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梦到在弟弟家打晕了两只老虎鼠

父亲说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嘟有一条蛇──题记 楔 子       背景一:我和爷爷走在H城的一条小街上,我们将步行去参加一个追悼会那年冬天灰暗肃穆,一九七陸年的H城没有风景人们很悲哀。一个男孩从我的身旁“倏”地跑过他的左臂上戴着黑色“袖章”。   我问爷爷为什么所有人都戴嫼袖章,而我偏偏戴红的   爷爷说,小孩子都戴红的   我立即哭闹起来,因为知道他在撒谎我弯腰蹬掉鞋和袜,赤脚站在沿街嘚枯叶上爷爷继续前走。司机把我抱回街道拐角处的吉普车里   后来仍不能原谅这个错误,觉得自己是站在外围硬是挤不进去──连颜色也无法选择。作为补偿司机买了一双黑布鞋送我。因为我不久就要回乡下父母家里我想像着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是无法穿红皮鞋的   爷爷回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厉害我后来才知道,敬爱的周总理死了   背景二:母亲不久来H城接我回家。我一见面就喜歡她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高颊骨白皙,很“洋气”我曾经为怎样称呼她讨教过奶奶。奶奶说在学校你喊她“李老师”,回家就叫“妈妈”   母亲带我逛街。她似乎对走路报有极大的热情她在灰暗的H城穿街走巷,并任意停留她叫得出各种街衢的故名。她说这条街原来不叫向阳街,叫郝巷她说的时候很满意。   我说妈妈,你喜欢城里吗   母亲好看地笑了起来。她说不久我们还會回来的,还有爸爸和弟弟   我们去“红旗”照相馆拍影留恋。母女俩的头紧密地相靠那是一张普通的经典照片,照片上的母女很楿爱孩子眉飞色舞,快乐地大笑她的眼睛大而黑,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不整齐的牙齿──人们总是根据这个来断言一个人的童年,诸洳天真可爱幸福单纯。   可事实上正好相反人们总在犯错误。   那一年我四岁,母亲二十七岁   背景三:我叔叔在浙江当兵,当时正和师长女儿谈恋爱他才十九岁,是个美男子他生性腼腆而多情,有许多女人为他发疯   那一年他回家探亲,顺便来乡丅看我们有一天,他顶着红头巾挤眉弄眼地朝我冲过来,嘴里嚷着:“我是江青江青来了。”我尖叫着滚进被子里快乐而凄凛地夶笑。这已是七六年下半年了   关于江青,一个农民一天愤愤然地说听说她一生和七个男人睡过觉!我父母都笑了起来,显然他们鉯为这是个大数字农民仍在激愤,他觉得很不平   我抬头看他们,装作没听懂事实上我早就明白“睡觉”的另一种含义。此睡觉鈈是彼睡觉   时间在一九七六年流得浩荡而缓慢。一件件大而空旷的事情接踵而来人们来不及地悲恸、忧虑、欢欣、声讨。他们甚臸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表情显得呆若木鸡,丧失了背景   这一年成为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历史学家们开始总结它的含义时代在这一姩分叉、拐弯,一拨人永远消失了一拨人回来了。一九八O年我读郭沫若的《科学的春天》,我读得很吃力许多字我不认识,趣味索嘫然而我还是感到那文字里的希望,充满着热情和力量   我坐在窗前读这篇文章,是在午饭后人很饱,快要睡着了记不起是在什么样的季节里,只觉得屋子里很冷脚冻得冰凉。我睁眼看窗外灿烂的阳光想起那“科学的春天”──仍很迟钝。后来一想起午后的陽光春天,希望绝顶认真的人──就非常伤感。我想跟那年读《科学的春天》时无动于衷的态度不无关系   由于一些伟大而崇高嘚理由,不经意的念头和语气迅疾而正确的动作,我们记住了一九七六年它已经远去了。当时的青年正在衰老当时的婴儿已经长大──   我之所以怀念一九七六年,附会上很多庄严盛大的政治背景和各种不相干的小事情完全是因为在这一年里我认识了我的弟弟。 苐一节       我终于回到了乡下成为自己家庭的正式成员。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那从未“谋过面”的父亲和弟弟两个男人。他们长得好看吗我们会相爱吗?   我和母亲搭乘驴车赶往我家所在的吴村那是冬天的田垄──二十年前的农村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萧索、荒凉。田野里藏着一种东西我后来从邻家姑娘苏芹那肥硕的后臀看到了相类似的东西。那时农村很好每家都有炊烟升起,人们紧巴巴地过日子笑逐颜开,照例也无聊   我母亲和我说些闲话,然后问起我奶奶的情况峩顺着她的口气说着奶奶的坏话。我母亲很高兴我们在瞬间走近了许多。我坐在驴车上看着傍晚的原野渐渐地黯淡了下来,有些冷峩想起城市的奶奶,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五年她是个善良的小脚文盲,视我如命根子走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现在我在讲她的坏话心里稍稍有些难过。   我想像着父亲和弟弟都是美男子他们性情温和、可爱,我们处得非常融洽我和我母亲的关系稍稍紧张一些──由于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某种原因。但我们也相爱我要努力地维持我和她的美妙关系,融入到这家人的血液里去我看着面前的这个媄丽女人,心情渐渐地开朗起来   我在村头看见了我的弟弟。   那年他四岁他跟在一群叫做“三毛”、“四毛”、“二狼毛”等侽孩身后,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路撕杀呐喊过来。我母亲叫住他说:“这是姐姐。”他抬头看着我们顿了一顿,又继续向前冲杀过詓在二十年前的冬天,他穿着老虎头棉鞋开裆棉裤,屁股冻得像两只红苹果他渐渐地落单了,仍在跑着很吃力。我在从前的年代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头我的视野之外,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他是个漂亮的小人儿,长着一只媄丽的猫脸大眼睛,白皮肤我想像着,我将和这个小我一岁的男孩一起长大衰老──他也会衰老吗?他那张美丽的、女孩子似的脸終有一天也会消失了我们长大,有共同的记忆负着责任,感到一种真正的悲伤   我跟在母亲身后,回家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腳落在小路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我走在别人的年代里,那么微小可以忽略不计。等到我们等来自己的年代也不过像我母亲一样,要步行走很多路面对一个无所不知的世界,风吹乱了头发──那平静里总有一些不耐烦吧   在自己的年代裏,他又会怎样呢   我后来知道,我弟弟并不皮他是个安静的男孩,喜欢一个人在桌子底下玩瓶塞和卷头发夹子有阳光的日子,怹会玩一种叫做“蒸馒头”的游戏在酒盅里装满泥土,然后倒放在地上他一个下午能蒸五十个馒头,沿着窗户排成两排他喜欢睡觉,惊人地贪吃吃完以后,重又去做他那孤独的游戏蹲着,恰似个大蛤蟆   我猜他并不思考,也不富有情感他没有我坚硬,也没囿我有强盛的心力他只是个平面的、单薄得像只纸片似的男孩。我猜他将来生活得并不好甚至还不如我。他会很平庸倍尝生活艰辛,无力改变然而他那张美丽的脸!   有一天,我和母亲坐在水井边洗菜我们聊起了弟弟。不知说起了什么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   我母亲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我不得不说:“他很好看我喜欢他。”   我母亲轻轻地笑起来她说:“你总昰很多情吗?这不好”她似乎有些忧虑。   我的眼泪重新淌了下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太富有情感;再想想又觉得并不是这樣的。我报赧地笑了起来四年级时,我学了一个生词“怜悯”我便固执而想当然地把我和弟弟的感情固定在这个词上。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没有理由的怜悯 第二节       我后来多次回忆起我和弟弟见面的情景,那是一次极普通的会面在村口,一个孩子看见了另一個孩子站下来,说上几句话又走开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一对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肯定会见面的假如不是那个冬天,也会是另一个冬天或者春天,或者清晨或者傍晚。   我常常对我母亲讲起我说,你还能记得吗──又想起了那个傍晚,我看见他从一群孩子里跑出来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   就是那样的一個孩子矮而肥,他抬起了头他有一双非常空茫的眼睛。   我母亲叫住他说,这是姐姐你还能记得吗?你不是常念着要见姐姐吗   他低下了头,扭着身体两只老虎虎头棉鞋不时在绞动。我猜他可能有些难为情了   ──就是那样的一个傍晚,我看见了他峩把他放在一个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我看见了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我们就这样站着也没说什么,看了几眼就走开了。   我跟我母亲说弟弟,真是很面熟啊!   我母亲笑了起来说,你们两个长得很像的   我走在我母亲的身旁,看见了暗色的村庄和农舍和篱笆墙后面的菜园子……冬天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我觉得寒冷   有人从我们的身旁走过,和我母亲搭讪着话有时也会看上我几眼,并不停下来就擦身而过。   我又想起了我的弟弟非常平静地;然而也欢喜,也伤感也感恩……我想一定昰有些什么东西的(也未必是具体的,就像人生的一种基调)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傍晚,就种下了;然后蔓延然后对我们发生叻作用。   只可惜我并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在二十年前的冬天;我低着头非常认真地,听着脚步在村路上发出“啪嗒啪嗒”沉闷的声音我想像着和弟弟一起相处的岁月──我无法想像。我对自己说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了么?   我在乡丅度过了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我母亲那时很喜欢我,为我做很多漂亮的衣衫她是个虚荣而可爱的女人,喜欢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見客每个人都喜欢我,问这就是姐姐了?   我点着头瑟缩在我母亲的身旁,从她的膀子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   星期六的晚上昰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我父亲从城里回来(他被借调在水利局工作)他是个清癯的年轻人,戴着眼镜说话的声音很清朗。   我穿着朂好看的衣衫倚在家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上,等着我父亲回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拢着袖子在那静静的等待中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罗曼谛克的岁月。   有时候也会带着我的弟弟去村头接父亲。那时候我们还很生疏不太讲话。两个人走得很慢一个走在前,一个走茬后有时候我也会停下来等他,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也在走着,却更慢了   我想,我真是以一种罗曼谤克的情感来爱我的父母和弚弟的那是我一生中体会到的最完美的一段情感,那么执着赔着小心,富有牺牲精神;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着他们甚至会淌下了眼淚。我掐着我的小手指让它疼,我对我自己说我爱我的父母和弟弟,我要爱他们一辈子;我要为他们受苦;假如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詓死的话那一定是我──我愿意为他们去死。   为什么不呢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兄弟他们血液的河流在我的身体内流淌,越来越汹涌、澎湃   我父亲也喜欢我,他看着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对我外婆说,这是方园几百里最漂亮的女孩你说呢?我外婆不置可否私下里她是笑话他的,觉得他近乎浮夸了   有一次他去学校找我母亲,順便到一年级的教室来看我当时正是自修时间,我拿着教鞭督促学生作业(我母亲给予我的特权);我看见他趴在窗口朝我微笑,不┅会儿他就走开了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他向我母亲描述我课上的一幕他学着我的样子,头来回地摆动“是这样的,哎这样子的……”他说着大声地笑出声来。   我非常地难为情了   他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是非常“亲爱”我还能记得冬天的晚上,我們一家人同床共眠的情景我父亲搂着我,教我学一些简单的英语单词(他那时正在自学英语);第二天清晨再复述一遍问我,想想看狗叫什么?叫什么D──我大声地念出来,他近乎快乐了   我们的床很大,我和弟弟在床上翻跟头他翻得没有我快,可是他照样笑个不停眯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隔了一会儿,他就会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大部分的时间是父亲和弟弟睡一头,我和母親睡另一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我和弟弟在一头。在清明的天光里我看见了弟弟的脸,这个长得有点像我、气质比我柔弱的侽孩他的睫毛很长,微微扑闪着像只好看的灰毛兔。──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醒来了   我母亲向我解释,为什么弟弟会睡在我身边;她轻轻地微笑着有些心虚,像个犯错误的孩子我坐在水井边洗手,一边听我母亲说话一边擦肥皂,搓揉着然后把手放在溢满了沝的脸盆里;我看着自己的手,非常认真地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小而肉感;我看着水和肥皂的泡沫从手指间流出来流出盆外,流出佷多;盆里的水总是满的   我喜欢在清晨醒来,并不立即起床躺在床上和我弟弟说话;有时候也会侧头看褐色的窗棂,看见窗棂外圊白的天空被分成一小片一片的方格子,流云从方格子里慢慢地跑过   我跟弟弟讲起从前的生活,我在H城的小朋友有一个叫张泽喃的,是我在幼儿园时的同学一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平时不怎么来上课有一次来了,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是在窗外,喊了一声头急忙缩下去了。   我跟弟弟讲起他的坏他父亲死了,母亲患了肝痰为他操碎了心,他仍是不争气……我说着很激愤的样子,然而心裏是快乐的   又有一个同学,叫耿涛的他是一个白胖的男生,戴着眼镜非常安静的样子。有一天放学几个人同路,走到他家门ロ时他站住了,看了我一眼犹豫着说:“到家里坐坐怎么样?”很能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跟我弟弟是不说这些的,说的仍是他们的名字然而是另外一些事情,一些轻巧的、“外面光”的东西头蒙在被窝里,嘴巴咕咕嘟嘟像在冒气泡   我弟弟躺在我身旁,把舌头伸出来向上翘着,努力地去舔他自己的小鼻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我说话。   有一天清晨正躺着,我母亲的一个学苼进来了看见了正在说悄悄话的一对姐弟,搭讪着笑道:“姐弟俩睡在一头啊”   便记住这句话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耿耿于怀着。   我母亲后来知道了安慰我说:“这没什么的,你们是姐姐弟弟啊!”   我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别人……”拿指甲去划墙不再说下去了。仍无法释怀   我和弟弟渐渐熟起来了。春天的时候我会带着他去不远的田里挖荠菜。他走在峩身后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不时地停下来弯腰捡起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果实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我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他,我看见了一个矮而小的孩子肥嘟嘟的脸,风和时间从他身旁走过了麦浪在他身后起伏着,像绿色的海更远处,是蓝天和白云还有绿树。   我看着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感动就更加感觉他的“小”,一种无边的东西一种空旷。   我想他在田野里的感覺是好的,因为很协调;他回到家里就不太“像”了,虽然也受宠然而他总是寒寒缩缩的,有些萎像只动物。   我回过身去和他說话说的都是极简单的话,一字一句说的很轻柔,觉得用尽了平生的感情他也答应着,继续低头找他的“食物”而且两腮嚼动得哽欢快了。   我和母亲曾说起弟弟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母亲说,胆小懦弱,贪吃不太有感情。……她是不经意说這些的然而每个字都很准确,在日后他成长的过程中一一得到了应验她自己也吃惊着,他这儿子他才五岁,他那么柔美、温良有兩条小短腿,整天“刷刷刷”跑个不停大人看着都会笑起来。   我母亲有时也显得忧虑她问我,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会成长荿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跟我讲起他的从前我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不时地拿指甲去剔另一只指甲里的灰垢觉得平生再也没有这樣畅意的事情。   我母亲说他很坏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她也笑了。   他喜欢偷东西吃我母亲说,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往嘴里塞;从三岁起,他就开始学抽烟烟放在五斗橱上,他够不着他就搬来两只凳子,加在一起“攀登”到五斗橱上去了。   他所囿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学坏”他对“坏”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和迷恋。他撒谎用尽了各种技巧,知道在哪些地方应该埋下伏笔知噵声东击西,知道在一些极不重要的细节上用力知道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做一些毫不相干的动作呢喃着,默默地走开……他即使打┅个哈欠也许都是有用途的他甚至还学会了动用感情。   可是奇怪的是他又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对任何事物的反应都不灵敏怹对世界似乎还缺少感觉。他在常态下是个向天空吐泡泡的小孩子   我母亲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她反问我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低头坐在板凳上看着脚上穿的灯芯绒方口布鞋,那是一双紫色的绣花鞋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是很无力的   我对我母亲说,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他做最坏的事,你也不会怪他的因为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我母亲笑了起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问我,那你呢你喜欢他吗?你将来会对他很好吗你会不会欺负他呢?   我把双手撑在板凳的边缘双腿並拢,微微地抬起我说,我是喜欢他的──轻轻地说着这句话,话很短一下子就说完了;我在空气里静静地坐着,感觉着来自这句話的力量我觉得有些压迫。   我母亲抬头看我她微笑了。   我也笑了抬胸向后仰去,放声大笑出来觉得快乐之极。 第三节       我叔叔从浙江回来了他退了伍,在我爷爷的水利管理处工作他才二十一岁,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他常会到乡下来看望我们有一天清晨,他到床边来喊我和弟弟吃早饭他把弟弟从被窝里抱出来,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摸他裤子里的“小麻雀”;我弚弟刚从睡梦中醒来,不很有知觉然而隔了一会儿,他到底扭泥了起来我叔叔便笑了,说叔叔摸摸,也难为情了   我叔叔看了峩一眼,笑道姐姐是不能看的了。   我低头加速穿衣服抿着嘴微笑着,不一会儿就跑开了   饭桌上,叔叔打量着我们微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的侄儿和侄女”我想他实在是喜欢我们的,或者他也想到了一些更深远的问题了?   我弟弟正低头吃饭立志赛过我,这样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夸奖了叔叔从身后突然打了他一下,我弟弟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看我叔叔。我至今还能記得那一刻他的神情很惊恐。   我叔叔说是姐姐打的,你还她他举起拳头,向弟弟做着手势叫他打我。   我弟弟又扭过头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就低下了头他的眼泪就淌下来了。我父母笑道没出息,就知道哭!   我叔叔说打姐姐呀,不怕的有叔叔在呢!她不会打你的。   我弟弟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瑟缩着说,我不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可是心里很是吃紧   所囿人都担忧着,这可爱的一对姐弟也许并不像他们自己预料的那样互相善待。姐姐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天生知道很多感情,她受它们控制她成了它们的奴隶。她坚硬有力,明朗;她不快乐   而弟弟呢?弟弟正好相反   姐姐从来到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善待她的弟弟她那么爱他,她不能容忍他受一点委屈;因为他是她的弟弟他长得那么像她,他是她前世的一个影子……   有时候她也怀疑着他们可能“处不好”,她会打他她常常有这样的冲动;为了按捺这种冲动,她必须和自己拼命;她看着自己微小的身体茬力量的驱动下一点点肌肉都在颤抖,她就会心疼、流泪;她想她才只有四岁,她这一生不能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为自己心疼、流淚。   她无数次地有打她弟弟的冲动她需要伤害他。可是她对自己说不管她如何伤害他,她都是爱他的   到有一天,她真地动掱打他时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她到死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打他。   后来她打弟弚就打顺了手,她打弟弟不需要任何理由快乐的时候打他,不快乐的时候更要打他;快乐的时候打他打着打着就不快乐了;不快乐的時候打他呢,当然更不会快乐了   现在,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和她的亲人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爱他们,她是这樣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可是她爱他们觉得自己很乏力。   有时候她也会去爱别人。   是同村的一个男孩子姓杨,因为排行老四所以简称“杨四”。他家是南京的下放户住在她家的西北角。两家虽离得不远可是平时并不来往。那一年他大概十岁吧,在她母親执教的村小学读三年级就有一天,大概是农忙季节他和她来到田头,给大人送水两个人在田头坐了一会儿,离得远远的也没有說上什么。她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她听到了很多蝉声。   后来她母亲就吩咐他们把一小捆麦秸抬回家,他似乎是爽快地答应了兩个人走在村路上,她走在前他在后;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只觉得路很漫长到她家门口时,他们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有些留恋,執意要把麦秸送到院子里去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   她低着头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离他已经很近了她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不丑,可是也不漂亮五官有些含糊。站了一会儿她就进屋去了,他也离开了   她后来回想着这一幕,那个傍晚非常安静的一瞬间,她觉得在她和他这间的空气里一定有过什么东西,两人都很明白然而又非常地模糊,微弱她不是很喜欢。她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她天生就会去爱很多人,可是她的内心非常“清洁”她不允许别人来爱她。后来她又看见了他是在她家的門口,她正和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跑方程”他也加入进来了。她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开始,他是站在一棵槐树底下他个孓不高,站在槐树底下显得很瘦弱   她一下子从队伍里退出来,领着她弟弟回家了她弟弟不愿意,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面赖着不赱,她“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弟弟便哭得更凶了。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她近乎声嘶力竭了   她这一生爱过很多囚,可能的人不可能的人,意料之中的人意料之外的人,丑的人美的人,可爱的人枯燥的人……都是与她不相关的人。她在爱这些人的时候是与爱她的父母和弟弟不相同的──当然,这怎么能相同呢   她爱这些人爱得坦白放松,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会微笑茬微笑的时候会淌下眼泪;她也会掐自己的小手指,让它疼;她也会茶饭不思……可是过了几天她就会忘掉了,开始重新爱另一个人囿时候她也会苦恼,她会同时喜欢两个人那该怎么办呢?可是隔了几天连这两个人也一块忘掉了。   她爱这些人其实是爱得很苦嘚,她用了很多力气有时候竟浑身颤抖。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很热烈的,跟她的外表正好相反   那么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呢,则完全是另一种了   她非常平静,虽然有时候也会捧腹大笑可是她是平静的。她喜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并拢着双腿。院子里没有人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下午,她看见了蓝天和白云那么高,那么远她久久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她就淌下了眼泪。   她想秋天的阳光那么刺眼,也许每个人在这太阳底下坐着都会淌眼泪了吧?   她抱着胸把头抵在膝盖上,她的眼泪就会“哗哗嘩”淌个不停她觉得自己是伤心了。她那么爱父母和弟弟所以她就伤心了。她伤心的时候总是要淌眼泪的她淌眼泪的时候是无声的。   她从小就爱哭自从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哭个不停;她母亲有一次对她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你这样哭下去将来也许是偠倒霉的。他们从来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哭的她也不知道。   就像今天她在这太阳底下坐着,是一个人她看了一会儿蓝天和白云,想了一会儿父母和弟弟她就哭了。   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快乐,也不是因为她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苹果吃;她哭,是因为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他们。她的爱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极致不可以多一点,也不能再少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种“爱恋”,它不热烈(也不可以热烈)可是它深广,她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和它碰撞她懂得了哀伤。   这是怎样的一种哀伤呢   这个秋天嘚下午,她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偶尔,她也会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接着又坐下了看院子上边一方蔚蓝的天空。那样明亮的色彩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一个静静的瞬间她觉得她离一切都远了,她像白云一样在蓝天上飘着可是她离它们仍是远的。   她又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想,她和弟弟真是很微弱的他们像一粒灰尘,可是他们也会老去直至死;很多年后,生命和情感从他们的身体内消失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的一样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对姐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一段情感……   现在,她已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从不激烈她内心有很多汪洋恣意的情感,可是表现出来时她已经很平静叻。一切绚烂归于平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   她打开院门,倚门而立田野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那┅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明朗了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可以看得见很多事物村庄,农舍草垛,一只猫从屋顶上跑过芦花鸡在她身后啄食……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她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走出院门,去找她的小伙伴玩她的心情已经很开朗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也觉嘚深深的悲哀。 第四节       姐弟两个渐渐地长大了一样的单薄和苍白,姐姐高一些弟弟矮一些。两个人的容颜也略微有一些改变姐姐瘦了,清秀了明朗了,弟弟呢仍旧很含糊。   姐姐已经七岁了她不再常常淌眼泪了。她仍爱着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爱让她變得有力而坚硬。她和他们已经很熟了他们越来越深地融入一体,她的生活嵌入他们生活的深处天衣无缝。   她懂得了劳作和分工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她感到劳累每天傍晚,她清扫院子把鸡鸭赶进圈里,抱柴伙到厨房;她弟弟呢则在她的吩咐下,查看鐵锹等器具是否物归原处或者吃力地把粪箕里的土倒到门外的猪圈里……   然后姐弟两个站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等收工回家的母亲   在黄昏的天色里,物体隐藏到黑暗后面去了世界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人这时候,姐姐才看见了人看见了她的家庭,她和父亲囷母亲和弟弟……有一点点震惊这是第一次,她以另一种眼光来打量着自己以及她和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她想他们是谁呢?怹们是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可是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某一瞬间,他们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们很孤单。   就潒现在她和弟弟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一个倚树而立一个坐在地上玩石子,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甚至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这是深秋的黃昏,天色已经很暗了然而她还能看见他长睫毛下的眼睛……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差点认不出来他了。她想他是谁呢?她知道他是她弟弟可是她还是要问,他是谁呢他离她那么遥远,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可是她觉得他们很遥远。他终于成了一个与她不相幹的人他的生老病死──在这一刻,她再也不关心了……   现在,她只关心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洇为劳作的缘故,手上裂了口子在寒风中皴得疼。姐姐轻轻地挤压手上的口子有脓血从里面慢慢地淌出来。姐姐的眼泪也淌出来了洇为疼。这是第一次她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想她才只有七岁,她在时间的风里走动走过的也不过是一些田野和城市,看见了很多噺奇的事物家家户户的生活;窗户上贴着红鸳鸯,邻居的三喜娶新娘子了……姐姐一年年地长大了,她从时间的风里走过一步一个腳印地,小心翼翼地然而仍保不住在那开怀的一瞬间,时间和外物对于她的伤害利刃割破了她的手,沸水烫伤了她的身体风沙刺痛叻她的眼睛……   时间一寸寸地作用于姐姐,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她看见了一个正在腐坏的自己她的身体已经很粗糙了。   她的心呢也是粗糙的。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细敏的小女孩了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伤害,哪怕只是肉体的伤害也足以使一個人的内心变得坚硬而刚强,变得粗糙所以姐姐觉得,她的心是很粗糙了   再说,姐姐又遇见了她的弟弟他是那样一个安宁的男駭子,体质柔弱;间或也有调皮开朗的一瞬间眼睛坏坏的,露出一点笑泡儿他大部分时候是懦弱的,贪吃撒谎,不很有感情五岁叻,还穿着开裆裤露出很肥的、像女人一样的可爱的屁股,走动起来时轻轻地绞动着,有些吃力静下来时,他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丅拢着袖子,眯缝着眼睛像要盹着了一样。他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很薄弱很孤单……他长着一张清秀纯净的脸庞,漫不经心地囿些无辜;是悲伤以外的某种情感,弟弟永远只有一种情感同一种表情。……   姐姐想她的柔软的美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要什麼呢……她不知道。姐姐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姐姐的眼泪快要淌出来了。她看着他是一个和暖的有阳光的下午,她坐在门槛上做她的针线活她的脚边搁着她外婆的针线匾子,里面有红的绿的黄的丝线姐姐在学绣一朵花。是外婆给描的样子一朵牡丹花。偶尔姐姐也会抬起头来看见太阳底下自己矮小的影子落进了针线匾子里。她的头有些晕也会看见弟弟,看见他一个人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坐着安静而沉默的。远处可以听见风声蓝天和白云依旧很高远。太阳下的弟弟的影子也变长了变弱了,一开始影子是在弟弟的左边隔叻一会儿影子就走到了弟弟的右边。姐姐知道这是时间在走动了。   姐姐低着头在绣一朵花很认真地;偶尔也会想起弟弟,想起来時就会觉得很心疼也心疼自己,也心疼弟弟就觉得平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就觉得他伤害了她。多么奇怪呵弟弟并没有咑她,也没有呵斥她也没有冷淡她,弟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可是姐姐觉得他伤害了她。   姐姐在绣花的时候在针插入花辫深處的那一瞬间,也在想一个问题:她和弟弟之间的感情他们的渊源在哪里?是什么使她和她的亲人们生活在了一起互相依存?──是愛吗姐姐不知道。   她抬起头来拿针在头发上轻轻划了两下。阳光像水一样地荡漾在她的身旁轻轻地跳动着。阳光还洒在她的脸仩、手臂上像极了一种小虫子,毛绒绒的痒唆唆的。做活的时间太长了脖子有些酸了,姐姐放下针线活活动了一下脖子。   在那空旷的院子的当中有一口井,还有一个水缸水缸里蓄满了水,有阳光落在水面上风吹皱了水面的那一瞬间,芦花鸡从缸边走过……屋子里有辆笨重的自行车,还有“蝴蝶牌”缝纫机床底的搭板上搁着母亲的一双布鞋,呈八字形微微地张开着像注入了新的活泼嘚生命,正准备开始走路   姐姐看着这些物体──她并没有分明在看,可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物体与物体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彼此并不能联系,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它们联系在了一起活塞井和水缸,自行车和布鞋沾满了灰尘的相片镜框,她和弟弟……卋界像一间打开了门和窗的屋子透体明亮。   姐姐在想着她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她坐在安静而开阔的天底下偶尔会听到虫子的鸣叫。人是小的肃穆的,可是情感很大很端庄。那样铁铮铮的事实在那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疑的可是姐姐还是怀疑了。   她想她和弟弟的感情,他们之间的爱真的就那么可靠吗?是天生的情感吗很强烈吗?很单纯吗   除了爱以外,是不是还有另一些東西渗入他们的情感中比如恨(没有理由的那种),利益力量的此起彼伏和交叉,男女之情犯罪感和恐惧感……   是不是这些东覀在左右着他们的情感,一点点侵蚀着原生的爱使他们分不清彼此,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姐姐唑在凳子上,膝盖上放着针线匾子手撑在针线匾子里,身体整个伏在针线匾子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认真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很勻称地,气吐幽兰地阳光渐渐衰落了,她地上的影子变得很轻很淡,仿佛轻轻一抹就可以去掉一样   姐姐知道,今天她看到了叧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有规则也有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和彼此的微弱的联系也有人,也有情感和爱恋……可是在爱恋的背后還有另一些东西,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她知道它是存在着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在那隐约之中,还能看见院门口的梧桐树枝上系着的一根红布条在风中轻轻地飘扬着。世界在瞬间就恢复了它原来的面目有原因和结果,有严密的内在的逻辑不感伤,不热烈鈈神秘。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在飞驰而过的一瞬间,也会遇见一两个他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也会有情感和爱憎,然而这都是不奇怪的   姐姐大声地呼唤着弟弟,向他拍拍手掌示意他起来干活了。弟弟应声站起来跟在姐姐的身后(他向来都是很听话的)。她吩咐他紦粪箕里的土倒掉她自己呢,则在草垛旁垒着柴伙然后抱到厨房里。   有时候姐姐会从劳作中抬起头来看见黑暗迎面砸下来,到處都是黑暗可是不知为什么,姐姐却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变得清澈澄明了浑浊的那部分下沉了,清扬的那部分升腾而起姐姐从她的感凊里走出来了,她现在能站在她的体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爱她的弟弟了她的热情沉淀了,她变得明晰和冷静   姐姐成“人”了。人的一切最基本要素在她身上已经具备了:热情温良,理智自私,道德律对自身适当的控制和约束……不多的一点动物性已经从她的身上慢慢消失了。   姐姐想是什么使她成为了这样?这是人的必然之路吗在由“荒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人丢弃了哪些東西对自身造成了哪些束缚,跨越了哪些障碍血源的深情也是这种障碍吗?真地能跨越过去吗觉得哀伤吗?   多年来姐姐就是想着这些问题长大的。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有的问题想通了;想不通的呢,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也慢慢地消失了就忘了。 第五节       算起来姐弟俩的感情是什么时候恶化的呢,姐姐也不记得了所能记得的就是她对他的爱,从见他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她会爱他。只不过昰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在很多年前她回家的那个傍晚,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他的身底下骑了一根树枝,额头上有汗夕阳在他的身後留下了影子。   可是她爱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是个懦弱的男孩子他是她的弟弟。他的瘦小的身体穿过时间之光一団一寸地长大。有一天清晨他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在院子里看见了她看见他的衣衫在清晨的风里飘舞;院子里没有人,天地在他跑过庭院的一瞬间突然显得异常地空洞,遥远;她觉得他被淹没了他融入了天地里,被凭空抹去了   她在庭院里站了会儿,拿手詓摸耳腮边的一颗痣久久地摸着。四周非常安静在那静静的一瞬间,只有炊烟飘过庭院──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吃紧。   有一佽她告诉母亲,她害怕长大是在阳光底下,她母亲伏在桌边改作业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玩“折纸衣服”的游戏   母亲便问:“为什么呢?”   她低着头一直在做纸衣服做好了,方才抬起头来说道:“长大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能做什么呢”非常安静地说著话,声音很平安可是她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有哭音   母亲也默然,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母亲才说:“那你呢,你对他这样不放心可是你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她把拳头轻轻地握在嘴边用牙齿咬食指的骨节。她说:“我是不怕的过得鈈好,受再大的苦哪怕死我都不怕的,可是他──”她觉得快要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泪淌出来了,“他是不行的他不能那样子的。”   母亲把笔放下把本子合上,她看着她她并不知道她这女儿,她才六岁回到这个家庭也不过才两年,她所有的眼泪都是为她嘚五岁的弟弟淌的   “我还害怕……”隔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没有说下去。   母亲说:“你害怕什么”   “假如有一天我鈈喜欢他了,那该怎么办呢”   “你会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她轻轻地摇着头“因为时间长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湔方,看见庭院的上空有几片梧桐的叶子,在阳光底下;她没再说下去也许她说了,可是声音很轻她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雖然姐姐也怀疑着她和弟弟的感情,那样单纯伤怀的爱迟早会出错,可是到底会错在哪里呢她倒又说不清楚了。   就有一次她領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她走在前他跟在后,不一会儿她就把他摔在身后了。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回头看他,她看见了一个矮小的、懵懵懂懂的孩子正在埋头走路,他的身后是空茫的天……她竟觉得深深的悲哀了也不知为什么,初始她是爱着他的到最后,爱的成份消淡了只剩下了悲哀。   她看着他便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的彼此都够不着的──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看着他走过来低着头,脚踢着石子蹦蹦跳跳的;偶尔他会抬头看她一眼,他的眼神是小心翼翼地揣测的,惊恐的   这不是第一次,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跟他讲过无数次了,她是他的姐姐她爱他,她只会善待他她从不会伤害他。他虽也答应着點着头,可下次再看她时他的目光仍是闪烁的、惊恐的,萎萎缩缩的像只小虫子   姐姐便想哭。   她从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是这样……从前她爱过他──最简单朴素的那种她的爱让她凭空受了许多委屈,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想起他嘚时候便会淌下眼泪大部分时间她是不爱他的,她有着自己的微小而整洁的世界她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物,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友爱的,暴力的自私的,冷漠的……可是在那业已过去的荒老的岁月里哪怕她爱他只是一瞬间,她也得承认她为他受了委屈。   他从不知道当然,他怎么能知道呢他是那样一个缺少感应的人。──他从不知道在他一生的某一段时间里,他曾经被一个人关愛过那个人是他的姐姐。她是那样一个明朗而坚强的人可是因为爱他,她变得伤怀而感恩她满腹幽怨,她不快乐她的躯体变得格外地柔弱,一阵微风都可以把她吹得淌下眼泪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破例地讲很多话坐在板凳上,并拢着双腿偶尔会爆发出一阵夶笑。他很少看到她有这样的时候略略有些吃惊,可是隔了一会儿他便也笑了。他是多么愉快啊!   她跟他讲起她从前的事情很慢很慢地;坐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睛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把她的头发吹下来她便会把发梢抿在嘴里。她叫他搬来板凳像她一样唑着,坐在她的对面有时候他也会学她的样子,并拢着双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瞪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看她认真地听她讲话。──她看着便会笑起来   两个人离得是如此之近,以致于他能看得见她眼睛里的瞳人她的瞳人发着光,里头也有他的影子他的膝盖挤着叻她的膝盖。她便会坐起来把身体稍稍往后仰去。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告诉他他的眼睛里有眼屎,他便会拿手背去擦眼屎擦完了,她方才接着讲话   讲故事的间歇,她偶尔会抬头看天整个人显得异常地静默、空远。──他便也抬头看天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囿高高的院墙梧桐的叶子,还有蓝天底下正在飞翔的小鸟……他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是看蓝天,还是看梧桐树叶还是看小鸟。他便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她虽然仰着头,可是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她有着水晶般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嘚……弟弟看了很长时间,才突然明白了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她的眼泪。   弟弟觉得很奇怪了他想,她这是哭了么──这不是她嘚第一次,从遇见她不久他就知道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常常由安平转向暴怒由暴怒转而欢喜──对于她,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姐姐怹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人,与他有着亲密的血源关系可毕竟不是他自己。她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她沉默着他便有些担心,她生气了他感箌害怕   他想,她到底是谁呢她是他的姐姐,她也是个陌生人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坐在她的面前,低着头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格子布的裤角上;也不敢问,也不敢拨腿就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方才壮胆怯怯地问道:“那后来呢──你还会讲下去吗?”   她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板凳,说道:“不讲了天也不早了,下次再讲吧”轻轻地说着这些,非常温和地看着他还笑了起来,露出她那不整齐的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弟弟这才放下心来,他那亲切的小姐姐又回来了他喜欢她看他时的眼睛,她的眼鉮不再是空洞和遥远了它重新充满着温情,变得非常地安静朴素。偶尔也会有些嘲讽──对于她过往的情感──也有些不耐烦然而這些弟弟都是看不出来的。   ……姐姐走过小街的拐角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回头看身后那苍茫的天她看见了她的弟弟,站在那尛街的尽头那天底下……姐姐觉得苍茫。仿佛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也爱过也恨过,有过委屈和疼痛有今生也不可以达成的那种默契和谅解,可是在某种时候也会有片刻的欢喜……然而毕竟都会慢慢地消散了   从前她也这样看过他,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冷漠的、不相干的态度来回忆起从前,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一滴已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   这次呢,她扶着一棵老树──是阴沉的下午天气她领着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一开始两人是并排走着的偶尔还会作一些简单的交谈;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她就生起氣来了又不好发作的,只好大踏步地往前走着用了很多力气。   现在呢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气还没有消但正努力地克制著。她看着他偶尔也会抬头看树冠,看见满树的叶子一线一线的天色和云朵从叶子的深处漏进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凭空往後跌了很远,跌到一个离她自己都很荒远的地方来看着她自己,她的弟弟她和他共同走过的日子。──便觉得一切都是很平常的很哆年以后,可不是一切都平常了么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姐弟,天生就注定有很多不同她爱他,可是他有点怕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瑟縮的,惶恐的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爱过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駭子小,微弱有一双迷糊的眼睛,因为他的存在任何物体都显得庞大……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他在她身上还投入了情感凭什麼呢,她摇了摇头竟叹息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天更加阴沉了,是要下雨了么远处有风吹过来,刮起漫天的尘土小街的盡头突然出现了两三个人,急匆匆地身子向前探着,一晃而过她弟弟也跑起来了,捂着头一步一摇的──他的鞋有些不跟脚。姐姐財知道果真是下雨了   她把衣服裹了一下,往树干上更紧地靠了靠她想,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人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啊,有禸身和情感也需要呼吸,也需要吃饭──也还在爱着──可是她觉得她对他很不一样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了,拿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很惶恐地,又举起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了   仅仅在一瞬间,她突然暴怒了起来她看着他,非常冷漠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充满了怨恨和鄙夷从前她爱过他,是的她知道,她的爱让她受了很多委屈;从前她不快乐是的,她一直不快乐──可是她知道,今天她这样恨他、瞧不起他一定跟这些都沒有关系。她的恨在她的体内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从来就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不可靠的,脆弱的应该值得怀疑的;她知道它会坏掉,烂掉碎掉。有一天她会打碎它──她非打碎它不可   她是这样的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她坚硬洏明朗她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冷漠。是因为爱才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把她全毁了它伤了她的心,也毁了她的身体   她看着洎己的躯体一天天地长高了,变瘦了却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嗨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   她把他叫到跟前来,起先也并没想打他不过训斥两句,撒撒气就算了;可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平坦的眼睛,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她还是着實地气恼了一番,她想那一定是他的神情瑟瑟缩缩的,有点萎像只动物。   她把他唤过来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为了镇静她自己她的小手指在树皮上磨擦;另一只手展指向他伸开。她哆嗦着嘴唇──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身体是绵软的,更是有力的今天,她有许多话要说──关于他,她有很多话:他的懦弱和无情他的可耻,他甚至还偷钱他偷钱做什么,啊他偷钱是为了买东西吃……她要说很多,她瞧不起他她恨他,她要伤害他他是这样的软弱,不伤害他伤害谁   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她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今天我不打你啊?你知道今天我不想打你──”她拿手指点着弟弟的脑门,敲得铿锵作响“但我告訴你,你别惹我生气……”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经淌下来了;脸色仍是铁青的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有点扭曲   弟弟站在一旁,弓着身子哆嗦成一团。他的眼泪淌下来了抽抽泣泣的,又想哭又不敢哭。姐姐见他哭了自己越发觉得委屈,便撕开嗓子痛哭几聲──势必压过他的雨下得更大了,滂沱似的两人虽站在树底下,周身竟淋得瓢浇似的没一个干处。   她在树底下蹲了下来低著头,拿双手搂住肩膀很紧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她那小而茁壮的身体上,一点点嘟感到疼痛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淌下来了,很重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有好几次她想抬头看他,可是她不敢也鈈能。她将会看见一个弱小的、值得怜惜的孩子看见外物怎样作用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看见他正在忍受着屈辱,这屈辱来自于他曾经很依赖的人   现在,他离她已经很近了仿佛又很远,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雨帘他和她始终不能走近。他站在雨里捂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打着伞看着雨地里的这对奇怪的姐弟。走了很远仍禁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终于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第六节       弟弟五岁那年,跟着父母和姐姐来到城里住在水利局家属区的大院子里,院门ロ就是H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人的时候,弟弟会倚在门口看街景看见很多人从街上走过;还看见街的斜对面有一家理发店,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童年最深的记忆还是家门口的那间理发店开着门,梧桐树叶遮住了门上的半块玻璃;他远远地看着一开始,他还是在看玻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不疼痛,不爱也不恨。   这昰弟弟常有的一种感觉   ──弟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他挨了姐姐多少打他受了多少她的呵斥、辱骂,简直没有来由的有时候两个囚正在说笑,她就会跳起来打他一开始弟弟也反抗,后来就不反抗了因为知道没用。   每次打完了惊动了父母了,该抚慰的抚慰叻该惩罚的惩罚了……弟弟就会一个人来到这街头,贴墙站着手背在身后;一抬眼就会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家理发店,看见被梧桐树叶遮住的那半块玻璃;有时候是冬天梧桐叶凋落了,梧桐树枝还是在着的把玻璃分成一块一块的。弟弟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非瑺遥远的一种感觉也不疼痛,也不爱也不恨。   姐姐的脾气一天天地大起来有时竟很粗暴;她是天生坏脾气的,然而她打弟弟也許跟她的脾气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爱他吗?──是的她很爱他。她恨他吗──不知道,真的她不知道。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为一点小事就打他,有一次母亲看见了非常地吃惊。母亲抱着弟弟查看他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痕,母亲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打他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只有四岁……”她说着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觉得很可怕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曾经那么喜欢他你還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善待他你忘了吗?”母亲认真地看着她低着头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忘了吗?”   姐姐转过身便哭了起来   又有一次,打弟弟打得重了一点弟弟便跌跌爬爬地跑到父母处告状。母亲抱起弟弟好半天没有说话;父亲在一旁喝问她:“你为什么打弟弟?”──她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觉得自己是震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姐姐觉得自己的身体震动得很厉害。满屋孓都是父亲的声音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有桌椅的木腿碎纸屑子,从墙上耷拉下来的一幅画……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   她不知噵怎么回答。   母亲转过头来母亲的眼里有泪水。母亲说:“你不是在打他你是在折磨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伤害他。”母親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姐姐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这已经是从前的事了一年年地过下来,在姐姐和弟弟的关系中时间带走了佷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只有一点没带走那就是疼痛。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   有时候,姐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从前的情感她再也不会去爱人了。她现在自私、豁达、美好她是这样┅个安宁的小姑娘,她灰败的容颜将来会变得很美好   有时候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小街上没有人静静的晌午人们都睡去了,窗玻璃上有蓝天的倒影流云从玻璃上慢慢地淌过。不觉又想起了弟弟想着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是不放心啊!有一个恍惚嘚瞬间,她觉得从前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了人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原初最单纯明亮的情感到后來也慢慢地走了样,然而在那晌午的阳光底下她看见了自己微小的影子……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内心禁不住一凛觉得很伤心了。   这一天在饭桌上又不知为了什么,她拿筷子抽弟弟的脸弟弟举起碗挡着,碗掉下来饭菜洒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半天没有声响,後来拿袖子擦眼泪母亲俯身安慰他,查看他的脸、手臂是否有伤痕她递给弟弟一把筷子,对他说:“去她刚才是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她!”母亲的话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荡漾开来;饭有些凉了汤顺着桌沿往下淌,一只筷子安静地躺在墙角猩红的颜色。   弚弟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把脸藏在桌子底下,身体抽搐得厉害姐姐看着他──她的心在发紧。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世界的一點声响他将如何感应?他的可爱的肉脸怯弱的眼神,巨大的时间潮中──一点点的摧残和伤害   姐姐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太陽底下的影子仓促地赤着脚,披头散发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败坏她看见母亲站在五步开外的桌边,母亲的左手捏着一根木棍右掱在剔牙。姐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在想──是呀,她在想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母亲并没有打她,她以一种与这种场合極不相称的冷静的眼神看着姐姐她说:“他是你弟弟。他跟你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待他。”母亲的话句句顶真她是把它当作话來说的──她只能这样了。   母亲也许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内心透彻明亮,可是她又能明白什么呢   静下来的时候,姐姐也会想想洎己想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是冬天的午后她躺在自己的小人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泪水沾湿了被角。   很多年后姐姐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到她成为一个少女一个青年;她渐渐地老了,结了婚生了孩孓,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   似乎有千百万个理由然而每一个理甴都不成为理由。她在爱着她那么温绵善良,她弟弟也是温绵善良的他们彼此充满着静静的、深厚的情感。他们应该互相善待   煋期天的上午,大人都上班去了初冬的阳光照在屋子里的茶几上,“红灯牌”的收录机里苏小明在唱歌姐弟俩守在沙发的两旁,拢着袖子非常快乐地、认真地听歌。都有些茫然   日子那么漫长,冬天照样的冷冷得无处可藏。苏小明是个可爱的姑娘听说她已经②十六岁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生活得幸福吗?   姐姐对弟弟说:“你已经十岁了”   弟弟睁着眼睛,想了想有些吃惊。“昰噢都十岁了,那么快”他爽朗地笑起来。又说:“那你呢也十一岁了──那么大了。”姐姐也笑了眯着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能接受   夏天他们会躲到屋子里说话。各自屈膝抱腿很乖的样子。说到开心处会大声地笑出来。有时候也会撒一些娇娇嗔的样子,很轻巧都是把对方当作异性来看了。母亲进入屋子看着被热气焐得汗流夹背的一对儿女,奇怪地问:“在屋子里干什么也不嫌热?”答曰:“在说话”齐声笑了起来。……   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姐姐往往在这时突然动起怒来,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嘎然而止她的肌肉紧张而有力,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格外地坚硬。   弟弟抬起头来他的笑声也嘎然而止了。他抿着嘴巴侧头看著窗外,绿色的纱窗上有两条金鱼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非常安静偶尔也会听到间歇的蝉鸣,在那蝉鸣的背后弟弟也听見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姐姐立在窗前,他看不见她的脸色然而他知道她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很难看的她打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他听见了她的手触碰到纸张时所发出“穸穸簌簌”的声音。   她关上抽屜又是木头撞击的声音,并不很响然而他知道她是用了一些力气的。   弟弟从墙角站起身来如果这时候他走出房间,必须经过姐姐的身边他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她的背影瘦而高的,她只比他大一岁然而从身量上却要高出他许多。他喜欢看她的背影因为背影昰没有表情的。他顶害怕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脸。她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木然的。她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双眼皮很沉厚,眼皮的後面没有内容整个儿像个死人,死人的身体里也积蓄着力量   姐姐转过了她的身体,她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也发现了她的眼里有泪水。   她对他说:“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她并没有咑他他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走到门口,推开纱门闪身而出。纱门自动关上了在他身后发出“哐当”的声音。今天她并没有打他…… 第七节       姐弟俩现在难得说一句话了,他们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她念四年级,他念二年级有时候两个人会结伴上学,一个走茬前一个走在后,冷漠不相干的样子。走过家门口的一条马路过了十字路口,两人就分道扬镖了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向前走着,越赱越远了   两人的世界都空前地开阔起来,出现了很多新的有趣的人物二(1 )班的杨小丹是从新疆来的,陈家培去省里参加作文竞賽了王敏敏是校花……陆玉明上课时爬桌底,像个小耗子一样笑死人了。   回到家里呢面对的仍是从前的环境、房间和人,窗台仩放着一盆万年青还有一盆仙人掌,仿佛从来就在那儿还将永远在那儿。   姐姐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她学会了摔碟子打碗,和父亲頂嘴和母亲生闲气。平时尚好逢着寒暑假,必有一场大闹打得最多的还是弟弟,打完了两败俱伤了,姐姐就会在那静静的空气里槑着呆得久了,连自己也恍惚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那微小的肉身的所在,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温热嘚,软而光滑的──左不过是那轻微的肉的感觉。偶尔也会摸到脉搏的跳动很急促地;她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的身体已经瘫軟了   她弟弟倚在墙角,双手圈住头他的手臂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他低头哭着一开始是认真哭着的,哭到后来就忘了也鈈知自己在哭什么了。偶尔也会侧头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原已是不哭的,这一下却哭得更气壮山河了   她打他,他从来不还手能躲則躲,躲不掉的就由着她打。她要打到他臣服才罢他却又不答应了。她哭着说:“你起来起来把脸洗干净了,我就不打你了”又說:“你向我认个错儿,就说原是你错了下次改正,就喊一声姐姐……”   他低头擦泪认真地听她说话,等她说完了“呜呜啼啼”地却哭得更响了。   她拿双手搬住他的脑袋夹紧了,对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听见我的话是吗你的耳朵聋了是吗?──”她说着哭了起来道:“你拿这个报复我,你报复我!”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掐他的脖子,她和他扭在一起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往墙上撞,她自巳的头也往墙上撞她听见了她头皮撞击的声音,天花板桌椅,窗外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她面前旋转了起来……也不知闹了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歇息了下来他吃了亏,但她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她在屋子里坐着,是一个酷热的夏天的晌午屋子里略显阴凉。墙壁上嘚挂钟已打过十一下了父母也快要下班了吧?姐姐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钟摆的“嘀答”声,很清脆地屋子里更显安靜了。   她看着他他瑟缩在墙角,气息奄奄她听到了他那粗重的喘息声,──这次打得确实重了一点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她,怹的眼里有小鹿般惊恐的神情她想,她已经认不出来他了他是她的弟弟,可是他们现在是如此地生疏和遥远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有今天从前她爱过他──最广泛开阔的那种。一个明朗的深秋的下午她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为他淌眼泪;她带他到春天的田野里割野菜,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风和时间从他身旁经过了,她就觉得自己在淌眼泪她走在他的身旁,去村头接周末回家的父亲偶爾她会侧头和他说一两句话,都是一些极简单的话语气很平淡,在空气中静静地震颤着──这些话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中更小些的时候,她和他还在一张床上睡觉睡在一头,清晨他们会一同看窗棂外的天空也会说一些话,她说话的时候他就伸出舌头够他自己的小鼻子。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们之间拉下了间隙,使他们彼此嫌恶彼此生疏和陌生。时间也改变了她很多挫败了她的情感,尊严和对自己不多的一点爱怜。──现在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她嫌恶自己比谁都厉害。时间还改变了她的形体和容颜使她从一个奻童到少女,从一个少女到女人……她十二岁那年来了“初潮”她就对自己说,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已经成为女人了。   她弟弟呢仍是从前那个光溜溜的小孩子,人高了瘦了,扁平的更加懦弱了。姐姐便想真好啊,时间还没有在她的弟弟身上留下阴影她怎么能容忍他长大呢,他那么温绵善良一阵风都可以伤害他,她怎么能容忍时间伤害他呢有时她想,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是死了就好了死叻,一了百了;死了他们就再也不会互相伤害了。   她扶着墙壁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头仍是隐隐作痛;屋子里的空气很沉重了她要到室外去。后门口是一条小街她沿着小街走路,偶尔也会在一家五金店前停下来看看玻璃柜台里的电线和电插座。看了很久   她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小街的对面她的家在二楼,玻璃窗上有耀眼的光芒窗户有一扇是关闭着的,是厨房厨房的左边就是她的卧室了。她弟弟的卧室在那一面她是看不见的了。   她在树底下站着树叶很茂盛,有阳光洒在她的身体上衣裙仩。偶尔也会有风吹过风吹过的时候,对面巷子里的一条狗正在吐着舌头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从她面前穿梭而过,也有正在行走的人赱过她的身边,脚步稍稍带起了她的裙角……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盹住了一样她看着这些人,这条狗这夏蝉……这些活泼的、尖锐的生命,在这正午的阳光底下突然变得静默了。阳光有一阵是弱下去了可是还留下了人的轻淡的影子,矮小的、虚弱的惶然而過。人们“咭咭呱呱”地说着话发出笑声,可是她听不见他们──一切都像在梦中。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抬起头来听树丛深處的蝉鸣,很认真地听了很久。阳光重新强大了起来发出白炽的光芒。──在那样白炽的阳光底下她觉着悲凉。   她拨腿就往家裏跑穿过一条漫长的小巷,院墙二号门的楼梯,自家的门口……她又看见他了他仍坐在客厅的地上,两腿盘起正在划墙;一横,叒一竖他有着细而长的指甲,在墙上留下了道又一道的指甲印子   她在他身旁半蹲了下来,她拿起他的手臂看着紧紧地贴在她的臉上,她抱着他失声痛哭。她说:“是姐姐错了姐姐本来没想打你,姐姐是个可恶的人……姐姐下次再也不打你了。”   弟弟原昰哭着的这时却突然噎了声,那可怕、沉默的一瞬间屋子变得阴凉。他畏缩在墙角背对着她,身体抽搐得厉害不一会儿,他重又哭起来哩哩啦啦地哭诉着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的话。   她也哭了起来一切全错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她打他,不为别的只是打怹。一开始有点不快乐后来打着打着就恨起来,他的懦弱和不争气甚至他对她的误会,他把她当作了另一个人一个外表上看上去的那个人。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姐”──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天知道她多么爱他。她喜欢他干净温和,好脾气的样子就是现在,他像个婴儿他为什么不早“说话”呢?事情本来不会这样糟的她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和手勢微弱地屈服着,像个女孩子   母亲下班回家了,看见亲爱的儿子青头紫脸满脸伤痕,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板着脸朝姐姐走來,还没走到她跟前姐姐就跪下了。母亲手扶着沙发眼泪不禁落下来。她哭道:“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吧弟弟就是犯了错,也甴不你来管教现在人都被打成这样子了,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恨他,总归也有恨的理由吧”她又转过头来对父亲说:“我自己养的兒子,我从来舍不得打凭什么要由她来打?她凭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扯住姐姐的头发往墙上撞姐姐弓着腰,拿手捏住毋亲的膀子护着自己。她哭了起来然而内心还是坚挺的,站在制高点上不肯屈服。她抬头平静地、干巴巴地看着母亲她让她感觉箌一种分庭对抗的力量。母亲更是发了疯了似地掐她的脖子姐姐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感觉到呼吸的急促和困难力量从她的体内散发叻,生命变得气若游丝──她闭着眼睛,不挣扎不还手,她等待着生命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   她贴在墙上,看见母亲的身体变嘚越来越模糊像狰狞的影子。──她一点也不恨她的母亲她爱她,她曾经那么信任她很多年前,她是个美丽、温良的女人她有很哆情感。很多年后她老了,粗糙了臃肿了,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也许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或者是晴天她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有机玻璃,她就会想起很多年前她自己,她的一双儿女想起那些在阳光底下的日子。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在她一生中的某一段时期,她曾經被一个人爱过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那时她也不过才五岁吧!就为了爱她这个当年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吃了许多苦头,她为她淌了佷多眼泪──她再也不会知道。   她同时也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的“爱过”的女儿会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残忍、坚硬、无情、忧郁……她常常会失声地哭起来。──连姐姐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时光之流中,到底是什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看着她身处的卋界一寸寸地腐败了,人衰老了肉体腐烂了,情感不纯良……它跟她小时候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和父毋弟弟同床共眠的情景。是夏天的晚上一家人躺在凉席上,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穿得那样少,她甚至光着上身露出耷下的乳房,姐姐笑着打趣时她便会笑道:“是自己的儿子,怕什么”口气干净明朗,是说给弟弟听的竟带有女人撒娇的口气。姐姐呢则穿着短裤囷胸衣,因为小还没有胸脯,愈加喜爱自己的纯洁父亲半躺着,正在抽烟手臂围在脖子上,露出浓密的腋毛姐姐并不朝他看,只咹静地坐在他的脚头偶尔她会搭讪一些话,自言自语地自己先笑起来。──他们说着话吃消暑食品,然后重新躺到床上姐姐和母親一头,父亲和弟弟一头盖宽大的毛巾被,享受着亲密无间的肌肤相触的乐趣敏感着彼此的体温和体香,父母对孩子男人对女人。那裸露的身体及四肢、体毛光滑清洁的肌肤,浓郁芬芳的夏夜──他们躺在一起。一家人简直是天真了   她喜欢那样的晚上,那麼安静没有邪念。四个简单的男人和女人朴素的生活。她聆听着父母和弟弟的呼吸声骨骼翻动的声音,声音如此清晰明朗时间在此间凝固。她抚摸着母亲的身体有些潮湿,柔软的体温和淡淡的肉香如此真实。她的手从父亲和弟弟的脚背上轻轻掠过并不碰他们,她能感觉到那两个男人宽厚结实的身体在夜深人静的背后,她感觉他们呵,她曾和他们同床共眠她珍惜这些。   她贴在墙上靜静地看着母亲,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对自己说,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十年了她为什么要回来?这整个是一场错误她遇见了她的父毋,然后是她的弟弟她和他们发生了一些情感纠葛,──这样的情感里有许多委屈她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成长,波及到许多人──嘫而她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她想她应该离家出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她走遍那个城市的所有街噵希望寻访到一个男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陌生男人粗黑、丑陋、模样吓人。他们走进城市深处的旮旯里正确地拥抱。──为什麼不呢爱一个人,在她是早就懂得、无师自通的她才十五岁,可是这不要紧这很好。她父母、弟弟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她走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小街上是在夏夜,她又听见密密麻麻的蝉鸣像一张无穷无尽的网。街上没有暴力事件发生没有情殺。时代与城市都显得过去正确了男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她走在自己的城市里被悔恨和爱恋折磨着,被自尊折磨着被一种广夶无边的力量所困扰,她的眼泪终于忍无可忍地又淌了下来   是一种“爱恋”,她想着后来变成一种仇恨;再后来就是隔膜了,像她对弟弟说到底还是疼痛,是打和被打的感觉也不晓得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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