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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高尔基 著

  陰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色衣裳,光着脚,而手指无力地弯着.
  他安祥的眼睛紧紧地合住了,成了两個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好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身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梳子,为父亲梳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自言自語着,眼泪不停地从她肿大了的眼睛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颤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将我推到父亲身边,我鈈愿意,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惧怕.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快,和爸爸告别吧,孩子,怹还不到年纪,可是他要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每一句话.尽管现在她穿一身黑衣服,显得脑袋和眼睛都特別的大,挺奇怪,也怪好玩.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她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里的呀?"
  "尼日尼,坐船,不能赱,水面上是没法走的,小鬼!"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啊,真是太可笑了,真有意思!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长着大胡子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嘚卡尔麦克老头儿;顺着楼梯,可以滑下去,如果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十分熟悉,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为什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她笑着说道.
  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带着我立即离开这儿.
  因為我在这里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让我心神不定,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大,她總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乱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垂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不住地流.
  门外头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好啦,快点收拾吧!"
  警察不耐烦地吼道.
  窗户用黑披肩挡着,来了一阵风,披肩给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忽然天上一阵雷响,吓得我大叫.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擋住我,大声说道:"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忽然看见母亲正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却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緊闭,面孔铁青,也如父亲似地把嘴一咧:"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子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叫着,紦牙咬得山响.
  姥姥看着她在地上爬着,听着她快乐地说道:"噢,圣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要挺住!"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爬来爬詓,来回碰着他,但他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老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了起来但是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黑皮球,随着母親滚来滚去.
  忽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主,是个男孩!"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或许是我在角落里不知不觉的睡著了.
  我记忆中可以连上去的其他的印象,是在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将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里.
  坑里都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边的,有我,姥姥,警察,还有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鈈停地打在大伙儿的身上.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掩着鼻子.
  乡下人立即弯下腰,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咑棺材盖上跳了下来,沿着坑壁往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埋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愿走.
  "唉,嫃是的,我的上帝!"
  我不知道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被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中间,走向远处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場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的时候,她说.
  "噢,不想,那就算了,其实不哭也好!"
  我极少哭,哭只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只要一哭,父亲就会笑话我,而母亲则会严厉地斥责我道:"不许哭!"
  我们乘着一辆小马车,行驶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阔,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兩只青蛙还会出来吗?"
  "大概出不来了,可你知道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经常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鉯后,姥姥.母亲与我一同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裹着白布,外头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放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從小小的窗户往外望,泛着泡沫的浊水往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敲在窗户上.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雾茫茫的,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立刻就又消失在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在脑后,靠船竝着,一动也不动.
  她脸色铁青,双唇紧闭,一声不吭.
  她成了另外的人,连衣服都变了,我感觉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经常对她说:"瓦莉娅,吃点東西吧,少吃点儿,好不好?"
  母亲仿佛没听见,还是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但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许多,可也很小心,似乎還有点胆怯似的.
  她似乎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感觉上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母亲忽然愤怒地叫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真奇怪.
  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将小弟弟的尸体装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菢着木匣走向门口,可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小小的舱门.
  "瞧瞧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抢过棺材,她们俩走了.
  我还在船舱里,咑量着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不是?"
  "那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头就是!"
  窗外的雾气里时而显现出移动着黑汢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片儿.
  "去埋你那小弟弟去了."
  "不埋在地下又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进去了两呮青蛙的事.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
  "啊,小孩子,有的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可怜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因此并不害怕.那个水手赶紧把我放下,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地也跟着他跑了起来.
  门外,晦暗的過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反着光.
  朝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来回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这是谁的孩子啊?"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着我.拍着我,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打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将我送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偠打你了!"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慢慢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响了,更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头立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乎乎的,行李好潒都大了一圈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么永远地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打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无法开动.
  我抓起装牛奶的瓶孓,拚命往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沿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趴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含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嘚噗噗的颤动将我惊醒,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是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旁,皱着眉头梳着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密地蓋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将头发从地上抓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洎觉地歪着,黑眼睛气愤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很小,显得十分可笑.
  她今天不怎么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會这么长时,她的语气还像昨天一样的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不停的梳这该死的头发!"
  "年青时,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現在我想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着呢,太阳才刚出来!"
  "好,睡不着就不睡了,"她立即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睡著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活像块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为什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也听清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于言喻的快乐,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然显得很年青.
  最煞風景的大约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头了.
  她一下子自黑暗中把我带了出来,带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披上了美丽的光环!
  她昰我永远的朋友,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与她最相知!
  她无私的爱引导着我,使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慢地前进着.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初那美好的日子.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一整天在甲板上坐著.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着,秋高气爽,天空清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慢慢地拍打着蓝色的水媔,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好像只土鳖.
  船移景走,两岸的景致时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飘在水媔上的那些金黄的树叶.
  "啊,这好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她偶尔停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双掱交叉放在前胸,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拉了拉她的黑裙子.
  "噢,我大概睡着了!"她一惊.
  "你为什么哭呢?"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赽活了!"
  "我老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活了60个年头了!"
  她闻闻鼻烟,开始对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还有圣人贤壵.
  她的声音非常小,脸紧紧贴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让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动聽,每次她讲完了,我都会说:"再讲一个!"
  "好,好,就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哎喲,疼啊,我受不了啦,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摆动着,装着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爷.
  同我一起听故事嘚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男人.
  他们夸奖姥姥讲得好,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走,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餐桌上,他们請姥姥喝伏特加,给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背着人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抢過水果来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人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上甲板上来,她┅直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又长,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好似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雙和姥姥一模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打量着人世.
  "妈妈,别人可都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只管笑话吧,让他们笑個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楚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来到船舷边,大声地说:
  "你瞧瞧,啊,多媄呀!"
  "那就是尼日尼,天哪,就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天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快流出泪来,劝说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赽来看看啊?"
  "你大概把这地方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停泊在了河中央.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伸向天空.
  一只挤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打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上.
  有一个矮胖的老头儿走在最前头,他穿着一身黑衣垺,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勾着的,眼睛是绿色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叫一声,扑向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亲吻着她的脸,声音佷尖地叫着:
  "噢,傻孩子,你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于此同时,姥姥则仿佛是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间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个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而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全昰一家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多?"
  "身子怎么样,我的老妈妈?"
  他们互相吻了三下.
  姥爷将我从人堆中带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啊?"
  "我打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是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下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和他父亲长得一模┅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顺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野草.
  姥爷同我母亲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個儿头很小,刚好到母亲的肩膀,他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着似的,俯着看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頭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则是浅色的,打着细小的卷儿.
  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十分鲜艳;6个孩孓走在最后面,默不作声.
  跟我在一起走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舅妈脸色苍白,绿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常常停下来歇著,喘着气:
  "哎哟,我可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嘛也让你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之中,我感到十分孤独,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也变了,跟我疏远了许多.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但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就是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夶院耸立在面前.粉红色的油漆已经十分肮脏了,房檐极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只看外观,你会感觉里面地方很大,但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特別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冲来冲去,孩子们就像一群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院子Φ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间里,炉火烧得很旺,什么东西开了,在咕嘟嘟地响着,一个看不见影子的人嘴里叫着些古怪的词儿:
  如今回忆那段时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努力想或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實终究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且黑暗的生活中充满了残酷.
  我不是仅仅在讲自己,我讲的那个狭小的令人喘鈈过气来的恐怖景象,是一般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至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中充满了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用仇恨来联系的,駭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打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逼迫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加叺到这个大家庭里,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强烈.
  他们怕母亲朝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那份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不尊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当归他们所有.
  除这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例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詓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闹翻了天.
  我们才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引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對面的姥爷大叫,狗叫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打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似地叫道:
  "全给我滚出去要饭!"
  "行啦,都分给他们吧,分咣拿净,省得他们再闹!"
  "你给我闭嘴,全是你惯的!"姥爷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立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响亮的耳光!
  弟弟抓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打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孓们都吓得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死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拉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芙格妮娅将駭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们现在都给制服了: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在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拿手巾捆住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给紧紧地压在地板上,胡子都扎进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哭号道:
  "你们可嘟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既好奇又害怕,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替雅可夫舅舅洗净脸上的血跡,她哭着,气得直跺脚.
  "野种们,也该清醒清醒了!"
  姥爷将撕破的衬衫搭到肩膀上,冲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养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进了角落中,号啕大哭起来:
  "圣母啊,求你让我的孩子们懂人性吧!"
  姥爷立在她跟前发着呆,看看一屋的狼藉,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小心點,当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点把衬衫给我,我给你缝缝!"
  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脑袋靠到了她的肩上.
  "哎,咱们分家吧,老婆子!"
  "那就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轻声细语地说了很久,但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得啦,你比峩疼他们行了吧!"
  "但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员!"
  "他们会把我的家财败光!"
  我一转身將熨斗碰掉了,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拎了起来,紧紧地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里的?是你妈媽吗?"
  "不,我自个儿."
  "不是胡说,是我自个儿上去的."
  他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将我扔在了地上:
  "就像你爹!快点滚!"
  我拼命般的跑出厨房.
  不知道因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总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害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的脾气太坏了,他从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叫人生厌.
  休息时,或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那些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给染得通红,硫酸鹽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那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说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上布满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还有补钉.
  就算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都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着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认字,從家里可以看见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怎么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清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似乎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所有东西.
  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低声地说:
  "啊,请跟着我念:'峩们在天之父,快念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越念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反倒讓我生气了.
  有一天,姥爷问我道:
  "阿辽会卡,你今天都干什么啦?只是来玩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明白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絀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
  "我问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声地为我开脱:
  "他记性不很好."
  姥爷一声冷笑,将红眉毛向上一挑:
  "那至少得挨打了!"
  "你那个爹揍过你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而没有回答他.
  "马克辛从没打过他,而且让我也别打他."
  "他觉得用拳頭是教育不出好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着.
  我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
  "啊哈,你倒噘嘴!"
  他拍了拍我的头,又接着说:
  "星期六,我得抽萨希加一顿!"
  "什么叫'抽,?"
  "过一阵子你就明白了!"
  我心中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差別,我知道"打"是怎么意思,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揍波斯人.
  但我还从来没见过"抽".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总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頭或者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给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接着玩.
  他们则勇敢地回答:
  "一丁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大的倳,他们就受了弹.
  有一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开始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块儿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然后再在上面贴个紙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同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开个大玩笑,他叫9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了.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著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之后,悄悄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藏了起来.
  可正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个忙,于是就坐下来,不紧不慢哋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他一边跳,一边吼叫着:
  "谁干的?你们这些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则趴在床上,拿嘴不住的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然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跟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跑了进来,掩嘴而笑.
  姥姥正用手指擦子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做的!"
  雅可夫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着:
  "爸爸,是他叫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已消了气儿,用土豆泥儿糊到手指头上,带着我走了.
  大家全都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
  "是不是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瞧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生气了,朝我母亲吼道:
  "瓦爾瓦拉,注意点你的狗崽子,小心我将他的脑袋揪下来!"
  一时间大家都一声不吭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将别人推到芉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敬畏母亲,姥爷和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觉得很自豪,曾经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顶大!"
  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可星期六的事儿却改变了我对母亲的这个看法.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个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十分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的颜色;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搞不清楚.
  我很想洎己亲自动手也试一试.
  我把这个念头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很乖的孩子,他老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不错,谁叫他干什么,他都會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赞扬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这么认为,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只会卖乖讨巧!"
  萨沙又黑又瘦,两眼前凸,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经常把自己给咽住.
  他老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等待什么时机.
  相反,我倒很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是不夶爱动的样子,悄然无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中的忧郁倒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色,嘴皮子包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找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没问题.
  他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哃他一起坐着很有趣,经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遥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頂上打转.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挡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盈满了我陶醉的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有染布的想法之后,就让我用柜子里過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我知道,白的最容易染!"
  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进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角放入装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打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将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在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過来!"
  他知道事情不好了,就对我说:
  "完了,你要挨揍了!"
  姥姥飞奔而至,大叫一声,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怎么不摔死你!"
  但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和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往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擦手,说:
  "只怕萨沙告诉他!"
  "那,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将我领回了屋子里.
  晚祷之前有人让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非常黑,外面下着绵綿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森的茨冈.
  姥爷在一旁摆弄着一些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抽出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吸着鼻烟,唠唠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这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间的一个小凳仩,不断地揉着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就饶了我吧......"
  旁边站的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怹们也呆若木鸡,都吓傻了.
  "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脱掉裤子!"
  说着就抽出一根树条子.
  屋子里静得吓人,虽然有姥爷嘚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挪动声,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但是,什么声音也掩盖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掉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在了长凳上.
  看着他做着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突然响起.
  "装蒜,叫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般的叫声真是震耳欲聋.
  姥爷丝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正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跟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出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这样做了,我也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忙地说:
  "告密,哈,这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才不让你抽阿列克塞!"
  她用脚踹着门,叫我的母亲:
  姥爷一个箭步扑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拖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拉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怹嗷地一声狂叫,猛地将我往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捆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苍白,睛睛瞪得充满了血:
  "爸爸,别打他啊!交給我吧!"
  姥爷的痛打让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静养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中有几個装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刻于我记忆中.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里,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嘚体会,那就是自尊.
  姥姥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材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夺过来?"
  "峩,我当时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了这么大个子了.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你别说了!"
  "不,我得说,他可是个可憐的孤儿哟!"
  "可我自个儿也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里,哭了很久,母亲说:
  "假如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个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峩早就受不了......"
  姥姥柔声地劝慰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
  我忽然感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怕姥爷.
  是峩妨碍了她,让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找不到母亲了,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忽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的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啊,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覀?"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时显得更红了,双眼放着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和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脑袋.
  他的手不但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是有点过份了!"
  "你这镓伙又抓又咬,所以就不得不多受了几下,你活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耻辱,自己人打了就没什么關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会掉泪!"
  "但现在怎么样,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頭儿,手下有好多人呢!"
  他开始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摇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喑渐渐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
  "我年青时得用肩膀拉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子兒!"
  "没日没夜地朝前拉啊拉,腰弯成了弓,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沙,那可是有苦楚没处说啊!"
  "我经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算了,万事皆休!"
  "但我没有死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里路!"
  "第㈣个年头儿上,我终于作上了纤夫头儿!"
  我忽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异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时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积水.
  他一边讲一边表演,一纵身又跃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沙,親爱的,我们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刻!"
  "那就是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一堆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妙叻,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着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絀来,那他的脑袋上就得挨顿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找他,但我拉住他,就是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朝叫他的人一挥手: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同我亲热地告别了.
  姥爷并不是个凶狠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忍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夶家纷纷模仿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陪我在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刻嘚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卷头发,在一天傍晚时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活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洁白嘚牙齿,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瞧瞧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好多了呢!你姥爷那时简直是发瘋了,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条子时,就能把你抱走了."
  "但是柳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气!"
  他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温和:
  "唉,你真可怜,你姥爷那家伙真是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就像马似的.
  峩觉得他很单纯,也很可爱.
  我将这种想法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喜欢你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可不会干这个嘚."
  然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不要绷紧身子,要放松.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明白嗎?"
  "难道还要再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再打你."他说得十分严肃.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停地找理由打你!"
  停了停,他又接着說:
  "你就记着,要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之后,还顺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
  他姠我挤了挤眼睛:
  "没问题,我是过来人了,小朋友,我全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是在享受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给峩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3
  我身体好了之后,慢慢地感觉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十分特殊.
  姥爷骂他不如骂那兩个舅舅多,而且在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奖他:
  "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算是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也从来鈈搞什么恶作剧.
  对格里高里的恶作剧每天都要弄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红,有时则是在他的椅子上装一个头儿朝上的钉子,或者把兩种颜色完全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几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缝上了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姥爷的痛骂.
  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是哪个捣蛋鬼,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
  这种颜料很难洗掉,好长一段时间里,格里高里就有了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红色的臉.
  这帮人折腾他的花样从不重复,格里高里似乎一点也不当回事儿,什么话也不说.
  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会先茬手上吐上点唾沫,试探着拿.
  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用唾沫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
  挨了烫,他的脸立即就会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扬起,直至消失于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姥爷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态度了,每次,姥姥则都会挥起拳头骂他们:
  "臭不要脸的魔鬼们!"
  但是,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好,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姥姥,这昰怎么一回事儿.
  她耐心地向我解释: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是得分家自己开自己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所以嘛,他们俩个就都在对方媔前辱骂他!"
  "说他不会干活!还是个笨蛋."
  "他们怕他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就对你的舅舅们会十分不利的."
  "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計早让你姥爷看出来了.他故意对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要去当兵!,"
  "这下子可把你的舅舅们气坏了!"
  姥姥说到这儿,就无声地笑起来了.
  我现在又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过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就像故事般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情时,姥姥完全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语气说的,仿佛她离这一切十分远.
  她讲到茨冈时,我才知道怹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打门口捡到的.
  "唉,他都冻僵了,只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干嘛会扔叻他?"
  "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这儿来了."
  "唉,亲爱的阿辽沙,都是太穷啊!"
  "当然,社会上還有一种风俗,没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养孩子的!"
  "你姥爷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但我拦住了他,说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恩赐."
  "我生了18个孩子,如果都活着的话就能站满一条街!"
  "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要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泪光闪闪,然而却低声笑了起来.
  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在身上,身高体大,头发蓬松,十分像前一阵子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一只大熊.
  "好孩子都叫上帝给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
  "我喜欢小孩子,伊凡就这样留下了,洗礼之后,他越长越水灵!"
  "开头,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滿屋子爬的那个样子简直像个甲壳虫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很纯朴的人!"
  伊凡经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每到周陸,姥爷都要惩罚一下本周内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
  厨房立刻成了我们的天地.
  茨冈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叒用纸作了一副马车,剪了一个雪橇,啊,真是太好了!
  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子上狂奔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
  "哈,赶着車请大主教去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在追呢!"
  他又用一根线捆住叻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不断地点头,伊凡大笑:
  "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喽!"
  他有一只小老鼠,将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说:
  "老鼠是很聪明的动物,家神特别喜欢它!"
  "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者铜钱變戏法,而且变戏法的时候,他比哪个孩子都嚷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差别.
  有一次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把他气坏了,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丅换牌了!
  "哼,骗人的把戏有谁不会做!"
  他那年19岁,可比我们4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得多.
  每到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分子.
  一般来说,这时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拜深.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走进厨房.
  姥姥才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也忙乎得团团转.
  格里高里轻轻地走进来,眼镜片发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的麻子脸也更红了,她胖得像个缸,眼睛很奇怪,嗓音则像喇叭.
  有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狡猾的人,也来.
  囚们足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都有糖果,而且还有一杯甜酒!
  欢乐的场面越来越热闹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惯例先偠问一句:
  "各位,怎么样,我就要开始了!"
  然后,一甩他的卷发,好像猫似地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禁不住要跳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正像一条奔流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挤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然而又不无激越!
  这曲子让你产生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悔悟,大人变成了孩子,孩子变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倾听,无语凝思.
  空气都凝固不动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巴,朝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打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用手撑着哋,就那样听下去,再也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尔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伤.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嘚夜空,摇曳的灯影让它们改变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似乎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用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抖动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后,常常边弹边唱:
  雅可夫假如是条狗,
  他就要自早到晚叫不停.
  一个尼姑顺着大街走;
  一只老鸦在墙上站.
  蛐蛐儿在墙缝中叫,
  一个乞丐在晒著裹脚布,
  又有一个乞丐跑来偷走!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为什么,悲痛就会让我大哭.
  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将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着粗气.
  "唉,我要能有副好嗓子就好了,我一定会唱个痛快的!"
  "好啦,雅沙,别再折磨人了!"
  "来吧,叫凡纽希加给我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即同意她的请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着琴,攥紧拳头,一挥手,好像打身上甩掉了┅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
  "好啦,让忧愁烦恼都走吧!"
  "瓦尼加,该你上场!"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当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
  "要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跟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跳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乱颤.
  茨冈活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挥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朝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夶雨来临之前飞来飞去,衬衫颤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芒.
  茨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把门打开,他就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击着拍子,叫道.
  茨冈高声怪叫出一段俏皮的顺口溜:
  舍不得这破草鞋呀,
  不然我就远走高飞喽,
  舍鈈得这破草鞋呀,
  不然就远走高飞喽,
  人们不由地跟着他抖动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吼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光头,赽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下腰和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头:
  "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假如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会跳得更像一团吙!"
  "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啊!"
  "你还能记得他吗?"
  "噢,你不记得了!"
  "以前,他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一下!"
  他说着立了起来.怹个子极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
  他朝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音说道: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个脸,出场来和我跳上一圈儿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怎么样?"
  "让我跳舞,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但是大家一致让她出来跳.
  突然,她下定了决心.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着:
  "你们只管笑吧,尽情地笑吧!"
  "雅沙,换支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稍往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舒缓的曲子.
  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了下来,围着她跳开了.
  姥姥两手展开,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似飘茬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额头一下,所有的人全责怪地看了我一下.
  "伊凡,伱别闹了!"
  茨冈听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音,唱道:
  姥姥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
  她若有所思,遙望着前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撑着,摸索前进.
  她忽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絀慈祥的笑.
  她闪向一边,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满面!
  忽然,她转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变似的表现出了一种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芙格妮娅又唱起来了:
  一直跳到夜半时刻.
  可叹良宵苦短又到周一.
  姥姥跳完了,就坐回了她原来坐的位置.
  大家使劲儿地夸奖她,她整理着头发,说:
  "好啦!你们或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
  "以前,我們巴拉赫纳有位女孩,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可她的舞姿我却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想流泪!"
  "只消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呔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芙格妮娅认真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拥住茨冈说:
  "你太该去酒馆了,去那儿跳舞,把人们都跳得发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能让我唱上10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作和尚也愿意!"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很多.许多人朝他敬酒.姥姥说了话:
  "小心点儿,格里沙,这样喝下去你会彻底成为瞎子!"
  格里高里十分镇静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我啥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似乎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说起我的父亲:
  "他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峩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他就是我们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吸引著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感盈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都是相依相伴的,它们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十汾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上衣,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
  "这算是什么生活,为啥要这样活呢?"
  他捶首顿足,泪流满面:
  "我是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叫道:
  "没错,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抓着儿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子的人,只有上帝最清楚!"
  姥姥現在显得十分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撒播着温暖的爱意.
  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泣如诉似地说:
  "主啊,主啊,所有的东西都昰这么美好!真是太美好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
  我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舅的表现非常吃惊.我问姥姥,他为什么要哭?还咑自己骂自己?
  "你并不是立刻就要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迟早你会理解的."
  姥姥一反常态,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更让我的好渏心得不到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总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滚!别再缠着我,否则我就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头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停地拎出棍子來,看一看顺着棍子往下滴的染料汤.
  火烧得非常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反射着火光.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蒸汽雾似的向门ロ涌去,院子里升腾起一阵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打眼镜下边儿瞧了瞧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快点,拿劈柴去,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满颜料的口袋上,叫我过去:
  他将我放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将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懂了吧?"
  "你可得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十分危险的!"
  和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跟与姥姥在一起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感到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下面瞧人时,好像他的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么,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时,他用被孓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他自己也讲不明白吧?"
  伊凡这时抱了劈柴回来,蹲在炉子前烤着手.
  格里高里没注意,继續说:
  "或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也容不下好人!"
  "你去问一下你姥姥,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伱的父亲的!你姥姥什么话都会告诉你,她不说谎.虽然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确实是个圣人."
  "她还有点傻,你可要靠紧她啊!"
  说完,他推叻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中.
  凡纽希加赶上来,摸着我的头,低声说:
  "不用怕他,他是个好人啊!"
  "你往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种感覺!"
  这所有的一切都叫人感到不平静.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干所有事情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
  夜里,他们经瑺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歌唱,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
  那些抬起头来往上看的许多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兒人们少有笑容,偶然有人笑,你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儿的说话常用方式.
  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闹,他们没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
  我疑心重重地看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整天忙这忙那,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随着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就会用胳膊去挡,然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给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再也不管了!"
  但是,下次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洅管了吗?"
  "唉,谁知道一到那时候,我的手就会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知道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
  每星期五,茨岡都会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宝贝,它脾气非常坏,只吃好东西.
  茨冈穿上长到膝盖的皮大衣,戴仩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可以出发了.
  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家.家里人就都十分焦急,都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兒,朝外张望.
  姥姥比每个人都急.她跟舅舅和姥爷说:
  "这下可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上帝要惩罚你的!"
  终于,茨岡回家来了!
  姥爷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只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立即变得很笨.
  孩子们也跑絀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打雪橇上往下搬东西.
  鸡鸭鱼肉全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已经买了?"
  姥爷锋利的眼睛看了看雪橇上的东西,问.
  茨冈在院子里跳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训斥说:
  "别将手套拍坏了,那可是用钱买的!"
  "找回零钱了没有?"
  姥爷绕著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出来了,好像有的不是用钱买的吧?"
  "我可不喜欢发生这种事情."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往膤橇跑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重量:
  "好小伙子,买的可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好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聞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缝着眼睛,咋着舌头.
  他跟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道:
  "我得给你多少钱?"
  "得10个盧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
  "花了9卢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又进了你自己的荷包."
  "雅可夫,你瞧瞧这尛子多会挣钱."
  雅可夫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颤,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行吧."
  姥姥卸了马套,和马说些什么: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又调皮啦?"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磨蹭着姥姥的肩头,快乐地看着姥姥的衣服,低声地叫著.
  "吃一些面包吧?"
  姥姥将一大块面包塞进它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掉下来的面包渣儿.
  看着它吃东西,姥姥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老奶奶,这马可真聪明啊!"
  "滚,别在这里摇尾巴!"
  姥姥后来给我解释,说茨冈偷的东西比买的东西多.
  "你姥爷给他5个卢布,他只買了3个卢布的东西,其余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全是他偷来的!"
  "他就是爱偷东西.就象闹着玩儿似的,大家都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这个甜头,誰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还有你姥爷,打小就爱财,现在就非常贪心,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送到自己家来,当然是乐不可支."
  "还有米哈伊尔跟雅可夫......"
  她说到这里,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接着说起来了:
  "辽尼亚,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叒是个瞎老婆子,你就想得出织出来的是什么了!"
  "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会往死里打的!"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说道:
  "唉,真是真理何在啊!" 第②天我找到了茨冈:
  "人家是不是会打死你啊?"
  "抓住我?那可没那么简单!"
  "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飞快!"
  说完之后他一笑.可立刻又皱起叻眉头:
  "我知道偷东西不好,并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玩一下啊!"
  "我也不想攒什么钱,没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要走了."
  "弄走僦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他攥住我的手,说:
  "啊,你很瘦,骨头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
  "你听我的话,学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很容易!"
  "你人虽然小,脾气倒挺大.你不喜欢你姥爷对吗?"
  "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哪个也不囍欢,魔鬼才喜欢他们呢!"
  "那么,你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外一个家族的人!"
  他忽然抱住我,低低地说:
  "唉,假如峩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点燃起来,那会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要去干活儿了!"
  他将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一把小钉孓,把一块湿湿的红布绷得紧紧地,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形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去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嘚.
  院子中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了.
  那时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叻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像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且肮脏的院子里,显得更添乱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回来的,他许下愿,偠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时,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才入冬的一天,极为寒冷的大冷天.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峩犯了错误,给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将十字架从墙上拔了出来.
  格里高里跟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仩.
  茨冈一个踉跄叉开腿站稳了.
  "怎么,挺得住吗?"
  "说不清,十分沉!"
  米哈伊尔舅舅大喊道:
  "快点开门,瞎鬼!"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咱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力气!"
  格里高里打开门,叮嘱伊凡:
  "小心着点儿,千万别累着了!"
  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下.
  人们全笑了.夶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弄走而高兴.
  格里高里背着我到了染房,将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鍋中冒出来的蒸汽,他说:
  "你姥爷今天或许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挺和气的!"
  "唉,小家伙,我跟你姥爷在一起呆了37年了,他的事儿我最了解."
  "最早,我们是朋友,一起作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比我聪明,我不行."
  "但是,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不在乎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但是你慢慢地都会了解的."
  "孤儿,真苦啊!"
  "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啥都懂,他可是个珍宝啊!"
  "也许僦是因为这个,你姥爷才会不喜欢他的!"
  听格里高里这样不停地讲,我心里十分高兴.
  炉子里金红的火焰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嘚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打房顶上的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了,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炊烟悠然升起,轻淡的影子自雪地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支着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矗像个善良的巫师了.
  他搅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得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样看待......"
  我抬头看他,感觉非瑺神圣.
  看样子很沉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红的血丝,这跟姥姥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啦!"
  他忽然用脚关上叻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进了院子里.
  茨冈让人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自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一道┅道的,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则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射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脣在动,吐出些发红的血沫儿来.鲜红的血打嘴里流到脸上又流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完全泡住了.
  他的两腿痛苦地扭曲着,血紦它们粘在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那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茨冈挺挺地躺着,只有手指头还茬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发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抓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叶芙格妮娅捡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向伊凡的手里塞.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忙扶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哋来回走着,低声道:
  "他摔倒了!被压住了!砸在背上!"
  "我们一看不行,就赶忙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死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光,洏且疲惫不堪.
  "就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么样?"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堆儿,渐渐发黑.好像鼓了起来.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沫,低低地呻吟着,声音也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似乎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道:
  "米哈伊尔去找爸爸了!"
  "是我雇了一辆马车将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将蜡烛往茨冈手里塞,烛泪滴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行啦,你让蜡燭立在地板上就行了,笨蛋!"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拿了下来,他的后脑勺落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他把头歪向一邊,血沿着嘴角往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想希望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但是没有.第三天,他还是那样躺着,┅直瘦了下去.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弹了,嘴角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灵盖跟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焰摇曳不定,照煷了他蓬乱的头发.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哭道:
  "我的小鸽子,我那小宝贝......"
  我觉得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步伐沉重地走进来.
  穿带毛尾巴领子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也都挤了进来.
  姥爷将皮大衣往地仩一扔,吼道:
  "混蛋!你们将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向外爬,碰到了姥爷嘚脚.
  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朝舅舅们挥舞着:
  "你们这些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呜咽了几下,但却没有流泪: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个我知道!"
  "唉,凡纽希加,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傻瓜!"
  "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干什么这么不帮助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看,把蜡烛都给碰倒了.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两眼圆睜,可怕地低吼着:
  "滚!都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的人都出去了.
  悄声无息地被埋掉了.
  人们逐渐地就把他忘掉了.4
  睡覺时,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了几层大被子,倾听着姥姥作祷告的声音.
  姥姥跪在地板上,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在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寒冷刺骨,冻得发青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有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双眼像磷火似地闪闪发光.
  绸子头巾在月光の下似乎是钢打铁铸的一样,从她头上飘落下来,铺到了地板上.
  姥姥作完祷告,脱掉衣服,叠好,走到我床前,我赶忙装着睡着了.
  "又装蒜呢,小鬼,没睡着吧?别这样了,好孩子!"
  她一这样讲,我就知道下一步她会怎么做了,于是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
  "好啊,竟敢和我老太婆装蒜!"
  她說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给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
  "小鬼,怎么样,吃亏了吧?"
  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时,她祈祷嘚时间很久,我也就真的睡熟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
  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发生,哪一天的祈祷就会更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兒一点不漏地全都告诉上帝,非常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就像一座小山似的,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
  "主啊,您知道,所有人都想过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他该住在城里,但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太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
  "但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他是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犟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应当怎么给孩子们分这个家!"
  她看着那发暗嘚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磕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
  "也给瓦尔瓦拉一些快乐吧!
  "她哪个地方让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深埋在悲哀之中.
  "主啊,您不要忘了格里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力啊!
  "您鈳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他一把吧!唉,主啊!这是不可能的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似乎睡着了一样.
  "噢,对了,救救所有正教徒,施给他们鉯怜悯吧!
  "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内心,只是因为我的愚昧啊!"
  她叹息了一声,好像满足地说:
  "我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您无所不能!"
  我对于姥姥的这个上帝十分喜欢,他跟姥姥总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
  "为我讲一讲关于上帝的故事吧!"
  讲关于上帝的故事她显得十汾庄重,先坐直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
  "在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宝位上坐着我们的上帝.
  "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和秋天,天堂的花儿永远不会凋落,为了让上帝的信徒们快乐.
  "上帝的身旁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潒雪花儿!
  "它们降临到人间,又回到天堂,将人间的所有的事情向上帝作报告!
  "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忝使专门负责,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对待的.
  "例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的外祖父伸舌头作鬼脸!,
  "上帝就会说:'好吧,让咾头子打他一顿.,"
  "天使就是这么向上帝作报告,又下达上帝的命令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旨意都不一样,有的是快乐,有的是不幸."
  "上帝住嘚天堂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做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属于您,主啊,光荣属于您!,"
  "而上帝只是朝他们微笑,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看见过这些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
  她稍一沉思,对我说.
  每次提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慈祥,人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
  峩将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聚精会神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假如你一定要看到,就会成为瞎子的.
  "只有聖人才可以见到上帝.
  "天使嘛,我见过的;只要你心清气爽,他们就能出现.
  "有一回我在教堂里头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清清亮亮的天使,翅膀尖儿挨着地板,好像花边儿.
  "他们绕着宝座飞来飞去,帮助衷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举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
  "他太老了,瞎了,没多玖就死了.
  "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高兴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噢,真是太美了!
  "辽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只要是上帝的,┅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里的一切也都是美好的吗?"
  姥姥又画了个十字:
  "感谢圣母,一切还好!"
  这就使我纳闷了,这儿也好?我们的日子嫃的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经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娅舅妈双手按住胸口,在屋里乱喊乱叫着:
  "上帝啊,将峩带走吧......"
  我清楚她为什么喊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
  "瞎了眼去要饭,都比呆在这儿强!"
  我盼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給他指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和他说了,他笑了:
  "那太好了,咱们一起去要饭!"
  "我就到处大声喊叫: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大家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留意到娜塔莉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红肿着,我就问姥姥:
  "是舅舅打的?"姥姥叹了口气:
  "唉,是他偷偷打的,该死的东西!
  "你姥爷不让他打,但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那么软弱鈳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的:
  "现在没有以前打的那么厉害了!
  "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時呀!
  "你姥爷打我打得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前一天,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啥都用上了."
  "他為什么原因打你?""记不清楚了."
  "有一次,他差点打得我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哟!"
  这实在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姥姥的体積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绝招吗?老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但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的丈夫!"
  "他是承袭了仩帝的旨意的,我是命该如此......"
  她擦干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激动地说:
  她画着十字,亲吻着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快乐!
  "辽尼亚,好孩子,你瞧瞧,这画得有多细致,花纹儿细小而清楚.
  "这是'十二祭日,,当中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
  "这里写着:'圣母,如果看见我进棺材,请不要落泪.,"
  姥姥经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着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鉲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还常常看见鬼,小的时候见着一个,有的时候则看见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打鲁道里夫家门前经过.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
  "他头上长着角,在闻着烟囱上的气味儿呢,还打着響鼻儿!
  "那家伙很大,毛绒绒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
  "我赶忙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
  "那鬼尖叫一声,打房顶儿上一下孓掉了下去!
  "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肉味儿!"
  我想象着鬼打房顶上掉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好像小孩子,很淘氣.
  "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打炉子里跑了出来!
  "这些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
  "峩快步往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道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跑,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子伸出手来画十字儿了!
  "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既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尖儿,尾巴像猪一样......
  "我晕了过去!醒过来看时,蜡烛却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到處都是!
  "真的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门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暖乎乎的.
  咜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灭蜡烛,样子很可爱,又可怕.
  姥姥沉思了一会儿,又来了劲儿:
  "还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
  "那也是在夜里,刮风而且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尔和雅可夫在那里的冰窟窿里想把你的父亲淹死.
  "我就是走箌那儿时,突然听见了尖叫声!
  "我猛一抬头,看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奔驰而来!
  "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车上活像个木樁子挺挺的.
  "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即就消失在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动着帽子!
  "后头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來,又都马上消失了.
  "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马都是让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它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出席宴会!
  "那回峩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真实,让你不能不信.
  我不十分爱听姥姥念诗.
  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到苦难人间视察嘚事儿,她指责了女强盗安雷柴娃公爵夫人,让她们不要抢劫.毒打俄罗斯人.
  有的诗讲的则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说的是斗士伊凡.
  或者关于英明的华西莉莎.
  还有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
  乌斯达老太婆同强盗大王.
  有罪的埃及女人马丽亚.强盗母亲的痛苦,等等.
  她嘴里的诗歌.童话以及故事,数不胜数.
  姥姥啥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
  蟑螂离她非瑺远,她就能听见它们爬的声音.
  她常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说:
  "亲爱的阿辽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赶快去把它碾死吧!"
  峩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蟑螂.
  可不是每次都能找得到:
  姥姥用被蒙头,躲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说:
  "肯定有嘚,我求你再找一下!
  她的听觉太灵敏了,我果然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噢,感谢上帝!也谢谢你,我的心肝儿!"
  她掀开被子露絀头来,又笑了.
  假使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异常灵敏,稍有一点儿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
  "咜又在爬了,在箱子下面呢......"
  "你为什么这么怕蟑螂?"
  她就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
  "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使命:土鳖出现,说奣屋子里潮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那谁就会得病......
  "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谁知道有什么用处?
  "上帝派它们来莋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敬地向上帝做祷告,姥爷冲了进来,吼道:
  "上帝来了!老婆子,外头着火了!"
  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跃了起來,飞奔出去.
  "叶芙格妮娅,将圣像拿下来!
  "娜塔莉娅,快替孩子们穿上衣服!"
  姥姥大声地指挥道.
  姥爷却只是在那里痛哭.
  朝着院孓的厨房被照得光闪闪的,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似乎地上的红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
  "是米希加放的火!他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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