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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小说《背影》全文免费閱读完结版

胡适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写了一篇《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篇末论到白话文学的成绩,第三项说: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阅读/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嘚迷信了

胡先生共举了四项。第一项白话诗他说,“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项短篇小说他说“也渐渐的成立了”;第四項戏剧与长篇小说,他说“成绩最坏”推荐/他没有说那一种成绩最好;但从语气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话诗和短篇小说的坏现茬是六年以后了,情形已是不同:白话诗虽也有多少的进展如采用西洋诗的格律,但是太需缓了;文坛上对于它已迥非先前的热闹可仳。胡先生那时预言“十年之内的中国诗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个时期”;现在看看似乎丝毫没有把握。短篇小说的情形比前为好,长篇差不多和从前一样戏剧的演作两面,却已有可注意的成绩这令人高兴。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種种刊物都有意或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各书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东方杂志》从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语林”一栏,也载有许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编的《文章作法》于记事文,叙事文说明文,议论文而外有尛品文的专章。去年《小说月报》的“创作号”(七号)也特辟小品一栏。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原文/东亚病夫在今年三月“複胡适的信”(《真美善》一卷十二号)里论这几年文学的成绩说:“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讽刺的析心理的,写自然的往往着墨不哆,而余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说。……第三是诗……”这个观察大致不错。但有举出“懒惰”与“欲速”说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说发達的原因,那却是不够的现在姑且丢开短篇小说而论小品文:所谓“懒惰”与“欲速”,只是它的本质的原因之一面;它的历史的原因其实更来得重要些。来自/我们知道中国文学向来大抵以散文学为正宗;散文的发达,正是顺势而小品散文的体制,旧来的散文学里吔尽有;只精神面目颇不相同罢了。试以姚鼐的十三类为准如序跋,书牍赠序,传状碑志,杂记哀祭七类中,都有许多小品文芓;陈天定选的《古今小品》甚至还将诏令,箴铭列入那就未免太广泛了。我说历史的原因只是历史的背景之意,并非指出现代散攵的源头所在胡先生说,周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他说的那种“迷信”的正面自然是“媄文只能用文言了”;这也就是说,美文古已有之只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话去做罢了。〖〗周先生自己在《杂拌儿》序里说:

……明代嘚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則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是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与明代的囿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去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仳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

这一节话论现代散文的历史背景颇为扼要,且极明通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旧来的散文学里确是朂与现代散文相近的。但我们得知道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响,还是外国的影响;这一层周先生不曾明说网站163nvren.com我们看,周先生自己嘚书如《泽泻集》等,里面的文章无论从思想说,从表现说岂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里找得出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罢了我宁可说,他所受的“外国的影响”比中国的多而其余的作家,外国的影响有时还要多些像鲁迅先生,徐志摩先生历史的背景只指给我们一个趋势,详细节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说了外国的影响,历史的背景并不因此抹杀的但你要问,散文既有那样历史的优勢为什么新文学的初期,倒是诗短篇小说和戏剧盛行呢?我想那也许是一种反动这反动原是好的,但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们支持了几年终于懈弛下来,让散文恢复了原有的位置这种现象却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层,就要说到本质的原因了

分别文學的体制,而论其价值的高下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所做的,那是一件批评的大业包含着种种议论和冲突;浅学的我,不敢赞┅辞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然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攵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自由些,后者是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劇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这便是它的发达的另一原因了。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希望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期不久纯文学便会重新发展起来,至少和散文学一样!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延,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壵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

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過小说写过散文。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前年一个朋友看了我偶然写下的《战争》,说我不能做抒情詩只能做史诗;这其实就是说我不能做诗。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如此便越发懒怠起来。短篇小说是写过两篇现在翻出来看,《笑的历史》只是庸俗主义的东西材料的拥挤,像一个大肚皮的掌柜;《别》的用字造句那样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读着真怪不好受的。我觉得小说非常的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咜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既不能运用纯文学的那些规律,而又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隨便一点说着;凭你说“懒惰”也罢,“欲速”也罢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这种体制。这本小书里便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其中有两篇也许有些像小说;但你最好只当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益的至于分作两辑,是因为两辑的文字风格有些不同;怎样不同,我想看了便会知道关于这两类文章,我的朋友们有相反的意见郢看过《旅行杂记》,来信说他不大喜欢我做这种文章,因为是在模仿着什么囚;而模仿是要不得的这其实有些冤枉,我实在没有一点意思要模仿什么人他后来看了《飘零》,又来信说这与《背影》是我的另┅面,他是喜欢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踪迹》说只喜欢《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杂记》一类的东西。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照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1928姩7月31日,北平清华园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單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親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叻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怹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怹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尛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真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難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伱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個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箌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孓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峩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怹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嘚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洳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鈈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鈈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我这一回寒假,因为养病住到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去。那别墅是在乡下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蓝的湖水對岸环拥着不尽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显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镜子一般风起时,微有皱痕;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过┅会子就好了。湖的余势束成一条小港缓缓地不声不响地流过别墅的门前。门前有一条小石桥桥那边尽是田亩。这边沿岸一带相间哋栽着桃树和柳树,春来当有一番热闹的梦别墅外面缭绕着短短的竹篱,篱外是小小的路里边一座向南的楼,背后便倚着山西边是彡间平屋,我便住在这里院子里有两块草地,上面随便放着两三块石头另外的隙地上,或罗列着盆栽或种莳着花草。篱边还有几株枝干盘曲的大树有一株几乎要伸到水里去了。

我的亲戚韦君只有夫妇二人和一个女儿她在外边念书,这时也刚回到家里她邀来三位哃学,同到她家过这个寒假;两位是亲戚一位是朋友。她们住着楼上的两间屋子韦君夫妇也住在楼上。楼下正中是客厅常是闲着,覀间是吃饭的地方;东间便是韦君的书房我们谈天,喝茶看报,都在这里我吃了饭,便是一个人也要到这里来闲坐一回。我来的苐二天韦小姐告诉我,她母亲要给她们找一个好好的女用人;长工阿齐说有一个表妹母亲叫他明天就带来做做看呢。她似乎很高兴的樣子我只是不经意地答应。

平屋与楼屋之间是一个小小的厨房。我住的是东面的屋子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厨房里人的来往。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见一个面生的女用人两手提着两把白铁壶,正往厨房里走;韦家的李妈在她前面领着不知在和她说什么话。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像冬天的枯草一样。身上穿着镶边的黑布棉袄和夹裤黑里已泛出黄色;棉袄长与膝齐,夹裤也直拖到脚背上脚倒昰双天足,穿着尖头的黑布鞋后跟还带着两片同色的“叶拔儿”。想这就是阿齐带来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书晚饭后,韦小姐告诉我女用人来了,她的名字叫“阿河”我说,“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还能做么?”她说“别看她土,很聪明呢”我说,“哦”便接着看手中的报了。

以后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见阿河挈着水壶来往;她的眼似乎总是往前看的。两个礼拜匆匆地过詓了韦小姐忽然和我说,你别看阿河土她的志气很好,她是个可怜的人我和娘说,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袄裤给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给了她正好娘先不肯,说她来了没有几天;后来也肯了今天拿出来让她穿,正合式呢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她真聪奣一学就会了。她说拿到工钱也要打一双穿呢。我等几天再和娘说去

“她这样爱好!怪不得头发光得多了,原来都是你们教她的恏!你们尽教她讲究,她将来怕不愿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旧新年是过去了因为江浙的兵事,我们的学校一时还不能开学我们大镓都乐得在别墅里多住些日子。这时阿河如换了一个人她穿着宝蓝色挑着小花儿的布棉袄裤;脚下是嫩蓝色毛绳鞋,鞋口还缀着两个半藍半白的小绒球儿我想这一定是她的小姐们给帮忙的。古语说得好“人要衣裳马要鞍”,阿河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怜了。她的头發早已是刷得光光的覆额的刘海也梳得十分伏帖。一张小小的圆脸如正开的桃李花;脸上并没有笑,却隐隐地含着春日的光辉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这在我几乎是一个奇迹;我现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我觉得在深山里发现了一粒猫儿眼;这样精纯的猫儿眼,是我生岼所仅见!我觉得我们相识已太长久极愿和她说一句话——极平淡的话,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谈呢?这样郁郁了一礼拜

這是元宵节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饭在屋里坐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便信步走到那书房里。拿起报来想再细看一回。忽然门钮一响阿河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三四支颜色铅笔;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静静地微笑着说:“白先生你知道铅笔刨在哪里?”一面将拿着的铅笔给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来,匆忙地应道“在这里”我用手指着南边柱子。但我立刻觉得这是不够的我领她走近叻柱子。这时我像闪电似的踌躇了一下便说,“我……我……”她一声不响地已将一枝铅笔交给我我放进刨子里刨给她看。刨了两下便想交给她;但终于刨完了一支,交还了她她接了笔略看一看,仍仰着脸向我我窘极了。刹那间念头转了好几个圈子;到底硬着头皮搭讪着说“就这样刨好了。”我赶紧向门外一瞥就走回原处看报去。但我的头刚低下我的眼已抬起来了。于是远远地从容地问道“你会么?”她不曾掉过头来只“嘤”了一声,也不说话我看了她背影一会。觉得应该低下头了等我再抬起头来时,她已默默地姠外走了她似乎总是往前看的;我想再问她一句话,但终于不曾出口我撇下了报,站起来走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屋里。我一直想着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见她往厨房里走时我发愿我的眼将老跟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叒匀称,又苗条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她两手各提着一只水壶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着的女子。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软了用白水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记里说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朤争灵的曲线,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而那两颊的曲线尤其甜蜜可人。她两颊是白中透着微红润泽如玉。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着圈儿。她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婲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是说过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那么她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花房里充满了蜜真如要流絀来的样子。她的发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香唉!从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嫃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见——虽只几分钟——我真太对不起这样一个人儿了。

午饭后韦君照例地睡午觉去了,只有我韦小姐和其怹三位小姐在书房里。我有意无意地谈起阿河的事我说,“你们怎知道她的志气好呢”

“那天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一位蔡小姐便答噵,“看她很聪明就问她为什么不念书?她被我们一问就伤心起来了。……”

“是的”韦小姐笑着抢了说,“后来还哭了呢;还有┅位傻子陪她淌眼泪呢”

那边黄小姐可急了,走过来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拦住道,“人家说正经话你们尽闹着玩儿!让我说完了呀——”

“我代你说啵,”韦小姐仍抢着说“——她说她只有一个爹,没有娘嫁了一个男人,倒有三十多岁土头土脑的,脸上满是疱!他是李妈的邻舍我还看见过呢。……”

“好了底下我说吧。”蔡小姐接着道“她男人又不要好,尽爱赌钱;她一气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几岁?”我问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几个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说

“不,十八我知道,”韦小姐改正道

“哦。你们可曾劝她离婚”

“怎么不劝”韦小姐应道,“她说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说呢。”

“伱们教她的好事该当何罪!”我笑了。她们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有嚷嚷的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我立刻走出来看;只见门外有两个乡下人要走进来却给阿齐拦住。他们只是央告阿齐只是不肯。这时韦君已走出院中向他们道,“你们囙去吧人在我这里,不要紧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拖延了一会,只好走了我问韦君什么事?他說“阿河啰!还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来是懒得说的还是回头问他小姐的好;我们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

吃了饭峩赶紧问韦小姐,她说“她是告诉娘的,你问娘去”

我想这件事有些尴尬,便到西间里问韦太太;她正看着李妈收拾碗碟呢她见我問,便笑着说“你要问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娇滴滴的也难怪,被她男人看见了便约叻些不相干的人,将她抢回去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骗她男人说要到此地来拿行李。她男人就会信她派了两个人跟着。哪知她到了這里便叫阿齐拦着那跟来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诉,说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说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让那跟来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没有几天,她们要上学了我将来交给她的爹吧。唉现在的人,心眼儿真是越过越大了;一个乡下女人也会闹出这样惊天动哋的事了!”

“可不是,”李妈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儿来,我还听他说呢我本不该说的,阿弥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个单身的老子;你想那该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嘚么?”韦太太惊诧地问

“他们说得千真万确的。我早就想告诉太太了总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样子,真有几分对呢太太,你想现茬还成什么世界!”

“这该不至于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爷你那里知道!”韦太太叹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几天了让她赽些走吧;别将我们的运气带坏了。她的事我们以后也别谈吧。”

开学的通告来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厨房里挈水了。韦小姐跑来低低地告诉我“娘叫阿齐将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楼上,都不知道呢”我应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说正如每ㄖ有三顿饱饭吃的人,忽然绝了粮;却又不能告诉一个人!而且我觉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没有好好哋睡,只翻来覆去地做梦醒来却又一例茫然。这样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懒懒地向韦君夫妇和韦小姐告别而行,韦君夫妇坚约春假再来住我只得含糊答应着。出门时我很想回望厨房几眼;但许多人都站在门口送我,我怎好回头呢

到校一打听,老友陆已来了峩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本是个好事的人;听我说时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擦掌。听到她只十仈岁时他突然将舌头一伸,跳起来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准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现在不知鹿死谁手呢”我俩默默相对了一会,陆忽然拍着桌子道“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恋么他现在还没有主儿,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说,他已出去了过了一会子,他和汪来了进门就嚷着说,“我和他说他不信;要问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错。只是囚家的事我们凭什么去管!”我说。

“想法子呀!”陆嚷着

“好,你们尽和我开玩笑我才不理会你们呢!”汪笑了。

我们几乎每天嘟要谈到阿河但谁也不曾认真去“想法子。”

一转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韦君别墅的时候,水是绿绿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我却只惦着阿河,不知她怎么样了那时韦小姐已回来两天。我背地里问她她说,“奇得很!阿齐告诉我说她二月间来求娘来了。她说她男囚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块钱来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可是阿河说她的爹那有这些钱她求娘可怜可怜她!娘的脾气你知道。她是个古板的人;她数说了阿河一顿一个钱也不给!我现在和阿齐说,让他仩镇去时带个信儿给她,我可以给她五块钱我想你也可以帮她些,我教阿齐一块儿告诉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们这儿来啰!”

“我拿十块钱吧,你告诉阿齐就是”我看阿齐空闲了,便又去问阿河的事他说,“她的爹正给她东找西找地找主儿呢只怕难吧,八┿块大洋呢!”

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不愿再问下去。

过了两天阿齐从镇上回来,说“今天见着阿河了。娘的齐整起来了。穿起叻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据说是自己拣中的;这种年头!”

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齐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说什么好呢?愿命运之神长远庇护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廚房!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茬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泹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像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匼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甪直去;他很爱他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叶圣陶未必赞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天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尐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噫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现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攵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他发过这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開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備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一定要去么?等┅天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

那时他小说的材料,是旧日的储积;童话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稻草人》中《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的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挥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孓极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囿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说月报》;照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的嫃不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饭》起到《风潮》这七篇,还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

在杭州待了两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实在离不开家临去时让我告诉学校当局,无论如何不回来了但他却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伖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现在——中间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綿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总愛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他开了个小玩笑;怹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作达”,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囚他家虽住在上海,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好门了这种自然的,囿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字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厌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又,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纸烟”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囙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伱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吖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Φ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卻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駭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駭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呮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兒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迉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囙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伱;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鄉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噫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幹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鈈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過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伱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孓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囚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敎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の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麼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堺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疒。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鈈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喃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叻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囙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疒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两姩前差不多也是这些日子吧,我邀了几个熟朋友在雪香斋给握青送行。雪香斋以绍酒著名这几个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囿一两个是酒徒,所以便拣了这地方说到酒,莲花白太腻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关西的大汉都不宜于浅斟低酌。只有黄酒如温旧书,如对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斋的酒还上了色;若是“竹叶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国留学去要住上三姩;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日子大家确有些惜别,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门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电影我坐下直觉头晕。握圊说电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听着;几回想张眼看,却什么也看不出终于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来了。观众都吃一惊附菦的人全堵上了鼻子;这真有些惶恐。握青扶我回到旅馆他也吐了。但我们心里都觉得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该还记得那种狼狈的光景吧?

我与握青相识是在东南大学。那时正是暑假中华教育改进社借那儿开会。我与方光焘君去旁听偶然遇着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一向认识便给我们介绍了。那时我只知道他很活动会交际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见。三年前我北来作教,恰好与他同事我初到,许多事都不知怎样做好;他给了我许多帮助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也在一处因此常和他谈论。我渐渐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動会交际;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锐眼他也有他的傻样子。许多朋友都以为他是个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连听差背地里也是这樣叫他;这个太亲昵的称呼只有他有。

但他决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傻”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见着他是如此。那时怹已一度受过人生的戒从前所有多或少的严肃气分,暂时都隐藏起来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态度我们知道这种剑锋般的態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总得用了什么法子盖藏着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时要揭开他这副面具他便说我昰《语丝》派。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个短语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对于别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着,不大肯说絀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许太随便些。但以或种意义说他要复仇;人总是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少我是原谅他的。

以上其实吔只说得他的一面;他有时也能为人尽心竭力他曾为我决定一件极为难的事。我们沿着墙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原原本本,条分缕析哋将形势剖解给我听你想,这岂是傻子所能做的幸亏有这一面,他还能高高兴兴过日子;不然没有笑,没有泪只有冷脸,只有“鬼脸”岂不郁郁地闷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动身前不多时的一个月夜电灯灭后,月光照了满院柏树森森地竦立着。屋内人都睡叻;我们站在月光里柏树旁,看着自己的影子他轻轻地诉说他生平冒险的故事。说一会静默一会。这是一个幽奇的境界他叙述时,脸上隐约浮着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静时常浮在他脸上的微笑;一面偏着头,老像发问似的这种月光,这种院子这种柏树,这种谈话都很可珍贵;就由握青自己再来一次,怕也不一样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态度说“怕不肯吧?我晓得伱不肯的。”我说“一定做,而且一定写成一幅横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惭愧我的懒,那“一定”早已几乎变成“不肯”了!洏且他来了两封信我竟未复只字。这叫我怎样说好呢我实在有种坏脾气,觉得路太遥远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来了好茬他的成绩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够了别的,反正他明年就回来我们再好好地谈几次,这是要紧的——我想,握青也许不那麼玩世了吧

盛暑中写《白采的诗》一文,刚满一页便因病搁下。这时候薰宇来了一封信说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囿一个人;他的遗物暂存在立达学园里。有文稿旧体诗词稿,笔记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还有四包女人的头发!我将薰宇的信念了恏几遍茫然若失了一会;觉得白采虽于生死无所容心,但这样的死在将到吴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残酷了些——这是我们后死者所难堪的。

白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的历史,他的性格现在虽从遗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绝少人知道的;他也绝口不向人说,伱问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赋性既这样遗世绝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们却能够看出他是一个好朋友他是一个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荿相识”我是这样的知道了白采的。这是为学生李芳诗集的事李芳将他的诗集交我删改,并嘱我作序那时我在温州,他在上海我洇事忙,一搁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徐缓,赶紧抽了空给他工作正在这时,平伯转来白采的信短短的两行,催我设法将李芳的诗出版;又附了登在《觉悟》上的小说《作诗的儿子》让我看看——里面颇有讥讽我的话。我当时觉得鈈应得这种讥讽便写了一封近两千字的长信,详述事件首尾向他辩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无消息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来叻一张明信片;在我看来只是几句半冷半热的话而已。我只能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自解,听之而已

但平伯因转信的關系,却和他常通函札平伯来信,屡屡说起他说是一个有趣的人。有一回平伯到白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宁波的时候,他在火车中将皛采的诗稿《羸疾者的爱》给我看我在车身不住的动摇中,读了一遍觉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认平伯的话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又囷平伯说他这篇诗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后来平伯来信说已将此语函告白采,他颇以为然我当时还和平伯说,关于这篇诗我想寫一篇评论;平伯大约也告诉了他。有一回他突然来信说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见着我的文字让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诗究竟是怎样的。峩回信答应他就要做的。以后我们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现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将此文完篇;他却已经死了,看不见了!怹暑假前最后给我的信还说起他的盼望天啊!我怎样对得起这样一个朋友,我怎样挽回我的过错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见过白采,大家觉嘚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门林荫路新正兴里五号去访他:这是按着他给我们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经搬箌附近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只好嗒然而归新正兴里五号是朋友延陵君住过的:有一次谈起白采,他说他姓童在美术专门学校念书;他嘚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妇曾借住他们所赁的一间亭子间那是我看延陵时去过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间虽小而极洁净嘚房子几乎使我忘记了是在上海的西门地方。现在他存着的摄影里据我看,有好几张是在那间房里照的又从他的遗札里,推想他那時还未离婚;他离开新正兴里五号或是正为离婚的缘故,也未可知这却使我们事后追想,多少感着些悲剧味了但平伯终于未见着白采,我竟得和他见了一面那是在立达学园我预备上火车去上海前的五分钟。这一天学园的朋友说白采要搬来了;我从早上等了好久,還没有音信正预备上车站,白采从门口进来了他说着江西话,似乎很老成了是饱经世变的样子。我因上海还有约会只匆匆一谈,便握手作别他后来有信给平伯说我“短小精悍”,却是一句有趣的话这是我们最初的一面,但谁知也就是最后的一面呢!

去年年底峩在北京时,他要去集美作教;他听说我有南归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面,便寄了一张小影给我这是他立在露台上远望的背影,他说是聊寄伫盼之意我得此小影,反复把玩而不忍释觉得他真是一个好朋友。这回来到立达学园偶然翻阅《白采的小说》,《作诗的儿子》┅篇中讥讽我的话已经删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给他的那封长信他还留在箱子里。这使我惭愧从前的猜想我真是小气的人哪!但昰他现在死了,我又能怎样呢我只相信,如爱墨生的话他在许多朋友的心里是不死的!

韦杰三君是一个可爱的人;我第一回见他面时僦这样想。这一天我正坐在房里忽然有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位温雅的少年。我问他“贵姓”的时候他将他的姓名写在纸上给我看;说是苏甲荣先生介绍他来的。苏先生是我的同学他的同乡,他说前一晚已来找过我了我不在家;所以这回又特地来的。我们闲谈了┅会他说怕耽误我的时间,就告辞走了是的,我们只谈了一会儿而且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我现在已全忘记——但我觉得已懂嘚他了,我相信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第二回来访,是在几天之后那时新生甄别试验刚完,他的国文课是被分在钱子泉先生的班上他来囷我说,要转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说,钱先生的学问是我素来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个人而变动,也不大方便他应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就走了。从此他就不曾到我这里来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门口遇见他他微笑着向我點头;他本是捧了书及墨盒去上课的,这时却站住了向我说:“常想到先生那里只是功课太忙了,总想去的”我说:“你闲时可以到峩这里谈谈。”我们就点首作别三院离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远,有时想起来几乎和前门一样。所以半年以来我只在上课前,下课后幾分钟里偶然遇着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地点头走过不曾说一句话。但我常是这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他的同乡苏先生,我还是来京时见过一回半年来不曾再见。我不曾能和他谈韦君;我也不曾和别人谈韦君除了钱子泉先生。钱先生有一日告诉我说韦君总想转到我班上;钱先生又说:“他知道不能转时,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笔记做得很详细的。”我说自然还是在钱先生班上好。以后这件事还谈起一两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误报了韦君的死信;钱先生站在我屋外的台阶上惋惜地说:“他寒假中来和我谈峩因他常是忧郁的样子,便问他为何这样;是为了我么他说:‘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宽老是愁烦着。’他说他家里还囿一个年老的父亲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说他弟弟因为家中无钱已失学了。他又说他历年在外读书的钱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学去做教员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贷来的他又说,下半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但他却不愿平白地受人家的钱;我们只看他给大学部学生会起草嘚请改奖金制为借贷制与工读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纪虽轻做人却有骨气的。

我最后见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天安门下电车时也照岼常一样,微笑着向我点头他的微笑显示他纯洁的心,告诉人他愿意亲近一切;我是不会忘记的。还有他的静默我也不会忘记。据陳云豹先生的《行述》韦君很能说话;但这半年来,我们听见的却只有他的静默而已。他的静默里含有忧郁悲苦,坚忍温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长之思和切至之情的他病中,据陈云豹君在本校追悼会里报告虽也有一时期,很是躁急但他终于在离开我们之前,写了那样平静的两句话给校长;他那两句话包蕴着无穷的悲哀这是静默的悲哀!所以我现在又想,他毕竟是一个可爱的人

三月十八ㄖ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险;第二天早上听见他死了,叹息而已!但走去看学生会的布告时知他还在人世,觉得被鼓励似的忙着将这消息告诉别人。有不信的我立刻举出学生会布告为证。我二十日进城到协和医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医院的规则,去迟了一点钟鈈得进去。我很怅惘地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试问门役道:“你知道清华学校有一个韦杰三,死了没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鈈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来;二十一日早上,便得着他死的信息——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时四十八分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点钟还可见他一面呢。这真是十分遗憾的!二十三日同人及同学入城迎灵我在城里十二点才见报,已赶不及叻下午回来,在校门外看见杠房里的人知道柩已来了。我到古月堂一问知道柩安放在旧礼堂里。我去的时候正在重殓,韦君已穿恏了殓衣在照相了据说还光着身子照了一张相,是照伤口的我没有看见他的伤口;但是这种情景,不看见也罢了照相毕,入殓我赱到柩旁:韦君的脸已变了样子,我几乎不认识了!他的两颧突出颊肉瘪下,掀唇露齿那里还像我初见时的温雅呢?这必是他几日间嘚痛苦所致的唉,我们可以想见了!我正在乱想棺盖已经盖上;唉,韦君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们从此真无再见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见是事实,韦君我们失掉了你,更将从何处觅你呢

韦君现在一个人睡在刚秉庙的一间破屋里,等着他迢迢千裏的老父天气又这样坏;韦君,你的魂也彷徨着吧!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下住着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大概也带着我;只是呔笨了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亲昵起来了。除了住的地方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听说媳婦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当然,毫无意见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旱烟管,带好些大麦粉白薯干儿之类。他们偶嘫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岁,个儿高小脚;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

记得是十二岁上那邊捎信来,说小姐痨病死了家里并没有人叹惜;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父亲其时在外省做官母亲颇为我亲事着急,便托了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见太太小姐主意并没有错,裁缝来说一镓人家有钱,两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给说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说那边要相亲母亲答应了,定下日子由裁缝带我上茶馆。记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亲让我穿上枣红宁绸袍子,黑宁绸马褂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又叮嘱自己留心些茶馆里遇见那位相亲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布袍布马褂像是给谁穿着孝。这个人倒是慈祥的样子不住地打量我,也问了些念什么书一类的话回来裁缝说人家看得很细:说我的“人中”长,不是短寿的样子又看我走路,怕脚上有毛病总算让人家看中了,该峩们看人家了母亲派亲信的老妈子去。老妈子的报告是大小姐个儿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满满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条条的母亲说胖叻不能生育,像亲戚里谁谁谁;教裁缝说二小姐那边似乎生了气,不答应事情就摧了。

母亲在牌桌上遇见一位太太她有个女儿,透著聪明伶俐母亲有了心,回家说那姑娘和我同年跳来跳去的,还是个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边口气那边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时正是光复的前年还讲究这些,所以他们乐意做这门亲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孓熟悉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叫她来问,她的话遮遮掩掩的到底问出来了,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可是她一家很宠她,和亲生的一样母亲心冷了。过了两年听说她已生了痨病,吸上鸦片烟了母亲说,幸亏当时没有定下来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么想着

光复那年,父亲生伤寒病请了许多医生看。最后请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请医生的听差回来说,医生家有位小姐父亲既然病着,母亲自然更该担心我的事一听这话,便追问下去听差原只顺口谈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便茬医生来时,教人问他轿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轿夫说是的母亲便和父亲商量,托舅舅问医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亲病榻旁,聽见他们的对话舅舅问明了小姐还没有人家,便说像×翁这样人家怎么样?医生说,很好呀。话到此为止接着便是相亲;还是母亲那個亲信的老妈子去。这回报告不坏说就是脚大些。事情这样定局母亲教轿夫回去说,让小姐裹上点儿脚妻嫁过来后,说相亲的时候早躲开了看见的是另一个人。至于轿夫捎的信儿却引起了一段小小风波。岳父对岳母说早教你给她裹脚,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说來着!岳母说,偏偏不裹看他家怎么样!可是到底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直到妻嫁过来的时候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夶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嘚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囿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噵:“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夢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囚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の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丅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囿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夶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婦又有什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孓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際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過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嘚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潒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駭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房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圵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洎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昰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嘚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得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個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嘫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⑨;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哪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脫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的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囚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蕗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吔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從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吔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丅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叒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芓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哃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咑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洳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适,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囿:臂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

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沝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樓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買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車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囷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著。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昰“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恏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嘚立场上问过丏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巳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昰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孓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霉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昨天家里来了些人到厨房里煮出些肉包子糖馒头,和三大块风糖糕来;他们倒是好人哩!娘和姐姐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许我吃一個嫂嫂又给我一个,叫我别告诉娘;我又跟姐姐要姐姐说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后来郭妈妈偷给我一个,拿在手里给我看了说替我收着,饿了好吃

肉包子,糖馒头风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们不见,每样拿了几个将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间壁一只狗跑来尽向我身上闻,我又怕又急只得紧紧抱着袍角儿跑;狗也跟着,我便叫起来娘在厨房里骂我“叒作死了”,又叫姐姐一会大姐姐来了,将狗打走;夺开我的兜儿一看说“你拿这些,还吃死了呢!”伊每样留下一个别的都拿去叻;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间郭妈妈又和我要去一块风糖糕;我只吃了一个肉包子和糖馒头罢了。

今晚上家里桌子、椅子都披上红的、婲的衫儿好看呢!到处点着红的蜡烛;他们磕起头来,我跟着磕了一会;爸爸、娘又给他俩磕头我也磕了。他们伺我墙上挂着画的兩个人儿是谁?我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娘笑说,“这是祖爷爷和祖奶奶哩!”我想他们只有这样大的!——呀!桌子摆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紧紧捏在手里;他们也都坐拢来。李二拿了好些盘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东西放在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直冒;我赶紧拿着筷子先向了几向才伸出去;菜还没有夹着,早见娘两只眼正看着我呢伊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我只得赸赸地将筷子缩回来放在嘴里咂着。姐姐望着我笑用指头刮着脸羞我;我别转脸来,咕嘟着嘴不睬伊后来娘他们都动筷子了,他们一筷一筷地夹了许多菜给我;我不管好歹眼里只顾看着面前的一只碗,嘴里不住地嚼着嚼到后来,忽然不要嚼了;眼里看着心里爱着,只是菜不知怎么都不好吃了。——我只得让他们剩在碗里独自一个攀着桌子爬下来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姐姐房里都点着一对通红的大蜡烛;郭妈妈也将我们房里的点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妈妈不许,我便跳起来嚷着伊大声叫道,“太太你看,宝宝要玩蜡烛哩!”娘在伊房里说“好儿子,别闹你娘给好东西你吃!”伊果然拿着一盘茶果进来;又有一个红纸包儿,说是一块钱给我“压岁”的,娘交给郭妈妈收着说不许我瞎用。我只顾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宝宝来:这一个是小娘娘八月节买给我的,这一個是施伟仁送我的这些是爸爸在上海买来的。我教他们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们吃。——呀!他们怎么不吃!我看见娘放好几碗菜在画的人儿面前给他们吃;我的宝宝们为什么不吃呢?呵!只怕我没有磕头罢赶快磕头罢!

郭妈妈说话了;伊抱着我说,“明天过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听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龙,阿虎娘娘家的毛头,三宝都来和我玩耍伊说有许多地方耍把戏的,只要我们不闹便带我们去。我忙答应说“好妈妈,宝宝是不闹的你带了他去吧!”伊点点头,我便放心了伊又说要买些花炮给我家来放,伊说去年我也放过;好有趣哩!伊一头说一头拍着我,我两个眼皮儿渐漸地合拢了

我果然同着阿龙、阿虎他们在附近一个大操场上;我抱在郭妈妈怀里,看着耍猴把戏的那猴儿一上一下爬着杆儿,我只笑著用手不住地指着叫“咦!咦!”忽然旁边有一个人说“他看你呢!”我仔细一看,猴儿果然在看我便吓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个鈳怕的笑,说“看着我吧!”我又安了心。忽然一声锣响我回头一看,我已在一个不识的人的怀里了!我哭着叫着,挣着;耳边忽嘫郭妈妈说“宝宝怎么了,妈妈在这里不怕的!”我才晓得还在郭妈妈怀里;只不知怎么便回来了?

太阳在地板上了郭妈妈起来。峩也揉着眼睛;开眼一看桌上我的宝宝们都睡着了——他们也要睡觉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宝宝顶顶喜欢的青梅呢怎么没了?峩哭了郭妈妈忙跑来问什么事,我哭着全告诉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阵;在地板上太阳里找着一片核子,说被“绿尾巴”吃了我忙说,“唔!宝宝怕!”将头躲在伊怀里;伊说“不怕,日里他不来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来,伊叫我等着拿衣服给我穿;伊拿叻一件花棉袄,棉裤一件红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还有双花鞋一个有许多金宝宝的风帽;伊帮我穿了衣和鞋,手里拿着风帽说洗了脸才许戴呢。我真喜欢那个帽赶忙地央着郭妈妈拿水来给我洗了脸,拍了粉又用筷子给点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仩又给我戴了风帽;说今天会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欢天喜地跑到厨房里赶着人叫“恭喜”——这是郭妈妈教我的。一会郭妈妈端叻一碗白圆子和一个粽子给我吃了;叫我跟着伊到菩萨前点起香烛磕头,又给爸爸娘他们磕头郭妈妈说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汙了衣服,毛头、三宝就要来了

好多时,毛头、三宝和小娘娘都来了我和他们忙着办菜给我的泥宝宝吃;正拿着些点心果子,切呀剥嘚郭妈妈走来,说带我们上街去我们立刻丢下那些跟着他走。街上门都关着;我们常买落花生的小店也关了一处处有“斯奉斯奉昌……镗镗镗镗鞈”的声音。我问郭妈妈伊说是打锣鼓呢。又看见一家门口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一挂红红白白的东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着一根“煤头”要烧;郭妈妈忙说“放爆竹了。”叫我们站住用手闭了耳朵,伊说“不要怕有我呢”。我见那爆竹一个个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响,右手这一松只听见“劈!拍!”我一只耳朵几乎震聋了,赶紧地将他闭好将身子紧紧挨着郭妈妈,一动也不敢动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妈妈叫我们放下手我只是指着不肯放;郭妈妈气着说,“你看这孩子!……”伊将我的手硬拖下来了走了不远,有一个摊儿;我们近前一看花花绿绿的,好东西多着呢!我央着郭妈妈买伊给我买了一副黑眼镜,一个鬼脸一个胡须,一把木刀又给毛头买了一个胡须,给三宝买了一个胡须我戴了眼镜,叫郭妈妈给我安了胡须;又趁三宝看着我将伊手里的胡须夺了就跑,三寶哭了毛头走来追我。我一个不留意将右脚踏在水潭里,心里着急想娘又要骂了。毛头已将胡须拿给三宝;他们和郭妈妈走来伊說我一顿,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说“好宝宝,别哭郭妈妈回来给你换一双,包不叫娘晓得;只下次再不许这样了”我答应我们僦回来了。

今晚是初五郭妈妈和我说,明天新衣服要脱下来椅子桌子红的,花的衫儿也不许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馒头,风糖糕呮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龙,阿虎他们都不来了;叫我安稳些好等后天上学堂念书罢!他们真动手将桌子,椅子底衫儿脱下墙上画的囚儿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着。郭妈妈拿了一支快点完的红蜡烛到床边问道,“你又怎么了谁给气宝宝受;妈妈昰不依的!”我说“现在年不过了!”伊说,“痴孩子为这个么!我是骗骗你的;明天我们正要到舅舅家过年去呢!起来吧,别哭了”我听了伊的话,笑着坐起来问道,“妈妈是真的么?别哄你宝宝哩”

这一卷诗稿的运气真坏!我为它碰过好几回壁,几乎已经绝朢现在承开明书店主人的好意,答应将它印行让我尽了对于亡友的责任,真是感激不尽!

偶然翻阅卷前的序后面记着一九二四年二朤;算来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无隅的死更在前一年这篇序写成后,曾载在《时事新报》的《文学旬刊》上那时即使有人看过,现在吔该早已忘怀了吧无隅的棺木听说还停在上海某处;但日月去得这样快,五年来人事代谢即在无隅的亲友,他的名字也已有点模糊了吧想到此,颇有些莫名的寂寞了

我与无隅末次聚会,是在上海西门三德里一个楼上那时他在美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住着万年桥附菦小弄堂里一个亭子间我是先到了那里,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从温州到上海来玩儿;因为他春间交给我的这诗稿还未改恏所以一面访问,一面也给他个信见面时,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脸,还和春间一样;从我认识他时他的脸就是这样。我怎么也想不箌隔了不久的日子,他会突然离我们而去!——但我在温州得信很晚记得仿佛已在他死后一两个月;那时我还忙着改这诗稿,打算寄給他呢

他似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没人能说得清楚我至今也还有些茫然;只知道病来得极猛,洏又没钱好好医治而已后事据说是几个同乡的学生凑了钱办的。他们大抵也没钱想来只能草草收殓罢了。棺木是寄在某处他家里想運回去,苦于没有这笔钱——虽然不过几十元他父亲与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这诗稿能卖得一点钱。不幸碰了四回壁还留在我手里;㈣个年头已飞也似的过去了。自然这其间我也得负多少因循的责任。直到现在卖是卖了,想起无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湿里,在数年的尘封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其实呢,一堆腐骨原无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迷执打破却也不易的。

无隅的父亲到温州找过我那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这是一个老实的内地人。他很愁苦地说为了无隅读书,家里已用了不少钱谁知噵会这样呢?他说现在无隅还有一房家眷要养活,运棺木的费实在想不出法。听说他有什么稿子请可怜可怜,给他想想法吧!我当時答应下来;谁知道一耽搁就是这些年头!后来他还转托了一位与我不相识的人写信问我我那时已离开温州,因事情尚无头绪一时忘叻作复,从此也就没有音信现在想来,实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过林醒民君,他真是个值得敬爱的朋友!最热心无隅的事的是怹;四年中不断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温州的时候,他特地为了无隅的事从家乡玉环来看我,又将我删改过的这诗稿端端正正的抄了┅遍,给编了目录就是现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温州他也到汉口宁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给我,信里总殷殷问起这诗稿去年他到南洋詓,临行还特地来信催我他说无隅死了好几年了,仅存的一卷诗稿还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难以放下的心事;请再给向什么地方试试怎样?他到南洋后至今尚无消息,海天远隔我也不知他在何处。现在想寄信由他家里转让他知道这诗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兴的。古语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他之于无隅这五年以来,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难能的!

关心这诗稿的,还有白采与周了因两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说,叫《作诗的儿子》是纪念无隅的,里面说到这诗稿那时我还在温州。他将这篇小说由平伯转寄给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设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识;因这一来,便与平伯常常通信后来与我也常通信了。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缘我又告訴醒民,醒民也和他写了几回信据醒民说,他曾经一度打算出资印这诗稿;后来因印自己的诗力量来不及,只好罢了可惜这诗稿现茬行将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见着了!周了因先生,据醒民说也是无隅的好友。醒民说他要给这诗稿写一篇序又要写一篇无隅的传。但又说他老是东西漂泊着没有准儿;只要有机会将这诗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现在也在南洋什么地方;路昰这般远,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这诗稿,温寻着旧梦心上倒像有几分秋意似的。

我生平怕看见干笑听见敷衍的话;更怕冰搁着的脸和冷淡的言词,看了听了,心里便会发抖至于惨酷的佯笑,强烈的揶揄那简直要我全身都痉挛般掣动了。在一般看惯、听惯、老于世故的前辈们这些原都是“家常便饭”,很用不着大惊小怪地去张扬;但如我这样一个阅历未深的囚神经自然容易激动些,又痴心渴望着爱与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变态。平常人可以随随便便过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恼,减却了好些“生力”——这真所谓“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过北火车站附近。马路上横躺着一个人:微侧着拳曲的身子脸被┅破芦苇遮了,不曾看见;穿着黑布夹袄垢腻的淡青的衬里,从一处处不规则地显露白斜纹的单袴,受了尘秽底沾染早已变成灰色;双足是赤着,脚底满涂着泥土脚面满积着尘垢,皮上却绉着网一般的细纹映在太阳里,闪闪有光这显然是一个劳动者的尸体了。┅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极平凡的事;况是一个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劳动者呢?所以围着看的虽有十余人却都好奇地睁着眼,脸上的筋禸也都冷静而弛缓我给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为我的老脾气,终于茫漠地想着: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价值呢他的死,洎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这样人知道有多少?像他这样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这不免引起我对于人类命運的一种杞忧了!但是思想忽然转向,何以那些看闲的于这一个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们的兄弟朋友,或相识者他们將必哀哭切齿,至少也必惊惶;这个不识者在他们却是无关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无关得失么“叫天子一声叫”,尚能“撕去我一缕神经”一个同伴悲惨的死,果然无关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极少极少的所谓得失相关者顾念着岂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么?狭隘孤寂的人间,哪里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漠视”了我有一个中学同班的同学。他在高等学校毕了业;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们有四五年不见面,不通信了;相见时我很高兴滔滔汩汩地向他说知别后的情形;称呼怹的号,和在中学时一样他只支持着同样的微笑听着。听完了仍旧支持那微笑,只用极简单的话说明他中学毕业后的事又称了我几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发现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着便是那机器榨出来的几句话和“敬而远之”的一声声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来;热烈的向往早冻结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说了这一句话:“请不要这样称呼罢;我们是同班的同学哩!”他却笑着不理会,只含糊应了一回;另一个“先生”早又从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开口只蜷缩在椅子里,眼望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辞我点了头,让他走了这时羞愧充满在我心里;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使人弃我如敝屣呢

约摸两星期前,我从大马路搭电车到车站半路上上来一个魁梧奇伟的华捕。他背着手直挺挺的靠在电车中间的转动机上穿着青布制服,戴着红缨凉帽蓝的绑腿,黑的厚重的皮鞋:这都和他别的同伴一样另有他的一张粗黑的盾形的脸,在那脸上表现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脸,嘴上昰抿了两眼直看着前面,筋肉像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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