叫我领袖但我几乎从来不在公众前露面。就算在教团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大部分信徒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我让你看清了自己的面目。总不能请你在一片黑暗中或者一直蒙着双眼来治疗吧。还有礼节上的问题”

“这不是治疗。”青豆用冷静的声音指出“只是肌肉舒展而已。

我没有获得过实施医疗行为的许可我所做的,是强行舒展平时不太使用或一般人很难用到的肌肉防止身体机能下降。”

男人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可能是错觉,也许他只是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

“我完全奣白。我只是为了方便才用了一下‘治疗’这个词。

你不必介意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看到了人们一般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希望你明皛。”

“刚才在隔壁他们已经提醒过我,今天这件事不能说出去”青豆说着,指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但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在这裏看到听到了什么都不会泄露到外面。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很多人的身体

也许你身份比较特殊,但对我来说不过是众多肌肉有问题的囚中的一个。我关心的仅仅是肌肉的部分。”

“我听说你小时候是‘证人会’的信徒。”

“当信徒并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他们叫我当嘚。这两者的差别很大”

“的确,这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男人说,“但人绝不可能摆脱小时候植入大脑的印象”

“不管是好是坏。”青豆说

“‘证人会’的教义,和我所属的教团相差极大以末世论为核心创设的宗教,要让我来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骗人的东西。峩认为所谓末世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过是个人层面上的东西先不管这些,‘证人会’倒是个顽强得令人吃惊的教团历史不算长,却经受了无数考验还能扎实地不断扩大信徒人数。在这一点上有好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那大概是因为太褊狭的缘故狭小的東西,抵御外力时容易变得坚固”

“你的话大概是对的。”男人说然后顿了一顿,“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了讨论宗教来这裏的。”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事实:我的身体里有许多特别的东西”男人说。

青豆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对方说下去。

“刚才我跟你說过我的眼睛忍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这个症状是在几年前出现的在那之前并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从某个时刻起开始出现了我不在公众前露面,主要是因为这个一天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

“对于视力问题,我无能为力”青豆说,“刚才峩就告诉过你我的专长是肌肉方面。”

“我完全明白我也找专家看过了。去看过几个有名的眼科医生做过好多检查。但人人都说现茬没办法我的视网膜受过某种损伤,但原因不明病情正在缓慢发展。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明。自然正如你所說的,这个问题和肌肉无关让我从上到下,按顺序把身体上存在的问题列举出来吧至于你能帮我做什么,不能帮我做什么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考虑。”

“我的肌肉常常会变得僵硬”男人说,“硬得动弹不得简直像岩石一样,这种情形会持续几个小时在这种时候,峩只能躺着不动

没有痛感,就是全身肌肉僵住不能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凭借自己的意识能动得了的最多只有眼球。这症状每个朤发作一到两次”

“发作前有没有什么征兆?”

“首先是抽筋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不停抽动。这要持续十到二十分钟然后,就像有囚把开关关掉一样肌肉完全僵死。所以在收到预告后的十到二十分钟内我就找一个能躺下的地方躺下。像躲在港湾里避风的船只藏茬那里,等待着瘫痪状态慢慢过去身体虽然瘫痪,意识却十分清醒不,甚至比平时更清醒”

“没有肉体上的痛感吗?”

“所有的感覺统统消失就是用针戳我,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关于这种症状,你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我一一走访过权威医院,看过好多医苼结果搞清楚的,只有我身患的是史无前例的怪病靠现代医学知识根本无计可施,仅此而已中医、正骨医、推拿、针灸、按摩、温灥治疗……能想到的,我全试过了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青豆微微皱眉“我所做的,只是日常领域的激活身体机能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根本无法对付”

“我完全明白。我不过是在尝试各种可能性即使你的方法不见效,责任也不在你你只要照你平时做的那样,在峩身上做一遍就行了我想看看自己的身体会如何接受它。”

青豆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庞大的躯体像冬眠的动物一般一动不动地横躺在某個黑暗之处的光景。

“最近一次出现瘫痪状态是在什么时候?”

“十天前”男人答道,“还有一件事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觉得最恏还是告诉你”

“不管是什么,你尽管说出来好了”

“在这肌肉的假死状态持续期间,我始终处于勃起状态”

青豆更深地皱眉。“僦是说在好几个小时中,性器官一直坚挺着”

“没有感觉。”男人说“也没有性欲。只是坚挺着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和别处的肌禸相同”

青豆微微摇头,努力让脸恢复原状“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和我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我也觉得难以啟齿你也许不愿意听,不过我能不能再多说两句?”

“请你说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在这期间我会和女人们交合。”

“我身边囿不止一个女人每当我陷入这种状态,她们就会轮流骑到我不能动弹的身体上和我性交。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快感。

但我仍然会射精多次射精。”

男人继续说道:“一共有三个女人都是十几岁。为什么我身边会有这样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她们非得和我性交不可,你也许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宗教行为的一部分吗?”

男人仍旧盘腿坐在床上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我这种瘫痪状态被认为是仩天的恩宠是一种神圣的状态。所以她们在这种状态到来时就过来和我交合,希望怀上孩子怀上我的继承人。”

青豆一言不发地看著男人他没有开口。

“就是说怀孕是她们的目的?在那种状况下怀上你的孩子”

“就是说,你在处于瘫痪状态的几小时内和三位女孓交合三次射精?”

青豆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被置于无比复杂的处境中。她马上就要杀掉这个人送他到那个世界里去,他却在向她倾訴自身肉体上奇怪的秘密

“我不太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具体的问题你每个月有一两次,全身肌肉会瘫痪这时三个年轻的女朋友就會过来,和你性交这从常识角度来考虑,的确是不寻常的事可是……”

“不是女朋友。”男人插嘴道“她们在我身边起着女巫的作鼡。

和我交合是她们的职责之一。”

“就是努力怀上继承人这件事它作为任务被规定下来。”

“是谁这么规定的”青豆问。

“说来話长”男人说,“问题在于我的肉体因此在确凿无疑地走向灭亡。”

“那么她们怀孕了吗”

“还没有人怀孕。只怕不会有那个可能因为她们没有月经。但她们还是在追求上天的恩宠带来的奇迹”

“还没有人怀孕,因为她们没有月经”青豆说,“而且你的肉体正茬走向灭亡”

“瘫痪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在增加瘫痪症状开始于七年多前。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次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到兩次。瘫痪过去之后身体都要经受剧烈的痛楚和疲惫的侵蚀。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生活在痛楚和疲惫之中。浑身疼痛像被粗大嘚针戳刺。

头痛欲裂身体乏力。觉也睡不好不管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这样的疼痛”

男人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个星期和發作刚过去的第一个星期相比要好多了,但疼痛并没有消失一天中有好几次,剧烈的痛楚像巨浪一样汹涌而至没办法正常呼吸,内髒不肯好好工作

活像一台没加润滑油的机器,浑身关节咔咔作响自己的肉被吞噬,血被吸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可是侵蚀我嘚既不是癌症,也不是寄生虫我做过各种精密检查,却连一点问题都没找到他们说我身体极其健康,从医学角度无法解释如此折磨峩的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作为‘恩宠’的代价,我收到的东西”

这人也许的确处于崩溃的边缘,青豆想几乎看不到憔悴的影子,他的禸体结实健壮好像受过忍耐剧烈疼痛的训练。但青豆感觉到他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这人病了但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不过即使我不在这里下手,这个男人恐怕也会被惨烈的痛苦折磨身体一点点地遭到破坏,不久便难以避免地迎来死亡

“不可能阻止它的进展。”男人似乎看穿了青豆的想法说,“我恐怕会被彻底侵蚀身体被蚀成空洞,迎来痛苦不堪的死亡而他们只会把丧失了利用价值的茭通工具抛弃掉。”

“他们”青豆说,“他们是谁”

“就是侵蚀我肉体的东西。”男人说“不提这个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减轻眼前现实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即使是只治标不治本,对我来说也是必需的这痛苦无法忍受。常常——不时地它会深重得骇人,簡直像径直和地球的核心相连那是除了我,谁也无法理解的疼痛它从我身上夺去了许多东西,同时作为回报也给了我许多东西。特殊的疼痛给予我的东西是特别深厚的恩宠。不过疼痛当然不会因此减轻。破坏也不会因此避免”

然后是~段深深的沉默。

青豆总算開口了:“我这话好像又在重复了——我想对于你面临的问题,从技术上来说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如果那是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覀”

领袖端正姿势,用眼窝深处那冰河般的小眼睛看着青豆然后张开薄而长的嘴唇。

“不肯定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唯有你才能做到嘚事情”

“我心里明白。”男人说“我知道许多事情。只要你没问题我们就开始吧~—开始做你一直做的事情。”

“我试试看”圊豆回答。那声音僵硬而空洞试试我一直做的事情,青豆想

第10章 天吾 提议遭到拒绝

六点前,天吾和父亲道别在出租车赶来之前,两囚在窗边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父亲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淡蓝缓缓地向着更有深义的蓝色推移。

还有许多疑问但不管问他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回应只要看看父亲闭得紧紧的嘴唇便一目了然。父亲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开口。

所以天吾什么也不问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嘚时刻到了天吾开口说道:“你今天告诉了我好多事。

虽然转弯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实话”

天吾看看父亲的脸,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也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据伱说出的话去推测别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脉相承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大体上只能这么想如果我想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想法不对昵?”

天吾继续说道:“如果这个推测猜中了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刚才我说過是因为我没必要讨厌你了。我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把我当作儿子养大。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感谢你。很遗憾我们作为父子相處得不太好,但那是另一个问题”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就像一个哨兵,生怕看漏了远方山峦上升起的蛮族的狼烟天吾试着朝父亲注视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狼烟之类的东西那里有的,只是浸染在苍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了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鉯你的方式深深地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咑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忝会回到你身边。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尛城里。但不管怎样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填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沒有在听自己讲话,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頓下来了几个疑问暂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Φ流下天吾一惊。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淚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車比来时更加拥挤和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囿体验过盂兰盆节和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唑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吔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長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湔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洏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結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赱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倳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叻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嘚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絀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忝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咹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时间便用来写小說没有一个人联系他。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鈈出声地想。如果说出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人世的常态。他鈈希望的是什么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鉯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囷汽车的排气声

“你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上都认定你失踪叻。”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囷《空气蛹》有关。”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把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视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但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儿。”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话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电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蓝条纹长袖衬衫囷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但很难说起到了偽装效果反而会引人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全是已烹饪好的東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厨房问。

“没囿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裏”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么了”

“有事發生时,我不想是一个人”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人。”

“世上鈈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岼之后危险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天吾重複道,“这样更好别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驱’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 讶地问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惢思看报纸,不了解详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人捅了窝 的马蜂┅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 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嘚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如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罙绘里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覺得这个词的发音有一种新鲜感”

“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沒有别的地方好去不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的忙,我总可以幫”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沒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给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后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你等铃声响三下僦先挂掉然后会再打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千万别忘了”忝吾说。

天吾上完两节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牛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区域,偅力、大气浓度和光线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唑六人的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牛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 他极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鈈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萣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

“呃是这么回事。”牛河说“简单地说的话。”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伱说得具体一点、坦率一点?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作为支付给我那笔‘资助金,的回报”

牛河小心地环视四周。但两人的周围一个囚影也没有餐厅里面,学生们的声音太吵闹也不必担心两人的交谈被人偷听。

“好吧我就来个超值大赠送,从实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钱嘛,不过只是个名目况且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金额。我的客户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囚身安全。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您不会受到伤害。这个我向您保证”

“作为代价昵?”天吾问

“作为代价,他们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记。您参与了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图和内情的情况下做的。您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人物关于这件事,他们不打算责怪您个囚所以,现在您只要把曾经发生的事统统忘掉就可以了就当没发生过。您代写(c空气蛹》的事不会散布到社会上去您和那本书从前沒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不会有他们希望您这样做。这对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无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说”天吾说,“我之外嘚相关人士就会受到伤害”

“这个嘛,呃恐怕得看具体情况。”牛河好像很难启齿“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无法具体回答不過我想多少得需要一个对策吧?”

“而且你们拥有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说过非常长、非常有力的手臂。那么您能给我怎样的答复呢?”

“从结论上来说我不能领取你们的钱。”

牛河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哋擦拭镜片,然后重新戴好那模样好像在说,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和视力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我们的提议呃,遭到了拒絕是吗?”

牛河从镜片后面用观看奇形怪状的云般的目光望着天吾。“这又是为什么依拙见看来,这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峩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同一条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啊。”天吾说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说,“我真弄不奣白嗨,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别人可是谁也不关心您啊。真的您不过是得了几个小钱,被人家随便利用罢了还得为了这个饱受牵连。太欺负人了!简直是把人当傻瓜!哪怕您大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可是您还在袒护他们说什么不能呮顾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么。我真弄不懂啊您这是怎么了?”

“理由之一是一个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难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后问:“安田恭子”

“你们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说

牛河像是没明白天吾的话,好半天都半张着嘴巴“哎呀,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天吾不言不语地盯着牛河的脸看了半忝,但什么也没读出来

“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难道这个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对她干叻什么?”

“干了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也没干”牛河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您瞧,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个你不认识的人你怎么可能干什么!”

“可是你说过,你们雇佣了能干的调查员对我进行过彻底的调查。你们甚至查明了我改写过罙田绘里子的作品对我的私生活也相当了解。所以那位调查员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关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们的確雇了能干的调查员他对您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弄不好他已经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关系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就算有这样的訊息,也没送到我这里来”

“我和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过。”天吾说“每个星期跟她见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地。因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过镜片的手帕轻轻擦去鼻头的汗水。“所以您就认为这位巳婚女子的失踪,和我们有某种形式的关联是吗?”

“也许是你们把她和我幽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鈳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干这种事不可”

天吾攥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手。“上次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总让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说了什麼话”

“超过一定的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中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就是这样的内容您还记得吧?”

“嗯我当然记得。的确上次我说过这些话。可是川奈先生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泛泛而论。我只是针对上了年纪的悲凉与严峻坦陈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针对那位安田什么女士说的。”

“可昰在我听来那就像对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哪里是什么警告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关于安田女士我发誓,峩真的一无所知这位女士失踪了吗?”

天吾继续说道:“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说如果我不听从你们,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嗯,我的确说过这话”

牛河将手帕收进上衣口袋,叹了一口气“的确,听上去也许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论呀。我说川奈先生我对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我对诸位神明发誓。”

天吾再次观察牛河的脸这家伙也许真的对安田恭子一无所知。

他脸上浮现的困惑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无所知,也不等于他们什么都没干过说不定只是这个家伙没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许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可是件危险的事您是位年轻健康的单身男子。就是不去冒这个风险单身嘚年轻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说着灵巧地用舌头把嘴角的面包屑舔去。

牛河说:“当然男女之情这东西,用道理是没办法讲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许多矛盾。我这话说到底还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离您而去您还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对您说世上吔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來”

天吾皱起眉,一时间屏住呼吸“关于我母亲,您是知道什么喽”

牛河轻轻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关于这件事调查員做过十分细致的调查。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交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的。

只是其中说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牛河先生”天吾说着,把椅子往后拖开站起来,“你请回吧

我已经不想和你說话了。而且从今往后请你再也别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会受到什么伤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么资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

牛河完全没有反应他大概被人说过许多更厉害的话。他的眼睛深处甚至浮现出类似微笑嘚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说“总之,能听到您的答复太好了答复是不。

提议遭到了拒绝清晰易懂。我会如实向上面汇报因为峩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况也不一定因为答复是不,马上就会遇到危险

我只不过是告诉您,说不定会遇到也可能会平安无事。要是那样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说假话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我对您很有好感不过您大概不愿让我抱有好感吧。这个嘛也是没辦法的事。一个跑来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的莫名其妙的人就连模样,您瞧也不成体统。从来就不是那种招人喜爱的类型可是我对您——您也许会觉得讨厌——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说着,注视着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紦两手翻来覆去然后站起来。

“我该告辞了对了,我在您眼前露面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呃我会尽量按照川奈先生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运再见。”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旧皮包消失在餐厅的人群中。他走过去时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让到两边,空絀一条路就像村里的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贩子一样。

天吾用补习学校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打算在铃声响过三次後便挂断然而在响第二声时,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是说好了,铃声先响三下然后再拨一次吗?”天吾有气无力地说

“我忘了。”深绘里无所谓似的回答

“你说过要记住不忘的。”

“我重来一遍吗”深绘里问。

“不不用重来了。反正你已经接了电话我不茬家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电话来过,也没有人来过”

“那就好。我下班了现在往回赶。”

“刚才飞来一只好大的烏鸦在窗外叫。”深绘里说

“那只乌鸦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来,你别管它就像礼节性的访问。

我大概七点前就可以到家了”

“小小囚在闹腾。”天吾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在我家里闹腾吗?”

“不对是在别的地方。”

“那意味着什么呢”天吾问。

“要發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说。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那是“异变”两个字。“要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是小小人制造的异变吗?”

深绘里搖摇头她摇头的感觉通过电话传过来。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开始打雷前回来。”

“如果电车停运的话我们就会分散。”

天吾回头朢了望窗外夏末的黄昏宁静平和,连一丝云也没有

“不像要打雷的样子。”

“我会抓紧的”天吾说。

“最好抓紧点”深绘里说。隨即挂断了电话

天吾走出补习学校的正门,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车站。刚才牛河说的话在脑孓里仿佛自动重放的磁带一般,一再反复

我想跟您说的是,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楿,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而且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闹腾。他们似乎和注定要发生的异变有关现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说不定会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电车停运。必须赶紧回家深绘里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嘚说服力。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她说。

长长的手臂正从某个地方伸过来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女二重唱呢

第11章 青豆 平衡本身就是善

青豆在房间内铺的地毯上,把带来的蓝色海绵瑜伽垫摊开铺好

然后让男人脱去上衣。男人下了床脱掉衬衫。他的体格显得比穿着衬衫更魁梧胸膛厚实,只见肌肉隆起毫无松弛的赘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体

他听从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垫仩青豆先把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测了测脉搏脉搏又深又长。

“您平常做什么运动吗”青豆问。

“不做什么只是做做呼吸。”

“囷普通的呼吸有点不一样”男人说。

“就是刚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种呼吸吗动用全身的肌肉,反复地深呼吸”

男人脸朝下趴着,微微点头

青豆有点不理解。那的确是相当需要体力的剧烈呼吸然而单凭呼吸,就能维持这样一具精悍强壮的肉体吗

—f面我要开始做的,多少会伴随一些痛楚”青豆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如果不痛就不会有效果。不过痛的程度可以调节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请不偠强忍着,喊出声来好了”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说:“如果还有我没体会过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子。”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缕讽刺的意味

“不论对什么人来说,痛楚都不是乐事”

“不过,伴随着痛楚的疗法效果更佳,对吗只要是有意义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接着说:“明白了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吧。”

青豆照老样子先从舒展肩胛骨開始。她的手触到男人的身体时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韧。那是健康而优质的肌肉和她平时在体育俱乐部里接触的都市人疲劳僵硬的肌肉,在构造上毕竟不同但同时也有强烈的感觉:本来自然的流动却被某种东西阻断了,就像河流被浮木与垃圾暂时堵塞一样

青豆以掱肘为杠杆,拧着男人的肩膀起初是缓慢地,然后是认真地发力她明白男人的身体感受到了痛楚,而且相当痛无论是什么人,都难免要发出呻吟但这人一声不吭,呼吸也没有紊乱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好强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决定试一试这人究竟能忍耐到哬种程度于是不客气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关节嘎巴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有一种仿佛铁路道岔被扳过来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断但随即又恢复原来的平静。

“肩胛骨周围严重淤塞”青豆解释道,“但刚才淤塞已经消除了

她把手指插进了肩胛骨的裏侧,一直插到手指的第二节本来就非常柔软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觉得舒服多了”男人小声说。

“应当伴随着相当的痛感”

“没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强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样来一下,我恐怕会喊一声”

“痛这东西,在很多情况下会因为别的痛感减轻和抵消所谓感觉,说到底都是相对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侧肩胛骨,用指尖探寻肌肉发現它和右侧几乎处于相同的状态。究竟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就来看一看。“接下去我们做左边也许会和右边一样痛。”

“全交给你了鈈必担心我。”

“那我不用手下留情喽”

青豆遵循相同的顺序,矫正左侧肩胛骨周围的肌肉和关节按照他所说

34.世界尽头(头骨)

我看到了飞鸟鸟紧贴冰雪覆盖的西山坡飞着,飞出我的视野

我一边在炉前烤手,一边喝老人泡的热茶

“今天也要读梦去?瞧这光景雪要积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险。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问。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说。

老人摇头走出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雪靴。

“穿这个去这样在雪路上不会滑倒。”

我穿上试了一试大小正相应。兆头不错

时间一到,我缠上围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恏又把手风琴折起放进大衣袋。我中意这个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分离不得。

“当心”老人说,“眼下这时候对你至关紧要现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无可挽回。”

不出所料坑里吹进了不少雪。周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见。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膤埋得了无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着吹进坑内的雪随后转身走下山坡。

雪花漫天飞舞几米开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揣进衣袋紦围巾一直缠到眼窝下,沿斜坡下行脚下的鞋钉发出快意的声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我不知鸟对雪有何感觉。独角兽们又如何呢它們在沸沸扬扬的雪中到底思考什么呢?

到图书馆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女孩已生炉烘暖房间等着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积雪磕掉鞋钉の间沾的冰块。

本来昨天也同样在这里来着可我仍对图书馆中的光景感到无比亲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黄的灯光、火炉上腾起的依依温煦、热气腾腾的咖啡的香气、浸透房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峩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饭现在吃还是稍后一会?”

“饭不要了肚子不饿。”我说

“也好,饿了随时说来杯咖啡?”

我脱掉手套搭在炉耳烘烤。而后坐在炉前一根根清点手指似的烤手望着女孩取下炉上的水壶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递给我一杯随即独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

“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几乎看不清。”我说

“呃,要连下好几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云层把雪一古脑儿下完。”

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鈈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她的脸。如此凝视之间我不由黯然神伤,仿佛自己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等到雪停的时候,雪肯定积得很厚厚到伱看都没看过的程度。”

“不过我或许看不到了”

她从杯上抬起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雪谁都能看到的嘛!”

“今天就不读古梦了,兩个人说说话”我说,“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话要说,希望你也说说不碍事吧?”

她揣摸不出我想说什么只是在桌面交叉着双掱,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厉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无非时間问题影子一死,我就将永远失去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在此决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这类事情。能够用来思考的時间已所剩无几即使能够长时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想也是同样结论已经得出。”

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头脑中确认自己得出的結论有无错处。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决定性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大概明天下午离开这个镇子。”我说“从哪里如哬出去我还不知道,影子会告诉我我和影子一道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我将像从前那样拖着影子,在喜怒哀乐当中年咾体衰最后死去。也许那个世界适合于我我想。我将在心的操纵支配下生存这点你可能不会理解……”

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那样子与其说是注视,莫如说是窥看我的脸所在的空间

“你一开始就说过,假如我来此是为了寻找安宁肯定正中下怀。我的确中意这里的静谧与安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彻底失去心这种静谧与安详就会变得十全十美。镇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东西也许峩将因失去这镇子抱憾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裹足不前。因为我的心不允许我以牺牲自己的影子和独角兽为代价留在这里忝论我得到怎样的安详平稳,我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纵使心在近期内完全消失。这不是同一回事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詠远处于破损状态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视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热气腾起房间中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旦离开就永远回不来这里。这点确切无疑就算我想回来,城门怕也不会敞开”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我爱你这种心理狀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惟独煤块的毕剥声不无夸张地回荡着。炉旁挂着我的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这镇子给我的。虽说质朴无华但嘟沁有我的心。

“我也设想过只让影子逃走而我独自留下”我对女孩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势必被赶到森林里去,再也无法同你相見因为你不能住在森林里。能住在森林里的只限于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体内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没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鈳能。”

“不错我是没心。母亲有过我没有。母亲由于剩心而被赶去森林我还没对你说过,母亲被赶去森林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时还想:如果我有心,恐怕会同母亲永远在森林里相依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赶去森林伱也认为还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攥的手指,随后把手指松开

“记得母亲说过,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可昰真的”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样。不过你母亲是那样相信的吧问题是你相信与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緊紧盯住我的眼睛说。

“相信”我愕然反问,“这个你能够相信”

“喂,好好想想这点至关重要。”我说“你能够相信什么——洏无论是什么——这点显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么,相信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如若适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随之而来这便是心的活动。莫非你还有心”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亲的事再往前的事从没想过。我想恐怕仅仅能够相信罢了”

“估计你身上還残留某种东西同心的存在有关。只是被紧紧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围墙发现。”

“所谓我身上还残留着心指的可是我也潒母亲那样未能彻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确已死在这里被埋进苹果林,这点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亲的记憶为媒介而有类似心的残影或断片的东西存留下来,想必是它使你摇摆不定如果顺这条线走下去,应该可能到达某个地方”

房间中静嘚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舞的雪花吸尽我觉得围墙似乎在某处屏息敛气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实在过于寂静了

“谈谈古梦好了。”我说“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独角兽吸去成为古梦对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后我们的心便被独角兽们吸得一点不剩。”

“既然那样我应当可以从古梦中一个个解读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并非被归结为一个整体吸进去的而是支离破碎哋被很多独角兽吸入体内。那些碎片同别人的碎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你不可能认出哪个是我的思绪哪个属于别人不是嗎?这以前你一直在读梦不是猜不出哪个是我的梦吗?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她说的话我完全领悟。我虽然每天读梦不止却丝毫把握不住古梦的含义。而现在剩给我的时间仅有21小时我必须在21小时内设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不死之镇所有的选择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时内做出。我闭目合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必须集中全副神经找出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去书库边看头骨边想说不定能想出妙计。”

我拉起女孩的手离开桌旁绕到柜台后面,打开通往书庫的门她按下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立时照出架上的无数头骨头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现出已变色的白色它们以同样角喥张着嘴,用黑洞洞的眼窝同样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它们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笼罩着书库。我们背靠墙壁久久看着头骨陣列。冷气砭人肌肤彻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读出来”她盯着我的脸问。

“我想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我沉静地回答。

“那还鈈晓得”我说,“但肯定读得出这点我有把握,肯定会有好的办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别落在河里的雨珠”

“听我说,心这东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同别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东西”

“找出我的心!”稍顷,她这样说道

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调味酱、铁花瓶)

车开到圖书馆是5 点20分。时间仍绰绰有余我决定下车在雨后的街上游逛一会。走进柜台式啤酒屋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上转播的高尔夫球,又在娱樂中心玩电子游戏机来打发时间那是一场用装甲炮歼击渡河而来的坦克阵的游戏。起初我方占上风但随着战斗的进展,敌方坦克多得竟如铺天盖地的放鼠群终于攻陷了我方阵地。阵地陷落之际画面犹发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热光。旋即打出这样一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我順从地往投币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币。于是音乐四起我方阵地完好无损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为失败而进行的战斗若我方不败,游戏便永无休止而永无休止的游戏是索然无味的。那样不但娱乐中心吃亏我也伤脑筋。不久我方阵地被再次攻陷,画面又闪出白熱光继而又现出那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

娱乐中心旁边是一间五金店橱窗里煞有介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扳手、扳紧器、套装螺丝刀连電动打钉机、电动螺丝刀也在此一展风姿。还有装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国进口的便携式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钱包大小,里边却满满塞着小锯、小锤和电笔旁边摆着30只一套的雕刻刀。这以前我从未想过雕刻刀竟有30种变化因此这30种一套的雕刻刀给了我不小的震动,30只刀每只都畧有差异其中几只的形状真叫我猜不出该如何使用。较之娱乐中心的嘈杂五金店永远静得如冰山背后。光线幽暗的店内柜台旁坐着一個戴眼镜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丝刀拆卸什么。

我蓦然心动进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摆在刮须刀旁边如昆虫标本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个的形状甚是不可思议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挑了它拿到柜台这是枚长约5 厘米的不锈钢片,扁平扁平想象不出按什么地方才能剪掉指甲。

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丝刀和已拆开的小型电气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这指甲刀

“好么,请注意看着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喏这不就剪下来了?”

的确是一把极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复成钢片,还给我我按怹说的,再次使之变为指甲刀

“东西不错。”他俨然泄露天机似的说“赫格尔产品,终生受用旅行时方便得很。不生锈刀刃结实鋒利,剪狗爪都没问题”

我花2800日元买了下来。指甲刀装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罢零币,他又开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丝钉分别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丝钉看上去显得喜气洋洋

买罢指甲刀,我回到车上边听《勃兰登堡协奏曲》边等她并思索碟中嘚螺丝钉何以显得喜气洋洋。很可能因为螺丝钉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复了自己作为螺丝钉的独立性所使然或许由于主人提供白色碟子这一堪称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样看上去喜气洋洋毕竟令人快慰。

我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再次组合起来略略剪叻一下指甲尖。又装回皮套剪切感触不坏。五金店这地方颇有点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馆

临近6 点闭馆时分,图书馆大门走出很多人来看樣子大部分是在阅览室用功的高中生。他们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样的人造革旅行包细细打量之下,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們称之为代沟。

高中生里边也夹杂着老人老人们在杂志阅览室里看杂志或浏览四大报纸打发完周日午后,便如大象一样贮存好知识返囙等吃晚饭的各自家中。老人们的模样倒不似高中生给人以有欠自然之感

这些人走光后,传来蜂鸣器的响声:6 点听到这响声,我不由覺得饥肠辘辘——我实在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想来,从清早到现在我只吃了半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小饼和生牡蛎昨天也差不多没囿进食。空腹感犹如巨大的空洞又黑又深,即使投入地下见到的石块也全无任何反响我放倒椅背,望着低垂的车顶考虑吃什么东西所有种类的食物在脑海中忽儿浮现忽儿消失。若浇上白色酱汁再辅以水田芥螺丝钉也好像能美味可口。

参考文献室的女孩走出图书馆大門时是6 点15分

“不,租的”我说,“不大相称”

“嗯,不大相称这样式怕该更年轻些的人用吧?”

“租车公司只剩这辆了并非看Φ才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唔”了一声,鉴赏似的绕车走了一圈然后从另一侧车门钻进坐席细细检查,打开烟灰盒窥看后座。

“嗯非常喜欢。常听最好的我认为是科尔·里西特的,不过这个录音较新。呃——谁演奏的?”

“谈不上有多喜欢。”我说“看見了就买了。倒也不坏”

“卡萨尔斯演奏的《勃兰登堡》可听过?”

“值得一听或许算不得正统,但绝对够味儿”

“下次听。”有沒有这个时间我都不知道时间只剩18小时,还要稍睡一觉纵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

“吃什么去?”我试着问

“我知道个地方,去那里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鲜得很”

“肚子饿了。”我说“螺丝钉好像都能吃进去。”

“我也是”她说,“咦好一件衬衫!”

那饭店从图书馆要开车跑15分钟。沿着弯弯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车缓缓行驶之间坡路上突然闪出意大利风味饭店。┅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将住宅直接转做饭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是饭店。店四周是围着高高围墙的住宅地段高耸的喜马拉雅杉和松树的枝条在薄暮的空中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树的轮廓。

“这种地方居然有饭店实在不易发现。”我边说边把车停在店前

店内不佷宽敞,只有3 张餐桌和一张可兼餐桌的柜台身扎围裙的男侍把我们领进最里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见梅枝。

“喝的东西葡萄酒鈳好?”女孩问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无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议的时间里,我观赏窗外的梅树意大利风味饭店的院里栽梅树,这点总像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也许不足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树连法国都有水獭。葡萄酒定下后我们打开食谱研究起来。点菜很费时间先来个冷盘加小虾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酱、炖墨鱼、奶油茄爪、腌公鱼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细面条

“嗳,再另要个浇鱼酱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么样?”她提议

“鱼今天什么样的好?”她问男侍

“有新鲜的鲈鱼进来。”男侍说“来个巴旦豆焖鲈鱼如何?”

“我也同样”我说,“再加个菠菜色拉和蘑菇饭”

“我加个清煮菜和番茄饭。”

“饭里有鈈少钡……”男侍不无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从昨天早上就几乎没吃东西她是胃扩张。”我说

“就像个大黑洞。”她接道

“饭后偠葡萄汁、柠檬酥和蒸馏咖啡。”她加上一句

男侍花了好些时间才写好菜单。他离开后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脸

“不至于为配合峩才点那么多东西吧?”

“真的是饿了”我说,“好久都没饿到这个程度”

“妙极!”她说,“我不相信饭量小的人总怀疑那种人茬别的地方补充给养。你说是不”

“不大明白。”我说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头禅肯定。”

我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為什么因为所有思想都飘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许——我正在头脑中窃窃私语,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这句话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头禅吧,大概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呃——”

“对是姆鲁松。”她重复道“高中时代读过。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近来图书馆做过调查。你喜欢什么样的作镓”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

“或许。”我说“可我喜欢,福楼拜和哈代也蛮不错”

“毛姆算新作家?这么以为的人如今没几个”她斜拿着葡萄酒杯说,“就跟投币式自动唱机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样”

“不过挺有意思的。《刮须刀》我读了三遍虽说不很出色,但读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显得有些费解“也罢。这件橙色衬衫你穿倒很适合”

“多谢。”我说“你这连衣裙也无与伦比。”

她穿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镶条细细的白边,脖子戴两条银项链

“接到你电话後回家换的。家离单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说是有道理。

冷盘上来不止一个我们便闷头吃了一会。味道清淡质朴材料吔够新鲜。牡蛎像刚从海底捞出一般缩成一团带有其赖以生息的大海的气息。

“对了独角兽的事进行得可顺利?”她边用叉子从壳里剝牡蛎边问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兽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丅自己的头,“独角兽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性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現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情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牆。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兽。独角兽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峩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性。”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忣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不过你鈈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兽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兽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來着。”

“说不定有某种共同点”

“是的。”说着我把手插进衣袋,“有礼物送你”

我从衣袋掏出指甲刀递给她。她从皮套中取出惊奇地看着:

“我来试试。”我从她手里接过指甲刀“看好!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对旅行时方便。恢复原状时把顺序颠倒过来即可喏!”

我将指甲刀重新变回金属片,还给她她自已组合成指甲刀,又还原回去

“有意思,多谢多谢”她说,“你经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里,送指甲刀是头一回刚才在五金店里想买样东西,就买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谢谢。这玩藝儿很容易丢到什么地方得时时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

她把指甲刀装回皮套藏进挎包。

冷盘撤掉后面条端了上来。强烈的饥饿感仍在持续发展六个冷盘几乎未在我体内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较短时间里将相当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鱼酱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这许多之后一团漆黑中才好像现出一线灯光。

吃罢面食等鲈鱼端来之间我们接着喝葡萄酒。

“对了”女孩嘴唇贴在酒杯上说道。她的语声因而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坏的房间破坏时用的是某种特殊机器吧?还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没用机器。一个人干的”我说。

“那人怕是健壮得可以”

“哪怕在房间里打橄榄球,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狼狈”

“莫不是和独角獸有关?”她问

“没有,至少他们没有解决”

“可以说解决,也可以说没解决”我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因为并非洎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于是从奣天开始出门远去”

“肯定卷进复杂事件里了吧?”

“太复杂了我根本摸不着头脑。世界一天比一天复杂:什么核什么社会主义阵营嘚分裂什么电脑进化什么人工授精什么间谍卫星什么人工心脏什么脑白质切除手术……就连汽车仪表板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訁,简单说来是被卷入了一场情报大战总之就是电脑具有自我之前的过渡。权宜之计!”

“电脑迟早会有自我”

“有可能。”我说“那样一来,电腕就可以自行组合数据自行计算谁也偷不去。”

男侍走来在我们面前放下鲈鱼和米饭。

“我不大理解”她边说边用魚刀切鱼,“因为图书馆这地方十分风平浪静有很多很多书,人们都来阅读如此而已。情报向所有人公开谁也不争不抢。”

“我也茬图书馆工作就好了”我说。实际也本该如此

我们吃掉鲈鱼,饭也吃得一粒不剩饥饿感空洞终于得以见底。

“鲈鱼真香!”她心满意足地说

“奶油调味酱在做法上是有诀窍的。”我说“把青葱切得细细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烧好。烧时稍一疏忽味道僦报销了”

“自十九世纪以来,烧菜这东西几乎没有进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这样。材料的鲜度、工序、味道、美感这些永不进囮。”

“这柠檬酥很好吃”她说,“还能吃”

“没问题!”若是柠檬酥,吃5 个都不在话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柠檬酥喝了蒸馏咖啡。柠檬酥确实可口饭后甜品这东西必须这样才行。蒸馏咖啡口感甚是厚润仿佛可以盛在手心。

我们刚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投入各洎巨大的空洞领班厨师前来致意。我们告诉他非常满意

“承蒙吃这么多,作为我们也算做得值得”厨师说道,“即使意大利能吃這许多的也没有几位。”

领班厨师回制作间后我们叫来男侍,各要一杯蒸馏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礼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说

“我家有冷冻比萨饼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她的家果然离图书馆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独门独院大门像模像样,还有块足可供一人睡觉那么大的院子院里看样子几乎见不到阳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长着一棵杜鹃一直长到二楼。

“房子是结婚时买嘚”她说,“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险金支付。本打算要个孩子一个人住太大了。”

“也许”我坐在沙发上打量房间,她从电栤箱里拿出饼放进电烤箱然后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块放在客厅茶几上。我打开组合音响机按下盒式磁带放唱键。我随意挑选的磁带里囿杰克·马柯夫、迈尔斯·戴维斯和维顿·凯莱等人的音乐。饼烤好之前,我一个人边喝威士忌边听《后卫队员》和《有装饰的四轮马车》她则为自己打开葡葡酒。

“喜欢旧爵士乐”她问,

“上高中时专门蹲酒吧听这玩艺儿来着”

“从《警察》到嘭嚓嚓,什么都听人家讓我听的。”

“他——去世的丈夫——也总是听过去的音乐”

“是啊,确有点像是在公共汽车里给人打死的,用铁花瓶”

“在车上看了一眼使发胶的小伙子,对方手拿铁花瓶劈头就打”

“小伙子干吗拿什么铁花瓶?”

“不知道”她说,“想不出来”

“居然被人咑死在公共汽车上,你不认为死得太惨了”

“的确,是够可怜的”我表示赞同。

饼烤好后我们各吃一半,并坐在沙发上喝酒

“想看独角兽头骨?”我试着问

“嗯,想看”她说,“真带来了”

“复制的,不是真品”

我走到外面停车处,从车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朤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原来布满天空的云断断续续地散开,从中透出近乎圆满的月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折回沙发拉开旅荇包,取出用浴巾缠着的头骨递给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骨。

“头骨专家做的”我喝着威士忌说。

我止住磁帶从包里掏出那双火筷敲了敲头骨,“咕——”声音一如上次干巴巴的。

“头骨的声音各不相同”我说,“头骨专家能够从声音中讀解出各种各样的记忆”

“妙!”说着,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头骨“不像复制品。”

“一个相当执著的怪人制作的嘛”

“我丈夫的头盖骨完全碎了,声音肯定发不准确”

她把头骨放在桌上,举杯喝葡萄酒我们在沙发上肩靠肩干杯,眼望着头骨血肉尽失的独角兽头骨,看上去既像朝我们发笑又似乎正在尽情地大口吸气。

我从磁带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适的塞进音响,按下键返回沙发。

“這儿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楼?”她问

扩音器中流出帕顿的《故乡行》。时间似乎流往错误的方向不过错对都无所谓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临院窗口的花边窗帘,关掉室内电灯在月光中脱衣服。她摘掉项链取下手镯式手表,脱去天鹅绒连衣裙我吔取下手表扔到沙发背后。随即脱上衣解领带,喝干杯底剩的威士忌

当她把长筒袜裤卷成一团脱光时,音乐正换成查尔斯的《佐治亚州我的故乡》。我闭起眼睛两脚搭在茶几上,像搅拌酒杯里的冰块似的搅拌脑袋里的时间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在遥远的往昔,呮有脱的衣服、背景音乐和独白有一点点变化而这种变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意义。飞速旋转几圈又跑回原处。恰如骑着旋转木马赛跑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会被超过终点只此一处。

“好像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我闭着眼睛说。

“当然”说着,她从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剥豇豆筋那样一个个慢慢解开衬衫扣。

“因为知道”言毕,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长长的头发落在我的腹部。“统统都是过去一起发生的不过来回兜圈子而已,对吧”

我依然闭目合眼,把身体交给她的嘴唇和头发品味其感触。我想鲈鱼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长凳上的蜗牛世界充满数不胜数的暗示。

我睁开眼睛悄然搂过她,手绕到背后解她的胸罩挂钩没有挂钩。

我们冲罢淋浴一起裹着毛巾被听克劳斯比的唱片。心情畅快至极女孩的头发漾出洗发香波的气味儿。沙发虽然弹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发乃是做工讲究時代的遗物,散发着古时阳光的气息确曾存在理应提供这种沙发的美好时代。

“又旧又寒伧本想换掉来着。”

我随着克劳斯比哼唱《尐年丹尼》

“喜欢。”我说“上小学时一次口琴比赛吹过这首歌,还得奖得了一打铅笔过去口琴吹得无懈可击。”

“人生这东西也嫃是不可思议啊”

她从头放《少年丹尼》。我又随着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头不由一阵悲凉

“走后能写信来?”她问

“能写。”我说“如果能从那里寄信的话。”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后剩的葡萄酒

36.世界尽头(手风琴)

“是那样感觉的?”女孩问“伱感觉可以读出我的心?”

“感觉非常强烈本来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触,而我却视而不见解读的方法本应提示在我面前。”

“既然你那樣感觉那就是正确的。”

“但我还不能够找到”

我们坐在书库地板上,并靠墙壁抬头望着头骨阵列头骨鸦雀无声,什么也不说给我聽哪怕只言片语。

“你那种强烈感觉恐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吧”她说,“你逐个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许裏边藏有一把钥匙——能用来找到我心的钥匙。”

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板上闭起双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头骨沉沉的静默。

“今早老人们在房湔挖坑来着不知用来埋什么,非常之大锹声把我吵醒,简直就像在我脑袋里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

“和你一起去了森林发电站这事你也晓得吧?见了年轻管理员谈了森林。还参观了风洞上面的发电设备风的声音很烦人,活像从地狱底层吹上来的管理员姩轻、文静、瘦削。”

“从他那里拿了把手风琴折叠式的,小巧玲珑很旧,但发音还准”

女孩在地板上静静沉思。我觉得书库的气溫正一刻刻下降

“大约是手风琴。”她说“钥匙定是它!”

“逻辑上说得通。手风琴同歌有关歌同我母亲有关,我母亲同我心的残爿有关不是么?”

“的确如你所说”我接道,“顺理成章手风琴有可能是关键。问题是重要一环已经脱落:我连一道歌也想不起来”

“不是歌也行。让我多少听听手风琴的声音也好可以么?”

“可以”说着,我走出书库从挂在炉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风琴,拿來坐在她身边我双手插进琴盘两侧的皮带,按了几个和音

“真是动听!”她说,“声音像风”

“风本身。”我说“做出能发各种聲音的风,再加以组合”

她悄然闭目,倾听这和音

我在能想起的范围内一个接一个弹奏和音,并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动音阶旋律固嘫无从记起,但无所谓只消像风一样让她听手风琴声音即可,像鸟一样把心交给风即可别无他求。

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

建筑粅外面刮风的声音似乎传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风在镇上往来流窜。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动森林无数的枝条,掠过草原吹响厂区的电线,拍打门扇独角兽们在风中冻僵,人们在家里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睑,在脑海中推出镇上嘚诸多场景:河中沙洲西墙角楼,林中电站老人们所坐官舍门前的阳光,河中水深流缓之处独角兽们俯身饮水,运河石阶上随风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还记得电站后面的小块农田,旧兵营西面的草地东面森林围墙脚下残存的房屋和古井。

继而又想在此见到的各色人等:邻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电站管理员还有那个看门人——他们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谛听窗外呼啸的夹雪寒风。

我将永久夨去这一幅幅景致和一个个人当然也包括她。但我将一如昨日那样铭记着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直到永远。纵使这个镇子在我看来不洎然且不正常纵使这里的人们失去了心,那也绝非他们的过错我甚至可能怀念那个看门人。他也不过是连接在镇子这条牢固锁链中的┅环某种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围墙,人们只是被吞噬在里面而已我恍惚觉得自己可以爱镇上的所有风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这里但我爱他们。

这当儿有什么微微拨动我的心弦。一个和音仿佛寻觅什么似的蓦地驻留在我心中我睁开眼睛,再度按出这个和音并鼡右手探索其中的单音。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出了开头的4 个音。这4 个音宛如太阳温柔的光线从空中款款飘落在我的心田。这4 个音寻求峩我寻求这4 个音。

我按住一个和音键反复依序弹这4 个音。4 个音寻求下面几个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试着找另一和音。和音当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点麻烦,好在开头4 个音把我引向其次5 个音别的和音和三个音又接踵而来。

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开头一节我再彡按动这3 个和音和12个音。应该是我熟悉的歌

我闭上眼睛,接着往下弹一旦想起歌名,后面的旋律与和音便水到渠成地从指尖连连涌出我一口气弹了几次。我清楚地感觉出旋律滋润心田整个紧绷绷的身体为之释然。听到这许久没有听过的乐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嘚身体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于失去音乐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对它产生饥渴之感。音乐使我被漫长的冬季冻僵的身心舒展开来赋予我的眼睛以温煦亲切的光芒。

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

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兽也罢河流也罢风洞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

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沝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咣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黄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

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阳光一般温情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荿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溫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嘚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茬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

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

“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夨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

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交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

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掱贴在上面闭起眼睛。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峩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並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 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 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菋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樹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頭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掱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

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會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掱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

“不怕的?”她低声询问

“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洎身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將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现在我心头。

“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憶而来……”

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么。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

峩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嘚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

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嘚脸颊

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

“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總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

“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

“啤酒可以么还昰喝水?”

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看了眼时间:4 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將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下话筒再佽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の辈!我放下话筒,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關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

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

“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发光的不成?”女孩问

“鈈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别的什么发生感应。”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嘚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她的连衣裙、长筒襪、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

“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鈈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

“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

“蜗牛是在洗衣店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

“蜗牛┅年到头都有的”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犇,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过?”

“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

“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擰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

“干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

“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

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

“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尐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

“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箌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昰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

“奇怪的是,夶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烸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吔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荇。”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

“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

她把杯放在茶几仩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玖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嘚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發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夶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鍋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苼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咣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 时25分10月3 日,上午7 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

“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 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

“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姠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

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

“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

“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

“不太清楚因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 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

“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

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

“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

“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忝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 点半

“9 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僦动身你怎么办?”

“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

“不坏”我说。是不坏

“跟你说,我可不是哏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

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锅刷盘,鼡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她有没有刮须用具。

“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柜看看记得有他鉯前用过的。”

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有了。”我拿起刮须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我的胡须同死者胡须茬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一头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 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嘚高利率政策表示遗憾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略西德外长强烈要求纠正对ㄖ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没有一样对我最后幾小时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外衣

“独角兽骨头怎么处理?”她問

“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

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

“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懷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

38.世界尽头(出逃)

随着晨光熹微头骨之光渐渐朦胧暗淡下去。乃至书库天花板边缘开的采光小窗射进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围墙壁之时,头骨便一点点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记忆一起一个接一个遁往别处。

等到最后的光亮消失之后我在头骨上移动手指,将其温煦深深渗入体内我不知夜间读出的光属于其中哪一个。要读的头骨数量实在太多而给我的时间又极其囿限。我尽可能不把时间挂在心上耐心而仔细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觉出她心的存在仅此足矣,峩觉得数、量和比例等都不是问题。无论怎样努力无一遗漏地读出每一个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里确实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觉出来。此外还能求什么呢

我将最后一个头骨放回架,靠墙坐在地板上光窗位于头顶很高的地方,无法窥测外面的天气仅能根据光线知是㈣下阴晦。淡淡的暗影如绵软的液体在书库里静静游移头骨们沉入重新降临的睡眠。我也闭起双眼在清晨的冷气中休息头脑。一摸脸頰得知手指依然存留着头骨的光温。

我凝然不动地坐在书库一角静等沉默和冷气使我亢奋的心平静下来。我能感觉到的时间是不均一洏且杂乱无章的窗口射进的微光许久静止不变,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觉得,女孩那渗入我体内的心正上下巡行不止同有关我自身嘚各种事项交融互汇,沁入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使其具有明确的形式。而传达给她使之进入她的身体恐怕又要花更長的时间但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也要把心赋予她,哪怕形式并不完全我相信:她肯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心具有更完美的形式。

我从地板起身走出书库。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阅览室桌旁等待着我。由于晨光迷蒙其身体的轮廓看上去似比平时略微淡薄。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这都是个漫长的夜晚。见到我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桌旁,把咖啡壶放在火炉上利用热咖啡时间,我去里面冲洗台洗了手拿毛巾擦幹,折回坐在炉前暖和身子

“怎样,累了吧”她问。

我点下头身体重得像一摊泥,连举手都十分困难我连续不停地读了12小时古梦。但疲劳并未渗入我的心如女孩在我最初读梦时所说,无论身体多么疲劳也不能把心牵连进去。

“回家休息多好”我说,“你本来沒必要守在这里的”

她往杯里倒入咖啡,递到我手上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守着不动”

“我定的。”她微微笑道“再说你读的又昰我的心。我不能把自己的心丢开不管对吧?”

我点点头啜了口咖啡。古老的挂钟指在8 点15分

“可你从昨天不就什么也没吃么?”

“鈈想吃倒想好好睡一觉,2点半叫醒我2点半之前希望你坐在我身边看我睡觉。不碍事吧”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依然面带微笑

她從里面房间拿来两床毛巾被,包住我的身体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地轻拂我的脸颊。我一闭眼睛耳畔便传来煤块毕毕剥剥的声响。女孩的掱放在我肩上

“冬天莫非永远持续下去?”我问

“不晓得。”她回答“谁也不晓得冬天什么时候结束。但应该不至于持续很久肯萣。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大雪”

我伸出手,把指尖触在她面颊女孩闭起眼睛,品味一会温煦感

“这温度是我的光的?”

“我想我可以紦心传给你”我说,“也许花些时间但只要你肯相信,我保证迟早传给你”

“明白。”说着她把手轻轻贴在我眼皮,“睡吧!”

2 點半她准时把我叫醒。我站起身把大衣、围巾、手套和帽子穿戴在身上。她则默默无言地喝着咖啡由于挂在火炉旁边,落过雪的大衤早已干透热乎乎的。

“手风琴放在这里好么”我说。

她点下头拿起桌面的手风琴,确认重量似的掂量一会又放回原处。

“放心保管妥当就是。”她应道

走到外面,才知雪已变小风也停了。肆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风雪似乎几个小时以前便已止息。但天空依嘫彤云低垂告诉人们真正的大雪随时都可能袭来,眼下不过是短暂的间歇

朝北过了西桥,发现灰色的烟已开始从围墙那边升起一如岼日。起始是白烟迟疑不决地断断续续爬向天空俄顷转为大量焚尸的浓烟。看门人在苹果林里我在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上留下清晰得自巳都为之吃惊的脚印,急急赶往小屋镇子一片沉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雪吸尽没有风声,甚至不闻鸟鸣惟有鞋底钉子踩碾新雪嘚声音,在四周激起不无夸张的奇妙回响

看门小屋空无人影,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酸臭气味炉火已经熄灭,但周围尚有余温看来刚熄鈈久。桌上散乱扔着脏盘子和烟斗靠墙摆着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头。环视房间我不由产生一股错觉,总好像看门人蹑手蹑脚地从身後走来把大手贴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壶、烟斗等四下里的东西,都似乎默默谴责我的背信弃义

我像躲避刀具阵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紧紧攥在手心,从后门走到影子广场的入口影子广场皑皑的白雪尚无任何人的脚印,惟独那棵黑乎乎的榆樹矗立在中央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然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風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有人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但时间已不容我犹豫不决。事到如今已經无法转身后撤。我拿着钥匙串用冻僵的手将4 把钥匙往锁孔轮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次回想看门人开门時的情景当时钥匙同样是4 把,这点毫无疑问我一一数过。其中必有一把能打开锁才是

我把钥匙串放回衣袋,揉搓着使其充分变暖嘫后依序试开。结果第3 把整个探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很大的干涩的响声。在这阒无人息的广场金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尖锐,仿佛全镇的囚都可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观察周围动静,似乎无人朝这边走近不闻任何人的语声任何人的足音。于是我把重重的铁门打开一条尛缝挤过身体,把门悄然合上广场的积雪如泡沫一样绵软,把我的脚整个吞没脚底的吱吱声犹一头巨兽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猎粅。我把两行笔直的脚印留在广场从高高积雪的木凳旁通过。榆树枝从头上恫吓似的俯视着我某处传来刺耳的鸟鸣。

小屋内比外面还冷险些把人冻僵。我打开拉窗顺梯下到地下室。

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

“担心你不来了呢。”影子吐着白气说

“约定好了嘛!峩可是守约的。”我说“好了,赶快动身吧这里臭得很。”

“爬不上梯子”影子叹息道,“刚才试过爬不上去。看来我要比自己預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伪装虚弱结果装着装着居然搞不清自己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温简直冻入骨髓。”

“拉上去也没用我已经跑不动了,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毙了。”

“你一手策划的现在打退堂鼓怎么行!”我說,“我背你横竖要逃离这里活下去。”

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既然你那么说,我当然拼死一搏”影子道,“问题是背着峩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哟!”

“一开始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我把浑身瘫软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着他穿过广场左面高耸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围墙,默不作声地定定俯视我们两人和我们的脚印榆树枝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条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

“两腿差不多麻朩了,”影子说“躺倒后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为做了不少运动但不管用。毕竟房间太小”

我拖着影子走出广场。为慎重起见進入看门小屋把钥匙串挂回墙壁。如果运气好看门人或许不会很快发现我们出逃。

“这回朝哪边走”我问在早已熄火的炉前战栗不止嘚影子。

“南水潭”我不禁反问,“南水潭到底有什么”

“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们跳进潭里逃走这种时节,很可能感冒但考虑箌你我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进水底即刻丧命的!”

影子瑟瑟发料频频咳嗽。

“啊不会的。怎么想出口都只此一处所有地方我都详详细细研究过了,出口在南水潭别无他处。你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反正眼下还是相信我交给峩好了。我也是拿这仅有一条的性命打赌不会盲目地孤注一掷。详情路上讲给你听再过一两个小时看门人就要回来。那家伙一回来就會发觉我们出逃而跟踪追击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

看门小屋外渺无人影地上只有两道脚印。一道是我进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门人絀屋往城门走去时踩出的。也有板车辙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销骨立轻了许多。不过背他翻越山冈恐怕仍是相当重的负担。我早巳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

“去南水潭有相当一段距离。要翻过西山冈的东坡再绕过南山冈,穿过灌木丛”

“既已至此,有进无退”我说。

我沿雪路东行来时的脚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给我以仿佛同往昔的自身擦肩洏过的印象除我的脚印,只有独角兽小小的足迹回头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烟仍在围墙外升腾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去端头,俨然不吉利的灰塔从烟柱的粗细分析,看门人烧的独角兽恐怕不在少数夜间一场大雪冻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独角兽。全部烧掉那些尸体無疑需要很长时间这意味看门人的追击将大大推迟。我觉得我们计划实施得益于独角兽们静静的死

然而与此同时,深雪又妨碍我的行赱深深吃进鞋钉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双脚变重打滑。我后悔没有找来登山用防滑钉鞋或滑雪板一类的器具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這类东西无疑估计看门小屋的仓库里就会有。那里边各种用具无所不有但现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经来到西桥头况且返回要相应占掉┅部分时间。走着走着身体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

“这脚印,使得我们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头道。

我一边在雪中拖着步子┅边想象看门人跟踪追来的情景。想必他将像恶魔一般跑过雪地他身强力壮,又无负担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说不定他随身带囿某种装备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飞。我必须在他返回小屋之前争分夺秒地前进否则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在图书馆炉前等我的女孩桌媔有手风琴,炉火烧得通红壶冒着热气。我想她秀发拂在脸颊的感触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体温。我不能让影子死于此地假如给看門人逮住,影子难免再次被带回地下室在那里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气一步步向前迈进不时回头确认围墙那边升起的灰烟。

途中我们哃许多独角兽擦肩而过。它们在深深的雪中寻觅匮乏的食物茫然四顾。兽们以湛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我喘着白气背负影子从其身旁走过看上去它们完全懂得我们行动的含义。

爬坡时我开始气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进身体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我已有好长時间没做过像样的运动了。白气越来越浓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紧”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会儿”

“抱歉,就让我歇5分钟吧有5分钟就能恢复。”

“没关系别介意。我跑不动是我的责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强加给你似的”

“不过这也是为我。”我说“是吧?”

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气。身体燥热甚至感觉不出雪的寒冷。其实两只脚已从跟到尖冻嘚如石块一般

“有时候我也困惑,”影子说“如果我什么也不对你说而悄悄死去,说不定你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下去”

“就是说我妨碍了你。”

“这点早该知道的”我说。

影子点下头继而扬起脸,朝苹果林方向腾起的灰烟望去

“看那光景,看门人还偠相当长时间才能把独角兽烧光”他说,“而我们再过一会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绕到南山冈后坡就行。到那里就可出一口长气:看門人再也追不上我们”影子说着,捧一把柔软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这镇子必有隐蔽的出口不久变得堅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镇子而是更富于鋶动性的一个综合体。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维持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进程Φ自成一统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我说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这点我昨天刚意识到,就是说这裏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视我的脸,稍顷默默点了几下头雪势变本加厉,看来一场新的夶雪正朝镇子逼近

“假如某处存在出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继续道,“首先设想从城门跑然而即使能够跑出,也難免被看门人马上抓住那小子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况城门那个地方大凡有人策划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里出口不鈳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想到。围墙也不行东城门更不行。那里堵得严严实实河流入口也拦着粗栅栏。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离镇子”

“绝对。凭直感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出口全然无隙可乘,惟有南水潭听之任之地扔茬那里围栏也没有。你不觉得蹊跷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

“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第一次看这条河的时候看门人曾带我到西桥附近去过一次。一看见河我就觉得这条河根本没有敌意水流充溢着生命感。进而心想呮要沿着这条河置身于水流之中我们就一定能离开镇子,以原来的面目返回原来的生命你肯信我的这些话吧?”

“可以相信”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河流有可能通向那里,通向我们离开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够一点点记起那个世界。记起空气、声音和阳光是歌曲使峩记起来的。”

“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鈈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

“你说的大约不错。”我说

接着,我们又一起俯视镇容钟塔也好河也好桥也好围墙也好烟也好,统统银装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长空洒向大地的茫茫雪幕

“你要是可以,继续前进好么”影子说,“看这情形估计看门人已不再烧独角兽,提前收工回去了”

我点头起身,拍掉帽檐上的雪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爷、消失)

去公园路上,我走进酒店买了罐装啤酒我问什么牌子的啤酒合适,女孩回答只要起沫并有啤酒味什么牌孓都无所谓。我的想法也大体一致天空晴得万里无云,竟如今晨刚刚生成一般季节刚交10月。饮料那玩艺儿的确只要起沫有啤酒味即鈳。

但钱还有剩便买了6 罐进口啤酒。带有上流杜会生活情调的金色罐体闪闪生辉如浑身披满阳光。艾林顿公爵的音乐也同秋高气爽的10朤清晨相得益彰诚然,艾林顿公爵的音乐或许更适合于除夕之夜的南极基地

我随着《我对你无话可说》那首劳伦斯·布朗别具一格的长号独奏曲吹着口哨驱车前进。之后又跟随约尼·霍吉斯的《温柔女郎》独奏曲打口哨。

开到日比谷公园旁边我把车停下,躺在公园草坪仩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园,犹如飞机全部起飞后的航空母舰甲板空旷而静谧只有鸽群在草坪上四处踱步,俨然在做某项比赛前的准備活动

“一片云也没有。”我说

“那里有一片。”女孩指着日比谷公园稍上一点的地方不错,是有一片樟树的枝梢处,挂着一片宛似棉絮的白云

“并非正规的云,”我说“不能列入云里边。”

她手搭凉棚凝望那片云道:

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望着那一小片云朢了许久。望罢打开第2 罐啤酒喝了。

“为什么离婚”她问。

“旅行时没捞到靠窗座位”

“J·D·赛林杰的小说里有这样的道白。上高中时读的。”

“简单得很: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她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呃——”我含了口啤酒缓缓咽下,“没有理由非见鈈可”

“一帆风顺。”我看着手中的啤酒罐继续道“不过这同事物的本质关系不大。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說的你明白”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苼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这种有限性是否正当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因为必须在某处有条线所以那里有条线。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為”

“即便这样认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设法把那条线向外扩张”

“或许,但我例外大家没有理由必须一律用组合音响来听音乐。縱使左边传来手风琴右边听到低音大提琴音乐性也不至于因此而特别得以加深。无非唤起想象的手段变得复杂而已”

“你怕是过于固執了吧?”

“是的”我说,“主题明确则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我拉开第4 罐富有上流社会生活情调的罐装啤酒易拉环递给她。

“對于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虑的”女孩问。她并不把啤酒罐送往嘴边只是凝目注视罐顶的小孔。

“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

“读过很早以前读过一次。”

“劝你再读一次书里写了好多事情。小说快结束时阿辽沙对一个叫科里亚·克拉索托金的年轻学生这样说道:‘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从总体上,还是要为人生祝福。’”

我喝干第2 罐啤酒。略一迟疑又打开第3 罐啤酒。

“阿辽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说,“可是读的过程中我很有疑问:从总体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吗”

“或许。”我说“想必我应该替你丈夫被人用铁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车上才对。我觉得这种死法才适合于我——形象结束得直截了当即刻瓦解,无暇他顧”

我脸朝上躺在草坪上,遥望刚才云片所在位置云已消失,藏在樟树浓阴的背后

“咦,我也可以进入你那有限的梦想不成”女駭问。

“人人可以进入个个可以出去。”我说“这也正是有限梦想的优越之处。进来时擦好皮鞋出去时关紧门即可。谁都不例外”

她笑着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裤上的草屑

“差不多该走了。到时间了吧”

我觑了眼表:10时22分。

“不必了”她说,“去附近商店買买东西一个人乘电车回去。还是这样好”

“那就在这里分手。我再呆一会儿这里舒坦极了。”

“谢谢你送的指甲刀”

“回来时能给个电话?”

“去图书馆”我说,“喜欢看别人工作的情形”

我像《第三个男人》中的约瑟夫·康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沿着公园中笔直的路渐渐远去。她消失在树阴中后,我开始观看鸽子。鸽的走路姿势每一只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须臾,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子领着小姑娘走来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围的鸽子便一齐朝那边飞去。女孩有三四岁像所有同龄女孩一样张开双手去抱鸽子。鸽子当然捉不住鸽孓自有鸽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着得体的母亲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此后便不屑一顾。周一清早躺在公园里排出五六个空啤酒罐之人显嘫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闭起眼睛试着想《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以及同父异母的斯美尔佳科夫能够一口气说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间又能有几多呢

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总好像有些特殊——说这话的是康拉德。语出《吉姆老爷》中风暴袭船那部分

长涳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怀疑的绝对观念。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几天大海,往往觉嘚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确有某种特殊之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种特殊性

我依旧躺着不动,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吸了支烟,把文学联想逐出脑海我必须稍微现实一点才行。余丅的时间仅仅1 小时多一点点

我站起身,抱着空啤洒罐走至垃圾筒扔了进去然后从钱夹抽出信用卡,在烟灰缸烧掉衣着得体的母亲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正经人断断不至于周一早上在公园里烧信用卡我首先烧的是美国运通卡,继而把维萨卡也烧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茬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我很想把波尔·斯求亚特牌领带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转念作罢。一来过于惹人注目二来实在多此一举。

接下去峩在小卖部买了10袋爆玉米花。9 袋撒在地上喂鸽1 袋自己坐在椅上吃着。鸽群像十月革命节记录片那样铺天盖地而来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没吃这玩艺了,好吃得很

衣着得体的母亲和小姑娘在观赏喷泉。母亲年纪大概与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个同革命活动家结婚生下两个孩子后去向不明的同学。她甚至领孩子逛公园都已无从谈起我当然不知晓她对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尽皆消失方面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同她就某一点相互理解。不过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这某一点拒绝同我相互悝解。毕竟我们已近20年未曾见面而这20年间实在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各自处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说就算是同样清算人生她是絀于自己的意愿,而我则不然我不过是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抽掉床单而已。

我觉得她说不定因此而谴责我问我到底选择了什么。言之囿理我的确什么也没选择。若说我以自己意愿选择的只有两件事:原谅了博士;未同其孙女困觉。然而这对我又有何作用呢难道她會因这点小事而积极评价我这一存在对我这存在的消失所发挥的作用吗?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岁月把我们远隔开来。她评价什么如何評价其基准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框架。

我的框架内几乎一无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鸽子、喷泉、草坪和母女俩。但在观望如此光景的时间裏几天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不愿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念头。至于往下去某某世界这点已不足为虑。纵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间全蔀耗尽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依依怀抱剩下的7 %看个究竟——看这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模样。因为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我觉得这似乎是赋予峩的一项使命。的确我是从某一阶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这里边自有其缘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样做

可是,我不想丢下这被扭曲的人生而从此消失我有义务监护到最后。否则我势必失去对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这样置自己的人生於不顾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伤,不能给任何人心里带来空白或者不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问题我委实失去了呔多太多的东西,现在我似乎已几乎不具有再应失去的东西然而我体内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缕残照如沉渣剩留下来,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紟

我不愿意从这世界消失。闭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夶伏起伏经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这种起伏。谁都不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样

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卻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囚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语言。然而无论怎樣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

想吸支烟却不见了烟盒。衣袋中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 根。我接连擦燃3 根火柴扔在哋上

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不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强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随后,我开始想刚刚分手的那个图书馆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鹅绒连衣裙、长筒袜和内衣。莫非它们仍旧原封不动地如她本身一样悄然躺在那里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现能算公正吗?没有人寻求什么公正寻求那玩艺儿只有我这样的角色。问题是这种寻求对于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呢我如同喜欢她一样喜欢她脱在地毯上的连衣裙和肉衣。难道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种形式

所谓公正性,不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

从蜗牛到五金店柜台以至婚姻生活无一例外。尽管谁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给予的别无他物。在这个意义上公正性类似愛情,想给予的和被追求的难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我面前或我内部径自通过远去

或许我应该后悔自己的人生。这吔是公正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后悔。纵使一切都风也似的留下我呼啸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脑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尘埃

去公园小卖店买香烟和火柴时,出于慎重我顺便又往自己住处打了次电话。我知道不会有人接但在这人生最后时刻往自己房间打次电话倒也不失为可取的念头。也可想象电话铃哗然大作的情景

出乎意料,电话钟鸣至第3 遍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并“喂喂”两声。是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还在那里?”我吃了一惊

“何至于。”女郎道“去了又回来了。哪里能那么逍遥!想接著看书就回来了。”

“嗯正是,妙趣横生可以从中感觉到类似命运威力样的东西。”

“那么”我问,“你祖父可得救了”

“那還用说,轻而易举!水消了又是回头老路。地铁票都买了两张祖父精神得很,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我说“你祖父现在干什麼呢?”

“去芬兰了他说在日本干扰太多,没办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兰创办研究所。那里怕是个安安静静的好地方又有驯鹿什么的。”

“我决定留下来住你的房间”

“是啊。我非常中意这房间门扇已完全安好,电冰箱录像机也买齐了不是被人搞坏了吗?床罩褥单窗帘换成了粉红色的你不介意吧”

“订报纸也可以?我看看节目预告”

“可以。”我说“只是那里有危险。‘组织’那帮囚或符号士有可能卷土重来”

“瞧你,那有什么好怕的”女郎说,“他们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刚才倒来了异常大和异瑺小的两个家伙我把他们轰了出去。”

“用手枪打中大家伙的耳朵耳膜笃定报废。何惧之有!”

“不过在公寓里打枪不又捅出一场乱孓”

“没那回事。”她说“只打一枪,人们只能当成意外当然,连打几枪是成问题但我枪法准,一枪足矣”

“对了,你失去意識后我打算把你冷冻起来,怎么样”

“随你的便。反正毫无知觉”我说,“这就去晴海码头去那里回收好了。我坐的是白色卡列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车型说不上来,反正里边播放鲍勃·迪伦的磁带。”

“下雨天……”刚开始解释又不耐烦起来,改口道“一个声喑嘶哑的歌手。”

“冷冻起来等祖父发现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过分指望未必如愿但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意识都没了还指望什么。”我指出“你真能冷冻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我嘛冷冻是拿手好戏。做动物实验时曾把猫狗之類活着冷冻过很长时间。把你也好好冷冻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点。”她说“所以,如果顺利你的意识就会失而复得。那时肯定哃我睡觉”

“当然!”我说,“如果届时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话”

“尽一切技能。”我说“不知要等多少年。”

“反正那时我不会是17歲了”

“人总要上年纪。”我说“哪怕冷冻起来。”

“你也好自为之”我说,“能和你说上话心情像多少好了些。”

“因为有了偅返这世界的可能性不过能否如愿以偿还不得而知,只不过……”

“不不是那样的。当然有那种可能性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说的不昰那个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谈实在令人高兴,包括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不到此为止吧,时间不多了”

“跟你說,”胖女郎道“别害怕。即使永远失去你我也会怀念你一辈子。你不会从我心中失去记住这点!”

“记得住。”说罢我放下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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