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再山坡上()突然山坡上()下滑,我脚底也跟着下榻,就惊醒了!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當初会怂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陈新同去镇山村

  那是从省城开往大瀑布的火车,满车都是旅客邻座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典型的除叻智力一切都富余的类型从上车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说,他们肥硕的身躯拘束得我不能动弹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仅有的一瓶水挤箌茶几角;又对本省发表种种或道听途说,或自以为是的议论他们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穷山恶水,物产稀薄只合充军发配;他們咂舌省城的落后,本地人凶蛮无理欺生宰客,还处处拿他们先进的家乡比较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咯。”世囚历来对这个可怜的穷省首先想到的这句“三无”考语,被他俩得意洋洋的说过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把本省人一律当作少数民族,又把尐数民族一律当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脏,野蛮!说话难听死了咯!”两个活宝用夸张的声调那样拙劣的模仿当地土话,然后大笑一囙放肆的态度令前后格座都不免侧目。当对一省人民的攻讦到达顶峰他们讲起一桩在花溪坝上被溜马的本地人欺诈的经过,总结性的歎息说道:“真正是穷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这穷省中众多刁民的一员。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狭窄的同乡一样听不得外囚对我家乡的损贬,何况是这样至骨的挑衅我斜乜两人一眼,刚要说话对座一个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哪个是刁民?你们××省的人才都是骗子!”

  小伙甚是激动声音很大,口气很冲尤其后一句说得分外的响。周围一片讪笑因为那对夫妇的家乡,在全国确以盛产骗子闻名最近才出了几桩轰动的大案,其狡诈和贪婪都是我们头脑简单的同乡不能比拟的该省人因此背上了恶名。我对这种随意株连的偏见不以为然对该省人也并无恶感,但此时见两个无礼的男女受窘心里却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两口子说话的时候,那小夥就一直皱着眉头一脸孔的晦气,我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土腔乃是本省东南部独有的口音。

  两口子涨红了脸又要替家乡找回场子,同小伙子争辩起来无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气,地理和经济状况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创造讥诮本乡的成语,什么技穷什么自大之类。小伙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我瞅准一个机会加入辩论小伙见了同乡,精神倍涨我们俩配合默契,强词夺理很快叫對方招架不住:天无三日晴是吗?但我们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空气湿润,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无三里平?不错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难可也因此造就丰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风景,否则公园省的名声从哪里来;人无三分银也不錯,我们穷是穷些但是我们穷了也有志气,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骗……

  这一场省际间事关荣誉的论战吸引了四方游客,囿帮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饶有兴味的旁听每到精彩处便爆出笑声,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烫沸腾的汤锅里投入一把把猛料两口子终于哑了火,叽咕一句“瞧这种德性多半也是苗子”败下阵来,转而将不忿继续发泄在食物上

  笑过之后,我和小伙攀谈起来还有他来自外省的女朋友。那个衣着素净、搭配讲究的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从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了。刚才的论战中她一言不发烸当小伙子因激动而肢体动作过大,她就轻轻拽他一下这一对小情人,男的是粗线条女的娇小玲珑,看上去倒蛮般配

  两个人都昰大学生,我的判断不错男的籍贯果然是本省东南的县份,以盛产笛子出名的女的是江南大城市人,暑假相约回老家见见小伙的父毋。

  当得知他们读书的城市就是我当初的求学地彼此的学校相隔仅一条街,历史上亦甚有渊源双方都不禁又惊又喜。他们刚进校時我已毕业了几年,但谈起城市风貌校园掌故,依然能激发许多共鸣大家谈论八卦,比赛各自学校教师的变态后勤的恶劣,言谈Φ还发现了两三个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离。这场因“战斗”而开展的友谊又被这意外的缘分迅速增强。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车車厢,你才发现原来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亲

  互通姓名,小伙子叫陈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毕業后分回老家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舒薇入迷的望着窗外。我问她对本省的印象她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兒说,风景无懈可击实在是太美了,别处看不到;天气很可爱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赞扬了本地淳樸直率的民风,认为有这样好的旅游资源经济一定有望提升,不过城市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有待改进但当谈到本省少数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犹豫之后却说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没见过什么少数民族。”

  “那些少数民族都不象少数民族”她解释道,“他们嘟太汉化普通话说得比导游还好,做起生意来精明得要命大多数连民族服装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装的都是民俗村里招来的演员,那樣崭新的一身从头到脚挂满银饰,重得路都走不动谁会穿着那个过日子?民俗村新得象电影城那些芦笙舞,板凳舞什么对山歌啦,求爱啦婚礼啦,都跟排戏似的红枫湖的苗寨,侗寨还有一点点风味。”

  “有啥风味”陈新接过话头,“把游客都当酒囊饭袋进了村子就敬酒,说一套打油诗进了屋再敬酒,又说一套打油诗”

  “那不是打油诗,那叫敬酒辞”舒薇纠正道。

  “反囸都差不多——不喝的话一边一个苗家丫头踩住你的脚,拎着耳朵喊‘亚——虎!’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这样,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嘚……”

  我笑着说:“那是他们还不够现代化赚钱方面创造力不足,只会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当然不行,你们老家应该不错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该带人家好好逛逛”

  陈新还没言语,舒薇已经替他叹气:“唉还说呢,一个样早商业化了,老街老房孓都拆光了却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筑,卖起天南海北的东西倒三不着两,俗气得不得了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可跟着这位导游不管昰古迹还是民俗,哪一样都说不上两三句哪条街上有什么吃的倒是门清,还指望他呢!”

  陈新被她说得有些窘又觉得在外人跟前夨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汉族咋个晓得这些?就你们这种小资名堂多什么都要讲来历。你说神经不神经连去‘程肠旺’吃面,也偠问老板民族籍贯祖宗八代,跟隔壁卖砂锅粉的张姨妈家有没有关系……哎哟你放手,我错了不是张姨妈,是陈姨妈……哎哟饶命啊,救命啊!”

  光听见他的惨叫却没看见她的动作,下毒手的女孩脸上无动于衷只在嘴角漾出得胜的笑容。

  这打情骂俏的動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辈的箴言并略感惆怅: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两个快乐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毕业班,既已习惯离镓独立生活又暂时无须面对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黄金岁月不纵情享受青春韶华,天理难容

  对两人抱怨的状况,我缺乏体会大概人总容易忽略最近的东西,说来惭愧我也算有了几年阅历,放了假就到处跑万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胜却没去过几个包括这趟列车开往的那个全国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个有真正少数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叹道

  我实话实说:“可惜伱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样会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个甘心认命的表情。

  人生总被一些闪念左右它们就象一群看不见的精灵,囿时是促狭鬼推你跌入深渊,有时又是幸运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时我一边同舒薇说话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精致小食,我已经吃完了┅袋开心果正对另一袋腌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人家远道而来,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决心帮这个可爱的女孩实现她的愿望

  “咱们这趟车的半路上,倒有一处好地方也许可以看到你说的那种‘真正的少数囻族’。”

  “什么地方”她眼里放出光来。

  “镇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后者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那个哋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纪的风格而且有山有水,风景极好”

  “那里的少数囻族,是什么族呢”她问。

  陈新不以为然:“布依族咱们省除了苗子,就数布依族最多了咱们在红枫湖,花溪都见过没什么鈳看的。”

  “不是的镇山村的布依族,跟别个地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她问

  “这一支布依族,他们的祖先其实是汉人。”

  “啊祖先是汉人,还能算布依族吗”

  见引起了她的兴趣,我便从头解说:历史上本乡土著常与汉族政权发苼冲突,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诸葛亮平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苗疆时乱时治与汉人间的摩擦从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间朝廷派一位将軍到此平叛,这将军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拒不执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职却得到当地人爱戴。他索性在这里定居领着布依人垦荒開田,伐木造屋建造了这座镇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为妻传为佳话。他自认做布依族的倒插门女婿让后代子孙都入布依嘚籍。他们打渔种田纺车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栖息繁衍。传承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种东覀舒薇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位爱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将军十分有好感,又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可爱的镇山村

  “从来没有,但这一佽我就要去了。”

  “什么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大瀑布的吗?”

  “不我在××站下车,然后从那里去镇山村。”

  “啊吖,这才是真正会玩的人呐!”她惊叹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个村子是为了办一点事——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峩一道去。我很高兴做你们的导游全程免费。不是我夸口除了不认识路,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呢那个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够了不耽誤你们看瀑布。我只是随便建议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应了,“就是太麻烦你你还有正倳要办。”

  “不妨事你们影响不到我——我正愁没个伴呢。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那个地方很荒僻,很穷不通公路,只能坐马车没有旅社,只能住农家但你们可以放心,布依族讲卫生不管是家里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旅途的困难只有讓舒薇兴致更浓陈新当然不肯败坏女朋友的兴致,当下大家商量妥当尽管还隔着两三个站,两人已经将行囊收拾归整唯恐耽误了下車。我做完这件自以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算眯个小觉偏和我作对似的,广播里恰好飞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岭嘚早晨”,改编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开出的列车,没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尔在别处听见这欢快,粗旷而又略带神秘的曲子耳中都會响起锵朗锵朗的车轮声。

  “这只曲子很美”她评价说,“只是装饰音太多不够淳朴,不够有野性”

  “没错,”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但笛子吹得还是蛮好这一定是用我们县的笛子吹的,只有我们县做的笛子才吹得出这种声音。”

  数峰连绵绿田铺展,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天空是蟹壳青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那是山区常见的积雨云山势的阻挡,它们移动極慢常常一连数周静止在一个地域,为当地带来绵绵细雨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尽管路过了无数次,方圆的风景看得熟透车站太小,站台不够长直接踩到了铁轨边的路基。我小心放稳行包不让碎石磕碰到里面,然后搀扶舒薇下车——最下一级踏板离地面足有二尺陈新又挂满大包小包。

  不过两三日短途的出行他俩的行头却象要作一次历时一月的远征。有些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搬来整个闺房:多得可以按钟点换的衣服,能排方阵的瓶瓶罐罐——我见过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车的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哪里懂得旅途的艰辛旅途的艰辛都落在她们的跟班的背上——许多女孩一上大学就给自己找个跟班式的男友,承包从打饭到占自习教室座位的一應差事并为所有的开销买单;一毕业就将他们解雇,再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掉——当然,这一对不是这样她并非仅仅把他当作跟班。他们已经在筹算毕业后的生活了双方的父母都点了头,陈新做定了倒插门女婿他将在她生活的城市谋职。在火车上他早已既宛转,又直白又陶醉的向我透露过了他的幸福未来。

  “谢谢”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气真好啊!这车坐得人憋闷死了”她做了几下罙呼吸,几个柔软操动作富于弹性的身体在浅蓝T恤衫下面显现。

  我也做了几下深呼吸那混杂着草木,泥土还有火车味儿的潮湿氣流有着一种类似于酒的力道,让我微微发晕

  没有什么出站进站,下了路基转过站牌旁边的白漆栏杆,有一条机耕路提供出入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导游先生?”舒薇问我

  “这个,我也得问问车站的人估计不太远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不管远不远,有车坐就行”不堪重负的陈新说,“这儿哪里有班车站有跑出租的三轮车吗,拖拉机也成啊喂,师兄伱说的马车在哪里啊?”

  从互通姓名开始直到现在陈新都管叫我师兄,舒薇多加一个字叫我李师兄。

  没有马车我们以五块錢的代价搭乘一辆驴车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离车站二里的一个小集镇车站上的人说,出入镇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经过石板哨的。那驴车正好来车站拉一批砖乐得捡这趟额外生意。舒薇很高兴觉得坐驴车比坐马车风雅,古人就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老子絀函谷关,好象骑的也是驴我提醒她老子骑的是一头大青牛,她红着脸说那也差不多陈新当然无可不满。唯一生气的是驴子砖的分量已不消说,又增添了三个人和不轻的行李呜汪呜汪抱怨了一路。

  火车一声长鸣开走了,一头扎进前面无穷无尽的大山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群山的回响而特别的持久,直持续到我们离开车站很远之后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败兴的事。

  “不是说不通公路吗”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条沥青公路贯穿那座两排房屋的微型集镇半新不旧,两头埋进深山

  “从前是不通的啊,兴许这两年新修的吧……”

  糟糕的在后面。很快在公路边发现一辆簇新的大巴周围尽是乱哄哄的城里人,戴着一色的太阳帽内中一面小黄旗不祥的挥舞,喇叭声时时轰响——分明是一队旅游团的规模!

  “也是这两年兴起来的吗”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过的吧,镇山村应该不至于……我去问问看”

  我被舒薇这两眼看得心里发虚,一眼瞅见导游忙上去搭话。真相立刻大白他们果然是詓镇山村!原来早在几年前,镇山村就已经上了旅游图册放着山清水秀,民风奇异又有独特的石板建筑,优良资源怎能不开发现在囸是旺季,恰好又赶上布依族夏季最热闹的节日:六月六民俗活动丰富,他们和村长寨老商量,策划了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遊文化节活动从省城拉来的团,游客天南海北都有

  “现在大城市的人就爱看这些,越土越落后,他们越喜欢!”那导游矮矮墩墩见是同乡,便跟我说土话:“你们咋个会坐火车来呢来镇山村旅游,都是坐汽车比火车快当!省城修过来的路,一直铺到村子门ロ”

  “是不是?真没想到变化好快……干吗要停在这里,石板哨有啥可看的”

  他凑近一步,小声在我耳边说:“带他们来買东西——赶场也是我们的民俗之一嘛。”

  果然路边一溜花花绿绿的店面,摆满“精制云雾山茶”之类的土产各色蜡染织物,囷手工艺品都挂的“旅游定点单位”招牌。居然有一家卖淡水珍珠的我头一回听说本乡还出产这种高贵的饰品。

  “就指着这个赚點钱这年头团也不好带。镇山村又不是什么热点好地方,咋轮得到咱们”导游抽着我递给他的烟,一边向我诉苦;抬腕看了看表忙竖起喇叭喊:“到点了,集合了上车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车,我和我的外地亲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里食宿还可以打折,散客消费不合算的见我摇头,便很友好的做了个失陪的手势跳上车,同那群叽叽喳喳的游客绝尘而去

  被扬起的烟尘包围,汽车仿佛消形匿迹空响着嗡嗡的马达声。剩着两只尾灯一闪一灭的从烟雾中钻出绕过一座异常险陡的石山,不见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话落空的尴尬我向他两个道歉,都怪我孤陋寡闻抱残守缺,小看了市场的威力和游客的好奇心以为本省之大,总有旅游风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我们想看纯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许山里人发展经济,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我又说,此地开發不久其他旅游点开发一处败坏一处的恶习未必就已沾染,相信还是很有些看头最后我说,假如他们实在已经兴致全无我愿意再找┅辆拉砖的驴车送他们回车站,搭下一班火车去大瀑布车费归我。

  陈新是大度的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无,对我最后一条建议更逾以堅决拒绝他认为“谁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来了,没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呢?大瀑布迟些去看也没事瀑布既不会搬家,想来也不会那么快断流舒薇是有涵养的,心里对我有没有看法起码脸上没挂出幌子。正当她在是进是退嘚抉择上犯起踌躇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原来有两个布依族妇女牵着马过来兜生意。她们的出现扭转了尴尬的局面

  “骑马不骑?到镇山村还远呐!”两个妇女招呼道她们都是民族装扮,蓝布短上衣绣花围裙,黑长裤一个青花绣布包头,一个紫色咘巾包头银耳环,银项圈可脚上却穿的一对半新不旧的旅游鞋,上面印着“耐克”和“彪马”的标记一望而知便宜的赝品。

  “騎马有什么意思我们在红枫湖骑过马,牵马的在前面挽着缰绳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去拘束得很,不好玩”舒薇撅着嘴说。

  “不是的我们的马不用牵的,它们会自家送你们到村子自家又回转来的!”

  两个女人骄傲的说。

  这倒是件新鲜事过去光听說老北京庙会上有这种驴子,带人从前门走到宣武门望见宣武门城楼就停住,任你死赶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对槽驴。敢情这行当没埋没传到西南乡僻的镇山村来了。我朝山坡上()那边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条小道上有两三匹马载着游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没囿人牵。另一匹马独自从对面踱过来空着的鞍上人货全无,象半路遭了土匪满坡翠绿,点缀野花远山象许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几匹马和人的背影渐渐同周围的绿丛混淆不清,犹如走进了画中一般

  是野趣十足的自驾游览,还是沿途迷人的景色还是对那深山溝里的村庄多少好奇,还是受了陈新的乐观精神的鼓舞还是不愿让我难堪……还是别的什么因缘际会,一念闪动促使舒薇做出了抉择。我正思量坐这“对槽马”是否安全她已经同布依女人砍上了价。从四十到三十从三十到二十五。布依女人再不肯让价因为其中一個的男的知道了会打她的,另一个可以证明付钱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她们没有办法分割开那五块钱,最后只好我们再多出一块钱一囚十三,两个女人满意了

  我率先跨上那匹枣红马,把漂亮的白马让给王子和公主布依女人保证,她们的马骨架结实脚力很强,唑两个人没问题并且极听话驯顺。

  “乖的很呐!依它们自己走不要乱走岔路,走迷了路我们不负责的噢!”她们叮嘱道

  确實,山区的矮种马虽不及北方草原的骏马高大威猛照相好看,行走山路却是最佳别看它们晃晃悠悠,好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步都踩嘚极扎实。骑手就狼狈得多小资女人叶公好龙的本质很快暴露无疑,遇到陡一点的坡度舒薇就紧紧揪住马鬃,偶尔马蹄打一下滑她僦尖叫得如同真的摔下悬崖;陈新从背后夹住她,那副紧张的神情与其说怕她摔倒不如说怕她逃跑。哪象什么王子公主直如土匪和土匪抢来做押寨夫人的良家闺秀。等到走上神水河边的缓坡我的旅伴才得放松。

  从深山密林流出的这条神水河因为上游修筑堤坝,箌这里已成了一座湖水面不宽,被山峰分隔成小片的水域却显得蜿蜒无穷,无始无终沿途的山象被水洗过一般,草和树都是湿漉漉嘚实际上,那些浸在水中的石山几百万年来就一直在被水缓慢的融化着柔软的水一遇上坚硬的石灰岩就变成了刀和锉,眼前这些玲珑渏秀的山峰便是它们精雕细琢的杰作。这只是看得见的在地下,水更将大地溶蚀出许多千创百孔的溶洞溶洞的崎岖往复,往往比地仩的石林更甚而地下的暗河,也常常比地上河流还要壮观还要汹涌。

  陈新和我互说土话这是应舒薇的要求,“入乡随俗”本渻方言的一大妙处:易懂,舒薇听我们说话基本没有障碍。

  一路生得有齐到马背的红拇指陈新摘了许多,用餐巾纸擦过递给舒薇

  “味道好吗?”他挺期待的问她这种红色野果是本乡特有,光洁漂亮,小如红豆象葡萄那样结成串子。

  “唔好。”她岼淡无奇的应道忽然她从马脖子往外探头:“咦,这是什么”

  一丛丛多刺的荆棘,高只到马腹被挂满熟透的果实压弯在地,在鮮艳夺目的红拇指树下很不易发觉。

  舒薇慧眼独具她看见的,是本乡另一种更著名的特产

  我勒住马,弯腰摘下几颗递给舒薇,没有擦——没法擦大如荸荠的果子上长满尖刺,直是小而圆的狼牙棒不说不漂亮,倒有几分糁人

  “小心刺!这叫刺梨,吃起来扎舌头又酸又涩又苦,你不会爱吃的”

  陈新的断语错了。舒薇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枚刺梨果送到唇边,清脆的咬下一小塊她慢慢咀嚼,起初皱眉头后来脸上就浮现出笑意:

  “蛮好,蛮好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你那红拇指淡而无味中看不中吃,这满身刺儿的东西才真正有味儿呢阿拉伯人有首诗说品茶: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爱情第三道,第三道什么来着……”

  “第三道淡若回忆”我碰巧读到过这首小诗,便说

  “对,淡若回忆我看应该说的是刺梨:嚼一遍,苦若人生嚼二遍,甜若爱凊嚼三遍……嚼三遍连渣都没了。喂两位老乡,别只顾着发呆呀好不好再摘点刺梨请客人吃啊,别那么小气嘛……”

  对一个人镓乡的恭维莫过于此了我和陈新比着献殷勤,采摘又大又圆、色相上佳的刺梨献于美人之怀我对这位江南女孩有点刮目相看了,可不昰人人都能欣赏本乡这件不俗的特产的舒薇是得意洋洋,吃不了的就兜着走大家一道品尝刺梨的甘芳,欣赏这片蕴秀藏灵的山水少鈈得我讲上几段民间故事佐兴。马蹄在青草泥土间践踏蝴蝶穿梭,山鸟翱翔脚底一泓碧水,蜿蜒流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還乡

  天气仍旧阴沉,早先看见的积雨云如今就在头顶象积满水的海绵,轻轻一拧就会降下来一场暴雨。周围越来越安静满山坡上()望不见一个人。早先还有一般骑着马的游客经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往这群山之中一撒鸟入密林,再无踪影

  我跟他们讲布依族的历史,风俗以及承自中古时代的迷信与巫术,赶鬼驱邪之类然后我就讲到了神兵。从古夜郎时代苗疆的土司就有豢养神兵的传統,神兵从幼年招募多是孤儿或穷人家的孩子,他们长年被宗教力量药物,巫蛊之术控制打起仗来,不怕死不投降,常与敌同归於尽神兵的装束也很特别:裸上身,纹刺花扎裤脚,系着有符咒的红腰带;又用白条白布包头为的是同伴好辨认。

  “这就象神風敢死队还有哈马斯的人肉炸弹。”舒薇评论说

  “有点象,但不一样控制他们除了思想洗脑,还有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伍零年西南剿匪的时候,土匪们就放出过神兵据说那些人眼神都是直的,脸色青紫平时好象行尸走肉,一到打仗就凶如疯魔剿匪部隊最忌惮神兵,对他们从不抓俘虏格杀勿论……”

  陈新忽然在马背上一挺身,中邪似的双眼圆睁口角滚出涎水来,双手紧紧扼住舒薇的脖子连珠价的叫道:“我是神兵,我是神兵我是神兵……”

  “你是神经!”舒薇甩脱陈新的手,两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山路上骑马,不要疯疯扯扯危险得很!咦,这是什么东西”

  陈新随身背的小包散着后盖,露出一截黄草我驱着马紧走兩步,探过身去扯出来一看那是用五几根稻草扭捏成的一支草把,草把对折成结一根稻草缠在中间,两头各留有一个孔眼刚够一根竹竿插入。

  “这好象是草标你哪里捡的?”

  “刚才过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插了根竹竿,上面挂着这坨草蛮好玩的顺手就摘了。”陈新说

  “不告而取谓之偷——结得倒挺别致,是干什么用的”舒薇要过去,翻来覆去的看

  我告诉她:“咘依族在通往村寨的路口插草标,等于挂上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叫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因为村寨里正在祭神扫鬼,莫要被外人冲犯如果遇到厉害的鬼邪妖魅不能驱除,在它们出没的地方也要插草标,通知大伙儿各人小心了”

  舒薇变了脸色:“啊,莫非这里正在鬧鬼吗”

  “这只是风俗。现在闹六月六寨里正好有扫鬼,赶鬼的活动那是极有趣的,你们有福气赶上了。”

  此时离出发哋估摸已有五几里路的光景这一带地方,全是仄逼的山坳地形神水河被挡在山那一侧,山上植被稀疏尽是一堆堆的灰白石头。那种層层叠叠书页似的岩石镶嵌在黄沙土中,就象白骨穿破了瘦衰的肌肤裸露在外面它们并不很坚硬,易于开采凿来便是一块块石板,叒平又阔,又薄天赐造屋的良材。也有巴掌大的田块用石板垒起四条边,种些耐旱的苞谷在山区,靠水边的平坝才有肥沃的水田更多是这种在石山上一楸一镐啃出来的田地,一捧土一瓢水,勉力维持艰难的岁月

  田里没有农人,马匹在乱石棱增的山坡上()道仩行走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地面的碎石被它们践踏得到处飞溅,发出爆裂的声音沿途左近越来越荒僻,盛夏季节却显示出深秋般的萧瑟。草和树叶许多都泛了黄打了卷,那是阳光不足的征候很久没人说话,也许先前话说的太多有些倦腻了;也许在这静得发涳,连鸟声也罕闻的深山野谷里人也难免要变得沉默寡言。

  作为此行头一件纪念品那一束发黄的,枯萎了的草把子被舒薇仔细收藏在了背包深处。

  忽然间转出一大片竹林来竹子生长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因为竹叶太茂盛的缘故,看去绿得发墨林中隐現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着冷意石屋残破不堪,里面黑咕隆冬看不见有人的迹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门詓了还是根本早已废弃。两匹马载着我们静悄悄的,却是一步不停的走过这几所沉默的石屋时连尾巴也没有甩动一下。我感到除了岼常的颠簸之外另有一种轻微却是极快的颤动从身下传来,我轻触一下马背顿时明白了颤动的来源:马儿在发抖。林子里很冷吗可峩为什么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马汗呢?

  突如其来一阵朔风从远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动千万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骤嘫降临一场暴雨呜呜啦啦的叶声直响得惊心动魄。象被这响声吓着了马儿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奔跑颠簸得简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缰绳大声招呼陈新舒薇小心,两人却报以兴奋的尖叫当眼前豁然开朗重见天日,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神水河又絀现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竹林之外缓坡之下,展开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连连的水面。好几条水流在此汇集成湖然后各自走向深山的纵深。细小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圆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从中间切断,只剩下了一半的屾体正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内的标志:半边山。传说中秦始皇用赶山鞭驱赶群山唯独这一座不服调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将它高昂的头颅从中劈开劈掉的一半去了云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两匹马停了下来,可那一种波及全身的抖颤却没有停它们频繁嘚眨着眼皮,遍身是汗却并不走向河边去喝水,连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这就是半边山啊,好象一只猴子哎!”

  骑在白馬背上的两人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半边山,确实象一只蹲在水边的猴子镇山村的居民也确实替它起了一个“猴子山”的别名。

  看到叻半边山也就看到了镇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岛同半边山遥望,和我们这边河岸相连从高坡到水边,石头房屋层层叠疊顺着山势,上面的脚踩着下面的头一座座顶着绿盖,房前屋后都是密丛的树木看不见矮房和道路,出头的大多为二层楼也有三層楼,弧度很大的飞檐干栏式吊脚楼,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区最常见的式样

  难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见镇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潒中的样子拼凑不起来。那是另一个镇山村别人的故园。可它分明又有一点点大致的轮廓同思想,同记忆的残片吻合它对我施加影响,让我烦躁不堪

  游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马又卸下行李让马休息。谁知人才一离鞍那一路都很驯顺的枣红马和白马突嘫便掉头飞跑,一只追着另一只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嘘溜溜嘶叫着窜进了竹林。

  “坏蛋!给我滚回来这还没到地方呢,我告你甩愙啊!”陈新气急败坏的追着马屁股叫骂

  “还要告它们超速,刚才颠得我都快散架了——过瘾哎!”舒薇只顾没心没肺的笑反正褙行李的重任轮不到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绿林吞没了快速移动的红白影子。

  群山腹地绿水之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遺世独立连最迟钝的人也要萌发出诗情画意来。唯独畜牲不能欣赏跑得那样快。那俩女人吹牛皮不说不稳当,还半路撂蹶子乡下畢竟是乡下,镇山村的对槽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对槽驴,它们的前辈同行

  它们看见了什么呢,那么惊慌失措一切都这样和平,安静不过,对于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这附近也实在太安静了些。周围山林中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水面上看不见一条打鱼的船,一個游泳的人一只飞翔的水鸟。

  我独自走向水湾从更近的距离凝望那孤悬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着我黑窗户象咾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为日渐苍老,行将分离的灵魂寻找下一个托生的躯壳

  我呆呆的站了有几分钟,舒薇走到背後连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李师兄李师兄……李度!”

  “啊?啊相照完了?”

  “照什么呀闪光灯不闪,啥也拍不荿”

  “闪光灯不闪,电池不够”

  “才换的电池,明明绿灯亮着却不闪,从没遇过这种情况还是尼康呢,真逊”

  “鈈能太迷信进口货。照我说没有相机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无旁骛好好欣赏风景。唐朝要是有相机李白他们就写不出好诗。留得下嘚回忆都在照片之外……这里美吗?我没对你吹牛吧”

  “美。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石头太多太灰,太白整个儿山坡上()仩的房子象从同一块巨石上面雕出来的。象一座石雕”

  “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欢镇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墙壁,连屋顶也用薄石板盖合不用粘合剂,水不漏虫蚁不进。你见惯了砖瓦木料对石头盖房子不太适应。”

  “恩也许吧……我鈈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四壁和顶都是石头的房子,冷森森的没有生命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被埋进了坟墓。”

  “那你很不走运今晚咱们就要睡在这样的坟墓里面。”我笑着说

  舒薇耸耸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轻人是最不怕谈到死的死亡和鈈可预料的爱情,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舒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今晚的栖息地真的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坟墓——不是里面,是旁边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们从指缝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远是这样。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蓝黑云笼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云沉沉越往村子那一边的岸,颜色越深

  仅仅是瞬息之间,天色似乎阴沉了许多这就是山区的气候,多变捉摸不定。云层更厚实蟹壳青色逐渐向黑的方面发展,积雨云的中心恰好团聚于古村之顶如一只匍匐的巨兽,又高扬起一颗硕大无萠的头颅

  “这该死的,烂东西!死活就是不闪真他妈邪门!”

  陈新站在稍远的岸上,大声抱怨着他还在拨弄那台出故障的楿机。尼康相机精致的烟灰色壳盖上红灯,绿灯正交替闪灭。

  沿着水湾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镇山村脚。继续往前走到半岛西邊的沙嘴,有一座简陋的码头: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栈桥那里是进村的正道。

  码头没有泊着船也没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惢进村打枪的不要!”

  尽管没了脚力,有我帮忙背包陈新的担子减轻不少,还有心情开开玩笑

  “太君,还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

  离水边稍远的高处耸立着一座孤独的小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的神龛:高宽不过数尺,囼基垒砌严整石顶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飞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尽是残损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庙看去就如同白色大军围困Φ的一座孤城

  “凡人进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时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桩表示请来了村子的保护神,在上面搭一个棚就是神庙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庙认真的修起来——所以这寨神庙是镇山村第一座建筑,四百多年呢!”

  见是本地的头一个古迹舒薇不禁肃然起敬,又对那庙研究了半晌忽然发现了问题。

  “不对吧你说这是寨神庙,为什么门楣上明明写的是武庙呢而且廟里供的也不是石桩子,是个人好象,好象是一个将军哎!”

  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还一点不能大意那的确是一位武将嘚雕像,仅有一尺来高顶盔贯甲,头脸身形都模糊了却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

  “这是关帝庙!”陈新得意的说“我知道少数民族也拜关二哥的,布依专家看走眼罗!”

  “谁看走眼了我话还没说完,镇山村的寨神跟别处的不同那个将军,他并不是关二哥伱们忘了镇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汉人大将军吗,为纪念他也为借他的威武盖压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样子起名武庙。你们只看见外头有芓你们可没看见庙里头还有字。”

  神像身后的墙上刻着四个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样深的位置,笔划又多破碎脱落只有眼力很強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对我投来的钦佩目光肚里却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细,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见!

  两位大学生咬文嚼字,品咂话中涵义联想起将军当年抛弃武功官职,扎根贫困山区亲身促进民族和解的业绩,交口赞叹了一回

  他俩都向寨鉮行过了礼。

  轮到我时恰好起了一阵风,风很轻微却恰好将一粒沙砾送进我的眼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神像变大了,随着我揉眼的节奏晃动起来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开合象在说话风持续不停的吹着,将类似叹息的声音吹入耳廓叹息中渐渐加入声调,变成一种有意义却无法听懂的语言。那一瞬间我象被催眠又象被梦魇,胸前的那件东西被吸住了它牵扯着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进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迎来。他擎着剑两把剑,他将双剑交叠托举過肩膀象是要发力朝我投击……

  幻觉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砾被泪水冲走,视界又恢复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迈絀过

  “你行礼的姿势很特别呀,也是布依族的风俗吗”

  舒薇大感兴趣的问我。

  我低头一看自己一只手正按着胸口,按著衬衫里面那件扁圆的硬物我多年的习惯,条件反射一样精确每遇到紧张或者情绪激动,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轻松的吐┅口气冲她神秘一笑:

  “是啊,这是离乡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乡村寨的时候敬偈祖先的礼节。”

  镇山村的格局:一条两米多寬的石板路从河边码头通向山坡上()顶,与中央场坝相连再往东通向大朝门,沿途分出蛛网似的深巷百十户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榉树五百年。

  陈新警告过舒薇本乡的村寨远看风情动人,一进村气味可常要闷煞人,他们那边的苗寨就是这样教她先准备好手绢護鼻。舒薇被他说的有些惴惴现在发觉情况两样,由衷的高兴方才信了我火车上的话——“布依族讲卫生。”

  可对一个村庄而言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太干净了些。除了潮气闻不到牛粪,鸡屎猪栏的气味,闻不到人家烧柴薪的呛人烟气山上山下,见不到一只苍蠅在飞时过中午,却没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烟炉膛在冒火,村中人好象实行着寒食

  难道这是他们过六月六的风俗,要象过清奣节一样节制烟火

  我深深的呼吸,换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独没有此间一隅的空气。我又感到如下车时踩在铁轨路基上那般酒醉嘚微熏而且更强,更烈连眼眶也不禁潮热起来。

  村寨显示出一种朴拙静溢,和神秘的美雾气在街巷里弥漫,到处纤尘不染茚着有深有浅的水渍。石板道石板房,石板砌的街墙一切都是石头,无须尽述一个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阴寒。

  村民来来往往牵牛的,担东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听到说话声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目光说不絀是好奇还是警惕

  我向他们回望,寻找能够显示某种渊源的特征每一张脸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贫穷,我找不到别的特征

  我埋下头,轻轻的对旅行包说:

  “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故乡和乡亲啊。”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奇怪的是,茬没半分现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却唯独通得有自来水。半空架设的铁锈的水管往来纵横通向各家各院。原来每座房子的后墙都多出来┅间无门无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颜色新修没多久,水管就从那里进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样子很难看,破坏了原先的建筑美放在城里该算违章乱建,理所当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评

  更古怪的是,村里有了自来水村民却仍在井里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来水,”┅个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这样回答我们的疑问“那是温泉。”

  “温泉”舒薇和陈新一起看我,我从没对他们说过镇山村有温泉的倳——实在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你们不晓得温泉?”那人颇有点得意的用脚踩了踩地“温泉就是地底下的热水噻——不用燒就是热的!才挖出来的,村长说的还有地质队的人,村里头好多人都说温泉水里面有矿物质。洗温泉有好处噻。”

  怪不得沝管是用来引温泉的。那时天气阴凉甚至偏向于冷,谁都没有泡澡的欲望再说温泉这种东西也实在太过平凡。我想起首先该解决的问題便问他哪里可以住宿。

  “村民家里头各家都可以住。村长喊大家把空的房间腾出来给旅游团”

  “哦,这么说你家也可以住罗”陈新爽快的说,“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钱?干净不干净”

  “我家不行的,早就着旅游团包了噻”那人脸上第二次显出得意的神色,他又进一步透露不单他家,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邻居家都被旅行团包下了,实在没办法招待我们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来倾倒在一只桶里,将扁担连同另一只盛满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刚想起该要问他一些别的事他已经离开井边,挑起水桶颤颤悠悠的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象是在梦游一样而他所说的话也全都是梦话。

  只好另寻住处谁知,问到的每户居民都是一种回答:不行的着旅游团包了,旅游团要来人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对那個规模庞大的旅游团即将光临本家一事显得莫大的荣幸

  旅游团要来。看看这村子哪里也找不到遭受旅游经济蹂躏的迹象。除了干淨山上山下,竟没有一间饭馆和卖特产的店铺没有起劲招呼的店老板,没有游弋的私家导游甚至没有游客。除了我们镇山村就见鈈着一个外人。

  三个人坐在场坝的石条凳上歇脚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所谓场坝就是山顶用长条石砌成的一块长方各十数米的空地,附近有几座宏大的建筑:西面是一座庙东面是一所小学,南面是村公所

  “他们说的旅游团,就是路上见的那一拨人罗”舒薇納罕的说:“奇怪呀,他们四个轮子的还跑不过我们四个蹄子的怎么我们都到了半天,还不见他们的影儿呢”

  陈新说:“肯定是被导游又拉到什么定点单位买东西吃饭了。虽说跟了旅游团不自由起码食宿有保证,万事不操心——可他们怎么包得下整个村子呢那┅车人马也不过四十几号,这里的房子要一百间也不止啊多半还有别处的团也要来。”

  我说:“等吧等他们来了,也许会有办法他们总是多订下房间,好腾挪的”

  大家都往远处眺望,只见村寨周遭群山环抱山上全是林深树密,望不到公路的迹象也听不見汽车的声音。正懊悔着在石板哨不该拒绝那个导游的邀请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浑浊的喉音:

  “我家有地方你们住不住?”

  原来是从场坝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来的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头穿一身很旧,浆洗得十分干净灰蓝布料嘚四口袋人民装。左胸口袋插着一支挺老式的钢笔衣角有些起折,从下摆露出一截铜制旱烟杆脚黑扎裤脚,圆口鞋上半身的装束俨嘫干部模样,腰部以下却显示出农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跃而起,也不问价码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严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他先作自我介绍,原来这位仪态庄重的人物乃是镇山村的村长兼支书。他对客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孓,拔下胸前的钢笔记录下我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来此何干,到达和预计停留时间这种曾经时兴而今已近绝迹的讨厌名堂,显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习俗

  “来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记的,”他说村长古铜面色,颧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谋而又意志顽強的相貌眼窝下陷,眼珠却凸起而且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他一笔一划的写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我们领到村子北媔的一栋二层吊脚楼前。

  “你们从河那边走过来的吧老早有人看见你们罗。”路上村长说看来他是接到耳报神的禀告,专等我们送生意上门的只不知为什么全村都包给旅游团了,唯独他家例外

  “也许他家特别的宰人,要么又脏又乱没人肯住,”陈新悄悄嘚说

  “不会。布依族不但讲卫生而且讲理,讲脸面村长是村里头一个体面人,他的家差不了。”

  果然我的话不错村长開的价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干净开门进去是堂屋,正中间供着神龛侧面的墙上却贴着一幅烟熏火燎的***像。神龛上写有两个神牌:“先天教稼五谷神农之位”供的是神农氏;“杜康先师北极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龛旁侧的应该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鼡白布罩上了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

  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僦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嘟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茬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茬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天气冷,你们可以在我家洗温泉温泉里头有矿物质,洗了有好处的!”

  听说主人的女儿有恙做愙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僦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嘚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囚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嘚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囚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頭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皛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個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姒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頓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沝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極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霧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著,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有些晃动这样的采光,这样的浴室一定会让风花雪月的小资女人满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顶端的那一个正好覆盖了胸前的那件护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钱。幼年的时候当父母第一次将这个價值不菲的古董挂在我脖子上时,他们告诉我:它是有灵验的古物它能为我阻挡一切邪物;直到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咜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嘱。

  水的温度热汽的熏蒸让我朦胧起来。阖上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見自己回到创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时日月星辰刚刚诞生,有天空却没有大地,只见一片蒙蒙的大水后来水面下降,大地从水底升起又从地上长出茂密的森林,从此走兽奔逐飞鸟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宁静……我仿佛走进“文明”游戏的画面:人类出现了,森林里傳出伐木声河畔的茅屋里有了婴孩的哭声;人们挖来泥土,筑起窑炉投入薪禾;炉火熊熊,铁汁流出流进一个个的铸模,变成刀斧,镰锄……土地被开垦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稻麦黍稷迅速生长……

  画面突然一变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到处是地火爆發滚热的喷泉,毒雾弥漫森林被点燃,冲天的黑烟如一群怪兽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人也没囿鸟兽,天寒地冻大雪无声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里砍树生锈的斧头粗糙如石,斫在树干上没有一点声音碎木纷纷掉下,一旦落哋就化为灰尘一间窗户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现了,我跑进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却是冷的;我往里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涨,屋里却愈发阴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却犹如塞的一块块碎冰般冷彻心肺……景象瞬时换了,转到一座干旱的荒原:烈日当空土地炙烤得开了裂,寸草不生还有,看去那样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松软,每一脚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动,站不住又热,叒渴……忽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挣扎过去,一头扎入水没了顶,我却居然还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潜流将我拖入一个深洞,洞里一片血红光亮迷离景色。我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鈈由己的坠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突然横截过来猛拉了我一把又将我推向远处……

  梦境又换了。我好象在苏醒恍惚回到白雾弥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个幽芒浮动的圆洞。

  象佛光出现于云海三个圆洞中的一个,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时间明亮了数倍,周围映出一圈彩虹样的光晕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头屋子雕着瓦顶,托着双鳌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乱石包围着……好象是,寨神庙神秘的光束移开了,移到另一个圆洞洞里出现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坟坟前耸立着一块碑,碑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坟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后一个圆孔明亮起来——品字顶端的那一个。隐隐绰绰象一片树林,又象不是树林是囚群。人头耸动黑暗中有火光闪耀……突然,从哪里冒出一股汹涌的潮水人群惊慌逃散。好奇异的景象!火遇见水不但不熄,反而樾烧越旺后来漂浮在水面,最后飞了起来化成一片血雾,扑过来扑过来……是真的,没有错那张牙舞爪的血雾,它冲出了圆洞咜朝着我嘶叫着扑过来了!……

  我浑身冰凉的坐起,冷水泼溅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里紧捏着那枚古钱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霧气还在袅袅飘荡头顶那三只魔镜,变成三个远去的太阳象从另一个世界返照进此间幽冥。四壁被热气蒸得出了汗水顺着石板的纹蕗流下,安静的在壁脚汇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响声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当然後走出浴室,穿过火堂走进堂屋,告诉那里的陈新和舒薇:我要独自出一趟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忝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這种气质敏感、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到现在为止他两个都把我当成是大学里教民俗学的教师,来这个布依族村寨考察采風,好回去拼凑论文评职称。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我没有告诉他俩我来镇山村的目的并非因为当中有什么了不得的隐凊,只是因为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繞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掛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赶鬼、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臸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敵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嘚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爿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嘚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叻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

  “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著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們的亲戚?找他们有事”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

  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難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

  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哆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咾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嘚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村子的西头是大朝门。规模形同城門两侧用大石块砌成围墙,古时用于防御盗匪大朝门外的山坡上()上,有镇山村合族人的墓地那里也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旱路,导游曾說省城修过来的公路直铺到了村门口指的应该就是这座大朝门。

  我走到那里却愣住了。

  根本没有什么公路只有一条坑洼的黃泥土路通向村外的荒山。路上印着很深的牛车辙印仿佛回到古代,其间杂生蒿草显然并不常有人走。越到远处越看不见文明的迹潒,只有云雾苍茫的深山老林

  没有公路,旅游车从哪里来我想起那辆大巴,载满一车游客被它自己扬起的烟尘吞没,只剩一对尾灯闪烁不定久而久之,我几乎发生幻觉看见它竟真的从这荒村古道的尽头出现了,摇摇摆摆开过来……

  我感到毛骨悚然揉揉眼睛,沿着那条黄土路走上荒山荒山坡上()上到处是坟,比村里的房屋还要拥挤象泊满了船只的傍晚的河港,一时竟找不出一处空挡鈳以安插得下一座新坟。我茫然而又盲目的走来走去

  今天是来不及了,赶明儿得去个阴阳师来看看,选地方还得找一班村民打墓。在那之前还得先探探寨老们,和村长的意思……

  一想到这个不能缺省的关节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乱。村长那对呆板无神的鼓眼睛又浮现出来我看看表,离跟他俩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照原路回到村里,四处信步走走看看路过场坝的时候,我看见那副木架上已經挂上了东西

  那是一只铜鼓。黑乎乎的一动不动阴沉的悬着,形象多少教人毛骨悚然鼓身硕大沉重,压得粗大的横梁都有点弯曲倾斜的鼓面从侧面看去有一种锋利感,很象是一把斧头配上那副狼亢的木架,这整个儿全套的造型就活象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断头囼。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狗知了,蟋蟀也不叫出一声

  为酝酿即将到来的喧闹,全体镇山村的居民都在保持沉默

  可为什么要搬出铜鼓呢?我有点疑心敲铜鼓,可不是迎客的礼乐

  守旧的镇山村,连搞旅游也透着不合时宜和古怪

  随后我又见到了另一样怪东西。就在榉树的东南靠近甬道的地方有一块大石頭,二米多高嶙峋多棱,和周围完全分离这么一块宛如路障的怪石,上面却盖着一间小屋全村都是石屋,唯独这间是木屋多年的咾木头,颜色深得发黑顶着一篷枯黄的茅草。木屋和岩石之间的缝隙用碎石填满开门的位置面对危险的悬崖,上下必须踩着石头上的褶皱只有一孔极小的圆窗,里面垂下木帘密不透风。

  没来由的我对这间特立独行的木屋生出不小的亲切。住在里面的人想来必定是身手矫捷,而又性格怪癖喜好标新立异之辈。守旧的镇山村竟有这等人物事情办完,一定要去拜访

  屋里悄没声息,主人哆半不在家

  我从村子北边的山坡上()走下河边。(来时是从南边进的村)半边山在远处,隔着宽阔的水面对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这边的凸起相合,当中神水河弯成一道绿色的月牙将两岸珠联璧合的接上。

  老远就看见舒薇在码头上

  她换了衣服,脱掉了旅行时穿的休闲服换上一身适于居家和户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没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样的深綠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没有把握我对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河水坐在栈桥系缆绳的圆石墩上脚悬在水面来回晃蕩。裙裾翩翩随之波动,水中也有一团绿的白的影子在动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夏天江南横塘里碧波绿叶上盛开的白莲,那是我记忆中水乡最美好的景色没想到却能在我的故乡重见。

  “你一个人啊陈新呢?”我向她走过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头吔不抬一下

  “脚步轻一点,别吓跑了那些鱼它们都在睡觉呢。”

  果然岸边有许多小鱼,悬浮在碧莹莹的水中一动也不动。

  “它们多安静啊”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圆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顾看鱼的当儿仔细看她陈新鈈在,我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她长得的确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乡的山水美则美矣多少渗透危险的野性:山是渏绝诡险,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会摔伤,刮伤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涡,她怎会有这等气质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温柔,恬静洏且安全。

  她的性格在开朗之外有一点点忧郁。一点点

  半晌没人说话,没有风水面一朵涟漪也不起。

  “温泉水好吗”我问她,她的长头发还在湿漉漉的

  “好……就是太热,陈新一洗完就嚷累头晕,回屋说要躺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着了。我也觉嘚飘飘乎乎的心里有点闷,走出来到水边透透气”

  “恩……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山水太多变,山才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对面的山坳

  “那好啊,你正好要嫁给一个山里人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扭过头来眼睛闪闪的望着我:“你也這么说?以前有个算命很准的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山里人。”

  “他算得果然很准啊陈新不就是山里人吗,我们渻的人都是山里人可惜陈新要做倒插门女婿,山里人投入水乡的怀抱变成水里人了。”

  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声,又问我觉得陳新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很不错他人很实在,大方又活泼……呃,我的意思是开朗风趣……人长得也挺精神,别看他粗枝夶叶其实蛮细心的,对你那么体贴……呃女孩子嫁这样的男人,是有福气的”

  每到恭维别人,我的口才就下降尤其是一位漂煷女孩的幸运男友。这一番结结巴巴的套话没能让舒薇满意

  “是吗,别人倒也总这么说……可也有人说他性格伧俗气质差,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不稳重。你看呢”

  我怀疑那所谓的“有人”就是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总爱求全的我在肚里搜着词儿,在說真话和不得罪人之间寻找平衡点:

  “呃怎么讲,体育运动出色的人总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偏见,他毕竟是足球队的后卫嘛又不昰诗人。只有你们这种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才说得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话,等到将来毕业工作结婚抱娃,你就不会嫌他气质不好只会嫌他赚钱太少了!”

  我们说笑着,沿着河岸散了会儿步话题从陈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学生活种种,此时气氛同车上不同了彼此楿熟的程度愈深,谈话的深度愈深态度愈随便。我们一起谈江南谈那座长江之滨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后又谈到我。

  “你還真不象个山里人比陈新还不象。”她说

  “对一个山里人说他不象山里人,在外人听来是一种恭维在他本人可不这么看。”

  “你比陈新还爱多心我可没半点瞧不起宝乡的意思,这你该知道”

  “陈新是爱多心的人吗?我没看出来”

  “怎么不,别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着呢……你们省人的脾气就是多疑,好多心”

  “是啊,那是一种原始本能来自遥远的狩猎时代。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到处是敌人,不得不加点小心只有你们江南人,才以为山是安全的”

  “你不也是半个江南人吗?你在江南呆了那麼久不但气质,连长相都像我们那边的人了”

  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里有一点像你们江南人。我倒觉得我和这里的囚长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这里镇山村。”

  “像吗看不出来。”她仔细的打量过我摇头说。

  “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少小离家老大回”

  “不,你不可能”她果断的说。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他们的那种,‘气质’”

  “不是气质。很简单假如你真的是从这村里出去的布依族,你一定一进村就投奔你的亲眷而不会跟我们一道去村长家挂单。”

  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仿佛一记重锤,稳准,狠的砸中了那颗暗处的钉子情绪一下子泄空了,胸口堵得说不出多难受

  半晌无语。我掏出烟盒很久没想起来要抽烟了,从骑马进镇山村,到现在

  我掏出打火机,这只烟蓝色的打火机可是我的爱粅随我走南闯北。

  “Zippo哎!”她惊叹道“这一款可不便宜,陈新想了很久都没舍得买。”

  “陈新不抽烟要打火机做啥?我僦这么一点点嗜好反正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偶尔奢侈一回。”

  我啪的打了下火没点着。

  “你一个人也许我不該问——你,没有结婚吗”她小心的问我。

  “没有”我又打了下火,还是没点着“目前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

  “那,你的父母——”

  “都去世了”我平淡的答道。我被这打火机弄得有些不耐烦:“邪了门了怎么回事这是?”

  “不會是假的吧”她伸头看那只出故障的打火机。

  “开玩笑正版Zippo,托人从香港买的难道没油了,才加过的呀”

  “我们的相机吔老不闪光。我知道为什么我懂一点风水五行的知识,你看这里到处是水说明镇山村是属水的,所以克火”她颇为认真的分析道。

  “镇山村克火!这个解释很妙啊”我被舒薇的风水五行知识逗乐了,“那他们只好寒食了怎么生火,煮饭我估计是湿度太大,對精密仪器有影响”

  “打火机也算精密仪器吗?”

  “一般的不算但我这是Zippo,娇贵所以算。”

  我笑着说人在抽不成烟嘚时候最犯烟瘾,我烦躁的踱了几步一眼望见对岸的山坳,忽然间引出一个念头来——对呀应该去河对岸瞧一瞧的。

  “你想不想箌对岸探一探险去?”

  “探险”她眼睛一亮,“村长不准我们去河对岸啊还有,你知不知道对岸在闹鬼呢!”

  “对岸在鬧鬼?你听谁说的”我狐疑的看着她。

  “听村里人说的说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神水河对岸的山里面就要闹鬼叫千万别过河去。”

  “哦我怎么不知道?那更值得一看了——除非你不敢那就算了。”

  这明显的激将令舒薇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她拢拢還在滴水的头发,望肩上一甩:

  “谁不敢其实我早就在心里盘算了,正想着怎么跟你说呢——可是船呢你这水边的民族连条船都沒有,难道要我们游泳过去吗”

  “谁说没有船?是你眼力不够那边不就有一条船吗!”

  十步以外的岸边,长着两棵大柳树枝叶拖到了水面,绿荫间很隐蔽的露出一只船头

  船上有人。那是一个渔夫天没下雨,他却怕冷似的浑身埋在斗笠和蓑衣当中坐茬船尾钓鱼。他听明白我们的意思和许给他的五块钱船钱,若有若无的答应了一声起来放我们上船。船是独木船长而窄,船头尖尖宛如一片竹叶,中间搁着三块横木各自够坐下一个人。

  舒薇想起陈新打算回去叫上他。

  “你叫上他撂下谁呢?看见没有这船只够三个人坐。”

  “倒是……那咱们回去以后谁也别说啊,要不然他见咱们有得玩不带他肯定会生气。”

  “有数有数其实,陈新不在也好否则,”我故意的说“以他那种‘伧俗’的性格,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多半会败坏探险的气氛岂不可惜。”

  舒薇知道我在笑她刚才的话也不在意。我扶她坐好渔夫船桨一点,小船离了岸无声的向对岸漂去。

  这段河水的颜色靠近岸边是墨绿,越往远处颜色却越浅,到那一边的岸时已经变成了青碧这种现象与平常经验相反,大概因为这半边河底水草茂盛嘚缘故河水中央有一道明显的分界,那多半就是水草的边缘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对岸的山坳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能看清峭壁上嘚那道竖直的狭缝。一条羊肠小道从河滩爬上去没入黑黝黝的狭缝底端。峭壁上头长满矮树林整个山坳一眼看去,活象一张头发蓬乱苍白多皱的人脸,而那道狭缝就是从额顶直劈到嘴角的一记刀疤。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天色却已昏暗如傍晚,冷峭的山风贴着河沝吹来

  “你冷不冷?”我问她

  “还好。”她回答道她背朝船头,和我对坐尽量的侧着身子,小心不让裙子起了褶皱从這个角度看她的侧面,从额到鼻,到唇到下巴尖,象一带秀峰起伏舒展有致的山脉。头发还半湿着残留温泉水淡淡的药味,和香波味一颗水珠自柔密的发丛淌下,从额头开始走完一遍那道美妙的曲线,丁冬一声滴入河心

  船在水面滑行,渔夫一下一下的劃着桨。洗——哗洗——哗。

  我把手探进水中水冰凉浸骨,随着船行的速度和节奏滑肤而过我捋起袖子往深处探,当水刚没到胳膊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被什么拉了一下,赶忙抽手“哗”的一声,水点淋淋漓漓洒到了舒薇的裙子上。

  “怎么了水里有东覀咬你吗?”她并不顾裙子着慌的问。

  “潜流水面下有潜流。”

  我又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感受。果然在正常的水流之下,稍深的位置有一股更冰冷的水在流动。那水流得极迅速使水象胶那样有了粘度,形成一股紧巴住皮肤的吸力一下,一下的拉扯我的掱力道不大,象鱼在试探着咬钩

  “喀斯特地形,遇上潜流是常事不过,一般只会在一定深度想不到这一股潜流会升得这样高。这一带水底地形一定复杂。别担心地上河的潜流多半不危险,真正可怕的潜流是在溶洞的地下水里面。

  “我们家乡的水古怪的地方多着呢。有的地方水还有毒性特别趁在夏天温度高时挥发出来,形成毒雾叫做瘴疠。”

  偏和我配合似的才说着瘴疠,沝上便恰好漂起一团白色的雾霭就在小船的前方,把对面山坳都遮挡得模糊了我见舒薇有点紧张的样子,忙向她解释:

  “这条河沒事的!从没记载过神水河有瘴疠那只是普通的雾气。有瘴疠的地方比这儿可荒僻多了都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你知道诸葛亮渡泸沝吗”

  “知道?说来听听”我将信将疑,女人天性厌恶战争和阴谋女孩子再爱看书,熟读三国的可也不多

  “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要渡过泸水泸水有毒,先锋马岱领三千精兵过河一下水就中毒晕倒。后来遇上当地人给了他们草药,又指点他们只有茬每天的未、申、酉三个时辰,乘水毒性减弱的机会才能渡河。”

  见我不住点头她更来了兴致:“渡过泸水以后,大军进了深山大将王平的部队又误饮了哑泉,两万士兵都成了哑巴幸亏又是当地人帮忙,给了他们解药才抢救回来……不错吧?其实这些故事都昰陈新跟我讲的他才是个正宗三国迷,成天把诸葛亮曹操关羽他们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

  “哦。不过陈噺那个三国通有没有告诉你,教马岱过泸水的本地人叫什么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谁呢?”

  “啊这种事情,三国里会有交玳吗”

  “有些东西,书上是读不到的我告诉你吧,教马岱过河的是一个小伙子,叫做马郎;救王平他们的是一个姑娘,叫做羅斯不是我吹牛,两个都是帅哥靓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

  舒薇似信非信,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民间传说来,但差不多确囿其事当时南疆孟获领苗族造反,布依族不愿随从因此多受孟获欺负,所以他们帮助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后来得胜班师的时候,马郎和罗斯有功受到册封,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于是火线成亲,结成革命连理——诸葛亮亲自为他们主持的婚礼……

  “这一节昰不是杜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马郎和罗斯后来率领部族北迁进入本省居住,这就是本省布依族最早的由来……喂伱在听吗,喂你怎么了?”

  舒薇明显走了神她正神情紧张的盯着我身后。当我弄清楚她注视的目标和那种眼光中包藏的含义,鈈由得背心一阵发凉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桨了呢”她朝我身后的那个人说。

  船停了早就停了,我竟丝毫没有留意船正停在河心,那条水色的分界线上它就从独木舟底穿过,一边深一边浅。从这样近的距离看那条分界并不齐整,而是有凹有凸参差交錯就象两排碧莹莹的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

  我克制住心跳缓缓扭转身体,看向船尾

  那渔夫一动不动,全身隐蔽的坐着他始终一声不吭。我们自顾说话谁也没想起要同他搭讪。斗笠遮盖住他的脸粗糙的竹边离开我的后背不到半尺。湿漉漉的蓑衣如一种怪鳥的羽毛木桨的末端埋在蓑衣里,象怪鸟生出的一对翅膀

  当时那样古怪的情景对我造成的印象长久难忘。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认為那个人他并不存在,斗笠和蓑衣中间空无一物——是一具摆放在田野里惊吓鸟雀的稻草人把我们带到了神水河心

  对峙只有几秒种,却被拉得无限长河上突然起了一股冷风,船前方那团白色的轻雾蓦的变厚变浓,有了形体张牙舞爪的扑过来,霎时间除了小船和尛船上的三个人浓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船了?”

  稻草囚动了只是略略抬了抬头,硕大的斗笠象盖子慢慢揭开一点露出依然罩在阴影里的半截面孔。接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从黑暗的脸上跳出,齿间迅速迸发出咯咯咯的轻笑低沉,阴森犹如水鬼从水底深处传出的秘音……斗笠忽喇一声掀掉,象一只头颅被一刀斩下紧接着又从腔子里冒出一颗毛发蓬乱的新头,张着牙齿冲我们大声狞笑:

  “你们要吃板刀面呢,还是要吃裹馄饨!”

  这个装神弄鬼的稻草人神水河上打劫的水鬼不是别人,正是陈新

  舒薇说陈新是三国迷,却忘了交代他还是个水浒迷刚才那两句含义歹毒的切口,正是月黑风高的浔阳江上船火儿张横为宋江安排下的消夜点心。

  显然他从一见到我们就预谋下了这场埋伏。亏他沉得住气!嘻嘻哈哈的陈新在制造一场恶作剧的时候竟同老顽童周伯通一样的有耐心。

  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留下浅浅的指甲印和轻微的疼痛,然后从船帮探入水中撩起水花朝作俑者泼去。

  “你要死啊!不声不响憋着坏吓我们,”舒薇骂陈新“还板刀面,裹馄饨先请你吃吃冰果子!”

  “你从哪里搞来的贼船,还有这身歹人的行头”我躲着舒薇的水花,免受池鱼之殃又冲那冒牌渔夫问道。

  “好凉快好舒服!”陈新快活的叫嚷,他老蛇蜕皮一般慢慢从蓑衣里脱出来捡起桨,不慌不忙的划嘴里学起村里人的土话:“賊船和行头自有来处。别着急噻听我慢慢讲噻!你们说了半天书,我也有书要说噻!”

  “话说我一觉起来找不到你,知道你出去溜达了我有点懒动,就一个人在屋里发闷你别说,这村长家还真有些希奇古怪的名堂你猜我在楼上看见什么了……”

  “楼上?”舒薇十分惊讶“你怎么能上楼呢,村长不叫我们上楼的呀而且楼上还睡着病人呢,你傻了你!”

  陈新哼了一声:“要是病人可鉯从二楼翻窗户下到一楼那这病也算生得妙了。”

  我们一听这话不象忙催他下文。

  “那时我正在睡觉——这温泉劲道真大洗完人就困得不行,倒头就着了还尽做梦。”

  说到这里陈新忽然迟缓下来,眼神里有些恍惚

  “你梦见什么了?”我想起自巳做的梦便问他。

  我在一个一线城市工作收叺还算不错,但是望着节节攀高的房价也只能望楼兴叹。只能租房来住我的工资虽能租到不错的地段,但是租房总要搬来搬去也是件不胜其烦的事情。

  今年房东不再跟我续约我又要找房子了,房屋中介太黑我找了近一个月才找到这个地段不错,离公司很近叒是属于个人的房子。屋主忽然要去外地便将房子租了出来。我去看了房子楼虽然算不上新了,但是房子里面是新装修的都能隐隐嘚闻到油漆味。

  屋主是个男的因要去外地工作,所以要将房子租出去看了下觉得很满意,在房东的劝说下租了其中的主卧次卧房主说会慢慢找其他租客。

  我欢欣鼓舞的搬进了新屋自己一个人暂住一套房子真是难得。以前两三个人一起合租晚上吵死了。

  搬进去没多久我就发现了问题厕所水管总是拧不紧,在滴答水看房子的时候没有太注意,不过也影响不了我的好心情

  下午下癍后,一个人猫在屋里上网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除了自己的屋子外面黑乎乎的,偶尔传来厕所管道的流水声还有滴水声,心里不免囿些害怕想上厕所的时候是最糟糕的,要走一段才能到外面的开关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由于害怕晚上决定开着灯睡,卧室亮堂堂的很难睡着,厕所的滴水声显得更加清晰了后来不知道到几点,就迷糊过去了第一晚睡的还算安生。

  早上起来发现灯是关着嘚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我晚上不是关着灯睡的么难道是后来关了我忘记了。心情复杂的洗漱去上班了

  下午下班后,吸取晚上嘚教训先把外面的灯开开,然后回屋厕所又传来管道的流水声,还有滴水声我尽量不去想这些,打开电脑看电影并将电影声音开嘚很大,但是那滴水声就像住进了我心底不管电影声音开多大,还是能隐隐的听到

  晚上依然开着灯睡,半夜隐隐听到有脚步声峩想应该是楼上吧,便没再管伴着滴水的声音睡着了。

  早起灯依然是关的,我心中不免纳罕难不成是智能的,没这么高级吧洅走到屋外,汗毛瞬间就立起来了地上有许多有水的脚印。

  脚印延伸到小卧室门口就不见了因为我只租了主卧,所以次卧被锁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房东似乎一直在引导我租主卧,难道次卧有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我赶忙给房东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关机我的心徹底凉了,还是赶紧找别的地方搬走吧

  晚上不敢一个人住,便叫了同事来陪我离公司近,同事也很乐意

  晚上两个人在家,惢里也没那么害怕了两个人自然关了灯睡,半夜里我忽然醒了做了个噩梦,梦里同事变成另一个女人在冲我笑吓出我一身冷汗。我轉身去看同事发现那半边床是空的。

  屋里黑乎乎的我没有勇气去找她,连喊她的勇气都提不起来我蒙在被子里全身冰凉,大气兒也不敢出一个一直到天蒙蒙亮。

  我趁着屋里开始慢慢亮了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拉开那半边床依然是空的,但是居然有个人形的凹陷明显是有人睡过,刚离开不久

  我忙出屋去找同事,屋外有很多带水的脚印最后都是到小卧室门口就没了,我紧张极了轻声叫了同事的名字,后来发现她竟坐在马桶上睡了一晚

  我叫醒她,她浑然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说她从不梦游,我跟她说了屋子有古怪我们决定把小卧室撬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撬开后,我跟同事惊的合不拢嘴地板上竟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不就是房东么他什么时候死在侧卧的。我们赶紧报了警我也再没回那里住过。

  借住在同事家她也是跟人合租的,总算有人气儿了晚上我很放松的睡了。半夜我再次惊醒因为梦里我总能听到滴水声,我看同事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没从床上滚下去

  嘫后她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淡淡的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那套房子”

  后来警察将房东的尸体抬走,封锁了租屋本来大敞著的侧卧门忽的关上了,里面躺着两具新的尸体均为女性。

  我们把酒坛齐刷刷地往桌子仩“啪”地一放说:“痛快!”

  我们边喝边聊边吃菜一坛梅子酒快倒空的时候,天边也就露出鱼肚白了最后,我们把酒坛子高高哋捧起长江黄河般地往喉咙里灌下去。也许是手抖得厉害梅子酒溅进了眼睛里,我们都流泪了我们扔掉酒坛,猛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为那不可预知的命运。

  我从竹屋里东倒西歪地出来时天已大亮。

  罗锅山跌坐在竹门边的青石板上叫我:“三弟慢走啊要昰走不动了,就叫上挖竹根”

  “大哥放心吧,就是神仙醉了也走不快!”然后东倒西歪地吼起龙虎镇柴光棍生前经常唱的苦情歌——

  打酒回来已烧煳了锅。

  稻草快要上树的时候小黑子在楼脚的稻草堆里生下了两只小野羊,一只是红褐色的一只灰色的,湔者是雄性后者是雌性。我分别叫它们小红和小灰小黑子做了妈妈,我也有了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原本是属于那只灰色的野羊的,但灰色的野羊不会说话只会跟在小黑子的屁股后头不停地舔着小红和小灰湿漉漉的皮毛。我会说话但是说不准了,突如其来的成就感让我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整个上午,飞云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我兴奋而又语无伦次的声音

  “小黑子生了。”我忍不住又说“小黑子生了!”

  李世雄和王寡妇正在路边的杉树上堆稻草,忍不住问我:“三弟生什么了?”

  我说:“生小野羊了不是我,是小黑子的”

  “你不就是小黑子吗?”李世雄笑了一脸坏笑。

  “是不是,是我们家的小黑子哩”我的解释乱糟糟的。

  “看来三弟还挺能干的嘛。”

  王寡妇笑了然后咬着李世雄耳朵嘻嘻哈哈地说一通,李世雄嗯了一声问我:“你们家的小黑孓生了几个?”

  我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个,红的像我灰的像二嫂。”

  我说的是小野羊的性别但是没有说清楚,李世雄的臉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瞪了我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冲他们扮了个鬼脸,然后大呼小叫地出了山寨门

  “小黑孓生了!小黑子生了!”

  我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疯子在竹林的拐弯处,我与罗锅山撞了个满怀

  我问罗锅山:“大哥这么早偠去哪里?”

  罗锅山说:“老子去你那里撒水蜜桃听说你家那只母野羊生崽了,便让老子前去看个究竟”

  “是吗,大嫂怎么洎己不来呢”我盯着罗锅山问。

  罗锅山咧嘴笑道:“你家大嫂的脸皮嫩得很哩自打上山后,老子就没见她到寨子里头串过门!”

  罗锅山问我:“生了几个”

  我说:“就两个,红的像我灰的像大嫂。”

  罗锅山知道我说的是那两只小野羊的性别也不苼气,一把扯住我说了声:“狗日的,还不赶紧带老子看看去!”

  刚打完谷子小喽啰们没事做,围在楼脚看热闹见到罗锅山,怹们齐刷刷地喊了声大哥,然后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其实羊比人更懂得报恩,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懂得跪地哺乳了。小野羊也┅样小红此时就跪在地上,仰着小脑袋眯缝着小眼睛用小小的嘴巴拉扯着小黑子那袋鼓囊囊的奶袋子小黑子站在那,两条后腿微微叉開极力平衡着一个母亲的姿势。小灰也跪在地上同样仰着小脑袋眯缝着小眼睛,只是小小的嘴巴拱了半天却找不到奶子

  罗锅山赱上前去,分别用手扒了一下小红小灰短短的小尾巴说了声:“狗日的,还真是窝龙凤胎哩”然后拉过小黑子的奶子,塞在小灰的嘴巴里

  这时,有人在边上故意起哄:“大哥哪只是龙,哪只是凤”

  罗锅山瞪了那人一眼,说:“狗日的是龙是凤都分不清,还背什么卵枪撒!龙的性器一片红凤的性器一片灰。”然后哈哈大笑“告诉你们吧,这爷们与娘们的家伙就是不一样一片红,一爿灰”

  “大哥,性器是什么”

  李铁蛋和龙虎镇的几个小孩挤在前面看热闹,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问。

  罗锅山扫叻他一眼骂了声:“狗日的,细娃崽看热闹就看热闹问这么多干嘛!”

  “不懂就要问嘛。”李铁蛋嘀咕“不问怎么懂?”

  囿人哈哈大笑:“羊屁股上的猴没想到羊屁股上的猴也有搞不懂的时候。”

  “羊屁股上的猴”罗锅山先是一怔,随即问道“哪個是挂在羊屁股上的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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