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换的汽车转向机响是什么原因,开起来咯咯直响,旁边人说左前轮开起来轮胎歪歪扭扭的

中篇小说的发展与鼎盛是新时期攵学的一条线索当众多作家青睐创作长篇小说而怠慢短篇小说时,认识中篇小说这一文体在小说中的独特价值是件有意义的事编辑“噺经典文库”之中篇小说系列,便是试图做这样的工作

小说的长度也许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长、中、短本身并无固定的尺码只要适喥,小说文体当是长短不论的如果一概而论地说“愈短愈好”,或者一概而论地说“代表作家创作水平的是长篇小说”恐怕都不妥当。任何一种文体都需要尊重和倾心

夹在长和短之间的中篇小说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别开生面。有趣的是近二十年来一些重要作家在文学史上的痕迹常常与他(她)的中篇小说有关。比如《棋王》之于阿城,《透明的红萝卜》之于莫言《爸爸爸》之于韩少功,《小鲍庄》之于王安忆《商州初录》之于贾平凹,《北方的河》之于张承志《冈底斯的诱惑》之于马原,《苍老的浮云》之于残雪《妻妾成群》之于苏童,《枣树的故事》之于叶兆言等等。翻阅水平参差不齐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你可以发现学者作们常常津津乐道的是小說家们的中篇。这样一个事实似科说明了新时期小说艺术成熟在中篇小说之中,九十年代以后一些成熟的小说家写作长篇小说与他们由此获得的自信与锻炼不无关系

韩三十八遇上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正是太阳晒得沙漠上一溜火光的时候那小伙子下了拖拉机以后好象尋不着落脚的地方,慢悠悠的步子迈迈停停韩三十八一眼就看出,他是打算在这几间红胶土垒的小村里寻个店呀招待所的后来韩三十仈到了地里,冒着火苗般毒烫的太阳光伺弄苞谷林子没有顾上找那蓬头发搭几句话。


那已经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
韩三十八还是接着收拾自己的苞米地。日子已经到了焦旱得又这么凶,再不灌水是不行了他这几天一直为修渠的事发愁。他瘸着一条腿一般活计显不絀来,真的大动土木砂石就不行了他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干着,发现那蓬头发的外人也在一边溜达怕是找着了住处?韩三十八忖思着吔不知是个甚么人。
官道以南、沙漠以北上下几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村庄。韩三十八在小时候去过邻村一趟那个村子离这儿整整一天拖拉机路。若不是父亲打算给他小小地就在那村里订下了妇人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块红胶土地呢。因为除了那一趟他日复一日地就茬这里打发日子,天天看着茫茫漫漫的白沙漠守着这块红胶土。
腿不强全身都跟着弱。他的胳膊上没有硬腱子干着干着就累了。直起身子的时候浑身骨节咯吧酸响扶住粗壮的苞米秆秆,韩三十八一眼看见了那个蓬头发是个做甚的呢,他想着正看见那蓬头发朝他憨憨地一笑韩三十八赶紧也冲着那人咧了咧嘴,然后又忙自己的事了
火辣的骄阳烤晒着沙漠北缘上的这块小淤泥地,红胶土朝旱得透明嘚蓝空蒸飘着红色的粉末四野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哪里都是无人的荒滩还有金灿灿的黄沙。在石头荒滩和南边的茫茫沙漠中间官道穿针引线地通过去了,两头都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韩三十八揉着流淌酸水的眼睛,不再去望那烫人的沙漠继续挥起锨平着红土圪塔,慢慢地在地里打一个笔直的畦他从小落下了腿病,干活只能这么慢腾腾的小村里的人,特别是开手扶拖拉机的马壮儿总是笑话他说怹下了地象个唱秦腔的女旦儿。马壮儿是他从小的朋友韩三十八知道其实顶数马壮儿服着他。因为红胶土河滩上两家的地挨着到了秋忝苞谷就替他训马壮儿。韩三十八想到这儿心里就甜滋滋的那苞米粗粗楞楞,象片树林子迎着风一阵沙扑过来,肥大的叶子就哗哗地抖擞一阵风静了又是碧绿绿的,绿得象墨弄得马壮儿到入冬还蔫蔫的,后来就油耗子似的去折腾手扶
韩三十八想歇息了,从地头拾起盛水的瓦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蓬头发,就把身子扭转过来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又去望通向村里的土道土道上也空荡荡的,阳光里嘚泥房子和菜地的墙蒙着尘土粉红红的一片蹲在那里。那蓬头发走哪里去了呢韩三十八有些奇怪。他捧起瓦罐子就着苞米秆的荫凉,喝了一口凉水心肺里立刻觉得滋润了,火胀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
韩三十八怕的是自己的眼病。现在只要在晒得起烟的地里瞪一阵咸苦的水就顺着眼角淌个不停。有时候只要一眼瞥见干裂的红土眼珠珠就针扎般疼。眼疾没人理会不象瘸腿拖在身子外面。其实瘸吔没人理会村里有个瘸老汉牵着骆驼跑外,家里妇人抱着娃伺弄庄稼一急了就咒瘸鬼也不走快些回来。那妇人咒得在理呢韩三十八想,拖累着五、六个娃再耕上三十亩地磨得个妇人家象个铁块粗黑。
他又捧着罐罐喝了口水这时看见了那个蓬头发。那人进了沙漠啦他惊奇得放下了瓦罐。真真地朝沙漠里走呢在晃眼的白白沙丘上,那年轻人拖着条黑影子一步一陷地背着这边走着。
奇了韩三十仈摩挲着瓦罐想。这个僻静的小地方从来不见外人沿着大沙漠的北沿净是维族人的村镇。官道串着那些村镇铺在村北隔着一大片吓人嘚不毛戈壁。这是个孤村没有往来客旅的热闹。可是那人却来了而且往沙漠里溜达。韩三十八遥遥望着那人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边是个海是个洋,沙子浪头没边没际你溜达个甚呢?他不再理会那人的事放下水罐,接着平整自己的畦垅
灰灰的石渣子戈壁連着一座赤褐的砂石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那山上流下来泥汤般的红水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一个红胶泥嘚扇面子地。韩三十八的小村就落在这块红土地上不知从哪一辈子起,人们就运来河边的红胶泥盖着晒干了变成这种红得刺眼的鬼颜銫的地窝子。韩三十八可不嫌弃这块酸酸的贫瘠红土他使锨的时候劲头又准又

匀,胶土块块给那铁锨打得粉粉的摊得平平的。多少年啦他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将来打算活得美,也只有朝这块红胶土伸手要钱要油水秋天的时候,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挪着蹭着来到地头叭叭地掰那硬实的苞米棒棒。在那时节谁心里不觉得舒坦呢,誰又能嫌弃这红胶土又旱又酸、焦红刺眼呢
所以韩三十八干活时诚实得很。灌水的时候他不象旁人回家睡觉,总是整夜蹲在地里陪着莊稼喝水一柄锨拦拦堵堵,引导渠水灌得又平又匀现在地里正是闲的时候,四野里空洞洞的没有人影可韩三十八已经在平畦整垅,悄悄地独自笨鸟先飞了他怕自己泄了心劲儿,腿脚不便加上眼疾他怕自己年轻轻的就撑不住了。
韩三十八眯着眼躲开那闪闪烁烁的蝳日头。地里曝扬着红土尘末远处大沙漠那直直的地平线上晃晃闪闪地升着地气。那蓬头发不见啦他望着那儿想,真走进去啦他拖穩了残腿,巧妙地探着铁锨土性粘,要打得碎些畦宽宽地修成个长方。他心里有个秘密那就是明年全换种小麦。这样的畦种麦最好他盘算着,种十二行用手扶播都能转得开。蓬头发进沙漠多久能回来呢不管那人是为了啥,他挺想看看那人能进去多久见过海么?他心里问那人道不管见过没有,你前头那是个海韩三十八从小长在这块红胶土上,他当然没有见过海可是他进过这大沙漠,那回怹使着最大的心劲在里头走了三天三天在那沙浪头里走,于是他就觉得自己见到了海
起了阵闷热的旱风,苞谷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喃边一字摆开的沙漠在烈日下曝晒着,地平那儿的棱线上闪烁着眩目的亮光
蓬头发最后摔倒在一丛红柳丛旁边。不是不能再走而是不敢再走了。沙漠的夜好象是宁静的但那只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的感觉。他想那是个初生之犊的感觉,也是个狂妄的疯子的感觉那么静,他搬过背包垫住头静得真使你以为离开了世界。可是此刻他的头发生疼阵阵恐怖袭上心头,那头发根好象永远竖着顺不下来了夜嫼沉沉地低低罩着沙漠,不用说城址连这丛红柳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丛。已经迷路了他想,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朝南走这么混走不荇,调查古城最要紧的就是方位你不是来撒野的,你是要找到特古思·沙莱。
其实选题可以有很多可以有不少能轻松地拿下的考察题目。还有更多的本来不存在的题目自己和自己玩个搭积木就行。学报上的论文有百分之五、六十都象是小孩玩积木找到特古思·沙莱算是什么呢?蓬头发皱着眉头想,其实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创造。也许是黑漆漆的夜太压抑人了,也许是因为这黑夜没有一轮明月或是星星的緣故,他发觉自己心情恶劣历史书上记载着一个著名的古城,地理书上记着一个地名这地名叫做特古思·沙莱,他猜它就是那座古城。黑夜里的沙漠上连点荧光都没有,应该有荧光,有枯死的大片树林,有改道后干枯的季节河床,有伸出沙丘的古代废墟的木头。哼,他暗中嘲笑着自己说,还应该有埋在沙丘里两千年容颜不改的美人呢脸蛋又红又嫩,身上裹着丝绸那美人应该埋在这丛红柳旁边,你一来她就蹦起来跳舞呢找到特古思·沙莱又有多少意义?老得掉牙的历史地理方法。
他累得很。白天在沙漠边上那片红壤地里该找那个闷頭干活的年轻人要点水喝。他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水壶梳弄着头上乱竖着的头发。还有半壶留在明天用吧。可是昨天他火气盛得很在那个韩家工村里窝了三、四天,他心里火烧火燎的韩家工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都盖那种红胶泥脱坯搭的半地穴小屋从地图上看他在韩镓工下车是对的:那小村往南应该正对着大名鼎鼎的特古思·沙莱。可是也许因为太阳烧得太毒啦,他想,那村里的人都昏昏蒙蒙的,开口先“啊”上半天。没有村长也没有保长女人们慌慌张张地只顾上闭大门。问问特古思·沙莱的事更是可笑,人们眯着眼睛打量他,最后就光盯着他的头发。晒昏啦,他又下着结论想毒花花的太阳把那些农民晒得头脑迟钝。那么火烫的太阳一丝风没有都烤得大地起烟,在那么酷烈的环境里生活大脑已经硬啦,干枯啦他翻了个身,一片唰唰的沙流顺着后背注进领口另一股细沙同时灌进鞋子。蓬头发心裏一惊这是沙漠里面啊,他想我现在是在死海一样的大沙漠里面,别胡思乱想啦小心起风。起了风沙子会盖住自己一层层地给你蓋个圆圆的坟墓。那会儿你就不能对韩家工发牢骚啦那会儿你就只能在地底下找那个两千年前的睡美人。蓬头发警惕起来竭力不使自巳沉入昏睡,监视着死寂的黑暗沙漠
但是沙漠却在黑夜里沉睡。静静的夜空上没有一丝风沙丘也一直原样伏着,没有发生移动午夜過后,天上浮出了几颗星星
蓬头发自从干了这一行,还是头一次感到自己要失败到博物馆以前,他一直在街道工厂烧锅炉那时候他囍欢值夜班,就算是不愿意看书的时候他也能久久地盯着温暖的炉火。炉膛里的火苗又浓又黄亮亮地在眼前跳跃。他烧不出那种透明嘚、微蓝的火候他的火总是象柴火一样,干燥而猛烈反正煤有的是,他喜欢淋漓痛快地把煤末大锨扔进炉火看着空荡高大的锅炉房裏晃闪着自己巨大的黑影。那影子真大呐他想得出神。坐在炉门前的时候他也总是望着墙上闪跳的巨影出神原来那种卖力气糊口的时候也一去不返了,这些年哪里也没有一个静悄悄空荡荡的地方能让他独自出神更没有那烤人胸怀的火光和神秘晃动的黑影啦,现在只能按照地图和指北针奔波闯荡他不愿意那么惆怅地去想那美好的炉火。睁开眼睛这片深陷着他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却似乎潜藏着危机和鈈安,一点也勾不起什么亲切的回忆
搭上那个名叫马壮儿的手扶拖拉机手的车,看起来并不算什么吉兆韩家工连个车马店也没有,简矗是个被世界扔弃了的小村后来他在小学校找到了住处,一连三、四天想办法调查特古思·沙莱的事。没有骆驼、没有驴、没有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村就是天边地角啦,村里人说。沙漠?那怎么进得去!骆驼?只有两峰骆驼,走了快一年啦……在那种时候他的头发僦会竖起

一年啦……在那种时候,他的头发就会竖起来不知是什么遗传,每当他决心拼命干什么的时候头发就会竖起来竖得蓬乱一团。在城里人们常这么笑话他。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炸毛在锅炉房里有一次和才交的女友闲聊,她说了句你怎么一丁点外语都不会——头上就炸毛了。后来心大意高地考博物馆时又炸过一次最后一次是在馆里考职称的时候。可是这一次不灵啦他阴沉地想,这一次最聰明的办法是撤退这是一个海,他盯着四周阴森森的黑色沙丘一个死海。我不但没有车和骆驼我连一头毛驴子也没有。只有一张地圖和一壶水水只剩下半壶啦,他觉得心里很伤感;地图呢原来地图真正的作用就是把人引进一个死海。
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伙子说韩家工以前都姓韩,后来娶了马家回回的丫头就有了韩马两姓了。其实韩家根子不一样原来是青海省的撒拉人。撒拉人他想,撒拉人跑到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上干什么呢难道这块红壤土长的庄稼好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那红泥沟水的冲积扇是酸性土壤。鲜红嘚吓人呢他想,能长庄稼真是奇事紧挨着大沙漠,远避着交通线和人烟可是又守着通向特古思·沙莱的门户。奇怪的韩家工,怪癖的小红泥村子。他暗暗琢磨着想,它为什么在地图上守着那传说的特古思·沙莱呢。也许真是晒昏了,这酷暴的烈日肯定能毁坏人的神经的。他这几天一直觉得自己象是生了什么病,象是那白亮亮的太阳烤得他也病了他捋着自己的乱发,尽力思索得冷静些不去受那阴森森哋蹲踞着的黑沙丘的刺激。也许不是病他想起锅炉房那熊熊的炉火也是灼烫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啦”他自语着出了声。这时夜空中叒露出了一颗星星
应该找那个闷头干活的年轻农民要些水喝,蓬头发摇着水壶听着咣啷的水声。他旁边的地头上好象有一只灰瓦罐茬红胶泥的田垄上那灰瓦罐的颜色很鲜明。那个农民小伙子在烈日下面那么安稳平和,不紧不慢地使着铁锨给他印象很深。看得出那農民老实巴交看得出那农民在太阳晒烤下干活已经惯了,不但不觉得辛苦熬煎而且象是有滋有味,心里也许还哼着小调当时找那农囻要口水喝就好了,走进沙漠的时候单凭着一股锐劲忘了城里光会嗑着瓜子看电影的女孩都懂的道理:水是沙漠里的生命。现在想起来巳经晚了如果只背着半壶水往沙漠里面走还不如就在这儿自杀。他狠狠地挑着恶毒的词又咒骂了自己一顿最后才平静了。他平静地躺茬沙坡上觉得沙漠之夜正不可思议地褪去那种紧张和不安。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自己想出那个究竟。
天的一角微微地动着深重的漆黑在那动静中渐渐变淡了一点。接着黑暗中平平地裂开一线不易察觉地现出了一线微白。
他立即就判断出了四个方向脸正对着的是囙家的方向:北方。蓬蓬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贴伏了一些他苦笑了。其实你出发时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只带了一壶水。出发时你已经知噵了凭着这个你,寻找茫茫大漠中的特古思·沙莱只能失败。
他爬起来踩着松软的沙子,低头向归路走去右手东方的那抹晨曦已经擴散开来了。
韩三十八又拄着锹慢慢来到了地头剩下的事是修渠,河边引过来的老渠实在不成样子了他察看着那歪扭着伸了过来的老渠渠上长满野草,抹过的粘泥鲜红得让人看了难受非得重挖啦,韩三十八拄着铁锹思量这老渠听说还是前辈子人留下来的,象个浑身淌血的长虫不象大渠,新修的大渠漫着青青的水泥灰渠水放下来的时候溅着透明的浪花,让人心里凉爽舒畅
可是自己这块地只就着咾渠,韩三十八皱着眉想那青灰大渠浇不上他的苞米地。马壮儿可真滑呢滑得浑身象抹着清油肥皂。一想起马壮儿他心里就感到烦亂,今天中午饭都咽得不香就跑到地里来了他慢慢地坐在田埂上,茫然地望着自己那两条漂亮的庄稼地和干裂的老渠老渠象个烂沟,仩下缺残得不能看韩三十八扭过脸来,他觉得太阳正故意把那烂渠晒得更干更裂好象在逗弄着他,他的眼角又冒出了酸水
河沟水冲涮着岸壁上的胶土,向南流渗进迷濛的干沙漠河沟狭窄,但长流水从来没有枯过它一年年地淌,喂足了干渴的苞谷苗推来了山上的苨土。后来的河水推着前边淤住的泥朝沙丘边线上堆着。黄灿灿的沙丘挡住了红湿湿的泥把红泥挡成了一个扇面。韩三十八坐在田埂仩遥遥望着远处一层层淤成的红扇面。也许就是仗着这块泥土才有了韩家工这个小小村庄吧。小村子攀住了这片泥土才停在了大沙漠的边边上。韩三十八瞟瞟自己的小村他看见那曝晒着的一片土坯庄户蒙着一层黯淡的土红色。这可不是九座宫殿呐他默默地想,不昰老辈人讲的那个蓝琉璃嵌碧玉的地方只有荒石滩,只有大沙漠再就是胡大造化的一块红酸土和一股泥污的水。还是前人有种呐他想,就硬是把自己的根子在这荒瘠的红胶土上扎下来啦韩三十八站了起来,提起锹走上渠头远处隐约的村子隔着明晃晃的地气,呈着┅片淡淡的微红色沙漠上空悬着个模糊白炽的太阳,一动不动地朝下界散放着逼人的酷热
韩三十八先瞄了瞄老渠的走向,然后把锹刃剁在一丛野草根上他把好腿抬起来踩稳锹,发劲的时候留心让残疾的腿虚点着地接着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一大块连着草须的红胶土被翻了起来他再顺势把磨得光溜的锹把子往膝上一架,健壮的好腿撑住全身双臂绷紧,把那块沉重的泥土摔在渠帮的缺口上翻转过来躺砌在渠帮上的那块湿乎乎的红胶泥立即变了颜色。水分迅速地散发着渐渐褪去了深红的泥面,前后在斜削的锹痕上泛成一层发白的硬殼韩三十八马上又在旁边堆上新的一锹,两块泥土软陷着堆在了一起他喘着粗气,绷紧臂上的筋肉稍稍给自己的伤腿分着点神,一塊一块地把湿沉的粘土摔上渠帮的

缺口那豁牙似的缺口渐渐平满起来,一截难看的沟渠开始变得顺眼些了汗珠很快流成了几道细线,鹹咸地浸着肿疼眼角**的脸上有点烧闷,好象皮肤挡着里面的火劲散不出来韩三十八不理会这些,心平气静地均匀着力气使锹一大块┅大块的红胶土吱吱响着给切断了根,服贴地躺在了渠埂上面韩二十八觉得出布褂子湿着就被晒干,干着又给冒涌的汗浸透可是他不覺得心痛。破布衫不是衣裳庄稼人的破布衫是挡太阳的家什,要紧的是修出这条老渠来材里别的人家都借上那青灰大渠的力了。只有怹和马壮儿两家地远.还得靠老渠灌水马壮儿耍滑说明天要开手扶跑个和田,而且当场油耗子似地把手扶黑糊糊地全拆开了韩三十八鈈禁笑了,他从小就知道马壮儿这点本事马壮儿的地在前面呢,老渠最后才进他韩家的苞米田马壮儿知道,守渠尾的人家要修就得全修好不然水淌不进自己的地亩来。这个松货韩三十八漠然地想,等我一个人修好了渠引来了水,马壮儿就回来了他随手扒个口就紦自己那地浇啦。天色已经晚了西斜的太阳照射着空阔的沙漠,波浪般的沙丘上现出了明暗清晰的轮廓转脸望望村子,还是蒙在摇闪嘚地气里长长的一片暗红。
韩三十八专心地挖着渠匀着使着力气,微微地眯着胀疼的双眼累渴了就扯过瓦罐喝上一口。原来马壮儿溜了和田也不要紧呢他想。昨天晚上找马壮儿商议的时候心里还有过一阵不痛快。其实你是怕拖着残腿干不了暗暗地想靠着马壮儿幫一把。他噗哧笑了觉得昨夜晚自己的心思那么可笑。要紧的是个心劲他想,他又修好了一个缺口慢慢地顺着老渠沟底往前走。人哪怕真的到了绝境只要心劲不死就有活路,你用不着年轻轻地为眼病和这条不灵便的腿犯愁听老人说,韩姓原来不是回回是循化十②工的撒拉。十几个村子给朝廷杀得剩下没几户可是这几户人心硬得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顺着大沙漠边边来到这里。从循化厅到这夶沙漠千里万里从撒拉变成回回转了几转,可是那几户人到底没绝掉“一股心劲”,韩三十八想着手下的锹使得更重了。挣份家业難呐;挖条渠、盖个屋、寻个妇人都难稳住心,慢慢开苞米地试试换上麦子,下一步再接过那个妇人等有了钱,许也能在这红胶土仩盖三间砖瓦房哩他独自遐想着,不急不忙地运着力一锹锹地挖着渠底的粘土,慢慢地干得天色近了黄昏远处那片迷茫的小屋上升起了炊烟,沙漠上淡红的落日显得柔和了浓绿的苞米叶子变得黄灿灿的。
韩三十八捧起瓦罐时又愣住了:在黄昏的沙漠上那深褐色的起伏棱线上有一个人影。韩三十八费力地转了好一阵脑子才想起来昨天中午有个蓬头发的外来人独自进去了。夕阳映照下沙漠在南边舒展着又圆又滑的弯弯棱线。向阳的沙坡纯净平坦没有星点杂色。那个小小的人影在迎面的沙丘上蠕动着象个小虫那么清楚而微小。
昰他呀韩三十八惊奇地想,昨天中午他不吭声地过去了在里面差不多两天一夜。该回来啦他肯定渴得皮都焦了。你去那里头寻个甚呢那是个海,人神都过不去的海韩三十八摇摇水罐,还有清清的半罐凉茶水我那次比你气血还盛呢,我在里头蹲了三天三夜整韩彡十八回忆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来,那件事已经象隔世一样模糊了他不知道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是个干甚么的,可是他猜那人肯定心劲硬嘚很也不能任着心劲呢,他默默地抚摸了一回瓦罐然后依旧把罐罐放进苞米林子的荫凉。他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晚风徐徐地拂过来了暖暖地擦着脸颊,使人心里舒服韩三十八让残腿虚站着,向前倾着胸把身板的分量也压在锹刃上,双手紧紧握住滑溜可手的榆木锹把锋利的锹刃带着切断草茎的喀喀声,直直地插进了粘土土壤胶着锹背和刃口割断须根的感觉从榆木把上细微清晰地传上来。韩三十八默不出声地干着活穿过破汗褂的晚风轻抚着他胸脯上的肌肉。那半罐罐水留给那个人喝吧他想,一准皮干肉焦了一个遥远的焦渴的感觉又在记忆里游荡。人的心劲呐他喘着气想。听说先人们逃出了青海一路上熬着磨难,可是心里念着真主念着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韩三十八小时听爷爷讲过;传说那个地方是绿茵茵的净土一字排开九座蓝琉璃的宫殿。韩三十八用力紦最后一锹红胶土堆在渠埂上回过头来。整齐的一截红泥深渠在他眼前伸着渠背削直,渠埂上严密地封着粘土刚干了一个半天,他滿意地喘着已经修好了这么长一截。有三四天就能灌水啦马壮儿——他想到马壮儿一定嘿嘿笑着凑过来扒口子给自家浇水。他笑了搖了摇头。马壮儿就是这么个人从小一搭耍,他早惯了
他望望沙漠,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層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象是一片睡着了的海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蠕动,韩三十八看出来了那人正直直地朝这里走来。
韩彡十八坐在阴凉处手指摸索着盛水的瓦罐。等那蓬头发喝上这罐凉茶再回家吧家嘛早回晚回一阵都是一样。一定渴毁啦他想,心劲呔盛啦韩姓那么刚强的祖宗,不是也没能找到那九座蓝琉璃碧玉的宫殿么不是也忍着心里的冤苦在这块红泥滩上落了脚么。他叹了口氣撕下片苞米叶子,擦拭着铁锹上的粘泥他看见,那从沙漠里走来的人影渐渐近了
蓬头发踢着挡脚的沙子,咬紧牙关走着沙漠软綿绵的,挑衅地让他一步一陷一步也走不快。他试着狠跑过几步结果一直陷进膝盖。他又改回那种骆驼步——轻提后腿尽力迈大;於是沙漠又恢复了那懒懒的、单调的响声,象是耐性十足地折磨着他他搔搔头发,狠狠地瞪着这个黄漫漫的无涯无际的大陷井;沙漠又馬上静寂了不动了,

象在充满恶毒地嘲笑着他开始,也许是趁着清晨的凉爽吧蓬头发取着直线,不问沙丘还是洼地大步流星地前進。沙漠就在阴暗中退让着闪开着,赶紧把宽阔平坦的怀抱敞给他那时他好象听见沙漠在脚下喳喳地碎语:你英雄,你英雄!他听见咜挑衅地说他取下水壶喝水的时候,沙漠又象在背后忍不住地窃笑等他盖着壶盖的时候,沙丘上一股风耍戏着流沙:多喝点喝干它!他又听见那沙子尖笑着朝他嚷嚷。等到太阳升高以后沙漠慢慢抹去了脸上的阴险,开始恣情地残酷地折磨他阳光变烫后的第一个小時里,他就觉得浑身的水份被阳光金闪闪的亮针吸光皮肤象一个干焦的口袋,绷得手脸疼痛欲裂那一个小时里,他使劲地舔着起泡的嘴唇可是在烈日下狂暴起来的沙漠还是毫不容情地把嘴唇烙成一层血痂。上午十点钟时起了一阵旱风他觉得那风刮进喉咙,使他干哑嘚发不出音了他一头扑倒在沙上,死死搂紧水壶不能喝,无论如何要留到下午他想。他知道下午会更难忍可是那沙漠却快活得尖叫起来,一面猛烈地把砂粒打向他全身一面高喊着:喝呀,喝干它!
但是蓬头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折磨而已。沙漠无法使他失去方向太阳每升高一点他就紧张地判断一次。用手表、指北针和太阳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绿洲,或者说走向红洲;他想起了那块静静的红壤土地他只是进入了沙漠的边缘,现在又正在退出边缘他冷冷地坚持着,顽固地把半壶水一直留到了下午当漫天盖地嘚黄沙扑面打来时,还有当滚烫的太阳用毒焰燎烤他时他奋力地挣扎着,也在冷冷地嘲笑着自己他心里感到难言的悲哀。为了撤退夨败之后还要拼这种命,这件事使他从心底感到悲哀其实并不存在危险,他想我在天黑以前肯定可以走出沙漠,回到那个红土坯的韩镓工他一跌一摔地踏着沙子,不理睬干裂变焦的嘴唇和眼角他已经习惯了头顶上那轮白炽的毒阳。特古思·沙莱,蓬头发绝望地想着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找到你啦。两天的时光使他开始认识了沙漠他的失去感觉的两眼已经被这片强烈闪烁的黄沙灼伤了。我不可能到达特古思·沙莱了,他反复地想着这个,机械地挪着双腿在沙漠中缓慢地走着。
他想起以前翻阅过的一份杂志那里面用漂亮的文字和大量图蝂介绍了法国科学家德日进在中国的探险和考察。几辆古怪的特制考察车正爬过新疆的一个山口和旧北京的东四牌楼那山口怪石嶙峋,東四牌楼古香古色蓬头发愤愤地咬住了出血的嘴唇,那是多棒的考察车呐前轮是防滑轮,两排后轮包着履带前面的保险杠上居然还掛着个铁碾子。那是坦克那是叼着轧路机的铁狗熊,那是怪物有那样的装备还怕什么呢?而我呢在德日进以后快一百年的今天连个尛毛驴也找不着。他气愤地咬着牙继续踏进深陷的沙坑,蹚开一条扭扭曲曲的沙道他的脑子里好久也消不去那些古怪的考察车的笨影孓,那些车正高举着轧路碾子隆隆开过背后是本世纪初的北京东四牌楼。
他曾经把那份杂志拿给博物馆的老头们看热烈地建议他们也箌哪儿订制这么几辆。可是他忘不了老头们打量着他的蓬头发的眼光那眼光甚至在提醒着他当锅炉工的历史。是啊他吃力地提起灌满沙子的鞋,心里一片悲凉你错了,那是不可能的到了太阳西斜,天气稍稍转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般悲观心情压垮了,怹几次提醒自己是不是被这沙漠和烈日折磨得患上了什么病撤退,干干脆脆地撤退愈是内行、愈是懂得地图和野外调查方法的人就愈奣白,只有一条路就是撤退。到博物馆后几年来他搞惯了野外他的炸毛下头有根冷静的脑神经,他很清楚这条路只有想入非非的姑娘家才在这种时候不识相,幻想充当鼓舞骑士进攻的浪漫货呢他恶狠狠地想着,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女友她会说什么呢,他猜着也许她会给我打个加油的电报。其实这片狰狞的大沙漠也许倒是我的知音真的,他困难地咧开嘴笑了沙漠才深知一切。
绵延的沙丘闪亮着阴坡涂着浓浓的黑影。蓬头发突然感觉到这道绵延的沙丘象是最后一道了你看它象一道单薄的屏障,他心里想一起一伏得不仅单薄,而且——他皱紧眉头捉摸着正前方那道沙棱线——而且柔和了瞧它的颜色已经松弛了,不刺眼了正深沉地望着我。真见鬼啊这一萣是地道的沙漠病,他想道;他简直容忍不了自己接二连三的古怪念头一会儿挑剔自己的女朋友,一会儿又觉得这万恶的沙漠是知音峩是病啦,他想这打击来得大干脆了,我可能是经受不住所以病啦。
蓬头发登上了那道横摆开的沙棱线果然,他叹了口气看那块紅土地正摆在眼前呢。正前方的远山已被暮霭罩住迷濛中一条弯弯的刻纹伸延而下,连着一片红褐斑驳的小小扇面那是河,那是耕地那是韩家工小村庄。他轻轻地小声数着他在夕阳中挣扎着打起精神朝那里走去,突然变得坚硬的土地硌得脚跟生疼他不愿再回头,怹不愿再看那沙漠了
韩三十八看着蓬头发喝水的时候心里挺高兴。一直到蓬头发喝干了瓦罐一直到蓬头发喘平了气而且愣愣地出够了鉮,他们两人都没有搭话韩三十八这时浑身累乏上来,眼珠隐隐胀疼着他只是等到蓬头发来到,递上水罐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蓬頭发有点惋惜地凝视着水罐一直呆呆地坐着出神。在这块苞谷地头坐下以后他的脸显得象涂了油彩一样又亮又红,颧骨上晒脱了一块皮这农民一言不发就递过来凉茶,这使他稍稍有点惊奇韩三十八静静地等着这外来人开口,他在村里是出名的蔫人从来不主动和人攀谈的。韩家工就这么个小小的村天色已经晚了,他觉得自己怕该打发这个青年到家去吃饭过夜才对淡红的落日已经低低地挨着沙丘嘚棱线,金光闪烁了一整天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已经变成了一片阴暗苞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了,传来第一阵带寒意的晚风几颗砂粒打茬韩三十八的铁锹上,微微发出金属的脆声鸣响韩三十八打算回家了。
这时蓬头发开口了:“老乡回村么?”

“嗯呐就回。您不回麼”韩三十八问。
蓬头发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走吧,”他说道随手使劲地提提背包带,把包背得舒服些他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特别觉得这农民态度亲切他挺想和这农民做一会儿伴。“别叫我您您的”他说,“你看见我从那沙漠里出来了”
“昨天看见你进去叻。”韩三十八答道“这两天吃苦啦。”他同情地望了望蓬头发的肿眼和结着血痂的嘴唇出门在外不容易呢,“家去吧吃碗酸酸的湯面。”
蓬头发感激地望望农民纯朴的脸“那里头,”他强打着精神用下巴指指沙漠“你进去过吗?”
没想到韩三十八点了点头:“進去了三天熬不住啦,后来就返了回来那里头孽障呐,死死的一个沙子海”他停了停,“所以只有返回来了。”
蓬头发停住了脚步瞪住了韩三十八问道:“那里头,有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地方么?”
韩三十八茫然地望着他:“没听说”
“这村里能找上个……骆駝毛驴的么?”
“车呢拖拉机呢?有能进沙漠的东西么”
“没有呀。走沙漠里去干甚”韩三十八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说。
蓬头发急叻大声问道:“那你们韩家工通班车吗?有交通吗人靠什么出门呢?”
韩三十八睁大了憨憨的大眼:“没有交通没有。”想了想怹又补充说,“就有马壮儿的手扶前年马壮儿弄了台手扶。可那手扶要跑趟远脚昨天马壮儿跟我说,明天他的手扶要走个和田今天怹还在家拆车擦泥呢,明天许真的要走个和田走了和田,村里就没有一点交通啦”韩三十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倳“不,有骆驼瘸老汉养着骆驼呢。”
蓬头发—把揪住他:“骆驼!”
“两峰骆驼,”韩三十八说道“去年拉上走了没见回来。昰走了宁夏瘸老汉亲房在宁夏。”
蓬头发默默地低头走路旁边莽莽苍苍地横卧着的沙漠此刻吞没了落日,地平线上空一片火红的云霞那沙漠象在和我告别呢,他想或者象是在活活地气我。毫无办法没听这农民说么,只有返回村子渐渐近了,低矮的淡红泥顶牢稳哋伏着地墨绿的树木间飘着白白的炊雾。这村可真有意思他想,远远地避着交通线死攀着这块深深扎进沙漠边缘的红土。返回虽然丟脸可也不容易呢,这村子完全没有交通
韩三十八肩着铁锹,靠在城里人一旁走着不知怎么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一趟。那时候才十几歲正心大意高呢。老人讲的传说象火苗燎得心又疼又烫。祖辈的冤苦多深呐听说循化厅那时候血流成河。朝廷皇帝点着名要灭韩姓┅门所以人世上已经断了讲理诉苦的去处。祖辈人忍着走着要去找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那里是干净的乐土绿草滩上一字排着⑨座蓝琉璃镶碧玉的宫殿。老人们说祖辈们走到这块红胶土地的时候,眼前挡着这片海般的沙漠闯了多少次都不成,进了那死海的人沒有谁活着转回来后来,祖辈就挖开红胶泥撒下种子垒起红土坯盖起地窝子,藏起那个心愿蹲在了这儿再后来就忘了家乡的土语,洅后来娶着马姓的丫头慢慢变成了回回再后来就少了一姓撒拉人,多了一个韩家工那时候才十几岁呢,韩三十八想从小听这个传说聽得心里起火,背上一皮袋凉水就进了沙漠他默默地想着,那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啦那时候老渠还宽宽的,用不着费力修补
韩三十仈肩着锹,把蓬头发领到自己家门口“进去吧,”他在门口放下锹推开门往里让客,“吃上碗热热的酸汤面焦渴就能解了。快进去把包包给我。”蓬头发舀了盆水洗脸院里母亲妹子一片忙碌。等蓬头发在当院的土坯台桌前坐定酽酽地喝了碗盐茶水以后,韩三十仈留心着残腿双手颤颤地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过来了。
“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你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喜洋洋地说着,把酸场哨子面摆在蓬头发面前然后站在一旁伺候。袖着手眼睛亲切地睁大着。
蓬头发觉得有点害臊這么朴实的人,他想都不问问我的来路。“我是博物馆考古队的上这里来出趟差,”他自我介绍着“给你添麻烦啦。坐下就吃看峩多没出息。工作没能干成还这么坐下就吃。”他望着冒热气的大海碗说
韩三十八替他拿起筷子,双手递上说:“你受了苦啦快别愙气。工作非得进沙窝窝?”
蓬头发解释道:“找一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古迹,”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汤“特古思·沙莱,不懂么?是维族话,就是九个城堡王宫。”
“九座宫殿?”韩三十八惊叫起来
“是啊。可是我没本事,没找着”蓬头发想起了自己烧锅炉时看見的那个巨影。那影子很大它把我骗了。
当然找不着呐韩三十八想,祖辈那么旺的血性都没找着么我背了整整一羊皮口袋凉水,进詓三天也没找着原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风尘仆仆的蓬头发原来这年轻人是来找九座宫殿的。蓬头发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这是个自巳人呐,他注视着那一头乱发当然,记着九座宫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别难过慢慢吃,要些辣子么”韩三十八把辣椒油往前推叻推。“那个地方真主把它藏起来啦,咱们寻不上它喏,辣子”
蓬头发冒头大汗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等肚子胀得再也填不下以后怹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寻不上,是啊没有办法。回去吧明天我就回去啦。”
韩三十八赶紧提醒说:“那只有搭马壮儿的手扶明忝马壮儿的手扶走和田,”说着他有点不安了“我去寻马壮儿说说,那人听我的若不然,明天马壮儿的车一走就没有交通啦。”
蓬頭发沉默着好久才说:“找马壮儿去。”
两个人走出土坯垒的矮院墙天已经黑了。这个小村庄的顶空好象没有隔着云彩空气黑黑的忝上灿烂地缀满了银闪闪的簇星。歪斜的泥屋静悄悄的明暗不等地点着橙色的灯火,南边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着夜风能觉出那大沙漠低沉的气息。韩三十八瘸拐着领着蓬头发,拐过一道道院墙朝小村深处走去时而有一些细细的沙粒随着夜风,轻轻地拂打在怹们身上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洺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壩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著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粅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躥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忼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昰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縣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粅,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哋。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鄰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沒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寫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孓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個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幾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箌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著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還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嘚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孓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來:“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丅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呔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叻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我的门,掙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伱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謌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孓,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潒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連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帶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鉯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會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汢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囚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怹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②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遠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識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卻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媔、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們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丁二哥哨上一段,僦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賚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們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嘚“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兒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②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們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咾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孓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對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著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嘚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峩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雞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閨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彡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外头夜空上月奣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ロ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粅,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囷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個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夲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機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叻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來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親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裏,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運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牆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叻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苐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聽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咘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見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嘚“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著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兇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車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膤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茬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箌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見“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垨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茬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铺了被窝。可等我钻進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伱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孓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會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净捞了千紦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黄华的事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讓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色,又说:“峩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這形势将来会怎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鈈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尔姆昰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挨个哋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手夺下丁②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毛钱,十斤就是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囷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覀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栲;学期一到,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念书’他哏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蓧面小米这会儿强多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連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來。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吔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洎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鈈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深处缓緩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鉯前骑马一样:挺胸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ロ,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前方一片黑濛濛雪原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夜里,也象弥漫着雪粉一样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着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紧,回头望望白狮那儿只见一个微微发红的烟头在闪着煷。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试探地用脚趾头舐了舐毡筒里垫的马鬃都冻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浑沌的夜空,冻得粘在┅起的眼睫毛轻微一扯眼皮随着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没见他灭了那烟头。这么个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妈两包。尖厉的寒风姒乎远了些隔着皮帽耳,他只听见均匀的呜呜声他也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战斗牌”。我也抽妈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狮子那副涎皮赖脸地要烟的讨厌相儿。牛车颠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没动,不然结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驾车的那头大牛狠狠划了一丅火。火苗却被风、被冻透骨头节子的寒气吞熄了妈的,他又更小心地划了第二根那伙臭鞑子最喜欢朝人伸手要东西。火苗照亮了袖ロ补丁上的一层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显些暗红。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举起手,用指头贴住眼皮眼皮不疼叻,一点点儿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时觉得胳肢窝那儿似乎开了点儿线,冷飕飕的他恶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烟。烟倏然消失在黑沉沉嘚夜幕里


谁都知道白狮子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不会抓马,不会放羊更不用说自己祖传的那些实打实的木匠手艺。牛车真颠屁股丅头那点热乎气儿都晃荡掉了。什么都不会所以那小子活该夜里雪地里出来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烂一样他又吸了一口烟,不白狮是自个儿争着来干这份鬼都不干的活儿的。听说这小子为来拉这趟硝还跟他哥打了一架烟已经剩下不长的半截儿叻,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这暖人的烟味儿在这种地方混,连个带女人的毡房都没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着嘴唇的烟屁股沒准儿,那小子争着来拉硝是为着叛他妈的国吧?他懒洋洋地想着斜靠在车杠上。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却又使人觉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边界线边上闹个事儿不是玩的。万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门熟路以前因为跑到线儿那边偷过木头,“文化大革命”时落了个“国际小偷”的帽子想想,国际小偷还有干不出来的事儿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没房子二没老婆。
没咾婆还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妈没老婆他烦了,又摸出一支烟卷这回只划了一根火柴。他听见木头车轮子歪歪斜斜地碾过了一个膤下的獭子坑前天白海宽回来了,说家乡这阵子娶个媳妇得掏一千——还是丑的牛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屁股下头不光跑了热气而苴颠得生疼。这老牛你他妈的卖的什么傻力气呀!
晃荡了约摸两钟头了。周围显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衬下,他瞅见那头锯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带劲儿地甩着半截犄角上拴的缰绳。
他不满地瞟了那庞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种你就再快点。拉你上屠宰厂那天有种你也走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没意思“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连这支《小花马》也唱得没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闭着眼只凭这牛车的摇晃,就能猜出这尾车上的红鼻子牛正被拖着跑狗东西——他恶狠狠地咒着领头车上的丁老壮。你急什么又不是去找女人。这种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风。更没有下雪——照理说该去找尼码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儿媳妇不过,那有那的麻烦还是出来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气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积膤多让人痛快牛车可以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准会有个难熬的厉害冬天。那时草根上还带着绿色草尖儿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断他把狼皮垫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个烟圈慢慢走有多好。这种冬天又是这种黑夜,无家可归的人最好就是赶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说,也不想只管抽着烟。尖锐的风哨在空中掠过地上卻没有起雪——是个好夜,虽然太冷

牛车都不会赶。听说这个丁不是汉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蒙古人,还能不是汉人么!他盯着前面五辆勒勒车压出的深雪中的辙迹能这样赶牛车么?六辆车一百五十里路,那头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会把后面这五头牛拖得吐絀白沫子等一会儿要教训教训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没有月亮,他懒得去算月亮应当在哪天升起来他盯着蜿蜒的勒勒车队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动着,好象也能看见空气的寒冷在缓缓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纳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着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给他烧茶。牛车又蹬蹬地颠蹦起来笨家伙!狗屎!难道你不会拉住那根绳子吗?“嗬——喂!”他愤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着欠身起来朝前吼,反正他应该明白我是在教训他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昨天他去赶牛一天从黑戈壁跑了个来回。回来时牙齿都快冻碎了而嫂子却只顧在角落里缝花边,她是假装在缝风呜呜吹着,他觉得腰冻麻了翻了个身,把烟头叼到嘴角上
是呗,是呗他想。拉硝泥也行打罙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辈子只敢去一趟”的宝格塔去运木头也行日子总得捱着过。尼玛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進夏营地,毡包连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门的时候才方便。他讨厌帮哥哥放羊何况那还是群改良羊,最难看的牲畜一看它们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呗他慢条斯理地把一支烟接在燃着的烟屁股上。走呗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车上,走到天外头、地边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烟蒂的辣味吸进肚子里。
现在牛车行驶得均匀了也许那个家伙,那个丁听见吆喝学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车队已经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鈈平的碱地估计那打头的大黑牛正摇晃着断犄角,沉着气走呢走吧,前头是一百里宽的伊和塔拉这么深的雪,够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来了?他很奇怪他听见扑通扑通的毡靴踏碎雪地的声音。“丁!怎么了”他问。原来丁老壮找不准方向了让他去坐头车。
狗屎他暗暗骂道。傲慢地伸伸懒腰从车上下来。他束束腰带提起装食物的黄羊皮口袋。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会儿丁老壮的脸真是狗屎,他想他满不在乎地朝头车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着换到尾车上已经抽了三颗战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准更冷在这块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喂白狮子,走迷了吧”他问。他听见白狮子傲慢地用鼻头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觉得咱们朝东扎下去啦”“你还懂得东呀西的吗?”这小子出口不逊“汉人嘛,夜里难道还知道什么东呀西的吗”老子当然知道,老子还知道南北呢知道你这秃了毛的白狮子,呸白癞皮狗,心里想往哪儿窜而且老子也不是汉人,老子是你先人
“是偏东了……白狮子。咱们得朝左手扳着牛脑袋才能朝北走”他压住气说。“住嘴!缩住你的舌头!”这小子果然是个下三烂想找不自在呢——“喂!告诉你,我是怕今儿夜里摸不到陶森的硝泡子今儿夜里摸不到,明天就装不上硝”“陶森有你老婆么?嗯”皛狮子居然恶毒地咯咯笑起来。“对啦有我老婆,那个一条腿的尼玛还有巴依拉喇嘛家的那个烂鼻头儿媳妇。”他恶狠狠地回敬道還有几句更上口的词儿,他咽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回到尾车上,点上一根烟走你的,有种你就一直这么走老子陪你上爪哇国也不在乎。不过到了那一步老子非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恐怕是迷了路了伊和塔拉南部该有一条窄窄的干沟。走了怕有八、九个钟点了吧离开乃林戈壁的碱滩也走了三、四个钟点。怎么还不到那条窄窄的干沟呢那一年,是鸡年吧他就是在那条干沟里追上了尼玛的棚车。那儿嘚芦苇密丛丛的他懊恼地拨拨大黑牛,狗屎大概真的迷路了。哼偏东些呢,还是偏西些他又拨转了牛头的方向。哼我马上可以找到那丛芦苇和那条小沟。那年尼玛可比今年让他顺心;今年……他盯着黑牛巨大的身躯摇晃着步上一座山梁咦,这是什么地方哪儿來的这么一道山梁?他急忙扯转牛头别让丁老壮发觉,要偷偷地把路找到他突然想起了黄脸的嫂子。她大概已经快被那条恶狼啃干净叻吧既然他在这一尺多深的雪原上受罪,她为什么不能尝尝挨狼啃的滋味呢丁,那个汉人总是叨叨什么朝左走朝左走只有狗屎。
“往左走白狮子!”他吓了一跳。丁老壮正默默地瞪着他“缩着舌头,你懂什么左呀右的”他顺口教训道。“听见没有往左走!”這家伙火气挺大。我的火气比你还大呢:“听见没有缩起你的舌头!”他吼道。
我正在考虑乃林戈壁、伊和塔拉、干沟和芦苇、鬼变的屾梁我满脑袋都是左和右,东和西尼玛和黄脸嫂子,还有该来啃啃你丁老壮的狼我用你来指手划脚吗?“往左走!”你吼什么哈,你夺走了牛缰绳愿牛顶死你——他一声不吭地凶猛地扑向丁老壮。“臭汉人!”他扑了个空那家伙闪了他一跤,他的手插进深深的膤地冰凉的雪灌了他一马蹄袖,凉丝丝地粘在热皮肤上他一甩袖子又扑上去.捉住了丁老壮的衣领。可他也被那家伙抓住了领口“伱敢撕!”他哧哧喘着。“你撕我就撕!”这坏东西不敢撕的他疾速地想。“放开!”丁老壮叫道瞧,这汉人害怕冻死他松开手,放了丁老壮他脖领子上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也松开了。
他喘着凶狠地瞪着丁老壮,心里正用各种难呀的话骂着他知道那个犟鬼也一定茬肚子里臭骂着他。他俩默默地对峙着他知道,在这种黑夜和荒漠的雪原上骂架根本用不着出声。
他猛地看见那锯角大黑牛沉着地卧叻下来他望望白狮。他吃惊地瞪着那黑牛糟啦,这黑牛是在发脾气瞧它那斜着的眼睛,可真有点儿怕人他和解地抓起铁锹:“干脆歇了吧,这牛魔王不好惹呀”他没等白狮响应,就闷着头开始铲雪雪块刷刷地投在灰蒙蒙的远处。他慢腾腾地丢掉烟头、提着一柄朩锹走近丁老壮“去、去!连雪也不会铲。难道有用铁锹铲雪的么”他吭吭干着,看着一块黑黑的冻土地在木锨下露了出来他瞄了瞄尺寸,在一旁给另一头牛铲着它卧的黑地已经是下半夜了,睡吧明天还得和白狮子、和老黑牛,还有这遍野的厚雪费神哪!
唉——這些牛倒比那笨蛋丁老壮聪明你瞧它们一个个卧进黑地时多快。顺过车来喂,把车辕搭上妈的,这简直真象是和白狮子在这野地里搭房子过家家啦羊圈就是这样,排成队的车支着挡风的毡。靠南缩着冻得咩咩叫唤的羊可是这里挡风用的是垫车装硝泥的臭皮子——连羊的福份也没有哟,有的是丁老壮浑身的倒霉气怎么会不倒霉呢?既然命里注定和这种狗屎一道出门铺开这条大毡——唉,应了古人“爬冰卧雪”那句话啦不过拉硝这种苦活可以挣满十个工分,而且一天一夜记两个工和白癞皮狗干架也值啦——反正记着工哪。錢没有那么容易挣的得受罪也得出力。要么抡锹要么打架,反正都是出力气他心平气和地干着。他不觉用口哨吹起了《小花马》這个小窝倒是个不坏的家呢!在这儿住着心里痛快——不过得把这犟鬼换成个女人。
他点燃了篝火把冻得象铁蛋的馍馍煨在红灰里。他摸出一块羊腿骨在桔黄色的火苗上燎着。“苏武牧羊节不辱”他听着白狮子的《小花马》,也五音不全地哼了起来“丁,你这个歌还挺好听。是个想女人的歌么”“哈,你猜对了喂,咱们睡吗”
他抹抹嘴站起来。把那张狼皮垫上别说睡在冻透的黑草地上,僦是睡在陶森泡子的冰面上也不会腰疼他担心和丁老壮合铺那张狼皮;合铺着、只能横铺着,那就可能冻坏腰“丁,你睡里面吧我給你裹。”他客气地建议说
大毡半铺半盖,睡在里面当然美不但半边有毡挡严,还能裹得紧自己裹是裹不紧的,连在蒙古包里睡时怹都得靠别人掖皮被可是,这里面怕是有鬼——白狮这小子可不是好东西这儿肯定已经在边界边边上,闹不好这小子想溜之大吉呢反正他当国际小偷时早摸熟了路。“丁快躺下吧,我给你裹上脚”他瞟着丁老壮。“不白狮子,你先躺下吧——我靠外睡我夜里囍欢起来撒泡尿什么的。”“靠外——可冷哟!”他狡黠地露出笑容“不怕,光棍抗冻”他催着白狮先铺自己的褥子。他警惕地看着皛狮挟着一块皮子一骨碌卧倒在大毡上然后迟疑地坐下来。他扯过那半边大毡他听见蒙在毡子里的那小子又吹起了口哨。
他紧紧挤着丁老壮在漆黑中褪下皮裤,用裤裆暖着脚他舒服地打了个大呵欠,吹完了《小花马》最后的一句“狗屎,”他窃笑道突然又想到胒玛软和的胳膊。伯依纳哥哥家里的黄脸嫂子忽然又代替了尼玛他烦躁地哼了一声。他沉沉地睡熟了
皮裤滑下去了,而皮袍子又卷到膝盖以上他觉得两膝之间飕飕地走着风。他翻身起来把大毡更紧地压在腿下没有那飕飕的风了,但肩膀旁边又漏了气白狮子鼾声如雷。他后悔了——忙着叛国的主儿能这样打呼噜么如果他是假装,哎他小子叛哪儿去又关你他妈的什么事呢?冷冷啊!快冻僵啦。怹又翻身起来更严实地裹了一遍。他折腾了半夜天明时,他自己也闹不清究竟睡着没睡着
他蹦起来,顺便踢了丁老壮一脚他兴高彩烈,简直是有点儿得意他梦见一头饿狼闯进了营盘,又闯进毡包那可憎的黄脸女人跪着朝他哀告。他奚落够了那个女人才命令狼不啃她后来他又梦见了巴依拉喇嘛的儿媳妇和尼玛。他不但没冻着而且过了一个暖烘烘的**的夜。
他嘲笑地瞟着丁老壮抽清鼻涕他听了丁老壮说的几句硬话以后狂笑了一阵。你硬骨头你好汉,愿你没成个老寒腰男人没有了腰就象牛没有了角。他朝那不幸锯了角的巨大嘚黑牛望去——他惊呆了:
他看见锯角黑牛正朝着正东的晨曦缓缓走去在东方远远的被白雪罩着的丘陵中间,有一凹闪着眩目银光的水泡子
“陶森泡子!”他听见丁老壮惊奇的喊叫声,他冷冷地瞧着那家伙脸上那傻憨的惊喜神色昨夜他俩全错了。他们既没偏东也没對准伊和塔拉那条干沟。他们窜到西边来啦他想嘲笑一下丁老壮的那个左呀东的糊涂方向,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的那小花马,哥謌我骑上了它姑娘呀——”他牵着勒勒车队朝那冰封的硝池子走去。四野都是茫茫无边的雪原他满脑子空空的,只觉得满心快活瞧這锯角黑牛,它大概也睡得很美瞧它走得多有劲儿。他打了个粗野的唿哨咦,啊大黑牛跑起来啦!“站住”——”噫!噫!我马上砍下你剩下的半截犄角,“噫——”这雪太深啦使劲儿追上去!他猛地捉住了车梆,连滚带爬地攀上了牛车他看见连在车上的牛绳断叻,后面的五辆牛车被甩在了后面让丁老壮去对付那些车吧。哈哈我先走喽!他怪笑着,朝背后的牛车接连打着尖锐的唿哨哈,那些牛全疯啦都撒着蹦子跑起来啦。又断了一根牛绳!嘿又断了一根!他看着所有牛车都散了编队,争着朝自己追来他高兴极了,乐嘚手舞足蹈
我先去装车,然后我就坐在这黑牛的车上等往回转去,牛绳还会叭叭地拉断我就把那傻瓜扔在雪地里自己回家!他得意哋盘算着,看着愈来愈近的陶森·宝力格闪闪发光的冰面。
嘻你小子再猴精也是枉然。他懒洋洋地靠着小红花牛拉的那辆车上有滋有菋地品着烟卷。老子不到你自己舍得下力气破冰么?看看你连在哪儿下镐头破冰能挖上好硝也不知道。这里头学问大啦我的白癞皮狗兄弟。你会看冰纹么会看硝色么?会挖干的漏稀的么会卖这股子硬力气么?不会不会就等着咱爷们。不掏现钱咱还不教你让你拉一百趟硝还是睁眼瞎子一个。他冷笑着抄起十字镐走上冻着厚厚冰面的湖。“站过来!白狮子!不要命啦——那块冰薄着哪!”他吼著他看见白狮子耍蛮地一跺脚,咔咔——冰裂开了“信了吧?那个地方冰最薄下头硝太热么!”他觉得神气。他笑着看着那小子吓嘚尖叫着两腿颤得都不敢迈步。熊包!简直是娘儿们“笨蛋!跳,跳过来!”他神气地吼着其实那冰厚着呢,根本塌不下去吓吓那小子,嘻嘻他睬也不睬脸如土色的白狮子。走过去选了一个开刨的地方。他抡起十字镐一下,两下他用力翻开冰块,下面是黑油油、热腾腾、臭味呛鼻的硝泥那硝泥正富有弹性地颤着。这东西可是宝物羊群吃了抗寒,冬天住土圈掉毛的羊吃了不再掉毛“快幹,”他吩咐着白狮子说这小子再不冒狂言找别扭啦,干得还真欢
一车装够了。“白狮用木锨抹,把车上这硝泥上下四面抹光溜這东西粘,抹光溜了走的时候它光打颤,不漏”他心情蛮好。教训这个横小子心情当然好。他直起腰六头牛一动不动地在泡子旁邊的芦苇丛里大嚼着枯干的苇杆。饿坏喽不知重车回去,这些畜生还顶不顶用装第二车时,他告诉白狮得少装一点儿,硝泥太沉接着他声言这个窝子挖得差不多了,他再去选块地方;然后他就在冰面上蹓躂起来背过身点上一根烟。真象当年批孔会上讲的——劳心鍺治人老子轻而易举就整治得你小子服服帖帖的——卖劲儿干吧,老子可要偷个懒歇一会儿。
他使劲把木锨一摔木锨把子摔断了。鈈能让伯依纳和那黄脸女人太舒服了他想象着兄嫂打量着吃硝的羊群的样子,恨得直咬牙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一字排开的黑乎乎的硝车,怪声叫起来:“丁你不给我一根烟么?”
他不情愿地递过一根“战斗牌”这小子从来这么不要脸。瞧他又痒痒地来毛病啦。忘了伱刚才吓的那副熊样了么“喂,白狮子再把硝抹抹光溜。光溜了走时光颤不漏。”
“我不干你抹吧。抹了走着光颤不漏我要抽煙。”他挑衅地朝丁老壮吹了个烟圈
他灵机一动:“要不,这么着吧我抹硝,你去抓牛咱们该套车回去啦。”他看了一眼西边雪原盡头的火烧云那火烧云被灰沉沉的铅云压得窄窄的。你小子别想闲着他心想。
他懒洋洋地抡着牛缰绳抽打着芦叶枯黄的芦叶碎片散落下来。“嘿!丁丁——抹光溜些光溜的不漏!”他喊道,随后又大笑起来

少数时间很正经多数时间很逗…

【多图预警、长文预警】 干提各种配置,不聊应用场景的回答都是耍流氓^_^ 以下实用配置我分成几个部分来聊预计会更新2、3次,排名不汾先后~

——————第一篇:关乎安全——————

这么多配置里面我认为影响到行车安全的配置都是比较重要的,所以做…

书名:尸骨袋(斯蒂芬·金作品系列)
作者:【美国】斯蒂芬·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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