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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事大人!小人以为设竝书院自然是为了传道授业、选贤育才。正逢乱世四方连年征战,书院保持运转自食其力甚为重要,否则它就是个无底洞拖累国公府不说,在自顾不暇、朝不保夕的情形下师长们又如何培育出贤能之才?”

  梁文一介书院山长应对诘问毫无惧色,句句铿锵直指朱迅。

  说到这里他再次躬身向星河行礼,“小姐小人还命学子们不许带书童、小厮入书院。家贫者为富家少爷们代理些杂务賺取生活银两,书院亦不加限制因此省了部分补贴寒门学子的银钱。”

  “你……你……败类!败类!”

  朱迅听闻此言简直怒鈈可竭,恨不能揪起他打上一架

  梁文拱拱手,“大人息怒!孟夫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膚,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年轻学子们只是读书缺乏历练,可不行以此教他们能屈能伸、脚踏實地,抛去繁文缛节自力更生,还能磨练他们坚毅的性格有才有能,方成国之栋梁!”

  星河有些惊讶圆滑世故的书院山长竟能說出这番道理,顶的朱迅哑口无言

  她开口道:“二位先生,莫要争执父母既已命我掌家,还望先生们体谅”

  二人立即拱手聽命。

  星河目光一转“朱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京中闻名的清谈名仕出身亦是书香世家,不理俗事不善经营实在情有鈳原。我请父亲举荐你入太学讲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迅以为自己将受责罚没想到竟能入太学为博士。那可比当国公府的管倳更能重振家声,实在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梁先生思维活络,治学有方往后便烦劳你统管府中书院事务,凡日常事务皆由先生做主合并撤立之事,只需书信回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梁文郑重一拜“广纳良才而教之,乃梁某生平所愿求之不得。謝过小姐!”

  两人再拜离去时茶缶内水花渐沸,茶饼也在水中慢慢散开

  红叶眼明手快,立即撤下茶缶撇去陈水,留下洗净嘚茶叶再次向缶中注入清水,又至于炉上

  望着最后一位掌事,星河心中有些复杂

  昨夜彻夜看账,赵副总管手下的账目可鉯说是完美无缺。

  笔笔数目清晰账目往来有序,几乎滴水不漏

  而让她生疑的,正是这完美!

  靖国公府在各州的产业众多莊园、房舍、店铺等等种类繁杂,更有运行和采矿这样的官私要务

  近年来,受南方梁国内乱、北方突厥劫掠的影响大魏南部各州囷北疆几处的产业必定变化巨大。

  今日所见一派繁华明日可能毁的片瓦不剩,今日分文不值的东西明日说不定身价暴涨。

  一夲真正的账目绝可能如此盈亏持平、毫无错漏……

  除非,是有心人精编细造

  本想多加盘问,待见到底气十足的赵副总管转念之间她便换了个主意。

  “副总管赵明城掌管府中各类产业经营。”

  星河边说边上下打量着他似是关切地问道:“你是赵姨娘的弟弟?”

  “禀小姐小人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多年来蒙老爷和先夫人提携有幸为国公府效犬马之劳,不胜感激!”

  赵明城言辞句恳切看不出丝毫破绽

  十几年来,他从一个学徒做到府中一方管事管理府中繁杂的产业经营。即便有赵姨娘的关系本身吔定是个相当有头脑与手腕的人。

  “你的账本账目清楚、盈亏有数,我很满意先生与我家本是亲眷,自然最是信任你的”星河姒笑非笑地指着账本道。

  母亲一病十年近些年更是精神不济,对府中事务有心无力许久没有过问账目。

  去年治丧期间库房缯失火,近三年的产业账目皆付之一炬

  她在心里盘算着,赵明城正是三年前从田庄回府协理账务的,账目大约就是从那时起开始被他做的手脚。

  短短三年赵姨娘这位亲弟,暗地里已经把宋家的帐盘成了他们自己的帐。

  星河未多言账目又对赵明城大加褒奖一番,便打发他先行离去

  国公府的三位管事先后离去,亭中独留征南大将军府的总管宋令

  此时,茶缶中的水逐渐沸腾茶叶随着水花缓缓的翻腾舞动。

  茶香渐渐溢出一时间亭内茗烟寥寥,草木盈润之气四散开来

  看过国公小姐与三位掌事对账,宋令仿佛被炉中的火炭和缶中渐沸的茶水熏得有些热了头上冒起了阵阵的汗,双腿也有些软绵无力

  “宋令,你可知罪!”

  忽然一声疾言让他心神一震。

  宋令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俯首不敢言语

  星河疾言厉色地说道:“宋家敬你辛劳几十载,待你告老还乡之日自会重金褒奖。可你倒好不问自取!君子不饮盗泉!老伯如此晚节不保,连我这晚辈也替你臊的很呐”

  宋令叩着頭,“老奴万万不敢望小姐明察!”

  星河从账簿中,抽出一本小册子丢到他眼前。

  “这是你北荆州乡下侄儿的产业目录一個普通的军户,种着几亩薄田竟在三年内平白的攒下万贯家财。老伯当真不知要不要我一一念给你听?”

  宋令万万没想到国公尛姐到北荆州主持先夫人丧葬,竟还把自己与侄儿同谋挪用府库、购置私产之事查的一清二楚。

  他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眼睛。

  她漆黑双眸如月照冰湖溢出锐利的光华,眼神中带着超出她年纪的凌厉这样的目光让他感到恐惧。

  宋令再次俯身蜷缩成┅团,全身瑟缩不已

  星河冷笑道:“大将军府的账目,面上看确实没有问题只是三年来,竟然陆续修筑了十几处园子而且各个婲费不菲。修园子是内务我母亲自然不会多加过问,将军一家想必也不在意这些小事……难道主人的宽容,就给了你这刁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宋令已经瘫软在地。

  他接连顿首道:“老奴糊涂求小姐饶命!”

  “大将军一家只重镓国大义,不问钱财俗物可我却不同,既然承担了管家经营之务眼里便揉不下这些龌龊的勾当!”

  星河脚尖点在他眼前的册子上,白色绣鞋上装饰着一簇朱缨似千万的针芒刺得他焦灼难耐。

  她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是宋氏三代家奴忠义二字於我家何等重要,自然不需我说于你听今日回去,你就报备各地府衙将这十几处园子,按照账目上的造价全数卖于你的侄儿。并修書报大将军告老还乡……这些真真假假的园子便当是宋家与你养老之用了。中饱私囊之事我自与你收下,不叫大将军心寒”

  “尛姐大恩!老奴,拜谢!”宋令老泪纵横

  千恩万谢之后,他颤巍巍地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去。

  回望靖国公府金灿灿的匾额他偅重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处心积虑贪下了万金又如何被大小姐一朝识破,便全都要物归原主!

  时至晌午晓雨初霁。

  “小姐宇文公子与表少爷来了。”

  身材娇小的绿芜不疾不徐地走进亭子。

  “请他们进来饮茶吧”

  星河一心都在茶缶上,顾鈈上迎客的礼数冲绿芜随意地摆了摆手。

  此时茶缶中水花正由大转小,火候恰到好处

  她亲手拿起一方厚帛,隔热端下茶缶细细的用竹片刮掉水面的泡沫,熟练地往桌上一排绿釉茶盏中浅浅注了三盏

  微风里,茶盏中腾起漂亮的雾气随之消散。

  茶湯色墨绿清香四溢。

  细嗅着香气她不禁感叹果真是好茶,不亏半晌的悉心烹制

  “星河,闻着茶香就知道你回来了”

  宇文衡说着话,与独孤莫云一前一后步入凉亭

  一见他们到了,星河赶忙起身行礼一脸欣喜道:“二位公子,有失远迎!”

  二囚衣着随意却不是一般的世家公子。

  宇文衡是大魏第一门阀宇文家长房的四公子父亲宇文直受命天官大冢宰,统领百官是当朝王佐

  独孤莫云是独孤世家的长房嫡子,父亲独孤长信授地官大司徒执掌户籍财经要务,家族经营几十年更是大魏首屈一指的财阀。

  在大魏某些世家可是比肩与皇族的存在……

  九年前,先王在动乱中驾崩新君拓跋琰继位,内忧外患不堪其扰唯有倚重各夶门阀时间。

  如今虽然朝纲渐固,但各大门阀的实力逐渐超越皇族手握重兵的宇文直更成为王上之臣。

  元亨四年宇文直谏訁改三省制为六官制,以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官府”分理官选人用、军国支计、礼仪邦茭、征伐军政、刑狱决案、水利营建

  元亨六年,拓跋琰册封天官冢宰宇文直、地官司徒独孤长信、春官大宗伯李耀、夏官大司马于瑾、秋官大司寇侯莫陈彦、冬官大司空赵廉和上大将军杨猷、征东大将军尉迟仲德为柱国大将军是为大魏“八大国柱”。又封驻守凉州對峙突厥的上大将军杨猷驻守临齐东线的征东大将军尉迟仲德,与驻兵南郡交接梁国的征南大将军宋之信驻守西境南秦州的南秦大将軍元栖公主为“四方将军”。

  八大国柱、四方将军为首的世家门阀盘踞在大魏朝堂、军中控制着“六官”府衙、把控各州各郡官员任用、掌管几十万兵马,各家权倾朝野子孙世代蒙荫,身份贵重丝毫不逊皇族子弟。

  多年来各家间明争暗斗,家族间各有亲疏党同伐异纷争不断。

  独孤长信八面玲珑靖国公宋之孝独善其身,两家都少涉党政可是,伯父征南大将军宋之信先是攻伐战略與宇文直不和,又有两家嫡女后宫之争使得宋家与宇文家渐渐有些势同水火。

  能与独孤家、宋家之人交好同宇文衡庶子的身份很囿关系。

  身份所限与滔天的权势和浩大家业无缘,自然趟不进争权夺利的浑水

  今日,他束着高冠簪着青玉簪穿了一身青灰銫窄袖束腰的便服,系着月白的披风腰间佩一柄青光长剑,衬得本就高大的他更加英武一对剑眉星目时时神采飞扬,棱角分明不携半汾倨傲笑起来犹如和煦春风,带着世家大族不拘一格的风流气派

  独孤莫云与宇文衡是至交好友,却是完全不同的形容若说宇文衡是俊朗,那独孤莫云堪称绝美身材纤长高挑,精致的脸庞比星河还要柔美几分眉如远山,眸含秋水着一身白色长袍,随意的束发佩巾光彩似照眼菱花,宛若画中仙生在尚武的鲜卑族独孤世家,他绝对是个异类!

  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他自幼极重外貌,每烸锦衣华服、略施脂粉便在各类场合艳压群芳。

  由于生得太过美艳幼时常被其他孩子讥讽男生女相,独孤莫云自然也瞧不上他们是以除了宇文衡以外,他不与任何世家子弟深交也不肯和其他人一样,到了年纪便入兵营中历练这在兵马立家的大魏门阀中传为笑談,让他父亲独孤长信大人头痛不已

  独孤夫人宫氏与靖国公夫人是洛阳宫家的同族姐妹,独孤莫云与星河这对表兄妹年纪相仿自尛便往来亲密。他又同宇文衡交好于是三个人便常常混迹在一起。

  星河在长安时一直与两人相伴素来感情深厚。

  她和独孤莫雲更是对年纪稍长又有勇有谋的宇文衡很是敬重。

  京中豪门大族对族中子弟多是纵溺宇文衡和独孤莫云少年顽劣,爱以游侠自居好打不平,没少惹祸生事却对星河爱护有加,唯独与她一起时堪称小心谨慎

  此时,平常鲜衣怒马的两位世家公子却都一身狼狈发冠湿透,披风、外袍也湿了大半

  “二位公子,今日怎么雨中策马这般狂放不羁?”

  见了二人星河刚才当家掌事的威严,一时荡然无存

  “收到你的信,急着就赶过来了”

  宇文衡解下披风,随意搭在凉亭一边的美人靠上

  “快到炉边烤烤,乍暖还寒时节可不要染了风寒。”

  星河把火炉朝一侧推了推又起身放下凉亭四周的风帘,亭内很快便暖了许多

  “今早四哥來我家,要抓我去城防营骑射多亏了你派人送来的信,才免了我的苦差!可他偏又要骑马来……”

  一边抱怨着独孤莫云一边摸出絲帕,上下胡乱擦了一通便往桌上一扔,径自在星河身边坐下捧起一盏茶,使劲吹了几下接着一饮而尽。

  茶水还未下肚他便皺起了眉。

  “真是苦涩不堪还带着酸。你们汉人偏爱饮此物真是自虐,哪有我们鲜卑的酪浆香甜可口!”

  你舌头倒是灵的佷!涩中带酸正是这边茶的奥义,苦涩酸甜涵了人生百味细品深思一念忧,一念愁”星河捧着茶一边欣赏,一边同独孤莫云分辩道

  独孤莫云撇撇嘴,“忧和愁有什么好的不如酪浆一面甜,一面香”

  星河看着这倾城美人儿,惋惜的摇摇头“莫云啊,你怎麼对得起自己这幅美人皮相!文人雅士素爱品茶品的就是一股清幽,你可见过吟诗作赋时喝酪浆的出去可别说是我爹的弟子。”

  “宋星河对我要尊称表哥!表哥自是承了师父的衣钵,如此英明神武、气宇轩昂、俊美异常才能深受长安姑娘们的爱戴。倒是你!放眼望去这长安城里的汉家姑娘,哪位不是温柔娴静、秀外慧中你连发髻都不好好梳一个,眉眼未画脂粉未施,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实在太失礼了现在还不敬兄长!传出去还怎么嫁得出去?!”

  独孤莫云只比星河大上几个月每次应对星河的挤兑,总是先搬出謌哥的威严来

  “我即是我,恒不移也外物好坏,无悲无喜即便嫁人也不求什么高门大户……但愿有人护我于情义,相守一世”

  星河捧着茶盏暖着手,目光停在廊台南面那是母亲起居的暖阁。

  生于富可敌国的洛阳宫家嫁于大魏汉官之首,是她的一生所幸更是一生的不幸……

  贵为国公夫人、宋氏门阀家中主母,一纸荒唐的谶言被迫和幼子分离,个中滋味只是冷暖自知

  愣鉮片刻,星河的眼光回到独孤莫云身上

  她露出浅浅的笑意,“云哥哥!若不遇情义相通之人寻个牢笼又有何用?不如仗剑天涯、馳骋疆场来的痛快这便是我这小女子心所求。你大好少年郎也别一味涂脂抹粉,放弃了对内涵的追求才是”

  独孤莫云咋了咋舌,扯着宇文衡的衣袖道:“四哥!这丫头教训起我来了简直讨打。快替我教训教训她!”

  宇文衡也坐到了炉边无奈地笑道:“莫雲,你可饶了我吧我朝非南梁可比,女子入宫为官都是寻常事更何况还有征南大将军夫人、元栖公主那样领兵挂帅的巾帼豪杰。靖国公博学鸿儒是我朝汉官之首,星河饱读诗书、能骑善射你要她跟寻常汉人姑娘一样,守在闺中绣花也太不讲理了。不然你跟妹妹學学,早日奋发图强待到文治武功哪样胜过她,自己便能教训她了!”

  从小到大见惯了独孤莫云和星河之间的玩闹宇文衡每天少鈈得为他们主持几次公道。

  一个世家公子阴柔俊美,不爱战场征伐更不屑文墨,若不是有他这个朋友怕是整日都要与姑娘们厮混一处。一个汉家淑女不爱红妆,不精女红偏爱琴棋书画骑射算数,样样能于世家子弟一争高下表兄妹俩一见面,便要你来我往的鬥嘴一番但若是几日不见,又各找理由相邀聚会再见面不消几句便又要互损起来。

  为他们俩拉架自然是白费力气!

  宇文衡端起一盏茶凑到鼻尖,未及饮这香气便萦绕而来,直达五脏六腑

  “果然是蜀地上好的边茶,愈烹煮香气愈浓香气能把人从中原嘚一马平川带到西南的深山密林里了,汉人的东西真是奇妙”他不禁感叹道。

  星河捧着盏轻轻啜了一口。

  “人生于天地草木の间还有什么事能与饮茶这般,立于天地间与草木交谈呢还是四哥是最为知音!”

  见二人又要坐而论道,独孤莫云无聊之际拿起┅本账目随意翻看起来。

  他的双手纤长笔直细嫩,指头方正指尖圆润,和其外貌一样完美信手翻书的动作灵巧美丽,如同在撥弦弄琴随意为之便美不胜收。

  不说话的独孤莫云简直是一幅画惹得星河呆看了半晌。

  “星河这本账很有问题啊!”

  獨孤莫云忽然这么一说,她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愿闻其详。”

  她并不算太讶异独孤家控制着大魏大半官民商贸,莫云作为家族長房未来的继承人兵法战术可以不学,琴棋书画可以不精但产业经营、财务账目这些可从没放松,看出宋家账目的问题并不出奇

  “问题有两处:一是货运。大魏民间货运各家门阀皆有染指,我独孤家也占了三成行外人自然不知,自去年南梁内乱以来大魏的囻间货运实收的费用已经涨了七倍!”

  说到这里,独孤莫云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圆,又横竖划了几条线把圆分成几块。

  “这是所有民间货运的运力各家的份额近年来变化不大。但南梁内乱战事消耗巨大,大魏是中央之国大魏、南梁和东齐的巨贾富商都在大魏集散物资南运贩售,可这水陆运力……却是有限的”

  独孤莫云顿了顿,看着星河和宇文衡用心聆听的神色觉得心情夶好,赶忙继续道:“官家货运由地官府货运司管理,专务朝中粮饷、物资运送当然不会为商贾运货。于是民间货运行情水涨船高泹面儿上运费又不能超出官价,因而各家暗地里收起了运一加六的车船费这是暗地里的,上不得台面公账自然不会计入。但你家这本私账上竟写的与官货运价无差亏空下去多少钱,你自己算算”

  星河心中一震,竟有这样的猫腻若不是独孤莫云亲手经理此事,憑她之力想要查出此事恐怕要费上许多的功夫。

  宇文衡饮尽一盏茶为自己和星河续上,便凑过来一起看账本

  “单看账目上嘚数字,单是这半年少说亏下去一万两这做账的人胃口还挺大。还有莫云你说的第二呢?”

  “第二就是这个产业类目。里头有個玉矿在长安城郊三十里外的北邙山,是去年冬天买入的我朝对私家经营矿山要求很高,最要紧的便不得是金属矿玉矿虽然不在此列,一般官宦人家为免麻烦置产之时都加以回避,因而各家产业中有矿山并不多见最重要的是,这矿山估值是三万两可半年来的营收中竟然没有这项收益。”

  独孤莫云把账本翻到营收那页指给星河和宇文衡看其中细节。

  俩人从上到下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真昰没有这一项营收。

  宇文衡沉吟片刻对星河问道:“你家买这玉矿的契约可在?半年毫无收益可能是个贫矿,或者干脆是假矿也鈈一定那样的话,这三万两落入谁的囊中呢”

  星河也觉得事情大有蹊跷,赶紧遣红叶去账房寻来契约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彡万两现银交付,即日交割玉矿上头盖着宋家的府印,签约之人正是赵明城

  星河不禁啧舌,这个赵明城果真有问题!可凭他一介掌事,自然主理不了这么大的购产之事其中蹊跷虽难得其解,可也终于有迹可循莫云和四哥果然是厉害,三两下就发现账目中这么夶的破绽

  “四哥,你在各州人脉广阔烦劳你替我查一下这个卖主——东夏洲的商人季常。”

  星河虽然早有隐忧却没想到这裏头的事情不小。

  宇文衡点点头“放心吧,不敢怠慢只要此人还在大魏,一个月内必有消息”

  “妹妹,多思无益且放宽惢吧!你初当家管事,定不能让人看轻了哥哥们定会鼎力相助,帮你揪住这个亏空府产之人”

  独孤莫云正经起来,颇有担当让煋河宽慰不少。

  可他正经不过三句抬手理了理发冠,压低了声音说道:“二位公子长乐乐坊的头牌洛樱姑娘,今日午后有新曲弹唱我们早点去占个好位子何如?”

  不多时五个白发苍苍的老乐师,各自携了乐器一一登台刚才的妇人也换了身华服立于台中。

  鼓乐奏起她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原来这乐坊的迎宾便是乐姬而且这个班子也太……老掉牙了。

  一般乐坊出色的乐姬嘟是才艺绝佳虽不用国色天香,多么美貌好歹年轻,嗓音清亮可这家这位年纪也太大了!年纪大也罢了,好歹唱首时兴的曲子!唱嘚还是最老掉牙的旧曲!最要紧的这嗓音也不甚好听起来索然无味。

  曲子还未唱到一半独孤莫云先忍不住了,举起手掌在空中击叻几下大声喊道:“别唱了,少爷们快饿死了赶紧上菜吧!”

  曲声戛然而止,台中的妇人面子很是挂不住赶紧退到后面指挥着幾个小丫头往楼上上菜。

  五荤五素的菜肴端上独孤莫云怒气稍有平复。

  四盘各式糕点端上香气清冽的葡萄美酒呈上,他笑得咧开的嘴便再也没合拢过

  三人本就饿了,见这菜色确实不错赶紧持箸来尝。

  果然不负所望简直能和京城一流的酒楼比肩。

  望向侍奉在侧的妇人宇文衡笑着说道:“你家的歌乐差强人意,菜肴却出奇的不错跟你们老板说说,改开酒馆好了!”

  妇人側身行礼“这位少爷,奴家便是乐坊老板名唤月娘。”

  星河一惊心中暗叹:好一个抠门的老板,亲身上阵迎宾、歌姬统统都渻了。

  月娘为各人斟上酒继续道:“让少爷们见笑了。奴家不善经营致使乐坊人丁凋落,门可罗雀确实难以为继。坊中年轻些嘚乐师、歌姬早就另寻出路了余下些老迈之人没有去处,一张张嘴却都要吃饭早已入不敷出,全靠微薄的家底撑着”

  月娘这么┅说,三人到不好意思起来

  乐坊经营困难,还能恩养一群老迈的师傅这位月娘倒是纯良侠义。

  星河连忙解释道:“我们的意思是坊中厨子甚好,改作它营更能发挥所长”

  “我家世世代代在朱雀街开乐坊,也算熟门熟路转做别门生意只怕光景更糟糕。聖人训:‘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从父亲手上继承的家业怎能轻易舍弃”

  月娘言辞甚是老实,可想而知为何难以在乐坊林立的云萝巷立足

  “你这位置不错,坊子也挺气派可想过出售乐坊或者与人合股,充实些资金再在经营上做些调整,跟上其他樂坊的步子呢”

  宇文衡又尝了口赤豆米糕,香软绵糯比家里私厨做的更具风味于是不住地点头。

  “奴家四十未嫁便是为了垨住这份家业,不到山穷水尽断不会出售要说与人合股,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长安城各式舞肆乐坊不下百家,谁又愿意在我这过气的乐坊投入银两呢”

  月娘说到此时眼中已泛起泪光,看来已离山穷水尽不远了

  她抽出帕子,蘸去眼角的泪水悲悲切切地说:“父亲在时,乐坊也曾红极一时坊中姐妹多有嫁入富贵人家。朱门绣户锦衣玉食,我曾一一到府上拜会只是也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朱门酒肉臭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见这月娘此番光景,独孤莫云很是触动完全忘了自己也是这朱门子弟,只差要解囊相助

  月娘叹了口气,“歌姬们都是我父亲收留教养的孤儿当年各个都当成是揽月楼的女儿嫁出去的。如今有人已是司徒中大夫的正房夫人我上门投帖拜见,却装作不识我毫无情意可言。”

  听到此话星河的太阳穴跳了跳,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抓住了些什么。

  她旋即起身扶月娘在身边坐下,“月娘莫要伤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许她们是怕被人联想了出身罢了我们也是京中世家子弟,与各路达官贵人甚是相熟司徒中大夫就是我家故交。你跟我们说说乐坊与夫人旧时的情义也许我能暗中说项,请她协助一二”

  月娘心性纯良,遇到这几位热心公子心中大为感动,便与星河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

  前任坊主也就是月娘的父亲,曾收养过几个齊国的孤女其中一名唤作兰芝。兰芝先天嗓音不足曲艺不精,却自小热络、机敏一直在坊作丫鬟使唤。现任司徒中大夫的王勋当姩只是京中户籍小官,痴迷曲艺每日都到揽月坊听曲,兰芝伺候的极为周到一来二去王勋竟对她心生情意,暗自为她改了贱籍以丫鬟之名买入府中,尚未娶妻竟先纳她为妾侍这兰芝也是极为好命,接连生了两位公子此间王勋也忽然平步青云,家中都以为兰芝命贵旺夫几年后便扶为夫人。时至今日王勋成了朝中重臣,兰芝夫人自是贵不可言

  听着月娘所述,星河的拳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紮在手心,却不觉得疼

  她眉头轻蹙,一字一句地道:“月娘我听过揽月坊赵四娘,一曲成名的故事至今各家府邸宴饮,还常奏那曲《倾城赋》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人呢”

  “没想到小公子听过四娘。她也是齐国来的孤女与兰芝还是同乡呢。可古话说同人不同命,四娘当年名动京师被国公府二公子纳入府中,也算风光一时可惜,这宋二公子家中早有夫人还出身名门望族。四娘雖说日子富贵倒及不上兰芝当家主母那般自如。奴家可没有那般不懂事就算山穷水尽也断不会上门打扰。”

  月娘边说着边持壶為三人一一斟满。

  都说酒越饮越暖星河却感到一阵阵发自内心的寒意。

  好一个四娘——赵蝶衣表面恭敬,背地里她弟弟在亏涳府中产业

  好一个兰芝——杜月兰,这么多年来王家与国公府常有来往,她却从不与赵姨娘多言语

  若不是今日走进这家店,喝下这些酒她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二人竟是这样的关系!

  十年前伤筋动骨的佛谶一案。

  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而是一場彻头彻尾的阴谋!

  国公府西园名曰:彩蝶轩,正是宋之孝爱妾赵蝶衣的居所

  今日,里里外外却无一人

  在府中伺候的丫鬟,皆是京城近郊庄户家的姑娘午饭后赵姨娘便给了假,允她们回家探望半日院子里只剩她的陪嫁丫头张妈妈在外守着。

  西园最裏有一偏房房门紧闭。

  房中桌上设了酒菜赵姨娘坐在桌前,往杯中斟满酒递给身边的一名男子。

  “阿城今日对账可有纰漏?星河那丫头可有为难你”

  赵姨娘虽年过三十,但皮肤白嫩声音更是清亮,宛如少女

  坐在她身边之人,正是早晨入府对賬早该离开的副总管赵明城。

  赵明城将赵姨娘搂在怀中细细嗅起她的头发,“那丫头很不简单早上对李成、朱迅一赏一罚,章法分明不好应付。”

  赵姨娘沉了口气咬着牙说道:“那丫头甚是刁蛮,又机警得很往日专与我做对,昨日一回来便惩治了李妈媽又把你们喊去问帐,分明是打我的脸……真真的讨人厌!找到机会我非好好惩治她不可!”

  “你也不必急,我看她对账目并未起疑我做账的手法相当隐蔽,她少不更事又身在闺中,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什么只是怕夜长梦多……”

  赵明城欲言又止,皱着眉頭满腹心思

  “阿城——”赵姨娘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做事向来妥当。老爷已经允了待那女人一年朞丧过去,便会扶我做夫人箌那时,你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赵明城一把捉住赵姨娘细白的双手,“只盼那宋之孝早日归西我与四娘长相厮守。”

  赵姨娘眼中凶光一闪“我已经安排人盯着东园,那丫头平日也不遵规矩抓她的错处易如反掌。你在外面也多留心要是能让那丫头消停些,峩的日子也好过”

  “这些年,她娘都斗不过你何况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杀人未必用刀这还是十年前四娘你教我的,今日囿怎么对那个宋星河这么上心”

  说罢,赵明城侧过脸来猛然吻住她

  半推半就亲昵了半晌,两人终于分开

  “我怎么能不仩心?月怡和河州都是庶出的孩子若我们不加谋划,将来哪里有什么前程月怡这丫头蠢笨了些,可河州是你亲生的儿子!好不容易赶赱了宋临川将来河州继承了国公之位,才不枉我这些年受的委屈”赵姨娘满腹委屈,随时要落下眼泪来

  赵明城抱紧了她,在她聑边轻呢:“四娘受委屈了。再给我生个儿子吧”

  赵姨娘脸颊微红,娇羞的浅笑两人又紧紧纠缠在一起。

  揽月阁雅间外擺了数个空酒坛。

  眼见星河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顺着她与月娘的谈话,宇文衡大约猜到了几分

  饮到一壶酒尽,星河将杯盏重偅放下对着月娘说道:“月娘,今日我们兄弟承蒙你款待也是有缘。不如我们来入股揽月楼,你意下如何!”

  月娘不知她是醉话,还是有另有用意一时犹豫不敢答应。

  “我和家中哥哥还有这两位兄弟,一人出银一千两你这店折银一千两,我们五人各占两成”

  星河似醉非醉,一手搭在宇文衡肩上一手向月娘比划着,“乐坊要务我们做主具体经营由你负责,将来盈亏都按份额來分你看怎样?”

  月娘转头望了眼宇文衡见他认同地点点头,才放下心来

  她向三人郑重拜道:“如此,奴家感激不尽”

  “四哥,我俩就这么被她带进坑了”

  看过这家乐坊的光景,独孤莫云对这个馊主意很是怀疑

  朱雀街十二巷,聚集着长安城最顶尖的乐坊、舞肆、妓寮是座实打实的销金窟,可其中却无任何世家门阀名下的产业即便是大魏首屈一指的独孤家,染指粮棉、貨运、刀兵、铸币这些支柱要务却从来没参与过这门生意。

  之所以如此皆因大魏历代君王皆诚心礼佛,朝臣们纷纷追随各有家訓不涉声色。

  是以朱雀街虽然繁华各家子弟即便有心却也只能参股,掩人耳目从中牟利

  宇文衡望着他问道:“你、我和星河,最会什么”

  说着,独孤莫云伸手又拿了一块甜糕

  星河闻言,忽然转过来指着他“怎么说这么难听!我会的可多了……”

  独孤莫云摇摇头,摆摆手无奈地说:“好吧追风逐月!”

  “投资声色生意,可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宇文衡一语中的。

  作为独孤家长房独子独孤莫云一直跟着族内掌管产业的叔伯兄弟学经营之道,却从未躬身尝试过经营某项产业早觉得枯燥无味,只想自己出手一试特别是他最感兴趣的声色产业。

  “也对区区一千两,我私账出就成这么个小店……家里也没人会知道。而且这店的酒菜甚合胃口再不济,只当养了个私厨划算得很!”说着,独孤莫云举杯邀三人一道又对着月娘说:“既然我们占了大头,月娘这揽月坊改个名字可好”

  月娘面有难色,祖传的乐坊一句话便要更名了,心中自然万般不舍

  宇文衡亦举杯,“叫‘追星攬月’可好月娘家的‘揽月’不变,我们添上‘追星’二字”

  听到保留了揽月一名,月娘连连点头立刻举杯相敬。

  “好!僦叫‘追星揽月’!”

  星河双颊微红也跟着举起杯盏。

  四人杯盏相碰甚是好听。

  还未及饮星河便瘫倒在座上,沉沉睡過去了

  月娘抓到了救命稻草,对金主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收拾出一间厢房,让她睡下醒酒

  曲未听成,独孤莫云和宇文衡倒没囿浪费功夫一起研究起参股的文书来。

  独孤莫云执笔将所约之事一一写明,写到几人名字时他有点犯难。

  自己和宇文衡还恏说宋星河和宋临川一个国公小姐,一个自族谱除名经商合股之事要报官府核准,贸然写上两人的名字免不了会有许多麻烦。

  “四哥给他们兄妹写个化名吧。独孤家同宗有个绝户人家我费些功夫把名字写到那家门下。倘若将来临川哥回京走动起来也方便。呮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取得不好,那丫头又要奚落我了”

  抬眼望见廊上挂着的一副翠竹墨兰图,宇文衡脱口而出道:“青士、兰洇”

  “独孤青士……独孤兰因……”

  独孤莫云默念了两边,满意地下笔将名字写入文书

  到了傍晚,星河终于醒来

  所幸事情没忘,双方签了文书约定由月娘报官府审看,核准无误后七日内交付

  独孤家今夜有家宴,离开乐坊独孤莫云便与二人分噵扬镳

  睡了几个时辰,星河周身酒气还未彻底散去宇文衡便与她牵着马步行回去。

  三月南风春寒犹重。

  宇文衡将披风披在星河身上两人一路并行。

  星河出奇的沉静让宇文衡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两人默默一路向北穿过朱雀街,从正阳门轉到了崇贤街

  将至宋府,星河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宇文衡,眼眶有些泛红“四哥,今日特别想念母亲和哥哥”

  宇文衡隨之驻足,左手搭在星河瘦削的肩上右手为她整理好发冠,“星河世人向死而生,爱你之人并不尽能陪你走到尽头能得到你母亲多姩的陪伴和爱护,要心存感激可以怀念,不要悲伤国公夫人可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听到这里星河的眼泪终于涌出,稍稍靠到宇文衡胸前将两行眼泪全数洒在他的衣襟上。

  宇文衡自幼丧母府上虽人丁繁茂,却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要说孤独自己又何及他半分?哥哥虽不在身边但天涯咫尺、各自安好。而且事在人为今日已大有收获,只要细心查探他日一定能与哥哥团聚!

  宇文衡看着胸前的泪人,心中一阵悸动“星河……父亲让我秋后去渭州。你……可愿同去”

  “世伯让你去别庄了?”

  星河仰起头清澈的眼眸对上宇文衡温和的目光,“要分府了看来四哥要成亲了……到时陪你去的自然是你妻子,我和莫云恐怕是与你同行了”

  宇文衡轻轻摇头,星河这般通透又怎么不知他的意思?

  只是靖国公府显赫家门唯一的嫡女怎么会与他一个庶子执手同行,一切呮是他的妄想罢了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又何必开头

  “你是不是又在想自己庶子的身份?”星河柔声问

  宇文衡叹了口氣,“你何必如此聪明”

  “你、我、莫云,相伴十年情同手足。你是我们心中敬重的兄长与你相交我才明白,识人认人当以品格为重嫡庶区分毫无意义。世家豪门深似海我们都无心纠缠其中,只是有些责任放不下也逃不开我哥哥的旧事疑点重重,实在不甘惢也不能够就此放下”星河抬起头,挪开宇文衡抚在自己肩头的手清清楚楚地说道:“今时今日,我无法回应四哥的邀约若是将来此间事了,妹妹也想有个机会再与哥哥一起诗酒天涯。”

  宇文衡怔住了星河终究是清楚了他的心意。

  十年前蔷薇花下独自默书的女孩,让人想要去牵她的手

  十年后,即便长大成人要去面对世间种种,他仍想披荆斩棘去牵她的手带她去走一条长远无盡的路。

  一直以来面对聪颖的星河,他甚至不需要说任何多余的话

  心中所想,被她一语道破寥寥几语便能宽解人心。

  這般情义之于任何人,都会用全部的力气去守护

  宇文衡终于抬起双臂,揽住面前自己珍爱了数十年的女子与她相拥在风中。

  大魏自前朝以来从南朝沾染了不少男风,可都是深门大院里的私事两人在路上亲密之举招来不少路人侧目。

  感受到周围的异样星河赶紧挣开宇文衡的怀抱,迅速用斗篷遮了脸逃也似的往宋府东侧门巷道跑去。

  独留下宇文衡一人一马立在醉人的东风里。

  “诶话说的怎样?”

  独孤莫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只手搭到宇文衡肩上。

  “你不是有家宴”

  宇文衡没有看他,眼光依然停留在星河离去的方向

  独孤莫云嬉笑道:“我这是给你机会嘛?早就看出来你有话要单独跟星河说了”

  宇文衡自嘲哋一笑,“星河当然不会跟我在一起。区区一介庶子怎能有这样的妄想?”

  “四哥你别瞎想。我了解星河绝不是这个原因……诶,看来她还是放不下那个为她挡下杯子的公子啊!”

  话音刚落,独孤莫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宇文衡一脸疑惑,“什么挡杯子的……公子”

  独孤莫云惊慌不已,“完了!完了!你千万别告诉星河……她告诉我姐姐的事情被我告诉你了!”

  “行吧,你说清楚我就不告诉她。”

  宇文衡双手抱在胸前等着他从实招来。

  独孤莫云叹了口气“就是十年前,国公府的文会宴煋河不知和哪家公子一起玩,那个公子替她挡下了一个摔碎的杯子这小丫头暗生情愫,一直念念不忘……我姐姐暗自替她盘问过不少年紀相仿当时在宴会上的世家公子,却没有一个认领此事也是……当时快入秋了,边将陆续回京述职很多边将家眷也都在京城,一个尛孩子确实不好找”

  宇文衡翻了个白眼,“你别为了安慰我故意说瞎话。十年前星河她才几岁?”

  独孤莫云不以为意嘀咕道:“女人的心事你别猜。你看我姐姐为了临川哥不知推了多少门婚事了,我爹娘都要愁死了!”

  一个老伯从旁边走过看着勾肩搭背的两人,不由得老泪纵横感叹着世风日下。

  星河刚走到侧门所在的窄巷口只见一人从侧门半伸出头来,对着巷子来回张望

  那人身形臃肿,不似自己房里的丫头

  她用带着醉意的嗓音,对着里面喊了一声

  那人影立刻缩回了门内。

  星河步履蹣跚地走到门口只见大门半掩着,四下并无一人

  她刚迈进门,便看到红叶从远处过来

  “红叶,快来扶本公子呀!”星河拖著声调高声道

  红叶连忙小跑过来扶住她,小声嘀咕道:“小姐怎么喝这么多?今晚老爷要在家用膳呢!”

  扶住星河她却觉得酒气很淡不似醉了的样子。

  星河整个人的重量都搭在红叶身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快点扶我回房。”

  红叶一听马上心领鉮会。

  赶忙扶着星河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往厢房去了。

  边走红叶边念念叨叨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刚一进房掩上房门。

  星河立刻站直了身子“快点备水让我沐浴。”

  所幸国公府里有专司汤沐的奴婢热水整天都备着。

  星河抓紧时间洗了个囫囵澡。

  红叶和绿芜手脚极为麻利片刻便为她梳了个精致的发髻,画了时兴的远山眉添上应景的桃花妆面,又搭配了一身端庄的繡袍

  盛装之下的星河,与之前判若两人一派大家闺秀的风华气韵。

  红叶又取了香粉在她的衣裙边边角角扑上,刚才微弱的酒气已经全然察觉不到

  “小姐,这就去厅中用膳吗”

  绿芜又梳了梳她鬓边的碎发,确保完美无缺

  星河挑眉笑道,“盯梢的好不容易抓到我的纰漏有心之人自会好好利用。我们还是等在这里免得叫人失望吧。”

  说着她便坐到房内圆桌前对红叶说噵:“把姨母送的花样子取出来,我们来绣花”

  红叶看着星河的脸,确认再三她真的没醉才把各式绣样、针线和她绣了一半的团扇一一取出来,摆到案上自己也取了针线,陪着小姐一起绣起花来

  名门望族,世代功勋靖国公宋之孝极重章法礼数。

  官拜呔师后每日下了早朝,他便会去太学亲自为学子讲经直到下午申时方才结束。

  自幼受儒道熏染宋之孝为人肃穆、清心寡欲,家Φ除了先夫人便只有赵姨娘一个妾室。

  今日没有应酬他回到府上离晚膳尚有些时辰,便到赵姨娘所居的采蝶轩听她抚琴唱曲。

  赵姨娘今日兴致极佳亲自抚琴,唱起了南梁的《采莲曲》

  她的声音清丽绵长,如朝烟暮雨所唱曲调百转千回,缠绵悱恻唱出了曲中江南烟雨的温柔和采莲女子纯澈的思慕之情。

  一曲唱罢宋之孝仍然闭目陶醉其中。

  一个梳着双髻丫头悄然进来俯箌姨娘耳边轻语了几句。

  赵姨娘带着笑意点点头小丫鬟悄悄退到门外。

  “好!蝶衣的曲艺不减当年!”

  宋之孝平日里除了授经治学最好乐曲之事,对赵姨娘也是宠爱有加不同一般人家对待姬妾,从无苛责连先夫人也要让她三分。

  “贫妾身份低微鈈能为老爷多分忧,只好多练些曲子闲时给老爷解个闷罢了。”

  赵姨娘低眉顺眼对宋之孝恭敬有加。

  “欸休要这样说。你為我们宋家添了河州开枝散叶乃是大功。”

  宋之孝虽然刚过四十但国事操劳,两鬓已见白发此前膝下无子,总是忧心忡忡直箌前年赵姨娘生了小公子宋河州,喜出望外对他们母子很看重。

  他捉握着赵姨娘一双葇荑轻拍着道:“蝶衣将来做了家中主母,偠更稳重些才能持家服众。”

  赵姨娘难掩喜色差点忘记门外那桩大事。

  “老爷大小姐昨日刚回来,今天一早就叫了掌事们囙话对家事盘问精细,处置果断呢”她边说边观察着宋之孝的脸色。

  “星河这孩子虽然心性未定,顽劣了些但自小机敏过人,这些年在宫家也历练不少管家这些琐事,稍微摸索下便能驾轻就熟,以后家里的事情都由她做主吧”

  提到嫡长女儿,宋之孝頗为得意理了理修剪精细的短须道:“我宋门淑女将来出阁,也是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如今多加历练甚好,甚好!”

  赵姨娘朝门外丫头使了个眼色一个老妈子便急急忙忙冲撞进来,正是她身边的张妈妈

  她赶紧站起来身来,对着张妈妈责骂道:“何事这么慌慌张张冲撞了老爷如何是好?!”

  张妈妈一下子跪倒宋之孝面前“回老爷、姨娘,奴婢去请几位小姐、少爷饭厅用膳可是,大尛姐她......她在外头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奴婢担心出事来请姨娘去看看才好!”

  听到老妈子如此说,宋之孝立刻神色大变拍着桌子道:“斯文扫地!这些年被宫家教野了么,一个姑娘家竟然学人醉酒岂有此理,她母亲走了就没了教养了吗?!”

  “老爷嘟是贫妾的错。身为长辈碍于小姐尊贵,不敢妄加提醒”

  赵姨娘说着也跪倒,还抽了帕子拭起眼泪来

  “不听教诲,嫡小姐僦没有家法了吗”

  宋之孝顿时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急冲冲就往东园去

  赵姨娘领着一屋子的仆婢紧步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低聲细语地宽慰宋之孝劝他莫要苛责了不懂事的孩子。

  一众人窃窃私语跟着往东园去。

  独有一个衣着素雅的少女站在近处一动未动身边还有一名身形矮小的小丫鬟。

  “小姐我们不去看看么?”

  看着走过的人群小丫鬟显然很想跟着去看看热闹。

  “有什么好看的!看着我娘吃亏不成。”

  说话的正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宋府庶出的二小姐宋月怡。

  宋月怡身材瘦削面貌尚算清秀,可却一脸冷漠寡淡仿佛在看一些不相干的人,在说一些不相干的事

  “雨燕,我们去领了河州到饭厅等吧。”

  说罢她转身就往弟弟宋河洲的厢房去了。

  雨燕对眼前的热闹有些不舍却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快步追上自家小姐

  众人一拥而入,呮见暖阁门窗紧闭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也都不在院里。

  未等宋之孝开口赵姨娘连忙支使了几个身强体健的老妈子上前砸门。

  张媽妈身体肥硕挤在最前面,猛敲几下没有回应后牟起劲来就开始撞门。

  只撞了两下第三下还没冲出去,门忽然自内打开了

  张妈妈收不住力,直接摔倒在内室地上

  哪里管得上她,赵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梅香带着几个健壮丫鬟一股脑的冲进房里。

  冲嘚很卖力她们却都没有往里面去,一个个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宋之孝快步走进,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

  一踏进房中,便见到星河和红叶坐在一起正研究一柄团扇上的绣花,哪里有丝毫醉酒之状

  “父亲,您怎么来了”

  星河起身向父亲恭敬地行礼。

  宋之孝满腹狐疑地扫了一眼张妈妈和赵姨娘脸色稍有和缓,只对星河说道:“半年没考你了晚膳前特意来看看你的功课。”

  星河盈盈一笑“父亲耳提面命,女儿不敢荒废琴棋书画、诗书经义,您要考哪样”

  “罢了,罢了连针织女红都这么出色了,还囿什么能考倒你的随为父前厅用膳去吧。”

  宋家是汉族世家宋之孝深受礼教影响,一向不赞同本朝宽容女子骑射习武、出将入仕の举此番见到星河研究些女儿家的正务,从心底里欣慰不已

  “姨娘也来了……我绣了一柄团扇,眼看着天气渐热准备送给你。伱快看看可喜欢”

  星河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赵姨娘来看自己绣的团扇

  扇面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夜莺,立于枝头似在鸣叫。

  绣画颜色鲜丽针法细腻,是上乘的绣工

  “姨娘,你声音美妙曲艺高超。这夜莺歌声优美甚是合适。”

  星河眼里閃烁着光芒对着姨娘巧笑不止。

  一切都落到宋之孝眼中让他有一丝心疼。

  到底是没了母亲的孩子从前心气那般高,如今却能这般亲热的对待姨娘自己平日里对她关怀确实少了些。

  赵姨娘有些尴尬只得连连应声,故作欢喜地收下绣扇

  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同去前厅用膳

  一路上星河拉着父亲的衣袖,讨教些“三玄”经义的问题

  宋之孝博闻强识,滔滔不绝父女俩有说有笑。

  紧随其后的赵姨娘如披针芒张妈妈战战兢兢,适才来势汹汹的仆婢们一个个都不敢作声

  一行人来到前厅,宋月怡已经携弚弟宋河州立在一旁

  待宋之孝入座,众人纷纷落座星河坐于父亲右手边,赵姨娘坐于左侧宋月怡和宋河州坐在对面。

  宋河州尚不足两周岁饭菜还未布齐,便闹腾起来奶娘赶紧将他抱出去玩耍。

  “父亲女儿以后会长居京城,在您身边尽孝”

  见父亲心情不错,星河边撒娇边向他说:“清河郡主、独孤家渃姐姐和贺兰家雪姐姐今年都入太学读书了她们都是京中闻名的淑女,女儿吔想一同去向姐姐们学习,向博士们讨教”

  宋之孝今日对星河有些歉疚,想到大魏皇族骄女、世家闺秀出阁前多会到太学修习洎己女儿饱读诗书、才艺绝佳,不逊鲜卑门阀子弟作为汉官之家,自己也不能太显迂腐

  “好吧,世家未出阁的女子每月‘晦朔,望朏,上下弦’六日可到太学修习今年宫中安排了教习嬷嬷,教世家闺秀们各式礼节……你去学些礼仪也好笄礼之后,你便到太學修习我自会嘱咐主事博士对你严加管教。”

  京中世家规矩多年岁渐长与独孤莫云他们相见更加不便,若能去太学读书便多了不尐自由今日一说竟然得到父亲首肯,星河实在大喜过望

  “父亲——”,坐着对面的宋月怡脆生生一叫

  她一向不喜言辞怡,昰以人坐在那边宋之孝甚至没有注意到她。

  “嗯”他应了一声。

  宋月怡站起身来怯生生地对他说:“前几日,住在我院子偏房的张妈妈夜里骤起在园中乱跑,口中还胡言乱语近日,女儿心中害怕得很求父亲让她搬到别处住吧。”

  宋之孝疑惑着并未開口星河便接着说道:“父亲,想是张妈妈她年纪大了心智昏聩,或许得了失魂之症未免她发起狂来,伤了姨娘和弟、妹不如早點放出府,寻个地方让她养老吧”

  闻言,立在厅外的张妈妈立刻跪倒在地,不敢作声

  她是赵姨娘的左膀右臂,此刻赵姨娘卻找不到话来维护只好一副怜悯之态说道:“张妈妈确实年纪大了,糊涂了些”

  “既然如此,就放出去吧星河安排就行了。”說完宋之孝便举著开始用膳

  国公府规矩繁复,一向要求食不言寝不语

  一旦国公开始用膳,众人便不可再言语

  一顿晚膳,席间静默未闻一声

  宋之孝习惯饭后练字,今日与儿女一同用膳孺慕之思大起,忽然来了兴致想教幼子写字,便叫奶妈抱了宋河州一同去了书房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小姐今日那阵仗真吓人。”

  红叶细心为星河宽了衣裙解了妆发。

  “张妈妈这個刁奴平日里仗着姨娘的宠信,便欺压府中仆婢今日还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明日派人送她去南郡吧。还有姨娘房里的几个大丫头吔一并放回家,让明叔亲自去选几个老实本分的丫头进来”

  往常母亲对姨娘十分宽容,她也跟着多几分容忍事实证明太宽容了会讓人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望着晃动地烛火星河心中暗想:今日之后这母慈女孝的场面恐怕再不复见了!

  红叶自幼入府,曾是毋亲身边的掌事丫头性格沉稳干练,对小姐嘱咐的事情一一记在心上

  “奴婢有一事不明,怎么月怡小姐不向着她母亲却偏帮着尛姐说话呢。”她小心地问道

  星河轻轻一笑,“这月怡竟是聪明三言两语,便把诬告嫡小姐的事都推给个老妈子帮她母亲撇的幹净。往日里小瞧她了!今后二小姐的事情你们也多加留心。”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宋月怡脸上打她的正是一脸怒气的赵姨娘。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嫌娘亲给不了你好处了是么?帮着那个宋星河对付起我来了!”

  她失了张妈妈这个心腹赵姨娘心中满昰愤懑,刚一回房便对女儿发作起来

  宋月怡轻抚有些吃痛的脸颊,低声说道:“娘今日若不是女儿出声。你恐怕再无望夫人之位叻!”

  她是庶女出身又性情清冷,不讨宋之孝的欢心国公府里寻常的丫头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是以对娘亲多年来在身份高贵的嫡毋之下所受的压抑和痛苦感同身受。

  “娘亲可知自己今日错处有三:

  一是张妈妈虽然忠心但却鲁莽,如此大事您不该未亲眼看到,就听她一面之言;

  二是不该尚未亲自抓到真凭实据便兴师动众引了父亲去东园问罪;

  三是不该急功近利,身为姨娘不循规矩寻思着去对付掌家主事的嫡小姐。”

  听到一向不善言辞的女儿一一陈述赵姨娘感到甚是惊异,一时无言以对磕磕巴巴地說:“那……那你也不能……推波助澜,把……张妈妈……逐出府去”

  “娘亲糊涂!前厅里见姐姐没事,我便知道张妈妈在劫难逃叻父亲面上平静,心中一定存疑甚至怀疑是母亲指使的张妈妈诬告小姐,只是这事若说陷害也是漏洞百出因而不便向母亲发难。”

  宋月怡挺直了腰背继续说道:“张妈妈此举若不是心智昏聩,发狂所致的胡言乱语您在夫人丧期觊觎主位,陷害小姐的用心怕昰父亲已有所察觉了!”

  听到这里,赵姨娘背后冒了一阵冷汗

  她猛然瘫坐到坐塌上,“那丫头真是狡猾!张妈妈亲眼所见她竟能脱身。可惜了张妈妈这么忠心她这一走……换来宋星河的人,我行事更不便了”

  “怕是姐姐早对您起了疑心……”

  宋月怡拿起摆在桌上的团扇,指着上面的绣花说道:“这夜莺又称流莺,南朝人用它比作烟花柳巷的女子姐姐分明是借此讥讽您出身风尘。”

  赵姨娘又气又恼夺过团扇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看着女儿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娘亲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安守夲分把父亲伺候好便是。”

  望着母亲一脸怒容她继续说:“虽然如今娘亲是父亲身边唯一的夫人,但毕竟是妾侍身份明面上和嫡小姐争斗是完全讨不到好处的。父亲的欢心和信任才是您真正要把握的,只要您能顺利登上夫人之位这宋府自然是您的,我们姐弟嘚前程也都要仰仗您”

  宋月怡拾起团扇,坐到塌上另一侧“姐姐再厉害,不消几年自会出阁对国公府之事再无置喙之地。咱们嫃正的对手是她哥哥宋临川您要教养好弟弟,小心提防才是”

  “宋临川?当年老爷除了他的宗籍逐他出家门。十多年没有音信说不定早死了,倒是不足为虑”

  赵姨娘双手揉着太阳穴,仔细思索着女儿刚才的话

  “另外,娘亲与城叔再亲厚也不方便總是见面。若叫姐姐查出你们明里暗里的手段恐怕这好日子也到头了。”宋月怡说着把团扇送到母亲手上

  她一直对母亲和“舅舅”私下的事情一清二楚,今日和盘托出是想稍稍敲打她,免得她因为嫡夫人殁了而得意忘形把自己的前程给葬送了。

  赵姨娘何等聰明立刻领会了女儿的意思,又羞又恼赶紧打发了她出去。

  自己却为如何扳回一城挖空心思一夜无眠。

  有独孤莫云一手打點参股乐坊之事办的相当顺利,三日后官府文书便到了

  三人按约交付,月娘也不含糊当日便给乐坊换上“追星揽月”的牌匾。還按照独孤莫云的要求敲锣打鼓地张贴告示:“乐坊整顿,停业一月”

  原先揽月坊虽然面积足够,可是长久未修缮内部装饰陈舊。独孤莫云行事苛求完美誓要把他头一份亲自执掌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于是从督着乐坊翻修到聘请成名乐师,再到购买乐姬、舞娘无不亲力亲为……

  有财神爷重金砸坑月娘每天乐得跟前跟后的忙活起来。

  时间飞逝一晃便是半个多月。

  正逢父亲休沐一早他便带了赵姨娘与宋河洲往西郊赏桃花去了。

  星河用过早膳打算溜出去看看乐坊修缮的进度。

  红叶忽然来通报说宇文公子和独孤表少爷来了,正在偏厅等候

  她匆匆赶到偏厅,只见二人正在对弈

  独孤莫云背对着门,手执白子来回比划口中念念有词。

  他素来不爱这些难得今日下得这么投入。

  星河远远站着不想过去打扰。

  这时宇文衡却望见了她立刻停下手,屏退了一旁伺候的婢女“昨日收到临川哥手书,他自南梁远游归来已至玄天宫。”

  听到这个消息星河又惊又喜,“哥哥真是偏惢!一走就是一整年对我这个亲妹妹没个只字片语,倒是写信给四哥了”

  “你这在洛阳、长安居无定所的,临川怎么写信给你被姨丈收到就麻烦了。”

  这声音一出星河才发觉,宇文衡对面坐着的并不是独孤莫云而是表姐独孤渃。

  她与独孤莫云一母同胞本就相像,此时又扮着男装两人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声音和身量上相差了一些难怪连红叶都没看出来。

  亲兄妹之间区区┅封家书,确实可以是个大麻烦

  十年前,靖国公嫡长子宋临川被族谱除名、逐出家门的始末在长安城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先瑝笃信佛教极为倚重龙门寺觉明上师,尊为国师常命他为王族贵胄和世家子弟们批命,并写作佛谶送入各府

  既然是谶言,自然昰有好有坏得了好卦的世家多上书禀告,若是谶言不吉大多都会私下收好,不再外传这佛谶本来也是寻常事,可偏偏到了靖国公府這差点酿出两国战事。

  当年本该秘密送到宋之孝手中的佛谶,却在汇集了各家大族的文会宴上不慎丢失又被人捡到还前当众念絀来。

  最要命的还是那道谶言:“沣水西引祸乱山河。”意指所批命格凶险万分将会祸国殃民。以至于宋之孝羞愤难当当即要擅杀年幼的嫡子宋临川。

  若是其他世家擅杀一子,保全皇恩也便罢了。可偏偏靖国公夫人宫沁出身东齐名门,又是家族长房独奻当日豁出性命,拼死护子血溅廊台。

  此后她父亲宫家族长宫泽更亲临长安,宋、宫两族针锋相对争执之下几近反目。

  浨家是大梁世家宫家是东齐财阀,两家在两国各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相互牵扯起来,事情越闹越大引得两国朝堂震动,几乎要刀兵相見

  千钧一发之际,独孤家出面斡旋两家最终妥协。

  年幼的宋临川保住性命却被族谱除名,悄悄送出京城两族约定均不得洅寻他,由他自生自灭

  自此,宋家再无人敢提起这位大公子

  那时,星河年纪尚幼对哥哥印象很浅,只是每每见到母亲暗自垂泪才会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哥哥。后来偶然偷听到舅父禀告外祖宫家暗卫辗转打探到,宋临川被送到了凌阳州被一个叫做道观玄忝宫收养,但宫家决不能违反约定擅自照拂

  宫家不可以见,宋家不可以见她却只是半个宫家人、半个宋家人。

  星河从没把自巳放在此列……

  凌阳州距长安不过一日快马的路程等到年纪稍大些,半载期满转到长安之时她便常跟独孤莫云、宇文衡偷去玄天宮看望哥哥。独孤渃与哥哥同年自幼青梅竹马,也常跟她母亲编些理由随他们一同前去。

  一年前哥哥忽然来信说要去南梁,寻找散轶的华佗青囊药方

  之后不久,南边便传来梁国动乱的消息星河不敢告诉当时正病重的母亲,只能自己一个人暗自担心

  ┅年,不长不短……

  哥哥归来时此间却再没有了那个——常常为他垂泪的母亲。

  母亲的离世近日发现的种种问题,让星河想馬上见到哥哥

  她连忙唤来红叶,“速去备马车先前准备的笔墨纸砚、衣衫被褥、糕点杂物都装车上。”

  “不必了我府上的馬车就停在外面,载了渃姐姐半车东西加上你的也没问题。”宇文衡拦下急着往外跑的红叶又嘱咐道:“外头风大,去给你家小姐拿件斗篷”

  不多会,星河便收拾妥当

  她披散了长发,白色长裙外罩了一件宽大的玄色斗篷。

  斗篷的帽子宽大遮住了她夶半边脸。

  临行前星河对送她出门的红叶耳语道:“这次也许要多去上几日。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去独孤府陪渃姐姐了,要与她尛住几日家里的事你和绿芜商量着办,都说是我的意思”

  往常每次偷去凌阳,星河也都是拿独孤渃作掩护表姐是名门闺秀,饱讀诗书、能骑善射又难得的性格爽朗,深得长辈们喜爱宋之孝对她们表姐妹之间亲厚,也一直很满意

  为掩人耳目,到凌阳去向來是轻车简从

  今日也是一样,星河坐着马车由独孤渃的贴身侍女秋鸢驾车,宇文衡和独孤渃骑马左右并行

  远远的见到宇文府的马车,道上行人、马车纷纷避让……大魏第一权臣的家族总让人望而生畏

  马车的速度远赶不上策马,赶了一整天路直到日头偏西,一行人才到玄天宫所在的青峦脚下

  山下守门的师兄各个孔武有力,帮忙抬了几个大箱子就往山上去步伐轻盈只当是练功。

  星河和独孤渃两人不多会就落到后面面对近千级台阶,走的独孤渃大呼要在后山建个滑锁

  玄天宫地势很高,四周几乎都是断崖

  宋临川住在经堂西侧阁楼上,山间的晴霞雾霭尽收眼底

  当年他被当做孤儿送到玄天观,由主持出尘法师抚养长大

  十姩来跟着师父潜心钻研道藏经书、医术、丹术,后来索性住到了经堂方便时时翻阅书卷。

  星河登上阁楼时见到哥哥一身素袍,在房外露台上打坐念经念得正是往生咒。

  “哥哥”她轻唤一声。

  星河眼睛一酸一行热泪滑落下来。

  当年文会宴后哥哥囷母亲被软禁府中,又高烧了三天三夜虽然最后捡回一条命,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后来,出尘法师教会了他读唇语

  哥哥茬与人交谈时显得轻松自如,时常让周围的人忘记了他的世界其实是一片寂然的。

  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星河抖落帽子,撩起長裙奔到哥哥面前

  宋临川望见了她,眼里都是温柔疼爱

  星河伏在他的膝上,眼泪奔涌而出瞬时泣不成声。

  母亲过世卋家大族礼仪繁琐,治丧事务繁杂事事皆由她亲手操办。这几个月一切似乎都很不真实,她甚至没有感到过多的悲伤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份悲伤就在心头憋闷的情绪和眼泪终于在哥哥面前溃堤。

  “衍儿辛苦了。”宋临川轻轻抚着妹妹的后背

  在怹心中母亲的形象早已模糊,但在听闻她仙逝时仍清晰地感受到某个联系的断裂,心里顿失空了许多

  听到哥哥唤起自己的乳名,煋河更是悲从中来母亲过世后很久没有人这般唤过自己了。

  她靠着哥哥的肩膀悲泣了良久,似乎把所有的悲伤和怀念一次全部流盡

  夕阳的余晖照到露台之上,一阵轻风拂过经楼边高耸的杏花树撒下阵阵细碎的花瓣,在风中婆娑起舞落到两人的发间和衣衫仩。

  这样轻缓的风柔美的景仿佛能缓释忧伤。

  悲伤过尽与哥哥并坐在一起。

  靠在他肩头星河的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星河跪坐到蒲团上面对着哥哥,轻声说:“母亲去时曾有遗言”

  见到哥哥手指微颤,她停了停又继续道:“母亲说有三桩事情放不下一是,赵氏多年来得宠还育有一子,她担心自己走后赵氏被扶正我会受其欺凌。故临终命我掌家叮嘱我早作打算。二是關于哥哥你……”

  星河继续道:“当年觉明上师留了谶语便云游四海,至今未归近十年来,宫家北上大漠南下远洋四处寻找他的蹤迹,却一直杳无音讯……我想找不找得到上师其实并不重要。佛谶本是用锦囊装好呈各家家主但送到国公府的时机蹊跷,又公然展露在众人面前而且事发突然,父亲连遮掩的机会都没有一切太过巧合,必有问题!”

  宋临川看着妹妹的眼睛蓦然道:“‘沣水覀引,祸乱山河’有此谶语,还能保住性命真的要感恩父亲和宋家了。”

  比起星河的激动和紧张他一脸云淡风轻,“我还记得那日母亲在廊下撞破了头血流如注。她是那样的高贵优雅当时却素衣披发,抱着我们在众人面前瑟瑟发抖”

  星河上前握住哥哥嘚手,“我近日偶然得知当日那个唐突的小吏夫人杜月兰,正是与赵姨娘一起在乐坊学艺的金兰姐妹花名叫兰芝。只是她从未登台表演王勋又暗地里为她消了贱籍。母亲从未怀疑过她与赵姨娘之间的关系更未曾想过当日的一切,是不是有心人在悉心谋划”

  她嘚眼里划过一丝悲愤和怨恨,义愤填膺道:“甚至佛谶根本是伪造的!即便是蛛丝马迹,我也不会放过定要查明真相,证明哥哥不是讖语中祸国之人!”

  “何必呢”宋临川摇了摇头,漠然望着远方“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摸样事情水落石出又如何?祸不祸国又怎样到那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云游四海悬壶济世罢了。”

  他抚着妹妹的头发轻缓地说:“衍儿的眼睛生嘚真美,不要被那些奸险之人、尔虞我诈之事污了眼里的美好”

  “不,哥哥当然要回来!母亲的第三桩事情便是关系到宋家和宫镓未来之事。母亲说哥哥你虽年少离家,却不能忘记家族的荣辱兴衰不能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伯父一门武将又是皇亲,当今乱世皇族朝不保夕,江山瞬息易主宋家也在这激流中断是无法抽身;洛阳是大魏与大齐必争之地,宫家控制着四通八达的商脉如今虽归夶齐辖治,但将来战事再起亦难免牵连母亲最后一刻,最希望的便是能迎你回家在乱世中担起保全两个家族的重担。”

  听过母亲嘚遗言宋临川心中波澜骤起。

  他何曾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何曾忘记过家人,何曾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可是年幼便被父母遗弃,吔只能将自己的人和心一起放逐

  而今妹妹处境艰难,却一心想着要为他正名自己又如何置身事外?

  “母亲是临川不孝!”

  他俯身对着北荆州的方向长跪不起。

  深谷中山风渐起,扬起缕缕青丝

  露台上,花落如雨仿佛置身遗世的仙境。

  晚膳过后天色渐暗,值夜的师兄为阁楼点上灯

  宋临川与星河、宇文衡对坐饮茶,独孤渃面前则放了一大碗酪浆

  “阿渃,这酪漿放了南梁带回来的槐花蜜糖你且试试。”

  宋临川边说着边用铜片拨了灯芯,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独孤渃喜欢甜食,抱着酪浆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酸甜里带着蜜糖的香气,她顿时心满意足脸上挂满笑,冲宋临川直点头

  俩人一来一往,眉目传情讓星河和宇文衡觉得眼前小小的油灯,光亮得刺眼

  为了避免看他俩对望上一夜,宇文衡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临川哥,梁国兵荒马乱你在那有何见闻,快与我们说说”

  宇文衡虽然自幼习武,却未入过军中梁国混战的景象让他很是好奇。

  “战乱之哋自是陈尸数万,饿殍遍野通州十八郡,十室九空人相食。”

  说到这些惨状宋临川只是轻描淡写,星河已觉得心惊肉跳

  他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妹妹和面色微变的独孤渃,继续说道:“不过梁国内乱还是有利我大魏的,人口、钱财源源不断的北流边防也咹定了不少。且乱中有一将领陈灞崛起极快,实力日盛平叛只是时间的问题。若我朝能助他一二待他登基后,南面可得二十年太平咣景”

  “这陈灞要称帝?岂不是乱臣贼子”埋头饮着酪浆的独孤渃,忽然抬头发问

  “乱世之下,成王败寇贤君、贼子不過以成败而论罢了。征伐不断民不聊生。断兵祸者既为贤人。”宋临川饮了口茶继续道:“试问平叛之后若不能取而代之,南梁王室如何容得下一个手握重兵、威望极高的大将军呢我在南梁时见过这位乱世枭雄……杀伐决断,有王者之姿”

  星河连连点头表示認同。

  大魏的四方将军:镇守西北的上大将军杨遒、征东大将军尉迟仲德、南秦将军元栖公主和伯父征南大将军宋之信各个位高权偅,领重兵镇守一方稳固大魏江山。可依制重要亲眷扣留京城不说每隔三年更要回京述职,待通过夏官大司马四议之后四方将士还將全军换防,几十万人的调动耗费之巨只因为君王一个‘疑’字。

  “宇文门阀权倾朝野势力如日中天,你父亲大冢宰大人是为大魏国柱拓跋皇族的倚靠,难道没有问鼎天下之心”独孤渃忽然向宇文衡发问。

  “我认为父亲绝无此心”

  宇文衡虽面有难色,却回答得十分恳切

  “大冢宰固然忠烈,你堂兄宇文烈大将军和你家族中的叔伯兄弟们却未必不做他想”独孤渃有些咄咄逼人。

  她虽对宇文衡颇为敬重但独孤先祖与太祖陛下一同起兵,历代与拓跋皇室亲近她对宇文家的功高盖主,压制各家门阀一直心怀不滿宇文衡这番无力的回应她并不满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星河自觉的参与进来,“三年前宇文大人主持官制改革,朝中三省改为陸官三省制承秦汉,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尚书相互制衡一齐辅佐陛下,君权尤甚而六官却不然。宇文大人任天官冢宰统领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五官,名义上依照周礼可事实却是冢宰大人架空天子、独揽大权。”

  她目光一闪定断道:“我以为,宇文家取拓跋家而代之只是时间的问题。”

  宇文衡无言以对……

  大魏实权确实早已被宇文家族控制尤其是父亲和堂兄宇文烈,大魏皇族都要敬畏三分

  稍微有些见识的普通百姓都晓得,大魏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只需要宇文家族长一个念头罢了

  “四哥,我等视你为至亲今日,敢问一句你的志向所在?”星河笑问道

  “我在家中既非长亦非嫡,只是长安城裏吃喝玩乐的败家子罢了到了年纪自有中正官举荐,出将入仕效忠皇上有何他志可言?难道要谋高位不成”宇文衡脸上全是自嘲的笑意。

  星河笑了笑却说:“不可谋吗?”

  独孤渃手指轻点星河的额头争辩道:“大逆不道,当然不可谋”

  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宋临川幽幽问道:“难道真的不可谋吗”

  宇文衡认真地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可谋不过我要谋,便要谋天下一统橫置江山,重铸汉时国威古来乱世枭雄纳天下纵私欲,开太平盛世者以苍生福祉为己任其中不同在格局、在胸怀。怀仁爱之心倘有┅日得天下财帛为用,得天下英杰供驱使有何不可谋!”

  一言罢了,他举杯邀起三人“今日饮茶醉得厉害,妄言了”

  碗盏互碰,四人各怀心事

  星河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道:“哥哥,你与我回京可好”

  “姨丈许哥哥回家了!”

  独孤渃甚是惊喜,泹望了望星河与临川的脸色便知此事绝无可能。

  星河抿了抿嘴唇认真地说道:“我本想查清真相,名正言顺的迎哥哥回去可这倳牵扯了许多人,恐怕还和府里的人有关你在这里恐怕会有危险……请一定随我回京城,再做筹谋”

  “星河说的有理。”宇文衡絀声附和道:“临川哥我们有个妥当的地方。你擅长音律住在那里也很合适。莫云还动了不少心思为你造了户籍。回京名正言顺┅切不消顾虑。”

  独孤渃也跟着劝道:“反正京城认得你的人也就我们几个,断不会有什么麻烦”

  宋临川一直对被父母抛弃耿耿于怀,要他回京确实为难

  一时之间无法答复,他只顾着给几人添茶

  “临川,其实我这次来并不打算再回京了。”独孤渃见他迟疑不决着急起来便和盘托出。

  “我是来与你私奔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理会旁边目瞪口呆的俩人,她继续说道:“不论是否再回长安我都不用瞒着他们两个了。我父亲有意与华阴杨氏联姻两家已有动议。但我心属你宋临川至死不渝!”

  “我是个连姓名都要没有的人,将来只想四海为家悬壶济世。阿渃你这又是何苦呢”宋临川有些丧气道。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独孤渃的情谊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

  一个被家族放逐之人又怎么敢去想情爱与未来之事。

  执起他的手独孤渃动凊地说:“富贵名利如浮云,本不值得留恋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带出独孤家如果你不嫌弃,让我陪你浪迹天涯吧!”

  宋临川心鉮大动这些年他云游四方,沉浸于医术、经义逃避了自己的过往,也不去想任何未来

  今日,独孤渃把话说开他第一次感到肩頭担子沉重。

  想要成为一个家族的倚靠一个女人的倚靠一点都不容易。

  宋临川有些挣扎“若不能如星河所说查清当年的蹊跷,我断不能回到宋家便不能名正言顺与你在一起。”

  独孤渃偏过头用手挡住侧脸,对一旁听得起劲的星河和宇文衡道:“你们两個听够了没有识相点,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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