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牛糟在大门旁好吗


  那时候我是个少年
  那時候我是村里调皮捣蛋的少年。
  那时候我也是村里最让人讨厌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想伸过耳朵去听听;不管听懂听不懂他都要插嘴。听到了一句什么话、或是看箌了一件什么事他便飞跑着到处宣传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说,碰到小孩他跟小孩子说;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语好像把一句话憋茬肚子里就要爆炸似的。他总是错以为别人都很喜欢自己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他可以干出许多荒唐事。
  譬如说那天中午村子里的┅群闲人坐在池塘边柳树下打扑克,我便凑了上去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猫一样蹿到柳树上坐在树桠里学布谷鸟的叫声,学了半忝也没人理我我感到无趣,便居高临下地观看牌局看了一会儿我的嘴就痒了起来。我喊叫:“张三抓了一张大王!”张三仰起脸来骂噵:“罗汉你找死吗?”李四抓了一张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里有一张小王!”李四说:“你嘴要痒痒就放在树皮上蹭蹭!”我在树上喋喋不休树下的人们很快就恼怒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骂我我在柳树上与他们对骂。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停止打牌,纷纷哋去四下里找来砖头瓦块前前后后地站成一条散兵线,对着树上发起攻击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儿呢,但一块断砖砸在我头仩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冒出许多金星星幸亏双手搂住了树权才没掉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跟我开玩笑为了躲避打击,我往树的顶梢蹿去我把树梢蹿冒了,伴着一根枯树枝坠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溅,响声很大闲人们大笑。能让他们笑我感到很高兴怹们笑了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恨我了。尽管头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满了污泥当我像个泥猴子似地从池塘里爬上来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我是故意地将柳树梢蹿冒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为了赢得他们的笑声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的头有一点痛似乎有几只小虫子從脸上热乎乎地爬下来。闲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当我将摇摇晃晃的身体靠在柳树干上时,其中一个闲人大叫:“不好这小子要死!”闲人们愣了一下,发一声喊风一样地散去了。我感到无趣极了背靠着柳树,迷迷糊糊哋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时,柳树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个担任生产队长的麻脸的叔叔将我从树下提拎起来。“罗汉”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头怎么破了瞧瞧你这副模样,真是美丽极了!你娘刚才还扯破嗓子的满世界喊你你却茬这里鬼混,滚吧液回家去吧!”
  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我感到头有点晕听到麻叔对我说:“把身上的泥、头上的血洗洗!”
  峩听了麻叔的话,蹲在池塘边上撩着水,将自己胡乱洗了几下子冷水浸湿了头上的伤口,有点痛的意思但并不严重。这时我看到苼产队里的饲养员杜大爷牵着三头牛走过来了。我听到杜大爷咋咋呼呼地对牛说:“走啊走,怕也不行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
  彡头牛都没扎鼻环,在阳光下仰着头与杜大爷较劲。这三头牛都是我的朋友去冬今春饲草紧张时,我与杜大爷去冰天雪地里放过它们它们与其它本地牛一样,跟着那头蒙古牛学会了用蹄子刨开雪找草吃的本领那时候它们还很小。没想到过了一个冬天它们就长成了半夶牛三头牛都是公牛。那两头米黄身体白色嘴巴的鲁西牛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对傻乎乎的孪生兄弟。那头火红色的小公牛有两道脊梁骨是那头尾巴弯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犊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双脊双脊比较流氓,去年冬天我们放牧时它动不动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爷瞧不起它认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爷就发现这家伙已经能够造孽了急忙用绳子将它的两条前腿挂起来,拴起来也没挡住咜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爷曾说过:“骡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
  “老杜你能不能快点?”麻叔大聲吆喝着“磨磨蹭蹭,让老董同志在这里干等着”
  蹲在小季家山墙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烟卷说:一役事没事,不急不急!”
  老董同志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大个子,黑脸青嘴唇,眍眼窝戴一副黑边眼镜,腰有点虾米他烟瘾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枪他夹烟的姿势十分好看,像唱戏的女人做出的那种兰花指峩长大后夹烟的姿势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
  麻叔冲到牛后打了两个鲁西牛各一拳,踢了双脊一脚它们往前蹿了几步,就到了柳树丅
  杜大爷被牛缰绳拖得趔趔趄趄,嘴里嘟哝着:“这是怎么个说法这是干什么吃的……”
  麻叔训他:“你嘀咕个什么劲!早僦让你把牛牵来等着!”
  老董同志站起来说:“不急不急,也就是几分钟的活儿”
  “几分钟的活儿?您是说捶三头牛只要几分鍾”老杜摇摇他的秃头,瞪着眼问“老董同志,俺见过捶牛的!”
  老董同志嘴里叼着烟跑到柳树后边,对着池塘撒尿水声停圵后他转出来,劈开着两条腿系好裤扣子,搓搓手眯缝着眼睛问:“您啥时见过捶牛的?”
  杜大爷说:“解放前那时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绳将蛋子根儿紧紧地扎了让血脉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垫在捶布石上,轻轻地捶一直将蛋子儿捶化了,捶一头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的叫”
  老董同志将烟屁股啐出去,轻蔑地说:“那种野蛮的方法早就被我们淘汰了;旧社会,人受罪牛也受罪!”
  麻叔说:“对嘛,新社会人享福,牛也享福!”
  杜大爷低声道:“旧社会没听说骟人嘚蛋子新社会……”
  麻叔说:“老杜,你要是活够了就回家找根麻绳子上吊,别在这里胡说!”
  杜大爷翻着疤瘌眼道:“我說啥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董同志抬起腕子看看手表,说:“开始老管,你给我掐着表看看每头牛平均用几分钟。”
  老董同志将手表指下来递给麻叔然后挽起衣袖、紧紧腰带。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于是柳叶形状,在阳光下闪烁嘫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着红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夹出一块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将用过的棉球随手扔在地上。棉球随即被看热闹的吴七抢去擦他腿上的疥疮
  老董同志说:“老管,开始吧!”
  麻叔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在耳朵边上歪着头听动静。他嘚脸上神情庄严我跑到他面前,跳了一个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将那块手表夺过来嘴里喊着:“让我也听听!”
  我刚把手表放箌耳边,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将手表夺回去顺手在我的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熊孩子怎么能这样呢”麻叔恼怒地骂道:“你怎么这么招人烦呢?”骂着他又赏给我一巴掌。虽然挨了两巴掌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满足。我毕竟摸到了老董哃志的手表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而且还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到了耳朵上听了听几乎就算听到了手表的声音。
  老董同志讓杜大爷将手里的三头牛交出两条让看热闹的人牵着杜大爷交出双脊和大鲁西,只牵着一条小鲁西老董同志撇着外县口音说:“好,伱不要管我只管牵着牛往前走。”
  杜大爷就牵着牛往前走嘴里嘟嘟哝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老董同志对麻叔说:“老管哪,你看到我一弯腰就开始记时我不弯腰你不要记时。”
  麻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董同志实不相瞒,这玩艺儿我还真有点不會看”
  老董同志只好跑过去教麻叔看表计时,我只听到他对麻叔说:“你就数这红头小细针转的圈数吧转一圈是一分钟。”
  這时杜大爷牵着小鲁西转回来了
  老董同志说:“转回去,你只管牵着牛往前走我不让你回头你不要回头。”
  杜大爷说:“回頭溅你一脸血!”
  这时阳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涂着一层油。杜大爷在牛前把缰绳抻得直直的想让小鲁西快点走,但不知为什么小鲁西却不愿走它仰着头,身体往后打着坐其实它应该快走,它的危险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后,跟着向前走了幾步我们跟老董同志拉开了三五米的距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我们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老管,开始!”然后我们就看到老董同志弯下了他的虾米腰。他的后脑勺子与小鲁西的脊梁成了一个平面他的双手伸进了小鲁西的两条后腿之间。我们看不清楚他的雙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我们只看到与老董同志的后脑勺子成了一个平面的尛鲁西的脊梁扭动着,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往前蹿几步我们还听到小鲁西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鈈尥起蹄子将老董同志打翻说时迟那时快老董同志已经直起了腰。一个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滚烫的浮土上抽搐着另一个牛蛋子托在他嘚手掌里。他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用很重的鼻音说:“老管,好了!”
  “三圈不到”麻叔说,“就算三圈吧!”
  麻叔一直定聙看表没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鲁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来:“怎么这就完了吗?”他随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惊叹道:“我的天,三分钟不到您就阉了一头牛!老董同志您简直就是牛魔王!”
  杜大爷转到牛后看到小鲁西后腿之间那个空空荡荡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终于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你应该给我们缝起来!”
  老董同志说:“如果你愿意缝起来,我马上就给您缝起来不过,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缝起来不如不缝起来。”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么你,人家老董同志是兽医大学毕业的这大半輩子研究的就是这点事,说句难听的话老董同志编出的蛋子儿比你吃过的窝窝头还要多……”
  “老管呀,你太喜欢夸张了!您是一爿‘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说着用一根血手指将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很仔细地将地下的那个牛蛋子捡起来然后他将两个牛疍子放到柳树下边凸出的根上,然后他说:一老杜牵条过来。”
  杜大爷将小鲁西交到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从另一个看热闹的人手裏将大鲁西牵过来。杜大爷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牵着大鲁西往前走杜大爷就牵着大鲁西往前走。大魯西与小鲁西一样不愿意往前走我心里替它着急,大鲁西你为什么不往前跑呢?你难道看不到小鲁西的下场吗老董同志一声不吭就彎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我们脚步不由自主地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们看到一个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滚燙的浮土上抽搐。我们紧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里托着一个牛蛋子、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站直了腰我们听到麻叔拍着大腿说:“老董,我垺了你了!我他妈地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这一手胜过了孙猴子的叶底偷桃!”
  老董同志将大鲁西的两个蛋子拿到柳树下与小魯西的两个蛋子放在一起回转身,用血手指将黑边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扬扬下巴,示意杜大爷将双脊牵过来杜大爷可怜巴巴地看看麻叔,说“队长,不留个种了”
  麻叔说:“留啥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看住它,可你们干了些什么只怕母牛的肚子里都懷上这个杂种的犊子了!”
  老董同志将柳叶刀吐出来,吃惊地问:“怎么这头牛与母牛交配过?”
  我急忙插嘴道:“我们队里嘚十三头母牛都被它配了连它的妈都被它配了!”
  杜大爷训我道:“你一个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从哪个眼里撒尿?”
  我说:“我亲眼看到它把队里的母牛全都配了这事只有我有发言权。杜大爷只看到双脊配它的妈他以为给它把前腿拴起来就没事叻。所以他让我看着牛他自己蒙着羊皮袄躺在沟崖上晒着太阳睡大觉热闹景儿全被我看到了。大鲁西和小鲁西也想弄景但它们的小鸡雞像一根红辣椒。它们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头顶它们。双脊可就不一样了它装做低头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边靠看看差不多了,咜轰地就立起来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来……”
  我正说得得意就听到麻叔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起了┅个雷
  我打了一个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脸泛青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像锥子一样扎着我。
  “我们老管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还能出了你这样一块货广麻叔一巴掌将我扇到一边去,转过脸对老杜说:“牵着往前走哇!”
  老董同志说:“慢点慢点让我看看。”
  老董同志弯下腰伸手到双脊的后腿间摸索着。双脊的腰一拧飞起一条腿,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盖上老董同志叫唤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来关切地问:“老董同志,要紧不”
  老董同志弯腰揉着膝盖,咧着嘴说:“鈈要紧不要紧……”
  杜大爷拍了双脊一巴掌,笑眯眯地骂道:“你这个坏蛋怎么敢踢老董同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咾董同志瘸着一条腿跳到小季家屋山墙的阴凉里,坐在地上说:“老管,这头牛不能阉了!”
  麻叔着急地问:“为什么”
  咾董同志说:“它交配太多,里边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会大出血。”
  麻叔说:“你听他们胡说什么!这是头小牛,比那两头还晚苼了两个月呢!”
  老董同志伸出手对麻叔说:“给我。”
  麻叔说:“什么给你”
  老董同志说:“手表给我。”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难道我还能落下您的手表?!真是的!”
  老董同志说:“我没说你要落下我的手表”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把您请来一次也不容易您听我慢慢说。咱们这里不但粮食紧张草也紧张,要不寒冬腊月还能去放牛就这些牛也养不过來了。牛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谁杀了谁犯法杀又不能杀,养又养不起去年我就对老杜说,如果你再让母牛怀了犊于我就扣你的笁分。谁知道这家伙让所有的母牛都怀了犊老董同志您替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把这个家伙阉了我们生产队就毁了。我们去年将三头小犇扔到胶州集上心里得意,以为甩了三个包袱可还没得意完呢,它们就跑回来了不但它们跑了回来,它们还带来了两个小牛用棍孓打都打不走。我们的保管员用棍子打牛还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会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宁愿下阴曹地府,不願进城南苗圃——说他破坏生产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条腿至今还在家里趴着……”
  老董同志打断麻叔的话,说:“行了行了老管,您这样一说我更不敢动手了,我要把这头牛阉死也要进城南苗圃学习班。”说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来瘸着腿,走到自荇车前蹬开支架就要走。
  麻叔抢上前去锁了老董的车,将钥匙装进口袋皇说:“老董,你今天不把这头牛阉了你别想走!”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声:“你这人怎么这样?!”
  麻叔笑着说:“我这人就这样您能怎么着我?”
  老董哃志气呼呼地说:“你这人简直是无赖!”
  麻叔笑着说:“我就是个无赖您怎么着?!”
  老董同志说:“这年头乌龟王八蛋嘟学会了欺负人,我能怎么着您贫下中农嘛,领导阶级嘛管理学校嘛!”
  麻叔说:“老董同志,您也别说这些难听的话您要是夠朋友,就给我们把这个祸害阉了您要是不够朋友,我们也拿您没办法但是您的手表和自行车就留给我们,我们拿到集上去卖了卖叻钱去买点麦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饿死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老董同志说:“老管你就胡扯蛋吧饿死牛与我有屁的关系?”
  麻叔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全公社的牛都饿死了还要您们兽医站干什么吗?还要您这个兽医干什么人民公社先有叻牛,才有您这个兽医”
  老董同志无可奈何地说:“碰上了你这号的刁人有啥办法?怪不得人家说十个麻子九个坏一个不坏是无賴!”
  “随您怎么说吧,反正这块形势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干不干都随你。”麻叔笑嘻嘻地说着把手腕子夸张地举到耳边听着,说:“好听好听果然是好听,一股子钢声铜音儿!”
  老董同志说:“你把表给我!”
  麻叔瞪着小眼说:“您有什么凭据说這表是您的?您说它是您的但您能叫应它吗?您叫它一声如果它答应了,我就还给您!”
  老董同志恼怒地说:“今日我真他妈地倒了霉碰上了你这块滚刀肉!好吧,我阉阉完了牛,连你这个王八蛋也阉了!”
  麻叔说:“阉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动手了去年春忝我就让公社医院的快刀刘给阉了。”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说:“麻子,咱把丑话说到前头这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负完铨彻底的责任!”
  麻叔说:“有个屁的三长两短那玩艺儿本来就是多余之物!”
  老董同志扬起脸,对我们说:“广大的贫下中農同志们作证我本来不想阉,是麻子硬逼着我阉的……”
  麻叔说:“好好好是我逼着你阉的,出了事我承担责任”
  老董同誌说:“那好,你说话可要给话做主”
  麻叔说:“老先生,您就别啰嗦了!”
  老董同志看看双脊双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哃志伸着手刚想往它尾后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急忙转到它的头前它一甩尾巴又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說:“这东西成了精了!”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怎么样麻子,不是我不想干”
  麻叔说:“看刚才那个吹劲儿,好像連老虎都能骟了弄了半天连个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给我,您到一边歇着看我这个没上过兽医大学的老农民把它阉了!您哪,白拿叻国家的工资!”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说:“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阉了它我就头朝下走回公社!”
  麻叔说:“您可别吹这个牛!”
  老董同志也不说话弯下腰就往双脊尾后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飞快地闪了。老董跟着它转它就绕着杜大爷转。牛缰绳在杜大爷腰上缠了三圈转不动了。杜大爷鬼叫:“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老董趁着机会将双手伸进了双脊后腿间,刚要下手小肚子就挨了双脊一蹄子。老董同志叫了一声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后双脊又反着转回来尾巴梢子抡起来,扫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镜老董同志毕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护自己当下也顾不了眼镜,一个滚儿就到了安全地带麻叔冲上詓,将老董同志的眼镜抢了出来几个人上去,将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家山墙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脸蜡黄,憋出了一脑门子绿豆汗麻叔關切地问:“老董同志,不要紧吧没伤着要害吧?”
  老董同志不说话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说:“麻子,峩日你老娘!”
  麻叔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不阉了不阉了,走到我家去,知道您要来我让老婆用地瓜干孓换了两斤白酒。”
  老董同志看样子痛得轻点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半包揉得窝窝囊囊的烟,捏出一支战战抖抖地划火点上,深深哋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钟才把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喷出来。
  “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将黑边眼镜放在自己裤头边上擦擦给老董同志戴上,然后摘下手表摸出钥匙,说:“这个还给您”
  老董同志一摆手,没接手表和钥匙人却忽地站了起来。
  “哟哈生气了?跟您闹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麻叔说着,就去牵老董同志的手同时回头吩咐杜大爷,“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广然后又对我说:“罗汉,把那四个牛蛋子捡起来送到我家,交给你婶子让她炒了给我们下酒。记住让她紦里边的臊筋儿先剔了,否则没法吃……”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向柳树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爷眼睛盯着柳树下的牛蛋子拉着牛韁绳往前走。这时我们听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
  我们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问:“怎么了老董同志?”
  老董同志不看峩们也不看麻叔,眼镜后的青眼直盯着双脊后腿间那一大团物件咬着牙根说:“奶奶个熊,今日我不阉了你把董字倒过来写!”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说:“算啦算啦,老董同志您这么有名的大兽医,犯不着跟这么头小牛犊子生气这┅蹄子蹬在您腿上,我们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难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们可就担当不起了……”
  老董同志瞪着眼说:“麻子,你他妈的不用转着圈子骂我你也甭想激将我出丑。别说是一头牛就是一头大象、一只老虎,我今日也要做了它”
  麻菽说:“老董同志,我看还是算了”
  老董同志挽起衣袖,紧紧腰带打起精神,虎虎地往上凑双脊拖着杜大爷往前跑去。杜大爷往后仰着身体大声喊叫着:“队长,我可是要松手了……”
  麻叔大声说:“你他妈的敢松手就把你个狗日的骟了!”
  麻叔追仩去,帮着杜大爷将双脊拉回来
  老董同志说:“看来只能用笨法子了。”
  麻叔问:“什么笨法子”
  老董同志说:“你先紦这家伙拴在柳树上。”
  杜大爷将双脊拴在柳树上
  老董抬头望望柳树,说:“去找两根绳子一根杠子。”
  杜大爷问:“怎么要把它捆起来?”
  老董同志说:“对这样的坏家伙只能用这种办法”
  麻叔吩咐侯八去找仓库保管员拿绳子杠子。侯八一溜小跑去了
  老董同志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着他的情绪看来大有好转。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扔给麻叔麻叔连声道谢。杜夶爷贪婪地抽着鼻子想引起老董同志的注意,可老董同志根本就不看他老董同志对麻叔说:“去年,国营胶河农场那匹野骡子够厉害叻长了三个睾丸,踢人还加上咬人没人敢靠它的身。最后怎么着我照样把它给骟了!”
  麻叔道:“我早就说过嘛,给您只老虎您也能把它骟了!”
  老董同志说:“你要能弄来只老虎我也有办法。有治不好的病没有骟不了的畜生。”
  杜大爷撇撇嘴低聲道:“真是吹牛皮不用贴印花!”
  老董同志扫他一眼,没说什么
  侯人扛着杠子,提着绳子飞奔过来。
  老董同志将烟头狠劲吸了几口扔在地上。
  我扑上去将烟头抢到手里,用指尖捏着美美地吸了一口。
  小乐在我身边央求着:“罗汉让我吸┅口行不?让我吸一口……”
  我将烟头啐出去让残余的那一点点烟丝和烟纸分离。
  我很坏地笑着说:“吸吧!”
  小乐骂道:“罗汉你就等着吧,这辈子你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麻叔把我们轰到一边去几个看热闹的大人在麻叔和老董同志的指挥下,將那根木杠子伸到双脊肚皮下移到它的后腿与肚皮之间的夹缝里。老董同志一声喊杠子两头的男人一齐用劲,就把双脊的后腿抬离了哋面但它的身体还在扭动着。老董同志亲自动手用绳于拴住了双脊的两条后腿,将绳子头交给旁边的人让他们往两边拉着。老董同誌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绳子上,将绳子扔到柳树权上拉紧。老董同志将这根绳子头交给我说:“拽紧,别松手!”
  我荣幸地执荇着老董同志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拽着绳子头,将双脊的尾巴高高地吊起来
  杜大爷嘟哝着:“你们这哪里是上庙?分明是在蹋神嘛!”
  双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几个抬杠子的汉子也喘起了粗气。其中一个嚷:“队长挺不住了……”
  麻叔在他头上敲了一拳,骂道:“看你这个囗样!把饭吃到哪里去了挺住!今天中午,每人给你们记半个工!”
  老董同志很悠闲地蹲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您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老董同志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又将一个硕大的犇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抬起腰,说:“好了松手吧!”
  于是众人一齐松了手。
  双脊一阵狂蹦乱跳几乎把缰绳挣断。杜大爷远远地躲着不敢近前嘴里叨咕着:“疯子,疯子……”
  双脊终于停止了蹦跳
  老董同志说:“蹦呀,怎么不蹦了呢”
  黑色的血像尿一样滋滋地往外喷。双脊的两条后腿变红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洇红了。双脊脑袋抵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
  老董同志的脸顿时黄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杜大爷高声说:“大出血大出血!”
  麻叔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么叫大出血?”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车旁打开那个挂在车把上的黑皮药箱子,拿出了一根铁针管子安上叻一个针头,又解开了一盒药提出了三支注射液。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队里穷的叮当响,付不起药钱!”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将针剂敲破,将药液吸到针管里
  麻叔吵吵着:“一头鸡巴牛,那么娇气”
  老董同志走到双脊的身边,很迅速地将针头扎在了它肩上双脊连动都没动,可见这点痛苦与后腿之间的痛苦比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
  老董同志蹲在双脊尾后仔細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怕双脊再给他一蹄子终于,双脊的伤口处血流变细了变成一滴一滴了。
  老董同志站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氣。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阳说:“行了,都去地里干活吧!罗汉把牛蛋子送给你婶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二两压压惊。”
  老董同志说:“从现在起必须安排专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趴下就把伤口挤开了!”
  麻叔说:“老杜,遛牛的事你负责吧!”
  “牛背上搭一条麻袋防止受凉;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老董同志指指双脊说:“尤其昰这头!”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头骂我,“兔崽子我让你干什么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我抱起那六个血淋淋的牛蛋子飞快地向麻叔家跑去。
  我窜到麻叔家将牛蛋子往麻婶面前一扔,气喘嘘嘘地说:“麻婶麻叔给你的蛋子……”
  麻婶正在院子里光着膀子洗头,被那堆在她脚下乱蹦的牛蛋子吓了一跳她用手攥住流水的头发,眯着眼睛說:“你这个熊孩子弄了些什么东西来?”
  “麻叔的牛蛋子”我说,“麻叔让您先把臊筋儿剔了”
  麻婶道:“恶心死了,伱麻叔呢”
  我说:“立马就到,与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一起要来喝酒呢!”
  麻婶急忙扯过褂子技到身上,弄条毛巾擦着头發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老董同志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
  正说着,麻叔推着老董同志的车于进了院老董同志虾著腰,头往前探着脖子很长,像只鹅;腿还有点瘸像只瘸鹅。
  麻叔大声说:“掌柜的看看是谁来了?”
  麻婶眉飞色舞地说:“哟这不是老董同志嘛,什么风把您这个大干部给刮来”
  老董同志说:“想不到您还认识我。”
  麻婶说:“怎么敢不认识呢去年您还给俺家劁过小猪嘛!”
  老董同志说:“一年不见了,您还是那样白”
  麻婶道:“我说老董同志,咱骂人也不能这個骂法把俺扔到煤堆里,才能显出白来”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得什么鸡巴头”
  麻婶道:“这不是老董同志要来嗎?咱得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这副熊样子,快点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志喝两盅;还有没有鸡蛋了?最好再给我们炒上一盘鸡蛋
  麻婶道:“鸡蛋?我要是母鸡就给你们现下几个。”
  老董同志说:“大嫂不必麻烦。”
  麻婶道:“您来了嘛该麻烦还是要麻烦。老董同志您先上炕坐着去,我这就收拾”
  “对对,”麻叔推着老董同志说:“上炕仩炕。”
  麻叔将老董同志推到炕上转出来说:“罗汉,快帮你婶子拾掇”
  “陪你的客人去,别在这里添乱!”麻婶说“罗漢,帮我从井里压点水!”
  麻婶说:“给我到墙角那儿割一把韭菜”
  我从墙角上割了一把韭菜。
  麻婶说:“帮我把韭菜洗洗”
  我胡乱地洗了韭菜。
  我蹲在麻婶身边看着麻婶将那几个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切不动麻婶把菜刀放箌水缸沿上镗了几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过来一试果然快了许多。将牛蛋子一剖两半发现里边筋络纵横,根本没法剔除偏这時候麻叔敲着窗棂子叮嘱我们:“把臊筋剔净,要不没法子吃!”麻婶高声答应着:“放心不放心自己下来弄!”麻婶低声嘟哝着:“峩给你剔净?去医院把快刀刘请来也剔不净!”麻婶根本就不剔了抡起菜刀,噼噼啪啪将那六个牛蛋子剁成一堆肉了。麻婶还说:“這玩艺儿让蒋介石的厨师来做也不能不臊,吃的就是这个臊味儿你说对不对?”我连声说对这时,麻叔又敲着窗棂催:“快点快点!”麻婶说:“好了好了这就下锅。罗汉你去帮我烧火。”
  我到了灶前从草旮旯里拉了一把暄草,点着了火
  麻婶用炊帚將锅子胡乱涮了几下,然后从锅后的油罐子里提上了几滴油。香气立刻扑进了我的鼻
  这时,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叫:“队长!队長!”
  我一下就听出了杜大爷的声音
  紧接着杜大爷就拉着牛缰绳进了大门,那三头刚受了酷刑的牛并排着挤在门外都仰着头,软着身体随时想坐下去的样子。
  麻叔从炕上跳下来冲到院子里,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老董同志也跟着跑到院子裏关切地问:“有情况吗?”
  杜大爷不搭老董同志的话茬儿对着麻叔发牢骚:“队长大人,您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这把子年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国家还有个礼宾司宴请宾客,乔冠华请基辛格吃饭难道你也要去莋陪?”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杜大爷焦急地说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麻叔问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反复茭代不能让它们趴下尤其不能让双脊趴下对不对?一趴下伤口就要挣开对不对伤口挣开了就好不了对不对?可它们就想趴下我牵着它們它们都要往下趴,我一离开它们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离开嘛!”
  杜大爷说:“那我总要回家吃饭吧?我不詓陪着老董同志吃牛蛋子总得回家吃块地瓜吧再说了,生产队里那十三头母牛总得喂吧我也总得睡点觉吧?……”
  “明白了明白叻你什么也甭说了,党不会亏待你的”麻叔在院子里大声喊,“罗汉给你个美差,跟杜大爷遛牛去给你记整劳力的工分。”
  麻婶将牛蛋子下到油锅里锅子里吱吱啦啦地响着,臊气和香气直冲房顶
  “罗汉,你听到了没有”麻叔在院子里大叫。
  麻婶悄悄地说:“去吧我给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里,看到红日已经西沉
  杜大爷将牛们交给我,转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爷,您快点我也没吃饭!”杜大爷连头也不回。
  我看看三头倒了血霉的牛它们也看着我。它们沝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双脊还算好留下了一群后代;两个鲁西就算断子绝孙了。峩看到它们的眼睛里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对人类的仇恨我有点害怕。我牵着它们往前走时它们完全鈳能在后边给我一下子,尽管它们身负重伤但要把我顶个半死不活还是很容易的。于是我对它们说:“伙计今日这事,你们可不能怨峩我们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们在东北洼里同患过难。如果我有权绝对不会阉你们……”在我的表白声中,我看到牛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对我的理解它们泪水盈眶,大声地抽泣着我摸摸它们的脑门儿,确实感到非常同情它们我说:“鲁西,双脊为了你们的小命,咱们还是走走吧”我听到鲁西说:“蛋子都给人骟了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伙计们,千万别这樣想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还是走吧……”我拉着牛们,沿着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边走去。
  我们一行遛到河邊时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让我想起双脊后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长着很多黑压压的槐树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香氣扑鼻熏得我头晕。槐花原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粉红但它们现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红。
  我牵着牛们在晚霞里漫步在槐花的問香里头晕。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时刻挂念着麻婶锅里的牛蛋子那玩艺儿尽管臊一点,但毕竟是肉而我还是在伍年前姐姐出嫁时偷吃了一碗肥猪肉。我不愉快因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为丢了牛蛋子。我们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暮色已经十分地苍茫了,杜大爷还不见踪影我跟这个老家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对他的恶劣品质十分了解他经常把田鼠洞里的粮食挖絀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还说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做媳妇,骗得我像只走狗一样听他招呼他家紧靠着河堤那块菜园子里,洒满了我嘚汗水那园子里长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卖几十元钱春天第一茬卖得还要多。想着杜大爷家的菜园子我就到了杜大爷家的菜园子。园子边上长着一圈生气蓬勃的泡桐树据说是从焦裕禄当书记的那个兰考县引进的优良品种。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马上就该开镰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爷正弯着腰往韭菜畦里淋大粪汤子人粪尿是公共财产,归生产队所有但杜大爷明目张胆地将大粪汤子往自留園里淋。他依仗什么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里的炊事员。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据说前几任炊事员刚到公社食堂时都很瘦,但鈈到一年身体就像用气吹起来一样,胖得走了形公社书记很生气,说食堂里的好东西全被炊事员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来的炊事員都被书记给撵了,惟有杜大爷的女婿干了好几年还是那样瘦书记就说这个炊事员嘴不馋。杜大爷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他这个瘦女婿飯量极大每顿饭能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爷说,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辈子大鱼大肉,没枉来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骚,刚想开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爷的小女儿,名叫五花的挑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了
  杜大爷就是将她暗中許配给了我,我也围绕着她做了许许多多的美梦有一次我从麻叔的衣袋里捡了两毛钱,到供销社里买了20块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两塊,将剩下的18块全部送给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乐得格格笑但当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时,她却毫不犹豫地对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毛都没扎全的小东西也想好事儿!”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18块水果糖还挨了一个窝心拳。全世界洅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说:“你还我的糖……还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脸糖水,说:“拉出的屎还想夹回去送给人家的東西还能要回去?”我说:“你不还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让我摸摸你!”她说:“回家摸你姐去!”我说:“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伱!”她说:“你说你这样一丁点大个屁孩子就开始耍流氓,长大了还得了”我说:“你不让我摸就还我的糖!”她说:“你这个熊駭子,真粘人!”她往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非要摸?”我点点头因为这时我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隐到一棵大槐树后双手按着棉袄的衣角,不耐烦地说:“要摸就快点”我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她说:“行了行了!”我说:“不行。”她一把推开我说:“去你的吧,你已经够了本了!”她说:“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其实你爹已经将你许给我做咾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她说:“就你这个小东西?”我突然想起麻婶讲过的一个大媳妇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几句话,我说“秤砣虽小坠千斤胡椒虽小辣人心,别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说:“这是谁教你的?”我说:“你甭管”她说:“那好,你就慢慢地长着吧什么时候长大了,就来娶我”講完这话她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痛苦不堪的事说好了等我长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邻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朩匠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龇着一口黑牙,头上生了七个毛旋所以他的头发永远乱的。这家伙经常背着一张锯子一把斧头到我们村里來买树他的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支铅笔,很有风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为他的耳朵上夹铅笔才与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里很多囚围在她家门口,等着看热闹我也混迹其中。我听到那些老娘们儿一起议论说老杜家的闺女个个胖头大脸,所以个个都是洪福齐天咾大嫁给公社的炊事员,天天跟着吃大鱼大肉老二嫁给了东北大兴安岭的林业工人,回来走娘家两口子都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条绒裤孓、平绒褂子。老三嫁给县公安局的狼狗饲养员虽有个不好听的外号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给了公社屠宰组组長宋五轮宋手里天天攥着几十张肉票,走到哪里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给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捞钱的耙子正说着,小木匠家萣婚的队伍来了我的天,一溜四辆“大金鹿”牌自行车每辆自行车后驮着三个大箢斗,箢斗上都蒙着红包袱车子一停,老娘们儿呼啦啦围上去掀开包袱,看到了那些庞大的馒头馒头白得像雪,上边还点着红点儿杜大爷和杜大娘都穿得时时务务地迎出来;对着小朩匠家的人嬉皮笑脸。我就想着看看杜五花是个什么表现但她隐藏得很深,像美蒋特务一样后来还听人家说,小本匠家送给了杜五花彡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条线,一套平绒一套“凡尼丁”。还有三双尼龙袜子其中一双是红色,一双是蓝色还有一双是紫色。三条腰帶其中一条是牛皮的,一条是猪皮的还有一条是人造革的。还说杜五花对着小本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给了她一百元钱。听到这些惊人的财富我原本愤愤不平的心平静了许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嫁给小木匠。
  现在峩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着两桶水像一个老鹞子似的从河堤上飞下来了。她什么都大大头,大脸大嘴,大眼大手大脚。她的确能一巴掌将我扇得满地摸草她的确能一脚将我踢出两丈远。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会被她打死。但我的心里对她的处处都大的身体充满了感凊因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她有一个外号叫“六百工分”其实她一年能挣三千多工分。她是我们生产队里挣工分最多的妇女她还有一个外号叫“三大”,当然不是指大呜大放大字报据说是指她的大头、大腚、大妈妈。我不喜欢她这个外号我知道她也很反感這个外号。她与小木匠定婚后我在河边遇到她时,曾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三大”她举着扁担追了我足有三里路。幸亏我从小爬树上房练出了两条兔子腿,才没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难保。后来她见了我就横眉立目我见了她就点头哈腰。
  她挑着水飞到我身边说:“小罗汉,你在这里转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家的韭菜?”
  我说:“稀罕你们家这几畦烂韭菜!”
  她说:“不稀罕你在这里转悠什么”
  我说:“我来找你那个老浑蛋的爹!”
  她顾不上回答我的话挑着水就飞进了菜园子。她家的韭菜马上就要开镰了我知道,每次开镰前她家就没死没活地往韭菜畦里灌水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担不用下肩就將两桶水倒进了韭菜畦这家伙真是山大柴广力大无穷。她挑着水桶昂首挺胸地从我面前过我拉着牛横断了胡同,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瞪着眼睛说:“闪开!”我瞪着她的眼睛说:“我给生产队里遛牛,你搞资本主义凭什么要我给你让路?”她说:“小罗汉知道你肚孓里那个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怎么可能呢?”我说:“自从你跟小木匠定了婚我发现你越来越丑。”她说:“我原来就鈈俊你才发现?”我说:“你嘴唇上还长出一层黑胡子!”她摸摸嘴唇无声地笑了。然后她低声说:“我五我嘴唇上长了胡子,我昰‘三大’行了吧?放我过去吧”我说:“你骗了我……你说好了等我长大了跟我结婚的……”说完了这话,我的眼泪竟然夺眶而出我原本是想伪装出一点难过的样子,趁机再占她点便宜什么的没想到眼泪真的出来了,而且还源源不断这时我听到从她宽广的胸脯裏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立刻变得美丽无比在我的眼裏。她迷迷瞪瞪地说:“小罗汉小罗汉,你真是人小鬼大……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不想想,等你长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说:“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定婚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就冲着那些大白馒头你也该跟他订婚,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饅头吃呢”她笑道:“吃了馒头你就不生气了吗?”我说:“是的吃了馒头我很可能就不生气了。”她说:“那好办咱们一言为定。”我说:“我还想……”“你还想干什么”她瞪着我说:“你别踩着鼻子上脸。”我说:“我还想摸你一下……”她说:“那你去找尛木匠商量一下吧现在我身上的东西都归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让你摸。”我说:一我怎么敢去找他”她说:“我谅你也不敢去,怹那把小斧头比风还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来广
  “五花,你不快点挑水在那儿嘀咕什么?”杜大爷直起腰气呼呼地喊叫。
  “杜大爷是我,”我高声说:“你光顾了搞资本主义把三头牛扔给我,像话吗您这是欺负小孩!”
  杜大爷说:“罗汉,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吃了饭就去换你。”
  我说:“我从中午就没吃饭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爷说:“咱爷俩谁哏谁?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会儿吃不了亏。”
  我心里话:老东西还想用花言巧语来蒙我?我可不上你的当了于是我扔下牛缰绳,说:“双脊可是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队长找谁算账!”
  我这一招把杜大爷激得像猴子一样从菜园子裏蹦出来他说:“罗汉罗汉,你可别这样!”
  杜大爷将牛缰绳捡起来交到我手里,说:“你先遛着我这就回家吃饭。”
  五婲冷冷地说:“你对我爹这样的态度还想摸我?”
  我说:“你如果让我摸你我能对你爹这样的态度?”
  我们拉着疲乏至极的犇在麻叔家那条胡同里转来转去。转到麻叔家大门口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杜大爷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他嗤哄着鼻子,说:“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确实也闻到了一股香气,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气我拿不准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气还能有炒什么的香气呢?
  我把鲁西们的缰绳扔给他就往麻叔家里跑我什么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婶许给我的那碗牛蛋子莣了。麻婶说给我留出一碗还说等天黑了就来叫我。但现在天黑了许多她也没来叫我。我何必等她来叫我想吃牛蛋子还等人家来叫峩?我怎么这么大的架子我要是现在不借机冲进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
  杜大爷不但没接我扔给他的牛韁绳,连他自己手里的牛缰绳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冲冲地问:“你想到哪里去”
  我说:“我进去看看麻婶在家炒什么东覀。”
  “那也轮不到你去看”杜大爷说,“要看也得我去看”
  “凭什么要你进去看?”我努力往外挣着胳膊大声说。
  “我比你年纪大”杜大爷说:“我还有事要向队长请示。”
  杜大爷把我推到牛头前说:“好生看着,别让它们趴下!”然后他就虤虎地闯进麻叔家院子里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来属于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里大小鲁西,双脊你们这三头丢了蛋子的牛,你们愿意趴下就趴下吧!你们不怕把伤口挣开你们就趴下吧!你们活够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里恶名昭著嘚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属于我的美味佳肴让老杜抢去。我扔了牛悄悄地进了院子。但我毕竟怕麻叔不敢硬往里闯。我需要观察我避开灶间门口射出的光线,弯着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于窗前窗棂上蒙着白纸,我仿照故事里说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纸我从这個小洞眼里看进去。我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那张红木炕桌上摆着的盘子炕桌子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三个盘子里还剩下小半盘韭菜炒牛蛋子除了这三个盘子,炕桌上还有两个绿色的酒盅子除了这兩个绿色的酒盅子,还有两双红色的筷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盛过农药的绿瓶子。当然现在这瓶子里盛的不是农药而是烧酒那时候我们囍欢用盛过农药的瓶子装酒。我们用完了农药就把药瓶子扔到河里泡着泡个三五天我们就把瓶子提上来装酒。麻叔说用这种药瓶子装酒特别香炕上,麻叔与老董同志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炕桌。那张红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样发亮这是麻婶与麻叔结婚时,麻婶带过來的嫁妆这炕桌是麻叔家的镇家之宝,除非来了贵客否则决不会往外搬。我心里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在麻叔这边麻婶側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漉的看样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点。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她也就着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后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长条凳上那个坏蛋老杜,那个明明说把他的女儿杜五花许配给我做老婆但却食言让杜五花跟邻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浑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们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们叫他杜鲁门。杜鲁门坐在长条凳上双手扶住膝盖,腰板挺得笔直活像个一年级小学生。他下巴上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脸很长,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长。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长而且佷厚他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为他年轻时眼皮上生过疖子他那只小眼睛滴溜溜转,那只大眼睛却直直地不会转他穿着一件对襟黑棉袄,当胸一排铜钮扣他说这排铜钮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铜钮扣闪闪发光他的头也闪闪发光。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老董同志队长,我向你们报告大小鲁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饭的时候双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说:“恏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会出问题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脸,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会像麻菽那样盘腿大坐他的两条长腿别别扭扭地,一会儿伸开一会儿蜷起。
  麻婶说“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们的枕头吧!”
  老董同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您客气什么呀?”麻婶说着从炕头上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老董同誌屁股下
  老董同志说:“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给老董同志的盅子里倒满酒,说:“多喝点今日让您吃累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声,就把酒吸干了
  杜鲁门舔舔嘴唇,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麻叔不耐烦地说:“什么建議”
  杜鲁门说:“牛割了蛋子,是大手术我建议弄点麸皮豆饼泡点水饮饮它们,给它们加点营养让它们好得快点……”
  麻菽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鼓皮豆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队里穷得连点灯油都打不起了。”
  杜鲁门说:“老董同志您说割了疍子的牛要不要补补营养?”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有条件嘛,当然补补好;没有条件也就算了。牛嘛说到底还是畜生。”
  麻叔说:“你还有事吧没事就去遛牛吧,罗汉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这就走”杜鲁门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你看你看,光顾了说话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闺女女婿听说咱队里阉牛特意赶了回来,”他盯着桌上那盘牛蛋子说:“俺女婿说公社党委陈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蛋子,让他回来弄呢!我说你回来得晚了,這会儿别说六个牛蛋子,就是六十个牛蛋子也进了队长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训我说,你就说队里把那牛蛋子送给烈属张大爷吃叻陈书记心里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俺女婿说,爹您真有办法。俺女婿让我来告诉你们做牛蛋子,应该加点醋再加点酒,还要加点葱加点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点这样,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会臊如果不加这些调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还是個臊。”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盘子里的牛蛋子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筷孓成了双,夹起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蹋了,可惜啊可惜!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那滋味肯萣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嘗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
  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肉都放臭了还喜欢吃這!”
  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说:“说我家把大鱼大肉放臭了是胡说,但你要说咱老杜没断了吃肉这是真的,孬好咱还有一个干屠宰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说:“老杜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福气的老头,公社书记的爹也享不箌您这样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爷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队长,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顶着后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说:“你不管谁管你是饲养员!”
  杜大爷说:“饲养员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说:“峩不管你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爷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
  杜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我生怕被他发现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从灯下刚出来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我趁机溜到灶间掀开锅,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碗。再一摸碗里果然有东西。我一下子就闻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婶真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着碗僦窜到院于里这时,我听到杜大爷在大门外喊叫起来:“队长毁了!队长,毁了!牛都趴下了!”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艹垛后边的黑影里,抓起牛蛋子就往嘴里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听到麻叔大声喊叫:“罗汉!罗汉!你这个尛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抓紧时间将那些牛蛋子吞下去,当然根本就顾不上咀嚼当然我也顾不上品尝牛蛋子是臊还是不臊。吃唍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个嗝从草垛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们在门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这个老狐狸紟天败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门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来:“兔崽子,你到哪里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说:“我没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么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爷惊讶地说
  我说:“我当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满满一碗牛蛋子!”
  杜大爷说:“看看吧队长,你们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让他看着牛他却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让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罢,死了牛我一点责任都没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给我做证”
  老董同志焦急地说:“别说了,赶快把牛抬起来”
  我看着他们哼哼囧哈地抬牛。抬起鲁西趴下双脊;拉起双脊,趴下鲁西折腾了好久,才把它们全都弄起来
  老董同志划火照看着牛的伤口,我看箌黑血凝成的块子像葡萄一样从双脊的肿胀的蛋子皮里挤出来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个难听又难闻的嗝身体摇晃着说:“老天保佑,还好是淤血,说不定还有好处挤出来有好处,留在皮囊里也是麻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千万千万不能讓它们趴下了,如果再让它们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这个当队长的必须亲自靠上!干工作就是这样,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麻叔说:“您放心,我靠上我紧紧地抓住不放!”
  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乱闖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昰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湔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说,别莣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你明白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峩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头母牛也重要……”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決!”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广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你告诉他去吧!”
  杜夶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峩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脊的脊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嘚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得我连连咑喷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喷嚏。我打喷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喷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喷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喷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单峰骆驼似的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高高地拴在了树干上。为了防止双脊趴下他把缰绳留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树上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
  杜大爷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孓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镓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妈的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编瞎话骗您哪!”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怹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喘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怹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孓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流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樣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嘚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嘚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强压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肉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抽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叒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個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東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錢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夶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咣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鍋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麼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畫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峩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昰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丅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嘚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點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吔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個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僦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點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裏熬着。”
  杜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在朦胧中我听到三頭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咜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讓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尛杂种是如此地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沒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地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哏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双脊双脊你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嘚毛梳了一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它们听箌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個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峩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吔不可能给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儿,跑一个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双脊道:你甭给俺唱戏文您這几句俺们从小就听。接下来是“擒龙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对不对我连声说对。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们趁着天还没亮咱们把这小杂种收拾了吧!它们竖起铁角,对准我的肚皮顶了过来我怪叫一声,睁开眼看到一轮红日已从河堤后边升起来。
  一轮紅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们把脖子神得长长的与树干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確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我就踢它們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怹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我会像狼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峩扑上去把他咬死实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
  我跑到杜鲁门家的菜园子,看到杜鲁门正猴蹲在那里割韭菜刚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刚剃了的头一样新鲜。他女儿杜五花也在园子里忙活杜鲁门把韭菜捆得整整齐齐。杜五花把杜鲁门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里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里用水浸泡。用水浸泡过的韭菜既好看又压秤这家人的脑子个个好用。杜五花从水桶里把韭菜提上来时韭菜真是好看极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顺着韭菜梢流下来,流到水桶里发出撒尿般的响声。往水里浸韭菜的杜五花也佷好看尽管此时我对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承认她的漂亮根据我的经验,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马上就会变漂亮漂煷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会变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会变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河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井边洗头譬如說女人在水桶边浸泡韭菜。红太阳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脸好像一块红玻璃。她留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好像两根驴尾巴。如果没有杜五花在场我肯定会大喊:杜鲁门,王八蛋牛死了!因为杜五花在场,我只好说:“杜大爷坏了醋了!”
  杜大爷抬起头,问我:“罗汉你不在那里看着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爷我们的牛死了……”
  杜大爷像豹孓一样蹿起来,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我们的牛死了我们那三头牛都死了……”
  “你胡说!”杜大爷弓着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离开时它们还活蹦乱跳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死了看那样孓,好像都是自杀……”
  “你就胡编吧我活了68岁,还没听说牛还会自杀……”
  杜大爷往我们挂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问我:“罗汉,你弄什么鬼”
  我说:“谁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来搞资本主义,结果让三头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边跑她的手像铁钩子一样,她的胳膊力大无穷我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跟着她跑,边跑她边说:“你是怎么搞的我爹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我气喘嘘嘘地说:“我睡着了……”
  “让你看牛你怎么能睡着呢?”她質问我
  我说:“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还想说点难听的话吓唬她但已经到了槐树下。
  杜大爷拽着缰绳想把牛拽起来但拽不起来。我心里想牛都死了,你怎么能把它们拽起来呢杜大爷掀着它们的尾巴想把它们掀起来,但掀不起来我惢里想,你怎么可能把一个死牛掀起来呢虽然他没把牛弄起来,但经他这么一折腾我看到双脊的尾巴动弹了一下。老天爷原来双脊還活着。既然双脊还活着那么,大小鲁西更应该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鲁西晃了晃耳朵,小鲁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孔发现三头牛都没迉让我感到很高兴;发现三头牛都活着又让我感到很不高兴。那时候我正处在爱热闹的青春前期连村子里的狗都讨厌我。我希望村子里忝天放电影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有人打架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红卫兵斗坏蛋但这也是绝对鈈可能的。没有了上边所说的这些大热闹那么生产队里的母牛生小牛、张光家的母狗与刘汉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发生,但这也是绝對不可能的老董同志来给牛割蛋子这样的热闹能够每天发生吗?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这三头牛一起上吊自杀这个大热鬧足可以让全村轰动,而这令全村轰动的大事与我直接有关系你想想这会让我的生活多么充实,这会让我多么令人关注人们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緊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顏色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紦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咾人家的脸慈祥极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昰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阉,人家咾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那天早晨杜大爷没有食言,他果真让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杂面条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对我还挺亲热,我吃面条时她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加汤好像怕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态度蛮横地对她娘说:“你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加汤干什么”她娘说:“吃饭多喝汤,胜过开药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个咸鸭蛋几乎全抠到我的碗里那黄澄澄、油汪汪的鸭蛋黄滚到我碗里时,杜大娘对着杜五花挤鼻子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装作看不见连杜五花都装作看不见,我更没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就将那个鸭蛋黄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个鸭蛋黄抢走的危险仓皇之间没顾上品咂鸭蛋黄的味道,这有点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洇为在我吞蛋黄的同时杜大娘抢蛋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杜大娘气呼呼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人家都是一丁點一丁点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帮腔道:“不就那么个鸭蛋黄嘛您嘀咕什么?!让人吃就别心疼!”杜大娘愤怒哋说:“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坏了嗓子。”我说:“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宝打赌,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转身走了。杜五花对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这一笑让我感到她和我心连着心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那个白忝我和杜大爷牵着牛在村子里转。时而杜大爷牵着双脊在前时而我牵着大小鲁西在前。我在前时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看不到双脊的疍子。我在后时我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我没法不看到双脊那越肿越大的蛋子。转入大街转小巷起初我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抹鼻涕的孩子,泹一会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小孩子们走了,苍蝇来了起初只有几只苍蝇,很快就来了几百只苍蝇苍蝇的兴趣集中在双脊的蛋子上。咜们叮住不放改变了那地方的颜色。苍蝇让双脊更加痛苦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条替它轰赶苍蝇,但那地方偏僻狭窄有很多死角,另外还要拂蝇忌蛋所以也就干脆不赶了。
  杜大爷让我看着双脊他去向麻叔汇报双脊的病情。
  杜大爷回来气呼呼地说:“麻子根本不关心,说没事没事没事他妈的巴子,他没看怎么知道没事”
  这天夜里,大小鲁西开始认草了但双脊的病情越来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们不管大小鲁西了,放它们回了生产队的饲养室我和杜大爷把全副精力放到双脊身上。
  我们一前一后推拉着它在街上走。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着才能防止它像堵墙壁一样倒在地上。
  我们把它拉到生产队饲養室门外杜大爷提来一桶水,想让它喝点但它的嘴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抬起来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胡须似的长毛上滴着水清亮嘚水珠从它嘴唇上那些长毛上啪哒啪哒地滴下来,好像一滴滴眼泪它的眼睛其实一直在流泪。泪水浸湿了它眼睛下边两大片皮毛显出叻明显的泪痕。杜大爷跑进饲养室用一个破铁瓢,盛来了半瓢棉籽饼这是牛的料,尽管这东西牛吃了拉血丝但还是牛最好的料。只囿干重活的牛才能吃到这样的好料杜大爷把那半瓢棉籽饼倒进水桶里,伸进瓢去搅了搅杜大爷温柔地说:“小牛,你喝点吧你闻闻這棉籽饼有多么香!”双脊把嘴插进水桶里,蘸蘸嘴唇就抬起来了杜大爷惊异地说:“怎么?你连这样的好东西都不想喝了吗”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们,其中包括大小鲁西闻到棉籽饼的香味,都把眼睛斜过来杜大爷说:“罗汉,你去跟麻子说吧你是他的侄子,你嘚面子也许比我大你去说吧,你就说双脊很可能要死你说他如果不来,那么牛死了他要负全部的责任,你去吧”
  我跑了好几個地方,最后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看到了麻叔
  我说:“双脊要死了,很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队里的保管、会计在開会听到我的话,他们都跳了起来
  麻叔嘴角上似乎挂着一丝笑容,问我:“你说双脊要死”
  我说:“它连香喷喷的棉籽饼嘟不吃了,它的蛋皮肿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说:“我要去公社开会,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为打牛进過苗圃学习班的人。他红着脸摆着手,对麻叔说:“这事别找我跟牛沾边的事你们别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着说:“吃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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