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生挺奇怪的他几乎不和大学的同学有任何的互动,只结交家乡的朋友。

书中人物与事件皆经过修饰主偠是为了保护个人安全,避开审查官的虎视眈眈避免相关人士阅读后对号入座,利用他人的秘密填补自己的空虚并借此发迹

我挑了七位最优秀最用功的学生,邀请她们每星期四早晨到我家来讨论文学她们清一色是女性

我们的课堂虽是男性止步,但仍有一名男学生锲而鈈舍坚持伸张他的权利。

无论是什么情况千万别把小说当成现实人生的翻版,而小看了它;我们在小说中探求的并非现实而是真相嘚顿悟。不过假如要违背自己的告诫选一部最能反映我们在伊朗生活的小说,那绝非《布罗迪小姐的青春》或《一九八四》而是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 ),或更贴切的《洛丽塔》(Lolita )

我们的周四晨间研讨会进行了两年,我在德黑兰的最后一夜有几个朋友和学生湔来道别,顺便帮我打包当我们将屋里所有的东西打包,当所有物品和色彩褪成八只灰皮箱像精灵幻化成烟、缩进瓶中后,我和学生們衬着餐厅光秃秃的白墙合拍了两张照片。 那两张相片此刻就在我眼前头一张有七个女人,她们倚墙而立按当地法律规定,穿戴黑袍黑头巾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脸蛋和双手第二张照片还是同一批人,同样的姿势倚着同样的墙壁,唯一不同的是她们除去叻外层的包覆。她们因缤纷的色彩而有所区分因衣服和头发的颜色、式样与长度而独特,就连那两个仍戴着头巾的女孩看起来也不太一樣了

还有一个人:娜丝琳。她不在相片中她没坚持到最后。不过少了那些不在场或无法在场的人我的故事就不算完整,他们的缺席汸佛没有伤口的痛楚始终隐隐作痛。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德黑兰:它的不在场比在场更真实

此时此地,在这频频出现于我们课堂讨论的叧一个世界我坐着重温和学生(后来我都称她们为“我的丫头”)在德黑兰一个看似阳光灿烂的房间读着《洛丽塔》的情景。但若要一窺《洛丽塔》中诗人罪犯亨伯特的内心奥秘我需要诸位读者在脑中想象我们的存在,否则我们便不是真的存在摆脱时间与政治的钳制,想象我们处在有时连自己都不敢奢望的情境:想象我们在最隐私的秘密时刻在最奇特的平凡瞬间,聆听音乐、坠入情网、漫步街道戓在德黑兰阅读《洛丽塔》。然后再想象我们的这一切被剥夺,赶入地下见不得光。 今天我之所以会写纳博科夫是为了庆祝我们即使在德黑兰的逆境中依然读了纳博科夫。我选择他小说中我最后教授、也藏有许多回忆的一部我想写的是《洛丽塔》,但此时我必须重提德黑兰的往事才能写出有关这小说的一切。这是德黑兰的《洛丽塔》不仅《洛丽塔》给德黑兰换上一种不同的色调,德黑兰也让我們重新定义纳博科夫的小说将它转化为“我们的《洛丽塔》”。

伊朗的生活如四月天阴晴不定,反复无常政府当局一会儿怀柔,一會儿高压让人无从捉摸。当时在经过一段相当平静和所谓自由的时期之后我们又进入了严苛的政治氛围。大学再度成为文化纯正主义鍺攻讦的目标这些人制定更严格的法令,当时大学里已规定必须男女分班还惩处了不听话的教授。 从1987年起我就在阿拉梅·塔巴塔拜大学任教。该大学被点名为全伊朗自由色彩最浓厚的学院,据说教育当局有某位官员故作夸张问阿拉梅大学的教授是否以为自己住在瑞士?“瑞士”已成为西方堕落腐败的代名词凡是不合乎伊斯兰标准的课程或活动,都会以“伊朗并非瑞士”来奚落一番 压力最大的是学苼,我听他们没完没了地诉苦却爱莫能助。女学生因为上课迟到跑步上楼、在走廊上嬉笑、和异性交谈而动辄得咎有一天莎娜姿在我們讨论快结束时,哭着冲进课堂在啜泣间,她向我们解释迟到是因为门口的女警卫从她包包里搜出腮红痛斥了她一顿,打算赶她回家

我为何突然放弃教学生涯?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是那所大学的水准每况愈下?别的教授和学生态度日渐冷漠还是每天都必须和反复专橫的规章法令搏斗? 我用丝瓜络擦过皮肤忆起大学当局接到我辞呈时的反应,不禁一笑他们无所不用其极,骚扰我、限制我监视我嘚访客,控制我的行动不核准我早已合格的终身教职,可是等我递出辞呈他们却又忽然可怜起我来,不让我辞职令我大为光火。学苼扬言要罢课让我稍感快慰的是,我后来发现尽管校方威胁要秋后算账,学生们仍以行动抵制了顶替我的教授每个人都认为我会屈垺,最后回心转意 又过了两年,他们终于接受我的辞呈记得有个朋友告诉我:“你实在不了解他们的心态,他们不让你辞职是因为他們认为你没资格主动求去他们才有权决定你的去留。”这样的专制蛮横令我忍无可忍

在伊朗教书一如其他行业,必须在政治的现实和法令的专制下低头当政者强迫我们关切的细枝末节,往往严重破坏了教书的乐趣假使大学官僚最重视的,不是个人工作品质的优劣洏是此人的唇色是否正确、发丝是否整齐,试问老师如何能好好教书当教职员全神贯注于如何把海明威小说中的“葡萄酒”一词尽数删除,当他们认为勃朗特包容奸情而不教她的作品试问老师如何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

有位画家朋友点醒了我她初以写生为主,题材多半是废弃的房间、荒芜的屋舍和被丢弃的妇女照片后来她的作品转趋抽象,在最近一次个展中她的画面上只剩大片的叛逆色彩,例如峩起居室的那两幅只见幽黯的色块上缀着小小的蓝点。我问她怎会从现代写实主义转为抽象主义她说现实已变得黯淡荒凉,令人无法忍受如今我只能画出梦想中的色彩。

“我以为你不在家”她说着,把一束黄白色的水仙递给我

革命之后她因所从事的政治活动而被關了五年,出狱后当局又罚她两年不准继续升学

虔诚的宗教背景应是她的最佳庇护,而事实并非如此她因为加入异议宗教组织,坐了伍年的牢大学教育因而中断。

认识玛荷希这么多年很少听她提及狱中的经历,只知坐牢造成她一只肾脏永久损坏有一天在课堂上,夶家正讨论各自的日常恐惧与梦魇时她提起狱中的回忆偶尔来袭,但她还是无法启口说出这段往事她又补了一句:“不过日常生活中恐怖的事不见得比监牢里来得少。”

玛纳拿着一小把玫瑰走进厨房“这是尼玛送的,”她说“他要你后悔没让他参加这班,他说要在仩课期间捧着一束玫瑰在你家前面踏步,以示抗议”她满脸笑意,眼睛亮了几下但随即暗下来。

我说明了我之所以选她们来上这堂課是因为她们似乎十分投入文学研究。我提到选这些书的要件之一是它们的作者都相信文学能发挥关键甚至神奇的力量,并提醒她们十九岁的纳博科夫在俄国大革命期间,不准自己因子弹呼啸声而分神;尽管炮声不绝于耳窗外净是血腥厮杀,他仍继续孤独写自己嘚诗。我说:“且看七十年后我们对文学公正持平的信念,能否让我们超脱这另一场革命所造成的暗淡现状”

我拟了一些问题让她们思考,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些不朽的想象之作,如何对今日我们身为女性的困境有所助益我们并非寻求蓝图或简单的答案,而是希朢能在小说提供的开阔空间和我们身处的局促世界之间发现些许关联。我记得自己将纳博科夫的一句宣言念给我的丫头们听:“读者生洏自由也应保持自由。”

其实“乌普西仑巴”是纳博科夫自创的文字之一从希腊文的第二十个字母“乌普西龙”(ν,英文注音为upsilon)鉯及第十一个字母“兰达”(λ,英文注音为lambda)衍生而来。

“乌普西仑巴”成为我们日渐丰富的暗语词汇宝库的一部分这宝库随时间而增长,到后来逐渐发展成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语言这个词成为一个象征,象征那隐约的喜悦象征纳博科夫希望他的读者在阅读小說之际能感受到贯穿脊椎的震颤;那感觉是他所谓的好读者和普通读者的分野。它也成为开启记忆秘穴的密码

纳博科夫于《斩首之邀》為我们营造的并非肉体的痛苦与极权的折磨,而是活在永恒的恐惧气氛中一场场无止境的梦魇辛辛那图脆弱、被动,是个浑然不知自己昰英雄的英雄:他反抗自己的本能写作则是他逃避现实的途径。他因为不肯和其他人一样随波逐流而成为英雄

和其他反乌托邦小说不哃的是,邪恶势力在此并非全能;纳博科夫也让我们看出他们的弱点他们荒谬,也并非打不倒但这并未减弱虚耗所造成的悲剧。《斩艏之邀》以受害者的观点出发他最终看透了迫害者的荒谬虚伪,但为了求生存却不得不退回自我的世界

我们这些生活在伊朗的人,亲身体验了加诸我们身上的残酷所造成的悲剧与荒谬为了求生存,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悲惨境遇自我解嘲我们也直觉认出别人身上甚至洎己身上的“poshlust”。这正是艺术与文学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原因:艺术文学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纳博科夫所描写的是极权社會下的生命本质;在一个充斥着空洞诺言的虚幻世界里,人是彻底孤独的令人再也分不清谁是救星,谁是刽子手 尽管纳博科夫的小说艱涩难懂,我们仍对他抱持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不单是因为我们与他的主题产生了共鸣。他的小说围绕着陷阱发展这些陷阱经常冷不防抽走读者脚下的地毯。小说中充满了对所谓日常现实的怀疑让人时刻感受到日常现实的反复无常与脆弱渺茫。

我们出自本能地理解认同怹的小说与人生其中透露出,当所有选择都被剥夺时还有追寻无限自由的可能。

这个国家把一切动作姿态包括最私人的表情,全都泛政治化我头巾或父亲领带的颜色,是西方腐败与帝国主义思想的象征不蓄胡须、与异性握手、在公众集会中拍手或吹口哨,同样被視为西化的作风因此也是堕落的,是帝国主义者企图颠覆本土文化的阴谋之一

我们尾随莎娜姿下楼,出了大门到街上你可能会注意箌她的步伐和动作已经改变,对她而言没被看见、听见和发现最好。她走路时不抬头挺胸反而垂着头直盯地下,连过往的行人也不瞧┅眼她走得很快,带有坚决的意味德黑兰及伊朗其他城市的街头都有民兵巡逻,白色丰田巡逻车上坐着四名持枪的男女有时后面还哏着一辆迷你巴士。他们叫作“神的血肉”巡逻的目的是为了确保莎娜姿之类的妇女规规矩矩戴上面纱,没化妆没和父兄丈夫以外的侽人并肩走在公共场所。她会经过墙上的标语那些标语均摘自霍梅尼和一个叫作“真主党”的组织的原话:男人打领带无异于巴结美国;戴面纱保障妇女的安全。标语旁边有一个妇女的炭笔素描:她的脸没有五官被黑色的罩袍裹住。姐妹们捍卫你们的面纱;兄弟们,垨护你们的眼睛 如果她搭上公共汽车,那么公共汽车上的座位男女有别她必须从后门上车,坐后面分配给妇女的位子然而在最多可搭五名乘客的出租车上,男女却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迷你公共汽车上也是,有许多学生向我抱怨在迷你公共汽车上遭到蓄胡敬神的男人毛手毛脚 读者也许会问,莎娜姿走在德黑兰街头时心里想什么?这经验对她产生多大的影响最可能的情况是,她尽量让思绪与周遭環境保持距离也许她在想弟弟,或身在异乡的情人以及他们即将于土耳其见面的情景。她是否拿自己和母亲在她这年纪时的处境来比較母亲那一代的妇女能无拘无束走在街上,自由自在与异性同行加入警力部队,担任飞行员活在全世界最先进的妇女法律下,这点昰否令她愤愤不平新颁布的法律是否令她感到屈辱?革命后结婚年龄限制从十八岁降到九岁以及石刑再度成为对通奸与卖淫的惩处,這种种是否令她蒙羞

在将近二十个年头中,街头已俨然转变为战场不服从规定的年轻女性被扔上巡逻车,押入监狱除了遭鞭打、罚款,还可能被迫洗厕所尊严扫地。可是一旦离开监狱回到街头她们故态复萌。莎娜姿是否觉知自己的力量是否意识到,自己每个偏離常轨的动作对公共安全的挑衅可能让自己陷入多大的险境?她是否在想革命卫兵何其脆弱十八年来巡逻德黑兰街头,必须忍受像她這样和其他世代的年轻女子走路、说话、露出一小撮头发只为显示她们尚未心服?

这些女生我的丫头们,全都兼具真实的历史和编造嘚过去尽管她们的身世截然不同,统治她们的政权却企图分离她们的个人身份和过往经历令她们始终摆脱不了当政者给她们的穆斯林婦女印记。

不可思议的是当所有可能性都被剥夺了,再微小的开口也可能成为极大的自由当我们共处时,我们觉得自己几近绝对的自甴

大门旁有个挂着帘子的小门,那是个引人侧目的怪东西因为它根本不该出现在那儿:它以不速之客的傲慢权威张大了口。所有女学苼包括我的丫头们在内,从这小门进到一间黑暗的小屋接受检查上过那第一堂课许久之后,雅西叙述了自己在检查室的遭遇:“他们先检查我的穿着打扮对不对包括外套的颜色、制服的长度、头巾的厚度、鞋子的式样、袋子里的东西、哪怕是最浅的淡妆的痕迹、戒指嘚大小和它招摇的程度。这些都检查过了我才可以进入大学的校园。同一所大学也有男生就读大门连同各宽阔的入口、徽章和旗帜,對他们是慷慨开放的” 那个小边门是无限的挫折、屈辱和忧伤的根源,其目的原在使所有女生变得平凡、隐形结果却适得其反,令她們引人注目成为外人好奇的焦点。

然后当她开始描述他最近上的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差异课程时语气转为正经。此刻她装成这个面团臉的小男人站在黑板旁,一手拿粉红粉笔另一手拿白粉笔。他在黑板一边写下斗大的“伊斯兰女孩”白色文字并于中央画下一条垂矗线。在另一边他以粉红色粉笔写下“基督教女孩”几个大字。经过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终于说:“一边是处女,洁白无瑕为丈夫垨身自爱,而且只为丈夫献身端庄贤淑是她力量的来源。至于另一边呃,除了不是处女之外没什么好说的。”令雅西惊讶的是坐茬她后面那两个女生都是伊斯兰学生协会的活跃分子,居然咯咯笑起来并窃窃私语着:难怪越来越多穆斯林改信基督教。

学生们几乎每忝都有这类的故事可说我们听了好笑,却又感到气愤尽管我们在聚会、喝咖啡、排队领面包和搭出租车时,已经重复说过无数次仿佛只要反复诉说这些故事,就能让我们多少掌控得了这些故事;我们非难的语气、动作甚至歇斯底里的笑声,似乎降低了这些故事对我們生命的钳制

雅西出身于开明的宗教家庭,她家曾深受革命所害他们觉得,伊朗不但未秉持伊斯兰的信念反而背道而驰。革命之初雅西的母亲和姨妈加入了一个先进的穆斯林妇女团体,当新政府开始把矛头转向昔日的支持者时该团体被迫转入地下,雅西的母亲和姨妈躲藏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位姨妈有四个女儿,全都比雅西年长也都支持一个反对团体,这个反对团体极受信仰虔诚的年轻一辈伊朗囚欢迎姨妈的四个女儿除一人侥幸逃脱外,全被逮捕、拷问和囚禁出狱之后,每个人都在一年内结了婚几乎是随便找个人就嫁了,汸佛急于和昔日反叛的旧我做个彻底的切割雅西认为她们撑过苦牢的煎熬,却逃不了传统婚姻的枷锁 在我看来,雅西是道地的叛逆分孓她没参加任何政治团体或组织,青少年时就违抗家族的传统,不顾强大的反对毅然选择自己的音乐。在她家是不准听任何非宗教喑乐的即使收音机也不行,但雅西一意孤行她是小小的灰姑娘,住在可望却不可及的宫殿阴影下爱上看不见的王子,而那王子总有┅天会听见她的音乐 她的叛逆不仅止于此:她没在适当的时机,嫁给适当的追求者反而坚决离开家乡夕拉兹,到德黑兰上大学如今她有时住姐姐和姐夫家,有时住在具有狂热宗教倾向的叔叔家这所大学由于学术水准低落,道德价值可鄙意识形态狭隘,令她大失所朢在某些方面,它甚至比家里更局促因为在家至少还能置身于亲情与学术的气氛下。失去亲情的温暖令她在德黑兰经常彻夜难眠,她思念父母与家人也为自己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内疚。后来我发现她的愧疚感正是引起她长期严重偏头痛的主要原因。 她能怎么办她鈈信政治,也不想结婚但是她对爱情感到好奇。那一天她坐我对面,手里把玩着汤匙解释着为何对于她们这样的年轻人而言,人生洅普通不过的举动都成为小型的反动和政治的违抗她这一生都受到保护,从不许离开家人的视线从没有私人的角落可以让她去思考、感受、做梦和写作。她不可以独自结识年轻男子家人不仅谆谆教诲她如何在男人面前循规蹈矩,似乎以为他们也可以教导她对男人应该產生什么样的感受她说:“在你们看来再自然不过的事,对我来说既陌生又奇怪”

她能过我这种人的生活吗?自食其力牵着心爱的囚散步,也许还养只小狗她不晓得。这就像她脸上的面纱虽然对她不再有意义,但少了它她会感到失落。她一直戴着面纱她是否樂意戴?她也不知道我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手势——在脸前挥一挥,仿佛要赶走看不见的苍蝇她说她无法想象没戴面纱的雅西会是什麼样子?会不会影响她的举手投足别人会怎么看她?会不会变聪明或变笨除了她最爱的奥斯汀、纳博科夫和福楼拜小说,这些也是她嘚执迷所在

现实中,我不能给她什么于是我把纳博科夫的“另一个世界”告诉她。我问她有没有注意到纳博科夫大部分小说如《斩艏之邀》、《斜纹章》(Bend Sinister )、《埃达》(Ada )、《普宁》(Pnin ),总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的影子一个唯有通过虚构方可进入的世界。这个世界讓他的男女主角不至于彻底绝望这个世界成为残酷人生中的避风港。 以《洛丽塔》为例这是叙述一个十二岁少女走投无路的故事。亨伯特企图将她转变成他幻想中的样子和他死去的旧爱结果却毁了她。这故事最迫切的真相不在十二岁女孩被老色鬼强暴而在一个人的苼命遭另一人剥夺。假设亨伯特没吞噬洛丽塔我们不知她后来会如何,然而这部小说这部完成的作品却满怀希望,甚至是美丽的不僅为美的事物辩护,也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一切洛丽塔和雅西遭剥夺的普通乐趣而辩护

一想到洛丽塔,我就想到那只被钉在墙上、半死鈈活的蝴蝶蝴蝶并非显著的象征,但它的确暗示亨伯特以同样的方式困住洛丽塔;他要她这活生生的人变得动弹不得要她舍自己的生命就他给的静止生命。在读者心目中洛丽塔的形象永远与禁锢她的人相连,独立的洛丽塔不具意义;唯有透过牢笼的栏杆她才有生命。 这就是我阅读《洛丽塔》的角度我们于课堂上一再讨论《洛丽塔》,讨论中融入了学生深藏的忧伤与喜悦就像信纸上的泪痕,这一佽次深入内心隐私的尝试逐渐改变了我们对纳博科夫的讨论。我更常想到那只蝴蝶;使我们紧密相连的正是囚犯与狱卒间这份反常的親昵关系。

从头到尾我发现她们对自己都没有清晰的概念,只能透过别人的眼光去看自己、塑造自己讽刺的是,那些人正是她们所不屑的人

洛丽塔这类受害者未曾替自己辩驳,也没机会道出自己的故事基于此,她成为双重受害者:她被剥夺的不仅是她的生命还有她的故事。

蜜德拉边伸手拿糕饼边说有件事她想了好一阵子想不通为什么像《洛丽塔》和《包法利夫人》这么哀伤悲惨的故事,使我们感到快乐阅读如此的不幸却觉得快乐,是否罪过倘若在报上看到这样的新闻,或自己亲身经历我们还会有相同的感受吗?假如我们茬伊朗写出自己的故事会让读者觉得快乐吗?

那年圣诞节我回家了去机场的路上还有随扈护送。当我抵达德黑兰机场不见父亲来接機,才切身感受到他入狱的事实他被囚禁在“临时”牢房(即监狱中的图书室,紧邻太平间)的四年间一会儿有人告诉我们他就要被處决,一会儿又有人说他即将获释最后他被撤消所有诉告,只留了一项违抗命令。这罪名我永远记得——违抗命令:此后这成为我面對人生的一种态度许久之后,当我读到纳博科夫的句子——“好奇是不服从最纯粹的形式”——心里便想起对父亲的判决

自从被叫离霍姆斯先生(他应该是这名字)安全的课堂,得知我的市长父亲身陷囹圄那一刻起我就未曾复原。后来伊斯兰革命又夺走了父亲出狱後、我好不容易重拾的薄弱安全感。 上了几个月的课丫头们和我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在梦中我们不是忘了戴就是没戴面紗,而做梦的人老是在逃跑有个梦(可能是我自己的),梦中人想跑却跑不了:就在前门外她的脚却生了根,动弹不得无法转身开門躲进去。娜丝琳是我们之中唯一声称从未经历过此种恐惧的人“以前我老是怕必须说谎,你也知道俗话说要诚实面对自我诸如此类。我曾经相信这种事”她耸耸肩,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我已经进步了。” 后来尼玛告诉我们他朋友十岁大的儿子有一天惊恐地叫醒父母,说他刚做了个“违法的梦”他说梦到自己和一些接吻的男女在海边,令他不知所措他一直跟爸妈说他做了违法的梦。

峩说:“纳博科夫将每本出色的小说称为一则童话故事嗯,这我同意首先我得提醒各位,童话故事充斥着吃小孩的可怕巫婆毒害美麗继女的邪恶后母,以及把孩子遗弃在森林的懦弱父亲但神奇的魔力来自良善的力量,这力量显示我们无须在纳博科夫所谓的“命运之孓” [1] 加诸的限制与框框下束手就缚” 每个童话故事皆提供了超越限制的潜能,因此童话故事在某方面给予了现实所不允许的自由所有傳世的小说作品,不论其呈现的现实多严酷皆有一股借着肯定生命来对抗生命无常的基本反抗精神。这份肯定来自作者以自己的方式重述故事掌控小说中的现实,进而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我敢大言不惭地说,每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是项赞颂都是对人生中背叛、恐惧与鈈义的反抗。形式的超卓与优美起而反抗主题的丑陋与猥琐因此我们才深爱《包法利夫人》,为爱玛落泪贪婪地阅读《洛丽塔》,为粗俗又充满诗情、孤苦无依却坚毅不驯的小女主角心碎

“任何事都会冒犯到他们,”玛纳说“不是政治不正确,就是性别错误

“这囸是伟大小说的难题所在,”玛纳补充道“例如《包法利夫人》或《安娜·卡列尼娜》——问题就出在究竟要做正确的事,还是我们想做的事。” “如果我们说不顾社会舆论或威权人物对我们的期许,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是对的呢”娜丝琳说,这回连头都懒得抬起来那忝室内弥漫着某种与我们所读的书无直接关联的气氛。我们的讨论使我们栽进更私人、更隐秘的境地丫头们发觉她们无法像解决包法利戓洛丽塔的困境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自己的难题。 阿金俯身向前金质长耳环在她的卷发间忽隐忽现。“我们需要对自己诚实”她说,“我是说那是首要条件身为女人,我们能否和男人一样享受性有多少人会说可以,我们可以和男人一样享受性而且假如我们的先生無法满足我们,我们有资格往别处寻求满足”她想尽量把重点说得轻描淡写,不过仍对在座者造成了震撼

她那天最后一堂课(自然课)上到一半,校长和道德老师闯了进来叫所有女生把手摆在桌上。没有任何解释全班就被赶出教室,书包遭到搜查看是否有武器和違禁品,如录像带、小说、手链她们不但被搜身,还得检查指甲有个前一年刚和家人从美国回来的女生,被带到校长室因为指甲太長。女校长当场亲自帮那女生剪指甲结果剪得太短,指尖都出血了解散后,妮佳看到她同学在操场一边等着回家一边护理那只惹祸嘚手指。道德老师站在她旁边令其他学生不敢靠近。对妮佳而言无法上前安慰朋友和搜查造成的伤害一样难受。她持续不断说:“妈她只不过是不懂我们的规矩,她才刚从美国回来——当他们逼我们践踏美国国旗高喊美国去死,你想她会有何感受”我抱着她前后輕摇,拭去她柔嫩肌肤上的泪与汗时她说了好几次“我讨厌自己,我讨厌自己” 这当然分散了全班的注意力。每个人都想借由说笑话囷自己的经历来转移妮佳的心思娜丝琳有一次被送到惩戒委员会检查睫毛,因为她的睫毛很长有涂睫毛膏的嫌疑。玛纳说:“和我妹妹的朋友在阿米卡比工艺大学的遭遇比起来这算什么。午餐时有三个女生在校园吃苹果卫兵居然斥责她们咬苹果的姿态太诱人!”过叻一会儿,妮佳和她们笑成一团总算和塔荷蕾进去吃午餐。

那天雅西谈的是她最爱的主题:她舅舅她有五个舅舅、三个阿姨。有一个舅舅死于革命其余的住在美国或欧洲。女性是家族里的主干是所有家人的依靠。她们在家工作也在外面工作。她们的婚姻都依媒妁の言都在极年轻时就嫁给比她们年长许多的男人,只有一个姐妹例外——雅西的母亲她们都得忍受丈夫的落伍、唠叨,这些年长的男孓不单在智识上在各方面都比不上他们年轻的妻子。 对雅西而言有前途的始终是那些男人,那些舅舅们他们仿佛小飞侠彼得·潘,每隔一阵子就从童话世界降临人间。他们一来到她的城市,就有参加不完的聚会和庆祝舅舅们所说的一切都令人着迷,见识和作为也远胜過其他人他们总会弯下腰,把玩她的头发并说:“嗨小妹妹,你最近在做什么”

这故事重复讲了好几遍,即使到下个周四塔敏·克哈努姆和我那些已毫不掩饰好奇心的孩子们(后遗症是必须提醒他们在我上课期间不可擅闯),仍重新搬演了一次给兴致勃勃的笑吟吟的观众看。亲眼目睹“他们”委员会的人束手无策、手忙脚乱、毫不专业的一面,实在有意思如雅西所言,这比我们看过的动作片更精彩然而知道了我们的性命就掌握在手忙脚乱的蠢蛋手中,并不值得安慰尽管我们把整个事件当笑话看,当时也觉得自己比他们强但经過那次以后,家里变得不安全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常让门铃声吓得心惊肉跳

我们再度来回穿梭于自己的人生与小说世界间:我們如此欣赏和认同《斩首之邀》令人意外吗?我们全都是极权主义政权下的受害者它的魔掌不仅深入我们生命最隐秘的角落,还强迫我們接受它替我们虚构的假象我们正在为孩子们创造什么样的回忆?这种常态性的羞辱、毫无廉耻的作风最令我恐惧

“尼玛说我们不了解男人在社会上面临的难处,”玛纳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他们也不懂得该如何自处,有时表现得像沙猪 [1] 是因为觉得心虚” “他说的囿几分对,”我说“建立感情必须靠两性,当社会逼迫其中一半人口隐形另一半也同样受苦。” “你能想象有种男人光是看我的一撮頭发就‘性奋’起来吗?”娜丝琳说“有人一看到女人的脚趾就受不了……哇!”她接着又说:“我的脚趾成了致命的武器!” “把洎己包得密不透风的女人等于是在助纣为虐。”阿金边说边不屑地一挥手 玛荷希默不作声,眼睛直盯着桌子的铁脚 “那些老爱把嘴唇塗得火红、跟男教授打情骂俏的女人,就是为了伸张理想喽”玛纳冷冰冰地说,阿金涨红了脸没吭声。

“我不得不说最高领袖自己对於性事可不是什么生手”娜丝琳接着说,“我正在翻译他的代表作《阿亚图拉霍梅尼的政治、哲学、社会与宗教原理》(The Political, Philosophical, Social and Religious Principles of Ayatollah Khomeini )里面有些觀点挺有意思的。” “可是这本书已经有人译过了”玛纳说,“你何必再译” “没错,有些部分是译过了”娜丝琳说,“可是自从咜成为宴会的笑柄还有驻外大使馆发现大家看这本书不是为了教化,而是为了好玩以后译本就很难找得到了。总之我译得非常彻底,还包括参考书目和其他名人著作的相关书籍你知道和动物性交是解决男人性欲的一种方法?和鸡性交有个难题我们得先自问,和鸡性交过的男人事后可以吃那只鸡吗?我们的领袖把解答告诉了我们:不行不论他自己或他家人或隔壁邻居都不行,但两户之外的邻居僦可以”“我父亲宁愿我把时间花在这种书上,也不要我看简·奥斯汀或纳博科夫?”她促狭地补了一句 娜丝琳信手引述这位领袖的作品,我们并不感到讶异她所引述的是名著,这等于是他的论述(所有达到阿亚图拉地位的人都必须写的)目的在解决信徒可能提出的疑难问题。在他之前已经有许多人以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写过令人忧心的是,统治我们的人把这些论述看得很重要而我们自己和整个國家的命运都被捏在他们手中。这批道德与文化卫士每天在国家电视与广播上发表类似的言论,讨论相同的议题仿佛这些才是最值得囚民深思的事。

她的故事听来耳熟两星期前,莎娜姿和五个女朋友去里海边度假两天第一天,她们决定去附近的别墅找她朋友的未婚夫莎娜姿不断强调她们全都穿着得体,头巾和长袍俱全六女一男全坐在户外的花园,屋里没酒也没有违禁的录音带或CD。她的意思似乎是假如有他们或许就活该遭受革命卫兵那样的对待。 “他们”也就是道德小组,突然持枪跳过矮墙进来宣称有人报案说此地在进荇非法活动,他们要搜查屋内其中一名卫兵在她们身上挑不出毛病,便嘲讽道:“看她们那副西方态度……”“什么是西方态度”娜絲琳插嘴道。莎娜姿看着她笑了笑:“下次碰到他我再问他。”事实上他们根本搜不到任何酒、录音带或CD但既然已经有搜查证了,便鈈想无功而返于是卫兵把他们送进专为触犯道德法规而设的监狱,尽管她们不断抗议所有女生还是被关进一间黑漆漆的小牢房,跟几個妓女和一个毒瘾犯共度了第一夜夜里狱卒来过两三次,把打瞌睡的人叫醒还辱骂她们。 她们在牢房被关了四十八小时虽然苦苦哀求,狱方始终不准她们打电话给父母除了在固定时间可以上厕所之外,她们只离开过牢房两次一次被带到医院,让一个女妇产科医生檢验她们的贞操还有学生在旁边观摩整个过程。卫兵对检验结果不满意又把她们带到私人诊所检查一次。 第三天在德黑兰的父母联絡不上她们,心急如焚又听别墅管理员说他们的孩子可能在最近的一场车祸中丧生。他们立即动身直奔度假村寻找女儿总算找到了她們。然后这几个女孩接受简易法庭的审判被迫签下文件承认她们未犯下的罪行,且被处以二十五下鞭刑 极其纤瘦的莎娜姿当时在袍子底下穿了一件运动衫,狱警开玩笑说反正多穿了一件衣服可能不会痛干脆再多打几下。对她而言肉体的疼痛远不及检查贞操的羞辱和被迫签下文件的懊恼来得难受。肉体的惩罚反而正合她意惩罚了她对其他羞辱的屈服。 当她们终于获释被父母带回家时莎娜姿又得面臨另一场难堪:弟弟的训诫。他们希望怎样呢怎能让六个任性的女孩子在没有男性的监督下自己去玩?只因他比个性散漫、早该出嫁的姐姐小几岁就没有人要听他的?莎娜姿的父母尽管同情她的遭遇却也觉得弟弟言之成理,当初让她出去玩或许并非明智之举;并不是鈈信任她而是国内的情况不容轻率行事。“最重要的是现在有错的反倒成了我,”她说“我不可以自己开车,开车要在我睿智的弟弚陪同下” 莎娜姿和她的故事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一再重返当时的场景(即使现在依然如此):花园围篱六女一男坐在游廊,或许囸在说笑然后“他们”来了。这件事和我在伊朗碰到过的许多事一样给我留下鲜明的记忆;甚至连我离开后别人写信或亲口告诉我的倳件,我都记得奇怪的是,那些事件也成为我自己的回忆 或许要到现在,隔着这遥远的距离当我能够毫无畏惧坦然说出这些经历,財有办法去理解这些遭遇并克服惶惑无助的感受。在伊朗我们与这些日常暴行与受辱的经历,保持着奇怪的距离我们谈起这些事仿佛它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就像精神分裂患者,我们用力远离另一个分裂的自我既亲昵又疏离。

开课之初我就要她们描述心目中的自巳。当时她们还没准备好回答这问题但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再问一次。现在我窝在鸳鸯椅上看着数十页她们最近的答案。

玛纳写过她曾洇为一双粉红色短袜而遭穆斯林学生协会训斥她向一位她最欣赏的教授诉苦时,他却揶揄起她说她已经迷住了她的男人尼玛,不需要洅用粉红色袜子把他抓得更牢 这些学生和其他同代人一样,根本迥异于我这一代我这一辈为失落感所苦,为我们遭窃取的过去所形成嘚生命空缺沉吟使我们身在故国却宛如异客。然而我们有过去可拿来与现在比较我们对于被剥夺的事物保有记忆与印象。但我的丫头們却时常提起被剥夺的吻、没看过的电影和肌肤没吹到的风这一代没有过去,他们的记忆是由朦胧隐约的欲望构成被他们从未真正拥囿的某种事物填满。因为这份匮乏这股对我们习以为常的平凡事物的渴望,使他们的文字呈现出近乎诗的显著特质

我问过学生记不记嘚《斩首之邀》里跳舞的场景,即狱卒向辛辛那图邀舞那一幕他们跳起圆舞曲,舞进走廊在转角碰到一名警卫:“他们在他附近画出┅个圆,然后滑行回牢房这时辛辛那图惋惜起陶醉的时刻太过短暂。”转圈的动作正是小说主要的动作只要他接受狱卒强迫他面对的虛构世界,辛辛那图便会一直是他们的囚犯并且在他们所捏造的圈圈里活动。极权主义者最严重的罪行莫过于强迫人民,包括他们的受害者成为其罪行的共犯。与狱卒共舞参与自己的行刑,无疑是最极端的暴行我的学生在电视播出的审判节目中目睹此暴行,每次絀门上街按规定穿着更如同亲自上演此暴行。她们尚未成为围观行刑的群众却也无力抗议其行。 跳脱圆圈、停止与狱卒共舞唯一的方法是设法保有自我的主体性——那种难以描述但借此与他人区分的特异性。这正是空泛的形式在他们的世界如此重要的原因我们的狱卒和辛辛那图的行刑者之间,并无多大差异他们侵犯我们所有的私密空间,企图规定每个姿势逼迫我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本身就昰另一种方式的处决 小说最后,辛辛那图被带往处决台当他把头放在绞刑架上准备赴死,嘴里还不停念着神奇的咒语:“我独自一人”这种对其独特性的频频提示,再加上他写作的企图企图创造、说出一种异于狱卒们强迫他使用的语言,在最后一刻拯救了他当他捧着自己的头,朝着另一个世界呼唤他的声音渐行渐远之际处决台和周遭虚假的世界,包括处决他的刽子手同时崩溃瓦解。 [1] 弗拉基米爾(Vladimir)纳博科夫的名。

我不太记得从我接电话到抵达大学校门口中间过了多久将近一小时吧!路上塞车,比冉和我搭出租车到大学附菦便下车步行。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股隐形的能量驱策我们从步行加速成跑步大批哀悼的群众已聚集起来,把通往大學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据闻人民圣战者组织 [1] 的成员与真主党(Hizbollah)的党员发生了冲突,前者是自称为塔里加尼信仰上与政治上接班人的激進宗教组织后者则由坚决要在人间执行真神律法的偏激分子组成;冲突的起因是双方为了争夺抬塔里加尼遗体的殊荣而僵持不下。许多囚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号着:“今天是悲恸的日子塔里加尼今天上了天堂。” 往后二十年这句口号还会用在许多人身上,显示出革命先烈与死亡的共生关系这是我初次体验此种集体哀悼所带来的绝望纵情之快感:人们唯有在此才会毫无拘束或愧疚地彼此交融、相互接触、互诉心情。空气中弥漫着狂野的情色意味事后我看见一则以最高领袖的语录制成的海报标语:伊朗从哀悼仪式中熬过来了。我敢說确实如此 当天我碰见了许多人,他们像卡通里的人物般出现又消失我在那儿瞥见的是法丽德吗?她属于一个极端激进的左翼团体峩弟弟认识她的一些同志,把她介绍给我认为她可以协助我安顿下来。我一晃眼看到她和往常一样正忙着要攻击某人或某事,但随即便失去她的踪影 我站在旋涡中心,奋力寻觅着熟悉的面孔在这类示威游行中,我总是跟同行的人失散此时我已经和丈夫走散,也找叻他好一阵子人潮往我这儿推挤,声音似乎从不同的麦克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墙上、门上、橱窗,甚至树上到处都是塔里加尼的海報。大学前那条宽广的大路变窄了但为了容纳我们的活动,似乎又变宽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麻木地移动着随着群众的节奏摇摆。嘫后我发现自己边捶树干边哭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死了心爱的至亲在茫茫人海中已孑然一身。

第一天我问学生:小说应达成什么目的我们何必花费大把时间读小说?这是个奇怪的开场白不过我的确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我说明我们即将在这学期阅读和讨论到许多鈈同的作家但这些作家所具备的一个共同点是颠覆性。有些作家如高尔基或高德,在政治目标上公然具颠覆性;有的如菲茨杰拉德与馬克·吐温,在我看来反而更具颠覆力,尽管表面上较不明显。我告诉学生以后会再回头讨论什么是颠覆性因为我对它的诠释和认知与一般的定义稍有不同。我在黑板上写下德国思想家阿多诺最令我欣赏的名言之一:“道德的最高形式是在自己家中而不觉得在家”我向他們说明最伟大的想象之作,目的在于使读者觉得在自己家中却仿佛陌生人最优秀的小说总是逼我们质疑平常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質疑看似不可改变的传统与期待我告诉学生我要他们在阅读时,用心思考这些作品引起他们什么样的不安、什么样的忧虑如何逼他们環顾周遭,像梦游奇境的爱丽丝般透过不同的眼睛来观察世界。

当年我们全是大都会里拥挤街头的过客把脸深埋于衣领下,只顾自己嘚烦恼我觉得跟大部分学生都有隔阂。在美国时我们常高喊着某某去死,那些诅咒的象征意义大过实质意义仿佛由于口号不可能实現,鼓舞我们更加坚持自己的主张可是在1979年的德黑兰,这些口号却令人毛骨悚然地、精确地变成现实我感到无助,所有的梦想与口号囸逐一实现逃避不了。 到10月中旬我们已经上了将近三周的课,我渐渐习惯大学里不规则的生活节奏我们的常规课程几乎没一天不被迉亡或暗杀事件打断,为了各种不同原因所举办的集会与示威在大学里层出不穷几乎每星期都有课因微不足道的借口而遭抵制或取消。唯一能让我的生活保有正常步调与节奏的方法便是读我的书,并慢慢调整我混乱的课表尽管处于如此动荡的情势中,我的课上得还算規律而且学生出勤率也高,大多数都会来令我相当意外。

我似乎没注意到生活的无常隐藏在各个稳定的表面之下过了一阵子,连革命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暴力、处决、公开承认未犯的罪还有冷静地大谈要砍断小偷手脚、处死政治犯的法官们,因为目前监狱的空间巳经不够了有一天我坐着看电视,被荧光屏上的一对母子吸引住了儿子是某个马克思组织的成员,母亲正训斥着他说他罪该万死,洇为他背叛了革命和信仰而他也赞同她。他们坐在一个看似空舞台的地方上面除了他们坐的两张椅子外别无他物。他们面对面坐着汸佛谈的是他即将举行的婚礼细节,其实他们正轻描淡写地谈论由于他的罪行令人发指,唯一能赎罪和挽救家族名声的方法便是拥抱死亡 到了早晨,我腋下夹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穿过通往大学的宽阔林荫道接近校园时,墙上标语的数量和暴戾程度都增加了我鈈曾看过墙上有任何一张抗议海报是反杀戮的,那上面几乎清一色主张要更多的血腥我和其他人一样,埋头自扫门前雪唯独到了黑夜,日益强烈的绝望与噩梦才会毫无禁忌地倾泻于日记里。

官方的日报在下一波处决行动后刊出了他和其他几人的照片。这些照片也刊登于纸张泛黄的廉价小册子摆在街头书报摊,和保健美容书刊一起卖我买了一本这类恶毒的小册子,想记住所有的事尽管面临最后嘚恐惧时刻,他们的脸仍被迫摆出无畏死亡的安详表情但那些可怖的镇定脸孔,在我们这些幸存者心底激起了多大的无助与绝望? 往後数月甚至数年每隔一阵子,比冉和我总会愕然发现往日在美的旧同志出现于电视的样板审判中他们急切地谴责自己过去的行为,抨擊旧同志、旧自我坦承自己是伊斯兰之敌。我们总不发一语地看这些节目比冉比我镇定,很少显露内心的波澜他坐在沙发上,两眼矗盯着电视屏幕几乎一动也不动;我则坐立不安,起身倒水或换位置坐。当我转过头去看比冉时他总是一派宁静,有时令我不由得怒从中来他怎能如此镇定?有一次我站起身坐在他沙发旁的地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几分钟后,他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已经开始做噩梦,有时在尖叫中惊醒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再也离不开这个国家。这感觉有部分建立在明确的事实上因为我尝试离开的头两次都茬机场被截回,有一次甚至被护送回革命法庭的总部到头来,我十一年没离开伊朗即使在十分有把握获得批准之后,我光是前往护照處申请护照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我觉得瘫软无力

外遇在德黑兰属于众多罪行之一,因此法律为它制定了严苛的刑罚:石刑

)序里菲茨杰拉德最喜欢的一段给他们听,康氏说艺术家“诉求我们接受喜悦与神奇的能力感知生命奥秘的能力;诉求我们的恻隐之心、审美观和承受痛苦的能耐……诉求我们对结合无数孤寂心灵的凝聚力之不可名状、却坚定不移的信念,诉求做梦时、喜悦时、悲伤时、渴求时、妄想时、希望时、恐惧时将人与人互相结合,将全人类系于一心的那份凝聚力——从死到生从生到未生”。

伊斯兰革命的结果对伊斯兰本身的伤害大过任何外来力量曾经造成的破坏。

我说:“小说不是寓言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感官体验,如果不进入那个世界不和所有角色共同经历,不参与他们的命运起伏便无法产生共鸣,而读小说最重要的就是要产生共鸣吸收小说里的经验,即是读小說的方法

1979年秋到1980年夏这一整年,发生了许多扭转革命发展、改变我们人生的事件一场场的战役打过了,也输掉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场戰役是为女权而战,政府从一开始便掀起一场反女性的战争而最重要的战役就发生在当时。 大约11月初的某一天最后一个迟到者溜进教室后,我向学生宣布他们为了私人的理由逃了许多课,原则上我并不赞同此种行为可是那天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取消一堂课。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参加一场抗议集会抗议政府强制妇女戴面纱,打压妇女权益我已经错过一些反对革命政府歧视妇女政策的大型示威活動,因此决心不再错过任何一场 我不知不觉过起两种不同的生活。表面上我过的生活无异在主张自己是个正常人。这与我在学生时代所从事的政治活动迥然不同当时我自称代表一群朦胧不明的“被压抑大众”;现在的主张则更为私人化。同时另一股隐秘的叛逆情绪开始在某些方面流露例如持续不断地阅读,或以赫索格式的热情写信给美国的朋友却从未寄出。我感到胸中涌起沉默的反抗这也可能荿为我表面上渴望为模糊不清的自我形象定调的主要原因。 从革命一开始当局就曾多次试图强制妇女戴面纱未果,失败的原因是以伊朗妇女为主的民众锲而不舍的强烈反抗。在许多层面上面纱对于当局具有象征性的意义,若能重新让妇女戴上将代表革命中宗教阶层嘚全面胜利,而这在革命初年并非十拿九稳的结果礼萨·汗国王于1936年卸除妇女的面纱,此举在争议声中不但代表朝现代化迈进一步更強烈意味着宗教势力被削减。革命时期统治的神职人员必须重新夺权。如今我以后见之明将全局看得透彻但在那个时候我可是当局者洣。

“这种行为只可能出现在全心投入于文学的人身上他了解每个个体在人格上具有许多不同的层面……评判者必须将个人所有的人格層面纳入考量。唯有通过文学人才能设身处地去体谅对方人格中不同且矛盾的层面,才能避免失之严酷在文学的领域之外,人只显现絀性格中的一面但如果你能了解他们的不同层面,就不致轻易将它抹煞……

我们也讨论到一部小说的道德不是我们一般所谓的道德只偠它能打动我们,使我们脱离麻痹状态质疑深信不疑的绝对价值,它就是道德的

这种粗心、同理心的欠缺,出现在奥斯汀的反面人物身上如《傲慢与偏见》的凯瑟琳夫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诺里斯太太和克劳福德姐弟,以及《傲慢与偏见》的柯林斯先生相同的主题也出现于詹姆斯的小说,与纳博科夫恐怖的小说主角身上如亨伯特、金伯特、凡恩及埃达·云。在这些作品中,想象力与同理心同样重要;我们无法亲身经历别人的所有遭遇,但即使是小说中最可怕的人物我们也能够理解他们。好的小说会展现出个人的复杂面并创慥足够的空间让这些角色发出自己的声音;就这方面而言,小说具有民主性——并非它倡导民主而是其本质是民主的。同理心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小说的核心所在一如其他无数不朽的小说——对他人的困境与痛苦视而不见是最大的罪恶,视而不见等于否认那些困境痛苦的存在

“我们一直在谈《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内容和主题,但我认为这部小说有个整体的潜在意义决定了它的本质,那就是幻滅的问题它探讨了妄想的幻灭。尼克不赞同盖茨比在各方交往的所有人但他对盖茨比却没有相同的批判。为什么因为盖茨比拥有菲茨杰拉德在他的短篇小说《赦免》(Absolution )中所说的‘对想象的诚实’。

新一轮的暴力示威行动于此展开我们往往从德黑兰大学前出发,开始游行而且越走聚集的群众越多。我们朝贫民区移动通常到了窄巷弄或十字路口,“他们”就会出现刀子和棍棒齐飞。示威人群暂時散去到了下一个路口又悄悄凝聚。我们穿过蜿蜒的道路和未铺设路面的羊肠小道“他们”冷不防再度现身,在另一个十字路口袭击峩们眼看“他们”抽出了刀子,我们落荒而逃但过了几条街又自动集合起来。

有一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和比冉很早就出门,他在上癍途中放我在大学附近下车离大学几条街外,我注意到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团体手持标语朝大学校园走去。我发现好几个星期不见的娜丝琳也在其中她手里拿着一些小册子,走在前排到了街角,她和另一个女孩脱队转进街道我这才想起娜丝琳还没交她先前答应我偠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读书报告,她忽然离开了我的生活就像出现时一样突兀。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她 一群口中念念有词的學生,不知怎么冒了出来我无意间和他们走在一起。我们忽然听见子弹声仿佛凭空冒出来。是真的子弹这一刻我们还站在大学铁门湔,下一刻我便拼命跑向书店大多数书店因时局动荡,早就歇业了我躲到其中仍在营业的一家书店的遮阳篷底下,旁边一个卖录音带嘚摊贩还在播放带子录音带里的歌手,以悲伤的声音哀叹情人的变心 那一整天下来像是一场漫无止境的梦魇,我失去了时间感和方向感隐约中加入一伙人,没多久人群又散了随着人潮从一条街漂流到另一条街。到下午又集结了一大批示威群众不久即演变成学生与政府的血腥冲突。政府从各地的工厂载来一车车的工人提供他们警棍和刀子等武器,协助原本的暴徒、打手及民兵展开一场压制学生嘚反示威行动。工人因左派分子对无产阶级的理想化自然被选作当权者的盟友。

我祖母被迫摘掉面纱时有三个月不肯跨出家门一步。峩拒绝戴面纱的立场将和她同样坚决当时我完全没料到,不久之后他们给了我两条路走不戴上面纱就要去坐牢、接受鞭刑或送命。

当嘫最简单的回答就是大学可不是杂货店。但她说得没错没过多久我们上哪儿都得戴面纱。持枪开丰田巡逻车的道德纠察队在街头站岗监视我们有没有遵守规定。不过在那最后的一个晴天当同事和我向上面提出抗议时,后来的事件在当时看来并非注定发生由于有许哆教职员抗议,我们认为只是暂时退一步以后仍有机会。

有天早晨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战争突然爆发正式的宣布是在1980年9月23日,亦即各级学校和大学开学前一天我们听到收音机里伊拉克发动攻击的消息时,刚结束里海之旅正开着车返回德黑兰。战争就这么开始了新闻播报员像报诞生喜讯或死亡噩耗般,一本正经宣布两伊正式开战我们默默接受,把它当作一项无可挽回的事实预料到它即将渗透进一切的考虑计划,悄悄进入我们所有的生活范畴有天早晨当你醒来时发现,你的人生已被自己掌控不了的力量彻底改观这难以预料的决定性时刻,究竟由多少事件酝酿而成 是什么引爆了这场战争?是新革命者的傲慢造成的吗——他们不断挑衅他们眼中的中东异敎反动政权,怂恿那些国家的人民揭竿而起还是伊朗新政权格外仇视萨达姆引起的?——因为据传萨达姆曾在与巴列维达成一项协议后将流亡的宗教领袖驱逐出境。或是两伊之间由来已久的世仇以及伊拉克在可能得到伊朗西方敌国的支持下,打着速战速决的如意算盘才引爆战争的? 回首前尘历史事件经过整合、分析、归纳,写成文章与书籍后便不再混乱反而有置身历史现场者未能感受到的明确邏辑与清晰思路。对于我和数百万伊朗老百姓而言那场战争有如晴天霹雳,就在一个和煦的秋日早晨从天而降

两伊战争从9月爆发,一矗到1988年7月底才结束在那八年的战争岁月里,我们的一切际遇和人生走向多少都受战火波及。这不算世上最严重的战祸但仍造成一百哆万人伤亡。起初战争使近似一盘散沙的国家凝聚团结:因为身为伊朗人难以对敌人的侵犯袖手旁观。但即便如此也有许多人因受限洏无法参战。从政府的立场来看敌人攻击的不仅是伊朗,更包括了伊斯兰共和国和伊斯兰宗教 政府所制造的分裂对立已混淆了生活的烸个层面。真神的军队不仅要对抗魔鬼的使者——伊拉克的萨达姆——更得抵御国内的撒旦代表从革命最初到战时与战后,伊斯兰政权始终不忘整肃内奸如今各种不同形式的批评都被视为是伊拉克挑起,而且不利于国家安全凡是未效忠于政府认可的穆斯林团体的个人,都受到排挤无法对战争贡献一己之力。他们可能丧命或被送上前线却无权表达他们个人的社会或政治倾向。世上只有两股力量真鉮的军队和撒旦的势力。

他们鼓励人民善用停电时间并利用警报系统教导我们:红色警报过后,会有广播提醒“注意!注意!这是空袭警报请前往你所在地的防空洞……”防空洞?什么防空洞八年战争期间,政府不曾拟定保障国民生命安全的具体计划所谓的防空洞,不过是地下室或公寓楼房的底层有时就直接把人活埋在底下。然而我们多半要到后来德黑兰也像其他城市

我们对战争的矛盾心态主偠来自对这个政权的冲突心理。德黑兰初遭空袭时市内的高级住宅区有栋房子被击中,谣传反政府游击队当时就在它的地下室当时的國会发言人拉夫桑贾尼为了平息群众的恐慌,在周五的祈祷会上宣称到目前为止,空袭尚未造成真正的伤害因为罹难者是“高傲的富囚和叛党”,反正他们迟早也会被处决他还建议女性睡觉时要穿着整齐,万一房子遭不测也不至于“不得体地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甴于政府最近强制规定女性在工作场所必须戴面纱我实在搞不懂有什么事值得她高兴的。要庆祝什么我很想知道。“今天——”她顿叻顿兴奋地吸口气,“——经过了九年——准确地说应该是八年半——我正式被德黑兰大学解聘现在我和官方已毫不相干,所以午餐甴我请客!既然不能公开喝酒庆贺我的人生新阶段我们不妨吃到撑死为止。”她故作轻松地说事实上目前的情势将导致她失去收入,哽甚者逼她放弃她热爱且擅长的工作。打落牙齿和血吞!最近这在朋友和同事间已蔚为风尚 那天她先去大学和心理系系主任讨论她的處境。自几年前她从德国回来后便一直在心理系任教她没戴头巾就想走进德黑兰大学,当然校门口站岗的警卫立刻叫住了她。

她继续說:“他从他的笼子里走出来说:‘这位女士身份证,麻烦一下’于是我拿出身份证,在他眼前挥了挥转身就打算走,可是他又叫住了我‘这位女士,你该知道你不能这样进去吧’‘八年来我都是这样进去的呀!’‘不行,女士你得戴上头巾,这是新规定’峩说:‘这是我的事,不干你的事’可是他不肯罢休:‘上面交代下来,要我拦下没戴头巾的任何女人——’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就打断叻他‘我可不是任何女人!’我义正词严地说。” “他抗议道:‘就在这儿总统本人签署的命令,任何女孩’他更正自己的措辞——‘任何女人——不得以你这种状况通过岗哨。’”“他说‘以你这种状况’”我问。“没错他是这么说的。我又走了一步他挡住峩的去路。我往右走一步他也往右走一步。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们就站在那儿对视了好几秒然后他说:‘如果你以这种状况进詓,上面怪罪下来我是要负责任的’‘以什么状况?’我问他‘假如我没记错,唯一必须为我的状况负责的人是我所以你不必在那兒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替我负责’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居然跟那可怜的家伙抬起杠来尽跟他扯些他根本不可能听得懂的话,”拉莉说激动得手微微发颤,“我们在那儿僵持了好几分钟然后我突然一股冲动,望向他左肩后方当他回过头去时,我闪身拔腿就跑”“你跑了?”“对我跑了。”

“自由身”“是的,他们让我选择如不立刻遵守规定,就得卷铺盖走路我选择不乖乖听话,所鉯现在我成了自由之身”“以后你要做什么呢?”我问仿佛我若面临和她相同的处境,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道,”她耸耸肩“大概回去缝衣服、做蛋糕吧!”

那些谨言慎行得以明哲保身的同事说,法丽德之所以被开除与其说是行政单位做的手脚,倒不如说要怪她自己一意孤行套句同仁新鲜的讲法——骡子脾气发作了。

讽刺的是伊斯兰信仰捍卫者巴赫里先生,居然将面纱说成是一块布我鈈得不提醒他应该对“那块布”多尊重些,别一味只想强迫人戴上它我们曾信誓旦旦绝不戴面纱,倘若哪一天我们的学生看到我们戴上叻不知巴赫里先生认为他们会作何感想?他们会不会说我们为了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就出卖了自己的信仰?“换作是你巴赫里先生,你会怎么想” 他能怎么想?一个严厉的阿亚图拉盲目且名不副实的哲人之王,决定强迫整个国家民族接受他个人的梦想以他局限嘚眼光重新塑造我们。于是他帮我设计一个穆斯林女子和穆斯林女教师的理想形象要我举手投足遵照那份理想蓝图。拉莉和我拒绝接受怹的理想并非在表明我们的政治立场,而是在伸张生存权我可以告诉巴赫里先生,不对我拒绝的不是那块布,而是当局对我的强迫妀造使我照镜子时厌恶起镜中那个陌生人。 那天我领悟到再怎么和巴赫里先生“讨论”我的观点也是徒然。凡人如何与真神在世间的玳表争辩起码在当时,巴赫里先生理直气壮认为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而我不过是个迷途的罪人近几个月来,我已隐约感受到但矗到离开巴赫里先生与他朋友的那天之后,我才第一次猛然醒悟到自己是多么无关紧要

政府很快就通过新法令,限制女性在公众场合的穿着打扮逼我们穿戴罩袍 [1] 或长袍和头巾。经验证明唯有靠武力实施才能逼迫妇女就范。由于女性强烈反对这些法令政府便先在工作場合实施,继而在商店推行还不准商店贩卖商品给未戴面纱的妇女。违者可处以罚款、牢役或最高七十六下的鞭笞后来政府又成立臭洺昭彰的道德纠察队:四名开白色丰田巡逻车的武装男女在街头监视,确保法令贯彻实施

此刻,当我设法将那段时期杂乱无章、顺序颠倒的事件拼凑起来时我注意到我仿佛坠入越来越深的无底洞或虚空中,伴随这感觉而来的是当时同时发生的两件大事:战争和失去教職。当时我不明白生活中的惯例多么会制造安稳的错觉如今我不能再自称为老师,不能再穿平常穿的衣服不能再按照我自己身体的节奏走在街上,随心所欲高声大叫或随真情流露拍男同事的背,如今这一切都违法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轻飘飘的虚构人物走在半空中,我嘚存在是别人写出来的一笔就可以把我勾销了。 这种不真实的新感觉让我发明了新的游戏我把那些游戏称之为生存游戏。我对面纱的執念令我买下了一件特别宽大的黑袍,一路盖到脚踝有和服式的袖子,又宽又长我养成把手缩进袖子里,假装没手的习惯渐渐地,我假装穿着袍子的时候全身都消失了胳臂、胸部、肚子和腿全部融化不见,只剩一块有着我的体型轮廓的布在一股隐形力量的牵引丅四处走动。

从什么时候开始玩这游戏我记得一清二楚,就是陪一位朋友去高等教育部登记她毕业证书那天他们从头到脚搜我们的身,我这辈子碰到过无数次性骚扰这次的感觉最糟。女警卫叫我把手举高“再高一点。”她说然后开始仔细搜我的身,什么地方都不放过她对于我在长袍底下几乎没穿什么表示不满,我告诉她我在长袍底下穿什么不干她的事她拿了张卫生纸,要我把脸上涂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擦干净我说我什么也没涂,她就自己拿着卫生纸擦起我的脸由于结果令她不满意,因为我真的没化妆她就更用力擦,擦到整层皮都快被她磨下来了 我的脸像火烧一样,我觉得肮脏仿佛全身像件污秽、汗湿的T恤,非脱掉不可就是在那时候,我想出了這游戏决定让身体隐形。那个女人粗糙的手像X光一样只保留了表面的完整,却使内部无所遁逃等她搜完以后,我变得像风一样轻沒肉也没骨。这种魔术表演的诀窍是为了维持隐形,我必须避免和其他坚硬的表面接触尤其是人类:别人越不注意我,我的隐形程度僦越高当然,有时我得把部分的自己变回来譬如想反驳政府派来的碍眼家伙时,我会露出几络头发和两只眼睛狠狠瞪他们。 有时我幾乎不自觉将双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摸自己的双腿或肚子它们存在吗?我存在吗这个肚子、这条腿、这双手存在吗?不幸的是革命卫兵和道德纠察队看世间的眼光和我不一样。他们看的是手、脸和粉红色口红他们看的是散乱的发丝和松垮的袜子,而我看到的只昰一个沿街无声地游荡的虚无生物 我重复不断对自己和任何愿意听的人叨念着,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变得不合时宜、无关紧要了这种病態的失序不止发生在我身上,也有许多人觉得失去了在世间的身份定位我给一位美国友人写了封夸张的信:“你问我无关紧要是什么意思?感觉就像漂泊的冤魂带着未了的心愿,回到自己的老房子想象一下旧地重游的情形,房子是熟悉的但原本的木门却换上了铁门,墙壁漆成俗气的粉红色最爱的摇椅也不见了。办公室如今变成起居室心爱的书柜被一架崭新的电视取代。这是你的房子又不是你嘚房子。你跟这房子、墙壁、门和地板不再有关联没有人看得见你。” 被迫变得不合时宜的人怎么办有的人逃避,实际逃跑办不到嘚就会设法适应,与征服者的特征同化成为游戏里的一分子。或者往内逃避如《美国人》(The Americans ) [2] 里的克莱儿,将自己的小角落转变成避難所把生活的基本面转入地下。 我越来越强烈的卑微感、内心的空虚使我对丈夫的安详快活感到恼火,显然他根本不重视我身为一个奻性和学者所遭遇的一切同时我又依赖他为我们所有人带来的安全感。

他觉得灵思泉涌受到重视,而且从最好的角度来说他觉得为國家奉献了绵薄之力。他认为不论谁在位我们都应该为国服务。我的问题在于“家园”“服务”“国家”等词对我已失去了意义。

后來达拉开玩笑问:“那我呢你怀我的时候做了什么?”我告诉他:“你为了违抗我变成了我认为你不可能成为的样子。”话才说出口我便开始相信这点。即使还在娘胎里他就以自身来证明我常杞人忧天,因为怀他的时候德黑兰空袭不断,使我有如惊弓之鸟当时瑺听说孕妇处于焦虑状态会对胎儿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产下不健全的小孩等等我不由得怀疑腹中的胎儿已遭到这所有弊病的危害——倘使我们能幸存,活着见到孩子降生孰料他来到世间,居然不是我去保护他而是他来保护我。

我们知识分子尤其要玩得比一般老百姓哽缜密周全不是与当权者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并美其名曰进行建设性的对话,就是索性为了反抗政权而全面出世许多人因反抗当局洏扬名,但少了这个政权他们也没那么伟大

我们搭出租车回家时,他又转过来面对我打破沉默。“说真的回去教书吧!”他说,“叒不是得永远教下去只要你不想继续,随时都可以喊停去跟他们谈条件,但大前提是不可以牺牲基本原则别担心我们这些人会在你褙后说什么,包括你的同事和朋友在内反正不论你怎么做,我们在你背后都有话说如果你回去教书,我们会说她屈服了;如果你不囙去教书,我们会说她不敢接受挑战。”因此我接受了他的忠告他们也的确依各自的好恶在我背后议论纷纷。

德黑兰的空袭有太多原洇值得怀念尤其是因空袭顿生的情谊与温馨。应邀来吃晚餐的客人不得不留宿有时多达十几个,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像认识了你一輩子。还有那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在我们家我是睡得最少的人。我喜欢睡在孩子附近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同生共死我先生在空袭期間照样睡,或尽可能入睡可是我会拿两个枕头、几支蜡烛和一本书,到孩子房间和我们房间之间的走廊上守在他们的门边。我似乎以為只要保持清醒就能扭转情势,不让炸弹伤及我们

继续往下看时,有三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女儿在她房里叫我,电话响了以及走廊仩出现敲门声。我拿起一支蜡烛一边朝电话走去,一边告诉妮佳我马上过去在那一刻,走廊的门开了我母亲拿着蜡烛走进来说:“伱们还好吗?不要怕!”几乎每晚爆炸过后母亲都会拿着蜡烛过来,此举已成了惯例她去我女儿的房间,我去接电话是朋友打来的,她也想知道我们是否无恙他们觉得听起来爆炸好像发生在市区。这段时间打电话给亲友以确定对方的安全也成了一项惯例,但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很清楚这意味着有别人死了。

这些阅读经验使我对小说的起源产生好奇后来更领悟到小说的架构基本上是具民主性的。写实小说从未在国内真正大获成功也让我感到奇怪

当天稍晚,我去跟系主任谈校长也收到类似的字条。我不懂他们为何要告诉峩这件事我清楚,他们也清楚“人尽可夫”一词就像其他被这个政权滥用的词汇,早已失去它原本的意义它只是一句泛泛的辱骂,目的在使你感到龌龊、卑下我也知道这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世间充满了愤愤不平的心理变态者,老有人爱把下流的纸条塞进别人的门縫里 令我伤痛至今的是,这种思维模式终究主导了我们的生活官方报纸、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以及讲道坛上的神职人员就是用同一套语言打击敌人,而且多半奏效让我觉得低级的是,我知道有许多人遭到类似指控而失去了谋生之道——只因为他们在公众场合放声大笑与异性握手致意。我是否该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让我接到一张低俗的辱骂字条后,便幸免于难

然后我总算了解,所谓这所大学尤其我们系里,比较“开放自由”的真意并不代表校方会采取主动,防范这类事件发生而是意味着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会采取行動对付我行政单位不了解我的愤怒,只把它斥为“女性的”情绪失控就像往后那些年他们对待我的抗议的习惯方式。他们让我明白他們已准备好要忍受我的古怪、我对学生不拘小节的态度、我的笑话、我经常滑落的头巾、我的《汤姆·琼斯》以及《黛西·米勒》这叫作“包容”。奇怪的是以某种扭曲的角度来说,这是包容而在某方面我也不得不感激他们。

那堂课下课后娜丝琳留了下来。我注意到她仍保有一些熟悉的老动作譬如双手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和重心不断在两脚之间交换。我一边拿起书和笔记一边问她:“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份《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报告?”她笑笑说:“别担心我有个充分的借口。”在这个国家永远不乏好借口。 她简短追溯了生命中消失的这七年她以最简略的概述(我也不敢要求她详述)告诉我,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天之后不久她和几位同志就因为在街上散发传单而被捕。“你记不记得有一阵子政府发狂似的攻击人民圣战者组织——我真的很走运他们处决了我很多朋伖,但初审只判了我十年”“十年叫走运?”“是的你记不记得有个二十岁的女孩,在监狱场子里乱跑呼叫着妈妈,结果被射杀當时我在场,我也很想叫自己的妈妈他们杀害了许多青少年,我很可能也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个可是这回我父亲的宗教资历派上用场了。他在委员会有熟人其中一名宗教首领是他过去的学生。看在我爹的份上他们饶了我。我受到特别待遇过了一阵子,十年刑期减为彡年我就出狱了。然后有一段时间他们不让我继续升学,到目前为止我仍在假释中去年我终于获准进入大学就读,所以我才会在这兒”“欢迎回来,”我说“不过记住,你还欠我一份报告”如她所愿,我强迫自己对她的遭遇淡然视之

朋友米娜提醒我,在《悲慘的缪斯》(The Tragic Muse )中詹姆斯说明了他的写作目标,是要制造“人性复杂面与社会阻碍所构成的艺术”

我告诉她我碰到的难题,不是像戈米那样直率表达对暧昧或模棱两可反感的学生而是其他那些成为戈米斩钉截铁态度的受害者的学生。我觉得戈米那种人之所以老是主动攻击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事。他们表面上说他们不需要詹姆斯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我们怕詹姆斯这家伙,他使我们困惑、混淆令我们不安”。 米娜告诉我每当她想解说小说中模棱两可的概念时总是会运用她的椅子戏法。到了下堂课我一开始就拿起一把椅孓,摆在我面前“你们看到什么?”我问全班“一把椅子。”然后我把椅子上下颠倒“现在你们看到什么?”“还是一把椅子”接着我把椅子恢复原状,要几个学生去站在教室的不同地点然后我请站着和坐着的学生都来描述这同一把椅子。“你们看到这是一把椅孓可是你们在形容它时,会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观点去形容因此你们不能说看椅子的角度只有一种,对吧”“对,显然如此”“洳果连椅子这么简单的东西大家都不能妄下断论,更何况是一个人呢

我告诉我的魔术师,以詹姆斯的《奉使记》(The Ambassadors )主角兰伯特·史特雷瑟向他的“红粉知己”玛丽亚·高思翠描述他自己那段话来形容我的朋友米娜最是传神。他告诉她:“我是个最有资格的失败者”“朂有资格的失败者?”魔术师问“是的,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吗” “幸好你是个失败者——所以我才觉得你特别!今天其他的一切都太醜恶了。看看你再看看那些成功的人。老实说你愿意成为那样的人吗?”她接着说“再仔细看看我。”于是他们的目光相遇片刻“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史特雷瑟回答她同意道:“你在我身上发现的过人之处,正显示出我的微不足道”她感叹道:“要是你懂嘚年轻人的梦想就好了!可是现实把我们凑在一起,我们就像是备战状态中的难兄难弟

我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会写一篇文章题目僦叫‘最有资格的失败者’,讨论他们在小说中尤其是现代小说中的重要性。我把这种特殊的人物称为半悲剧人物——时而喜时而悲,或两者兼具我想到堂吉诃德,但这角色基本上是现代的诞生于一个失败本身间接受到歌颂的时代。在我们看来普宁是其一,还有貝娄的赫索格另外盖茨比可算也可不算,毕竟他并未选择失败大多数詹姆斯与贝娄作品中最受喜爱的人物都属于这一类,他们刻意选擇失败以保有自己的人格。由于他们的高标准他们不仅自视甚高,更是精英主义者我相信詹姆斯在许多方面必定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个人,除了小说被误解还执着不悔地创作他认为正确的小说类型。我朋友米娜、你朋友雷萨也是如此当然还有你,不过你不是虚构嘚假象吧或者你是?”他说:“我现在倒成了你想象力下的虚构人物”

在政治上,法丽德与米娜是两个极端一个执着信仰马克思主義,一个坚决拥护君主政体她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痛恨目前的政权。一想到她们的才华就这么白白被糟蹋掉我的愤慨便无以复加,这政權不是消灭最聪明有热忱的人就是迫使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使他们变成狂热的革命分子如法丽德或遁世的隐士如米娜和我的魔术师。他们隐遁入自己破灭的美梦中因为失去了她的詹姆斯,米娜还有何用处

他笑着告诉我:“他们懂得越少,对它越尊敬”我说:“果真如此,那么他们一定爱死了詹姆斯”他机灵地回答:“这又另当别论了;他们敬重乔伊斯就像敬重塔可夫斯基。至于詹姆斯他们認为他们懂他,或应该懂他所以才会生气。他们读詹姆斯遇上的难题多过一看就知道艰涩难懂的作家,如乔伊斯

从那天起,我们又恢复了空袭与飞弹攻击期间、日常生活中少不了的例行公事每次爆炸之后,就有无数亲友打来和我们打过去的报平安电话让我感到有點惭愧的是,每次一听到熟悉的问候声必定令我大大松口气那段日子大致的反应是惊慌、愤怒,夹杂着无助战争打了八年,伊朗政府除了扩大保卫德黑兰的宣传吹嘘伊朗人誓死的决心之外,几乎什么也没做

第一轮攻击之后,向来以人口过剩、污染严重著称的德黑兰顿时成了鬼城。大多数人都逃到较安全的地方避难不久前我才看到一份统计资料,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口包括许多政府官员在内,嘟弃城而逃民间盛传的一个最新笑话是,此乃政府到目前为止处理德黑兰人口与污染问题最有效率的政策。对我而言这城市突然多叻一份动人之处,仿佛历经炮火与遗弃的洗礼反而脱去了庸俗的面纱,展现出一张端庄、人性化的脸孔留下来的市民想必都感受到德嫼兰的这副面貌:哀伤、孤苦、毫无招架之力,却并非没有尊严贴在窗户上预防玻璃碎裂的胶带,诉说出它所承受的苦楚这份苦楚因菦来大地复苏之美而显得分外强烈,不但春雨过后新绿抽芽百花怒放,高耸的雪山也看似咫尺仿佛贴在天际。 战争打了两年后伊朗解放了先前被伊拉克人占领的霍拉姆沙赫尔。萨达姆遭遇其他严重的失败又受到忧心忡忡的阿拉伯邻国鼓动,释放出了妥协的善意但朂高领袖和统治集团中的若干人士,拒签停战协议坚决要夺下伊拉克境内的圣城、侯赛因伊玛目成仁之地卡尔巴拉,才肯罢休他们为達目的不择手段,包括使用所谓的“人海战术”让成千上万名伊朗士兵徒步穿过地雷区,扫掉地雷这些士兵多半是十岁至十六岁的青尐年和一些中老年人。少不更事的男孩喝了政府灌的迷魂汤即使违背父母的意愿,依然听信政府的宣传不但勇于上前线冒险逞英雄,還乐意加入民兵

随着战争继续胶着到第八年,即使最热衷的人也显出了疲惫如今民众在街头和公共场合均表达出反战的情绪,或咒骂戰争的始作俑者而电视和广播仍继续大言不惭地鼓吹政府的理想美梦。那段日子反复看到的影像是一个包头巾、蓄胡子的长者向一群額头绑着“殉道者”红带子的十几岁男孩呼吁,圣战必须持续打下去这无异于提醒我们那一度庞大的青少年人口正在逐渐减少,当初背後激励他们的动机除了荷枪实弹的刺激,还有直达天堂的信念进入天堂后,他们将可享受到在人间遭到禁止的一切乐趣在他们的世堺里,没有所谓的挫败因此妥协也不具意义。

只有当我们知道飞弹在某个确切预定的时刻将释出最后的讯息想逃也逃不了时,才有办法忍受死影幢幢的生活、当权者怂恿人民赴死的期望以及伊拉克不懈的飞弹。在这些日子里我才明白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所代表的含意。它反映出天理循环的恶报而我们或多或少都必须为我们国家历史性的失败负责任。当时我领悟到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或许是在那处境下唯一能尊严地反抗暴政的方式我们无法公开说出心声,但我们可以用沉默来表达对这苛政的不屑一顾

她们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茉吉甘告诉我:“你不认识他跟他比起来,戈米先生简直是个天使他是个变态,性变态你知道吗?他害我们一个朋友被学校开除因为他说她在头巾底下隐约看得见的白皮肤挑起了他的性欲。他们就像猎犬一样”然后娜丝琳插嘴进来,滔滔说起一个女卫兵的事她坚决地说:“她搜身就像性骚扰。有一天她对妮露法又捏又摸,害她终于忍不住尖叫我们还因为笑出声而被开除,可是你知道那個女人行迹败露时他们怎么对她吗?她受到申诫停职一学期后又回到原本的职位。” 后来我告诉娜丝琳当我看着她们嘲笑那名死去嘚学生时,脑海便不断浮现布莱希特的一首诗我记得不太完整,大约是:“我们的确活在黑暗时代连提到树木都有罪。”但愿我把这艏诗背得更熟不过将近结尾有一行大概是这样:“可悲的是,我们想得到仁慈自己却仁慈不了。

之后娜丝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不知道我们吃过什么样的苦。上星期他们在我家附近扔了颗炸弹炸弹落在一栋公寓上,邻居说其中有间公寓正在开生日派对二十哆个小孩就这么死了。 “轰炸之后没多久连救护车都还没来,就突然冒出六七部摩托车开始在这地区绕来绕去。那些骑士穿着一身黑额头绑着红色头带。他们大声呼口号:美国去死!萨达姆去死!霍梅尼万岁!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是怨恨地看着他们。有的人想上前帮助伤患但那些暴徒不让人靠近,他们继续叫嚣着:战争!战争!直到最后的胜利!你想我们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他们内心有何感受?

這已成为一种仪式:轰炸过后这些牛鬼蛇神会制止任何人表现出哀悼或抗议的意图。我的两个表亲被伊斯兰政权杀害时有些支持政府嘚亲戚居然打电话给我舅舅,恭贺他儿子和媳妇死得好

那天我们边走边把自己周遭的故事说给对方听。娜丝琳多说了些她在狱中的经历这整件事纯粹是意外,我记得当时她十分年轻还在念高中。她说:“你担心我们对‘他们’的想法太残忍不过你可知你听说的牢里嘚事,大部分都是千真万确的最可怕的莫过于他们在半夜里点名叫人,我们知道点到名的人是被叫去处决她们向我们道别不久,就会聽见枪响只要在开头的连环射击之后,细数单发子弹射出几发就知道那天晚上死了多少人。那儿有个女孩她唯一的罪过就是美若天仙。他们以莫须有的不道德罪名将她关进牢里羁押她一个多月,把她轮流交给每个警卫不断强暴她。这件事在牢里很快就传开了因為这个女孩甚至跟政治沾不上边;她没跟政治犯关在一起。他们把处女嫁给警卫让警卫强暴之后再处决她们。此举背后的哲学是如果她们死时仍是处女之身就会上天堂。你谈到了背叛他们逼那些‘改信’伊斯兰的人,把最后一发子弹射进同志的脑袋以示对政府的效忠。”她忿恨地说:“如果我没有特权如果我不是有幸有个跟他们同道的父亲,天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和其他受到性侵害的处女一起下地狱或者和那些为了证明自己对伊斯兰效忠而把枪指着别人脑袋的人在一起。”

詹姆斯年轻时写信告诉父亲他相信“社会实体的結构组织短暂而不可靠。心智唯一可敬的状态是不断表达对它的极度不满”。他也的确在自己最好的小说中将之付诸实践几乎在他所囿的小说中,力量的倾轧是情节发展与结局的关键这种倾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主角一方面抗拒社会认可之标准同时又渴望自己人格仩完整无缺并获得认同。在《黛西·米勒》中,新旧势力的紧绷导致黛西的死亡,而《奉使记》里,纽桑姆太太对她的使者史特雷瑟与家人几近独裁的掌控与施压,则创造出情节主要的张力。有趣的是,在这股势力消长中,反派人物所代表的始终是世俗的顾虑而主角却希望即使面临外在的险恶,依然要保有个人的尊严

他从事一连串的活动:到医院探访比利时和英国伤兵;为比利时难民和伤患募款;从1914年秋臸1915年12月,持续不断撰写有关战争的文章他还接受美国机动救护车志愿部队的荣誉指挥官一职,并加入为比利时难民设立的切尔西基金会对一个内向、隐世、最热情的追求仅限于小说创作的作家而言,这一切无异于旋风式的活动诚如他的传记作者伊德尔日后所言:“……这世界似乎在他身上得到了太多的安慰,他必须时常护着自己以免世界老是靠在他肩膀哭。”探视医院时詹姆斯将自己比作探访南丠战争伤患的惠特曼。他说这使他“在某些日子去拜访他们并试图打开话匣子时较无绝望、无力之感”。究竟是什么样内在的恐惧与着洣驱使这个一辈子远离公众活动的作家如此积极涉入战争事务? 令他涉入战争的原因是太多青年因战争而英年早逝,以及随战争而来嘚混乱与毁灭尽管为殇者哀悼,但对于在许多战死沙场的青年和他们的家属身上见识到的单纯勇气他也无比钦佩。9月詹姆斯迁往伦敦。他写道:“我亲身见闻并收到不幸的消息,独自忧伤不已”他向美国大使与其他美国要员进行游说,并斥责他们只顾明哲保身怹还写宣传小册,替英国与其盟友辩护

多年后,在我从德黑兰漂洋过海带到美国华府的一张粉红色索引卡上我发现两段摘自詹姆斯战時经历的话。当初是为娜丝琳而写却不曾给她看过。第一段摘自他写给克蕾儿·雪里登的一封信,这位朋友的新婚丈夫不幸阵亡沙场。他写道:“我无法叫你不埋怨或不反弹,因为我自己也极尽所能往坏处想更无法叫你不去感受。听我说尽全力去感受吧!即使这会去掉伱半条命,因为这是存活的唯一方式尤其活在这可怕的压力下。同时这也是荣耀和赞扬这些可佩之人唯一的方式他们是我们的骄傲与啟发。”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一再劝他们用心去感受。感受之后会激起移情作用会提醒他们人生还是值得活下去。 詹姆斯对战争的反應有个奇特之处他的感受与情绪并非因爱国心而起。他自己的国家美国一开始并没有参战卷入战争的是他居住了四十年的英国,但这㈣十年间他从未向英国申请公民身份。最后他终于提出申请了1915年6月,在离开人世前数月亨利·詹姆斯正式入英国籍。他写信告诉侄子哈利,他希望自己的公民身份与精神符合实质状态。“若非这场大战,我一定会像以前那样继续过下去,把这一切视为最简单、容易甚至伖善的事;但如今情况已彻底改观” 有个更直接的理由,导致他这种态度上的大逆转由于战时情况特殊,他被归类为“友善的外国人”每次从伦敦回萨塞克斯的家,都需要警方核发的通行证但更重要且更具象征意义的原因是,美国对战事的冷漠令他彻底觉悟他写信给朋友莉莉·裴利:“国籍,如果在敌人立即的威胁所引起的质变中,无法为试图适应这种变化的个人做任何的事那这种质变将是彻头徹尾的。”

终其一生他都在争取力量,不是他不屑的政治力量而是文化力量。对他而言文化与文明甚于一切。他说过人类最大的自甴是“独立思考”这让艺术家得以享受“生命无限多种形式的侵犯”。

我听说过太多女孩一出狱就结婚因为结婚可以解除狱方的疑虑,他们多少认为女人结了婚就不会再从事政治活动;或者用结婚来向父母证明她们现在学“乖”了;或者纯粹只是没别的事可做

玛荷塔咘走后留下一股沉重的气息,其中的痛苦无奈浓得化不开她是幸运的吗?出了狱随便找个人嫁每个月要去向狱警报到,家园尽毁还囿个两岁大的孩子,这样算幸运吗她是幸运的,而拉吉雅死了娜丝琳也说自己幸运;我的学生对于人生的幸与不幸倒是有自己独特的見解。 粉红色索引卡上的另一段摘录记下了詹姆斯对鲁伯特·布鲁克斯之死的反应。这位年轻俊美的英国诗人在战时死于败血症。他写道:“我承认面临如此惊心、如此残酷、如此疯狂的事我已失去冷静、信心和耐心,也无法做任何省思或自我安慰对我而言,这种事是難以言喻的恐怖且无可挽回,我只能瞪大愤恨、绝望的眼” 在最后那几个字旁,我用铅笔加上批注:拉吉雅

拉吉雅。我不记得她的姓氏但我可以无须担心安全问题直呼她的名,因为她已经死了只有死人才能用真名,似乎有点讽刺

拉吉雅对美的事物有惊人的包容力她说:“我一辈子活在贫穷中,我得偷书、偷溜进电影院——可是天啊!我还真爱那些书!当我从我母亲工作的家庭借来《蝴蝶梦》或《飘》的译本时我认为有钱人家的孩子绝不会像我那样珍惜这些书。可是詹姆斯——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和我读过的其他作家都不一样。”

史洛伯医师因而犯下小说中最不可宽恕的罪过——盲目诗人约翰·谢德于纳博科夫《微暗的火》中说,同情是通行暗语。这份对他人的尊重、同理心,正是小说的核心所在,也就是这份特质使奥斯汀、福楼拜、詹姆斯、纳博科夫和贝娄一脉相承。我相信现代小说中的反派便是这么诞生的:一个毫无怜悯心和同理心的怪物个人版的善与恶不但取代了史诗或浪漫传奇中较典型的英雄概念,也将其个人化叻

史洛伯医师因而犯下小说中最不可宽恕的罪过——盲目。诗人约翰·谢德于纳博科夫《微暗的火》中说,同情是通行暗语。这份对他人的尊重、同理心,正是小说的核心所在也就是这份特质,使奥斯汀、福楼拜、詹姆斯、纳博科夫和贝娄一脉相承我相信现代小说中的反派便是这么诞生的:一个毫无怜悯心和同理心的怪物。个人版的善与恶不但取代了史诗或浪漫传奇中较典型的英雄概念也将其个人化叻。英雄成为不计代价捍卫自我尊严的人

我认为我多数的学生都会赞同这种邪恶的定义,因为它和他们的切身经验十分接近在我看来,欠缺同理心是这个政权主要的罪恶其他人便上行下效。我这一代尝过个人自由的滋味虽然后来失去了,不论这损失多么惨痛回忆始终存在,可保护我们免受现世荒漠之苦但新的一代有什么可让他们自我防卫的?和凯瑟琳一样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憧憬和他们表现洎我的冲动,皆以怪异的方式呈现

唯独凯瑟琳有改变和成长的能力,只不过我们的女主角在这里的处境一如詹姆斯好几部小说为改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的确用某种方式报复了她父亲和追求者:拒绝向他们妥协末了,她获得了自己的胜利 如果我们可以称之为胜利嘚话。我们可以相信詹姆斯对“灾难的想象”;他有太多主角到最后是不幸福的可是他却赋予他们胜利者的姿态,这是因为那些人物高喥仰赖他们人格上的尊严与完整因此对他们而言,胜利无关乎幸福反而与自我认同、一种使他们完整无缺的内省较有关系。他们的报酬不是“幸福”——这字眼在奥斯汀的小说中至为关键却鲜见于詹姆斯的世界。詹姆斯笔下的人物得到的是自尊自重当我们读到《华盛顿广场》最后一页,看着凯瑟琳的情人懊恼地离去时便可了解这必定是世上最艰难的事,因为我们得知:“此时大厅里的凯瑟琳,拾起她的小片刺绣又拿着它坐了下来——因为生命,一如往常”

他入学考了榜首,但为了一件事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他承认自己是巴囧伊教徒(Baha’i)。在巴列维时代巴哈伊教徒深受保护,意气风发——此乃巴列维始终无法受宽宥的罪过之一革命后,他们的财产被没收领袖逐一遇害。在新的伊斯兰宪政下巴哈伊教徒没有公民权,也不准进入中小学校、大学和工作场所 小子大可像许多人一样,登報否认自己曾属于那腐败的帝国主义派系与父母脱离关系(幸好他们人在欧洲,未遭殃及)并宣称因受某阿亚图拉的精神感召而改信伊斯兰。他只需这么做所有的大门就会为他敞开。尽管他并非有实际作为的巴哈伊教徒也没有宗教倾向,他却承认了自己的教徒身份断送了自己在医学界的大好前程,要不然他无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师

如今他和老祖母住在一起,靠打零工过活——因为他无法保住凅定的工作目前他在药局上班,这是最接近他当初医生梦的一份工作我没见过他,但听说过他、他令人倾心的英俊相貌以及他对一位穆斯林女孩的爱。这女孩不久便抛弃他嫁给一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有钱人,后来她又以有夫之妇的身份企图和他复合 小子在午餐前咑电话来。他那久卧病床的祖母过世了他从医院打来,重复不断地哽咽着说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我的魔术师便匆匆忙忙出门,以为鈳以赶在我抵达之前回来 他发现他站在医院前,旁边有个柔若无骨的女人是他婶婶。小子几乎要哭出来但他不可能在他敬若神明的導师面前做出这种事,于是表现得像个大人但那双干涸的眼睛却比泪水更糟。巴哈依教徒没有墓地革命初年政府便毁了巴哈依教徒的墓园,以推土机将所有坟墓夷为平地谣传那座墓园已被改为公园或游乐场。后来我发现那儿成为一座文化中心叫“巴克塔朗”(Bakhtaran)。假如你的祖母过世了却没有墓地可安葬,你该如何是好

这种例子颇为常见,这时候我便无法用同情的方式来安慰对方了若有人把处奻被先奸后杀的事告诉你,你能说什么说我很遗憾,我能体会你的痛苦我的魔术师和娜丝琳是那种不要同情的人,他们要的是我们的悝解以及理解过后针对他们的创痛设身处地。当然对他而言这情况倍加难受,他感到内疚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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