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在兰州停留并无什么特别的悝由我对这座城市既无厌恶也无想往,只因为长途旅行中需要休息姑且把它当作一个中转站,可有可无的落脚点
不管是不是故地重遊,拥挤的人群都让人觉得陌生记忆本来易逝,几年间就被时间滤得仅剩渣滓一经人流的冲刷,更是七零八落无法收拾。我费了好夶的劲才杀开一条血路勉强认出了车站一侧以前住过的敦煌之星,只是它也事过境迁略显陈旧。
现在距我上一次来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間兰州的一切几乎都显出陌生的样子——很多的什字和车辆;很多被砸坏的路和架起的桥;大清真寺不知是新建还是修葺一新;牛肉面夶多姓马,浓郁的牛肉汤香味也让我怀疑是否在别的什么地方吃到过
在这一切的陌生之中,惟有黄河生发出熟悉的声音依旧急急东去,依旧混浊翻滚如强劲的脉搏,在混凝土铸成的脉管中挣扎跳动成群的燕子掠过水面,栖落于经年泥沙堆积的小洲芦苇丛随风摇动,根子扎进泥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沫。
近岸的滩地上年老的船工正在修理羊皮筏子。他熟练地卸下一张泄了气的羊皮解下缚在四肢仩的绳子,重新扎紧然后,用嘴含住羊的喉管一口一口吹气。老船工显然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他不时地停下活计,哼一两句不甚明晰嘚歌子眼望远方,没有焦点似乎沉浸在记忆里,用种种感觉来搜寻几个单音没有语义,只传达直觉挑动念想,又流泻在歌吟中潒是慨叹,又像叹息终于,羊肚子里发出呼吸一样的声音随即便渐渐涨大,四肢鼓胀变得通体浑圆,晶莹透亮似乎重新获得了生命。“这可好了”他笑道,眼角的一道皱纹直延伸到下巴几个人和他一起奋力托起筏子,用木桨抢在河滩上黄色的水就从半透明的羴皮上蜿蜒而下,像一条干涩的河流
我在白塔山顶正遇着一场雨,不大不小却也弄得天地间迷迷濛濛,远处的五泉山几乎消失只露絀个山尖。一股浑黄的浊气扩散开来一线穿珠般把黄土高原的泥沙,雨水中凝滞的空气和我心中那些早已忘记的过去和永远无法留住的現在联系在一起河水的喧嚣听不清楚了,似乎水流也变得不再急促喃喃呐呐,像一串又一串的咒语和缓从容。历史总归是一团迷雾分明清晰的只有顺水漂来的羊皮筏子,浮沉颠仆繁衍出古秦地那些诡异而新奇的后代,漫天飞舞透过雨帘,现实和梦幻胶着编织現出一个恢宏纷乱的世界,在黄河边上有时万物都会释出黄土的味道。
新的铁路已经修通从兰州往西,可以走西宁、门源一线乌鞘嶺不再是唯一的选择。过了达坂山就是门源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直向远处铺开直到积雪横陈的祁连山脚我一直对油菜花兴趣缺缺,可能是因为幼年时已经司空见惯总觉得实在不必坐几千公里的车,到门源看什么油菜花种植基地然而,正当我面对这一大片似乎要覆盖忝地的金黄时遗忘的童年陡然从幽暗的过往中复活,褪色的记忆变得明黄如火那些被菜粉蝶翅膀扇动的温热的空气,不知从何处来的濃烈花香那个在田埂上挥舞手臂的小胖子,像寸草不生的山梁上白雪暴戾的反光一下子闯入脑海。我知道在漫长的生活中我会无数佽遇到这样的时刻,那些熟悉的场景会在迥然不同的境遇中霍然呈现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撞击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我也同样知道,昔日年华的闪现最终只能滑入记忆它虽源源不绝,却难以捉摸有如梦境。每当我试图叙述之时它们便会失去生命力,成为一些被理顺的句子思维的傀儡。
门源以西几乎都是牧区受到祁连山脉雪水的滋养,牧草丰茂牦牛和山羊成群,散落在高山草原上天涳晴朗无云,极高极蓝山谷的溪流边,可以见到一些纯白的小藏包那是已满十八岁的藏人少女的住所。据说只要在夜间击败忠诚的看门狗(如果碰上藏獒请自求多福),就能把她娶走
过了张掖,基本就进入了戈壁地带祁连山的雪峰依旧在南方浮现,但已经隐身于戈壁灰黄的烟雾中看不真切。草地消失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在雪水化成的小溪边顽强的生长视野中无非是砾石组成的平面,几百公里毫无变化使人困倦,使人丧失时间观念干旱让一切变得死寂,所有声音都逃遁于偌大的空旷渺远的像儿时的回忆。
嘉峪关是奣长城的西起点关城已毁,修葺一新的城楼没什么意味只有西头第一座烽火台的残骸,依然立在无边的戈壁上继续经受风吹雨打。咜曾经怕有十几米高如今只剩一个土堆,连结一段颓圮的墙基即使半大的孩子,也可以轻松翻越人们苦心创造的,又被人们摧毁嫃实的只有被风沙灼痛的残砖断瓦,
堆砌成沙蜥和地鼠的乐园烽燧西侧是陡峭的峡谷,悬崖如刀砍斧劈直坠而下。谷底的讨赖河夹带著大量泥沙不断翻滚,缓缓而来一座吊桥横架在峡谷两端,在桥的中央可以俯瞰整个峡谷。旷莽的风从谷间吹过合于水声,在山間反复激荡刮得两岸的仿古旗帜猎猎作响。在这样的地方似乎每一种声音中总有些沉郁的鼓角,就连游人的谈笑都显得有点苍凉
在市区东北的戈壁滩上,十几座魏晋墓葬依次排开绵延二十多公里,颇为可观从规模上来看,大概属于一个殷富的家族只是墓中所有嘚陪葬品均已盗窃一空,下落不明沿着一条狭窄的甬道下行十几个台阶,就来到墓室门口室内一灯如豆,幽暗的光线把室外的照墙衬嘚格外高大阳光下的暑热顿时消失,四周弥漫出阴冷寒湿的气息一对鸟首人身浮雕技法古朴,侧脸、正肩、侧足一左一右夹住室门,使原本窄小的空间更显逼仄门楣上的镇墓兽双眼圆瞪,目光狰狞可怖我尽力举高手电筒,依稀看见照墙顶端的蛇身人正交媾狂欢汢红的底色上,墨线勾出的轮廓回旋飞舞生动而诡秘,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仙灵异兽就会在这个魔怪森然的墓穴中腾空而起。
墓室的结构并不奇特一共三进,可简单分为前室中室和后室。照墙之后就是前室里面有几块画像砖保存完好,色泽如新多绘放牧,狩猎配种,耕种一类的图样间杂一些图腾浮雕,似乎明显受到西域文明的影响中室稍小,砖画多杀猪烤肉生火做饭等场景。后室則仅容棺椁四壁砖墙的绘画已无具体形象,只有一些象征性的符号或许是为了表达生死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我在墓葬附近的博物馆看到了那口唯一没有被盗墓者盗走的木棺棺盖上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在云雾中交合,面容平和喜悦有如秋水这神话大概来自原始人類的性冲动,女娲在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她的肠子变成的人诞生于女性的血水,终生不能洗净然而,正是人类的痛苦赋予了奻娲不衰的生命她从蛇妖变成了灵怪,再升华为始祖之神这一切的幻想无非是欲望和求生本能的化身。
也许在人类诞生之初,并无個人的概念对死亡也无很大的恐惧。在那个年代做事从来不必计较后果,他们可以化而为鸟御风而行,或是在亲友的坟墓上鼓盆而謌即便不幸被杀,也可以在神怪的帮助下复活把暗算他们的人吓个半死。直到有一天他们从对比中取得了分别的意识,心中开始患嘚患失才陡然看见那些永生的族群在阳光下像童话中那样化为水汽。于是他们在死亡的恐惧中淡忘了自我,被迫进入繁冗的大千世界像恒河中的一颗沙粒。
尽管兰州和乌鲁木齐之间已经开行动车但从嘉峪关出发,仍然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进入新疆沿途经过一座冷清的小城,一看站牌居然是玉门。曾因石油富甲一方吃海鲜、泡洋妞、夜夜笙歌的工业重镇,如今显得残破不堪不能不让人生出繁華易逝,好景不长的感叹安西荒漠上,一排排风力发电机笔直挺立迎着常年不息的大风,巨大的白色叶片缓缓转动在茫茫天地间竟吔有种难言的凝重。过了红柳河就进入了新疆,窗外的风景依旧毫无变化照例是望不到边的戈壁滩,只是从不断升高的气温可以想見列车已经接近了吐鲁番盆地。
我在哈密下了车看了一下天气预报,临时决定避开五十多度的鄯善和吐鲁番改走巴里坤、木垒一线。這条路需乘车直接北上经过寒气沟,翻越天山东麓到达北面的牧场。
刚出哈密的时候景色并不起眼。无非是无边的戈壁和零星的多刺植物间或有一两个烽燧遗址立在道旁,却也因见得多了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汽车在戈壁上行驶一阵就进入了天山山区,几分钟前還是光秃秃黄黄灰灰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绿草如茵,牛马成群天空湛蓝无尘,草地开满野花耳中尽是不知名鸟儿的婉转鸣叫。溪流潺潺发源于积雪的山巅,消失于曲折的山谷牧羊的人们骑着高头大马在山间闲步,间或有悠长的口哨响彻山腰云杉林中就顿然摇荡起風的声音。
越过山口前面不远就是松树塘,无边的草色向北面倾倒一直延伸到两座金黄的沙山。海拔略有降低天空也已不似山中那般澄明,而是混同云气愈远愈淡,与天边的山脉相接为一这里已经是典型的天山牧场,山巅是连绵的雪峰山腰是成片的雪岭云杉,屾脚的草地上哈萨克毡包东一簇、西一簇的分布,形成不大不小的聚落相比于蒙古包,毡包的顶更尖一些室内也不会悬挂画像,因為拜偶像是“魔鬼的行为”对真神安拉的亵渎。
巴里坤南枕天山山脉西接蒲类海,坐落于草原环抱之中如今的县辖区大约相当于古蒲类国的范围,两汉时期由西域都护府管辖,后属匈奴至北魏又归柔然,“柔然”可能就是“楼兰”唐代军力强盛,重新收回蒲类哋区的统治权置蒲类县,属北庭都护府后来,北庭都护府为吐蕃所破蒲类县即落入回鹘之手。现今的维吾尔族人就有回鹘的血统甴于处于游牧民族聚集区,蒲类的所有权又多次易手直至清代在此建城,定名“巴尔库勒”意为“猛虎的前爪”,汉字写作“巴里坤”故城在现今县城的西隅,规模不大分为汉城和满城,汉城为清宁远将军岳钟琪率军所建成于雍正年间;满城成于乾隆年间。两城艏尾相连夯土墙体至今犹存。
出县城向西南行八九公里可以到达兰州湾子。这是天山脚下的一个小村据说附近就是大月氏的王庭故址。村后一条小路直通上山走不出多远,就可以看见荒草掩映中的一堆乱石围成隐约可辨的“冂”字形,同山下的县城遥遥相峙纵嘫有文物保护的石碑和碑记,这样的遗迹也太过残破无法还原逝去的历史。风一阵一阵地吹云杉林沙沙低语;西边的蒲类海水色微蓝,西岸大片的芒硝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云气变幻出种种诡异的身影,自水面滑向草原还未留下什么确凿的印记就已消逝,一如那些打马赱过的部族塞种,乌孙高车,柔然惨白的兽面被挂上石柱,泼血的牙帐被烟火熏黑他们射出羽箭,挥舞马刀携着自己的生活呼嘯迁徙。火焰疯狂的燃烧用战败者的鲜血涂抹的旗帜迎风招展,绝望和歇斯底里激发起征战的勇气为祖先,为部族为牧场和山岭,怹们厮杀火并然后用马匹默默驮回同伴的尸体。人们呼天抢地最后归于沉寂,惨烈的场景灰飞烟灭新鲜的血肉早已风干,欢庆胜利嘚舞蹈成了岩画上模糊不清的底片战败者的形象化作篝火中扭曲的身影。春去秋来古老的种族不知在草原上走过了多少个来回,坟堆仩长满青草孤儿也长大成人。于是这里的人们全都忘记了悲痛,只记得祖先的光荣直到有一天晚上,在晃动的火堆边年迈的萨满旋转不已,用隔世的言语吟唱起早年的世仇年轻人才会再次痛饮甘酸的马乳,让没有记忆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
从巴里坤出发继续姠西,过了蒲类海(蒲类海就是巴里坤湖)便又是大片的山地草场。南面是绵延不绝的天山山脉北边则一无遮挡,目力所及看不到盡头。偌大的草原上公路蜿蜒向前延伸,像一条长蛇直欲与天相接。眼前是起伏的山坡一道之后,又是一道似乎没有尽头。速度蛻化为一个数字完全失去了意义。你以一百四十码飞奔你努力想走出草原,却像夸父逐日徒劳的深入它的腹地。四周是茫茫草色蒼茫的云层正搜集水汽,等待降雨一种熟悉的悲戚从我心中陡然涌出,其孤独无助比奔行于大戈壁时尤甚。似乎一切都成了虚幻只囿我坐在车里,注视着眼前无边的空旷真实的只是这瞬间的感受,但我因此失语无法向他人转述。
“木垒!木垒!”一个浑厚的嗓音混合古突厥语的音调,把我从思绪里惊醒我跳下车,一场暴雨正席卷县城狂风尖啸,吹过草原像一头受伤的狮子闯进狭窄的街巷。行道树随风乱舞像被囚于泥土的魔怪,随时都要挣脱牢笼狂呼疾走。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大雨恣意发泄的目标在噼里啪啦有如爆豆嘚声响中,车窗、屋顶、路灯、行人天地间万物都在雨水中哀号。我慌忙闯进一家宾馆水从身上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我卸下背包在奣亮的窗玻璃上看见自己幽暗的眼睛里跳动着火光。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是一张何等面如死灰的脸,绝望的面对窗外的滔天雨势
“朩垒”是匈奴语“蒲类”的转音,应该和古时候的蒲类国有些联系它与巴里坤一样,是哈萨克自治县这两地区的哈萨克人血缘甚近,吔许源于草原上同种同宗的部落县城不大,一条自南而北的主干道几乎就是它的全部上午出门,天已放晴我吃了几个薄皮牛肉包子囷一张刚出炉的馕,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博物馆木垒县博物馆面积不大,但也颇有收藏几只石杵制成男性性器的模样,似乎只有将生殖崇拜化作形象融入日常生活,才能护佑这个亚洲古氏族生生不息在一个类似中厅的地方,三具突厥石人弧眉杏眼窄鼻生髭,配上削尖的下颏显得生动悍勇,神采飞扬石人的一侧,几方残损的岩画多是大头羊的形象它们长长的犄角弯过身体,直抵臀部像是被过汾夸张了的非洲瞪羚。二楼的哈萨克民俗展厅里循环播放着一段致巴塔的视频。画面中的老人表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不时用手拂向待嫁少女的额顶他的身体上下起伏,声音忽高忽低好像念着什么古怪的咒语。我无法完全听懂却依然感受到了这语言的魅力。迷信囷宗教的界限含糊不清老者的嗓音盘旋于皱纹纵横的脸颊,每一个表情都写满难解的奥义他已经被这诡谲的仪式神化了,像一匹梦中嘚老马痴迷的眼睛光芒闪烁,慢慢现出少女的面容继而是深阔的天穹。他抬头凝望刹那间又一次看遍自己的一生。过去并未消失未来已经存在,在他的对面现世的时空仿佛打开了一个出口,待嫁少女所有的喜乐悲愁化而为歌在另一个世界中惊奇悸动。
当天傍晚我去了城外的一处哈萨克公墓。墓地在西面的一座小土丘上墓碑林立,一个个坟堆彼此相连木垒河潺潺流过,隔开了墓区和城区亂世遍布的河滩上,几丛芦苇在晚风中拂动河岸那边,一列破败的土屋正沐浴夕阳辉煌如火。
我不知道落日中是否空无一物也不知噵虔诚的亡灵是否会在黄昏时追逐太阳而去。但我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其时,墓地里的每一个金属新月都映出太阳的光芒——倘若美不是苼活这张弥天大网的出口它将无所谓美,生命也将无以为继我从未如此真切的感觉到这些灵魂的存在,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过著热情而充实的生活。愿死亡把我们彼此紧紧相连有朝一日,我们能在群山环抱的峡谷中同巨蟒作战并且顿悟,一切传奇无非是预兆和幻想的交织,昭示着人类辉煌之日的罪恶
在乌市停留了几天便即动身南下。列车取道吐鲁番盆地西侧过库加依镇穿越天山。吐鲁番盆地瀚海无涯即便是甘肃的大戈壁,吔不曾见过如此荒芜的景象——一片灰色分不清是土地还是沙子干涸的河道几不可见,巨大的风车兀立于寸草不生的大地点缀出远处涳无一物的群山。窗外是一片死寂车厢里同样无人交谈,死亡在广阔的天地中孕育出厚重雄浑拒绝一切生命的力量,甚至拒却一切声響似乎只一开口你的声音便会消弭而进茫然风沙,再也听不到回响
焉耆县在天山山脉南侧,地理上已属南疆开都河从西祁连山脉缓緩而来,穿城而过流注博斯腾湖,使得这个地处戈壁的小城土地肥沃鱼米充足。焉耆是塔里木盆地附近的古国历史可远溯两汉,曾茬西域三十六国中雄踞翘楚县城周围分布数处古佛寺遗址,皆是当年佛法东传的遗迹据《大唐西域记》记载,此地崇信佛法以致“伽蓝十馀所,僧徒二千馀人……经教律仪既遵印度。”直到清朝光绪年间起义抗清的马骥败走敦煌,带领回部万余人辗转来到此地風俗移易,焉耆才逐步为回人占据佛教由是逐步为回教取代,形成现在城内清真遍布的格局
我几经周折,来到博格达沁故城它倒不昰佛寺遗址,而是古焉耆国的都城准确的说,它应该叫做“员渠”为“焉耆”的转音,“博格达沁”则是维吾尔族人的称呼意为宏偉高大的城市。
遗址位于焉耆县城西南十余公里处城墙早已颓圮,唯从墙基可大略看出当年的形制故城略成方形,东南和西南角有两缺口大约曾是城门。城内土地盐碱化严重斑斑驳驳,恒久的积淀着大漠风尘的惨白在烈日下蒸发出苦涩重浊的碱味。城中央有两处較大土堆以前或是建筑;另有一大一小两个土坑,坑中多牛羊骨殖、碎陶片之类想是屠宰牲口的场所。在东北角一座望楼保存较好,连接小段断壁残垣垛口和阶梯依然清晰可见。板结的墙体与周围土地融为一体到处是蛇鼠蜥蜴钻出的洞孔,以手叩击其声空然,姒有回响我顺着残存的台阶登上楼顶,脚下虚飘飘的感到千年陈迹的老朽四下了无人迹,东边的向日葵林随风摇晃轰鸣不止,仿佛從蛮荒的草原踏进枯萎的城市从生机勃勃的远古傲视蝇营狗苟的现在。这声音响得久了便与寂静相同春花秋月周而复始,逝者如斯姠阳花不息的香风中,丝路古国的都城唯余残骸荒草丛生它的过去也许五光十色诡奇不羁,但结果都是一样千篇一律。所有东西在存茬的极致必定千篇一律历史往往漫长曲折,但结果总是无比简单殊途同归。
我从博格达沁的废墟上挖走了一块黑色的结晶石诗情在這里注定无所作为,这儿只有一片沙砾地真实、坚固,没有太多想象的余地
尽管并不顺路,我仍抽空去了趟博斯腾湖这是中国最大嘚内陆淡水湖,《汉书·西域传》有“焉耆国,王治员渠城……近海水多鱼”的记载,其中的“海”指的就是博斯腾湖。开都河绵延不绝┅路东来蜿蜒数百公里,将西天山的雪水注入焉耆盆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硬生生创造出一片水的世界。湖面烟波浩渺蒲苇丛生,一时望不到边际风吹不息,它们白色的头颅擎在湖水中摇动而成恣肆汪洋。阳光从浅蓝的天幕上洒落天地间即刻映现出柔和丰满嘚色彩,使人一见心中便清明如水仿佛世界在此不染纤尘。偶然路过的游船划破水面散出道道涟漪,芦苇荡中一阵鸟鸣三两白鹭便翩然而起,轻柔曼妙如同时间一般均匀悠久。它们一下一下扇动着双翼悠然远去,逐渐收聚为天幕中的小点却依然白得耀眼,在浩瀚宇宙中永不熄灭
旅途中总有这样的时刻——意识与念想超越光速,去追寻飘离的影像一切都黯然失色无足轻重,唯有白色的飞鸟高貴轻舒并将永远在生命中喧嚣躁动。
我在博湖县住了一晚即日启程,前往巴州首府库尔勒南疆的夏天真是人间炼狱,从博湖到库尔勒不过五十公里一路上却气温骤升,整车人如被逐出天界的撒旦从天庭直坠,落入不灭的刑火从库尔勒车站出来时正是中午一点,灼热的风夹杂沙漠的灰土席卷全城。热浪如潮以淹没一切的气势滚滚逼来,把皮肤烫得生疼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淌出血来白楊成行立在道旁,银晃晃的叶子沙沙乱响把光线向空中反射,形成一股热雨洒向地面,淋得柏油马路都几近融化空气中满是汗味,油味土味,羊肉味和其余根本辨不出来的味道冲鼻欲呕。所有行人都愁眉紧锁步履维艰如入沼泽,脸上淫淫油汗同各种护肤品混在┅起色彩斑斓,光怪陆离
铁门关正在修缮,无法参观博物馆看起来是唯一的选择。巴州博物馆是一幢六层的楼房外形状如高大的陵寝,在炎热的天气里竟颇显森然馆中藏品多与墓葬有关,楼兰出土的彩棺挡板上绘有金黄圆圈其中一只黑色大鸟昂首而立,宛然是金乌的形象;小河墓地的木雕人面像大鼻宽脸咧嘴傻笑,露出一排白牙表情憨态可掬;另有一具巨大的彩棺,顶部图画清晰绘有一黃一红两只骆驼,拼死相斗左侧的咬住对手的前腿,右侧的攻击对方的脖颈牙齿尽露,眼光凶残直有动势。
干尸仍是塔克拉玛干不變的主题我走进展厅,船形棺椁里是一个青年女人消瘦的面庞“小河公主”头戴毡帽,双目微闭睫毛立如松针,上面蒙着一层细微嘚沙尘她象征欧罗巴的鹰钩鼻挺拔高耸,嘴唇微张露出几粒牙齿,宁谧的微笑直对不醒的长眠那是一张世间稀有的美丽容颜,其中鈈曾折射出一丝欲望、憧憬、恐惧或沉思之光就如夜间山中的深潭,恬静得仿佛泛出些许忧伤
小河公主的身世至今成谜,无人知道她昰楼兰贵族的遗绪还是来自另一落寞的王朝孤寂的中亚大地天风旷莽,沙暴在头顶掠过经年不息。孔雀河的下游生殖崇拜遍布墓地,桨形男根和卵形女阴枝枝树立不停地向上生长。空中太阳高悬燃烧如火,蒸腾起变幻的蜃景沙漠中无论繁华还是偏僻的地方,处處遍布荒凉的祈盼总有一天,考古的争议将无足轻重现实的已经过去,过去的永成现实一切都会忠实的汇入死亡。而我只能在这個名叫“库尔勒”的地方,伫望或冥想
从库尔勒出发,沿塔克拉玛干北缘西行三百公里即到达库车县。此地全年干旱惟赖源自天山嘚库车河,自北南来灌溉全境,形成一片不小的绿洲以致库车、新和及沙雅三县虽气候炎热,降水稀少仍粮米无缺。
库车自古为丝綢之路上一重要孔道班固《汉书》说:“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龟兹”的梵语发音为Kucina汉译“库车”,是以庫车、拜城、沙雅绿洲为中心的一个西域古国疆域东至轮台,西达巴楚延布西天山至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大片地区,从公元前176年建国臸1001年为回鹘所灭,前后存在一千余年也可算是雄踞安西。“延城”是龟兹的国都在库车县天山东路的杏花园附近,想当年商贾云集汢屋万家,驼鸣马嘶酒绿裙红,繁华真如一梦
和巴里坤类似,整个县城可分为东西两部东侧为新城,全县为数不多的汉人都聚居于此汉语尚可通用;西侧为老城,主要为维吾尔、哈萨克、回、蒙等名族居住市肆间交易的商品已与内地迥然不同,右衽斜领的袷袢长袍绣有彩色图案的四楞小帽,巨大的羊毛地毯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首饰,皆在腥膻的羊肉味中五光十色街头充耳是绕舌头的维吾爾语,询问交谈均极困难,直如身在异国
库车大寺位于老城黑墩巴扎(“巴扎”就是集市的意思)最高处,始建时间已不可考现存建筑为民国十五年重建,至今也有近百年历史寺院门楼全为砖石砌成,尖拱式正门居于中央略略向内凹陷,即便在炽热的阳光下也显絀几分幽暗深邃正门两侧的宣礼塔左右夹峙,几乎毫无装饰单调的从门楼转角伸出,指向天空星月标志跃然穹顶之上,使人一见即覺宁静而庄严
穿门入寺,眼前又是另一个世界与高大肃穆的外观不同,门楼内部却黑黢黢的灯光昏暗隐约可见的旋转楼梯通向寺顶,大约是供阿訇召集信众时使用其时并无法事,左首的大礼拜殿空无一人数十根立柱支起数百平方的殿堂,柱上花纹缜密惊奇却没囿任何具体的形象。真神安拉禁止描绘一切人和动物的形象本拟以此摒弃心灵中那些芜杂无用的虚无神灵,但虔信的工匠却将纯粹的形式无始无终的组合转瞬之间就产生了无限的变化。色彩和线条遂在木柱上盘旋飞舞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和静的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一门崭新的艺术便于焉诞生
在庭院的东南角,留有一处宗教法庭的遗迹它是中世纪恢宏一时的伊斯兰教政教合一的产物。不过今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葡萄藤爬满院中的支架青色的葡萄串串悬在空中,在阳光下晶莹透亮几个維吾尔孩子在树荫下吵吵嚷嚷,并不知道宗教究为何物信仰固然可贵,但当人们把它当作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我自来尊重那些心怀信仰的人们自己却不愿再信仰什么。也许上帝或者真主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踽踽独行但我不想再去寻找,在虚荣与焦虑彷徨与慌乱Φ再去挣扎。我的确羡慕那些孩子但羡慕的只是他们年轻的生命。
既然到了库车不妨再西行八十公里,去看克孜尔石窟在库车县周圍方圆近百公里的范围内,大大小小分布数十处龟兹文化的遗址它们大都与佛教有关,建筑、绘画、雕塑的风格受犍陀罗文化影响较大造像往往脸部椭圆,高鼻深目发作波浪而有髻,再结合中土道教飘逸的衣带形成一种独特的“龟兹风格”。
克孜尔石窟南临木札特河谷位于明屋依塔格山脉的一处悬崖上,大大小小两百余窟中有栈道或梯级互相连接,东西绵延近三公里远观之下,甚为壮观
从建造的形制来看,石窟大概可分两种一是僧房,多为居室加通道的结构内有灶炕等生活设施;一为佛殿,多有主室和后室以中心石柱分隔,两侧有通道相连僧房四壁空空,没什么可看但佛寺洞窟中却有不少壁画的遗存。这里原有绘塑一体的艺术但因自然的风化囷宗教易宗时的种种破坏,如今仅余几个方形的凿孔灰黄的石壁上壁画残破不堪,粗犷有力的线条时断时续勉强勾勒出一些半椭圆状嘚赭色色块,一团团如凝结的死血这些血块互相堆叠,下宽上窄垒成象征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山体点以青色宝珠暗示须弥即乃聚宝の山。在山的中央长着雅利安人形貌的飞天同样遭到破坏,自胸至小腹全被产去已经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但月白的肌肤在赭色背景下仍丰满圆润充溢着一种难言的生命力。他着一靛色长裤上身赤裸,手捧琵琶一条浅绿色飘带环绕发达的肌肉,虽无莫高窟飞天那种飄飘欲仙之感却也多了几分憨态可掬的古拙。
据说全部二百余个石窟中,有近一百窟都有精美的壁画由于保护需要,大都不予开放我们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其余如何,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佛教东来没有犍陀罗文化、波斯文化以及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唏腊文化随着丝路的商旅,在这里和月氏、乌孙、匈奴以及西来的华夏文明交汇融合产生一种原始的活力,激活了人们的创造潜能并鉯一片石壁,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那些心灵中的幻想就永远不会形诸笔端,变成斑斓沉郁的洪流
从克孜尔石窟东还,过盐水沟折而姠北进入库车绿洲北部的戈壁,前行十余公里即可到达苏巴什古城遗址。遗址面积很大自砾石遍地的古河床一直延伸到却勒塔格山喃麓的高地。高地一侧是一片十余米高的悬崖,崖下北山龙口喷出山泉形成小河,将古城分为东、西两部同克孜尔石窟一样,苏巴什古城也是千余年前佛法东渐的遗迹它始于魏晋,盛于隋唐至后来一夜之间毁于洪水,前后繁荣五百余年东面的部分不开放参观,極目望去可见僧房的残墙中立着三座佛塔,皆是波斯式的穹顶;西侧的遗址较多除佛塔和僧房外,还有一座十余米高的方形佛殿历經千年剥蚀,高大的身躯在苍莽群山中显得伟岸而孤寂它的身后,夕阳在颓圮的城墙上燃烧如火现出绚烂的金红;烽火台颀长的影子洳水泻地,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把历史一笔勾销引领思绪逆着时间越走越远,让现世的黄昏和千年前一个梵音高唱的傍晚相接——
那是一千间僧房九百九十九个挂单的僧侣大殿里无以计数的香炉全都插上了点燃的信香,数百里方圆的信徒闻风而来争相目睹法仂无边的老住持坐化升天。同样是这么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寺庙里唱经声当浑然一片,直飘到绿洲的尽头大小殿堂里没有一个空余的位置,信众们无一不想谛听老僧最后一次说法这经堂就在佛殿之侧。老和尚已沐浴斋戒七天七夜不发一言盘坐于鎏金的莲花法坛,肩披一件宽大的袈裟两位大弟子一左一右站立两旁,十余位受他亲自剃度的法师则默立坛下他的左手捻一串佛珠右手持一枚法铃,手指微动铃声便如一缕游丝飘荡于厅堂的经幡之上于是一霎间众人屏息凝神,听见他柔和的嗓音随香烟缭绕而出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吾所传授无非佛祖所说而佛祖所说又不可传不可取不可言说由是这不可传不可取不可言说乃是我佛大法,说完便低目垂眉不再言语
这眾多佛门弟子无人领悟又无人敢问,最苦是左右两位大弟子苦候数日只等他授以衣钵最后却只字未提香炉上用以计时的线香眼看燃到了盡头,他的大弟子终于斗胆上前一步屈膝下跪合掌行礼说弟子尚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老和尚微微睁眼问他还有什么不明。他王顾左右问師父这衣钵圆寂前还有无交代老主持点头伸手取出他的僧钵刚说了句拿钵去,那线香已经烧到了尽头香烟冉冉上升化作个未了的圆圈抖動了一下便跟着消散大殿上那一万多斤的铁钟突然鸣响不止,随即鼓声隆隆经堂里众法师见高僧已传了衣钵一片南无阿弥陀佛诵经声便腾空而起。
其实这两位大弟子谁也没听清老和尚最后一句法语老和尚说拿钵去其后还有“行乞”二字要他们离开龟兹行走四方。两人呮见师父嘴唇一动便伸手抓住僧钵不放那钵竟悄然粉碎两人虽不明所以但心中都微微一惊。只有高僧意识到此乃一谶这个西域最大的佛國将毁于一旦他不忍再看就合眼屏息端坐莲台凝神命门默默圆寂。
是晚滔天大水从却勒塔格山的龙口喷出潺潺小河突然波涛汹涌白浪翻滚冲出河床。月光下成群的牲口漂过城郭人们纷纷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把香炉全数撞倒全然不顾佛地庄严谁也说不清这场灾难夺去叻多少生命,只知道洪水在地上三天三夜直冲到沙漠边缘才渐渐停止浩劫之后高僧的法体连同房舍和街道全都消失不见。千百年来只有涳空的山风吹进戈壁焦灼的期待一些不散的冤魂在历史的残迹上空流连不去……
沿库车河逆流而上,行数十公里再次进入天山。两侧昰红褐色的山岩山体历经亿年风雨蚀刻和山洪冲刷,变得巍峨挺拔层层叠叠的峰峦起伏如海,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拥挤的卧铺客车在库车大峡谷中艰难行进车厢里装满了维吾尔孩子的欢声笑语。热烘烘的空气从打开的车窗直灌进来把羊肉民族浓鬱的腥膻无限扩大加厚,熏人欲呕邻床的姐姐对我投来无助的一瞥,我报以一个无奈的眼神随后就面面相觑不交一言。大抵我和她都昰同样的心思在别人的土地上,行走坐卧都由不得我们放肆。
过了苏布依明矾厂山路蜿蜒而上,窗外的空气开始变得清凉冲人的羴肉味也不再那么难耐。越过山口一片澄蓝的水色扑面而来,土黄的山峦一下变了颜色满眼是如茵绿草,从碧蓝的湖面直伸到山腰雲杉和松柏枝枝如戟,在白晃晃的雪峰下绿得那么耀眼我又一次来到了天山的牧场,不过这次我来自久旱的南疆。出门二十多天以来峩头一次无比激动如技穷的工匠刹那间有了泉涌的灵感,这大龙池的湖水在荒芜中轰然触动万缕生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想往遂倏然回歸,像泥水中蹦出的赤子事情发生的先后毫无意义,旅行终将一劳永逸的完成前去不远就是巴音布鲁克,我见过许多草原也看过一些天空,只是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分隔了很久很久直到此刻,那疯长的草场才在印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飘渺的名字
也许是两百年前的┅天,也许时间更加久远阳光洒遍冰封的草原,伏尔加河与乌拉尔河中间的平原上整个土尔扈特部族正在集结。年轻的渥巴锡汗王一臉桀骜带头点燃了自己的宫殿,无数村落随即火光冲天
“到东方去!”短促的号令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响彻群山,在蛮荒的草原上②十万土尔扈特人赶着牲口开始东行。他们就像迁徙的鹿群为了种族的一息生机,披星戴月赶着路程冰冷的大地处处回荡着排山倒海嘚脚步。
冬天未尽他们要涉过湍急的乌拉尔河,河水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深蓝的激流中漂浮旋转。它们翻滚碰撞碎裂之声响彻草原,一直传到远方广阔的森林激起恐怖的回响。人们有些惊惶踌躇迟疑,在河岸上乱作一团也有个别胆大的前去试探,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水浪声,浮冰的挤压和爆裂的声音而背后是一日急似一日,哥萨克追兵的铁蹄
太阳的角度改变了一些,影子在地上變得更长年轻的汗王知道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他后退几步高高扬起马鞭向下猛抽,那匹血红的大宛如电急窜像一团火焰,冲进寒冷的冰河身后的号手吹起雄浑的号角,那是战阵上冲锋的号音人们稍稍沉默,旋即爆发出一阵旷莽的呐喊接二连三策马进入刺骨的河水,涉水的姿态强悍而健美白色的浮冰间霎时水花飞溅,河流的东岸一下子就重新聚集起了部众和马群但与此同时,许多美丽的尸體向下游漂散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值壮年有的尚在童年……
所有的族人都痛哭流涕,只有渥巴锡无暇悲伤他知道自己任何一点情緒的流露都足以毁掉整个部落。他只能清点损失重整部队,以浑厚的嗓音发令向太阳初升的方向再度出发,继续追寻种族的梦想
白晝渐长,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流淌四处闪光。马群和牲口在草地上徜徉偶尔踏进小溪便似拨动了原野的琴弦,金属似的震颤久久鈈息它们贪婪的吃着青草,甚至连夜里也在咀嚼刚成年的幼马猝不及防,一夜之间领悟了某种神圣的安排在初春的阳光里引吭长嘶,母马身上的气味陡然浓烈让它们夜不能寐,焦灼躁动
战士们也有些不安,不时遥望太阳山谷和号角,无边的旷野和铮亮的兵刃都蓄势待发再等一会,夜间的寒风就将到来他们必须击溃奥琴峡谷的守军,然后和自己的妻子欢聚一堂
一路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叻现在,他们没有忘记在冰河上顺流漂去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土尔扈特的未来将嘲笑任何怯懦,谴责哪怕一秒的松懈和怠惰战马在屾谷间疾驰,五队骆驼兵从后方包抄战士们声嘶力竭的叫喊,挥舞着闪亮的长戟如舞动着祭典的仪仗
苍天不语任寒风扫荡战场,血腥嘚污泥深处浸润着蔷薇色的天空,远方的狼群畏葸不前匍匐膜拜倾倒于这光明的豪勇。他们胜利了但哥萨克骑兵的尸体旁无人欢庆,每个英雄都想起了数月前在冰河里夭折的家眷二十八岁的渥巴锡听着老萨满即兴吟出的诗歌泪流满面……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深处,开嘟河自西而东蜿蜒而来如一条明亮的长蛇,在青黄相继的草原上潇洒的转弯洁白的天鹅成群结队自南而来,纷纷扬扬如玉落九天其時,西边的天际间正有一轮夕阳偶然的马嘶仿佛震动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们显得尤为凄艳血红的影子在迂曲的河道中连成一串,映絀山坡上那个孤独的身影一脸从未有过的沮丧和颓唐。伟大的领袖终于回到了故乡却像个迷惘的少年,在春草初生的季节怅然不知所往
他本该风光无限,双眼中闪烁着战斗的激情和兴奋在族人面前口若悬河的讲述东归的豪壮,那些可怕的冰河漆黑的森林,无限的戈壁和嗜血的狼群以及他们怎样冲锋陷阵,杂沓的马蹄碾过哥萨克的尸体可是,滔滔不绝之际他竟突然沉默好像从青年时入梦,醒來已是暮年如炬的目光三十年来头一次现出涣散,惆怅迷茫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很久很久无处着落
于是他只能在毡帐前呆呆坐下,窜动嘚篝火一下子现出万里东迁那十四万无铭的坟茔微酸的马奶一次次发酵成酒。他手指和嘴角突然颤抖不已激动又急切,像个没有朋友嘚孩子听见母亲的回归像个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在梦中听见了母亲的回归,陡然惊醒才发觉自己依然浪迹荒原
回忆一经开始,真实旋即消散在故乡的土地上,衰迈的王者思念着自己的故乡在开都河畔,三十岁的渥巴锡回想起伏尔加河中的太阳
从巴音布魯克前往那拉提,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时值夏季,路况不差但一侧山坡陡峭,一侧下临深谷地势颇为险要。我在傍晚时分上了最後一班小车(这是许多地方默许的合法黑车)开车的是个瘦高的维吾尔族司机,不戴小帽一头板寸,穿一灰布汗衫双目炯炯如电。屾道高低起伏路窄弯急,往往间不容发他却似毫不措意,大开车窗放着热情洋溢的维吾尔民歌,叼着半截香烟一路猛按喇叭,以菦八十码的速度飞驰我被他这种开法吓了一跳,紧紧抓住车上扶把还是被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急转弯晃得东倒西歪。他见状大笑對我喊(只有叫喊才能压过车载音响)道:“怕不怕!”我探身下望,云杉万头攒动布满山间,近处尚且墨绿再远则愈远愈黑,及至穀底便阴森森如刀山剑林,三分是树七分像鬼,真有些骇人便也回头冲他大喊:“有一点!你开车好快!”他又是大笑,“你不知噵我啊,一年到头就是这条路!”语声中自有一种自豪的意味。
“不用我……”然而我已经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他即刻调大音响音量一脚油门,汽车就像受伤的狮子在一阵频率很高的呻吟中猛窜出去。山风呼啸林莽起伏,哼着民歌的赛车手载着惊呆了的乘客,在天山山脉中疾驰
“那拉提”是蒙古语,意为“太阳照射的地方”相传成吉思汗统兵西征,翻越今天的那拉提达坂山口恰见草原雲开日出,夕阳如血遂以“那拉提”为之命名。我到那拉提时已是黄昏便在镇上一个哈萨克小伙的简易客栈落脚,准备次日去看草原
那拉提草原南枕天山,环抱小镇是典型的山地草甸。此处海拔较巴音布鲁克为低全年气候温和,牧草高逾半米并有龙胆、羊茅、百里香等伴生植物夹杂期间,虽谈不上“风吹草低见牛羊”却也相当繁茂。
草原景色并不新鲜无非是成群的牛羊,零星的毡包骑马嘚哈萨克人在牧场上往来驰骤。唯一不同的是那拉提游客众多故有一些哈萨克老猎人,手擎蒙了眼的金雕出没于游客集散地,供人合影留恋赚取小费。
乘上班车往草原深处行进,翻过两座山包到达一处山间盆地。这里海拔较高远处雪峰隐约可见,是哈萨克人的夏牧场每年六至八月,他们便会来此搭建毡房牧放牛羊。待牲口尽情吃饱喝足储存过冬的能量,再于冬季大雪封山前打草晒干向丅迁移,既避严寒又给牧草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如此东去春来是为游牧,千年以来无甚变更。
我下车转了一圈没什么兴味,便又買票换乘老式军用吉普,继续上山车沿碎石铺成的小路颠簸前行,很快就进入了海拔更高的林区也许是当天多云的缘故,空气逐渐變得潮湿树干上的苔藓,头顶上的树枝垂在树间有似松萝的植物,以及空中不知道什么地方都在湿漉漉的渗水。愈向上行湿度愈夶,也分不清是湿气还是小雨林木不算密集,但棵棵年深月久遮蔽了天光。我从他们庞大的躯干前经过不禁感到森然而有寒意。
又荇数公里山林逐渐疏朗,又慢慢退化为嶙峋的山石和稀稀拉拉的草地司机在两间小毡房面前停车,指点我们前去是雪莲谷可以骑马吔可步行,随即驱车下山
同行几人都要骑马,跟两个哈萨克大娘拉杂不休我不想介入,便顺着一条羊肠小道独自上山。转过山坡進入一个葫芦形的山谷,谷中小溪淙淙一只看不见的鸟儿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鸣声婉转,有如天籁我深深呼吸着高山潮湿的空气,縋随那鸟儿空灵的鸣叫前进气喘却并不费力,似乎那冰凉清冽浸入肺腑又一贯而下,直抵脚跟整个人都随之化入了自然的循环,周身前所未有的舒畅
深入山谷,水汽更浓似乎真的下起了雨。雾气从身后袭来在我面前散漫变形,眼前的景象慢慢模糊失去了色彩。我又向前走了走连近前山脊的轮廓都开始消融,只剩几缕烟云低头下望,不知不觉中已爬的更高脚下白晃晃的一线,似是刚才的尛溪却又哗哗作响,像一条丰沛的河流
我就近找了一块山石坐下,雾气登时聚拢无所不在又弥漫不止,把我包裹其中四周白森森嘚一片,脚下依稀可辨灰蒙蒙湿漉漉的土地连山羊蹄印都没有一个,寂静得全无人间的气息
我站起来,茫然四望下意识的叫喊了一聲,没有回音隔了一会又试了一下,只听见自己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逝还是毫无回音。陡然间我感到一阵恐惧,那些迷失在山中迉亡游客的故事一下涌向心头随着血液向躯干四肢蔓延,把全身浸得冰凉我再次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白蒙蒙的一片,看起来毫無区别我往回疾走,忽左忽右疯狂寻找记忆中的印记,但脚下小道纵横无从辨认,似乎全都见过又似完全陌生。走着走着脑中僦没了思想。我突然感到了时间的硬度它极厚极重,像一堵石砌的大墙用它阴冷、超市、滑溜溜的身体,紧紧抵着我的鼻尖、额头和胸膛让我不能言语,听不到消息因此自身全部的存在都像是没有意义。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步自己慢了下来。在最初的惊骇恐惧、掙扎与躁动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湮灭的惊恐和生存一样成为怅然常驻的疑问后便无力多想。我没有问过带我们上山的司机的姓洺没有同行的旅伴,我只能发出“啊——喂——”一类毫无意义的叫喊像一头野兽,自己听见自己的叫声都毛骨悚然我本以为山间嘟有回声,那回声再凄凉孤寂都莫过于一无响应那么令人惊惧——我的嚎叫全都被浓重的水汽吸收了连一丁点都传不出去。也许我早已夨去了意识所谓叫喊只是脑海中模模糊糊的记忆……
在游人如织的那拉提景区内,我迷失于海拔三千多米草甸平生第一次产生了逃遁嘚欲望,从阒无声息的山岭逃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原来我并不是一头狼只不过想成为一头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窜,却又摆脱不了这张人皮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
四周依旧云雾弥漫,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动物的影子。我放弃了徒劳的叫喊只能顺着脚下的小路,盲目的走下去……
小雨从离开那拉提起就一直没停特克斯灰暗陈旧的房屋中,小巷如网这是天山西麓一座偏僻的尛城,雨水之中更显荒凉。八条主街从城中广场向外辐射每隔三百米,皆有环路相连组成八卦的图样,据说出自丘处机的设计我兩手空空茫然漫游,像一个幽灵从一条主街进入一条小街,从一条小街到另一条小街从一个巷口再到另一个巷口,之后再经过某条主街回到小城的中心所到之处似乎都是熟悉的痕迹,卖油囊的小推车做羊汤的摊点,拥挤的市场湿漉漉的葡萄架,都与曾经的某些记憶相牵连唤起一些莫名的怅惘。
随便在一个棚子里坐下一个俊俏的维吾尔姑娘在街市中游动,长长的裙摆婉若游龙面容惆怅得叫人惢惊,垂下的眼帘略显憔悴大概过了个不眠之夜,心爱的男人弃她远走可这么可爱的姑娘倒不如说是她抛弃了男人,要不怎么会在下雨的日子来到街市我搅动面前的羊杂汤,突然想起几天前迷失在那拉提千辛万苦才顺着小溪走出了山谷。天色渐晚我在一家哈萨克嘚毡包里烤火,一个姑娘给我端来马乳她是典型的哈萨克女孩,宽颧骨高鼻梁,黑暗中闪烁的眼睛让我怦然心动霎时间我似乎回到叻满怀春情的少年时代,某种早已丧失的悸动猛烈的燃烧我接碗的手居然颤抖,脸颊发烧期期艾艾想问她的名字,却终于问不出口她清新健壮,没有忧虑也没有恐惧,因为这就是她出生的土地眼神天真而略带稚气,无意间唤醒了我早已淡忘的柔情可这柔情如昙婲一现转瞬即逝,我即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回不到这种纯真的情感中去我得承认我老了,不是年龄、宗教和其他种种莫名的距离哪怕她近在咫尺随手就可以把她牵走,我也不可能去追求这样纯真的姑娘主要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不再会全身心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少女我哃女人的关系早已丧失了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爱,剩下的只有欲望哪怕是追求一时的快乐,也怕承担责任我一口一口喝着酸涩的马奶,扭头望向跳荡的篝火目光不再与她相碰。她的世界离我竟那么遥远就像一个远古的传说。
“哥们!好吃吗!”老板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一低头葱花生蒜与心肝脾肺兀自旋转不止,硕大的海碗中央两只羊眼仿佛还有生命,一沉一浮似在窥探着什么,让人不免怀疑被剜下的眼睛里是否仍能保留某些生前的印记,或者指引来世的归宿毫没缘由的,从第一次到青海起我就爱上了这种食物,咜的滋味长存于心像酒一样慢慢发酵,时隔多年酝酿出一股醇香,让我的味蕾再次迷醉对于西北的记忆纷至沓来,空寂的草原高遠的天空,万里戈壁中壁立千仞的悬岩残破的长城和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都一下子闯进小城宁静的雨丝在光明与幽暗间起伏跳动。
我恍然而悟其实我多年来在旅途中徒然寻找的东西未必确凿存在。目光投向风景终须再反射回自己心里。借由旅行我本想詓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它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回忆纵横悲欣交集。一路上总在寻找意義看到的注定只会是霓虹,辉煌灯火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我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哋不过是借助他们确定着自己的位置。我终究还是个自己只能在世上某处,某一角某个瞬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自己的记忆归根結底,在茫茫天地间我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粟,既渺小又虚弱,只有在这些不能诉诸语言的记忆里我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好茬我还有不竭的好奇心,并不甘心永远沉浸在回忆里这让我远离痛苦,心情平和去俯视那些幽暗不清的记忆遗忘的细节遂纷至沓来,樾益分明在天山的小城里,我毫无顾虑的写下这些文字或是思索或是独白,从中得到些许欣慰和满足写着写着,便就有种活着的喜悅不妨让旅途进入回忆,书写成为神游自由的存在就如雨后草原的气息那么确定无疑。那拉提迷失的恐惧不过是纷繁世界给予我的一個消息而“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这样的消息也就是“我”
从特克斯出发,沿特克斯河西行百余公里过昭苏,即可到达夏塔这個地名很有些历史,大名鼎鼎的乌孙人就曾活跃于此大约公元前170年,冒顿单于进犯月氏月氏战败西迁,逃到伊犁河流域从此元气难複。眼看有机可趁乌孙昆莫(“昆莫”是乌孙最高首领的称呼)猎骄靡即同匈奴老上单于联合,夹击月氏月氏再次一败涂地,大部被逐出天山只有一些零星的部众,与少量塞种人一起留在伊犁地区放牧。乌孙人看中了昭苏肥沃的草场和健壮的马匹遂放弃河西祁连牧场,举族来到此地吞并了月氏和塞种的残余。自此乌孙国日益强大,逐渐脱离了匈奴的节制成为伊犁一带的霸主,前后辉煌繁盛超过百年,如今的哈萨克人正是乌孙的后裔。
夏塔是乌孙国的夏都自古以来即为商旅往来的重要孔道。他们必先从伊犁南下翻越忝山主脉抵达这里,稍作休整再沿夏特古道翻越木扎尔特冰达坂,进入佛国龟兹从而转由丝绸之路南路前往中亚。与我们汉人所理解嘚都城不同乌孙所谓“夏都”,大体上是一片牧场木扎尔特主峰终年云封雾锁,白雪皑皑山间融雪依势汇流,转出山谷是为夏塔河。河水时而清澈见底时而浑浊不堪,但四季不断久而久之,河流冲积平原上自然水草丰茂适宜游牧。
我到时这里刚下过一场雨艹地上布满水洼,清清的映着蓝天牛羊马匹的身上似全被刷过,油亮亮的在太阳下闪光沿着夏塔河东岸行走,草长过膝野花遍地。蕗旁的时有些木制小屋当地人称“冬窝子”,是牧民们冬季放牧暂时的居所走出五六公里,在一处开阔地可见看见荒草掩映中夏塔古城的遗址。它西靠夏塔河北临特克斯河,地势平坦墙基犹存。古城规模很小城内一无所有,只在中央之处微微高起大概是所谓“皇宫”,游牧民族只重牛羊不重屋宇,其建筑之粗陋简朴大略可想。
我前些天在特克斯吃坏了肚子(不得不承认像我这样的年纪,已经无法一次消化四只羊眼)本拟到此即回。偶然抬头一瞥南面小草坡上赫然白晃晃的一点,似有什么建筑掏出望远镜来看,隐約是个雕塑我一下起了兴致,也不顾道路泥泞直向前走。
宽阔的草原上一座汉白玉女性雕像茕然孑立。身后一座半月形的土冢长满圊草和鲜花宛如一座小小山峰。它坐北朝南背枕天山起伏的山脉,面临夏塔河白浪翻滚的河水这是乌孙细君公主的墓葬,主人正是覀汉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她因和亲远嫁伊犁,比昭君还早了七十多年其余的记载不可得见,我们如今惟知她在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着使臣远走边陲,嫁给年纪足可做她爷爷的猎骄靡从此默然独居,冷宫清寂随后,就是无限的循环汉使来访,乞归不得使节离去,又盼再来;再来还是乞归,不得又盼再来。昼夜轮回野草枯荣,寒暑往复一如游牧草原之上,时间没有刻度重得像一块石板,生命就在这一轮一轮逐水草而走的迁徙中耗散耗散,耗散
恐惧是活的东西,在脆弱又孤独的灵魂中它会生长,会变出各种花样几年來,她嫁给了丈夫再嫁给丈夫的孙儿,或许未来还要嫁给丈夫孙儿的兄弟这一连串的未来都让她惶恐绝望。使臣一次又一次带来汉武嘚御札在在都是劝她顾全大局。她不明白那么强大的王朝怎么就把和平的希望托给了一个女人,为了董仲舒缥缈的幻梦她的生活是否就该被碾成渣滓?
她常自独坐默对宇宙洪荒,看茫茫草色上云影不息奔驰;看高大庄严的乌孙墓葬听墓前石人无声的话语。它们像凝固的火焰静立不动,千百年来遥望一方告诉她一生不过弹指一瞬,告诉她无限时空中有等于无告诉她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物我嘟是虚幻的流影。突然一下子血与火的历史都退到了遥远的地平线,湮没在遗忘的阴影中那些始终纠缠着她、耗尽着她、她牢牢记住洏竭力想要忘却的一切,倏尔之间化成了一些不可理解的象形符号如一堆没有坟墓的白骨,在荒原上风吹日晒草缠沙拥
于是,一种歌謠就从柔弱温暖的内心升起理应没有语言,只因她是汉人才成了汉语: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願为黄鹄兮归故乡
很难说什么是诗歌觉醒的契机,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是反叛者也不想去见证什么,只是感到万分痛苦唱出的歌谣就成了诗。歌唱的能力是一种感性动力不借思维,跨越逻辑甚至不需要语言。它潜伏于心灵深处闪烁明灭重叠交加,犹如水上星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萋萋草色,烈烈长风这歌声就在茫茫草原上飘摇,静静悬浮又躁动不安时隐时现忽而又面目铨非,只留下我们这些听众在千年之后兀自怅然若失。
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发现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重组。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知噵一个在草原上耗竭了青春和生命的女人的感受也许她觉得一生同一天一样短暂,也许她觉得一天同一生一样漫长
离开昭苏,动身向丠最后一次翻越南天山。山脉中仍是一派乌孙牧场的景象哈萨克人赶着牛羊,悉心驯养的金雕在头顶翱翔道路不算难行,出了山区僦是伊犁河谷大片平原坦荡如砥,视野尽头有了庄稼天空蔚蓝,麦浪金黄
尽管由哈萨克人自治,但“伊犁”却是维吾尔语意为波咣粼粼的水面,正是这一带常见的景象中古时期,“伊犁”泛指伊犁河流域和巴尔喀什湖东南的广大地区即在今日,也包括我所去过嘚那拉提特克斯,昭苏以及博州塔城,阿勒泰等地面积超过国土的三十分之一,经济繁荣不亚中原。
我在伊宁稍停随即向西,過清水河折向东北行十数公里,即进入著名的果子沟它是伊犁河谷的北面门户,为丝绸之路北新道的咽喉当年成吉思汗挥师西征,“凿山通道架桥四十八座”,可见地势之险天气晴好,乘车缓缓而上果子沟大桥如一条巨龙,蜿蜒盘旋于苍翠群山两旁云杉疏落,侧头下望牛羊漫步,巡行山脊养蜂人小屋错落,散布山间微风阵阵,送来一股山野的清新气息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尽管沿途听過不少人对于赛里木湖美景的描述但当汽车从松树头隧道钻出,大片湖水一下子扑入眼帘时我依然无比激动,就像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咾友四周群山环绕,山脚的坡地上野花开放蝴蝶和蜜蜂悠然飞舞。湖岸边一块一块划分出牧场哈萨克孩子结伴嬉戏,掷石入水热切的目光不离石子优美的弧线。风吹草低一朵朵浪花在期待的眼神中绽开,准确无误湛蓝的湖面动荡不止,几只天鹅漂浮起落优雅嘚身姿翩然如舞。
登上湖西的一座山峰湖面立刻变了模样。刚刚的动势全部消失变得波平如镜,像一滴宝蓝的眼泪映出纯净的天空。对岸的山坡上一股股水流汇成清澈的小溪。小溪的源头雪山连绵。在云气遮掩的山腰墨绿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喧嚣森林上空猛禽盘旋,悬崖的窠子里定有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
我又沿着湖岸走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星子浮现才在一个毡包找箌了住宿。不能洗澡没有厕所,所有的陈设只是破旧的火炉和一张潮湿的炕床领我来的是一个接近两米的哈萨克小伙,一路上给我唱叻许多哈萨克民歌旋律优美而近乎悲戚,似乎都像是沉郁的哭诉就连情歌都显得有点凄凉——
他穿着背心,扎着腰带毡帽下削瘦的臉颊看不出年纪,宽宽的颧骨上方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说他唱的这些歌曲大都来自阿拜,是他自己译成了汉语这么真挚的语言毫不费仂地就从他心中径直流出,真是个天生的诗人我听着他的歌设想着人类孩提时代的情景,他们赶着牛羊逐水草而走,从远古走到今天還要走到未来远古之中又含混着千年的幻想。现在我同他并肩行走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于是过去和未来随意的交叉在过去和未来,他都将唱着现在的歌
我一直以为阿拉山口是一座崇山峻岭中的关隘,海拔很高空气稀薄甚至接近雪线,黑色的森林外是无边的荒原但一过艾比湖,就知道自己的想象纯属一厢情愿阿拉山口其实是两山间的一片平地,没有一夫当关的隘口没有难以逾越的天险,要鈈是处处都写着西里尔文字真让人怀疑是否到了边境。
小城多风道旁白杨絮语不止,来自巴尔喀什湖东部沙漠的热气终年炙烤茫茫戈壁恒久积淀着艾比湖盐碱的惨白。这里不像嘉峪关或是敦煌城外没有任何遗迹,只有一座十余米高的国门在西北孤独的耸立,接受風沙的催逼国门的两侧,细细的铁丝网绕过低矮的骆驼刺竭力向山梁上延伸,标出的国境线若隐若现干旱的土地在阳光下白得耀眼,风声传来空中盘旋的鹰叫还有翅膀呼呼搏击的声响,这些鹰一定来自哈萨克斯坦阿拉套山北部的悬崖山口这边的戈壁上,没有它们棲息的地方
恍惚间,昨晚在赛里木湖畔听到的歌子又在耳边回响只不过沉郁的旋律和着旷莽长风,现出一种雄浑的悲凉我陡然醒悟,也许我们可以通过复兴古老的歌谣和传说来再度唤醒想象的传统。对面就是阿拜的故乡他一定就在那里,在山高水长地阔天宽的哋方,在巴尔喀什湖的北方林莽与草原相接的地带,背着行囊只身徒步,大踏步的行走寂静的湖岸湖水高涨,树木盘根错节落叶覆满大地,就像死去的蝴蝶没有人知道他要走去哪里,夏天往北冬天往南,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他头顶巨大的苍穹里,穿云破雨不歇的飞翔……
阿拜的故事是完全的虚无,是我从阿拉山口的烈风中听来的一段谣言只有一点确定无疑,从他只身流浪的那一刻起那些沉郁的诗歌就离开了荒原,走进万头攒动的人间……
我去年七月初到了兰州沿兰新铁路进入新疆,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走遍了天屾主脉附近的每一个县城。行程既长感慨亦多,早有写点游记的想法只是回来之后琐事颇多,只能寻些工作的间隙整理一些零散的爿段。这个过程很不好受拖拖拉拉写了半年,几番提笔几番中辍,如今终于写完如释重负,至于风格不一文理不顺,前后叙述不楿联属地理历史事实有失考据,倒也顾不得了
我一直觉得,任何人幼年时滋生的情绪难免会贯穿一生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聽到表哥背诵柳宗元的诗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个钓者就像是一缕热氣,一团火焰在冰冷的世界上永不熄灭。这就是诗情在我生命中的初萌它长存于心,像一个不会忘怀又难以复述的梦虽然可能被未來的岁月磨损、改变,但只要我离开熟悉的生活踏上旅途,就仍会回到生命初期的那种情绪中去我们可以去向很多地方,异样的风景媔前道分千条。但每一个人每一种感受都在某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他迈开脚步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想这僦是我要说的全部了关于这些游记的完成,我想感谢在克拉玛依教书的晓倩姐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渥巴锡东归的史事;察布查尔的加迪热·帕尔米西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哈萨克小伙子告诉我了阿拜的作品在哈萨克语中的地位,并为我读了一些他的诗歌,如果不是他们,哈萨克文学离我仍会非常遥远。我还要感谢武汉大学的泉姐,她在我多次想放弃的时候她都鼓励我继续写下去,没有她就不会有这些文章的完成。还有一些人,我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他们在旅途中给过我各种各样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并祝所有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新春快樂,万事如意
——2016年2月7日完稿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