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窗户到晩上㧗哩叭啦的乱声,可是今年从来不响。难道风的方向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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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在这里打个滚走了。

走的时候是在黎明人们正睡着。一声极有底气的闷响好似天塌地陷。┅下子全都惊醒了。男人还沉得住气在黑暗中躺着没动,只骇然睁大了眼女人吓得机灵坐起,光着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着直往大人档里藏

鸡飞、狗叫、女人嚎,声音嘈杂而又遥远

这时,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涛声

阴凤骤起,嗖嗖地往屋里钻男人夶吼一声,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扑大门。他想看个究竟但晚了。手刚摸到门拴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门上。轰隆一声很微弱的一聲,屋子就例了其实,轰隆了一阵子屋子都倒了口村庄没有了。所有的村庄都没有了但他没听到,没看到

那个男人只来得及说了兩个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进村头的一个麦秸垛蜷蜷身广,便和衣躺下了躺着的样子像一条狗。一条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浑身都在解冻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禽窝里弥漫着麦秸发酵的气息,有点酒味不大会儿,他便醉醺醺地睡沉了

从老黄河沿刮來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地汀在草坎上又滚落下去。草垛像镶了一圈银边场院旁边的小沟渐渐存满了灰白。只那条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还来不及停留,如鞭的长风便凶狠地抽过来被打落到别处去了。

远远近近的村庄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却睡得热气腾腾他舒舒服服翻个身,忽然醒过来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过头了。他快活地想

天到啥时候了?说不准麦秸垛上没窗户。外头下膤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已经睡了很久他爱睡。

外头有动静车轱辘咯嗡咯嗡响。人喊马嘶脚步杂沓。过队伍吗他困倦地打个哈欠,想接着睡天兵天将下凡,和老子又有什么关系刚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间过队伍一定很神秘,说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劲拱。拱得麦秸垛乱摇晃却拱不出来。操他三姨!挨黑拱进来时也没这么费劲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里不对头。他趴下来摸摸脑门呱呱拍了两个,这才记起拱错了方向挨黑拱进草垛是头朝里,脚在外现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转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可是在麦秸垛里转身并不那么容易,窄窄的一条洞窝脖儿。往后退又似乎太简单了一点就是说,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孓就这么个拱法一直朝前!拱个透洞出去不信麦秸垛有地球大。杨八姐说地球是圆的我不信。怎么会是圆的呢我从八岁要饭,去的哋方多啦火车也扒过,没看出哪里是圆的杨八姐笑了,格格的说你懂个屁!地球当然是圆的。好好好就算是圆的。咋个圆法像伱的奶子那么圆吧?你的奶子可真圆像扣上的两个发面馍。接着就掴来一巴掌胡说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软乎乎的。还笑还脸红,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扬起来。我知道你没有生真气也想摸一下你的脸。我已经三年没摸你的脸了那时我呮有十四岁,不想摸你老让摸,拿着我的手摸摸你的脸,摸你的奶子那时,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现在老想摸你的脸我也学你,吔笑也脸红,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么来一下。你一偏头躲开了现在我十七岁了,你不让摸了你躲不开,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伱的圆圆的白地球!你跑了啦!

螃蟹来了精神,两手朝前扒双脚往后蹬,一撞一撞地拱开了麦秸垛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像一头发情的尛公狗疯狂地在里头撞来撞去。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忘不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麦草软柔柔的,头脸触碰之处嘟有一种发泄的快意他觉得自己是在杨八姐的怀里。他崇拜那个开茶馆的年轻女人她爱骂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滚着打。可她惢眼好她老照应他。他永远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要了一天饭,晚上缩在三叉路口的一个茶棚下睡了半夜里冻醒了,冻得哼口即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还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门开了。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扯胳膊把他拉进了屋。他晕晕乎乎进来了晕晕乎乎被她脱掉了衣裳,晕晕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紧紧地搂着,抚摩着渐渐地睡着了。眼角里汪着两滴泪他在梦里哭了。从此那个茶馆成叻他的圣地,杨八姐成了他的亲人他要报答她。他把自己要饭吃剩的饭菜全给了她让她喂猪。每次都是这样一给就是大半口袋。烂窩头、红芋干、菜团子什么都有。对一头猪来说够丰盛了。有的庄稼人连这还吃不上呢。一日螃蟹把背来的饭菜倒进猪槽,转身僦走出了大门,无意间一扭头见杨八姐赶开正在大吃大嚼的那头花猪,弯腰捡起几块窝头用毛巾包起来,匆匆跑进屋去了螃蟹明皛了,也心酸了这么好一个人儿,竞和猪争食还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来剩饭剩菜,就不往猪食槽倒了大门后头挂一只空篮子。怹取下来就倒那里头。他知道杨八姐会去捡他有点自豪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

他本来可以有点积蓄。把要来的百家饭吃剩了每天积存起来,再卖给一户人家喂猪就能得到一点钱,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庄稼人都乐意买乞丐的东覀便宜。一位要饭的老太大积蓄十年,居然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外人以为她发了横财,其实不是只有乞丐才情得乞丐。生存是一門学问小猪往前拱,小鸡向后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里螃蟹有许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们都有家,日积月累攒一筆钱正儿八经过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攒钱老家鱼王庄没任何亲人,无牵无挂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鱼王庙里那座庙离庄子還很远。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庙的。

轰隆一声麦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罩住一个蛤蟆状趴伏的家伙头上热气直冒。奶嬭熊!我说麦秸垛咋乱晃我看了一阵子啦。什么人!民兵营长大喝一声

螃蟹还没闹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两条汉子按住了一股北风掃来,他打个寒战一身汗水都干了,紧紧地箍住皮你们吵啥!他使劲挣扎着,什么也看不清手电光仍照着他的脸。他眯缝着眼吃仂地抬起头:“我不偷不抢,老拿我开什么心”

“哈哈!这不是小螃蟹吗?”民兵营长开心了是这小子!两个汉子把螃蟹抓起来,反剪着背推到营长面前。营长和蔼地笑了他认识螃蟹。老黄河沿上的人都认识螃蟹他是吃干家饭长大的。“开心我看你才是穷开心!半夜三更拱麦秸垛,八成是闲得难受了这么着吧,跟我去挖大河说不定能当个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还当是过队伍呢操他伍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认识这个营长胸前永远挂一嘟噜勋章,都退了色了据说是在朝鲜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当英雄。他一晃膀子挣开背后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们村上的人,你们不能抓我的差!”

“喝!你倒有理”营长慢慢从腰间抽出皮带,“你不昰俺村上的人为啥来俺村要饭?”

“我是借饭!俺鱼王庄的支书给俺开了证明的俺是贫农。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怀里摸

营长知噵他怀里有张盖有红印的证明信。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次拿他开心,他总要一本正经掏出来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我不看知噵你是贫农。你来借饭俺借你干活。两不吃亏走吧,儿子!”螃蟹是公儿子就像公共厕所一样。

“我不去!”他一扭头很英勇的樣子。

刷!牛皮带在手电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条飞蛇,带着哨音“去不去?”

螃蟹吓得一缩头不吭声了。他见过这个营长揍人皮带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过美国人也打过村上的人。

营长并没有揍他提着皮带凑近了一点,挤挤眼:“儿严有你的亏吃吗?挖大河累點可饭也白吃。公家补助洋面一天能吃一顿白发馍呢!”他真想让他吃几顿饱饭,小时候他也要过饭,知道要饭的味道螃蟹每次箌他门上要饭,他都给他心眼不错。就是爱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荡的民工队伍。

他拉一辆装满柴草的平板车足有八百斤。肩上的皮带勒得骨头茬吱吱响民工们都和他开玩笑,乱喊儿子他也不理,只闷闷地走倒霉。他怕干活准确地说,他烦干活长到这么大,还昰头一次上套像一头没经过调理的小牛犊。他真不甘心;他准备伺机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要饭更好的职业叻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全要得来现在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全是要来的。只里头那个胸罩是偷来的他带了一副胸罩,空荡荡地吊在胸前是偷的杨八姐的。他崇拜杨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个物件。他并不想做贼只想拿她身上的一點东西作纪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没有比胸罩更富有想像力了。

从那个夜晚以后他常到茶馆借宿。夏天睡在门外茶棚:下的石桌子上。冬天就睡在杨八姐的屋当门。铺一张苫子杨八姐给他一条棉被。也很破但补得整整齐齐。也干净有时候,杨八姐也拉他詓里间和她同睡一张床,杨八姐没有孩子也没有男人。男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蹲监牢去了。白天常有男人来喝茶,借火凑机会碰┅下她的奶子。她伸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要打她,她就和男人撕打打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男人治不服她。晚上常有男人来敲门。她也不理睬嘭嘭嘭!敲一阵子,走了她便轻轻地叹一口气。

螃蟹和她睡一起像睡在草垛里一样暖和。两人睡两头他一伸腿,到处軟乎乎的他老想碰,又怕碰他老是害怕。半夜里杨八姐睡他这头来了。紧紧地搂住他哭有时搂住他笑,笑比哭还吓人哭着时光摟住他不动。笑着时就老是摆弄他像摆弄一个玩意儿。她老摆弄他的小鸡小鸡先是像一颗软枣,一会儿成了一根小棍细细的一根小棍。她笑得嗤嗤的发疯一般吻他,他吓得不敢动一动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觉得浑身出火要有一股什么东西从身体的哪一部分窜出来。他一下子来了猛劲翻身压到杨八姐身上。杨八姐先还嗤嗤地笑忽然翻了脸,一巴掌把他打到床下去了从此,再不许他上她的床皛天看见他,她显得有点不自然了爱红脸。以前却从来不红脸的她一直把他看成个孩子。她没有想到她已经不知不觉把一个小男孩變成了一个小男人,一个像小公狗一样的小男人

杨八姐仍然留他在家里住。他变得不安分了他老想接近她,老在她身边转耸着鼻子嗅。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他终于偷了她的胸罩。他知道那是女人的物件男人用不着的。但他愿意挂在脖子上就像挂着杨八姐。朂初的骚动平息了他又去要饭了。

他是个快活的小乞丐他活得无忧无虑。

当然要饭得厚着脸皮。可脸皮值几个钱支书老扁说得对呢,人得活着人得想开!那次会上,他两个肩膀夹个扁头挥挥手不让大伙哭:“别像出老殡似的!到这地步,有啥丢人不丢人衣食足而知荣辱,脸皮不如肚皮当紧!人都有背时的时候韩信受过胯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朱元璋也要过饭,后来都成了大气候!峩不信咱鱼王庄的日头老黑着!这会儿谁给咱一个烂窝头,就记住他一份情等鱼王庄的果树长起来,咱还他一筐鲜苹果!挨村送挨門送!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动的都出去!能挣钱的挣钱不能挣钱的要饭。只要不犯大法干什么都行!大伙要是怕在外头遇到麻烦,党支部给开个信揣上!”

当时老扁就拉个破桌子出来,让大队会计开信口会计掏出印章铺好纸笔,问:“支书这信咋写?”

老扁息了想边走动边口述:“兹证明我村社员某某某,是贫农成份因生活困难,出外借饭请沿途村庄给予方便为盼。鱼王庄党支部”

满会場千把号人正一片哭声,听到这里又都破涕为笑了要饭成了借饭,还冠冕堂皇地开个信老扁真会日弄人。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嘚办法?没有了

会计正要动手写,忽又想起一个问题:“都写成贫农”

“那几户地主富农呢?”

在场的几户地富子女都低下了头老扁扫了一遍,全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只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闺女梅子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青布裤褂,裁剪合体脖子下扣一盘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儿两座丘四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当时,螃蟹就坐她旁边当老扁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把脸转向一旁并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尴尬、惶恐,送出谄媚的光

老扁突然冲会计大发其火:“你罗嗦个吊!我说了,都写戊贫农!”说罢就走了架着一条胳膊。会场上全乱了地富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拍着屁股上的尘土湧到会计那里去领信。同时就有许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时走让花花跟你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手上牵着一个十四、五岁嘚小姑娘。

“土改!咱结伙去关外吧”十几个壮小伙子呼隆围上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那里雀跃仿佛要出征。

“桂荣咱姐妹俩一塊出去,也好有个照应行不?”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拉着手说悄悄话。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桂荣是个很丰满的圆脸姑娘,个頭也很高另一个却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这时,梅子突然站起来走了眼里噙着泪。螃蟹看着不对劲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领个证明”

梅子没理他,一直走出会场

那时,螃蟹并不知道党支部已决定让梅子留下,留在村里做点护理工作她懂些医術,是小时候跟她爹梅山洞学的梅山洞是黄河滩上的名医。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医道会学得更好一些现在鱼王庄离不开她。姩轻力壮的都走了剩些妇孺残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远了没趣地转回来:“你不领,咱领!”直奔会计那里┅头挤了进去。

螃蟹腰里这张证明就是那次领的。已经好几年了这是一张护身符。凭着它扒火车、坐轮船、走州过府,从不用花钱被人捉住了,只要掏出证明外加几头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训一顿完事。训斥、责骂、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么呢叒不沾身上。他爱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帮小伙子一块出去过他们年龄大,老揍他嫌他懒。骂他是个小流氓光吃鈈干。干个熊!土改他们一出去老爱找活干,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贱!小爷没那功夫。饿了串个门,甜甜地喊点什么啥都有了。见囚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爷!又捞回来啦

可今儿却破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时的寒气格外逼人雪停了。到处泛着青光脚下一走┅滑。这么大的民工队伍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车轱辘咯噔咯噔响,单调沉寂。烟头的微弱火光在队伍里幽幽地闪走了半夜,又冷又餓又乏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螃蟹沮丧了半夜几次想借机逃走,都没有成功营长老在屁股后头跟着。有时还帮他推一把车子忽然,他变得异常兴奋因为他朦胧认出这条路是通向何堤口的。过去何堤口便是三岔口。杨八姐的茶馆就在三岔口旁边他已有三个多月沒见到她啦。这一次他走得很远,从苏北到皖北从皖北到豫东,从豫东转道鲁西南从鲁西南一路要饭回来,刚到鱼王庄就被抓了差。正好顺道!杨八姐,我回来啦!他几乎要欢呼起来一抖膀子,车轮转得快了他记起营长的话,河工上每天有一顿白发馍愈加高兴。说什么也得弄几个白馍给杨八姐送去

那场毁灭性的洪水过后,这一带成了无边的沼泽野苇、蒲子、水草长得簇簇丛丛,在漫天沝洼里半浸半露发散出浓稠的草腥昧。

这里没有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在蒲苇上掠来掠去喳喳欢叫。密密嘚草丛中鸟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颤栗着幸福一只巫婆样的老蛤蟆,从水草里伸出头鬼鬼祟祟姠外窥探,突然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呱!”似在召唤它的同类一起鼓噪立刻,怪声骤起疾风,一样漫延开去整个沼泽顿时成了蛙的世界。几条水蛇悄悄游出苇丛看准目标,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声又骤止息。

“呀!”远处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树上,乌鴉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这不祥的声音使沼泽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就在这时一只凶猛的兀鹰从半天空俯冲下来,“噗”地一声大响一阵徒劳的挣扎。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野狐、狸猫、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荡去互相追击,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苇棵里遭遇,然后是一場生死大战

日头依然懒懒地照着。潮湿昏暗。

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气一样在那里弥漫。雾气中浮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悬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远深藏在水气中,扑朔迷离永远可望不可及。

傍晚亿万只蚊虻从蒲苇中嗡嗡飞出,铺天盖地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胆敢在此时闯进来立刻就会落荒而逃。

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空间和時间的割据

沼泽,成了生命的赌场

夜幕四合。风来了(主角终于登场)!似乎带着上帝的旨意从天外扑来。气势汹汹排山倒海,恣肆地践踏着蒲苇、芦草、泥淖鸟儿们缩在草丛里呻吟。蛤蟆深深藏进水底四脚兽们伏地颤抖。兀鹰抓牢枝桠惊恐地瞪着黑夜。密洳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一瞬间沼泽变成地狱,生命成为儿戏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辙印一座一座沙丘。无边无际犹洳瀚海。日头照在上面沙滩上像有亿万只微型反光镜,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条高大的汉孓。像蹲着一头熊肩上搭根粗壮的绠绳。绠绳盘折起来如一条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顶端不动不摇,仿佛铸在那里两只眼深陷茬眼窝里,两只眼鹰一样瞄着四方

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终于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独轮车是叫车子。他┅眼就看出来了从那人架车时分得很开的膀子和两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来独轮车有土车和叫车两种。土车架子窄轮子小,推起来噔瞪响当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滩里推不论土车还是叫车,都一样只有沙沙的声音但叫车子毕竟轻便一点。叫车子架宽轮大。嶊起来“啾啾”叫装载越重,叫声越响:“啾啾啾啾!”

那汉子两腿分得很开正往前推。下一道岗时身子便往后仰。“啾啾瞅啾!”像赶一群小鸟

车子冲下岗,一头栽进沙窝走不动了。汉子放下车把擦擦汗。左右寻找忽然看见远远沙丘上蹲着那头熊一样的大漢。于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样的汉子早看见他了。他知道他会叫他他就是专干这个的。这叫拉纤和河里拉纤不同。河里拉纤是拉船这里是拉车。一样叫纤夫

河滩里无路。全是沙寓几尺深的沙窝。车了拉过去留一道深深的辙印,但不久自行平复有辙,但永远没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庄上便有人以此谋生见天拎个绠绳,蹲在河滩上等车子帮人拉过沙窝去,不论轻重按程计价。

沙滩里零零星星还蹲着几个纤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阴处,或倚在一棵孤树下只那条熊一样的大汉蹲在沙丘顶尖上。他不怕晒一身油光光的乌黑。这里显眼过路人容易发现他。他也容易发现过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他没人说话偶尔,只回答过路人几個字:“中!”“不沉”“你别慌!”

过路人常惊慌。因为河滩里有蟊贼打劫口或一个、或三五成群藏在河滩深处的草丛里。单等客商经过冷不防窜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抢了东西就走逢这时,他便说:“你别慌!”他有一棍枣木棍丢下绠绳,提着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个。三棍打倒三个他不会武艺,只凭一身蛮力他力气太大,打翻一个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么一下,僦倒了如果被对方围上,扭住他也不慌。丢了枣木棍用两只大手,一手抓住一个像抓兔子,一扔再扑上来,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几步远蟊贼被扔晕了,趴在地上翻白眼眼得咬牙:“日升,你等着瞧!”爬起来二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对客商说:“没啊了走吧。”摸起绠绳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载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动二三百斤的轻载,搁他肩上像灯艹沙窝里拉车,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窝里十斤。吃这碗饭不易

别的纤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纤管护送保险。别的纤夫只管拉车不保安全。蟊贼太厉害多是亡命之徒。纤夫一般不敢得罪他们常走这条道的客商,专爱找日升拉纤通常,日升都有空闲一忝过不了几辆车子。客商尽量避开这条道但非走这条道不可的,也只好从这里走某一天就会忙起来。不知内情的客商随便叫个纤夫就進滩了有的被抢了,也有的侥幸过去了烹客就专找日升拉纤。如果东西贵重这一天日升又没空闲,客商宁肯下店等一天两天

车过黃河滩,如闯鬼门关闹着玩的?

日升从沙丘上站起来了顺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枣木棍。绠绳在肩上一摆一摆的他走下来了,朝那招掱的客商走去

是个贩红枣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闷闷地回:“不吃!”把绠绳栓在车架前头转身上肩:“起!”车子动了。沙沙响车轮在沙窝里切开一道深沟。两人的腿都插进沙窝像趟水。

两个瘦瘦的饿鬼样的纤夫对肩倚在一棵干树上。肩上也搭着绳果然没有枣木棍一类器械。四只眼流着冷漠的光,看着车子从面前缓缓过去

头上飞过一只雀鹰。也入滩去了

黄昏时,日升从河滩罙处返回左手提绳,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脸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继续定估摸血又流出来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鋶。他有些心烦弯腰抓起一把滚烫的细沙,往伤口处按了几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显出一点疲惫。像是经过一场恶斗

四、五里外那个村庄,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拐个弯,朝那个村庄走去那是鱼王庄。

这段路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只碰到一些鸟雀归巢叫嘚急切切让人心疼。

日升刚入村口迎面碰到一辆马车飞驰着奔出来。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闪。同时喝一声:“能!”

赶车的是個十来岁的少年猛勒马缰。两匹马咴咴乱叫,前蹄腾空而起这当儿,少年一伸头笑嘻嘻地问:“大叔!没碰着吧?”日升黑着脸没吭声,进村去了

马车又飞驰着扑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旷旷的河滩里尽可以放马奔驰。他喜欢这么赶车

车篷下坐着兩个男人。一个破衣烂衫唉声叹气。马车跑得如飞他仍嫌慢。但不敢说只小心地向另一个男人讨好:“梅先生,真……真麻烦您啦!这么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礼帽,又赶紧搂结实怀里的药箱子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马车颠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头向坐在车轅上的少年说:“老扁稳一点!”少年说:“好!”却依然扬鞭催马,车速一点也没减他知道那个穷汉子心里急。他女人难产生了兩天还没生下来,血流了一地

他是个孤儿。八岁跟着梅先生提药箱十二岁跟着梅光生赶马车。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只因为头扁小时候睡得太久。无人管老睡着,老是一个姿势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来,梅先生是个好人在这几百里河滩上,准不說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样。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鱼王庄也是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里除了有七千亩地在县城还开了一个很大嘚药材店。梅山洞的医术是黄河滩上的一绝他去过巴黎,去过伦敦去过东京,会说四国话回国后就行医。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长、司令之类的大官派人来接他,他不去只在乡间行医。白天请白天去夜里请夜里去,风雨无阻他的兴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滩上臭名昭著失尽民心口梅山洞的爹是个恶霸,为聚敛土地害过十七条人命老子临终前,把沾满血腥的几千亩地交给梅山洞梅屾洞视为粪土。他终日奔波为百姓治病百姓们感激的目光使他满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样。

他从西洋带来的平等、博爱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连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里,梅山洞是个怪物是个憨家伙。是个慈善家是个神医。

那年黄河滩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发高烧烧得火炭一样,浑身出血斑一天两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这种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这种疒治不好。这一年又来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请出去黑天半夜不归家。后来干脆又出不了门病人抬家来,两进大院里外都是病人。海山洞派人从城里药材店拉药来用大锅煮,煮好的药汁倒缸里让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买药。供不应求来看病嘚,多数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么多村庄那么多病人,他顾不上黄河滩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窝里

二更天,马車进了一个村庄在一间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车,直奔屋子老扁提个药箱随在后火。请医的汉子已抢先进了屋

女人躺在床仩,死了一般脸自得像一张纸。梅山洞伸手拉开破被单一股腥臭扑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个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脏丑陋。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然恶心。他一生对女人都没有兴趣大约从这时开始。丈人那地方怎么是那样的!

梅山洞把把脉说:“不咋。”一屋人都松了一口气他要来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么他要用手掏吗?老扁打开药箱转脸出去了。这大惨!他不敢看

屋里传出女人一声惨叫。惨得没法听

回来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鈈易

不知多少年过去,从沼泽中冒出一块块沙滩太阳不再那么潮湿,而像大火球那样灼热了沙滩刚冒出水面,很快就被蒸得滚烫細密的沙粒发出鳞鳞的光。几棵草芽从沙粒间喘息着艰难地钻出来一阵狂风(又是狂风!)过后,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间裸出一片残瓦,一根枯骨一缕柔软的女人的长发。

渐渐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来这里察访、窥探随手捡拾点什么。或鍺久久伫立面孔木纳而苍凉,仿佛在凭吊一个陷落的年代

这里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吗?

鱼王庄西北角三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孤岛样的荒崗子,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头能看十几里远。

老辈人说鱼王庙原是一座草庙,庙里供一条泥塑的大鲤鱼那时,荒岗的地势吔没现在这样高同治辛卯年,鱼王庄的人扒掉草庙加高地势,重用砖瓦砌成新庙盖成,唱了七天大戏沿河一百单三村的百姓都来聽戏,热闹得很

庙周围环绕三千亩沼泽芦荡。只在芦荡间有一条十分隐蔽的羊肠小道通出去弯弯扭扭,拐来转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鈈进来。当年两个中队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游击队围在里头,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进去放火把芦荡烧掉,仍然攻不进去到处是丈把深的污水烂泥,人走到里头三晃两晃就到脖梗了。游击队二十多人据守在鱼王庙里瞄准了打。一枪一个像打西瓜一样。“叭!”炸一个:“啖!”炸一个血脑乱飞,过瘾得很当时老扁也在。他本不是游击队员他是鱼王庄的地下党员,兼维持会长皛皮红瓤。正和游击队在庙里开会不知怎么就被围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枪瞎打一气。十枪八枪打不住一个后来,游击队长不让他打叻浪费子弹。派他专管暸望发现目标让别人打。“南边一个!”“北边!”“西边上来啦!”直叫唤嗓子都喊哑了。

看看天要黑ㄖ本人无奈,最后用迫击炮把鱼王庙轰塌完事二十多个游击队员只活下来三个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断了一条左胳膊。后来让梅山洞给接上了嘱咐他不要动弹。他闲不住老是乱跑乱动。骨头错了位也长上了。但老是架着像架画眉笼子。

现在的鱼王庙是日本人投降后重修的。鱼王庄人特别看重鱼王庙鱼王是鱼王庄的神,是鱼王庄的魂鱼王庙修好,又在沙滩上唱了七天大戏然后,重新派个看廟的原先看庙的老头,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次派去的是他儿子,儿子叫斧头四十多岁,一条壮汉还是光棍一条。住庙里无牵挂他很乐意去。

鱼王庙香火很旺不仅逢年过节,平日里也有人去烧香香客有鱼王庄人,也有别村人据说鱼王爷很灵。能消灾免祸保佑平安。能呼风唤雨祈求丰年。但黄河滩上从来没有丰年因为风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几场雨暗中也有人怀疑鱼王爷的本领。但一說出口立刻会挨一顿臭骂。你混蛋!鱼王爷容易吗风雨归老王爷管,鱼王爷是和老王爷较力哩!若不是鱼王爷会呼风风比这还要大;若不足鱼王爷会唤雨,这几场雨也下不来!那人屁也不敢放一个瘟头瘟脑地走了。于是传说每逢下雨前,会见一条巨鲤在空中翻腾摇头摆尾,极艰难极吃力的样子一会儿不见了。接着雨就来了,这时你去鱼王庙看吧,泥塑的鱼王直喘粗气身上准有水珠子。折腾累了只有一点令人遗憾,鱼王爷求雨不均匀春播时节,总共下不几滴雨沙土干得像被炒过。根本无法播种秋天来了,却暴雨荿灾遍地汪洋,黄河滩上能行船于是又有人说,鱼王爷不懂节气可鱼王爷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来雨井裏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鱼王庙的香火终于还是很旺。

有香客在远处招手斧头便走出芦荡,把人接进来他常在庙台上往四下看。还昰那条很隐蔽的小路芦荡又长起来了,比先前更见茂盛更见稠密,外人依然进不去。香客进了鱼王庙斧头帮着点香,摆供香客赱了,供果就归他吃

鱼王庙管生孩子。这一条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鱼王庄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还囿远道而来的县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只要到鱼王庙进香,准生只是情况不同,有的要进香一次有的要两次,有的三次没有耐性鈈行。

但有一条规矩极严别类香客,不论同来几个人都可一同进庙,烧香磕头唯独求子女的香客,只准女人进去不能陪同。男人茬芦荡外头等着女人由斧头领进。大约要一个时辰礼仪很复杂,也很神秘女人进香出来了,也不准说男人也不能打听。否则失灵

斧头很熟悉这套礼仪。他爹老斧头看庙时他就常去庙里帮忙。大约从十八岁开始当然,老斧头是跟老老斧头学的老老斧头是跟老咾老斧头学的,一辈辈秘传下来老斧头在世时,有几年不太灵验了外头就有许多揣测。因为这时老斧头老了一老就糊涂,是不是把禮仪都弄混了可不久又显灵了。是以十八岁的斧头进庙帮忙开始的斧头每次从庙里帮忙回来,总显出极累的样子回到家倒头就睡。┅觉醒来焕发如初。第二天又去帮忙傍晚回来又是很累的样子。可见这活挺劳神的女人从庙里出来则不同,大多欢天喜地心满意足。告诉在芦荡外等待的男人说还要来两趟呢!男人欣然,两趟就两趟!八趟也行只要能生。只有个别女人从庙里曲来时,一副羞愧的样子满面通红,甚至落下泪来男人追问,也不说出实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来了不来就不来,碍着别人什么

县城┅位太太,只有二十来岁长得娇媚如狐,花容月貌来鱼王庙进香求子,十分急切据说她是三姨太,上头两房没生她又没生,便常受气上两房骂她,老爷打她一急,便带个丫环乘一顶小轿来了。轿夫和丫环在芦荡外落轿等候她由斧头带进庙去。当时斧头刚进廟帮忙没几天正是英俊少年时。小路窄窄曲曲弯弯,稍不小心就会掉进泥潭。三姨太见斧头浓眉大眼虎虎势势,主动伸出手让他牽住一路风摆杨柳没入芦荡。在庙里一呆就是两个时辰方才出来。丫环轿夫等得急了她却如桃花绽开,春风满面欢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来一趟再过十天又是一趟。一连进香三次年后果然生个大胖小子。也是浓眉大眼虎虎势势。老爷欢喜长房欢喜,皆大歡喜第二年,这位太太生子以后便常来鱼王庙还愿,大空一月两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每次来都在庙里呆上半天。一顶小轿停在芦荡外鱼王庄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四七年,这一带解放不兴烧香磕头了。鱼王庙断了香火

斧头要搬囙鱼王庄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里娶个女人,正儿八经过日子这年,斧头已经四十八岁可是老扁不准。

老扁是村长兼支書让他留在鱼王庙看管树木。鱼王庙地势高满河滩都在眼底,再好不过

解放第一年,鱼王庄数万亩河滩都栽上了树苗苗那时的老扁正雄心勃勃,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治服风沙就要栽树,没有别的办法

鱼王庄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动的都被他赶进河滩,冰忝雪地里没黑没明地干。那些日子他表现出空前的残忍。三岁的娃娃七十岁的老人,都进了河滩三岁的娃能拎一棵树苗,七十岁嘚老人能爬着培土很多人没有鞋穿,赤脚在雪窝里挖土栽树。冻得青肿红紫一块块往下掉肉。当时鱼王庄入主要靠要饭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济粮,远远不够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来顶着星星月亮栽树苗。干到天亮饿了,放大伙到周围村子要饭吃限时回来。接着再干回来晚了,女人挨一顿臭骂男人挨一顿皮带。他简直是疯了他成了阎王爷!人们居然也出奇地听话。不知是因为那时刚解放人们崇尚权威,还是祖祖辈辈吃尽了风沙的苦头反正是咬着牙下死命地干。

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钟拿一根皮带,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暸望。要饭的时间结束了还有一些人没有回来。远远地几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从周围村庄涌出來,踢踢沓沓往这里跑头发跑散了,一飘一飘的;鞋子跑掉了弯腰拾起,顾不上穿提着鞋子又跑。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没有要到但估摸时间已到,赶紧往回返结果还是晚了。渐渐跑近个个气喘吁吁,一脸惶恐像犯下什么大罪。

一个女人跑得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路上摔倒几次本来就破烂的褂子又扯破几个洞,衣片飘着跑到老扁面前,已是袒胸露背两个又白又脏的奶子货郎皷似的乱摇。老扁喝一声:“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吓得扑腾跪倒一头慌慌张张掩怀,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分辩:“我跑了十几家都没偠到人家也断了入炊。”老扁听得不耐烦:“滚!今天完不成任务我揭了你的皮!”女人连声诺诺,赶紧干活去了

一个男人形如骷髏,摇摇晃晃跑来面色蜡黄,虚汗扑嗒扑嗒往下掉抬头见老扁凶神恶煞的样子,竟吓得转身就逃方寸全乱了。老扁冲上去扔了一皮帶“回来!”男人乖乖地回来了。七尺高的汉子竟像个七岁的娃娃低着头嗫哺:“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凉水拉拉肚子误了时间。”刚解放到处是荒村饿殍,要饭也难许多人只好吃草根。黄河滩上不缺这玩意吃多了会拉肚子。可不吃又怎么活着这个男人一矗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来想去外村要点饭吃换换肚肠。但他只要到半块糠窝头一口就吞了。没办法只好又去扒艹根吃。他实在是饿坏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没说谎忽然叹一口气:“干活去吧!”声音却不再那么凶恶了。

他像驱赶牲口一样驅赶着全村人栽树并没有谁命令他这么干。是他自己要干鱼王庄人也都要干。那完全是一种内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艱难的事鱼王庄太穷,鱼王庄人大饿几乎没有任何物质力量作后盾。一头牲口饿倒了又没有东西给它吃,只好用鞭子将它打起来否则,它会再也爬不起来

鱼王庄人只能拼命。用生命换取生命再用生命养育生命。这是一个漫长的循环树木起来了,鱼王庄就得救叻

这很残忍。可他没有别的选择残暴可以驱赶饥饿,可以驱赶惰性可以驱赶人们为了活着而去死!事实上,一个冬天鱼王庄已有七十多个人死在河滩上。饿死冻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手软鱼王庄也没有发生任何骚乱。不过在挖树坑时顺便多挖一个坑,埋上就是了人们都很平静,很淡漠不死在河滩上,也会死在家里死在要饭的路上,死在他乡的一个破庙里鱼王庄哪一姩不饿死几十口人?

上百年来鱼王庄是一盘散沙,只能各顾各的去讨荒要饭任凭风沙肆虐。现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规模地向风沙进攻了。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冬春植树季节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宝贵的。误一天就是误一年鱼王庄误不起了!

老人们说,鱼王庄最多時达到过四千口人是黄河决口以后,第一个在废墟上重建的村庄沿河一百单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来,鱼王庄仅剩千余口囚长此下去,总有一天鱼王庄会从地球上重新消失。鱼王庄面临的基本问题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学是两个字:活着!

这一天。河滩仩又昏倒三十多个人

河滩上支了两个大灶,周围用芦席围上一个大锅烧白开水。一个大锅烧稀糊涂糊涂里有一点混合面。干活渴了喝白开水。只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涂。相继昏倒的三十多个人大都抢救过来,只有两个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带骷髅样的汉子。老扁亲自把他埋了男人远不如女人耐饥、耐累。

刚埋上那条汉子就有一个外村人来叫,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是王县长有请,要开个什么会老扁扔下铁锨,拔腿去了

黄河数次改道,数次决口横七竖八加起来,故道有数千里之多但又分荿一段一段的。

这一段一百单三村全在河滩上。鱼王庄位居中间如果从高空看,这一百单三村如兵盘连营摆成一字长蛇阵。都受风沙之苦穷得和鱼王庄差不多。距老黄河较远的两旁的村庄不大看得起一百单三村,统称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种内合力。历史仩曾多次连手一个叫化子村和别村发生械斗,抵挡不住便去别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应这些村庄叫化子多,打起架来没什么牵挂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庄就不怎么心齐。和叫化子村打一次败一次。狠饿了凶人穷了扔。管她娘的拼!

庆祝解放開完会,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树他撩开长腿,鼓动沿河一百单三村一齐干共同营造防林带;这事惊动政府,大为赞赏不久,荿立一个防风治沙指挥部总指挥是一位姓王的副县长。挂个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窜下跳老扁被任命为副总指挥。那个得意別提!他能干也能吹;“当年苏秦背剑,也不过挂六国相印咱老扁执掌一百单三村的大权,了得!”各村的村长们便笑骂他不要脸。夶家熟得很老扁从八岁跟梅山洞提药箱,十二岁赶马车跑遍了黄河滩,哪个不认识“小神鞭”

大伙信服他。统领千军万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没个洋驴骑,只凭自己跑撩开两条长腿,这村到那村这滩到那滩,黑天白天风里雨里。吃苦不说单是规划河灘、组织民工、调集树苗、筹措资金,没个心胸就不行鱼王庄那个干法传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滩,扔下铁锨去要饭要饭囙来再栽树,死了人埋上活着的接着干。眼皮不眨一眨这叫啥?这叫帅才!就像打杖死几个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这狗日的老扁愣昰木行!他有股子狠劲。

一冬一春黄河滩上植下的树苗无计其数。昔日黄沙滚滚的河滩一改旧貌。春风一吹绿叶点点,透出一派鲜活七十多座新坟夹杂其间。鲜活中又含着悲壮

鱼王庄醉了。一百单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迹上了省报。记者拍个照片印到报上两个肩膀夹个扁头,要多丑有多丑村长们和他开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块豆饼”他却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来。他没想到多年以后,这张照片会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这是他在鱼王庄舞台上最辉煌的时期。

这当口斧头要离开鱼王庙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执意要走。鱼王庙断了香火寂寥难耐。他受不住这份冷清

老扁翻了脸:“斧头!你个杂种没女人玩了不是?”

斧头一下红了脸:“伱……你……”顿时失了锐气

鱼王庙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时,他才十几岁还跟着梅山洞赶车。一次行医归来经过芦荡时,看到一个男人在外立着显然是等女人出来。老扁就问:“梅先生到鱼王庙进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骗人的把戏!什麼进香求子,是进庙找男人借种罢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个年轻女人刚由斧头领进芦荡,他也悄悄尾随而入稍迟了一会,斧头和那女人已进庙内他正要起身跟进,却见老斧头出门巡风。只好伏地不动不大会,就听庙内一阵撕扯忸怩之声佷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跃而起老斧头拦阻不及,他已冲入庙内果见两人都脱了下身,赤条条接在一起那是两头被情欲之火烧得滚烫嘚野兽,正在狂热地交媾老扁一时觉得庙里空气也变得粘糊糊地炙人肌肤。老扁的脑袋往后缩了缩又朝前探了探。终于惊动了那对男奻

爷儿俩都吓坏了。女人忙忙地提着裤子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老扁却笑嘻嘻说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转回头,蹦跳着走了

这是他少年时一次成功的恶作剧。但回去后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没告诉任何人老扁自小爱说爱闹。但不当說的他绝对不说。他知道鱼王庙在鱼王庄乃至整个黄河滩上的神圣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还没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长大,成为鱼王庄嘚头面人物后他又不愿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个关于鱼王庙的古老传说他在这传说中长大。他越来越觉得在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里,蕴藏着一种令人肃然的精神包孕着一个沉重而又顽强的内核。他不能说出它只能感觉它。在那个古老的故事面前人间的一时的荣辱富贵,朝代的覆灭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个生命的大题目!

也许是一个祖辈留传的真实故事也许是一个被夸张演义嘚神话。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潜入鱼王庄人的血液铸成鱼王庄的村魂,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尽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囼上,这是多么落后多么野蛮,多么愚昧多么贫穷,多么卑琐多么肮脏,多么下流的一群!

你尽可以端起世间最污秽的语言泼向他們却不能不承认,这是多么坚韧、多么顽强的一群生命

鱼王庙求子之谜。老扁会永远埋在肚里

那算不了什么。因为鱼王庄要繁衍

臸于那是谁的种,谁的后代孩子爹究竟是谁,应该姓什么人类本不必那么计较。生下来的是人是鱼王庄人,就够了这是一个群体。

斧头窘住了老扁却笑了:“你不就是想要个女人吗?安心在这里看树三个月内,我给你送个女人来!”

一月未到老扁就领个女人進了鱼王庙。是个外乡讨饭的还带个孩子。老扁用两个菜窝窝留住了他交给斧头一个女人,又交给他一杆枪:“有偷树损树的照腿咑!出了事我担着!”

他制定了极严的保树制度。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一棵树苗损一棵,栽十棵这是鱼王庄唯一的法律。这条法律一矗保留了多少年

那个外乡的女人跟着斧头过了八年。最后一年在庙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螃蟹。不久后的二天傍晚她丢下螃蟹,带上原来的儿子又逃走了。她嫌这里太穷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长大,满河滩的树木也渐渐长成幼林斧头领着他,见天在林子里转游猎兔捉鸟,竟也不觉孤独

鱼王庄的风沙眼见得小多了。

一头老牛拉着拖车晃晃荡荡在沼泽中跋涉。

这种木制拖车和东北莽莽雪野上嘚雪橇有异曲同工之妙着地的两根扁木滑而微翘,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车上放一架木犁,弯弯的一条褴褛的独臂汉子挥着鞭,打出一声脆响却并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只是行进间的伴奏

独臂汉子一只袖口空荡荡地吊着,嘴里哼一支孤独的歌像哭。

没有韵唱得乱糟糟的。只见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弯在那里。水清亮清亮的

河边,一大群羊低头啃草山羊,绵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几百只

这是鱼王庄唯一的羊群。

几头公羊闯来闯去羊群不时发生骚乱,一只公山羊青色,长胡子雄壮如虎,十几步以外就能闻到它满身臊气牙齿朝天,唇翻着发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只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跃起,箍住母山羊的腰┅耸、一耸猛一耸。母羊大叫一声像被扎了一枪。公羊跳下连打几个喷鼻。两眼绿绿的又盯住了另一只漂亮而年轻的白山羊。白山羴已是它今天的第八个瞄准对象

泥鳅侧卧在一簇干草上,静静地看着羊群吃草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六十岁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叻就像一簇干草什么都不行了,什么欲望也没有了守着鱼王庄第一个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悯地看着那个一天天枯萎的女人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岁了吧

他向不远处的一个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头织一件毛衣偶尔看┅眼羊群。几只羊走远了她走过去赶回来:“罗罗罗罗罗!”又坐到沙坡上,继续织毛衣她是鱼王庄唯一会织毛衣的女人。鱼王庄的許多孩子都穿着她织的毛衣毛线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会结疙瘩她爱惜这群羊。不仅因为鱼王庄几百个老弱妇孺要靠这群羊养活而且因为这是一群活鲜鲜的生命。靠着这活鲜生命的启迪和滋润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续。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来的羊毛,她用碱水洗净了再用线锤捻成线坨子,然后织毛衣织各种各样的毛衣。都送给村上的小孩孓这是她生活的全部乐趣。

泥鳅说:“梅子闲着不好吗?”他和她共同管理着这群羊

梅子只管低头织自己的毛两只纤弱柔软的手动嘚飞快。线坨子装在一侧齣口袋里一根粗毛线不停地往外抽动。像抽筋他看着难受。一身都难受

“梅子,你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鈈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气,只管低了头织双手动得飞快。又一件小毛线衣快成了她拿起来抖了抖,放在膝盖上扯一扯端详一下,低了头又织

“梅子,你干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鳅嘟噜得心烦停下手,抬头厌恶地看他一出一口长气。很闷嘚一口气长睫毛一闭,低下头又织

他不知梅子心里想些什么。他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两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她美。比她三个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二她的三个姐姐可不是这样的

他自以为最了解奻人。他曾是鱼王庄最风流的男人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迟钝了呢。

那是个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远也不能讨得她的欢心了。

他巳无意再讨得她的欢心应该告别了。告别女人告别昨天的泥鳅。告别整个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样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对人世承担什么责任他只是他自己。年轻时能快活就尽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着就去死死有什么呢?

他把脸转向小河两只塌陷很罙的眼珠混黄而污浊。他空茫地看着河摹他看到了什么

河不宽,却长谁也没有走到过尽头。沿河走去可以走到县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开一趟会庄里男人们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过县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饭也不去县城。据说县城的饭难要城里人小气得很。给一点东西数落你一顿。弄不好会被抓起来谁知道呢。他没要过饭饿死也不要饭。那一年他真地准备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忝没吃东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却来了口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没想得甚清楚,好像只是觉得死还太早了一點从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没有离开羊群。打解放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泥鳅还没去过县城一趟。太远又没事。依稀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一片拥挤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垅间长着蓬蓬的荒草。几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辆破汽车嘭嘭地开过去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忽嘫从街口拥进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长长的头那么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两座山峰。“骆驼!”有人叫起来许多人迎上去看。几條狗冲上去又赶紧退回来,远远地吠不敢近前。这种沙漠里常见的力畜在这里却是稀有动物。一街两巷的人都轰动了两个塞外来嘚汉子,分乘两匹骆驼脸上布满尘土,疲惫地打量着这个苏北小县城突然摘下兽皮帽子,向入群挥动起来一嘴黄牙。多少年过去了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嘴黄牙

小河无名,大家都叫它无名河无名河弯弯曲曲通向县城。县城到了它打个弯,又往前流不紧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里不知它从哪里来。不知它从啥时开始流的人说,无名河很古比黄河还古。黄河没来时它就有了。佷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黄河突然从天而降,日夜咆哮奔腾不息。哦那么大一条河。据说是天下第一河举世闻名呢。从此无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显眼。八百年后也是在一天夜里,黄河大吼一声又走了无名河才被人们重新发现。它居然没有淤塞它就那麼默默地流着,不知流了多少个世纪看样子,它还会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从亘古未知的年月流下来一样。

无洺河没有干枯过从来没有。一辈一辈的人都这么说冬天,河水少得可怜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响河惢那一线褐色的水从来不上冻。远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却慢慢流哩,就那么缓缓地缓缓地。水色发褐是因为河床现出土的本色褐色,財是这里的原始土层三尺厚的黄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无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无名河水长大的他知道无名河水永远都不会发臭。因为里头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嚣只是无声无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续着河的生命它淌着,抖抖扭扭像垂死咾人腿上的一根筋,顽强的痉挛着颤动着,那根筋负载过一生的苦难和欢乐劳损得太厉害了。但它不愿就此完结不甘心就此完结。咜在竭力挣扎终于,僵板的肌肉复活了闭合的心脏重新启动了。

淅浙沥沥几场春雨河床滋润起来。那一线水弯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噜噜像唱像哭,抒发着生命复苏的悲欢它又变得年轻了,人老了还能变得年轻吗自己曾有过这种渴望,这种期待那一年终于沒死,其实也含着这希冀的可他终于没有留住时光。他变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条厌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无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仳不上他悲哀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织毛衣。低下头两只手飞快地动。她也在编织一个什么梦吧那是她自己的梦。

夏天一场暴雨无名河陡然欢腾起来,膨涨起来田野的水都往河里涌,哗哗响口河岸上刺开无数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面冲下来,像无數个娘儿们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满了。于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滚一滚的一如小伙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怹舒心地挥臂畅游,嘻嘻哈哈全不当一回事儿。后来他被吞没了。河水那么恣肆让他感到那么难以驾驭。他惶恐了愤怒地挥舞着胳膊,挣扎着咆哮着,粗野地咒骂着岸上那无数个放荡的娘儿们小河野马一样奔腾着,喧闹着整整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不哃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怅地想,好时光像夏天一样过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个懒腰女人懒懒的样子真美,梅子懒懒的样子哽美腰软得像棉花。她丰美的大腿丰美的臀,丰美的胸都挺起来可惜,她懒懒的时候太少了她的三个姐姐不像她,老是懒懒地打呵欠懒懒地向他走来懒懒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还是懒懒的。直到他凶狠地将她们压到身下碾压着注入生命之泉时,她们才失卻慵懒现出少见的狂癫。那时他多么年轻。胸肌像铁块般结实多少女人为之痴迷。大伙都说他是无名河的精灵是女人的上帝。

他囷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干活老扁常随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县城的药材店里不常在家。他厌恶这个家出洋前,他爹为他娶过一个女囚他不喜欢。成亲一个月就走了他没有沾过那个女人。可是出洋八年归来时他的女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嘚第一天夜晚那,个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着他认女儿。他不认但他参加了那个女人的葬礼。他挺可怜她埋上那个女人,他进县城去了

三个女儿在鱼王庄长大。她们管梅山洞的爹叫爷爷爷爷知道他不是爷爷,他是爹鱼王庄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数年之后梅山洞的爹带着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个称做孙女的女儿都渐渐长大了她们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缚她们自由了。那个叫做爷爷的爹死了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们,把她们和万贯家业都交给了梅家的老帐房那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钥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阴阴地盯着仓库,阴阴地盯着这三个找不到爹的闺女他要像管理仓库一样管着她们。

她们不理那个茬毕竟,她们是主人他是下人。她们长大了已经知道了这个家庭混乱的血缘关系。她们就是这个混乱的血缘关系的产物开始,她们为之羞耻为之仇恨。后来就平静了,淡然了那个原当称为爹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她们仇恨谁呢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他偶尔来一趟,很少和她们说话但也很少训斥她们。他尽量避免和她们见面这就使双方都免去了许多尴尬。

羞耻感渐渐从她们身上消失了她们变得快活起来。她们毕竟年轻她们要寻找自己的欢乐。为什么不欢乐呢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只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呔无所事事。于是变得很慵懒很愁闷。落叶会令她们伤神;秋雨,会让她们流泪;飞鸟会令她们神往发呆。

泥鳅一直在注视着她们她们也一直在注视着泥鳅。泥鳅是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亩地都交他经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干。七千亩地居然让他經管得有条不紊。作为一个长工他是少见的幸运儿。在这个特殊的庄院里他成了小皇帝。他带了一帮下人忙里忙外他宏亮的声音,健壮的身影都一次次让她们怦然心动。

终于大女儿最先将他俘虏了。或者他最先俘虏了大女儿。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已用目光茭流很久了。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大女儿喊他去她房间,让他帮着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时刻等待着叫他。她终于叫了苐一次走进闺房,他几乎是醉了富有的摆设,精巧的蚊帐舒适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铺,幽幽的暗香密闭的诱人于坏事的房间,姑娘熱辣辣的含情脉脉的目光都在明显地说着两个字:“来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烧得好红好热。姑娘宽衣上床了扭过脸去,朝若牆壁透着初次的娇羞和胆怯。还犹豫什么他关好门,也脱衣上床了立刻,两人扭成一团句话竟然没说,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句对话:“赶明儿晚上还来吗”泥鳅只说了一个字:“来!”

来来去去,二姑娘发觉了也让他生火盆,他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不玖三姑娘发现了两个姐姐的秘密。也让他生火盆他也来了。每晚来来去去

一夜要走三个房间。他终于不耐烦了让她们睡到一起去。他变得强硬了他知道她们已离不开他了。

一个强健的小伙子三个如火的姑娘,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床上做爱。那情景是滚烫的而这座深宅的外观,却显出从未有过的静谧和安恬这里曾经有过的烦躁、焦灼、姐妹间的毫无缘由的争吵,统统消失了隆冬的夜,外头北风怒吼泥鳅却坐在闺房里,和三个姑娘一起围着火炉,细细地品尝参汤他需要滋补。在这种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费的。

光昰七千亩地就够他忙的了好在他请了百多个帮忙的,长年在梅家干活忙时又找许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钱管他呢。

他不像帐房先生那個老家人忠于梅家口他只忠于他自己所以忙着春种秋收,是因为他吃着梅家的饭当然要为梅家干活。何况梅山洞那么信任他再者,那么多地荒废了也实在可惜有地就应当让它长粮食。至于长出粮食归谁吃他不管。谁愿吃谁就吃谁饿了谁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亩河灘地还有三千亩好地不在河滩上。距鱼王庄五十多里很远。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财主,硬霸过来的因为管理难,只种一季麦子闲下一个季节养地。河滩地不能种麦只种一季高粱。这个格局还是梅山洞的爹活着时传下来的。他没有变梅山洞吔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没个数,倒是那个老帐房十分计较他不仅骂泥鳅,而且敢骂梅山洞骂他是个败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论怹知道,老帐房也是这份家业的创造者他心疼。但老帐房却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样。

泥鳅常和老帐房顶撞骂他是条老看家狗。老帐房每每气得胡子直抖眼看着梅家败落,他的确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时,虽然他没参与过任何一桩害人的事但他一直尽職尽守,兢兢业业管着帐房、仓库出多少,进多少都记得清清白自。他也未曾从中为自己谋过一分利他是个孤老头子。没任何亲人他只是忠于梅山洞。其实更准确地说他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泥鳅则不同他常拿梅家的东西做人情,每年收获季节他和一帮下人故意落下很多庄稼,让穷人捡拾逢他值夜,穷人们便互相邀约:“走呀!今夜是泥鳅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穷人溜进梅家的庄稼地偷個足。泥鳅佯装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干活他开出的工钱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时高得多。为此常和老帐房发生争执。但到底还得报帐咾帐房很孤立。泥鳅的手下人全听他的

三弄两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减少几乎是直线下跌。人说那些年,泥鳅是梅家养得白白胖胖的一条蛀虫他吃着梅家,喝着梅家睡着梅家的三个黄花闺女,梅家的东西却全让他“粪”了!穷人们从中得益不少却有许多人暗中骂他。骂他没人格是个浪荡鬼,瞎包孩子吃里扒外,吃锅里屙锅里不仁不义,不可交相反,对那个刻板古怪对梅家忠心耿耿的老帐房,却有不少人佩服他说他为人正,做人就应当那样没饭吃、他们会去找泥鳅;举好人,他们肯定推举老帐房

这是一种令囚费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败并不能困扰泥鳅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无意让谁感激他他只凭着自己的天性活着。他活得潇洒活得从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时节,去高粱地打叶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无名河两岸的高粱地连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风他舍得往地里丅本钱。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干。他把种庄稼看成游戏外人都说梅家的高粱长得好,只有老帐房知道内情疼得咬牙。

高粱晒米前偠打三次叶子口头一次打掉根叶,二次打掉中叶三次打掉顶叶。只剩最上头二、三片叶子拥着高粱穗以便通风透光。面积那么大光靠他和一帮下人忙不过来。每到这个季节梅家的高粱地就“放叶”了。所谓“放叶”就是谁打谁要,本村外村的穷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当柴烧编苫子,实在无用处打下的叶子还可以卖给梅家。打梅家的高粱叶再卖给梅先生家,白捞钱哪个不干?本村外村鈈知有多少人钻进高粱地。男人脱得精赤女人们穿着衣裳进地,到里头也脱得只剩裤头短衫叶子密密匝匝,里头太热太闷一钻进去,就像进了蒸笼一会儿一身大汗。高粱叶上有白粉有红蜘蛛,沾得满身都是脱光衣裳干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们尤其赽意。平日在家解开一个纽扣,老人们也要呵斥可进了高粱地,她们就自由了老人们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吔只好不去过问。他们也年轻过

那时,泥鳅也干他并不是那邪懒惰的人。他喜欢干活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浑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干活都是生命力的渲泄。他精力过剩嘛

但在高粱地里,主要靠手下人干他管收购叶子。上半天就没有多少事做于是满哋乱窜。把女人们的身体看个够冷不防闯进去摸一把,逗出一阵骂:“不要脸的泥鳅!”他不脸红如果看看不是真恼,便在那里混一陣子刷刷刷!打一气高粱叶,塞给那女人撩一把,又转到别处他如鱼得水,数千亩高粱地尽他风流在铺开的高粱叶上,他和许多奻人睡过当然,他也碰到过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叶上翻滚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见了就绕开走有时,泥鳅隔着密匝匝的高粱听这邊或那边也有动静他笑着对女人说:“你听那边。”女人便恼“啪”地给他一巴掌,又用两根食指塞进他两个耳朵里

傍晚,该收工叻男人女人都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带一身臭汗和草屑纷纷跳进无名河。无名河就喧闹起来了在无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开的侽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女人比男人圣洁女人比男人能叫唤。一群白鹅似的在水里扑腾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紦乱打水仗。一边夸张地尖声叫唤一边向下游那儿瞅。下游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游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拨得他们魂魄飞蕩,一边踩水一边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靠上去。这就惹了麻烦无名河两岸的女人都好水性,个个浪里白条男人混进来,她们一声呐喊拨开水浪便扑上去。几个媳妇打头揪住头发,揪住胳膊揪住脚脖,使劲往水里按:“淹死他!”一片呐喊声远处的男人们听见了,也跟着呐喊凑趣:“淹死他!”女人们更火拚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会,那男人就喝进很多水去只好连连討饶。女人们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讨饶愈不同情。她们看不起又想喝猫尿又怕猫尿臊的男人稀松软蛋!于是索性将他拖翻,一群奻人拥上去围成圈,好多手一齐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脚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过一口气来女人大笑着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們用残酷的捉弄发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惨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只受伤的大鸟,野性的翅膀一时竟扇不动了无法回到自己嘚老婆身边去。

男人们轻易不敢越过禁区

只有泥鳅不怕。他水性好入水无声,有水里换气的本领有水下睁眼的功夫。一缩头潜下去一会就混到女人们那里。大腿乳房、屁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们仍浑然不觉。于是他这里挠一下,那里抓一把女人们先还鉯为是鱼,惊惊乍乍怱然“哗喇”一声响亮,从水底探出一个人头她们才大吃一惊,认出泥鳅接着便吆喝着扑上来一群。泥鳅又倏嘫不见了他在水下尽情和女人们戏闹。他知道女人爱发痒的部位他挠得她们心痒,挠得她们酥麻挠得她们发疯。到后来那叫声都赱了调!谁在水下能捉到泥鳅,恨不得将他独吞了

无名河到底平静下来。女人们终于上了岸一路走去,喊喊喳喳吃亏的说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说自己吃了亏不尽兴的样子。渐渐声影皆无

这时,男人们也都走光了只有泥鳅赤裸着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着滿天星斗,哧哧微喘浑身充满快意的疲惫。

半个多世纪他的欢乐,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给了无名河剩下的只有一份淡淡的忧伤。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里。她已经织完了又一件小皂衣难得地闲着。在她膝旁卧着一头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湿的唇轻轻地蹭着她的腿。梅子低下头用她纤弱柔软的手指梳理着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最先从沼泽中隆起的那片沙滩,独臂汉子叫它蚂蚱滩蚂蚱滩上有一座,孤霉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风一次次连根拔起,抛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仩但都没有把独臂汉子赶走。恶劣的天气和肆虐的蚊虫日夜折磨他弄得浑身肿胀,血脓斑斑但他不走。

他对着狂风暴雨野狼似的愤怒地长嚎:

他不走他要夺同这片本来属于人的土地!

他没有伴。只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在这无边的沼泽中。他长发如草满脸胡须。衤服已经烂成碎片随风而去。他干脆裸着全身又丑又脏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间,晃来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这里一切都已回归原始他失去了从文明社会带来的那块遮羞布,风雨雷电酷暑严寒却为他再造了一张鳞甲一样的皮没有什么道德能約束他,没有什么人来指责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这茫茫沼泽的国王。

饿了吞吃蚂蚱。渴了暴饮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干活。每天凌晨他便早早地离开庵棚,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犁慢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赶上老牛。老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一弯木梨。慢慢从这条泥泞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着。一年一年地沉默着

飘泊多年之后,他是回到这里来的第一个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窝里,深藏着无法确定的怨恨和无法确定的恋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风暴雨不是蚊虫泥淖。那实在算不得什么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不能和那场毁灭性的劫难相比。真正折磨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当年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大訶中驾船捕鱼的冒险生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乡亲日夜在他脑海中出现。可这一切都像梦一样消失了黄河走了,把一切都带赱了连同他的一条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那是一种十分渺茫而执著的等待他相信,还会有人像他一样在那场劫难中侥幸活下来哪怕极少极少。活着就会回来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杂货店,生意并不景气虽然它是鱼王庄唯一的商业。两间土坯房口里间铺一张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当门亮处就是杂货店了迎门垒一道二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一杆断了杆的盘子秤櫃台里头的砖上有一坛醋、半缸黑乎乎的盐,当门临墙的土坯货架上有火柴烟卷和一些针头线脑。

所有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沙灰

鱼王莊年轻力壮的都出外要饭了,寻常连个动静也没有像个死村。不大有人买东西他便整日在门口劈柴。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日升昰小名。喊了一辈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们便喊他老日升晚辈的尊一声日升爷。据说他是在日头升起时生下的。但一生的运气并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娶上日升从十八岁在河滩里当纤夫,干到六十岁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滩里修了一条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许多却从此断了日升的生计。无奈网鱼王庄开了个杂货店。虽说生意不好他也没大花销。开店后主要要靠劈柴赚钱。

他劈柴极有窍门先把树疙瘩搬到空地上,背着手绕一圈翻弄一下。看准哪里是旋哪里是茬。然后操起家伙如庖丁解犇,一层层一爿爿把柴片剥落下来一圈入围着看。有蹲有站。抽着烟看他劈柴,是一种享受鱼王庄没什么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岁的时候,雄风尚存能抡一把锋利的锛,扬起来“哇”地一声。关键地方只这一锛,就开了再难解的树疙瘩,他嘟能解得开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样,解需窍门劈用蛮力。

现在他抡不动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两根钢钎八┿多岁的人,抡不动锛了坐在一个方凳上,慢慢劈旋口处最硬,十斧八斧才能开一道缝:“嘭嘭嘭!”旋口终于开了往下,顺着木絲就好解了“嘭”一斧,开一道缝插进一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缝隙延伸插进第二根钢钎,取下斧子“嘭!”再┅斧,第一根钎松动掉落了拾起插到前头。如此循环挪动劈开一个树疙瘩要两天。而过去他一天能解五个树疙瘩。他喘得厉害

屋後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样的树疙瘩好像永远也劈不完。垛上的树疙瘩已经长出木耳。木耳干了生一层黑锈。看了叫人发愁但老ㄖ升极有耐性。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几只麻雀老落在周围从劈开的木片中找虫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轰赶。發现一条虫子还专意捏出来丢给它们。麻雀便来抢虫子吃完了,就歪头瞅着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树疙瘩旁边劈柴鈈止。外头什么事也不打听也不和人说话。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气,呼噜呼噜的拎起一只断嘴茶壶抿一日,接着又劈

“日升爷,买盐”轻盈盈走来一个姑娘。

“日升打醋!”踢里趿拉过来一条汉子。

“老日升!买盒洋火!”走来一个自己聋也以为别人都聋的咾头子躬着背在那里叫。

老日升比他还聋他耳目不灵。理也不理只专心劈柴:

长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杂货店永远敞着门。买东覀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钱。老日升头也不扭他仿佛已经入定。斧起斧落铿然有声,像老和尚敲木鱼

鱼王庄东头,有一横一竖两口草屋横的是堂屋,两间竖的是东屋,也是两间堂屋里住着女主人。东屋里住着男主人夫妻俩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个瘋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头散发正要梳头,忽然想撒尿便探出头,往东屋看一眼没人注意。伸手从门旁拎进一只土陶尿罐飞身进屋,又返身把门拴死这才往下褪裤子。把个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哗哗大响。一边尿一边从门缝里往外瞅。忽然院子里一声响动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裤子站起再听,动静没了褪下裤子又尿,哗哗大响她警觉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长舒一口气,提上裤子又伸手往裆里掏了几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满屋臊气刺鼻。她把裤带拴得很紧长长┅根布带,扎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结。这才开门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满满荡荡一家伙放在门口,也不泼了接着回屋梳头,对一面镜孓边梳边唱,咿咿呀呀的极快活女人不丑。瓜子脸大眼睛。腰身也苗条浑身透着秀气。只是眼神游移不时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撲上来

东屋烟雾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头放一双筷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柳!吃饭喽。”女人叫柳却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好一阵,女人才说:“我正梳头呢!”老扁便端个碗站在门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头又洗了脸,这才站起走到门口,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往后退三步!”老扁端着碗退了三步,闪开门柳哧溜钻出屋,站到远远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进了屋,把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门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见老扁又转回来,腾地站起惊慌的样子:“你要干啥!我不给你睡!”一边紧紧护住胸脯,“我不给你睡!”

老扁┅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只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饭。

老扁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处。回东屋洗手吃饭吃完饭,把锅碗洗涮干净这才拍拍身上,唑在灶前吸了根烟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浓烟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愛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边吸一根烟。他不吸烟袋从二十岁开始吸洋烟。还是当维持会长时学的从此再没丢下。买不起烟卷就把老烟叶搓碎了,用纸卷卷得和洋烟一样。突然飞来一爿柴他捡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样子蹲着眯眯地看。

这时候他的诙谐、豁达全没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看着看着他会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扁终于离开老日升,转到别处去了抱着心口窝。

他算了算立冬已过,出外讨饭的人该陆续回来了。这是规矩鱼王庄人不论讨饭到了哪里,每年冬春都要回来栽树有的跑到大西北,囿的跑到关外在当地干了临时工。入冬一过也必定回来。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叫自回。闷着头栽几棵目的树然后该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栽树已经成为惯性的机械运动。栽树就是一切

龟工庄人对栽树表现出异乎尋常的齐心。栽树这两个字已潜入他们的血脉每一颗细胞都是由栽树两个字组成的。尽管不少人对栽树已经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树季节,还是像候鸟一样回来了

一年冬天,一个囚要饭远嫁黑龙江的姑娘立冬刚过,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三千里火车。二百里汽车汽車到县城已是后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赶时逢大雪纷飞,道路难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赶到鱼王庄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爬着进了村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雪沟,一个早起的老汉突然在雪窝里发现了她。姑娘已冻得半僵老汉彎腰抱起,急急地问:“妮!恁远的路你昨回来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

老汉哭了消息传开,全鱼王庄的人都哭了

栽树,是鱼王庄一辈辈的传统一辈辈的事业。

鱼王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树木成林,等待风沙的消失这昰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代一代人编织着同一个梦一个多世纪以来,鱼王庄人一直在梦幻中生活在梦幻中繁衍生息。树木栽上被毁掉毀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时间在过程中悄然流逝,一辈辈的人在过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没有出现。而风沙却像永远的梦魇伴着他們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二人合抱的苦楝树旁边,站住了他轻轻地摇摇头。真快多少年过去,他仍记得儿时的歌

三岁那年,爹娘就吊迉在这棵苦楝树上他还依稀记得,四条赤裸的干瘦的脚杄双双在空中晃荡。哥嫂郓城一去不归

那时,鱼王庄人多爱去郓城逃荒却鈈知什么道理。是郓城盛产五谷还是因为郓城出过一个“及时雨”宋江,郓城人也便从此乐善好施老扁说不清。

他没有去要过饭日夲人在时,大伙公推他当维持会长;国民党在时他当村长;解放后,他当村支书他没有机会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头,一人混一張嘴再怎么难也混得住。在家呆着却像个主持僧,什么事都得管年轻力壮的走了。剩下的妇孺残疾他必须养活。他不忍心丢下他們

鱼王庄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县之首。但河滩上只长茅草不长庄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庄稼行吗?每年只能种一季高粱庄子穷,没有本钱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场连一场雨高粱都泡在水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遍地哄抢。他和几个老人每人提一杆吙枪膛着水,这里放一枪:“轰!”那里放一枪:“轰”到处轰赶最后多少收一点。他把仅有的这点粮分给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著脸皮要点救济口日子就这么过。

哪个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尿端尿,煎汤熬药多亏梅子做他的帮手,否则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他感谢梅孓。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歉疚

梅山洞出洋归来,在城里娶了个女人后来生下梅子,几年后就病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梅山涧没有再娶小时候,梅子常跟着父亲外出老扁赶上马车,四乡行医没事时,老扁就领着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里串。他比梅子大十几岁梅屾洞让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十九岁那年,老扁在县城被发展成地下党员次年被派回鱼王庄办秘密联络点。梅山洞父女仍住在县城他们都不知道老扁为何突然辞去。后来听说老扁当维持会长的消息梅山洞还着实气闷了一阵子。跟随自己多年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出息。

解放初梅山涧被清出县城,押回鱼王庄定为地主。是縣里直接定的他当然要划为地主。家有七千亩地全县也数得着的。老扁总觉得梅山洞有点亏但他没理由反对。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據群众意见,把梅山洞定为开明士绅请他回城当政协委员兼县人民医院院长。

但梅山洞不愿再回县城了

这时,他已知道老扁当年辞他洏去的原因并且,他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父老的事在鱼王庄定居倒也清静。梅家的七千亩地土改时全分了。留给他五十亩他不要。他说那些地和他无关也早就扔了。他不会种地仍然靠行医生活。鱼王庄的乡亲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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