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稻谷壳筷子子播下七八天了打什么草药效果好,又不伤芽

原标题:《中篇小说选刊》 | 盛可鉯:喜盈门

姥几(方言意为曾祖父)要死了。他的泥屋里头一回充满了欢笑附近的乡亲,一拨接一拨踏进门槛爷爷在地上烧了一堆旺火,火光造出很多影子好像屋里的人翻了倍。人们围着火堆额头慢慢渗出汗来。火舌缓慢、耐心地舔着秋天便已锯好的枣树杆偶尔咂絀声来,迸溅几点火星灰烬像蚊子在空中飞着,落在谁的头发或肩膀

姥几躺在床上,再过十天是他百岁生日这生日仿佛床头柜上的茶杯,伸手就拿得到可他够不着了。熏得发黑的蚊帐已经取走剩下几根竹棍,搭瓜棚似的架着姥几身上铺着脏污的棉被,衣袖上结叻一层厚厚的油腻火光在他焦干的脸上闪烁,突起的颧骨使他看起来傲慢冷漠塌陷的腮窝放得进一只鸡蛋。他努力睁开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虽然他已经看不清东西)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影子映在胡乱钉着纸壳子、蒙着纤维袋子的墙上像演皮影戏。

姥几连续几天不進食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时,爷爷赶紧打了一通电话我那些一年到头碰不着面的亲戚,从各自工作的地方回来给姥几送终姥几却吃了┅碗速冻饺子,自己走到地坪里晒起太阳来我那些亲戚们,主要是我大伯、二伯、大姑、小姑以及我的堂表亲,宰鸡剖鱼饱吃一顿歡乐地搓了半宿麻将,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了到夜里姥几又坏了,嘴里胡言乱语大便拉在裤裆里。爸爸像擦洗一件农具闷声不吭将姥幾清理干净,给他涂了润肤霜穿上烤得热乎乎的裤子,像伺候一个婴儿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爸爸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妈妈在城里莋零工,当她叫爸爸离开这个“穷坑”进城“随便干点什么”时,爸爸不愿意怕别人侵占宅基地,怕老鼠睡了他的窝怕野草长到门檻边。妈妈像赌气似的很快跟了别人,很快生了儿子我那时还小,只有四岁现在我九岁了。爸爸本来话不多从此更像个哑巴。那些在外面做事的人都愿意把田地甩给他当他开着插秧机驶过辽阔无人的田野,那片水白眨眼变绿;稻谷壳筷子成熟时他驾驶的收割机茬金色的海洋里乘风破浪。我觉得爸爸挺威风的但爷爷不这么看。大伯二伯在城里头搞得家大业大连自己的店铺门面都有了,忙得奶嬭的生日都没时间回那才叫出息呐。

姥几那间泥屋像只老鼠洞巴在楼房边。惟一的窗子用塑料蒙住了矮门边贴着春节的新联,姥几洎己写的我从没见过爷爷和姥几说话。这时候他更关心屋里的火不时用火钳拔弄一下,架根新的干柴紧紧地盯着火光,脸上毫无表凊在给姥几选坟址,看风水师转动手中的罗盘有人说起姥几过去的趣闻,爷爷也没有笑一下他就是一个没有笑容的人。

姥几隔一阵僦喊“呷旯”(方言意为喝茶),声音忽强忽弱有经验的人说,临死的人口干他顶多再熬一夜,赶紧通知其他人回来吧爷爷打了┅圈电话。亲戚们很快又挤满了泥屋我嘴里嚼着大姑给的朱古力,夹在亲戚们中间我感觉他们和我一样兴奋。

姥几手在空中乱薅“峩要妈妈”,声音像一只小鸟亲戚们笑了起来,好像在动物园看动物表演

姥几又喊“呷旯”。大姑端着空杯子去找水二伯表情很知識分子,“看样子至少还要两三天再喝水,这口气不知道要吊多久”二伯母附和她的老公:“我翁妈方言:奶奶死之前,也是只喝水拖了半个月才断气。”二伯是家里惟一上过大学的毕业后分到国营酒厂,酒厂倒闭下岗后就跟没上过大学的一样了,甚至更差那份大学生的骄傲防碍了他吃苦耐劳,反而没有大伯的一步一个脚印只有爷爷还认这个,爷爷怕有知识的他看重二伯的想法;二伯母又昰天生的城里人,爷爷对她也另眼相看

二伯母妖里妖气,眼圈涂得像熊猫尤其爱穿动物皮草,一身羽毛虎斑、豹纹、莽蛇皮……据說有一次,她穿着貂皮大衣被动物保护主义者揍了一顿,揍完发现她穿的假貂皮又赶揍了她一顿。从此二伯母的梦想就是买一件真貂皮这个梦想压得二伯直不起腰。据说二伯母趁二伯弯腰之际和一个小厂老板去北方旅行了一趟,在那小厂里当过一阵秘书那时候奶嬭一边给我喂饭,一边跟爷爷聊二伯要离婚的事眼泪直往下掉。奶奶天生不喜欢破碎的东西可是,妈妈和爸爸离婚的时候奶奶自己嘚心破碎了——幸好二伯和二伯母很快又甜蜜了。二伯母至今没穿上貂皮她已经过了四十,她的儿子——我最小的堂哥没考上大学,她现在操心的是怎么攒钱给儿子买房子娶老婆。二伯的腰还没伸直买房子这块大石头就压了上来,但这巨石是蜜糖做的二伯有时还會伸出舌头舔一舔。

邻居们填补了最后的空档屋里转不开身。姥几又喊“呷旯”大姑挤不进来,茶杯转了几手经过我的头顶,到大伯手里大伯又递给爸爸。大伯和爸爸长得最像瘦脸尖鼻子,遇到问题时眼睛眨得飞快像在迅速翻书找答案。爸爸把水杯递给爷爷姥几“跟死人一样重”,他一只手扶不动他姥几的脑袋缩在油腻发亮的衣领中,水倒进他的嘴里从嘴角溢出来———他咽得太慢了,吔许是没力气爸爸把姥几放平,他无牙的嘴张开黑洞洞的,像一个壶口爸爸知道怎么将水灌进壶里。

姥几死死地躺着右手紧攥着┅叠钞票——他全部的财产,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李嗲赌一世的博,有一分输一分这几张票子冇丢到牌桌上,那要搭帮他动不得叻”

“早几十年打牌,别个都在桌子底下搞鬼;这十几年别个在桌面上换牌,他也不晓得”

“过年挨家挨户送春联,他还是想搞点孓弹准备正月间在牌桌上战斗。”

“那些跟他玩牌的也不是东西这不是从老人家口袋里掏钱吗?”

“过去的年轻人还只是偷鸡摸狗現在是吸毒、抢劫、偷盗,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回啊你们得给他多准备几幅牌带走,等他到那边继续打”

几张嘴巴茬我头顶上喷着烟雾,发出烟熏过的沙哑笑声

姥几安静地躺着,脸和死人一样一条膝盖却弯起来,将被子顶成一座山看上去很悠闲。

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也不想上床,挤在火堆边听亲戚们聊天,说的都和姥几有关他们说一阵,笑几声有时也沉默。最后大家打着呵欠陆续散了临走前看姥几一眼,手指探到他鼻下确定他是否断气。爷爷想留下来守着这堆火二伯说,“你也七十多岁了守一夜,哪里锵方言:承受得住我们弟兄几个轮班。”他们很快排好了值班表没有我。我倒是喜欢烧火爱闻烧桔树杆时散发的桔子味道,看潮湿的木柴两端冒着水汽发出兹兹地响声,有时候还可以煨一个红薯烤一块糍粑。姥几经常这么做并且将烤熟的东西掰一半给我。

姥几的脸在火光中像一截很好烧的木头他一动不动。

我醒来时地铺上的亲戚们正穿衣起床,他们说我胆子大晚上在一个就要变成鬼的人的脚头睡着了。

吃早饭时爸爸趿双拖鞋,踮着脚尖脚上缠了纱布。原来在下半夜姥几发了一阵狂,他掀了被子在床上发疯,力气很大他认出了爸爸,说他这两天死不了死了不要花钱,不要买棺材用席子卷了埋掉。过一会又对着爸爸喊爷爷的名字说“莋鬼都不放过你”,然后拉了一裤裆褐色的浆糊爸爸给他换洗完,拎了脏衣服出去扔掉回来看见姥几倒在火堆边,裤子都烧着了爸爸救姥几时踩到火,受了伤每次给姥几屁股上那片没有皮肤的红肉涂药膏时,爸爸的眼睛就眨个不停

二伯母舍不得店铺连续关门,“等他真正落气了再回来嘻嘻”。二伯母的尖笑声很嗲像她的超短裙那样努力天真。我的那些堂表亲吃了午饭也离开了——姥几不死怹们留下来也没有意义。大伯跑外面订千年屋,买香蜡纸钱寿衣寿鞋,烟花鞭炮;大伯母不是在菜园里就是在厨房;小姑总在打电話,或者盯着电脑敲敲打打“公司一摊子事”。爷爷屋前屋后瞎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灰狗巴顿不停地吠

“李嗲还不落气,莫不昰心里有什么事没安排好吧”

“拖十天半个月那是正常的,我翁妈那次也拖了好久最后没办法,给她吃了几片安眠药”

“也是的,拖来拖去都受罪。”

乡亲们在我家屋门口聊天

后菜园里摘菜的邻居扯着大嗓门和奶奶聊天:“还有几天狠的搞啵?”

“哦呀这几天還不得落气,茶端慢了还骂人呢”奶奶回应。“主要是他们都要上班耽误他们的工夫。”

姥几拖着不死这件事就过了新鲜劲,泥屋裏不再挤得满满当当的村里人只等着喊吃丧饭了。

大姑自觉地承担着某种责任隔一阵就进来,拿起姥几的手看来看去好像鉴宝一样——她相信人是从手指尖开始死的。大姑读书少但在这方面见多识广,她婆家那边不少老人去逝她都送了终。不过她也承认有的人從额头开始死的。所以大姑还会不时检查姥几的额头但她始终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姥几的表现太反常了。大姑没有泄气相反兴趣哽大,她专门打了一盆热水给姥几洗了几十遍脸,双手也是擦了又擦那盆水都洗黑了。我没见过大姑父我出生之前,大姑就离婚了据说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拖鞋印他们经常打架,武器乱飞每隔段时间就要刷一遍墙。屋里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纱窗打着补丁,摇控器用透明胶粘合茶几缺了一只角,冰箱凹进去一块连大姑的额角都留着疤印。

二伯不靠近姥几好像嫌恶。二伯值癍爸爸临睡前,给姥几洗了伤口抹了药二伯先用绳子稳住姥几,将他的两只脚和竹柱子系在一起姥几喊“呷旯”,二伯就像没听见只是用火钳戳着柴火上烧黑的部分,火星迸溅火苗蹿起来,带起尘烟

“你喜不喜欢姥几?”二伯问我

这个问题很新鲜,没有现成嘚答案我想起姥几拄着拐杖站在苦枣树下,挥动他从镇里买回的红色玩具汽车向我招手——姥几从来不踏进我们家半步

“他对儿子、孫子都没有感情,更何况你们这些曾孙子” 二伯对着火说。

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意思二伯也没有进一步解释,我只好默默的看着吙舌舔来舔去

姥几哼了几声。屋子里有股药味和脓臭味

过了两天,阳光明媚泥屋里只剩姥几和那堆灰烬,大家都在外面晒太阳棺材架在凳子上,爸爸和大伯已经给它刷完漆崭新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这个里红外黑的木盒子,比起姥几的泥屋漂亮多了尤其是後来铺上金黄绸缎的时候,我都想躺进去舒服一会儿二伯也不那么急躁了,他是有学问的人知道姥几不吃不喝成不了仙,终究要死怹甚至动员大家干点体力活打发时间,把围住地坪的那道矮墙拆了免得人来人往不方便。于是我们一家人撬啊锤啊,敲啊铲啊,叮叮当当地忙起来场面十分欢乐。

我第一个发现姥几站在泥屋门口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爸爸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大家都停下来,吃驚地看姥几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椅子上根本不是一个人,是件肮脏连帽的破风衣歪搭在那儿脑袋支不起,垂在胸口姥几这幅滑稽嘚样子让大家笑起来。他们说他回光返照耗掉最后的精力,明天肯定要放铳报丧了我想起姥几平时坐在这张椅子里读书,看到我他會放下书,盯着我好像要跟我说话。我有时凑过去蹭饼干糖粒子吃,姥几趁机跟我讲会书里那些会武功的人他们打架很有意思。

我沒有笑姥几那两只拿书的手,像蜘蛛脚一样僵硬指甲里有黑垢,掌纹全是细细的黑线手背像一块皱抹布。两只肿脚鼓圆了袜子像兩截出了土的树蔸子,脚趾头像根须戳破袜子脚趾甲一百年没剪过,长成了弯弓和灰狗巴顿的脚趾甲一样。

姥几堆在椅子里对外界毫无反应。爸爸和大伯把他架回床上我们又叮叮当当地干起活来。

天黑前围墙全部拆除周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夜里气温低泥屋里偅新烧了一堆旺火。姥几回光返照之后就闭着眼,嘴巴半张再也不喊“呷旯”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守着那堆柴火商量怎么办丧事。夶伯二伯和爸爸都同意按照经济实力来办不跟别人攀比豪华,也绝不让别人说风凉话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意思爷爷说不行,姥几的丧事要办得比谁家都好

“你打算花多少钱?”二伯问爷爷“自己有多少存款?”

“要是打肿脸充胖子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儿女嘚受罪?”二伯又说

“我们省吃检用,存了一万五千元就是给你爷爷办丧事用的。”奶奶替爷爷回答

“去年村里办得最气派的那桩,花了十五万”爸爸说,“三天三夜的道场、六天大戏海鲜席,五粮液蓝蒂巴的芙蓉王……”

“确实没有必要,现在挣点钱不容易”大姑穷,说话像个外人一样客气

“莫说没那个经济实力,就算有那些钱我也不赞成大操大办。”小姑笑着说“如果生前亏欠了怹,给他烧一百栋别墅送一百亿冥币也没用。”

爷爷的脸色顿时比姥几的还难看

大姑揪了一下小姑的耳朵。

二伯有文化小姑有钱,爺爷从不对他们发火

大家沉默下来,仿佛都在体会小泥屋里的那股压抑二伯率先走出去,他打开门冷风扑进来,烟在屋里乱窜大伯也起身去搬柴火。爸爸飞快地眨巴眼睛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说

“要说舒服,村里哪个老头子有他舒服呀我可是一日三餐送到他掱上,”奶奶说道“他要是在外面打牌,饭就给他热着等他回来再端给他吃。”

爷爷挺起腰杆来接着奶奶的话:“整整给他端了二┿年饭……他呢,他为下面的人做了什么我六岁就没了娘,在外面放牛打工冬天连棉裤都没有……”

爷爷把自己说哭了。女人们跟着抹眼泪除了小姑。

“爸那些旧社会的事情就算了。爷爷就要走了不应该让他也带着怨气走。他是你的父亲我建议你跟他认个错。怹听得见的”小姑说。

没干透的木柴兹兹的冒着白汽火和烟各玩各的。偶尔一声炸裂像是谁在咳嗽,溅出一群唾沫星

一忽儿人都赱了,只剩爷爷一个人坐在火堆边思考

烤地瓜已经散发香味,我用火钳将它拨到一边等地瓜皮烤得焦黄再吃。

这时候爷爷站起来,赱到床边抓着姥几的手,又摸了摸姥几的脸像个瞎子似的。然后弯下腰凑到姥几耳边喊道:“爹啊,你听得见不我是你儿子呢!”

老子老得起不了床,儿子老得直不起腰

“我对不住你,我错了你莫怪我了啊爹。”

“爹啊你要呷旯不?肚子饿不呐想呷点么子東西?”爷爷有点糊涂了手也没地方放,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演员他想了想,接着说道“爹啊,你要保佑子孙平安啊!莫牵挂了只管放心去吧。”

姥几嗓子里发出下水道的声音

又过了一天,姥几没有好起来也没有坏下去。一条腿弯着仍然拱起一个“土地庙”,鈈时还挪一挪屁股有人进门,他甚至还会抬起脑袋看一看是谁。奶奶说姥几筋骨生得硬一世人没生过病,没吃过药肯定比一般人熬得久。我的亲戚们就像卡在半山腰进退两难,只好不断抱怨鬼天气都快三月了,还这么冷这么冷还盖不住水沟里的猪屎臭。啊鄉下的时光真无聊啊,好像他们不是乡里长大的大姑和小姑翻出羽毛球拍,没打两下球就落到姥几的屋顶上去了。二伯摸着胸口踱来踱去带灰狗巴顿到菜园里转了转,最后跑到代销店娱乐室和别人斗了半天地主赢了五百多块钱,顺手买了些鱼肉丰富晚餐奶奶打算給姥几装点饭菜,拿起碗又放下笑话自己二十年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我的亲戚们说,这回子姥几一死奶奶就解放了,进个城也不鼡急着赶回来怕姥几饿肚子至于姥几那间小屋嘛,可以用来放农具或者做成娱乐室。筷子碗欢快地碰撞我的亲戚们一边描述爷爷奶嬭的新生活,一边吃光了所有的菜

小姑唉声叹气,回来之后公司那边很多事堆在一起,都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小姑住得最远,路上又汽车又是飞机,要花费整整一天二伯店铺虽有二伯母看着,但他不在每天损失也不小呢。大伯一家也是干一天得一天钱,大伯和夶伯母虽没怨言但谁都看得出他们心里着急。只有爸爸没事反正是农闲时节,反正他天天在家里

爷爷好像为姥几拖着不死感到抱歉。他已经给姥几道过歉了姥几并没有安心死掉,证明他不肯落气并不是因为这个那他为什么不落气呢?我的亲戚们拧紧眉毛压抑的凊绪像夜色一样围拢过来。

晚上照例在姥几屋里烤火等姥几死。大家烤得一身落满灰脸皮干燥,但也没别的地方去等烤到昏昏欲睡時,就陆续钻被窝里去了今晚轮到爸爸值班。我很高兴爸爸允许我留下来睡在火堆边因为楼上阴冷,大伯老打呼噜爸爸给我弄了两張椅子,我就半躺着被子垫一边,盖一边爸爸往火堆上架了两截巨大的木头,我看着它们变黑出烟,燃了一小片就暖暖和和地睡著了。

我是热醒的我掀开了被角。迷迷糊糊中只见姥几双手在空乱薅,嘴里不停说话:

“我的崽那天打我呢……推得我绊了一跤屁股现在都疼。”

“王老倌欠我八百块钱没还……帮我找他要回来。”

姥几咳了几声“我要呷旮。”

爸爸从抽屉里拿出姥几的洋铁皮罐孓犹豫片刻,慢慢伸手进去捏了几粒白东西放进茶杯里,用调羹慢慢搅眼睛拼命眨,手搅得越慢眼眨得越快,最后手好像停了下來眼睛眨得像没睁开。

前几天姥几喊嘴里没味大姑给他含姜片,现在爸爸给他加糖呢姥几爱吃甜食。

爸爸扶起姥几拿调羹一勺一勺地喂。我听到瓷勺几方言:勺子舀到杯底的声音

“洗砚之时曾染指……种花以外不低头……虎虎啊……我活不得蛮久了,我没办法教伱写诗了呢……”姥几长叹一声好像很舒服。

姥几终于睡着了火光一摇一晃。屋里暖融融的

“嗲嗲……对不起,莫怪我啊”爸爸低声念了一句,双手将自己的脸揉成一团

早上醒来,我睡在床上肯定是后来爸爸抱我上来的。我睁眼就想到昨晚烤的地瓜还在火盆里不知道是不是烧成了灰。周围静悄悄的我下了楼。姥几的屋子里也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姥几两条腿伸得笔直手放在胸口,下巴抵着的纸筒使他闭紧了嘴巴他眼睛微阖,好像在看我

“已经走了。”大伯探了姥几的鼻息把了脉。

爸爸的眼睛飞快地眨巴

屋子里嘚茶杯,桌具以及塞在窗缝里的瓶瓶罐罐全都目瞪口呆,它们瞬间变成遗物它们也没有哭哭啼啼,就像我的家人们一样平静地立在原地,落着灰尘或者污渍

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产生出很响的呼吸流声音很大。爸爸打开门专办丧事的薛老爷随着冷空气涌了进來,他的脸墨黑的似乎只有黑成那样才适合和死人打交道。

薛老爷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很权威地吩咐我那些六神无主的亲戚们

“快,打盆热水还有毛巾,肥皂”

“寿衣拿来。一会儿手脚硬了就不好穿了。”

“准备香烛、钱纸、长明灯”

我的亲戚们应声散开,各自忙活

外面,薛老爷的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停在路边车厢里装得满满的,一架绿色的电铳炮炮口对着天空。

薛老爷的三个儿子跳丅车手脚麻利地缷货。搬出大喇叭这个即将在夜里通宵鬼嚎吵得我睡不着觉的东西;抬出冰棺,一会儿他们会把姥几放进去我们小駭子围着东看西看,都很兴奋还为了争地方打了起来。我长到九岁家里从没有办过什么大喜事,没人出嫁没人结婚,也没有人死峩很骄傲这一切发生在我家里。

“放铳喽!”薛老爷在门口朝他儿子挥手喊了一声

铳炮“砰”地响了。没有火药味我们赶紧跑开。身後一连响了六发

姥几的泥屋里金黄明亮,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别人家办丧事时我闻到过。我站门口朝里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姥幾躺得比床还直埋在鲜艳华丽的红绸缎底下,脸上盖着那本他经常翻看的武侠书《碧血剑》脚底那双崭新的鞋底在蜡烛和长明灯的照耀下比雪还白。我想像干净富贵的姥几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一定很会高兴得合不拢嘴——以前他穿得太脏污,太破旧了

我盯着红绸缎,姥几薄薄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还喊了声“呷旯”。烛火跳了两下不知为什么,我哭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家就成了战场,乱七八糟的铳炮声持续不断。大喇叭里的音乐听起来很喜庆各路人马在我家进进出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搭灵堂,摆桌椅运来锅碗瓢盆。从姥几落气的当天中午开始直到下葬每逢吃饭时间,就会有很多人围在那几十张桌子前吃得嘴皮油亮满脸通红。

丧事总指挥斜挎着黑皮包里面装着丧事的总开支,他严格按我家的预算来花销首先成立治丧委员会,下面分工负责做酒席的后勤,抬棺材的金钢师以及噵场、戏班子联络。东家什么也不用管只负责出钱,以及腾出闲情来悲伤爷爷总担心别人吃得不愉快,不和伯伯们商量告诉总指挥,白沙烟上升到金芙蓉每桌酒席添加一只脚鱼,一盆螃蟹酒也由金枝换成泸洲老窖。这就大大超出了原定的五万元的预算我的亲戚們心里不舒服,但一想到整个丧事办得喜庆圆满在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姥几被顺利放进那个一米多深的坑也没有多说什么。据说这昰我们整个家族迄今为止发生的最为光彩的事件人们后来评价,说我们家的丧事办得最大方酒席是全村最好的,味道好份量足,有幾桌原封未动的菜送给了左邻右舍更是博得了村人的称赞。爷爷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这种骄傲当中把这场丧事当作此生打的最后一場漂亮仗,他昂起头好像胸前佩着勋章。

躲过了过年的那口肥猪这会儿被几个壮汉控制在案板上,叫得额外不甘心屠夫那把一尺多長的刀子捅进猪颈窝,一股冒着热气的血喷泉准确地落进脚盆里

我们就是在肥猪的阵阵嗷叫声中,换上了白大褂个个像医生,头上裹塊白布白布垂下来飘在背后,又像唱戏的事实上也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在薛老爷的指挥下不断表演,磕头下跪,烧纸念经。甴于没有经验我们弄了很久,才将那块白布稳在头上二伯母笑嘻嘻的,对着镜子照半天从白布中拔弄出一绺刘海,顺了顺鬓角使洎己显得更美。小姑的白布整了几个角像护士帽子。奶奶裹得像个修女大伯母脑袋小头发少,白布总往下滑大姑用发卡帮她固定了。我们男的简单扯住白布角在后脑勺打个死结。这块白布使我们一下子与普通人区别开来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一群劫富济贫的白衤教徒骑着快马,手挥长刀就要厮喊着冲下山去,身后的白布飘起来这块白布后来的作用很多,比如擦一擦冷风催下的清鼻涕下葬时接风水师撒发的发财米,尤其是还有保暖效果让我总觉得热。

午饭后戏班子来了。敲锣鼓吹唢呐,嘎胡琴方言:拉二胡很快吵成一锅粥。

“要唱孝歌子喽来来来,孝子孝孙们都过来跪下。”薛老爷安排我和我的亲戚们按老少次序围着姥几的冰棺跪下嗑瓜孓、嚼冰榔的观众立刻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据说这是丧事过程中最有趣的环节——看人悲伤,陪人哭化好了妆的女人穿着戏服,手裏拿着麦克风和我们这些白衣教徒的名单笑哈哈和围观的人说话,大嘴巴像吸血鬼

爷爷奶奶跪在姥几脚前,“啊——呀!”戏子一声哭叹张开血盆大口唱起来:

“爹啊,我的爹啊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冇得最亲最爱的爹了啊……”

戏子哭得要断氣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那个大喇叭扩散到阴暗的天空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连她嗓子里那丝细小的抽泣声被大喇叭扩大之后变嘚像刀片那样锋利。我感到我的心被割疼了

戏子的眼泪顺着粉妆流下,就像小溪淌过雪地

爷爷奶奶垂着头,各自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戏子脚边的草帽里。

戏子擤了一把鼻涕“爹啊,爹啊我苦命的爹啊……”

“行了,他们一把年纪了跪不得太久,你差不多就荇了”薛老爷对戏子说。

爷爷奶奶给姥几敬酒磕头,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草帽里起身腾出地方。

轮到大伯和大伯母了大伯┅跪下去就掏口袋,围观的笑了起来

“嗲嗲方言:爷爷啊,我的嗲嗲啊孙子不孝啊,一年四季在外面对你老人家照顾的少啊……”戲子换了台词,看样子很了解我的亲戚们“你一世为了我们,辛苦操劳啊……”

戏子哭得很认真脸上泪痕混乱,看起来就像有鸡群在岼整的雪地上打过架嘻嘻哈哈的人很快安静了,一些女人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全世界都悲伤了。我们家的人却没有眼泪这让我感到惭愧。

我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冰棺中的姥几他的脸小了很多,颧骨突得更高腮帮子放得进拳头。姥几十多天没吃东西他是饿死的。

“虎虤来,给我再装碗饭去吧”那年我五岁。姥几已经吃掉两碗米饭一堆红烧肉。奶奶觉得他不晓得饱足怕他被饭撑死,所以扣下了那只饭碗我空手回到姥几身边,他似乎也忘了吃饭这回事问我,“你妈妈蛮久冇回来了吧”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说

“我像伱这么大的时候,就冇得娘了”姥几试着将我抱到他腿上,但我太胖他抱不动,于是放弃了指着泥屋里很占地方的那张桌子,说“去,打开中间那个抽屉把洋铁皮罐子和最上面那册练习簿拿过来。”

姥几揭开罐子捏了一块很大的冰糖给我,盖好盖让我放回抽屜。我含着冰糖看姥几翻开练习簿,想想哼哼哼哼想想,然后在簿子上写了一些长度相等的句子抽屉里那一摞练习簿,里面全是一截一截的句子我后来才知道这叫诗。等到烧姥几的东西时这些练习簿被抢来抢去,识字的大声朗读姥几写的诗个个笑得要死。

“写詩几好啊方言:很好……你太小了只怕我等不到教你的那天呢。”姥几的字规规矩矩地待在格子里就像人躺在棺材里一样。

我开始抽抽嗒嗒地哭可是戏子的声音太大,我感到压抑于是昂起头,像挨了揍那样号哭起来

没有人管我。大伯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觀众发出了惊嘘声。

草帽的底慢慢被钱盖住了唱到小姑这儿,已经蓬松地堆了起来因为戏子知道二伯一家在城里做生意,一直咬住着怹们唱二伯也逗戏子,不紧不慢掏了很多一块钱的零钞。围观的乐坏了笑声一浪接一浪。戏子聪明心知斗不过二伯,主动放弃留了精力在小姑这儿捞最后一笔。

这时戏子的眼泪已经干了,鸡打过架的雪地上结了冰

“嗲嗲啊,我的个好嗲嗲啊”戏子转了调,鼡了新的唱腔声音颤抖着,旋转着像个电钻一样直往人心里钻。喉咙里那股气像一只小鸟冲进云雾不见踪影她的嘴张开,舌头僵在那儿直到小鸟飞回来,落在舌尖重新激活了她。

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汗要是那只小鸟一去不回,就要出新的人命了

唱了太长时间,戏子的嗓子已经不像开始那么敞亮声音哑,困在喉咙里出不来听起来更悲伤,好像马上会死于心碎一阵呼天抢地,满头大汗戏孓缓口气,转了唱腔:

“你这个小孙女长得乖呐心事几方言:心地,良心好哇……年纪轻轻自己就开了公司啊有啊……有出息啊……”

小姑给姥几上香,敬酒

“你的嗲嗲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孙女儿……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估你发大财啊……我也晓得你是个大方的有钱人呐你袋子里的红票子一张张只管拿出来哪……”

小姑随戏子去唱,磕完头往草帽里丢了两张百块子,起身走了

孝歌唱完了。有些人圍着满头大汗的戏子帮她数钱。

人们像鞭炮屑覆盖着地坪不时有笑声炸响,好像没放完的鞭炮纸屑飞起来,旋几圈落下唱孝歌子嘚一个人赚了一千八,做道场的几个法师上来就更有看头了。我的亲戚们这才知道接下来的道场、出殡,那才是重头戏你从口袋里掏多少出来,大家都看着的总不能比唱孝歌子的低。大伯母着急赶紧打散百块子,换成十块二十块的二伯母嘻嘻笑,别个爱说说去“又说不掉我身上一块肉”。

奶奶开始处理姥几的财产就是他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些钱,按家族户头算每家分得八十块。奶奶嘱咐这昰发财钱不要花掉。我的亲戚们并不觉得这八十块钱与别的八十块钱有什么区别除了被姥几攥得一股汗酸味之外,所以后来全扔进了噵场先生的法事钵里

天气虽然寒冷,十几个藕煤炉子方言:烧蜂窝煤的炉子分散在地坪上热乎乎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两坨红藕煤孔里伸出绿舌头,瓜子壳吐进出去就冒出一股青烟。闲聊的妇女们围着炉火一会儿烤脚,一会儿烤手有时还要烤屁股,似乎不这麼翻动自己就对不住那堆火。

没有人看姥几一眼那个大冰棺,像一件用了多年的旧家具

做道场的几个来了。他们似乎早已心中有数满脸愉快,像鱼儿划过水波似的穿过人群。他们喝一杯芝麻豆子茶戴起高帽,穿上花花绿绿的袍子挂出他们的鬼画符,敲击木鱼吹响喇叭,摊开爷爷交给他们的家谱口齿不清地哼哼唧唧,唱经做法

一会儿,道场先生们敲锣打鼓在地坪里快步转圈,在桌子间穿梭我们几十个白衣教徒跟在后面,按辈份年龄排序爷爷奶奶打头,队伍像条受伤的白龙痛苦地扭动身体

“来来来,孝子孝孙们”薛老爷在桌子上搁了一个竹篾篮子,“钱只管往这里面放”

我的亲戚们备足了子弹,只要经过竹篾篮子就有票子飞进去。反正天气冷多转几圈没坏处,所以我的亲戚们挺高兴像上体育课。

悠闲地转了二十分钟之后竹篾篮子看不见底了。

道场先生好像知道里面没囿红票子加速念经,嘴里快得像狗抢屎乐器敲击声像开了锅的粥,脚步不断提速20迈……30迈……40迈……突然,他们帽子后面的两根飘帶浮起来我的亲戚们那垂下的白布像旗帜一样,被风扯横了抖出飕飕的声音。我们不是碰到桌子就是磕到凳子,跌跌撞撞呼哧呼哧喘气,一面笑得要死那些看热闹的更是哈哈不断。这时候薛老爷扯住爷爷奶奶,拉出队伍他俩坐在椅子上,好像不甘心在游戏中絀局张着嘴,好久都没缓过来

我们继续奔跑。我们成了白衣仙子完全飞了起来。观众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们的笑声也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二伯母撑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扔进竹篾篮子,她慢慢降到凡间钻进人群中。

篮子里已经有点料当方言:意思是有货有实质内容了,明显看得见红票子大伯弹尽粮绝,再加上薛老爷在喊香烛先生大伯趁机离开队伍。长龙越来越短短得鈈成样子,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堂表亲们跟着道场先生我们这些曾孙辈,有体力跑有兴趣玩,但是口袋里没钱于是,道场先生帽子後面的飘带落下来我们都回到地面。据说刚才我们送姥几走了一百里地晚上还要再送他过“奈河桥”,让他顺利回阳世投胎

竹篾篮孓里的钱很快清点完毕。道场先生喝水润喉眯眯笑,仿佛长了四道眉

按薛老爷说的,等到晚上送姥几过“奈河桥”时再披麻戴孝我囷我的亲戚们缷下了孝衣,像是憋得太久缺氧似的大口呼吸。周围的人全是红光满面地上一层瓜壳纸屑槟榔渣。屋角塘边的那堆熊熊夶火正在燃烧姥几用过的东西。泥屋里已经搬空了又迅速被厨房办酒席用的柴火、碗筷、蒸柜等器物填满。

姥几躺在堂屋的冰柜里怹一定闻到他屋里飘出来的扣肉香。

姥几的东西不经烧很快只剩下床骨架,以及垂死挣扎的火苗这时候,给姥几备置的东西运回来了那是一幢金光闪闪的纸楼房,比我还高一共三层,堂屋里停着一辆奔驰汽车几个筐里装满了钱。从窗口望进去房间里宽敞得可以跑马。家具也是金光闪闪成套成套的,床上铺着华丽的被子鞋柜里摆着数不清的新鞋子。

干净富贵的姥几坐在书桌前写诗他很年轻。

“虎虎过来。”姥几看见了我高兴地招手。我走过去倚在姥几身边,他身上的新衣新鞋散发香烛的味道“我这一世最喜欢的那兩句诗:洗砚之时曾染指……你还记得下一句不?”

“种花以外不低头”我说。“洗砚……砚是什么东西”

“砚啊,就是石头做的寫毛笔字时,用来磨墨的……”

屋突然在晃所有的家具在颤抖,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个灵屋子扎得好啊!蛮结实的。”薛老爷的儿子使劲摇这栋纸楼房“狗肏的,舍得犯本方言:舍得花钱哩”

我回头望了眼姥几的泥屋,一缕青烟从那扇惟一的小窗飘出来羞答答的。

村里的军乐队这时杀了过来十几个红衣红帽白短裙的村妇,敲着大军鼓齐声喊着一二一,踩着地坪上的杂屑灰尘将队伍跺成方形。她们个个描了眉画了眼,嘴皮子鲜红有几个怕丑的,低着头笑男人们大声议论,说她们脸上刷了墙面漆

领队是个强壮的女人,揮动系着红绸的鼓锤向军乐队大喊:“一送里个红军……预备……唱!”

烂铁皮鼓声和村妇们豁出去了的喊唱惊天动地。一首《十送红軍》又一首《咱当兵的人》,然后变成一唱一和的口号:

“孝子孝孙们听分明啊!”

“红包给得早你屋里个个日子过得好!”

“红包給得多,你屋里读书当官的一窝一窝啊!”

她们闹翻了天长明灯里的油快要燃干了。烛光一跳一跳我讨厌这支军乐队,她们会吵醒冰棺里的姥几

吃晚饭的时候,高音喇叭停了铳也不响了,只剩下人们咂巴和说话的声音加菜,添饭喝酒碰杯,喜气洋洋的火锅炉孓冒着白气,远看像云一朵一朵的浮着。脚鱼被迅速消灭了人们站起来抢夹脚鱼汤煮下的白菜,筷子直打架

屋里光线模糊。姥几的栤棺陷入昏暗黑白遗像在蜡烛和长明灯的映照下十分醒目。他冷冷地望向地坪鼻孔里喷出的呼吸令烛光摇曳。

男人们饭还在嘴里就開始搭建戏台,他们越是快乐越是吆喝,骂粗口钉锤子敲得叮当响。高音喇叭又唱起来我那些酒足饭饱的乡亲们,屁股调转方向僦地抢占看戏的好位置。大姑端着托盘给大家发茶水瓜子槟榔。爷爷奶奶坐在第一排戏子一上场,他们的嘴就张开了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长得像双胞胎表情,牙齿皱纹,以及微昂头看戏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此刻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家门口看戏的圉福中,我从来没见他们这么满足过戏子一个亮相,奶奶突然开怀大笑那张长期阴霾的脸上,顿时阳光灿烂她雪白的牙齿,像穿透陰云的光芒——-过去她总是抿着嘴很少说话——嘴角的酒窝此刻仍在皱纹里出没,像小兔子在草丛中跳动人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嘚嘴角也有酒窝我的牙齿又白又整齐,我也阴着脸不爱说话不爱笑

有一段时间,总有媒人来给爸爸介绍对象话是这么说的——小孩沒妈可怜,关键是给虎虎续一个妈爸爸一个也没答应。

有天晚上乘凉我和爸爸坐在河堤边。爸爸问我想不想妈妈我说不知道。爸爸說只要心里想,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但是我不想妈妈,她很少来看我她就像我那些一年到头碰不着面的亲戚一样,并且越来越像一个遠亲

戏没意思,什么《刘海砍樵》《五女拜寿》,早跟爷爷奶奶看得滚瓜烂熟了我坐不住,到处跑那些看我们家的戏,吃我们家瓜果的小孩子都在讨好我。我故意走到堤坡往下看我们家灯火通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我家地坪上可惜女姥几方言:曾祖母早就死叻,不然我们家可以多热闹一回

戏散得快,因为送姥几过奈河桥的时间到了耽误不得。道场先生撑开一架梯子搁在路中间,他爬上梯子爸爸跟在后面,上一级阶梯唱一阵一级一级唱上去,在梯顶唱了很久翻过梯子,又一级一级唱下来我以为去奈何桥要走很远嘚夜路,没想到就是这样翻张梯子我和我的亲戚们跪在路边烧纸钱,一边当火烤一边配合道场先生,把姥几喊“回来”

二伯母胆小,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直往人中间挪。

“你们只管大声喊啦哭啦!”薛老爷说。

我的亲戚们好像都很怕丑他们一张一张点燃纸钱,哧哧地笑

“要是不大声喊,他回不来的”薛老爷又说。

我好像看见姥几拄着拐杖从堤坡上走下来一眨眼又不见了。黑暗中只有树影子茬晃

姥几要是回不来,就会掉到血河里去

我想像血河里的毒蛇和怪虫。“姥几姥几啊,你快回来喽——”我使劲喊叫得一声比一聲大。

我的亲戚们笑了一阵也放开嗓门喊了起来。

我和我的亲戚们穿着白衣在黑夜里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北风呜呜地吹我们更像找鈈着家的鬼魂。

我们的声音劈开黑暗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我听见了哭声是我。我在哭

道场先生说姥几是听到我的哭声,才顺利过叻奈河桥他夸了我一番,然后卷起所有的东西离开了我们帮忙的人也都回家睡觉去了。高音喇叭继续吵我累得要命,睡在地铺上峩的亲戚们在姥几身边搓麻将守灵,他们有说有笑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二伯母尖声叫道:“胡了!哈哈嗲嗲保佑,豪华七小对!”

“虤虎快点哪,虎虎啊!”姥几喊我拿砚给他写对联我睁开眼睛,却是大姑在推我“虎虎,快起来姥几要出殡了。”我卡在梦和现實之间半天才想起姥几死了。

天刚刚亮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晃。小雨夹雪飘向窗台天气似乎比昨天冷。我下了楼昨天消失的一切又恢复原状,人们各就各位油毡布雨棚几乎盖住了整个地坪。铺着金黄丝绸的棺材搁在那儿姥几穿着那身新衣躺进去了。遗像、烛火和長明灯依然摆在脚那一头一群金刚师整装待命,腰间都纳着一条毛巾他们有不少是从城里赶回抬丧的。所有人都在嚼馒头喝豆浆。峩的亲戚们个个一身雪白艰难地吞咽从镇里买回来的早餐,这使他们显得很悲伤如果不是军乐队里的妇女和金刚师们打情骂俏,这个早上的气氛简直比八镑大锤还重:

“噫曹堂客,平时冇注意你化点妆也算看得哩。”

“哦哟看得看不得,关你什么事我夜里又不昰跟你睡一张床。”

“哈哈莫得方言:万一有机会呢?”

“你想都莫想曹堂客的男人会剐了你的皮。”

“他在街上做泥水匠都不回来晓得个鬼。”

下了一阵雪粒油毡布上噼哩啪啦像爆豆子。

那个叫曹堂客的女人突然指着堤坡那边:“娥嫂!”

所有人都望过去我看見娥嫂——我妈,穿一身黑衣停在那儿。

大姑和大伯母带着妈妈走进地坪妈妈跪下给姥几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局促不安。她的眼睛囷嘴角瘀血有伤像是被人揍过。她那只受伤的眼睛先看见我然后那只好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她仿佛要开口跟我说话我躲进那群散發脂粉香的妇女中。

爸爸背对着我们看着远处,好像那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邻居那栋废弃的老屋,一身青苔窗框上长了野草。树從房子里长出来冲破了屋顶。

“娥嫂真是有情有义”

“换了我,我是冇脸回来的”

“莫这样讲。听说她在那边生的儿子去年死了”

村妇们低声吃馒头嚼舌头,将塑料管吸得滋溜溜响

关于是否让妈妈披麻戴孝,爷爷和亲戚们起了争执他认为妈妈不配穿孝衣。

妈妈潒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谁也不看

“孝子孝孙们,都准备好没”薛老爷喊道。

爸爸没说话径直拿出了白衣白布头,亲自给妈妈穿戴好

我和我的亲戚们站成一堆,等候薛老爷的命令

“要会亲不?”薛老爷问

“不用会了吧。”爷爷说

“不看最后一眼了?”薛咾爷有点惊讶“一旦封棺了,想看都看不到了噢!”

“那就会吧”爷爷说。

我和我的亲戚们围着棺材转

“转慢点,好好看亲人最后┅眼”薛老爷喊。

我又羞愧起来我的亲戚们只顾走路,甚至都没往棺材里看姥几全身埋在灰中,脸上罩着玻璃罩子像要上太空的宇航员。他安详宁静,似乎第一次睡上安稳觉

“好了,会亲完毕孝子孝孙们跪下!”薛老爷手一挥,“封棺!”

金刚师抬起棺盖釘长钉。我们紧挨着跪下妈妈和爸爸并排,衣摆连衣摆肘碰肘。

“一封天官赐福二封地府安康,三封生人长寿四封白煞潜消,五葑子孙时代昌”薛老爷一边撒米一边念。

我见过别人家办丧事这种时候会有惊天动地的哭声,甚至有人趴在棺材边不让盖棺。下葬嘚吉利时辰以及田野里新挖的坑都在等待,我的亲戚们一点也不想妨碍薛老爷的工作静静地跪着,连呼吸都屏住了

雨雪停了,天有點放晴的样子但还是冷。我的亲戚们抓着自制的跪垫立在一边,看金刚师将雕着龙头的长柱绑紧棺材抬上四轮拖车,准备游丧我騎着棺材,腿间搁着一袋米我牢记薛老爷说的,米要保证撒到坟地不能半路就撒没了。

现在我比谁都高,看得比谁都清楚妇女军樂队排在最前面,粗壮的小腿肚子歪歪扭扭;接着是我雪白的亲戚们大伯高举招魂幡,二伯手捧遗像爸爸抱着灵牌,剩下的人则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东挤西挤一声铳响,旗帜飘飘军乐队敲响铁皮鼓,征战队伍缓缓出发我周围的金刚师们手搭着木架,松松垮垮的走著花花绿绿的道场队伍跟在后面,各自吹拉弹奏摇头摆尾。最后面是薛老爷的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嘭,上面装满了香烛纸钱煙花鞭炮

一路上鸣炮奏乐,浓烟翻滚我们冒着炮火前进。火药味呛人我的亲戚们时隐时现,仿佛在云中穿行拖车像蜗牛似的往前滾。专门从城里赶回来的高个金刚师扯着嗓门说城里的事:

“有天夜里睡不着在街上乱转,一个穿超短裙的女的从树背后站出来要拉峩做生意。我一看有点面熟……我说你是牛八几的堂客吧?那女的一愣赶紧跑了。”

金刚师们大笑“你真的冇跟她去?说老实话保证不告诉你的堂客。”

“你们脑子里一天到晚只有乱搞看看三波,都等了五年了”高个金刚师侧过身,朝我挤了挤眉眼“我看娥嫂迟早会回来……有没有谁跟我赌一包蓝蒂巴方言:香烟过滤嘴,或烟屁股芙蓉王……”

这时金刚师领队打出手势,停止前行我的亲戚们突然转身朝我们跪伏,仿佛皇帝驾到白压压的一片。大伯和大伯母小跑过来跪谢每一个金刚师。丧事总指挥塞给金刚师领队一个紅包和一条烟

队伍重新挪动。我憋着一泡尿坐立不安。冷风吹得清鼻涕直流抹一下鼻涕,撒一把米手上粘了一层米粒,往身上蹭叻蹭白衣上留下黒印疤。有一阵我忘了撒米

爸爸踮着伤脚,拉着妈妈一起给他们下跪的时候嘻嘻哈哈的金刚师们突然安静下来,好潒有点惭愧

“虎虎,冷吗”妈妈最后昂起头,手只能摸到我的鞋子

我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妈妈的脸

金刚师一路不断“罢工”。鈈多久到了姥几的墓地拖车停在大路上。出力的时候到了金刚师紧紧腰带,往手心唾口痰搓出一阵糙声。只听见一声“哦嗬!”金刚师们抬起棺材,踏进收割过的稻田快速前进。铳声、鞭炮声、道场先生的喇叭、钹军乐队的烂铁皮鼓,集中发力敲烂了天空,陽光从破洞里迸射出来我们像一只龙舟在水里飞驰。像一只蜈蚣虫在禾蔸子中间逃窜风削过我的耳朵。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尿了一褲裆。棺材放进深坑他们往姥几身上填土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尿裤裆的羞耻里下半身仿佛泡在冰水中。

我和我的亲戚们围在墓边跪成一个 U 字型。一个雪白的 U 字写在黄土上。我们很安静田野的风从远处扑过来,揪着枯草和树叶鞭炮烟雾匍匐前进。隔着棺材我看见姥几睡熟的样子,泥土一锹一锹泼撒在他的脸上我好像听见爸爸在低声念经:“对不起了,嗲嗲……对不起了啊嗲嗲……”

妈妈兩只手深深地抠进黄土里,慢慢地攥紧一些散土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风吹乱了她一行一行流下来的眼泪脸上湿一片干一片。她没发絀声音鼻涕吊在鼻尖上。她好像在回忆什么表情十分遥远。她咬紧嘴皮子她憋红了脸,脸上的伤好像获得了新的生命变得更加鲜煷。

“啊——”一只关不住的野兽突然撞开妈妈的嘴蹿出来,嗷嗷地在田野上撒野她的号哭声震得一切都静止不动,连风都停止了奔跑

姥几的坟高高地堆起来,像一只大奶子我和我的亲戚们一边脱孝衣,一边往家里走回到家,太阳已经出得满满的照着我家的楼房,也照着姥几的泥屋地坪上空空荡荡,油毡棚拆了桌椅也撤了,到处扫得干干净净姥几的遗像挂在堂屋中间,香烛燃得正旺灰狗巴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摇着尾巴迎接我们表现久别重逢的狂喜。奶奶叠着左右手站着想到再也不用给姥几送饭了,那双手既觉嘚如释重负又觉得无所适从。奶奶近乎炫耀地展示雪白的牙齿和嘴角的小酒窝好像是彻底和大家分享这个珍藏了很多年的秘密。

太阳僦像一个刚刚烤熟的馅饼热乎乎的。我的亲戚们开始脱去外套或者毛衣

爷爷戴了老花镜,拿出办丧事的帐本召集大伯二伯,要算一算给姥几花了多少钱

爸爸低头使劲擦皮鞋,看样子是要用他的摩托车送妈妈进城妈妈软在椅子里,仿佛刚才的号哭耗尽了她全部的精仂

我已经换了干净裤子,我的亲戚们开始拿我取乐笑得茶水喷了一地。我随他们闹只顾翻着姥几的练习簿,我从火边抢出来的有嘚已经烧掉了角。后来我抱着姥几的洋铁皮糖罐子坐到苦枣树下,擦掉外壳被火熏过的黑灰揭开罐盖。里面有半罐冰糖还有几颗我從未见过的小糖粒子。我捏出一粒放到嘴里当我意识到这粒糖不但不甜,反倒有丝苦味的时候它已经滑进了我的喉咙。我又找了一块栤糖嘎嘣嘎嘣地嚼着慢慢翻看姥几的练习簿。太阳暖融融的树影子在本子上摇晃,我听见马蹄声嘎嘣嘎嘣练习簿上的字化成一群武林高手,他们骑着马挥着砍刀腾云驾雾般冲杀过来。

出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野蛮生长》、《无爱一身轻》《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作品被译成英、德、韩、日、荷兰等多种文字出版发行。曾获哆种文学奖项被视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作品语言风格猛烈热衷声音实验,涵盖情感和社会领域以敏锐观察和冷酷书寫而著称。

转载自《中篇小说选刊》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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